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秋高气爽,正是草黄马肥的时候。
惨白的太阳高高挂上蔚蓝的天空,带着秋凉的狂风漫卷,压弯了一望无际的黄草,也吹拂起兜鍪尖顶的红缨。
斜飞入鬓的长眉压着双充满野性的明眸,精钢锻造的护脸下是一张肤色黝黑的坚毅面容,眉眼凌厉英气。
随羌人南讨过长安,许是受到了中原人的诅咒,回到草原,鲜卑部大汗便去见了长生天,将从长安掠夺来的财宝人口留给了膝下的一儿一女。
长子拓跋洪难当大任,好在草原素来崇敬强者,不像中原对坤泽的偏见那么深,拓跋楚华倚仗一身的本领,当仁不让的成为了鲜卑部新的大汗。
经过草原的风吹雨打,与其他部落的刀剑厮杀,拓跋楚华踏平了大半个草原,人也如同荒漠上的胡杨树,越发成熟坚强起来。
纵然在万千鲜卑部骑卒的注视下,她依旧挺直脊背,威风凛凛地踏上简易的高台,命人吹响嘹亮的牛角号子。
“呜呜呜————”
几十只乌黑牛角同时发力,听到牛角声,分散远住的鲜卑人纷纷穿上皮甲,挎上弯刀赶到汗帐。
随着兵卒越聚越多,拓跋楚华也不啰嗦,清亮的嗓音回荡在蓝天之下:“长生天的孩子们,今年羌人又向我们讨要一万头羊、五千头牛、两千张兽皮,还有健壮乾元坤泽各两百人。”
兵卒们群情激奋:“去年还是五千头羊呢,可恶的羌人,就是喂不饱的野狼!”
“长生天!我们的肚皮都填不饱,还要拿好羊好牛给他们。”
“肉就算了,孩子们给了羌人,到时候谁出去打猎征战?”
愤怒的唾骂抱怨如同暴雷天的草原,风雨一波接着一波,拓跋楚华拔出弯刀:“你们说,我们该给吗!”
“不该!”
“好!鲜卑部向羌人纳贡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就算是孩子报答父母的养育,也该报答完了。曹将军,你过来。”
拓跋楚华示意一名白面穿着明光铠的将军上台,见大家对这位中原人好奇的打量,她道:
“江南的大周天子派了曹楚将军到草原,想要联合我们一起对羌人夹攻,这是长生天赐予我们推翻羌人压迫的机会,大家说,干不干!”
“干!”
去打凶狠残暴的羌人?许多人不免胆怯,台下的呼声明显没有之前“不该”那声响亮。
拓跋楚华指着台子后堆成小山的辎重:“这些粮草器物,是大周天子送来的,只要我们出兵,羌人的荣华富贵,便都是我们鲜卑部的!”
众人眼睛一亮,长安的富贵他们可都见识过,做梦都想再去一回:“杀!”
扫视着军心大振的鲜卑部,曹楚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满面风尘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容。
陛下去过长安,知道鲜卑与羌人的纷争,也果然不出她所料,鲜卑部被羌人压榨已久,只要许出些微小利,就鼓动起他们起兵反抗的心。
离开建邺那么久,她终于能回去向陛下交差了。
————
有了鲜卑部在北面牵制羌人,元祯终于能喘一口气,她将并州铁骑的部分人马调到江州,由刘芷统领,与郑伯康的玄甲军一同反扑。
短短一月间,萧岧已经丢了荆州,回到益州龟缩起来。
“许久没见到陛下这么笑了,您这是又收到了什么好消息?”
元祯耳朵微颤,合上奏疏才抬头看,只见谢七娘端着只圆肚汤盅,已经走到长案前了,她埋头批红,竟没听到人进殿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今日旬休,酒肆不忙吗?”
谢七娘脸颊有些红,将汤盅搁在长案上,轻轻揭开盖子,一股清甜溢了出来:
“酒肆里新得了些好蜂蜜,妾想陛下嗜甜,就掺了生姜汁、牛乳和白萝卜汁做成五汁膏。秋日干燥,陛下用五汁膏润润喉。”
嗓音轻柔,谢七娘边介绍着,边为她盛出半碗五汁膏,玉碗莹绿、膏体白皙,看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
在广陵时七娘就喜欢做些药膳,来给自己强身健体,元祯瞧那双纤手将五汁膏捧到眼前,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尝了口,牛乳的细腻、蜂蜜的甘甜、姜汁的微辛糅合在一起,顺着舌根滑下去,回味无穷,这滋味赶得上皇宫里庖厨的手艺了!
谢真一在酒肆做了三遍,直到五汁膏在调羹上颤颤巍巍,比最嫩的豆腐还要丝滑时,她才端进宫,这会又有些不安,生怕自己做的不到位:“陛下,你觉得怎么样?可还合你的胃口?”
“怎么不合?好吃呀。”
说着,为了证实自己的话是真的,元祯又挖了一大调羹放进嘴里,眉头高高扬起,做出十分享受的表情。
眸里的碎冰闪着喜悦的光芒,谢真一被她逗笑:“既然陛下喜欢吃,那妾以后多做些,换着花样做给陛下。”
“既然陛下喜欢……”
浓情蜜意飘到了殿外,萧夷光面色煞白,再也听不下去里面的欢声笑语,也不敢想象里面会是什么郎情妾意的光景。
商音托着沉重的托盘,瞥见她推门的姿势一动不动,保持着漫长的痴怔,眼中充满担忧:“娘娘,我们回去吧,不要进去了。”
“不。”
临阵脱逃不是萧夷光的脾性,尽管双腿如同灌了铅,她轻咳一声,仍旧扬起笑款款而入。
这回不请自来,她对衣着打扮着实下了番功夫,散花水雾绿褶裙,珊瑚红春衫,精心修饰过的容貌,笑靥比御花园的芙蓉花还要娇俏。
连谢真一乍一抬眼,都惊艳得愣在原地。
元祯推开碗,仔细端详萧夷光的笑脸,见她眼眸里的血丝少了许多,暗暗点了点头,昨夜自己还不算白忙活一场。
谢真一很快恢复镇定,主动行礼:“见过皇后娘娘,您怎么有兴致出来逛逛了?”
“我一直有兴致,只是怕陛下没有空,所以才不敢来打扰。”
萧夷光目光停在汤盅上,又瞟了眼元祯湿润的唇,笑意盈盈道:“好香的五汁膏,又白又嫩,是县主亲手做的?”
