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店主人从一堆河灯里面找出一只非常显眼的大红盒子,上面用金粉描着合欢的小人,见元祯别别扭扭不愿拿,就不分由说的塞到她手里,还语重心长的劝道:
“像您这种身份的人,最怕的就是讳疾忌医,记住,伺候好坤泽比什么都强,别拉不下面子。”
元祯推也不是,拿也不是,想回身教苟柔拿着,哪知她也嫌丢人,忙躲到萧夷光后面:“奴婢还要帮夫人拿东西呢,左右这盒药也不沉,您就自己拿着吧。”
萧夷光眸中滑过一丝笑,她挑好了四盏河灯,教苟柔付了银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亲昵的挽住元祯的胳膊:“走吧,咱们再逛逛。”
好在元祯出来穿着件宽袖大衫,勉强将合欢散塞到袖里,才拔脚走出铺子。
走了几步,因为宽袖太丝滑,盒子顺着袖口就滑了下来,“啪嗒”掉在地上。
街上人来人往,刹那间几十双眼睛都聚了过来,盯着满脸通红的元祯捡起合欢散,目光又在盒面的春宫图上停留好久,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
像是有团火焰在背上灼烧,元祯匆忙将盒子塞到自己怀里,却见明月婢眸子里闪烁着谐谑的光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若不是她放出那席入赘的话,朕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元祯愤愤的想着,突然,她心生一计,向方才的店铺疾步折了回去。
第106章
天渐渐昏黑,隔了五米左右,萧夷光见元祯得意的扬起眉毛,向店主人嘀咕几句,又伸手指了指她,最后把阴阳合欢散还了回去。
这次店主人没有推拒,反倒笑出了满脸褶子,点头哈腰的双手接过药盒,拍着胸脯让她放心。
元祯一脸轻松,负着手走回来,用肩膀轻轻撞了下萧夷光:“走吧,再去转转。”
萧夷光问:“你回店做什么?”
元祯耸耸肩,语出惊人:“我又买了十盒阴阳合欢散。”
此言一出,连苟柔都震惊,她一手提着河灯,一手捂上张大的嘴巴,没想到陛下金玉其外,内里却是破絮一团,年纪轻轻就要吃药。
怪不得成婚三年才有的羡婢,皇后娘娘您受委屈了!
“无耻!”
萧夷光羞红脸啐了口,又蹙起眉:“你身上没有银子,刚才是去赊的药?”
“店主人十盒才肯送货上门,我让她送到咱们租的河房里,到时教商音付银子不就好了?”
元祯着实不愿带画满春宫图的盒子招摇过市,想丢进河里,又怕明月婢嘲笑,干脆买了十盒,让人送到家。
她又起了旁的心思,便伸手揽住萧夷光的薄肩,凑在耳边低声道:“你不是也说那处河房好吗?值此良辰美景,不如今夜就别走了,咱们试一试……”
一夜八回,欲罢不能,死心塌地。
萧夷光耳边突兀的回响起店主人的话,脸颊的火热顿时蔓延到耳根。
她雪白的脸庞透出极艳的绯色,别开眼,却没有拂开元祯的手:“陛下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天早晨还没受够?”
元祯最爱明月婢的口是心非,便嘿嘿笑着,装作浪荡子的模样,用折扇挑起她小巧的下颌:“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苟柔躲在一边,假装欣赏手里的河灯,却暗暗支楞起耳朵偷听:今晚可以不回宫?
那她岂不是就有机会去见曹楚,一块放灯同游了。
瞧那罗延这风骚的作派!
人来人往的,越说越羞耻,萧夷光摇着的团扇也赶不走身上的燥热,就推了把紧挨着的元祯,扔下句话:“在河房住一夜可以,其他的则不许,别动歪心思。”
元祯扳回一局,得意的露齿大笑:“哈哈哈哈。”
月亮爬上中天,街上的人流突然多了起来,裹挟着三人慢慢向前挪动。
除了成对成双的有情人外,还有不少独身的乾元在街上闲逛,四处偷瞄可人的坤泽,寻着机会,就千方百计的去揩把油。
很快,萧夷光的美貌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不怀好意的乾元们像老鼠看到了灯油,瞪圆绿豆大小的鼠眼,挤着人山人海也要去搭讪。
“这位小娘子,真是美若天仙呀,不知可有婚配?”
两人来到小摊上为羡婢挑选磨喝乐,听到轻浮的声音,抬眼便瞧见几个大腹便便的乾元舔着脸凑过来,目光灼热,几乎要将她们的衣裳烧干净。
除此之外,还有三三两两的乾元远远站着,像是伺视肥羊的饿狼,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们这边。
“美人喜欢磨喝乐?我送你。”
身着绫罗绸缎的乾元,十指戴满金扳指,摸出一角银子扔给干瘦的摊主,向萧夷光献殷勤:“美人想要哪个尽管挑,老子有的是银子。”
这只不长眼的苍蝇是从哪冒出来的,难道看不出朕和明月婢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双贼眼都快长到明月婢身上了!
元祯用折扇拦住他近前的脚步,嫌恶的扇了扇空气:“哪里来的臭虫,快薰死我了。”
乾元才发现美人身边站着个元祯,瞧她容貌贵气逼人,却摆出了副臭脸,身板也弱不禁风,以为元祯也是出来寻欢作乐的浪荡子,便没把她放在眼里:
“先到先得,是我先与这位美人搭话的,你给我滚一边去!”
“你在骂我?”
上一个辱骂元祯的李大郎,已经受挖心削骨之刑,转世投胎做人了。
元祯的脸色沉下来,清亮的嗓音里充斥着怒气,看向乾元的目光寒冷的仿佛是在看一堆烂肉。
她揽住萧夷光的腰,宣示主权:“我妻子不是你能觊觎的人,趁早给我滚!”
乾元还以为自己碰上了个硬茬,打量了下四周,除了看热闹的好事者,她们连个侍卫都没有带,就放下了心:
“就你也配娶到这样的美娇娘?给你五百两银子,把这个美人让给我。”
说着,他果真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蘸着口水数出五张,递到元祯面前嚣张地摇了摇。
“啪!”
