第111章
十月末,元亨利贞,建邺城落下了第一场冬雪,前线的好消息也随着初雪源源不断送到明光殿。
东路的郑伯康率领玄甲军,已经攻克青州、并州和幽州,将盘踞在三州的羌兵屠杀殆尽,还俘获了跟随羌人作乱的匈奴单于等贵族四百多人,全都解押入京。
西路的刘芷和萧恪率领京口卫,也占据了夏州和司州大部分,兵临长安城下,与鲜卑部顺利合兵。
羌人自西打开潼关进入长安,匈奴人就从东攻破幽州,祸害生灵。他们被押送入京当日,建邺万人空巷,纷纷挤到城门口看槛车里细眼黄发的胡子胡孙,还朝他们扔了不少臭鸡蛋烂菜叶。
宫中早已设好九庙,元祯身着衮服率领百官祭祖,为列祖列宗献上三牲及当年的谷物蔬菜,通过袅袅升起的线香,宣告匈奴尽灭,下一步马上就可以还都长安,以宽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敬告完天地,元祯神情严肃,命人剥去匈奴乾元的上衣,在灵位前斩下他们的脑袋,供于香案上祭奠。
庄重的仪式从丑时开始,足足进行了一整天,这还是尽力缩减了的结果,若等彻底灭掉羌人,故土全都收回,按左仆射的意思,那祭祖大典非要进行三天三夜不可。
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椒房殿,元祯脱去天子冰冷的外衣,光着脚去侧殿亲了口已然熟睡的羡婢小脸,才爬上床榻。
刚搂上明月婢,她的后脑勺就像被敲了一闷棍,累得立马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细碎的嘈杂声透过窗棂、门缝,弯弯曲曲的以各种方式钻进元祯的耳朵,隔了一阵趋于安静,本以为能继续安睡,不到半息时间就又响了起来。
她睁开黏连的双眼,又用手背揉了好一阵,才看清楚床榻的罗帐已经掀开了一半,身边也没有了人。
日晕打在窗纸上,映出来回走动的黑色身影。
元祯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唤宫婢进屋更衣。
建邺多河,十月末的天气,就算是不下雪,也阴冷潮湿得很。
因为有小皇女在,宫中早早就生上了地龙,故而晨起时的椒房殿,非但没有丝毫冷意,反倒温暖舒适。
傅姆听到动静,抱着羡婢进屋请安。
四个月大的羡婢像小糯米团子,白白胖胖的,手里抓着个小木马,已经能认识常见的人了,她看到元祯就露出了笑:“咿呀。”
元祯不禁也笑起来,昨日回来的匆忙,她刚想起郑伯康送了几十车缴获的奇珍异宝到建邺,便命人去挑几件拿来给羡婢玩。
“皇后去哪了?”
傅姆道:“娘娘就在殿外,昨日陛下处置了匈奴乾元,他们的坤泽都住在掖庭,还没有发落去处呢。”
元祯点点头,揭开珠帘,惊讶的发现椒房殿正堂板板正正跪了六名坤泽,三男三女,翻皮帽下编着几条辫子,脖颈带着玛瑙水晶串珠,身穿毛皮大袍,俱是圆头阔脸,浅目塌鼻。
至于来到椒房殿外,黑压压跪着的坤泽则是数也数不清了,元祯粗粗一扫,估摸大约能有数百人。
他们比较起椒房殿内的人,身上的衣衫更为破烂,神情也更惶恐。
临时搭起的三面青篷放了长榻与书案,萧夷光发髻斜簪一支宝蓝点翠珠钗,身披雪狐裘衣,端坐在书案后面。她翻看着名册,见元祯裹得严严实实凑过来,先哼了一声。
“这是在做什么呢?”