“……是。”
谢真一爱屋及乌,若安在从前,保准也会给椒房殿做一份送去,可现在皇后于她而言,就是个玩弄元祯感情的骗子,她没有要分享的意思,反倒忍不住讥讽:
“听闻皇后娘娘出身中原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女红饮食倒不大上心,兰陵萧氏的其他坤泽,也如皇后一般吗?”
这是在讽刺自己没有尽到温柔敦厚的本分?
学习琴棋书画是为陶冶高雅的情操,上心女红饮食为什么?为的入宫给皇子皇女当傅姆?
萧夷光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她素来就瞧不起这等眼界低的坤泽,甘愿像匹马似的钻进辔头里,同长了两只眼睛一只鼻子,怎么坤泽就要拘泥在锅灶针线筐周旁打转?
“县主若感兴趣,正好我家九娘还未娶妻,你嫁给她不就知道了?”
自萧夷光入殿,元祯就板起了脸,神色冷淡的取过奏疏接着看,听到她的反怼,朱笔在奏疏上横出一条斜线,差点噗嗤声笑出来。
数月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不想萧夷光还是那副精明的性子,不想吃的亏,是一口也不会吃。
谢真一满心想要入宫为妃,只是元祯态度抗拒,这才想着曲线救国,借送香囊送补品的由头时常进宫看望,又去讨好寿春大长公主,希望有朝一日能让元祯改变主意。
她听了萧夷光的话,气得鼻尖都泛上红色,回敬道:“我谢氏坤泽清清白白,可不会嫁给闲赋在家的罪臣亲眷!”
无论兰陵萧氏如何割席,萧岧谋反是事实,皇后身上的这枚污点就永远洗不去。
萧夷光眸色深邃而平静,仿佛听了个笑话,她悠悠道:“你所说的罪臣亲眷,是陛下敕封的端阳伯。”
“……”
争论涉及到朝政,两女各执一词,为了自己的家族不肯相让,大有视天子为无物的意思。
元祯越听越不对劲,她倒无妨,只是传到宫外免不了要掀起腥风血雨,就出口制止:“萧恪对社稷有功,若她亦有罪,岂不是在说朕包容罪人?”
见她明晃晃偏袒萧氏,谢七娘一愣,狠狠揪了把手帕,委屈的酸涩涌上心头。
殿内的气氛阴沉沉的,再教她们二人呆在一块,恐怕萧谢两姓明天都能在朝堂上打起来。
好在元祯在世家间左右逢源,早就练就了套和稀泥的好本事,她不辞辛苦的挥动铲子,主动转移话题:“皇后来是有什么事?”
针锋相对的利剑化作似水柔情,萧夷光接过商音手中的托盘,压下对她与谢七娘见面的不满,笑吟吟道:
“陛下忘了,咱们在京口郡还有一座丝坊,黄娘听闻妾怀孕的消息,特意贡了些料子过来,妾想请陛下选些花样,日后好给小皇女做襁褓。”
咱们,怀孕,小皇女。
这几个字眼明明平淡无奇,在谢真一听来,却是多么的刺耳,她眼眶酸涩,是啊,她们在京口郡共患难过,不论怎么样,情意终究深厚。
难道还要留下看两人其乐融融的挑选花样?
谢真一咽下舌根的苦涩,忙捧起自己的圆肚汤盅,匆匆告辞:“陛下忙,妾就不打扰您了。”
“等一等,七娘,朕还有话对你说。”
看着托盘里丝滑的绸缎,绚烂的色彩,想象小皇女穿着它们的模样,元祯嘴角不自觉的弯起。
再瞥向萧夷光时,她的姿态也温和许多,像破了冰的河流,但语气仍不容拒绝:“皇后,你先回去吧,朕挑好了会让苟柔送到椒房殿。”
第92章
“陛下……”
近乎于卑鄙的窃喜在心尖回荡,谢真一能看出皇后离开时的恍惚与落寞,她的眸中重新燃起希冀的光,紧扣在汤盅上的指节泛起了白。
“七娘,你陪朕一同长大,世家里旁的坤泽赏月赏花,是而你却要给我针灸,陪我说话,一晃十几年过去,我到现在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
卸下帝王面具的元祯,显得温情脉脉,她紧了紧淡青色的大袖衫,腰身纤瘦得像盘花里细挑的文竹,温柔又脆弱,直教谢真一生出想拥人入怀的保护欲望。
“那时你头扎珍珠抹额,暗花绫裤外系着腹围,像是刚从婴戏图里面走下来,而我呢,瘦瘦弱弱,个子也没你高,你却一点也不嫌弃,还送了我只长命锁。”
谢真一亦回忆起从前的时光,喉咙干涩:“只要能与陛下待在一起,就算不言语,妾也十分喜欢。”
那个时候就算是各据长榻一边,不用身体接触,只要眼神的偶一粘连,都会让她甜蜜许多。
元祯不忍戳碎七娘眸里的星河,挪开了目光,轻声道:“大家年纪小,情义难免深厚些……朕这里有桩差事,想请七娘帮忙。”
从色彩斑斓的旧梦里惊醒,谢真一抿嘴笑道:“陛下尽管开口,妾一定万死不辞。”
“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大事。”元祯后倚着御座的椅背,上面雕饰着凤纹、镶嵌着珠宝,靠着并不舒服,她语气装作轻松:
“朕常听出宫的内臣说,谢七娘不仅医术精湛,在经商一行也颇有天赋,在建邺开的几家酒肆,生意都是红红火火,就是陶朱公见了你,也自愧不如呀。”
自皇后被软禁,谢真一便将酒肆交给了胡姬照管,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宫里,听到夸赞,谢真一先红了脸,又忐忐忑忑,不知道元祯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元祯夸完了人,才慢慢道:“朝廷北征西伐,到处要用银子,你可愿意像黄娘一般,进入度支部做官呢?”
像黄娘一样入朝?
谢真一先是露出茫然的表情,她是听说过黄娘的名字的,此人是南逃来的奴婢,先在皇后身边伺候,后来以坤泽之身管理了偌大的丝坊,现已是朝中六品官员。
有陛下背书,就是再古板的老儒,顶多背后道几句人心不古,也不敢在黄娘面前多说什么。
这样的生活,谢真一不是不羡慕,可是入朝的话……她脸色一变,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元祯。
做了官就不能入宫,像在白马寺那日一样,元祯她又一次拒绝了自己。
“为什么?”
