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胡服短袖的游侠儿骑马奔入城门,飞一样掠过熙攘的集市,直到衙门门前才勒住马。
她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封密信,三步并作两步踏入衙门后院,看到柳树下舞剑的身影,停住脚步:“大汗,皇后娘娘来信了。”
拓跋楚华挽了个剑花收势,来不及回鞘,就将剑扔给一旁拓跋洪,扭头对游侠儿道:“拿给我看看。”
撕开信封,捻开信纸,拓跋楚华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是指尖紧张得微微发颤。
看完了信中的内容,她的嘴边露出一抹胜利的笑,又小心的将信纸按原来的褶子叠起,放进袖子里。
拓跋洪抱着剑,凑过来问:“八娘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八娘用寻找魏夫人这个借口,让天子答应她来长安,但是她不信游侠儿的话,必须要我后日午时亲自去说清始末,她才愿意去草原。”
“让你亲自去?该不会有诈吧。”
拓跋楚华摇摇头,眸中漾起喜悦:“她把见面的地点定在了潼关外的走马城,八娘是真的下定决心跟我走了。”
走马城现在在鲜卑部的手里,是潼关关外的第一座城,虽然与雁荡城隔着道五里长的鸿川,但两城之间只有短短一百多里的距离。
拓跋楚华感觉贴着胳膊的信纸都滚烫起来,为了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唤过游侠儿,细细的问:“你可见过八娘本人?”
游侠儿道:“皇后娘娘去哪都有一群人护着,属下无能,见不到她,只能打通关系,将大汗的书信送到一名叫做商音的女官手里,也是她将皇后的密信交给属下的。”
“那位商女官长什么样子?”
游侠儿想了想:“眉毛淡淡的,杏眼,鹅蛋脸,鼻尖上还有一颗小痣,生得十分好看。”
拓跋楚华大喜,心头的怀疑全都烟消云散:“就是商音,八娘去哪都要带着她的。”
时间紧迫,既然后日就要见面,那么就该有所行动了。
拓跋楚华略一思索,大马金刀地坐于院子正中一张蒙着虎皮的木榻上,眉峰间极有鲜卑大汗的威严:
“阿兄,你留在雁荡城,教郡守将城池打扫干净,自南门起就铺上厚厚的黄土,免得八娘坐车颠簸。这处院落,或许住不了几日,但也要收拾好了,空出最大的一间屋子给八娘住,床上的被褥都要新做的。”
拓跋洪向来唯妹妹之命是从,加上他也许久没有见到八娘了,心里着实想念,当即满口答应下来,立马就挑人去清扫。
拓跋楚华感觉身子轻盈盈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她又让人赶出一辆坚固华丽的马车,重新铺上垫子,备好新鲜瓜果,到时候好教八娘享用。
来到练兵场,拓跋楚华点了二百名骑兵,让人杀羊宰牛,将他们喂得饱饱的:“众将听令,明日晚间,随我一起去接萧八娘!”
两百名鲜卑骑卒吼声震天:“恭喜大汗,抱得美人归!”
“哈哈哈哈。”
次日黄昏,拓跋楚华特意带上魏夫人的一截衣袖,作为信物,率兵拣小路往走马城奔去。
众人走到鸿川时,眼前的路忽而变窄,这道狭窄的沟壑最窄处仅有十米,拓跋楚华在此间走过无数回,早已熟悉此方地貌,于是命队伍转变队形,变成长龙通过鸿川。
他们手持火把,在弥漫着山雾的鸿川里快速前进,听山上老鸦扑棱着翅膀惊嚎,天边的圆月也被乌云遮掩住,身上全都泛起了毛,有股说不出来的怪异。
“嗖嗖嗖!”
前路突然射下几只火箭,点燃了道路两侧的杂草,暗黑里的一行人完全暴露在火光中。
“不好,有埋伏!”
拓跋楚华的心差点就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她调转马头,声嘶力竭的喊:“快,回去,离开鸿川!”