元祯摸到明月婢的手冰凉,就将自己怀里揣着的紫铜手炉塞过去,却被她不露痕迹的躲了开。
“你自己看。”
萧夷光干脆将一打名册全推到元祯眼前,眸中浮现着不忍:“这些坤泽从前都是匈奴里的贵族,有嫁过人的,也有还未出嫁的。如今沦为阶下囚,顾七娘就草拟了名单,要把他们全都分给朝中众臣为妾做婢。”
顾七娘做事谨言,她按着三品以上大臣们的爵位和官职,还有北伐军将领的功劳大小,合理分配了共四百二十一名匈奴坤泽,就是元祯也挑不出纰漏。
连寡居已久的左仆射,顾七娘都没有忘记。她给左仆射分了五位匈奴郡主,旁边还特意用蝇头小字写着:“年轻貌美,尚能生育”,可谓是非常贴心。
元祯:……怪不得明月婢周身萦绕着种要杀人的感觉。
放下名册,她想起单单跪在正殿的六名坤泽,于是问萧夷光:“顾七娘把殿里的坤泽分给了谁?”
“陛下问他们做什么?”
萧夷光唇边勾起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比篷外的天气还要冷上三分,她拨弄着指甲:
“陛下若是看中了哪一个,只管留下就是了,不用在意顾七娘将他们分到哪里,总归没有人敢跟您抢,不是吗?”
空气中好似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醋意。
元祯蹙了蹙眉,复笑道:“我连他们长什么模样都没瞧清楚,你若喜欢,那就给你。”
闻言,萧夷光露出自信与骄傲的笑,捏了捏元祯的耳朵,轻哼道:“一个个肥头圆脑的,我才不要呢。”
“是,唯有美人才配伺候明月婢,商音是美人,英娘也是。朕每日晨起对镜梳妆,都恨不得镜子里面的脸再美一点,要不然看着你都自渐形秽。”
耳朵被捏得酥酥痒痒,元祯舒服得眯起眼,适时拍上几句马屁,希望明月婢的手再多捏一会儿。
春风般轻柔的抚摸眨眼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明月婢阴阳怪气的恭喜:
“臣妾先给陛下道喜,这些人都是匈奴大汗的亲生子,不仅身份尊贵,相貌也不差,年龄比妾还小,是郑伯康将军特意梳洗后送给陛下的,您可不要辜负他老人家的好心啊~”
“哎,别用力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满地跪着的匈奴人头都不敢抬,心情惶惶恐恐,耳朵倒是一句不漏的将他们的打情骂俏听了个完全。
大周天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这出乎匈奴人的意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坐拥江南,攻克中原数州的竟是位青年女子。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帝后间的言谈,皇后竟然敢为臣子献上坤泽而发怒,看似语气淡然,实则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酸。
而周天子的性子却好的出奇,不同于风流成性的匈奴乾元,她非但没有怪皇后善妒,反而还笑着让步,立马命女官将人送到了西山寺院出家。
年轻、权重、品性还温润,真是世间难寻的好乾元啊!
心里感慨一番,匈奴坤泽们不由想起自家的死鬼,忍不住暗暗唾骂:叫你们再眠花宿柳,睡得腿软上不了马,连仗都不会打了,害得老娘跟你们一块遭罪!
鉴于元祯认错的态度良好,及时打发走了殿内的六名坤泽,萧夷光暂且饶过她的耳朵,却又出了另一个难题:
“顾七娘写的这本名册我不喜欢,陛下,你想如何处置椒房殿外的坤泽?”
自古沙场无情,无论乾元还是坤泽,只要战败,下场除了杀头,那就是为奴作婢。大多数人留得一条残命已是万幸,至于后半生如何,就是他们自己,也不会多奢求。
元祯张了张口,刚想将这番道理说给明月婢听,却又见她托起粉面桃腮,眸光虽落在匈奴坤泽身上,思绪却渺渺然不知飘向了何方。
明月婢一定是在思念她的阿母,说起来,魏夫人也是战乱的受害者,至今下落不明,倘若自己照实说出,岂不是惹她伤心?
元祯思忖片刻,很快道:“将他们当做物品赏人,确实不太妥当,不如全都送到京口郡,跟南逃的流民一样纺织酿酒,教这群好逸恶劳的娘子郎君也尝尝苦头。”
萧夷光笑了,赞许的点点头,又道:“只怕流民知道他们的身份,会忍不住闹出些事情。”
“谁教他们是匈奴人呢,将好好的中原糟蹋成这样,就是挨几下打又如何?”