唇上的血色尽褪,她逼近元祯,只想求一个答案:“您这么想推开妾,是因为皇后娘娘吗?她能蒙蔽你一次,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有第二次?”
苟柔放下墨条,拦住谢真一咄咄逼问的身躯:“七娘,您冷静些。”
元祯下意识想否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她干脆道:“朕答应过皇后,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人,更何况,皇后本就没有反心,这也不是什么不能饶恕的大罪。”
“百姓尚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这么原谅她,陛下你甘心吗!”
就算有苟柔的阻拦,七娘也逼得极近,激动之下,后颈白芷气味的信香溢了出来,像无形的大网,紧紧缠绕着元祯。
重重信香的压抑,连声的逼问,都让元祯感觉像是回到了受控于元叡的从前,她蹙眉起身,弹了弹袖子,冷冰冰道:
“为什么不甘心?那时父皇杀了人,是你们谢氏抛下我们父女,朕不是也没有继续追究吗?”
谢真一像那尊蹲在明光殿中央的大鼎,僵在原地,甚至连眼神都怔住不动,圆圆的杏眼盈满泪水,许久都不眨一下。
广陵一事,对元祯而言刻骨铭心,那时谢氏多倚仗父皇的兵马,结果却在父皇杀人后,连声消息都不通,生生逼着她连夜奔去长安求救,才存下一条性命。
况且在高玉元焘母子想要毒死元祯的前夜,谢氏不也差点就追随了高氏,想要致自己和皇后于死地吗?
元祯手下的暗卫不是吃白饭的,只要用心查,慢慢寻访,什么查不到?
她隐忍不发,是为了朝政的平衡,是想要大周在门阀横行的时局下生存,可不是为了纵容谢氏得寸进尺,打起插手后宫的主意!
殿中被沉重的安静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睫毛接连动几下,谢真一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甚至比生病时的元祯还要惨淡些,她嘴唇微微颤抖:“陛下,都是我不好……”
元祯回过身,见她的眸子上敷着一层晶莹,自个也像是吃了一大碗酸浆,心里涩得不太好受,便使了个眼色给苟柔。
苟柔会意,拿出自己的帕子放到七娘的手心,搂着她的胳膊低声劝慰了几句。
“萧岧之乱马上就会平定,左仆射是大周的忠臣,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继续苛责皇后。”
其实在白马寺那个雨天里,元祯便看淡了七娘的“背叛”,心中只留下了她对自己好。
也正因为如此,元祯才真心希望七娘能狠下心与谢氏分开,像黄娘一样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成为谢济谋求富贵、针对萧氏的工具,她恳切的劝道:
“玳婢,人总不能拘泥在小小的府邸里,只听自己阿娘的摆布,你若心里不好受,不妨亲自去京口郡一趟,看看黄娘是如何生活的。”
隔日晚间,元祯听杜三娘禀告,谢七娘已经重新从谢氏搬了出来,并且购买了一辆轻便马车,让仆从收拾行李,像是要出远门。
“她是要去京口郡了。”
杜三娘点头:“暗卫们看到她去公府办了张路引,正是去京口郡。”
“不过谢济大人不太高兴,县主离开谢府后,她在家里摔了只砚台,骂了许久。”
听到这节,元祯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她促狭的笑笑:“做不成国丈了,她如何不气?不要管她。”
当今国丈不是左仆射吗?
杜三娘摸不着头脑,潜意识觉得谢济野心不小,还好谢七娘没让她得逞。
“如今道上不太平,派几个人,暗中保护着县主,莫叫她山贼盯上她。”
————
深更半夜,元祯像那栓在磨上的骡子,好不容易处理完手边的奏疏,两边肩膀俱酸痛不已。
推开窗欣赏了阵漫天繁星,殿外又传来鸡人报晓的声音,她这才知道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天一亮,元祯就要马不停蹄的上朝,新的奏疏也会一筐一筐送来。
苟柔端来一直温着的参汤,劝道:“陛下,您喝了汤就赶紧去眯一阵吧,总这么累下去,身体迟早要拖垮。”
元祯摇摇头,许是被萧夷光养成了习惯,不批完当日的奏疏,她总也睡不好,连做梦都是在批红。
喝了两口参汤,胃里腾起融融暖意,元祯突然想到这段时日忙,好像许久没有去椒房殿了,到底是五日?还是七日?
也不知道皇后睡得踏不踏实,还有没有揪着她的衣裳睡觉。
元祯先催苟柔去休息,又问:“今晚是庆娘在椒房殿守夜吗?”
苟柔心里默默数了数日子,肯定道:“是该轮到庆娘女史了。”
“去椒房殿!”
步撵照例远远的停在椒房殿宫门外,虎豹骑目不斜视的将人放进去。
夜黑风高下,主仆二人像做贼一般,偷偷摸摸踩上重重台阶,然后悄悄的推门。
门纹丝不动。
苟柔反思了下自己的力气,又重重的推门,门哐当声撞上了里头的大锁,寂静如水的夜里,这响声嘹亮到能传出三里地。
见她还要尝试,元祯扶着脑袋头疼,阿柔空有一身蛮力,也不动脑想想,就凭她大如牛能扛鼎的力气,之所以推不开小小的一扇门,肯定是有人在里面反锁上了。
苟柔面带尴尬,干笑一声:“奴婢早就跟庆娘说好了,要她虚掩着门……想必是她忘了,就顺手上了锁。”
“还不快走。”
再晚一步,皇后都能下床走到门口,将两人捉拿在现场了。
“哗啦哗啦——”
门锁一阵响,商音很快打开门,惺忪的双眼瞪大,吃惊道:“陛下,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元祯刚下了一步台阶,眼见躲不住,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回身:“咳咳咳,今日是你给皇后守夜?”
“回陛下,是轮到奴婢了。”
苟柔猛然一拍额头,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陛下,是奴婢数错了,庆娘女史应该是昨夜的差……您别这么看奴婢,往好处想,起码咱们没暴露庆娘女史,是不是?”
“……人家庆娘可比你聪慧多了,定不会教这种事发生。”
“陛下?”