砧板上的鱼想要逃回河里?哪有这么这么简单。
他们正好走到鸿川中间,打马出川也要至少一盏茶的时候,而箭雨已经落到了头顶上,登时就有不少骑卒中箭身亡,至于马匹受惊,踩伤的人就更多了。
更让鲜卑人惊恐的是,大周人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们的身后,前有火焰和箭雨,后有追兵,几乎要将他们困死在鸿川里。
一律商贾打扮的周兵分开一条路,楚王骑马走了出来,她自听到拓跋楚华诱骗八娘出关的消息,脸色便如夜里的乌云,阴沉得化不开。
所以当刘芷将军要士卒们扮成商贾出关,预备活捉拓跋楚华时,楚王连监工宗庙的差事都扔下了,死皮赖脸去将军府求了半日,硬生生跟着队伍一起来到了鸿川。
楚王声如洪钟,所有的怒气全都聚到嗓门上:“拓跋楚华,你个鲜卑狗给我出来!”
拓跋楚华丝毫不怯场,拍马而出:“鸟胚子,天杀的南蛮子,你的那双眼睛是被苍鹰啄去了吗,没看到你大母好生生的站在这!”
“你、你好生粗鲁。”
楚王毕竟文雅,这一通骂声下来,教她舌尖的谴责全噎了回去,憋了半响没吐出一个字。
刘芷语气冷下来:“大王,鲜卑人已是瓮中之鳖,何须废话!来人,将他们抓起来!”
山上的大火熊熊燃烧着,三里地外都能看到这里的火光。
她怕逗留久了,引起雁荡城的察觉,就让人去绑了拓跋楚华等人,只留下一个鲜卑士卒,让他回去报信:
“去告诉拓跋洪,想要你们大汗安然无恙的回去,就拿魏夫人来换,倘若一个月内见不到人,我们就出兵踏平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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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每次映在窗棂上昏黄的光芒,萧夷光都会抱着羡婢登上皇宫最高的楼台,远远向北眺望去,心中泛起一种已经度过一年的沧桑。
余热还未散尽,太阳却一点点沉下宫殿的屋脊,将苍茫混沌留给大地。
萧夷光收回思母之心,回到椒房殿,将羡婢交给乳母喂奶,来到食案前,却一怔。
“要用晚食了,陛下还没有回来?”
商音去了长安,英娘布着菜:“娘娘,阿柔姐姐说陛下那里有急务要处理,就先在明光殿用了几口。”
萧夷光蹙起眉,看着满案的珍馐,顿时没了胃口:“不按时用饭怎么行?那就等等她吧,让陈大娘子将饭食温着。”
英娘端了一只白瓷盅放到她面前,劝道:“娘娘,今晚陈尝食监特意包了五般混沌,说这是您在长安时最喜欢吃的。混沌重温就失了味道,您先尝尝吧。”
牛骨头熬制的高汤里,薄如纸皮的馄饨裹着粉红的肉馅,伴随着星点的油花,浮在淡黄的汤面上。
萧夷光嗅到了熟悉的香味,却没有拿起银箸品尝,而是怔怔的想起了远在草原的阿母。
她年幼时生病,没有什么胃口时,阿母总会亲自下厨,做一碗色香味俱全的五般混沌,再哄着一个个喂给她吃。
自从知道了阿母的下落,萧夷光每每午夜梦回,都恨不得提着玉龙宝剑杀死拓跋楚华。
恨意如此之深,萧夷光面对拓跋楚华提出的无理要求,自然连考虑都没有考虑,更不会俯首帖耳的按着她的话去做。
毕竟在萧夷光心中,羡婢和元祯同阿母一样重要,都难以让人舍弃。
萧夷光向来不甘受人钳制,思忖片刻后,她很快想到了个引蛇出洞的妙计。
她向元祯提议:“若想要迷惑住拓跋楚华,一定要让‘八娘’亲自去长安才好。”
元祯不愿让她以身涉险,便道:“羡婢目前还离不开阿母,你若一走数月,回来后她就认不得你了。”
萧夷光一想也是,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她让人从长安的坤泽中挑了个身材与自己差不多的,教胡傅姆训练了几日礼仪,伪造出了一个假“八娘”。
为了使这个“八娘”更像自己,萧夷光不仅教商音随凤车北行,还亲笔书写了一封信,到时交给鲜卑部的探子,引诱拓跋楚华出城接人,再一网打尽,用她来换回阿母。
只是,生擒了拓跋楚华后,长安那里迟迟没有旁的消息传来。
萧夷光有些忧虑,她怕拓跋洪舍了拓跋楚华,自己接任大汗,举族回到了漠东。这样一来,若要救回阿母,非起兵戈不可。
昏暗的殿内掌上灯,照亮了萧夷光陷于沉思里的剪水双瞳。
庆娘推门而入,她方才去请元祯回来用晚食,结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娘娘,奴婢去了明光殿,发现陛下不在宫里。”
萧夷光问:“苟女官也不在?”
