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真拥立年幼的蜀王为帝,打起先帝亲子的名号,纠集十五万铁骑,如同长江流水,滚滚自西而下。
短短数日间攻克江州两郡,打得郑銮措手不及,急着调兵遣将的同时,又向朝廷求援。
元祯暴跳如雷,玳婢说的都是真的,萧岧有造反的心思,萧氏未必不会不知道,结果还是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
真以为朕不敢对你们下手了么!
好在阿舅已经在回江州的路上了,元祯又让刘芷带着虎豹骑右军,开拔到豫州——拦住渡江的退路,免得并州铁骑回咬一口。
但若并州铁骑勾结羌人,单凭右军那点人,也不一定能抵抗住。
江州、豫州两线作战,是兵家大忌,元祯不是不懂,怎奈何手下的兵马就那么多,若是可以,她都想亲自披挂上阵。
弹劾萧氏的奏章如雪花般飞上案头,每批一封,元祯的心就沉下去一分,翻到封废后议罪的奏章,她无名火起,将书案上的笔墨稀里哗啦全扫了下去。
苟柔闻声赶来,见元祯捏着额角,表情痛苦的瘫在龙椅里,知道她是头疾又发作了,连忙着人去叫孟医佐。
“陛下,皇后娘娘命人送来了请罪疏。”
元祯疲惫的摇了摇手,连眼睛都没有睁,萧夷光能言善辩,无论在疏里想狡辩还是告哀乞怜,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看。
“教上官卫率带人,将椒房殿看管起来,任何人都不许出入,违者就地正法!”
苟柔染上抹忧色:“喏。”
“还有,前段日子皇后出宫频繁,去打探是谁给她递的宫外消息。”
苟柔领命而去,刚跨过门槛又被元祯叫了回去,只见短短几息间,她的眼睛已泛起血红,面色发青,显然气血已经升腾到脑袋里:
“告诉上官卫率,手段不要优柔寡断,拿下皇后身边的女史商音、英娘,发到掖庭严刑拷问!”
第86章
不仅萧夷光连上请罪疏,萧氏众人也将姿态摆到了尘埃里。
亲弟谋反,萧韶羞愤欲死,她一日遣使三回,往益州送信劝诫,想要先将人稳住,起码不能在这关头将雷引爆。
没想到萧岧仗着在益州经营数年,反倒专门派人到建邺,说要悄悄将她与八娘等人带走,再教并州铁骑一同反了大周。
若她不答应,萧岧自己在益州起事,定会连累建邺城内的兰陵萧氏,到时天子轻而易举的就能将他们抓住处置。
若萧韶答应了……她怎么可能会答应!陛下又不是木偶,只要八娘不见一日,定然会立马派人追寻,她们的阴谋就会暴露!
况且八娘在使者又找上左仆射府时,就要回宫禀告陛下,是萧韶将她劝了下来,若朝廷知道此事,尤其是谢氏,一定忍不住跳出来与益州撕破脸,到时萧岧怒而发兵,可就全糟了。
没想到就在她们安抚萧岧,预备调兵回防的时候,谢氏不知从哪听来了风声,将此事先跟陛下挑了出来。
萧岧闻说事情暴露,先一步起兵,打乱了萧韶的所有计划,还连累了八娘,也得了个知情不举的罪名,软禁在椒房殿……
谋反大罪,按小了说也该株连九族,萧韶在府中忐忑几日,天子却没有发兵捉拿的迹象,她明白过来,天子是忌惮在外征战的并州铁骑。
生为周人,死为周鬼,萧韶对大周忠心耿耿,自然也不会让这等事教天子为难,于是主动修书一封,寄给前线的萧恪,教她为国尽忠,千万不可因阿舅的事与朝廷起了间隙。
然后卸下公府里的事务,萧韶天不亮就带着萧氏乾元站到承天宫门口,请天子赐罪,一直立到午时才蹒跚归府,第二日照旧如此。
承天门是同僚上朝下朝的必经之路,人一多,难免有向他们指指点点的,政敌路过时,也会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
萧氏小辈借了皇后与长辈的光,平日被人鞍前马后的奉承着,哪里受得了这份奚落,可不受苦就要掉脑袋,他们只好缩在长辈的背后,尽力垂下脸。
元祯听人转述萧韶的所作所为,抑郁的心思才稍稍展开些,不料下一刻朝堂上就起了争执,两拨人马不顾身份,吵得脸红脖子粗。
谢济大有痛打落水狗的架势,先是连上三封奏章,要求天子废后、楚王废妃,又在朝会上暗搓搓要求萧丞相免冠,跟左仆射站到宫外去。
虽都姓萧,萧智容与萧韶早就出了五服,血脉早就稀得不能再稀,若论亲戚关系,她的妻子还是元祯的姑母呢,难道要元祯连亲姑母也一块处置了?