萧夷光也出来查看,披着厚厚的大氅站在门槛内,眸中的倦意全化作了惊喜。
她抬手扶门,毛皮的缘边滑落,露出里面银白色的中衣,中衣也随之落下去,皓白的腕子好似天上的皎月:
“这么晚了,您这是——”
元祯口非心是,不想暴露自己真正的来意,就搜肠刮肚寻了个理由:“古人云,秉烛夜游,及时寻乐,朕是去赏花,不意走到这里。”
椒房殿与御花园隔着三座大宫殿呢。
苟柔腹诽,恐怕只有采花贼才会赏花赏到坤泽的卧房吧,陛下您就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敷衍。
瞧着主仆二人浑身不自在,像是被毛毛虫爬了一身的模样,萧夷光心下明白三分,她眸里的笑意不减:
“那您是来邀请臣妾夜游的吗?妾这就去换件衣裳。”
第93章
椒房殿有一座倒立莲花青瓷烛台,台上足足有五根烛针,针上又插了五根蜂蜡,商音忙不迭取过火石,一口气全点上。
噼啪烛花爆开,明亮的火焰蹿起,照亮了妆台前萧夷光掂取花钿的认真神情。
她不仅要更衣,还不辞辛苦的梳发上妆,把妆娘都从被窝里叫了出来,大有化为海棠仙子,跑去跟御花园里的芙蓉花比美的架势。
可是哪有孕妇深更半夜不睡觉,兴师动众跑去御花园里赏花的?也不怕黑布隆冬的撞见了鬼祟精怪!
再者说,真要去了御花园,孩子耳渲目染,出生后会不会也变成个黑白颠倒的夜猫子?
想到未来,元祯打了个寒颤,她还指望着大周能中兴呢,下一代天子要是养成半夜跑到御花园瞎逛的毛病,这算什么事。
她连忙补救:“咳咳咳咳,皇后理解错了,朕不是想去御花园,而是已经从御花园里赏花回来,正准备回去休息。”
用牛角梳梳发的手停住,萧夷光唇边的笑意扩大,嗔道:“近来御花园里秋霜重,花泥湿润,陛下的鞋边却没有沾上泥土,可见,陛下不是去过御花园,而是不想陪臣妾去。”
元祯低头一瞧,隐在门槛阴影里的靴子果真干干净净,连点灰尘都没有,她没想到萧夷光观察的那么仔细,眼神还那么好。
那么,真的要带怀着身孕的萧夷光去御花园?
且不说里面到处都是碎石花草,磕磕绊绊,就是光踩进园子里的泥地,都能把脚上的鞋粘下来。
倘若这件事传到寿春姑姑耳朵里,恐怕明日就得来宫里找她索命!
沉吟片刻,元祯沉着面孔,煞有其事道:“朕的确去过,只是中途没有下过步撵,不信你去问苟女官。”
接到元祯的暗示,苟柔点头如小鸡啄米,同样面不改色的胡诌:“皇后,陛下说的没错,我们是从御花园刚回来。”
萧夷光放下牛角梳,神情略有失望:“是这样呀。”
外面的苍穹上已挂满星斗,萧夷光猜出元祯是刚批完奏疏,才来到的椒房殿,若再折腾着折回明光殿,只怕就该梳洗上朝了。
元祯压下了萧夷光想去御花园的念头,正准备溜之大吉,只听她盛情邀请:“既然去不成御花园,陛下也想要休息,那就在椒房殿歇着吧,臣妾这里汤婆子、熏笼都是现成的。”
说着,握上她冰凉的腕子,萧夷光不容拒绝的将人拉进暖烘烘的屋里,吩咐商音:“端一碗安神汤来,我们喝下就要睡了。”
都能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了,那么前尘恩怨是不是也得一笔勾销?
元祯陷入犹豫中,想掰开她的手,又怕推搡间伤到孩子,只好半推半拒的进了椒房殿,像是落入盘丝洞的蝴蝶,在法力无边的蜘蛛精面前,挣扎不是,顺从也不是。
好在苟柔恪尽职守,拦到两人面前:“皇后娘娘,万万不可,您现还怀有身孕,若让敬事房的人记下,明日又要有奏疏责怪陛下了。”
萧夷光眼角泛红,眸里酝酿着晶莹,祈求似的望向元祯:“可是,送来的衣裳里面已经没有了陛下的信香,臣妾和小皇女一样,只有闻着信香才能睡着。”
“如果陛下执意离开,还请您不要吝惜身上的这件外袍,把它脱下来,留给臣妾抱着入睡吧。”
脑中的某根弦摇摇欲坠,元祯脑海里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小元祯,黑元祯抱着腿,极力将她向殿外拉,白元祯却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操纵着元祯的嘴唇,鬼使神差的答应:“好,那朕今晚就不走了。”
此言一出,连元祯自己都吓了一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坐到了床边,连鞋都脱了。
再看萧夷光,已经褪去了外头的大氅,如瀑的青丝垂到腰间,不饰朱华的面容比出水的莲花还要美丽。
她的头轻轻倚在元祯的肩膀,柔软温热的躯体紧紧相偎着,似乎要将人融进骨血里,好闻的海棠信香也猛然爆炸开。
元祯的心蠢蠢欲动,反搂住她的腰身,心里却在暗暗唾弃这副言不由衷的身体。
良久之后,萧夷光鼻息打在她的脖颈上,启唇娇嗔:“陛下?”
“嗯?”
元祯心吊起来,倘若萧夷光忍耐不了欲望,想要更进一步,那她可千万要守住本心,即便是为了孩子着想,也不能答应。
“您怎么不释放信香呢?”
她的语调微微上挑,带有丝疑惑。
“……”
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
元祯囧,坐直身子伸手落下罗帐,内殿只留着一盏烛台,本就昏昏暗暗,有了帐面的阻隔,她们眼前更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青竹的信香慢慢充斥整座罗帐,闭上双眼,两人仿佛置身在茂盛葱翠的竹林里,似乎耳边能听到竹笋破土而出的声音,舌尖也尝到嫩笋的清香。
腹中的孩儿似乎也在竹林里睡着了,萧夷光享受着亲密的宁静,喃喃道:“许久不曾与那罗延这么亲近了。”
许是嫌元祯身上的裘衣碍事,或许也是怕元祯连轴转,身子受不住,萧夷光进而请求:“眼下离朝会还有些时候,陛下脱了外袍,好好躺躺吧。”
紧紧抱了这么久,再推脱反倒有股小家子气,元祯也没有异议,沉默的撸下手串,又探身出去,脱下裘衣扔到木施的凤头横梁上。
解开革带,手在腰间摸了个空,元祯发现香囊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她翻了翻两人脱下的衣物,一无所获,心里着急,穿着鞋就要出去让苟柔找。
萧夷光已经坐到床上,手指顺着发梢,时刻关注着她:“陛下在找什么?”