庆娘摇头:“没有,听内臣说,陛下午时就出了宫,到现在还没回来。”
商音猜测:“这几日陛下不常来椒房殿,难道是国事太繁重?”
她端过一碟鲫鱼羹:“娘娘,您先用饭吧,兴许陛下在宫外就吃了呢。”
庆娘脸上泛起难色,她抿住嘴,偷偷觑了几眼萧夷光,然后又借着剪烛花的名义,掩饰似的拿起银剪子。
萧夷光察觉到她的不自然,搁下银箸:“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庆娘慌张摇头,她咬了咬牙,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娘娘,这是您落在明光殿的吧?奴婢让人新换上些香料。”
萧夷光接过香囊,在灯下一瞧,脸上的颜色登时苍白起来。
香囊的布面上绣着鸳鸯戏水,颜色妖艳,花样大胆,连里头的香料都掺着着合欢香,她与元祯根本不会带如此媚俗的香囊。
换一种说法,萧夷光从未在宫中见过这只香囊!
第115章
萧夷光问:“你在哪里找到的香囊?”
“这香囊并非是奴婢找到的。”
庆娘老老实实道:“奴婢走进明光殿,没有见到陛下,刚想走,一眼就看到床榻的枕头上放了这只香囊。”
英娘变了脸色:“娘娘入夏后就没有去过明光殿,莫不是有宫人趁着这个空档向陛下示好?奴婢这就去抓了她们拷问一番!”
“慢着,不要冲动。”
萧夷光唤住她,神情严肃:“就是抓到人又如何?没有陛下的默许,明光殿清扫的宫人怎么会任那香囊留在枕上?”
英娘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娘娘,您是说陛下变心了!”
天啊,陛下拥有沉鱼落雁的皇后娘娘还不够,竟然又勾搭起了别的坤泽!
英娘痛心疾首,谴责道:“奴婢就知道,元氏乾元没有一个好东西,从前那么难的时候,娘娘都陪她度过来了,结果陛下转眼就变了心,她怎么好意思教训丹阳殿下!”
庆娘显得手足无措,她一面担忧自己是不是将事情闹得太大,一面又为皇后鸣不平:
“娘娘,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装作不知情,还是偷偷将那个宫婢捉起来?”
萧夷光第一反应是相信元祯,可这大红香囊还幽幽散发着合欢香气,明晃晃的攥在她手中,若还要为这个负心女说话,那她岂不成了瞎子?