谢氏门人振振有词:“萧岧谋反,萧氏知情不报,合该以谋逆罪论处。”
不等旁人说话,张十一郎先反唇相讥:“若要谋反,左仆射早就跑了,还用得着等到今日?”
元祯颇有些惊讶,许是怕旁人眼红,张十一郎向来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朝会上除了有关朝廷买卖事宜,他是不会开口建言的,今日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南逃时世家子弟对萧夷光的觊觎,她可还记着呢!
谢简觉得他不可理喻:“打断骨头连着筋,左仆射是没有出逃,万一萧岧兵临城下,你就敢担保她不会起二心?”
有人义愤填膺的喊道:“左仆射就是大忠臣,我敢担保,拿脑袋担保!”
今日朝会,主要是商议对萧氏的处置,元祯特意剔除了萧氏的姻亲门人,就是怕有人徇私舞弊,想不到经过筛选后,还是有不少大臣相信左仆射的忠心。
朝堂上又分为三派,江南世家恨不得今日就将萧氏灭族,中原世家为萧氏辩解,随郑伯康进京的江州勋贵则缄默不语,默默支持元祯。
连司马将军也从前线寄信回来,为萧夷光求情:“皇后纯善,京口危难之时尚未弃陛下而去,今怎会与萧岧同流合污?逆贼一人之过,万不可带累他人……”
若是旁人求情,元祯早就将其奏章扔到废纸堆里,可司马将军麾下还有京口卫,她只能提笔安抚,告诉她自己不是不辩忠奸的昏君:“老将军之信,朕已看过,冤债有主,皇后其人……”
十二旒冕泠泠作响,教元祯回过神来,觉得通天冠底下的额头又开始发痛,处理萧氏事小,可有许多原本不相干的人也帮着求情,这就让她生出警惕心。
虽说司马将军不至于为萧氏造反,但是做天子的,还是希望臣子们不党不群,勇敢与逆臣割席。
顾七娘站出来说话,她久在中枢磨砺,建言倒不偏不倚:“当务之急,应该安抚并州铁骑,只要他们没有二心,就能分兵应对益州的反贼。”
“中书侍郎说得轻巧,萧岧势如破竹,那萧恪不反戈一击,岂不是就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
顾七娘不去争执,只是拱手对元祯道:“阿母谨遵陛下之命,在徐州积极训练州兵,虽不及虎豹骑精锐,但也任由陛下差遣。”
提到兵字,就触到谢济敏感的神经了,江南世家看着声势大,却没有兵马在手,怎么看都觉得矮萧氏一头。
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夺了萧氏的兵权,她道:“陛下若想知道并州铁骑有无二心,倒也不难。”
冕旒晃了晃,元祯挑眉看着她:“谢卿有什么主意?”
“萧恪、卢猷之是否忠心,单凭诸公口中担保,不足为信。陛下可遣监军至并州铁骑,收回他们二人的兵权,倘若萧氏依然将陛下看作大周的天子,就——”
这不是要将并州铁骑逼反吗!