————
长安城。
周兵围城近一个月,双方僵持不下,正是军心疲惫的时候,羌帝段牙亲临城墙,带了美酒美食慰劳守城的将士。
四年来,段牙醉卧于美人怀里,没有再拉开一张弓,也没有挥舞过一次马刀,直到周兵卷土重来,兵临城下,他才感到一丝慌乱,从铜驼宫中走了出来。
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段牙肥硕的身子先倒在躺椅上,歇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从城垛上向下瞧。
远处的兵马如同乌云盖顶,黑压压蔓延到远处的小山上,如云的旗帜中,还夹着数十台高耸入云的登楼梯,看上去非常可怖。
段牙只瞄了一眼,就迅速收回身子,脸色又青又白,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桓灵宾在哪?她不是说周兵只有一万余人吗!”
慕容乞珍战战兢兢道:“太傅染上风寒,今日就告了假。”
“教她明日进宫见朕!若是解释不出个一二来,就按欺君罪论处!”
说罢段牙阴郁着回到铜驼宫,长安被围一个月,城内百姓吃光存粮,只能易子而食,而他的食案上,照样摆满了山珍海味。
抓起一只羊腿,三五口下去,段牙就啃了个干净,又喝了一大白烧酒,他满意的打了个酒嗝。
饱暖思□□,段牙醉倒在卧榻上,用银针扣着牙,正想挑几个相貌姣好的宫婢侍寝,突然想到住在海棠宫的萧贵妃,与城外的周将萧九娘似乎是同宗。
若用她当人质,来跟萧九娘谈判,是不是就能在周兵那里占些便宜?
段牙阴险一笑:“传萧贵妃!”
第112章
围城将近一月的周兵终于开始攻城。
他们极有策略和耐心,并不忙着架上登云梯,教自己的士卒白白登城送死,而是推了二十多架投石机围聚六个城门,先将附近山上开采下来的巨石如流星般投掷进去,砸得城内的羌兵哭爹喊娘。
巨石的雷雷震动,只能夺走羌兵们如草芥般的生命,长安达官贵人聚居的金华坊,依旧赏玩轻歌曼舞,过着静影沉璧的优游岁月。
长安的锦绣富贵,好似化骨的柔水,短短数年,就将羌人骨子里的血性消磨殆尽,任是城外的战事有多激烈,都勾不起他们敏感的神经。
“没了长安,我们还可以回草原,没了草原,就去西域,打不过周兵,西域小国还打不过嘛?来,再喝一杯!”
他们脸庞喝得红扑扑的,一双醉眼朦胧,如是说道。
铜驼宫,风雨欲来。
萧贵妃刚踏进殿中,就被一双大手扯住发髻,拖行了几步,又狠狠扔到地上。
段牙蹲下身,粗大有力的手紧紧钳住萧六娘细嫩的下巴,一双鹰目狠厉的瞪着她,满是黑毛的鼻孔翕动,粗重的喘着气。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萧六娘心里一惊,纤弱的手搭在他肥胖的胸前,忙陪出笑来哄他。
往日段牙见她这副笑颜如花的风流模样,我见犹怜的小表情,心中就是再大的火气,也都会烟消云散。
今日不一样,周兵的刀都快砍上他的后颈,段牙若是再轻饶这个女人,就真的是蠢到草原了:“你还有脸问我做什么?!你可知道城外率领十万兵马的大周将军是谁!”
“这,臣妾久居深宫,心里只有陛下,对外面的事并不知晓呀!”
“啪!”
萧六娘白皙的脸上出现一只又红又大的掌印,她咬着牙捂住脸,泪水盈盈的看向段牙。
段牙甩了她一巴掌,恶狠狠道:“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攻城的是你兰陵萧氏的萧九娘,几千里外陪着周天子,怂恿她北伐的皇后,是兰陵萧氏的萧八娘。朕四年前就该灭了你们全族!”
“陛下,您好狠的心……”
萧六娘用袖子掩面,唇边闪过一抹快意的笑,口中却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臣妾心中只有您,您说要灭族,难道也舍得臣妾去死?”
油腻的眼神自上到下打量一通,段牙握住她的肩头,阴森森笑道:“死算什么,倘若我将你们萧氏坤泽剥干净,掉到城墙外面,你猜萧九娘是攻城还是不攻?”
萧六娘变了脸色,她双手看似无力垂下,实际却摸到藏在腰间的匕首。
两人贴得极近,只要迅速出手,一定会隔断段牙这羌狗的脖子!这一日早该来了!