连看都没看,元祯一折扇打掉了那五张银票,冷笑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偏要去诏狱里走一遭了。”
杜三娘等一并暗卫扮做普通百姓,已经悄悄跟了过来,正潜伏在人群里,只要元祯发话,就能当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乾元大卸八块。
“那罗延,不要跟这人计较。”
“可他对你无礼,我忍不了。”
萧夷光眉眼亦透着隐隐不悦,她放下磨喝乐,却拉住了元祯想要杀人的手:“咱们走开就是,闹将起来,整条街都不得安生。”
街上锣鼓喧天,到处是欢声笑语,萧夷光不想毁了百姓们过节的兴致,更不愿糟践这其乐融融的太平景象。
再者说,建邺城内的暗卫无孔无入,想寻个人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萧夷光体恤百姓,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她眸光如剑,沉声道:“明日教暗卫找到他,再教训一顿不就好了。”
元祯本想现在就让人扭断他的脖子,听明月婢这么说,心下也同意三分。她使了个眼色,教暗中等待的杜三娘不要贸然动手。
“别走啊,瞧不上磨喝乐?”
乾元色胆包天,见她们依偎在一起,低语几句就要离开,就挡在两人面前,褪下只金扳指递给萧夷光,引诱道:
“金扳指送给你,别管那个半死不活的乾元,这些东西我府上有的是,走,跟我回去,保管你后半生吃香的喝辣的。”
突然,伴随着呼啸凌厉的鞭风,金丝软鞭凌空甩下,抽得乾元惨叫一声,如死猪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喝:“瘌□□想吃天鹅肉,你个老奴怎敢玷污天上的仙子!看我不抽死你!”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旋风般窜出,左一鞭子右一鞭子,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鞭鞭到肉,抽得乾元浑身是血,到处乱爬着躲避,尘土飞扬。
看热闹的乾元一哄而散,生怕下一鞭子就落到自己身上。
绫罗绸缎都抽碎了,乾元血流如注,如同披上了件血衣,不住哀嚎:“女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女侠甩的鞭子反倒更狠:“呸,没骨气的东西,你刚才的威风到哪里去了!”
此路不通,乾元立马改口:“那你抽死我算了。”
“这可是你说的!”
女侠的脸色阴沉可怖,动手抻了抻鞭子,立马就要抽死他。
“慢着。”
萧夷光听着女侠的声音颇为耳熟,她仔细瞧了瞧,惊讶道:“拓跋郡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扬起的鞭子软软的打到地上,拓跋楚华闻声后身形一滞,揩去眼眶的湿润,用硬牛皮靴狠狠踢了脚乾元的屁股:“趁着老娘还不想杀人,还不快滚!”
“谢谢女侠饶命,谢谢女侠。”乾元如逢大赦,再也不敢多看萧夷光一眼,夹着屁股连滚带爬的跑了。
拓跋楚华眨了眨眼,揉开狰狞扭曲的面目,才回身微笑:“好久不见,萧八娘。”
的确是好久了,自那日林子分别,若不算梦境,她们已经有足足一千四百多日夜没有相见。
“你在江南过得还好吗?”
萧夷光下意识挽住旁边元祯的手,唇角不自觉的上扬:“我很好,郡主您呢?”
元祯插嘴:“她如何不好?现在威震草原的鲜卑部大汗,就是她拓跋楚华呀。这次她亲自率使进京,就是为了商议合攻羌人的事。”
“难道八娘不清楚草原的消息?”
拓跋楚华的微笑凝固,鲜卑部与大周交好了快一年,八娘是大周的皇后,没有理由不知道她的下落,一定是元祯欺瞒了八娘。
萧夷光察觉到她的失落,略有歉意道:“我刚产下一女,对前朝的事知道的不算多。”
其实产女只是借口,最主要的缘由还是鲜卑部崛起的时候,她们正好在闹别扭,萧夷光拘束在椒房殿,也就对外面的事不甚了解。
不过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便隐去没有提。
“啊,原来是这样呀,恭喜你,八娘。”
尽管早就知道八娘嫁人生女的消息,拓跋楚华听她亲口说出来,心头还是如绞杀一般痛,道喜的嗓音同样干涩,一开口就忍不住落泪。
她对八娘的爱慕,并没有因为时间流去而消逝,每一次回忆,就像给往事涂上一层新漆,爱意反倒愈加鲜亮浓艳起来。
为了避免出丑,拓跋楚华忍回泪水,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到元祯身上,看她哪哪都不顺眼:“你的四轮车呢?怎么不坐着了。”
元祯感到莫名其妙:“我的腿好了,还坐那车子干什么?”
她轻哼了声,语气轻蔑:“哦?我还以为你能瘫一辈子呢,什么时候好的?”
看在大周与鲜卑的结盟的份上,元祯忍下心头的不快,干笑几声:“年初即可下地走路,郡主打破砂锅问到底,也太关心我了。”
“哼,少自恋了,我是为八娘着想。”
拓跋楚华嫌弃:“这么说,你岂不是坐在四轮车上娶的八娘?”
第107章
“就你那会病殃殃的模样,八娘嫁到你家,岂不是一点福都享不了,还要当牛做马的伺候你。”
元祯回过味来,拓跋楚华说话夹枪带棒,原来是在嫌自己配不上明月婢。
若放在从前,她指定要暴跳如雷,再让人缝住拓跋楚华的嘴,可现在孩子有了,明月婢还甜蜜蜜的依偎在自己怀里,再生这些闲气就是找罪受。
元祯笑眯眯点头,附和道:“是啊,那又如何?”
当着拓跋楚华的面,她举起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得意洋洋的展示给她看,又重重亲了一口明月婢的手背。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乾元!
拓跋楚华的表情像是活吞了只□□,胸膛起伏了两下,她干脆不去看元祯,转而对萧夷光倾诉:
“那日我找到族人后,就赶回来接你,却发现帐篷里没有人,还以为你落到了羌人的手里,就回长安找了好几天,教我好生担心。”
元祯露齿一笑,打断她的含情脉脉:“郡主放心,皇后是被朕接走了,想要冒犯她的羌人,也是被朕射死的。”
拓跋楚华噎住话头,感觉嗓子眼卡了块风干牛肉,咽不下吐不出来。
萧夷光拍了拍元祯的手,漆黑的眸子弯如泓月:“陛下不要捣乱,若不是郡主出手相救,臣妾恐怕早就落到羌人手里。”
明月婢还是太善良了,拓跋楚华才没有那么好心,她千方百计用稚婢做饵,不就是想掳你回草原吗!