张十一郎不顾尊卑,截断她的话:“陛下不可!就算萧恪没有反意,看到监军也会生出猜忌,从而怀疑朝廷的用心啊。”
谢济冷冷道:“君子坦荡荡,朝廷只是夺兵权,又不是将人就地处斩,她若有疑心,那便是要反!”
朝堂轰的声炸开了锅,支持者有,反对者更多,像油锅里撒了把盐花,一人一句,百人就是一百句,噼里啪啦爆个不停。
元祯的脑袋也碎成了八瓣,她挥手退朝,急匆匆赶回后宫,心跳仍像两军开战前的鼓点,跳得头脑发昏。
她拄拐来到明光殿的隔间,甩开拐杖,跪到那尊纯洁慈祥的白玉观音像面前,双手捶地:“阿母……”
宫中掌上灯,陈大娘子派人来问了两回何时摆膳,苟柔都敷衍过去,就是她,也不敢在元祯对白玉观音像诉情的时候去打扰。
打发走第二波人,元祯自个就从隔间出来了,她的眼睛水光潋滟,甚至脸边还残着一滴清泪,明显是刚哭过,但神色已然恢复坚韧,凛然不可冒犯。
众婢纷纷别开眼,生怕触到她的霉头。
自皇后被软禁椒房殿,天子的性子也越发捉摸不定,虽不至于虐待宫人,但挑三拣四的时候却多了起来。
听说有天夜里宫婢掀帘要为她掩好被角,罗帐昏暗,只是手无意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就被天子认为她居心不良,让人直接拉入了掖庭。
随手丢掉刚拭干眼泪的帕子,许是静心之后,得到了阿母的启示,元祯命人唤来曹楚,两人商议一阵,不多时,曹楚就带着天子的手谕和人马,日夜向长江之北赶去。
她这一走,将在极北之地掀起一阵新的风波,大大减轻大周面对羌人的压力,使元祯能抽出人马对付萧岧。
想出这个锦囊妙计,她心里安定许多,又见杜三娘踏进明光殿:“有什么事?”
与负责皇宫明面安危的上官卫率不同,杜三娘在元祯登基后,转而掌握暗卫,像黑夜里的影子,专门刺探不为人知的密辛。
“陛下,属下查出了从前为皇后递送消息的内奸。”
元祯坐上明光殿的御座,第一时间想到了商音英娘:“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招供的?”
杜三娘缩了缩脑袋:“皇后娘娘以命相逼,威胁属下不许对她们用刑,属下想,就算打死女官,她们也不一定会说实话,就先从旁人身上下手,果真摸到了蛛丝马迹。”
别人不说,商音那婢子从小跟着萧夷光,若让她背叛主子,比登天还难。
元祯没有虐待婢子的癖好,就也不多计较,直接问:“是谁?”
“是虎贲中郎将李庆。”
听到李大郎的名字,元祯眼中嫌恶加深,手串都摔上了长案,却一点也不意外。
萧夷光在长安时常冶游宴饮,美貌风仪远近闻名,长安世家子对她的迷恋和吹捧,不亚于诵经吃斋五十年的老僧对信仰的坚定。
先有张十一郎仗义执言,接着又出了李大郎这一茬,往后还会暴露多少人?
元祯冷冷一笑:“哼,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向皇后献殷勤!”
虎贲中郎将负责值守后宫,常在皇后眼前转悠,难保他不会动些歪心思。
回想往日两人相处细节,元祯硬是在蛛丝马迹里寻到李大郎对皇后含情脉脉的眼神,她压抑住怒火:“他人在何处?”
杜三娘禀告:“属下不敢打草惊蛇,今夜轮到他当值,李大郎正在椒房殿外值守。”
冷宫寂寥,夜深人静,若是不发生什么,真是有愧于这绝妙的……
元祯当机立断:“绑他过来!”