“朕的香囊不见了。”
元祯有点郁闷,一只香囊而已,就算十只她也丢得起,但她方才想起这只好像是谢七娘送的,若让旁人捡到,怕会给七娘平白惹上些是非。
“是这只吗?里面装着白芷牡丹的香囊吗。”
萧夷光有点不满,但也如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只香囊,扔到元祯眼前。
方才竹林里突然钻出道白芷的清香,同那夜的气味如出一辙,难闻至极。
萧夷光蹙起柳叶眉,趁着两人挨在一起时,暗中解下香囊藏到了枕头下面。
元祯抓起一瞧,喜上眉梢:“正是它,怎么会在你那里?”
萧夷光言简意赅:“这是谁给你挂到革袋上的?”
“当然是阿柔。”元祯回答的理直气壮,明光殿服侍的宫婢二十多人,难不成还要她自己穿衣系袋?
此路不通,萧夷光换了个问法:“香囊也是苟女官做的吗?”
“不是她。”
“那是谁?”
一句跟着一句,元祯嗅到了些许醋味,黑暗里,她嘴边勾起促狭的笑,装作回忆的语气:“我记不太清了,嗯……好像是王家的女郎,也有可能是张大人家的阿郎,啊,想起来了,一定是如姬!”
萧夷光绷紧身子,暗暗磨牙:“如姬是谁?”
元祯故作惊讶:“你忘了?不应该啊,皇后的记性不是最好的吗?”
萧夷光瞳仁中翻滚着铺天盖地的情绪,她抓起软枕就往元祯身上打:“如姬到底是谁?!”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若按在从前,元祯只能原地挨打,如今她双腿能走能跑,便闪身躲到了床榻另一头,憋着笑道:
“如姬就是寿春姑姑送来的舞伎,被你打发到掖庭倒夜香的那位啊!”
掖庭里的宫婢哪有机会能近元祯的身?
萧夷光情绪稍微平静,虽然胸膛还有起伏,但已经猜到元祯是在捉弄她,不免恼羞:“陛下真是荤素不忌,香的臭的都肯要。”
“哈哈哈哈哈。”
元祯笑到直不起腰,她捂着肚子道:“小小的一个香囊,也值当你去吃醋?”
“哼,一个香囊,也值当陛下撒谎?”
萧夷光朝她扔过一柄玉如意,戳穿道:“什么如姬女郎,这香囊里面有白芷,缎面还绣着玳玉,分明是你亲亲爱爱的谢七娘做的,臣妾亲手编织的宫绦,也没见陛下这么宝贵。”
元祯本半躺在榻尾,听到她的话,收敛了笑,端正的坐直身子。
自回到京城以来,元祯知道七娘余情未了,便从不主动与七娘相见,即便是逢了面,也很快挪开目光,生怕一个不留神,萧夷光就心情不好。
可李大郎癫狂的感情,对萧夷光的爱意,是条狗都能看出来,即便如此,她还是将人放到身边,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
无意带一个香囊和有意将人放到身边,若论起不该,这里头的到底孰轻孰重?
“哼哼,你还要说我?李大郎他——”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两人:“叩叩叩。”
“陛下睡了吗?”
商音秉烛去打开门,低声道:“还没睡呢。”
伺候二人进了罗帐,苟柔就回到了明光殿,这会竟又大费周章的折回来,声音也有些焦急:“前朝送进来急信,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能深夜送信进来,一定是前线的兵马出了状况。
元祯顾不得跟萧夷光计较,忙下床穿鞋,肩头落下宽袍,她边踩着鞋,边抬头看,只见萧夷光也蹙起了眉头,正在给她从衣裳堆里翻找系袍的革带。
“把烛台和信一起送进来。”
收拾个差不多,元祯坐在床边,就着苟柔端来的烛台,拆开信封看了两眼。
她废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欣喜若狂道:“阿舅已经杀进了蜀王都城,将萧岧活捉了!”
第94章
“萧岧逼迫妻妾儿女服毒自尽,又把年幼的伪帝绑到马背上,打算带领死士逃往赤鬼国。可阿舅早就猜到了他的阴谋,提前在蜀中小道埋下伏兵,活捉了他们。”
读完急信,元祯双颊染上红润,眼睛也闪烁喜悦的光芒,喜出望外之际,她激动的在内殿疾步转了几圈,觉得还不够,又猛的抱住萧夷光,力气大得似乎要将人举起来。
“陛下,陛下您的腿,快放臣妾下来。”
萧夷光自双腋向上攀住她的肩膀,双足分毫不敢离地,就元祯这小身架子,双手颤颤巍巍的,不把自己和孩子摔着才怪!
元祯卸下人,仿佛方才的兴奋已经将力气全都抽干,她合衣仰面倒在床上,粗喘几口气,又蹦下床:
“不行,萧岧在蜀中经营多年,益州还有郡县没有攻克,押人回京难免夜长梦多。”
她找出手串快速捻着,思索一阵,斩钉截铁道:“那就让阿舅在益州将伪帝凌迟,对外声称萧岧亦死,然后瞒天过海的将人送回建邺。”
萧岧兵败,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满目疮痍的城池,流离失所的百姓……最重要的是益州荆州刺史和属官也空缺出来,还需要元祯派遣官吏去管理。
在大周世家横行,门阀倾轧,元祯打算将两州交给寒门子弟,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受到世家的反对。
那又如何?
大周的三支兵马都掌握在她手里,谁有意见,就让他们去跟虎豹骑的刀剑说话!