元祯腹诽着,突然想起拓跋楚华也曾追求过明月婢,眼神顿时充满警惕。看她方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眼下欲说还休的痴缠,显然是还没忘掉旧情呐。
“若不是有郡主在,臣妾和陛下也不能重逢,作为报答,陛下是不是该赏她些什么?”
“那就赏她二十个精壮乾元,早早为鲜卑部添子添孙,延续草原的生命。”
元祯心里计较着,嘴一秃噜,竟把真心话全说了出来,惹得萧夷光惊讶,拓跋楚华也暗暗捏紧了拳头。
像是被戳到了心窝子,她愤怒的讽刺:“陛下柔弱,想必后宫也养了不少乾元取乐吧。”
“朕可没有郡主的癖好,朕的后宫只有明月婢,明月婢也只爱朕。朕连自己的寝殿都弃了不用,夜夜只宠幸椒房殿。”
听到八娘不得不日夜跟她缠绵,拓跋楚华的眼里冒出了火,手按在鞭子上,极想抽烂元祯的嘴:“你不要脸!”
再由二人争风吃醋下去,她们迟早得打起来。
萧夷光揉了揉额头,先扭了把元祯腰间的软肉,教她别再拱火气人,也别把床帷里的事说出来,又对拓跋楚华充满歉意:
“陛下就是这种性子,郡主不要见怪。我愿意送郡主两千匹布帛,权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拓跋楚华一扭头,干脆利落的拒绝:“我不要。”
要了报酬,就相当于八娘可以明正言顺的忘掉她了,这怎么行?
元祯猜出拓跋楚华的小九九,为教她死了心思,又给添了些:“皇后的命值钱,两千匹布帛怎么够?朕再加二百口大铁锅和一百车江南好茶。”
草原没有铁矿,吃得又油腻,铁锅和茶叶都是抢手货,别的不说,单单是一口铁锅,就比十个壮乾元还难得,甚至能引发小部落间的械斗。
拓跋楚华很是心动,但抬眼看了看笑靥如花的萧八娘,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雪肤花貌,顾盼流波,像含苞待放的海棠花,越看越美,越看越舍不得。
她咬牙:“我所求的不是这些外物。”
“那你想要什么?”
拓跋楚华一跺脚,指着萧夷光道:“我就想要你……和你单独说说话。”
元祯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拓跋楚华立马揪住她的小辫子,阴阳怪气道:“单单说会子话罢了,这里是建邺,我又不会拐走八娘,陛下对自己就这么没有信心?”
“你就没安着什么好心思……万一你是想趁着我不在,对她动手动脚呢?”
“我就是想对她动手动脚,还用得着管你在不在?我现在就动!”
说时迟那时快,拓跋楚华赌气似的,扬手就抓向萧夷光的肩膀,结果哇的一声,手像插到了滚烫的热水里,慌忙又撤了回去。
原来元祯早有准备,见苗头不好,身形一闪,及时插到了二人中间,拓跋楚华豪放不羁的爪子摸到的正是她的胸。
元祯捂住心口,佯装羞涩,实则在恶心人:“大周乾坤授受不亲,郡主摸了朕就该对朕负责。”
“咦惹——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拓跋楚华疯狂甩着手,又掏出手帕反复擦拭,最后手帕也不要了,远远扔的进了河里。
她一想到自己方才摸的是元祯这个乾元,就恨不得将这只手剁下来。
乾元什么的,果然最讨人厌了!
萧夷光忍着笑,摇了摇元祯的胳膊:“好了,那罗延,郡主在长安时就对臣妾不薄,现在只是想私下说几句体己话罢了,你就不要再捉弄她了。”
隔了这么多年才见面,还能有什么体己话可说?
元祯一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子,想想方才抓到胸口的咸猪手,就不乐意让明月婢单独跟这个色娘待在一起。
萧夷光的心情倏忽低沉,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陛下,鲜卑族跟随羌人一起进的长安,臣妾也想向郡主询问些阿母的事,你若在这里,她是不会说的。”
元祯知道魏夫人是明月婢的心病,立刻道:“好,你们聊就是,我去那株柳树下站着。”
说罢,她拉着苟柔,果然踱去了十米外的柳树旁。
“郡主,您要说什么?陛下她走了。”
拓跋楚华喵了眼向这边观望的元祯,用鼻子不屑的哼了声:“当年在长安,追求八娘的人那么多,谁能想得到最美的格桑花偏偏插在了牛粪里。”
萧夷光眸光微冷,语气不悦:“陛下待我极好,胜过长安城内所有的人,郡主,你不该这么说她。”
“她能有多好?”拓跋楚华突然激动起来:“我都看见了,她方才在卖河灯的铺子里买了整整十盒春药!你宁愿嫁给这种人,也不愿随我回草原!”
萧夷光哑然,知道是方才的玩笑引起了拓跋楚华的误会,正暗忖如何解释,突然蹙起了眉:“你在跟着我们?”
这里距离河灯铺子足足有两里地,那会拓跋楚华就看到了她们,若不是出现恶霸乾元的事,她还想尾随多久?
“我,我只想安静的看看你。”拓跋楚华泄了气,指着自己的心,委屈道:“你的目光全在陛下身上,我怕走近同你说话,这里会疼。”
“郡主,我已经嫁人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不甘心!”
泪水在眼眶打转,拓跋楚华的胸腔蓄满了愤怒,她如同草原发了怒的狮子,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凭什么,救你出长安的是我,你嫁的却是她!八娘,你知道后来我悔恨了多少次吗?我真恨当时把你自己留在帐篷里!”
萧夷光被她攀住了胳膊,挣脱了几回,发现无济于事,于是冷冷道:
“你就算带我走,我也可不能同你在一起。这种事,我若不愿,就是去喂了草原上的狼,让苍鹰啄烂尸首,也绝不会屈服任何一个人。”
像一盆冷水浇到头上,拓跋楚华呆呆愣住,成串的泪珠扑簌簌流过双颊,洇进她嫣红的嘴唇里。
好苦,比黄连还苦。
萧夷光叹了口气:“郡主,收下赔礼吧,我在建邺过得很好,不可能随你去草原,也不会在心里再装着其他人。”
“倘若草原上有你最在乎的人呢?”
萧夷光猛地抬头看向她:“你知道我阿母的消息?!”