“喏。”
自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深夜敲开建邺宫宫门的那一刻起,帝后二人间便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而李大郎的行径,更加深了这条沟壑的深度。
杜三娘一脚踹倒不肯下跪的李大郎,焦躁不安的向元祯请罪:
“陛下,属下去拿人时,却在值房扑了个空,后来循着宫墙摸过去,正巧看见李大郎向宫墙外扔个纸球,属下追过去将他抓住,却让宫外的人逃了。”
皇后陷于冷宫,家族也岌岌可危,分明已成自身难保的泥菩萨,李大郎却还义无反顾的帮她向宫外递消息,丝毫不怕被连累。
元祯眼神如刀,恨不得活剜了李大郎:“隔着冷宫还能联系到皇后,朕真是小看你了,李庆。”
被踹了一脚,李大郎双腿痛得好似断了般,他却毅然挺直胸膛,甚至敢直视元祯的双眼,强辩:
“臣不过是见皇后可怜——她是真心待陛下的,萧岧谋反,皇后没有隐瞒陛下的意思,只是事出突然,她罪不至此!”
“呵呵,她真心待朕?那你呢,你的心思又放在谁身上?”
元祯紧抿着唇,她记起顾七娘、陈大娘子先后都寻了坤泽成亲,李大郎却至今没有娶妻,这不是在守着皇后是在做什么?
她质问:“朕将你从北岸带回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嗯?说!皇后让你传出去了什么消息!”
第87章
匠人为天子制作拐杖时,怕她拄着沉重,特意挑选了质地轻盈却又坚硬的老松木,又将杖身打磨得比牛乳还滑。
一杖落在健壮如铁的脊背上,好似打进了棉花里,李大郎非但没有疼,反而感受到丝丝快意,他抬起因躲闪而垂下的头,露出一副讥笑的表情。
瞧啊,堂堂天子,九五至尊,不也失了身份摔下拐杖,拿八娘毫无办法吗?
他痴心八娘多年,就算求而不得,也根本算不了什么!
元祯:“皇后对萧岧的事知道几分?到底有没想背叛建邺,逃到益州的心思?”
李大郎瞳孔骤缩,陛下竟然信了外面的飞短流长,真的在怀疑白璧无瑕的八娘!
这个病秧子,趁人之危巧取豪夺了八娘,将她幽禁在深宫,又弃之如敝履,还妄想通过给八娘身上泼脏水来废弃她!休想!
刹那间,李大郎将生死度之身外,他挺起胸膛,喉结滚了几滚,痛骂响彻了金碧辉煌的明光殿:
“皇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反而是陛下,你无情无义!你狼子野心!你兔死狗烹!踩着八娘的母族登上皇位,又不辨忠奸——呜呜呜,让我说!啊!”
杜三娘眼疾手快,捡起地上的帕子将李大郎的嘴堵上,又代元祯赏了他雨点般的一顿拳头,直将人打得奄奄一息,才停住手脚,捏了捏打痛的手:
“陛下,这人的贼骨头硬,还是教属下拖下去审问吧。”
自她降生之日起,还没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骂她。
长案后的墙上就挂着一柄文松宝剑,锋锐到吹毛即断。元祯眸中闪过杀意,旋即迅速平复下来,她看李大郎凸着眼睛,嘴里呜呜叫着,觉得他已然癫狂了。
若跟疯子计较,自己不也成了疯子?
只要他吐出实情,元祯就决定将人远远发配到交州,算是放他一条生路:
“这些事情你就算不说,朕也能查出来,但只要你肯说出来,朕可饶你不死。”
李大郎躺在血泊里,痛得只想割肉剔骨,大嘴也被塞得满满,但也没妨碍他扯起嘴角回敬一个轻蔑的笑。
好一个宁要美人不要性命的英雄。
那时见李大郎对皇后勤勉,又兼有一身武艺,元祯才将他调去的后宫,没想到是自己瞎了眼,引了头不怀好意的中山狼放在身边。
既然他一心求死,元祯自然要成全,她回身缩了缩手指,一语就夺走了李大郎的命:
“还审问什么?拖下去打死。”
元祯深吸了一口气,半是恼怒半是无奈的补了一句:“去告诉皇后,若还不安分些,明日弹劾她的奏疏能堆满明光殿!”