说干就干,像是喝了琼浆玉液,元祯眸子熠熠生辉,身上也重新充满了力量。
她将萧夷光按到床上,叮嘱着快些睡觉,声音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又急匆匆的穿上衮袍,命人传几位重臣进宫议事。
离开的急急切切,出门前,元祯还特意揭开罗帐摸了摸萧夷光的脸,见她回以温婉的笑,似乎真的不在意萧岧的命运,便放心下来。
元祯怕自己走了,萧夷光再为萧岧伤心,就落了个轻柔的吻,安慰道:“左仆射很想你,等过段日子,胎象稳了,我就陪你回家看她和稚婢。”
萧夷光半躺在雪白的狐狸裘被里,脸颊的湿润转瞬即逝,她触着这点温暖,清浅的微笑犹如一轮明月:“你也要注意身子,妾明日还等着陛下。”
喧闹声簇拥着元祯渐行渐远,在某一时刻的一个点上,椒房殿终于恢复了死水般的安静。
商音进来,掖了掖被角,抬起身发现萧夷光死死攥着被角,白皙手背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她以为七娘放不下萧岧,叹了口气低声劝着:“皇后娘娘,不拘萧刺史入京是什么处置,您都不能再插手了。陛下只追究了萧刺史一人之过,放过了兰陵萧氏满门,已经算得上宅心仁厚。”
“您想想,您的舅母表姊妹表兄弟,这些人又有什么过错呢?刺史怕他们拖累自己,上至六十岁老妇,下至六岁稚童,不全都被逼着自尽,又一把火烧了,连尸体都没有存下来。”
萧岧被生擒,等到押送入京的那日,他见到元祯,会不提那日密室的阴谋吗?
萧夷光不安的情绪在心底汹涌,心底隐隐约约觉得萧岧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阿舅罪有应得,我帮他筹谋过,是他一意孤行才落得这种下场。我已经看开了,如今所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呢?
商音想问,却见皇后已经阖上双眼,眉心皱成一团,她也不便多问,就端了烛台退了出去。
————
萧岧谋反,以朝廷大获全胜结束,此战不仅夺走了兰陵萧氏的兵权,消灭了荆州益州的勋贵割据,也让元祯的手中的权柄达到了顶峰。
元祯砍了几个阻拦的世家,强硬的任命刘芷为益州刺史,另一出身寒门的官员宋琦为荆州刺史。
世家们明面顺从得像绵羊,私下里却叫苦连天,虽说他们内斗得厉害,但碰到外敌就团结的如同一块铁板,数百年间只有他们控制天子,还没有天子敢踢铁板呢!
可是经历过羌人之乱,元祯已经控制了全部的兵权,她麾下带兵的将领除了郑氏,其余的如刘芷、柳恒等,无一例外出身寒门。
西河毛氏曾想要收买勾结寒门将领,话还没说完,就被绑了送进宫去,第二日满门发配到交州,由虎豹骑亲自护送。
世家们见此惨状,纷纷熄了心思,不敢再与元祯叫板。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
一晃就来到了年底,建邺的好事接二连三,除了萧岧谋反被镇压,羌人也遣使要求停战,最重要的是陛下与皇后和好如初,宫里的婢子们也能松口气,这个新年过得热热闹闹。
每逢年节,或者是陛下皇后的生日,宫里的婢子们虽然能穿上新衣,得些赏钱,但也格外的忙。
好在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比起先帝元景百花争艳的后宫,少了些勾心斗角,就算是做事,宫婢们也觉得痛快。
更何况今日两位主子先后出了宫,连女官女史们也围炉去磕炉果,宫婢们更是乐得自在,躲到清静处抹起了叶子戏。
郑銮千里迢迢,押送着萧岧回到了建邺,元祯送萧夷光去左仆射府后,马不停蹄的来到诏狱。
她要亲自审问这个罔顾皇恩的叛臣。
木头横梁突兀的横出来,郑銮眼疾手快的伸手护住:“陛下,小心磕着头。”
诏狱的通道曲曲折折,有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因为这个多是看押罪大恶极之人,为了防止他们逃跑,所以匠人在修建时就多花了心思。
“萧岧此贼,端是与众不同,看着蜀王说了千刀万剐,照样吃吃喝喝,还说要有要事要禀告陛下。”
她们来到诏狱最深处的监房外,这里阴冷幽暗,墙壁上飞溅着黑褐色的陈年血迹,正里头坐着一精壮男子,正在狼吞虎咽的吃麦饭。
元祯紧了紧大氅:“铐他出来。”
狱卒打开门,夺下萧岧手中的饭碗,将他绑到十字木架上,然后又去火盆里举出烙铁,只要元祯一开口,这黄红的铁块就会贴到萧岧的身上。
萧岧见了,勉强挺直腰板,口中却求饶:“不要打我!你们问什么,我全都招!”
郑銮俯到元祯耳边:“陛下,此贼许是见大势已去,是一点苦头都不肯吃,问什么答什么,自被捉住,只挨了顿鞭刑。”
怪不得精神这么好,还那么有胃口。
不用问,萧岧晃着脑袋,将家底全都抖了出去:“我三岁读书,五岁进学,七岁学骑射,十四岁娶了王家郎君,十六岁同范阳卢氏的寡妇有过一腿——”
“呸!在陛下面前,你也敢污言秽语!”
狱卒一鞭子抽上去,吓得他想躲不能躲,绳子将脖颈都勒出了青筋。
“陛下,是陛下来了吗?”
萧岧虽怕,但声音又惊又喜,他抬起头,果真见到一年轻的女郎落座,尽管穿着乌黑的大氅,身形隐在黑暗的角落,容貌仪态却清贵不可言。
下一刻,萧岧尖锐着嗓子:“我要告密,宫中有人图谋不轨!”
这等无赖模样,还说什么告密,只怕是诬告吧。
元祯抬手制止了狱卒的扬鞭:“慢着,且听听他要说什么。”
“喏。”狱卒抹了把冷汗,退到一边。
郑銮斥道:“建邺城内还有没有你的同党?早早说出来,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有啊,自然是有的。”
萧岧舔了舔嘴唇,他闻得到监室海棠味道的信香,在场的众人都需要吃止息丸,唯有陛下不需要,那么这香气一定是他的好外甥女八娘的信香,夜晚留在陛下身上,又被陛下带到了此处。
八娘啊八娘,阿舅要接你出京,你不愿,反倒教萧恪让出兵权,导致了益州之战的大败。
既然你不仁,就别怪阿舅不义了。
“同兴三年五月七日,唔,正是陛下进入长安,见过八娘的当晚——”
见他提及往事,甚至提及明月婢,元祯额角突突直跳,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像丝帛上的裂痕,悄悄的往身上爬。
果不其然,萧岧不羁一笑,说出的话足以将人拉入无边深渊:
“当晚,她便劝说大司马瓜分大周的天下。那时羌人大兵压境,八娘怕江南豪族起兵作乱,就释放了广陵王来牵制,又派我带着蜀王,占据益州、荆州两地,只等时机一到——”
“陛下去长安哭求八娘,你以为是八娘怜悯你而释放的广陵王吗!她是想要你的天下!都是她的阴谋、诡计!她一直都在利用你!”