正当萧六娘杀意凸显,慕容乞珍却捂着左臂上的伤跌跌撞撞闯进来,惊呼:“不好了陛下,周兵涌进城了!”
“什么?!”
殿中的两人一惊一喜,段牙踹开萧六娘,疾步走到慕容乞珍面前:“不可能!城内的兵马那么多,周兵不可能这么快破城,到底怎么回事?”
“是桓灵宾,她说自己染了风寒,其实在跟周兵暗通款曲,是这个老狗背叛了陛下,把他们放了进来!”
五年前,桓灵宾畏惧羌人,主动杀死大司马,打开了潼关和长安城的城门,五年后,这个墙头草见羌人大势已去,就梅开二度,转而投靠了大周。
段牙大怒:“背信弃义的小人,朕就知道中原人信不过!你去聚齐朕的亲兵,咱们走!”
走之前,段牙要杀了萧六娘泄愤,可是满宫禁都找不到她的人:“可恶,她一定是躲了起来,狡猾的女人,连你也背叛了朕!”
宫门大开,二十余骑撇下了长安城内的所有臣民,骑着黑如夜的黑骏马趁乱出城。
由于段牙身子肥硕,马匹也不堪重负,四支矫健的腿颤颤巍巍,生怕哪一次踏空就把腿给折了。
当他们磨磨蹭蹭来到北门时,正好与周兵撞了个正着。
当头的正是王三娘,她一眼就认出了因肥胖而变了相貌的段牙,恨得抽出自己的马刀,大喝一声:“羌贼,受死吧!”
————
天明时分,长安上空攒动数日的乌云终于露出一丝清明,闪耀的光芒洒在铜驼宫的每一处角落,雕栏玉砌像水洗过般明亮。
随着周兵进入长安,鸠占鹊巢的羌人通通被赶出了华丽的府邸,不论男女老少,身份地位尊卑,都用一条麻绳绑了,像狗似的拴在校场。
羌人所掠夺的奇珍异宝,更不能带走分毫,只是在他们手里暂存了五年,这下全都又回到了大周天子的手里。
萧九娘命画师画了魏夫人的画像,教士卒们人手一幅,挨家挨户的去寻找。
魏夫人是皇后娘娘的生母,临行前,天子承诺他们,找到魏夫人者赏黄金千两,封千户侯。在巨大的悬赏面前,所有的人都铆足了劲找魏夫人。
王三娘生擒了段牙,将他交给刘芷,又飞快的赶往铜驼宫,寻寻觅觅,将铜驼宫翻个底朝天,都没有看到萧六娘的影子。
就在她绝望时,亲兵押过侍奉过六娘的宫婢,逼她说出萧六娘的下落。
宫婢哆哆嗦嗦跪下:“城破时,贵妃娘娘已经出宫了,连陛下在宫里都没有找到她。”
出宫?
王三娘灵光一闪,重重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她怎么没想到呢!
拉过一匹马,王三娘疾驰到原来的大司马府邸,羌人来后,因为这里富丽堂皇,亭台楼阁多有逾矩,就当做了行宫封闭起来。
寻到那日分别的小径上,她果然看到一道袅袅娜娜的倩影。那人披着雪白的狐裘,娇媚美好的容貌一如当年,正踮脚折一支红梅,听到脚步声,边嗅着梅花边朝她笑。
五年不见,王三年急忙擦了几下硝烟染黑的脸庞,想扯起一抹笑,可泪水如同泄了闸的洪水,不由自主的就滴到青石板的地面上。
萧六娘轻笑着启唇:“傻子,在看什么呢?不认识我了吗?”