她性子高傲,是万万做不来忍下乾元左拥右抱,装作看不见的事。
“庆娘,我的珠簪落在明光殿,你借着这个名义,去找找殿内还有没有其他坤泽的东西。”
庆娘明白皇后这是不想将事情闹大,于是领命而去。
萧夷光又指派了一个宫婢,让她唤明光殿的黄内臣过来问话。
交代完这些事情,她感觉痛苦已经占满整颗心脏,变成一把把锋锐的刀子,无情的插在上面。
而亲手往上面插刀,让萧夷光绝望万分的人,不是别人,正她爱了整整五年的元祯。
羡婢还那么小,倘若她们果真闹翻,她又该如何在宫中生存下去呢……
英娘见皇后唇色泛白,也为她不值,但仍捡着好听的话安慰:“娘娘,这香囊兴许是宫中的宫婢自作主张,她趁着陛下出宫,就偷偷放了只香囊在明光殿,恐怕陛下也不知道呢。”
些许慌张后,萧夷光的语调恢复了沉着,她尖锐道:“不一定是宫里的宫婢。”
宫中的婢子都是萧夷光亲自挑选的良家子,不论男女,都以品性良好作为入宫的标准,近身伺候元祯的人,也多受她优待,不可能做出这等事。
联想起这几日元祯出宫的频次,萧夷光几乎可以断定,这香囊的主人来自宫外。
庆娘从明光殿找到的陌生玉镯、珠钗印证了她的猜想。
每一件首饰上都錾着长乐两个字,英娘刚一认清这些小字,就如摸到烫手的锅子般,将首饰丢到案上,她迟疑道:
“娘娘,长乐坊可是建邺城内有名的教坊,奴婢在寿春殿下府里时,就听他们说里面足足有两百多个坤泽卖身。”
黄内臣被唤到椒房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以自己的性命担保:“娘娘明察,宫中的宫婢都安守本分,从来没有人敢做出逾矩之事。”
真相似乎已经大白了,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长乐坊,元祯一定是迷上了教坊里的坤泽。
萧夷光的心态也由失望变为恼怒,她出身世家,母姊都在朝中位列高位,身份这般尊贵,容貌更是美丽,元祯这负心女竟还不满足!
恰好一名姓王的内臣有宫外回来,她还不知椒房殿已经风雨欲来,直愣愣闯进去,问安后道:“娘娘,今夜陛下有事,不能回宫了,还请娘娘早些安置,也请小殿下早早歇着。”
萧夷光打断她的的话:“陛下她到底去了哪?”
王内臣笑容凝在脸上,心虚的眨了眨眼:“陛下去了张大人的宅子,喝多了酒,就歇下了。”
“胡说!”英娘拿出錾着长乐字样的簪子,逼问道:“陛下明明就是去了教坊,你还为她遮掩,该打!”
两边的宫人闻声,立马就要抓住王内臣,拉下去按宫规处置。
萧夷光开口将人拦下,怨债有主,她现在不想将精力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只想找到元祯,与她恩断义绝!
“带我去长乐坊,找到陛下。”
王内臣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求饶道:“娘娘,陛下的确没去教坊,再说了,教坊也不是您该去的地方,您就饶过奴婢吧。”
“既然你想挨杖刑,那我就不拦着你了。”
王内臣脸上纠结起来,在皇后的盛怒下,她选择了背叛“元祯”:“娘娘,奴婢给您带路。”
一盏茶后,庆娘手持皇后手谕,打开了已经落匙的宫门,一辆轻便马车疾驰而出。
长乐坊地处建邺东南角,这里只有黑夜才开张,彻夜灯火通明,没有宵禁。
掀开车帘,随处可见搔首弄姿的坤泽,寻花问柳的乾元见了他们,简直挪不开步子,三言两语就被勾了魂。
英娘放下车帘,明明是烦闷的夏日,她却感觉身边的皇后娘娘面色越来越冷,活像一个大冰坨子。
庆娘同王内臣坐在车辕上,这会响起她质疑的声音:“哎,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走到长乐坊尽头了,为什么还不停车!”
王内臣一边牵着缰绳,一边陪着笑脸:“女官有所不知,长乐坊鱼龙混杂,脏得很,陛下将那位姑娘安置在体仁坊的一座宅子里了。”
“所以咱们要去的是体仁坊?”
“正是。”
“行吧,快一点,你可别耍滑头!”
王内臣拍着胸脯:“不敢,不敢。”
庆娘撇撇嘴,心想陛下还挺会怜香惜玉的,只是柔情用错了地方,这话若教皇后听到,还不知能有多伤心呢!
过了一小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
王内臣主动掀开车帘,向四周望了望,声音压得极低:“娘娘,你们先进去,体仁坊有宵禁,奴婢把马车赶到隐蔽的地方。”
萧夷光踩着马凳下车,发现她们停在了一条窄巷的宅子前,这里不同灯火长明的长乐坊,触目的是无尽黑暗,唯有门头雀替悬挂着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英娘先紧张起来,她进过掖庭,知道失宠的滋味,所以害怕皇后这样戳穿陛下的“好事”,会引来雷霆般的怪罪。
庆娘先上前“砰砰砰”地敲响了门,隔了一阵里面无人应答,她还想再敲,只听萧夷光声音冰冷:“车上有剑,用剑劈开。”
看来娘娘是真生气,英娘不由得为陛下捏了把汗。
“哐!”