拓跋楚华眼神闪烁,她借抹泪掩了把脸,摇头道:“羌人攻进长安后,就把魏夫人赏给了其他部落,或许是到了草原。只可惜我们鲜卑部取了金银财宝就走了,对后面的事并不知情。”
萧夷光敏锐的观察到她的不自然,她不动声色的按下疑惑,又提起另一桩事:“那我的堂姊们,你可知道她们的下落?”
萧续、萧韶、萧岧共生了七个坤泽,除了萧八娘侥幸逃脱,其余六人都陷在了长安里面。
由于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拓跋楚华寻思了好一会,也想不起来:“抱歉,那时情况太乱,我也不清楚她们到底去了哪。”
————
与拓跋楚华分别后,两人给稚婢和羡婢买了磨喝乐,又去了朱雀大街的帛肆,教管事调集两千匹布帛,送到鲜卑使者下榻的驿馆里。
管事诚惶诚恐的答应了,还殷勤地拿出上好的红纱碧笼,将给皇女玩的磨喝乐妥善装了起来。
走出帛肆,她们看到河边围了不少小娘子小郎君,御河里则漂浮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河灯,宛如一条璀璨的星河。
扫过每个人欢乐的面孔,萧夷光突然道:“我还想为阿母和阿姊们放一盏河灯,希望她们都平安无恙。”
元祯问:“拓跋郡主也不知道她们的下落吗?”
“鲜卑部没有参与对长安的杀戮,所以她并不清楚。”
元祯抚着她的后背,安慰:“朝廷马上就要出兵征讨羌人,你们团聚的日子不远了。”
恰巧路过一座河灯铺,元祯看到萧夷光只拿了一盏河灯,直接又加了六盏,豪气道:“七个人用一盏岂不太挤?又不是没有银子,安排她们一人一盏!”
双手提满河灯和磨喝乐的苟柔白眼一翻,差点没累撅过去。
第108章
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清幽雅致的河房,河面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也隔开了对岸的喧嚷嬉闹,温暖又宁静。
她们就在房后小小的临水阁里,许下对羡婢,阿母和阿姊们的祝福,依次将十盏莲花河灯推远了。
十盏灯起初疏疏密密的飘荡在河面上,漫无目的的随着水波游荡,在碰着浩浩荡荡的河灯群后,就很快依偎到一起,像成熟的石榴籽般紧密,直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元祯感受到腰间的搂抱越发紧了,她低声劝道:“或许哪一日泰水路过河边,看到一盏莲花灯,就是你亲手放的那盏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可是放了十盏莲花灯,这么多灯,总有一盏能遇见她,告诉她老人家‘明月婢想你了,快来建邺吧’,于是她就揣了十两银子,一路跋山涉水赶过来,途中还买了包栗粽,打算带给羡婢吃。”
听着元祯绘声绘色的描述,萧夷光不禁笑起来:“陛下惯爱说些俏皮话,拿臣妾寻开心。”
“你瞧,你不也笑了吗?”
元祯抚平她轻蹙的眉头,抵着额头轻声安抚:“羡婢和魏夫人都希望明月婢经常笑笑,只要你没有忧虑,她们也开心。”
萧夷光淘气的扭上元祯的耳朵:“那么陛下呢?怎么总惹得臣妾哭?”
“我哪里有?”
“不说旁的,单是昨夜,你就不知个餍足,偏要臣妾哭出来。”
元祯狡辩:“夜里不同白日嘛,你那是喜欢的泪水。”
萧夷光越是谴责,见元祯越是得意,便自感是在对牛弹琴,嗔怒的瞪了这人一眼,转身去藤椅里躺下。
元祯追了过去,像个毛毛虫似的蹭来蹭去,硬是挤到同一只藤椅里,侧过身子与她紧紧相靠。
还好她们两人身形纤瘦,藤椅只是吱呀抗议几句,便没有再吭声。
“走开,太热了。”
萧夷光推着元祯的肩头,哪料到这只癞皮狗不会看人脸色,不但贴得越来越近,还在她的脸上留下湿漉漉的亲吻。
明亮的弯月下,夜风轻轻吹拂着春心,对岸的喧嚣飘飘渺渺的传过来,同昏黄的月晕融在一起,模糊而遥远。
两人躺在藤椅上“打架”,你推我我抱你,却没有一个人舍得先离开。
“砰!”
“有人落水啦,救命!”
元祯的手还在抚弄着明月婢云鬓的,就听到对岸人声鼎沸,尖叫喧哗连成了海洋。
她立即起身攀着围栏看,果然发现有一女子在漆黑的河水里扑腾,张着双臂拍着水面,大口大口吞着河水。
萧夷光走到她身边,凝神看了阵:“许是放花灯的人太多,就把她挤下了水。”
说完,就是一阵后怕,她原想着在热闹的地方放河灯,也算是与民同乐,直到遇到了那个不怀好意的乾元,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元祯吩咐:“杜三娘,这人好像是个旱鸭子,你去把她救下来。”
“噗通!”
不等杜三娘有所行动,又是一声水响,远远的桥上主动跳下一个人影,像飞鱼一般,快速地朝着落水者游去。
元祯仔细看了会,惊讶道:“落水的人好像是孟医佐,她生在长安,难怪不会水。”
救人者很快就将孟医佐救了上来,她们不顾衣衫湿漉漉的,立马就紧紧拥抱在一起,惹得旁边围观的人齐齐到退一步,别过了脑袋。
萧夷光惊讶的挑起眉,失声道:“是丹阳殿下救的孟医佐。”
经过今晚拓跋楚华的纠缠,萧夷光极怕元祯对坤泽之恋深恶痛绝,从而阻拦两人的感情,便担忧的看向她。
哪知她们隔得远,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个轮廓,元祯非但没有识破两人的奸情,反而还一脸欣慰的夸道:
“她们的友情真好啊,丹阳也不错,敢于舍身救人,真有我元氏女儿的血性。”
“哈哈哈,陛下说的是。”
萧夷光陪着干笑几声,暗忖找个机会再慢慢告诉她真相。
两人又欣赏了阵灿如星河的荷花灯,便登上了二楼,落下红绡帐,在河水的潺潺中,低低的吟哦声传了出来。
期间,经过细密的窃窃私语,一支雪白的小臂伸出罗帐,将搁在脚踏上的合欢散勾进去。
这下连沉重的雕花大床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红绡帐子像极了河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漾开,一直漾到了雄鸡破晓,才满足的昏沉睡去。
苟柔好歹伺候两人进了寝房,锤了锤发酸的肩膀,将余下的事托付给商音和英娘,换了身衣裳就出门了。
曹楚躲在细竹后,眼睁睁看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美人走了过来,仍目不斜视的盯着河房的漆黑大门。
“呆子,你在看什么呢!”