“住嘴!”
元祯低声喝止他的狞笑:“死到临头,你还有心思污蔑皇后,就不怕落得跟蜀王一样的下场吗!”
萧岧揭露了萧夷光的歹心,又给元祯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此时洋洋得意,反问:“陛下自诩从谏如流,怎么连几句实话都听不得了?”
元祯稳如泰山,并不为之所动,反而还教人将他的嘴缝住。
萧岧急了,他说的可都是实话!怎奈何元祯不信,便就真真假假混在一处,高声扯谎道:
“八娘多次催我派人接她逃出来,若不是陛下那时生病,八娘无法脱身,她早就逃到了益州。”
郑銮取过针线逼近:“胡说!八娘凭什么放着皇后不做,要去跟你同流合污!”
“皇后?有皇后之名,无皇后之实,算什么皇后!”
萧岧冷笑道:“陛下生不出孩子,就想要过继宗女,再让郑氏监国,陛下,我说的可是实话?八娘野心颇大,要给郑氏做嫁衣的话,留下又有什么意思?”
“倘若陛下不信我这败军之将,就只管当面质问萧八娘,拿我的话诈她一诈,她自然就会乱了阵脚。”
第95章
元祯紧紧抿着嘴,等他说完话,才悠悠然的起身,示意狱卒将十八般酷刑备好,冷笑着轻蔑道:
“就算皇后想要谋反,那又如何?”
成亲前的往事,就算给现在留了些麻烦,可事情已经平息,元祯就不打算追究,谁还没有个过去呢?
更何况,萧夷光嫁人前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娘子,嫁人后,不仅要操心自己比纸薄的身子,还要应对王后元焘之流,就算内外交困,也没有抱怨过半句。
元祯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她的心到底站在哪一边。
萧岧震惊,旋即咆哮,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怒气:“她在图谋你的江山!这种人睡在陛下的枕侧,陛下难道能安眠无恙吗?!”
“你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不要替朕操心了。”
元祯淡淡的回了他一句,又皱眉掩上口鼻,原来狱卒撕碎他的衣领,在细嫩白皙的皮肉上,狠狠的按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啊!!!”
烧焦的腥臭自萧岧的胸前涌出,布满整座监室。
郑銮递上帕子,劝道:“陛下,剩下的事交给狱卒去办吧,这里污秽不堪,您不能久待。”
钻出诏狱低矮的门框,两人踩上刚落下的冬雪,沿着泥转垒起的长廊走着。
灰色的麻雀跳在白梅枝头,叽叽喳喳,诏狱内的惨叫穿透几层地堡,吓得它们一股风似的展翅飞走,只剩下树枝犹自颤着。
元祯袖底拨着念珠,语气幽远:“本想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留萧岧一个全尸,可惜他不知好歹,反倒造谣生事。”
郑銮会意:“若萧岧供不出其他人,臣就让刀手将他凌迟。”
两人踩过雪白无暇的雪毯,二门外,早有一辆青牛车等在门口。
送元祯上车离去,郑銮自回去审问不提。
灰蒙蒙的天空,凌冽的寒风,一场大雪正在厚重的云层中酝酿。沉沉的云仿佛要坠下来,整座建邺城都笼罩在压抑冰冷的气氛里,偶尔的几声狗叫和鞭炮,打破了这股沉闷,又迅速被沉闷所吞噬。
有经验的老者摸了摸墙角冻裂的水缸,又抬首望天,招呼家人:“多买些柴火回家,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雪了。”
左仆射府中的宾客络绎不绝,比较起萧岧的谋反那时节的门可罗雀,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兰陵萧氏的生命力如同漠北草原上的野草,历经羌人乱华、萧岧谋反等燎燎大火的灼烧磋磨,只要喘上一口气,便又顽强的生长出来。
如今萧氏虽然没了兵权,但萧皇后被诊出了身孕,可谓是否极泰来,只要她诞下的是乾元,那就是板上钉钉皇储。
倘若生的不是乾元,那也没事,世家们听闻皇后有孕,陛下仍与她同眠同食,照顾细致,就凭这受宠的劲头,她迟早能生下下任天子。
所以对萧氏避之不及的世家,此时又厚颜无耻的携重礼上门,加上萧氏自个儿的门人姻亲,这个年,左仆射府里就没断过人。
今日宾客们登门,接待的却只有萧韶的长女萧琼和幼女萧恪,茶喝过三盏,闲话说了一箩筐,就是不见萧韶出来待客。
萧琼解释:“阿娘偶染风寒,正在休养,不敢过了病气给客人。”
客人们有些失望,略坐一会,看到堂外噼噼啪啪刮起了雪豆,唯恐雪大路滑,就把年礼留下走了。
仆射府后院,传说中感染风寒的萧韶,果然半躺在软榻上,额头搭着湿巾子,灯火照亮她发白的脸,一副久病缠绵的样子。
萧韶可不是因为风寒才病倒的,她年过半百,先有萧岧的事迎头一击,强打精神熬过这段风浪,等到船只的行驶稍微平稳,强压下的疲累和心病就一块涌上来,逼着她病在了床上。
“出了你阿舅这桩事,朝廷的粮草都耗在了在益州,前日张十一郎来拜年,说是国库空虚,陛下想要与羌人议和。”
萧夷光洗帕子的手没有停,她扭干水,换下阿母头上的那条:“女儿在后宫也听说了,羌人的使者已经住进了驿馆,想要割地来求和。”
萧韶的脸色由灰白转为潮红,激动得剧烈咳嗽:“什么割地!那本就是咱们大周的土地,咳咳咳!”