下一刻,手上的红梅落到雪地里,王三娘紧紧将她抱住,环着腰身的手臂越来越紧,似乎要将她融入自己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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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役,潼关以南,黄河以北的辽阔疆域,重新回到了大周的手里。
长安经过数次战火,城墙已经颓圮不堪,倘若要恢复从前的雄壮模样,还需至少两年时间。
这样一来,元祯定都长安的愿望落了空,只好派遣楚王代她去修缮祖庙,祭祀列祖列宗。
楚王刚与萧娥生下一个乾元女儿,起名元亨,可就算是有了孩子,妻妻两人的关系还是不冷不淡的。
所以接到了外派的圣旨,楚王反倒感觉一丝轻松,她安排好府中事宜,进宫告别了陛下和皇后,就收拾行李去了长安。
咸康四年春,羌人段牙、慕容乞珍等一千余名乾元贵族经过一路的羞辱与颠簸,终于在三月陆续抵达建邺。
他们的坤泽则没有同行,而是发往一个名唤京口郡的地方,说是去为丝坊酒坊做工,但没有人相信大周人会那么好心。
这些乾元等来的并不是虎头铡和毒酒,而是一轮轮残酷的折磨。
狱卒生生拔掉了段牙的十个指甲:“魏夫人到底在哪?!”
十指连心,段牙痛得面目狰狞,他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出这号人:“我怎么知道?啊——
桓灵宾也被五花大绑在一旁,她本想自己打开了长安城门,对大周有大功,便去见萧九娘,想要求一个官职。
哪知因为她打开潼关的事,大周上下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那套随风倒的法子也就彻底失了效。
桓灵宾刚踏进主帅大帐,立马被萧九娘绑了起来,随羌人一块押送到京城。
看着越来越近的烙铁,桓灵宾颤着声音忙道:“我说,我都说,长安城内的坤泽,没有进铜驼宫的话,不是赏给了灭周功臣,就是卖了出去,只有这三个去处!”
狱卒听完,照样也没饶过她,一烙铁就贴了上去。
大周兵马班师回朝,除了押送羌人,还带回了残存的宗室和世家。
元祯于明光殿设宴款待了宗室,除了恢复这些人原来的封号,还赏赐不少土地庄园部曲,足够他们宽裕的度过余生。
椒房殿别是一番景象。
经由整齐有素的宫婢引导,踏过长长的金阶,萧六娘迈进椒房殿朱红的门槛,第一眼就看到了端坐于御座上的八娘。
她的神情端庄尊贵,一丝不乱的高髻上戴着凤冠,珠珮玎珰,委地的玄色翟衣用金线绣着凤凰,顾盼间威严自生。
上天总是偏爱八娘,连如流水的时光也不例外,不仅给了她倾国倾城的美貌,褪去她娇憨活泼的同时,还不忘多添几分雍容华贵。
萧六娘情不自禁的轻轻唤了声:“八娘——”
宫中规矩大,立马就有一位面生的女史站出来指正:“六娘子,您不该这么称呼娘娘。”
萧夷光攥紧颤抖的手,再也抑制不住井喷而出的心潮,她撇开皇后的身份,疾步下殿抱住萧六娘:“阿姊,我想你想的好苦。”
六娘抚摸着她的后背,略去在长安受到的苦痛,轻松一笑:“阿姊也很想你,这不就好好的来见你了吗?莫要伤心,都是当阿母的人了,教人瞧见多难为情呀。”
萧夷光捧着阿姊的脸,细细的看了回,她腹中有许多话想对阿姊说,可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倾诉,而是:“稚婢,快出来,你瞧谁来了?”
她含着笑,转身从内殿牵出一个颈带璎珞项圈,眨着乌黑水灵眼睛的小娘子。
第113章
早在数日前,就有傅姆告诉稚婢,陛下打败了羌狗,夺回了长安,她的生母马上就要从长安来建邺见她了。
稚婢平日由王遗姜精心照料,时不时还会被萧夷光接到宫中小住,在爱与幸福的滋养下,阿母的身影已经变成了很模糊的轮廓。
但是其他人都有阿母,稚婢也很想要自己的阿母,她曾想过唤八娘为阿母,可这个念头刚一萌芽,就被姨母王遗姜捂住了。
王遗姜很紧张:“万万不可,若教陛下或外人听见,会给八娘惹出事的。”
稚婢年纪小,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眼巴巴看着羡婢窝在八娘怀里撒娇,名正言顺的叫着“阿母”。
每叫一声,八娘的笑意就更深一层,稚婢眼中的羡慕也就更多几分。
现在阿母千里迢迢赶到了建邺,稚婢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阿母了!