“啊,阿柔你今天怎么这么美,方才我都没认出你来。”
曹楚挠着脑袋,望着眼前的美人又惊又喜。
“哼,算你有几分眼光,嗯?”苟柔气得去踩她的脚:“你是说我从前很丑?”
“不敢啊,我没有这个意思!”
曹楚揽住她的肩膀,高兴的咧开嘴:“阿柔,我们那么多天才见一面,都快想死我了,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亲呀,这样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两人的身影在灯笼下越来越长:“不急,再让我考虑几年……”
————
次日早朝,鲜卑使团正式进朝觐见,递上国书。
经过几日的据理力争,大周与鲜卑签订结盟伐羌的约誓,大周从雍州、衮州出兵,鲜卑而自阴山山脉起兵,两面夹攻,最后在长安会师。
携手灭掉羌人后,潼关以南的城池归大周,以北则收进鲜卑的囊中。
出使大周的目的顺利达到,还未鲜卑部讨了不少好处,拓跋楚华胸中雄心勃勃,她又托人送信至椒房殿,想要在离开前再与八娘见一面。
隔日,商音亲自到驿馆传达皇后的口谕:“郡主如今是鲜卑族大汗,是大周的藩属,而非萧八娘的故人,后宫不能干政,更不能会见外臣,请恕我不能相见。”
拓跋楚华很失落,她明白这些不过是八娘找出来的借口,倘若后宫的规矩真那么大,八娘哪还能在七夕夜里无拘无束的逛街呢?
她只是不想见自己罢了。
“不见也成,还请商音姐姐帮我个忙,这只布老虎是我送给羡婢的礼物,还请你带给八娘。”
交代完一切,拓跋楚华当日就带使节们纵马离开了建邺城,一路向草原奔驰。
元祯盘着腿,后背靠着木凭几,聚精会神的看着稚婢一手拿着磨喝乐,一手推着羡婢到处走,生怕她有个闪失磕到脑袋。
而萧夷光刚对拓跋楚华说完自己不能干政,这会却坐在长案前,熟练的拿着几封奏疏翻看,不仅看,还皱起眉头,显然对元祯的批红有些不满。
“鲜卑想要潼关以西以北的城池,付出的代价仅仅是出兵攻羌。”
萧夷光若有所思,她拿着这封奏疏来到元祯身边,半笑道:“大周完全有实力与羌人较量,无需借助鲜卑的兵力,更不用许出这么多好处,陛下这回算是做了个亏本买卖。”
元祯瞄了眼她手中的奏疏,叹了口气,心痛道:“谁愿意将祖宗之地送给鲜卑呢?假若拓跋楚华在我这里得不到利益,你猜她会不会转而投奔羌人,让建邺成为下一个长安?”
萧夷光敏锐,立即明白过来:“所以陛下是想用这纸契约来截断她与羌人联盟?”
先用结盟安抚蠢蠢欲动的鲜卑,等到解决了羌人,大周再兵戎相见,夺回关外三州也不迟。
回忆起拓跋楚华眸中的贪婪,萧夷光道轻轻咬住下唇:“鲜卑就是头喂不饱的饿狼,陛下许出这么多的好处,难免会养大她的胃口。”
元祯赞同的点点头,又轻蔑一笑:“所以我也留了后路,鲜卑在漠东草原生活了几百年,这次攻羌,却是从漠西出发,后部空虚。我打算让萧九娘率京口卫攻占青州,窥伺漠东,教拓跋楚华不敢乱来。”
陛下这是彻底放下从前对萧氏的嫌隙,要重新启用赋闲的九娘了?
萧夷光并不十分欣喜,她放下奏疏,跽坐在元祯身旁,神情郑重道:“那罗延,我不想让九娘去青州。”
“为什么?”
元祯不解,羌人在青州布置的兵马极少,以萧九娘的才能,出兵青州既不用以身涉险,还能轻而易举的立功,可以说是极让人眼红的好差事了。
“长安是在萧氏的手里丢掉的,理应再让萧氏重新夺回来。”
鲜血在眸中积聚,萧夷光语调坚定,她曾无数次发誓,一定要萧氏重新洗刷三年前的屈辱:
“那罗延,请你把九娘调到攻打长安的兵马里,就算只让她做马前卒,也要让九娘第一个踏进长安。”
若不是元祯的身子过于孱弱,她又无法以坤泽的身份涉足沙场,萧夷光还起过御驾出征,亲手杀死羌王的念头。
既然没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那就让九娘代她去做吧。
“好,理应如此。九娘去长安,也可以早早的找到魏夫人,我答应你就是。”
元祯忙去案边找出本奏疏,匆匆改了几笔,教苟柔送去秘书省。
回身看到明月婢抱起了女儿,在她额头上落下深深一吻,轻声道:“大母就要回来了,羡婢高不高兴呀?”
羡婢抓着阿母的头发,咯咯直笑。
元祯的眼眶湿润,刚想去抱住她们,脚下却被一个丑丑的布老虎绊了一跤。
“这个丑东西是从哪来的?”
第109章
稚婢从地板上抱起元祯脚下的布老虎,走到萧夷光身边坐下,自顾的玩着。
萧夷光笑了笑,将她也一起揽到怀里:“这是拓跋郡主临走前送给羡婢的,没想到稚婢也那么喜欢。”
许是为了证明她的话,稚婢将头埋进布老虎的肚子里,抱着它可爱的打了个滚。
元祯一眼就瞥到了上面的半截线头,她嫌弃鲜卑人的做工粗糙,便道:“既然喜欢,改日教下面的人再做两只送来,别让这只划了她们的脸蛋。”
“这里面放着草原独产的荞麦,同江南的瓷枕不一样,有安眠清心的奇效呢。”
“嗯?”
稚婢手里沉甸甸的布老虎果然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是装满了流动的麦子,散发着别样的清香。
元祯心意一动,拓跋楚华该不会在里面藏了毒药吧?