庆娘劈开门闸,踹开门,众人探头看去,里面是一方小院,正房还亮着,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似乎在对坐着下棋。
英娘感慨:想不到如今教坊坤泽为了招揽恩客,都学会了下棋,开始走才貌双全的路子。
屋门一推就开,萧夷光步伐略显急促,她走进正堂,敏锐发觉堂屋的长案上放着乳膏、酥乳和乳酪等适合小宝宝吃的食物。
跟在她身后的众人齐齐震惊,他们还以为陛下只是变心,没想到她在宫外连私生女都有了!
这时,元祯听到了声响,走出侧屋来看,见到萧夷光,神情不仅没有慌张,反而还笑起来:“明月婢,你来得这么快——”
“啪!”
话音未落,她脸上先挨了狠狠一巴掌。
这一巴掌,萧夷光使出了十分力气,她的手掌火辣辣的痛,像烈火灼烧过,但也远远不及心中痛的万分之一。
元祯被打懵了,抿了抿唇,发现自己的唇边渗出了血丝:“这都是误会,你先听我解释。”
“你有什么好说的!”
萧夷光现在不想追究侧屋里的人,乱世里坤泽生存并不容易,若是有的选择,谁愿意在教坊里卖笑受人糟践呢?
没有浪荡子,就没有教坊里的苦命人,所以她将火气全都撒到了元祯身上:
“真是好手段,就是戏台上的戏子,恐怕都没有陛下演得一手好戏!若我今日没有发现你私会坤泽的马脚,你还想装多久的深情?”
元祯捂着脸:“明月婢——”
“别这样叫我,你让我感到恶心!”
“明月婢,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夷光正在气头上,只听门帘响动,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出,她带着愠怒凌然回身,待看清眼前的人,却怔在了原地。
方才呼唤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阿母——魏夫人。
魏夫人穿着件宝蓝色牡丹纹薄衫,外搭湖蓝色撒花烟罗衫,手中还捏了枚棋子,姣好的面容不饰铅华,却一如五年前的美貌,眼眸中充满慈爱的温情。
她挑起眉梢,略有些惊讶的凝视着女儿,但在女儿拥抱过来时,又张开了双臂,紧紧搂在一起。
萧夷光看到阿母的第一眼,周旁人的呼吸声仿佛都安静下来,她的心也猛的漏跳一拍,整个人动弹不得分毫。
直到元祯轻轻推了她一下,萧夷光才回过身,眼含热泪,扑到阿母怀里,颤着嗓音:
“阿母,女儿好像是在做梦,假若这是梦,你这次不要走好不好?”
第116章
“好,阿母再也不会离开明月婢了。”
魏夫人攒了许多话想要对明月婢说,在草原时,她对星星说过,对牛羊说过。
但到了母女真正相见的这一刻,除了用力将女儿搂在怀里,她这满腔怀念,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堂前供桌上的两盏灯烛继二连三的爆出一朵朵烛花,似乎也在为她们流下激动的红泪。
最后还是顶着红掌印的元祯招呼她们:“明月婢,阿母,先进屋坐下吧。”
萧夷光闻言,明白过来这一切都不是梦,这才放开了禁锢着魏夫人的手,又像羡婢缠着她似的,紧紧挽起魏夫人的胳膊,语调也不免带上几分娇憨:
“阿母,你什么时候来建邺的,为什么不先入宫见女儿?”
魏夫人抚弄女儿的如海棠般娇艳欲滴的脸庞,见她面色红润,眉宇间虽成熟许多,但也不失真率之气,便知她没有受过战乱的磋磨,就将心彻底放了下来:
“阿母昨日才到,陛下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才安排我在这里小住几日。”
萧夷光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魏夫人,生怕阿母跑了似的,又忍不住凑到她怀里撒娇:“你们都好坏,偏只瞒着女儿一个人,教我好担心。”
“这回是阿母欠考虑了,下次我回来谁也不告诉,只告诉明月婢。”
萧夷光用手指抵住阿母的唇:“没有下回了!”