母女相见的头一日晚上,稚婢闭上眼睛,就忍不住猜测阿母的长相,想到今后的生活,兴奋的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日,八娘亲自给她绑了个漂亮的双丫髻,穿上了绯色牡丹云锦襦裙,然后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到一位笑意吟吟的女子身边,并高兴的告诉她:“稚婢,她就是你的阿母。”
稚婢眨了眨眼睛,抬头匆匆瞄了一眼,连阿母的长相都没看清,就害羞的躲回八娘的身后。
“稚婢这么大了,怎么连阿母还怕?”
那女子比起八娘,美貌里多了几分艳丽,她笑着主动俯身过去,将稚婢抱了起来:“我的好孩子,还记得阿母吗?”
稚婢羞怯的抬起眼,发现阿母弯起嘴角,深邃的眼眸里却含着一汪清泪,身上散发着几丝熟悉又陌生的香味。
她瘪瘪嘴,小胳膊勾上阿母的颈子,用柔软的脸颊紧紧贴住,也哭了出来:“阿母,稚婢好想你。”
此情此景,宫中唯一亲身经历过战乱的商音也忍不住捂脸痛哭,长安沦陷时,她的阿娘在仆射府做家令,也被羌人杀死了。
好在,皇后特意命九娘找到了她的阿母,过不了几日,她也能见到自己的阿母了。
夜幕降临,萧六娘和稚婢被王三娘接走,送到了仆射府。
王三娘班师后,升为三品中军将军,还得了建邺城内的一座大宅子,她虽然出身布衣,但能为了六娘数年不娶,又在北伐中屡立战功。
所以兰陵萧氏也打破不与寒士通婚的惯例,破格接纳了她,萧韶作为六娘唯一的长辈,已经开始与王三娘商谈婚嫁一事。
过几日,其他的几位阿姊也会在周朝兵马的护送下,陆续抵达建邺,萧夷光会在宫中办家宴,她要六娘到时再带着稚婢入宫。
送走她们,萧夷光神情有些落寞,她走进了内殿,再也没有出来。
元祯忙完外朝的事,回到椒房殿,就看到红着眼眶的商音给她斟茶:“萧六娘她们走了?”
商音轻轻点点头。
“那皇后呢?”
“在内殿。”
元祯还以为她在翻看奏疏,知道明月婢这时候最讨厌不相干的打扰,于是就转悠去侧殿,陪羡婢玩了好一会布老虎。
尚衣局做了不少布老虎、布兔子、布小牛送到椒房殿,可羡婢只爱拓跋楚华送的丑东西,连睡觉都要枕着。
她八个月大,刚刚会抓着元祯的衣裳用小腿走路,对这个总是笑眯眯还没脾气的阿娘非常有好感,连唤了几声“阿娘”,笑得软软糯糯,像极了明月婢。
因为她生得漂亮可爱,性子还十分乖巧懂事,满宫上下,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
元祯从地上捞起羡婢,双手举高高,看她高兴的咯咯笑,又反复逗了几回,听到外面苟柔说晚食摆好了,才恋恋不舍的放下女儿:“阿娘待会再来陪你玩。”
“阿娘,阿娘。”
羡婢张开小手,要跟元祯走,可惜被乳母一把抱住,塞到怀里喝奶。
商音自内殿出来,走到食案边禀告:“陛下,娘娘没有胃口,就不用晚食了。”
元祯发觉不对劲,她搁下银箸,走进内殿,看到书案边空无一人,床榻上的罗帐却放了下来,便关心道:“明月婢,你病了吗?要不要叫孟医佐来?”
帐内没有声音。
掀开罗帐,元祯看到她缩在一角,用锦被罩着自己,将脸埋在隐囊里。
隐囊的四角已经被抓攥得不成模样,银白色的花面残留着几道泪痕。
元祯坐到床边,轻轻拨开隐囊,果然见明月婢眼角绯红,樱红的唇瓣颤抖着,上还沾着一滴泪珠。
她将人拢入怀里,轻声询问道:“这是怎么了?今日见到了六娘,不高兴吗?”