小孩子喜欢啃来啃去,到时涎水透过粗布融到荞麦里面,浸满毒药后,再被羡婢啃去,这不就中毒了!
当她将怀疑说出来时,果不其然遭到萧夷光的戏谑:“陛下不要疑神疑鬼,两国正是交好的时候,拓跋郡主怎么会做出这等事?你放心,她送进来前,孟医佐先仔细嗅过,就是寻常的荞麦粒,没有半点旁的味道。”
元祯不服气:“孟医佐又不是什么毒都知道,像我身上中的奇毒,从北面渤海传过的,她不也没认出来吗?”
萧夷光托着羡婢柔软的身子,在殿中慢慢踱步,听着女儿欢快的笑声,她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只布老虎罢了,陛下既然不放心,那就教人收起来吧。”
“不过,稚婢和羡婢是一刻都离不开它,倘若羡婢哭了,想要布老虎,陛下可要自己哄好她。”
元祯作罢,比起毒枕头,还是她这个手生的阿娘危害更直接些。
前些日子,她拿出糖油果子去逗弄羡婢,差点让没长牙的稚婢给吞下去,元祯哄了好一阵才把残渣给取出来,好歹是没酿成大祸。
这件事元祯没敢告诉明月婢,也教傅姆们关紧了嘴巴,生怕让她知道了生气,然后剥夺自己抱羡婢的权利。
“都入秋了怎么还这么热?”
虽然树上的蝉鸣一日弱似一日,殿内却仍像一只大蒸笼般,热得人心里烦闷,一步也离不开冰块。
就连冰肌玉骨的萧夷光,抱着羡婢这个小暖炉,鬓角也不免蒙上层香汗。
元祯见了,连忙抱过孩子,催她去冰鉴边取串蒲桃吃:“听番国商贾说,青州那边山地多,种出的蒲桃甜。你不是最爱吃蒲桃?朕教他们明年带几株好蒲桃苗来,等攻下青州后,好好种几百亩。”
揭开冰鉴,果然看到冰着的蒲桃、山桃等果子,萧夷光摘下一颗又大又圆的蒲桃,细心剥开它深紫的果皮,不着急品尝,而是先塞到了元祯的嘴里。
夏末吃一口,直教人甜到心里。
两人正说些闲话,似是感受到母亲间的温馨,连羡婢都乖乖的不吭声,瞪大熟透了的蒲桃似的漂亮眼睛,谁在说话,瞳孔就转向谁。
“咳咳咳!陛下救命!”
孟医佐跌跌撞撞的推开椒房殿的门,她一路飞奔进来,急促的呼吸像烧开的热水,胸前的圆领衫也被汗水打湿,整个人如同淋了一场雨。
这慌不择路的模样,像是有猛虎在身后追赶。
“出什么事了?”
元祯护女心切,先一把将羡婢塞给萧夷光,嘱咐道:“一定是刺客闯入了宫禁,先教傅姆哄着羡婢睡觉,你们不要出来。”
萧夷光垂眸,恰好看见孟医佐侧颈上青紫的吻痕,像是刚留下来的,她咬唇道:“陛下,不要着急,先问问孟医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余惊未定之时,只听孟医佐一声哭嚎,抱住了萧夷光的腿:“皇后娘娘,陛下,你们要为臣做主呀!”
连苟柔都被这声嚎叫唬了一跳,连忙抱走羡婢和稚婢,免得孟医佐吓到孩子,而商音则去扶她:“孟医佐,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您先放开娘娘。”
“我如何能不激动!”孟医佐的眼眸彻底失去往日的光彩,放开萧夷光,转而用双手捂住脸:“丹阳殿下她,她。”
元祯的心揪起来:“陀罗尼怎么了?”
孟医佐咬牙切齿,带着哭腔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就是个无情无义,见异思迁的混蛋!”
“放肆!”
元祯的脸色陡然一变,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日温顺和气的孟医佐,竟会对陀罗尼有如此大的恶意。
“前些日子,陀罗尼在桥上还救过你的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救命恩人的?”
孟医佐张了张口,羞耻和悲愤就一块涌了上来,她将头深深的埋在手掌里,哀哀啜泣着,并不回话。
元祯不知两人的孽缘,气得说不出话。
萧夷光却猜出了一二,想必是丹阳的风流性子彻底惹恼了孟医佐,她畏于丹阳的身份,不敢反抗,才会选择冒死跑来椒房殿申冤。
她为孟医佐递上一块手帕,又命商音给她搬了只胡床坐着:“诋毁公主是大罪,你不要着急,跟陛下解释清楚就好了。”
在皇后春风化雨的安抚下,孟医佐抹了把鼻涕和眼泪,断断续续的谴责丹阳的不是:“殿下她昨日去了西山寺院,又去寻善妙尼姑了,还给人家送了好些珠钗首饰。”
“等一等。”
元祯耐下心思听,却越听越糊涂:“善妙尼姑跟丹阳是什么关系?再者说,她一个出家人,没有头发,又怎么能带珠钗?”
孟医佐猩红着眸子,攥紧垂在身侧的手:“殿下和善妙从前本就有过一段情缘,臣以为她们断干净了,没想到殿下昨日又去了西山寺,还跟善妙拉拉扯扯,她们肯定还藕断丝连着!”
“什么?!”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在了脑袋里,元祯头顶一阵眩晕,她向后退了几步,若不是明月婢及时扶了把,她差点就踩上那只布老虎,在眩晕中摔一跤。
“你是说,丹阳殿下同西山寺院的尼姑有往来?”
孟医佐恨极了丹阳,根本没有注意到元祯的惨白的脸色:“正是。”
听到陀罗尼同三教九流的人厮混到一处,还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行为,元祯站在原地不动,却感觉自己的身子极速下沉,像掉进幽暗的海底,被千千万万的鱼虾啃食。
忽而喘不过气来,忽而又痛苦万分。
她抽出手帕去擦额头上的汗,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气得颤抖不止,便吩咐苟柔:
“去把丹阳叫过来,还有那个善妙,也传唤进宫。”
话音刚落,丹阳坦然的迈步进了椒房殿,她追着孟医佐而来,就躲在殿外,听到阿姊要见她,不带一丁点犹豫,立马入殿觐见:“阿姊,阿嫂。”
元祯紧紧盯着她,单刀直入的问:“孟医佐说的是真的吗?”