“阿娘,你莫要着急。”萧夷光给她抚着胸口,宽慰道:“有鲜卑部在北面起事,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朝廷是和是打,还是未知数。”
“怎么能不着急,一想到你阿母还在长安受苦,我就恨不得,唉,终究是我对不住她。”
懊悔与愧疚交织在心头,萧韶心口像是放上了块烧红的炭,火烧般煎熬。
她本来已经攻进了长安,有机会救出魏夫人,但本着君臣大义,萧韶毅然去救了先帝元景,等再去寻魏夫人时,仆射府已是人去楼空。
萧夷光眼前浮现出阿母的笑貌,握了握拳,许是自己也怀着孩子,数年过去,她对阿母的思念不减反增:
“眼下的机会转瞬即逝,女儿会去劝陛下的。”
听到女儿的宽慰,萧韶非但没有安心,反而睁大双眼,按住她的手,坚决道:“这件事你不要多管,有萧岧的事在前,阿娘怕伤了你们妻妻的和气。”
“阿母是阿娘的妻子,更是女儿的母亲。”
萧夷光静静坐在床边,望向萧韶的眸光平静如死水,屋外的刺骨寒风呼啸作响,被厚实的墙壁的拦住,却突兀的刮进她心中:
“阿娘没有听说过城内外的歌谣吗?‘女为后,母为虏,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乌鸦尚会反哺,女儿怎能心安理得的让阿母受难,自己却享受荣华富贵!”
这首歌谣在萧夷光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日起,就悄然在建邺城的东街西坊里蔓延开,就是市井里的小儿,都知道这是在讽刺皇宫里尊贵的皇后。
陛下曾屡次下旨禁绝此类歌谣,萧氏众人入宫,也绝口不提。萧韶没有想到,女儿还是知道了城内的流言。
萧韶反过来劝慰她:“妻离子散,各居一方的人家多的是……你不必纠结在心里。”
“当初陛下想送女儿去会稽阿姊那里,女儿没有同意,而是主动要求嫁给她,就是为了利用广陵王的虎豹骑,有朝一日能够救回母亲。”
这席话如落在耳边的爆雷,萧韶的脸色极为难看,猛的攥住女儿的手:“明月婢,你怎么这么傻!”
那时的陛下双腿瘫痪,寿元不久,又因为不被广陵王宠爱,还总受王后和元焘的欺辱,甚至被赶到了京口郡。
她简直不敢想象,在这种境遇下,明月婢仍违心的嫁给陛下,受了多少委屈。
萧夷光像是在说他人的事,嗓音冷冰冰的:“能早日救回阿母,女儿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又怎会珍惜此身?不过——”
“咯吱咯吱咯吱。”
窗纸上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踩着厚雪还打了个滑,扶着窗台站稳就匆匆逃走。
“什么人?”
屋内没留伺候的婢子,萧夷光亲自追出去,雪花飞舞在大地上,她只看到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脚印,四处被白雪覆盖的白茫茫,一个人影也没有。
前院的宾客进不到后院,若是来送药的婢子,也不可能临门不入,更不会做贼似的逃走。
她蹙起两道柳眉,顺着墙根找到二门外,突然想起元祯清晨时答应只要诏狱的事毕,就会去仆射府拜年,再将她接回宫,萧夷光的心骤然沉下去。
元祯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只是走起路来,脚步依旧凌乱,看留下的脚印,倒与她有些像。
萧夷光的呼吸急促起来,在冰天雪地里走一遭,额头的汗水反而滴落下来,手心也湿漉漉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由着两条腿木然的回到屋内,萧韶差点就要下床找她:
“不要疑神疑鬼,许是婢子想来送汤,见你我聊得入神,就走了——倒是你,都是阿娘的不是,若我早早的渡江,不妄想去匡扶周室,兴许就能拦住你的婚事。”
将明月婢许给少年英雄的卢猷之,萧韶尚心有不满,到江南后,听说明月婢已经嫁给了广陵王王太女,那王太女还是瘫子,她的心更如死了般,逮着机会就痛骂操持婚事的萧琼。
那人到底是不是元祯?
萧夷光心底犹有疑惑,面对阿娘,却掩去忧虑:“阿娘,陛下她待我很好,寻常坤泽入了皇宫,几十年都不能出宫与亲人团聚,您瞧我这都回来多少次了,难不成您是嫌女儿烦了?”
“阿娘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她对你再好,你过得不舒心,阿娘也不会高兴。”
“女儿若是不舒心,怎么还会愿意给她生孩子?”
萧夷光轻轻摇着萧韶的手,语气里充满做不了假的幸福,谈及元祯,连眉梢都带上了些羞意:
“初时女儿是带着些别的心思,可陛下除了身子不好,其他的都极合心意,满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所以女儿……也就肯了。”
许是说到这种地步还不够,她又飞快的补了句:“女儿对她,就如您对阿母一般,生愿同衾,死愿同穴。”
这一番话说完,萧夷光臻首低垂,含羞带怯,明显一副小儿女姿态,直教萧韶的眉心微舒,彻底放下心来。
安抚过阿娘,萧夷光心里还记挂着元祯,就推说宫中有事,带着商音纵马回到椒房殿。
椒房殿灯火通明,却没有元祯的影子,萧夷光叫过英娘来问:“陛下回没回宫,可曾来过椒房殿?”
英娘道:“回娘娘,陛下已经回宫了,听内臣说她径直去了明光殿。”
萧夷光的心顿时压上了千斤的大鼎,她已经能够料定,阿娘屋外的人,就是元祯。
至于为什么不进门,而是匆匆躲开,那一定是听到了自己那番“嫁人是为了救出阿母”的话。
“去明光殿。”
她们好不容易和好,孩子都要出生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生了间隙,萧夷光要找到元祯,向她解释清楚。
第96章
云层密布,雪夜生寒,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咆哮着,翻滚着,倾天而降,仿佛要将所有遇到的阻拦都撕碎,都蹂躏,都毁灭。
建邺皇宫头顶的乌云尤其沉重,混混沌沌好似盘古没有开过天地,大地,天空,乃至琼楼玉宇都被冷森森的雪花覆盖,混为一体。
白茫茫中,宫婢们竭力抬高手中的灯笼,袖中灌满风雪,冷得直打哆嗦,拼尽全力也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方地界。
八抬暖轿里,火盆熏炉手炉一应俱全,轿壁都挂了厚熊皮,热得连商音都不得不脱下裘衣。
萧夷光额头也渗出滴滴冷汗,汗珠流过光滑的脸颊,滴落到柔软的地毯里,短短几里路,地毯上雪白蓬松的毛皮贴倒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