“好好,没有了。”
魏夫人笑吟吟的亲了亲女儿的额角,又抬头,想对元祯说几句感谢的话,却发现她正咧着嘴用手绢擦唇边的血迹。
方才在屋内好像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响,难道是明月婢打的陛下?
打骂天子,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魏夫人脸色严肃,放开怀里的女儿:“明月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能把陛下打得这么重,陛下,您还好吗?”
“我?”元祯分了神,手上的劲重了下,立马疼得她呲牙咧嘴,眼泪都涌出来:“阿母,想必是明月婢对我生了些误会……我没事,你们继续聊。”
可怜兮兮的说罢,她转身就要走,不料后襟却被一股力量拉住。
萧夷光捧住元祯的脸,细细看去,在明亮烛光的笼罩里,白皙面孔上的血丝格外清晰。
屋内除了阿母和元祯,就只有几个粗使婢女,都长得粗手粗脚的,至于萧夷光所想的教坊坤泽,则是半个影子都没看见。
她咬了咬唇,明白自己是误会了元祯,歉然道:“陛下,臣妾不是有意打你的。”
元祯抱着胳膊想了想,好笑道:“你大半夜出宫到这里来,是以为我在外面金屋藏娇了?”
萧夷光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双手搂上元祯的脖颈,讨好似的亲了亲她脸上的红肿:“别生气了,好不好?”
“哼哼,看你表现吧。”
“求你了,陛下~”
皇后这副小女儿姿态只偶尔出现在床帷中,外人不常见,直羞得英娘没脸看,庆娘也慌忙扭过头,把手中的剑藏在了背后。
魏夫人提醒:“明月婢,陛下的侧脸都有些红肿了。”
萧夷光放开手,吩咐英娘:“去煮几个鸡蛋过来。”
“哐啷”一声,捉奸用的珠簪顺着她宽大的袍袖落到地上,元祯眼疾手快,捡起来一看,戏谑道:“这不是阿母给你带回来的首饰吗,我还专门藏到了枕函里,这你都翻出来了?”
将明光殿翻了个底朝天的庆娘摸了摸鼻子,心虚的撒开蹄子溜出去。
萧夷光也觉不好意思,指着簪柄:“阿母怎么会有长乐坊的珠簪?”
“长乐坊?”
元祯吓了一跳,她将目光投向魏夫人:“阿母,长乐坊是建邺里的教坊,这是怎么回事啊?”
魏夫人也有些怔愣,她思忖片刻:“这些首饰是我请鲜卑婢女去买的,草原上有一支商队,就叫做长乐帮,应该是他们将自己的商号给嵌在了上面。”
原来是乌龙一场,萧夷光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元祯去教坊里面寻花问柳了呢。
至于王内臣那里,萧夷光记得她即便在宫规处置面前,也始终没有承认元祯去了教坊,只是碍于自己的威势,所以不得不帮着引路,看来自己真的是“屈打成招”了。
“那这只香囊,该不会也是阿母带回来的吧?”
萧夷光掏出香囊,往元祯怀里一塞,有些难以启齿。
元祯见了,立马变成了个大红脸,她不等魏夫人拿过去看,立马塞到自己的袖子里,贴着明月婢的耳朵嘀咕一番。
萧夷光的脸颊肉眼可见的迅速窜红,她抬眼瞧了眼含着笑意的阿母,又虚握着拳头,没什么力度的锤了下元祯:“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不许再拿出来。”
原来这个装满合欢香的香囊的确不是魏夫人带回来的,想来也是,魏夫人出身名门,怎么屑于将这种下流玩意装进自己的行囊?