“不是。”
原来是诬告,元祯松了口气,若丹阳真随了拓跋楚华的性子,她都不知道死后该以什么面目去见阿母。
丹阳执拗道:“我跟善妙清清白白,如今只喜欢孟医佐一个人,是她误会了我。”
轰!
一个爆雷炸响在元祯脑海,她忍不住将手中的帕子甩到丹阳身上:“你怎么能做出如此荒谬的事!阿姊答应你,不为你赐婚,不是为了让你去寻坤泽玩乐的!”
丹阳抓住扔来的帕子,反问道:“阿姊向来聪明,怎么在这种事上却糊涂了呢?我不愿同乾元成亲,就是因为我喜欢的人是坤泽!”
“你!”
想教她滚出去,又怕她去做傻事。
元祯气得浑身直颤,却拿这个唯一的妹妹毫无办法。
孟医佐的声音却突兀响起,质问道:“殿下,您不是跟我说,陛下已经知晓咱们的事了吗?”
她感受到元祯骤然拱起的怒火,方回过神来,原来陛下并不知情丹阳喜欢坤泽的事,那么丹阳从前拍着胸脯承诺她的话,岂不都是假的!
“这——”丹阳登时就没了方才的气焰,她吞吞吐吐道:“我跟阿姊提了几回,还没等说到你我的事,她就打断了话头,我想阿姊总会知道的,所以就提前跟你说了。”
“陛下知道是知道,同不同意则是另一码事,这你都不懂吗?”
孟医佐快要气笑了,许是生在皇家,又颇受广陵王的宠爱,丹阳身上总有一股不涉世事的幼稚,比起早熟的陛下,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件事是假的,那件事也是假的,你口里到底还有几句真话!”
丹阳不愿意:“除了这件事,我再也没有对你撒过一句谎。昨日那是善妙想还我的珠钗,我想着公主府多的是,就推拒回去,哪里想到正好被你看到。更何况,那珠钗只是我怜悯她才送的,我们一点别的关系也没有。”
听到她又四处留情,虽是无心之举,孟医佐不免又“呵”了声,青着脸讽刺:“你的珠钗多?你的女人也多的是,怎么偏偏要来纠缠我这个小小的医佐?”
“我为了你,已经将府里的妻妾全都散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府里是没有了,府外呢?哪座道观里的坤道没有被你染指过?”
她们在御前越吵越烈,不过三两句,就将丹阳深藏许久的老底全都揭了出来。
“陛下,陛下?”
不同于争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人,萧夷光的目光全放在元祯身上,见她呼吸越来越急促,面上的颜色由白转红,忙唤孟医佐:“陛下身子不大好,你快为她看看。”
第110章
丹阳殿下大闹椒房殿的次日,天子罕见的罢了早朝,往后一连数日,都称病不朝。
朝中众臣有些坐不住了,征西将军刘芷已率三十万大军直扑长安,与羌人互有胜负,八百里军报如雪花般扑向建邺,陛下却不见外臣,这怎么行呢?
好在第四日,宫中传出谕旨,教人将奏疏送进天子养病的椒房殿,傍晚,当日的奏疏就批复完送出来,总算是没有耽误国事,臣子们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
丹阳喜欢坤泽的事,只是教元祯头疼,直到善妙进宫,她看到人的第一眼,半年没有发作的风疾立马卷土重来,差点没教元祯直接昏死过去。
那善妙不是旁人,正是参与过元祯采选,后来嫁给元焘,并生了一子的桓三娘。
高玉、元焘的阴谋失败后,桓三娘自愿去西山寺院修行。因为她姿色妍丽,即便没了头发,穿着素衣荆钗,也楚楚动人,所以去寺院上香的香客也日益增多,多半不是为了敬佛,而是去看桓三娘。
丹阳听到她的艳名,也慕名拜访,回来后被迷得茶饭不思,恨不得将人搂在怀里一尽鱼水之欢,由此才生出了一段孽缘。
不过,以上都属于孟医佐的一面之词,萧夷光听了不置可否,转而去问两位当事人,结果不论是丹阳还是桓三娘,都否认了她的说法。
丹阳急得在殿中团团转,直喊冤:“我从前常去西山寺院,是因为喜欢里面的慧悟、宁秀,并不是奔着善妙去的。”
帐内正接受施针的元祯听了,又是一阵眩晕,劈手将头下的瓷枕扔了出去:“去找你的慧悟、宁秀去,别进宫里气我。”
丹阳身形矫健,轻轻一捞,就将瓷枕抓在手中,她嘟囔着:“阿姊身子不好,我本来也没想教你这么快知道。”
元祯气结,直骂:“荒唐!”
不光元祯,就是萧夷光也觉得荒谬,她蹙起弯弯的柳眉,教丹阳先去侧殿等候,免得再留下来气人。
她则坐回罗帐,轻声安抚了元祯好一会,又平静了下自己的心态,才折回来重新面对这位风流花心的妻妹。
好端端的椒房殿,变成了会审丹阳的衙门。
坐下的一瞬间,萧夷光有些庆幸,还好元祯对爱情忠贞,同丹阳完全是两个性子,否则此刻坐在椒房殿闹着要分开的人,除了孟医佐,还有她萧夷光了。
或许面对的是美丽端庄的阿嫂,而不是熟稔的阿姊,丹阳谈及自己的风流史,也有些尴尬,她将眼睛移开,轻哼道:
“没有的事,我为何要承认?总归是孟医佐误会了我,还不听解释,可恶。”
桓三娘垂首而站,手中一颗一颗拨弄着念珠,像一棵枯死许久的老木。
无论是公主发疯,还是天子气病,椒房殿就算掀了顶,她照样无动于衷,似乎真的没有再涉红尘的意思。
萧夷光暗暗打量几番,不禁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同意跟丹阳偷情?
直到提到那些珠钗首饰,桓三娘才有所意动,她主动从宽大的僧袍里掏出一只描金盒子,推给丹阳殿下,又解释道:
“皇后娘娘,这些首饰是丹阳殿下去岁所赠,共三钗四簪,全都在这里,现在物归原主。”
丹阳急了,送出的东西被退回来,她觉得没有面子:“不过是几只钗簪,给了就是给了,哪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萧夷光淡淡瞥了她一眼,示意丹阳噤声,又问桓三娘:“殿下为何要无缘无故送你首饰?”