萧夷光伏在元祯的肩头,嗓音还是闷闷的:“看到六姊和稚婢母子团圆,我也想到了阿母,明明长安已经回到了大周手里,可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进入长安后,萧九娘几乎翻遍了每一块砖瓦,也用酷刑审问了不少羌人,还将悬赏的金银又提了五百两,仍是得不到魏夫人的一星半点消息。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魏夫人消失得这么彻底,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想到这里,萧夷光就忍不住胸口的悲痛,眸中氤氲起伤心的水汽。
“杜三娘已经在拷问羌贼,倘若他们都不知道,咱们就去问巫祝,去占卜,一定可以找到她的。”
元祯嘴里安慰她,心中也觉得希望渺茫,杜三娘快把段牙打死了,还是得不到魏夫人的行踪,极有可能她老人家是被其他部落带去了草原。
毕竟羌人入关时,还带了八个其他部落的兵马,分他们些战利品也是情有可原。
“明日我写一封国书送到草原,教拓跋楚华帮咱们找一找,或许魏夫人已经不在中原了。”
萧夷光点了点头,恰好听到元祯腹中叫了一声,这才露出点笑,将人松开:“陛下饿了,快去用晚食吧。”
元祯拉起她的手,不容拒绝:“你也一起。”
两人用过晚食,傅姆抱着羡婢来到内殿玩,刚把羡婢放下,她就跌跌撞撞向殿外跑去,非常急切的模样。
傅姆一拍脑袋,赶忙吩咐一个宫婢:“小殿下是想要布老虎,去把那只最大的拿给她。”
元祯见了,玩笑道:“羡婢长大了,有了布老虎,连阿娘阿母都看不见。”
身边的萧夷光原也笑着看羡婢,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怔,匆忙站起身。
她步履急促,却路过了蹒跚的羡婢,凌然进了侧殿。
不一会萧夷光就折返回来,白皙的指尖泛着红,手中的布老虎也被揪得不成样子,但还没有开缝。
萧夷光语气略快:“商音,取把剪子过来。”
元祯亲自取了剪子送过来,好奇的问:“怎么啦?”
萧夷光没有理她,顺着针线的缝儿“咔咔”剪开,将荞麦粒倒在地上,又轻轻用手拂了几把,黄色的牛皮纸赫然出现在麦粒下面。
羡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布老虎成为扁老虎,急得都快哭出来,用小手指着:“要。”
元祯接过孩子,哄着:“乖,待会再给你缝上。”
母女两人说话时,萧夷光已经展开了牛皮纸,只看了一眼,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阿母,她落到了拓跋楚华的手里。”
元祯左手抱着瘪着嘴的羡婢,右手取过牛皮纸一看,上面唯有八个大字:八娘出关,母女相见。
“你是怎么知道布老虎里有蹊跷的?”
萧夷光浑身冰冷,几乎要脱了力气,她坐到胡榻上,又喝了两口参汤,才有了回忆的力气:
“七夕那日,拓跋楚华没头没脑说了句‘倘若魏夫人在草原呢’,那时我心里就有了些疑心,但顾及到北伐,就按了下来。”
眸光渐渐深幽,萧夷光抿了抿唇:“离开建邺前,她又单单送了只布老虎给羡婢,偏生这几日羡婢不常玩,我就把它忘到了脑后。直到方才陛下那句话,我才明白过来,或许里面就藏着拓跋楚华的秘密。”
拓跋楚华铁了心想要萧夷光,先是不惜力气将魏夫人绑到草原,又怕直接说出来会被扣在建邺,就弯弯曲曲的将真相缝在布老虎里,再大费周章的送给羡婢,可谓是用尽了苦心。
“朕就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
元祯眼里冒出了火,也不知道拓跋楚华从哪学来的臭毛病,明月婢再三拒绝了她,她却还想搞强取抢夺这一套!
“真是可笑至极,拓跋楚华也不想想,你在建邺有羡婢,有阿娘,还有我,怎么会心甘情愿去草原陪她喝西北风?”
稍一思忖,元祯干脆道:“京口卫还驻扎在长安,就让他们与鲜卑——”
“不可起战事。”
萧夷光思虑周全:“这样的话,就算刘将军打败了鲜卑,拓跋楚华也不过是逃回漠东,将阿母藏到更隐蔽的地方。”
元祯又提出了几个法子,都被萧夷光否决掉,最后她揉了揉额角,一摊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真要去见她不成?”
“也未尝不可。”
手中的牛皮纸揉成一团,元祯猛的站起身,赤红了脸色:“朕不同意!”
第114章
潼关外,荡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