元祯安置好魏夫人,回宫的途中看到了上回卖阴阳合欢散的铺子,特意下马去买了这只香囊。
她想明月婢见到阿母后,惊喜之下,一定会忍不住对自己投怀送抱,为了使床事更激烈些,就提前准备了些助兴的房中物。
又是两拳落到身上,跟挠痒痒似的,元祯却挤出副痛苦的表情:“哎哟,痛死我了,阿母,你可瞧见了,明月婢平时就是这么欺负我的。”
萧夷光捏起她的嘴:“不许告状。”
魏夫人刚接触这位年轻的天子,还摸不清她的习性,见女儿任性放肆,不免有些担忧:“明月婢,不要胡闹,快放开陛下。”
这时,英娘煮了几个鸡蛋送进来,用毛巾裹好递给萧夷光。
萧夷光将元祯按在椅子上,亲自将毛巾裹蛋在她脸上来回滚动,余光瞥见门外放着的乳膏糕点,便问魏夫人:“阿母,这些东西也是您带回来的吗?”
魏夫人点头,笑眯眯道:“阿母听说你们已经有了孩子,就想带草原上最香的乳酪给她吃。可是路程太远了,所以只能在建邺城里买了些味道差不多的,预备明日送到宫里去,哪知你今天就跟过来了。”
她去拆了个纸包,取出一块微黄泛着奶香的乳酪放到女儿嘴里,抿嘴笑道:“既然来了,就先喂饱你这只小馋猫吧。”
萧夷光细细品尝着,一双柳眉弯弯,感觉阿母递来的这块乳酪比世间所有的东西都香甜。
当晚,元祯因为明日还有早朝,就先带着人回宫居住。
而萧夷光和魏夫人却宿在了这座不大却充满的温馨的小院里,母女二人同床共枕,聊了许多往事,案头的蜡烛足足燃到天明。
如商音所说,魏夫人自长安城破,先同仆射府其他女眷一块关押在了校场,后来羌人分赏战利品,才各自分开。
鲜卑部跟随羌人入关,立功颇多,也在受赏之列。
拓跋楚华在河边没有找到萧夷光,就回到长安,千方百计的将魏夫人给掠过了草原。
她还妄想着有朝一日,能用魏夫人将萧夷光引诱到草原,所以不仅衣食住行不曾短缺了魏夫人,若得了什么宝贝,拓跋楚华还亲自送到魏夫人帐中,拿她当阿母对待。
可以说,比起商音等人的经历,魏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只是受了羌人一惊,其他时候有鲜卑部庇佑,倒也安逸。
萧夷光听完,才放下心来,将脸埋进阿母的肩窝,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阿母没事就好,女儿足足担心了五年。”
魏夫人将女儿的肩膀搂进怀里,指尖慢慢捋着她丝滑柔顺的长发,叹息道:“我何尝不想给你们带个口信?只是拓跋楚华的心思你也知道,她命人看紧了我,不许外人进我的帐篷。”
或许这就是天意,拓跋楚华步步为营,先后带母女二人逃出长安,又眼睁睁的看着她们逃出了自己的掌控。手里就像攥了把沙子,力气越大,沙子却流失的越快。
萧夷光沉默片刻,突然想到生羡婢时,自己做的那个梦,在梦里,阿母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草原中,那时阿母是不是就在通过梦境告诉自己她的下落?
思索良久,听到外面鸡叫,萧夷光起身吹灭了蜡烛,她将草原、羌人、鲜卑全都抛到了脑后,在阿母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的睡着了。
次日,左仆射并萧琼萧恪接到入宫的圣旨,心里还在纳闷,没想到到了明光殿,她们竟见着了挂念许久的魏夫人。
元祯为了给萧氏惊喜,将魏夫人的事瞒得很好。
萧琼萧恪揉了揉眼睛,仔细盯着自己的阿母,似乎不敢置信这是真的,当确认这不是在做梦时,她们不约而同握上魏夫人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时隔五年,一家人终于重新团聚在一起,还多了太平婢、羡婢两个小家伙,左仆射高兴得连连向元祯谢恩。
元祯笑道:“这亦是朕之幸事。”
说罢,她左手抱着羡婢,右手牵起明月婢的手,两人的眸光刚对上,就都笑了起来。
趁着众人在叙旧抹泪,元祯悄悄对她说:“朕这差事做的还不错吧?”
萧夷光勾起唇,似乎真的很满意,于是毫不吝惜的降下赏赐:“陛下,那只香囊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