“阿弥陀佛,皇后娘娘,这些东西并非是给贫尼的,而是殿下有仁爱之心,看到西山寺院外的流民身上衣薄,肚中又饥饿,这才取下发上的首饰,要贫尼帮忙买些粥米接济。”
萧夷光不容她思索,立马追问:“既然珠簪是用做救济之资,怎么冬日过去,却依旧留在你的手里?”
若是撒谎的人,见到皇后紧紧逼问,一丁点漏洞也不放过,早就慌张得露出马脚。
桓三娘没做亏心事,也就心平气和:“那是因为——”
“因为善妙把它们抵押给了当铺,换了银子买回米粮,开春后却又卖掉了自己不用的厚被,赎了回来。”
丹阳性子急,先代桓三娘说了出来,她一摊手,盯着珠帘内孟医佐忙碌的身影:
“我推拒的时候,正好让那个醋罐子看了个正着,她就不分青红皂白说我们有私情,今日我主动去尚药局找她,她反倒跑来向阿姊告状,阿嫂,我冤枉着呢,你要还我清白。”
这件事若要查个水落石出,倒也不难办,只消教人去问过西山寺院的众尼,再寻访住在寺外的流民、当铺掌柜等人,就能查出真相。
萧夷光眸光沉静,命杜三娘骑快马去城外访查,回身却见丹阳满不在乎的模样,便沉下面色,严厉道:“就算你同善妙清清白白,我也要罚你三个月的禁足。”
“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的人是坤泽?”
丹阳不明白,有这种癖好的王公世家在建邺城多的是,阿嫂怎么也变得如此迂腐起来?
萧夷光虚虚向正殿一指,辞色俱厉道:“你心中就只有孟医佐和寺院里的尼姑?就没有看到陛下因为你的事,气到倒床不起!”
“丹阳殿下,陛下为北伐的事殚精竭虑,长安旧土的百姓也日夜盼望王师,而你呢,妄受朝廷的供奉,在府里荒唐嬉闹也就算了,竟将儿女私情的事闹到陛下眼前,难道明日你要教她拖着病体,去上朝,去指点兵马?”
她这一番话如雷震耳,直教丹阳垂下了倨傲的脑袋,认真反思起自己的不是。
虽然是孟医佐先将事挑到了阿姊面前,可自己那会急火攻心,只想挽回爱人,却忘了阿姊孱弱的身子,语气也十分恶劣……
“是我对不住阿姊,我现在就去跟她赔不是。”
既然想明白了,那就好好道歉,丹阳也不做扭捏状,干脆利落的起身,疾步走向正殿。
“殿下,你不要去。”
萧夷光想说元祯肯定不想见她,结果连唤几声,丹阳充耳不闻,像鱼一样拨开珠帘钻了进去。
果然,里面传出的不是温情脉脉的安慰,而是药盏炸到地上的声音,连着几声训斥都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咳嗽。
丹阳灰头土脸的又钻了出来,对赶来的萧夷光讪讪一笑:“阿姊病的不轻,又要辛苦阿嫂照料了。”
萧夷光目光落在元祯身上,无视了她的笑脸,只言简意赅道:“禁足三月,回去吧。”
掌灯后,杜三娘从城外的西山寺院赶回来,隔着珠帘对殿内的萧夷光道:
“属下问过了寺里众人与当铺掌柜,她们所言都与丹阳殿下的话相差无几,善妙尼进寺后,一心向佛,鲜少与外人接触。那些珠钗,也的确是为流民筹款在日升昌当铺当过,后来又被赎了回去。”
孟医佐还在殿中侍奉,听到这席话,开药方的手都有些颤抖。
萧夷光搁下手中的奏疏,向她点点头:“这下真相拨云见日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孟医佐扑通一声跪下,一开口,酸涩就涌到了嗓子眼:“是臣错怪了殿下……”
萧夷光摆手,揉了揉酸胀的额角:“这些话,你自个对丹阳说去,我并不想听。”
“喏。”
泪水蓄满了眼眶,孟医佐吸着鼻子努力憋回去,却听向来柔顺的皇后嗓音突然锐利:
“陛下这里离不开你,就免了你的禁足,改为罚俸三月,有了今日这一遭,日后你们闹死闹活,都不许告到宫里来,更不许教陛下知晓一个字!”
孟医佐明白,皇后能说出这番话,想必也是陛下的意思,这是默许了她们在一起,她感激涕零,忙又郑重的跪了回,才慢慢退下。
桓三娘此时也缓缓步入侧殿,向萧夷光施了一礼,依旧用那波澜不惊的声音:“皇后娘娘,贫尼身上的冤屈也已经洗刷干净了,明日寺里还要施粥,能否放贫尼回去?”
“不要着急,今日天晚了,山上的路不好走,你且在宫中住一晚,明日我着人送你。”
“娘娘,贫尼走惯了山路……”
桓三娘下意识开口拒绝,却见皇后转身接过了睡眼惺忪刚醒的小皇女,两人一同进了正殿,根本没有在意她的话,只好咽下了未说完的推辞。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桓三娘就起身整理好床褥,做完了早课。
她同萧夷光一样,都是世家出身,刚入寺时连碗筷都摔碎了好几个,好在桓三娘斩破尘缘的意志坚定,硬生生熬了下来。
如今不论是清扫房间还是念佛诵经,她都称得上是一把好手。
牛车驶回西山寺院,桓三娘刚掀开车帘,就愣了下。
山门前垒了几座小山似的米袋,师姊师妹们正撸起袖子往庙里扛米,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干得热火朝天。
杜三娘拴好牛车,向她解释:“皇后娘娘听闻你当衣救济流民,心里非常感动,就命我们买了几百石精米送给寺院,全由你安排。”
“不但是米,娘娘还命人赎回了你抵押在当铺的被褥衣物,她说马上要入秋了,山上冷,就算是无欲无求的出家人,也不能没有被子盖。”
心仿佛淋上了一场淅沥的秋雨,桓三娘心潮翻涌,深深拜了下去:“贫尼谢过皇后娘娘。”
杜三娘直摆手,并交给她一块令牌,叮嘱道:“你若今后还有什么难处,尽管带着这块令牌,入宫寻商女官,她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