漆黑的夜幕下,宫道留下一条深深的血迹,又被暗卫悄无声息的清洗干净,浓重的血腥布满墙角,连躲在瓦砾间的虫子都不敢放声鸣叫。
暗卫将人拖到掖庭,杜三娘看着嘴里怒骂不断李大郎,眼睛冒出危险的光。
蠢货一个,明明好好解释就没有什么事,偏偏要辱骂天子。
差点受牵连的杜三娘踢了他一脚,决心要给李大郎点颜色瞧瞧,她亲自翻箱底找了把生锈的牛角钝刀,在李大郎胸膛上喷了一口冷酒,粗钝的刀刃生生扎入皮肉中。
绑在老虎凳上的四肢绷紧,李大郎瞪大双眼嘶吼,又被布条堵了回去。
杜三娘愈发兴奋起来,干脆利落的砍断心脏上方的血肉,捧起微微跳跃温热的心,在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前一晃悠,就扔给了地上等待的狼犬。
随着李大郎的身亡,后宫驻扎的虎豹骑也悄无声息的换了一波,由丹阳长公主亲自统领,将椒房殿围得如铁桶一般。
大朝会人多口杂,元祯次日召集了中书省秘书省里的几位重臣,在明光殿开御前小会。
谢府的车马在承天门前停住,谢济先踩着马凳下车,见萧韶依旧带着族中乾元立于门前,头颅垂下,身板却挺直得如同拔地而起的青竹。
她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笑,仿佛胜利在握似的,回身将女儿扶了下来:“后宫的路你也熟悉,阿娘要赶去觐见,就不送你了。”
谢济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天子后宫空虚,皇后一被禁足,殿里立马就空虚下来,就好比梳头的篦子终于断了一齿,她连忙见缝插针,将前不久才回府居住的七娘也带了来。
路过逐渐铁青着脸的萧韶,谢济顿了顿,托熟识的内臣将女儿送到后宫,然后指着萧氏众人哈哈一笑,也不多说话,扬长而去。
在御前,谢济照例秉持着收回并州铁骑兵权的态度,慷慨激昂了小半个时辰,凡有反对者,一一被她驳了回去。
眼见几位偏向萧氏的臣子都无言可对,谢济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在元祯抬眼看过来时,又用手捂住嘴巴轻咳一声,装作无事发生。
“司隶校尉所言不假,只有收回并州铁骑的兵权,才能证明萧氏的忠心。”
萧智容娶了寿春县主为妻,女儿又嫁给了楚王,本身又是广陵旧臣,有了这三层保险,她才免于跟左仆射一起站到宫外。
前几日为了避嫌,她是徐庶进曹营——一样不发,这会却一反常态,站出来支持谢济的天方夜谭。
萧智容紧随其后又从袖中抽出两份奏疏,让内臣转交到元祯案上:
“罪臣萧韶得知陛下的忧心,主动提出请陛下派遣将领前去北岸,带着萧琼去劝说萧恪、卢猷之,她有十分保证,并州铁骑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回到陛下手里。”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萧韶年近半百,日日顶着太阳在宫外站着,本以为诛九族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料却等来了软禁在宫中女儿的密信。
八娘让阿娘提议,教长姊萧琼亲去阐明利害,劝说萧恪,既能打消并州铁骑对朝廷的疑心,还抓准时机向陛下表明了忠心。
在这关头,人可比白纸黑字的劝说信分量重,而且萧琼萧恪是亲姐妹,萧恪自然会更相信阿姊的话。
只要萧恪交出兵权,顺利回到建邺,兰陵萧氏也就能顺理成章的脱罪,萧氏门人遍布天下,又将功补过,陛下不会再为难他们的。
晒不死吓不破胆子的老狐狸!
谢济先在心中唾骂萧韶,她见元祯果然认真读起奏疏,眉间的褶皱都抚平了,便知天子已经有所心动。
兰陵萧氏就像盘旋在空中的苍蝇,谢济使出全身力气拍下去,只吓了人家一跳,半根毫毛都没掉。
谢济将希望转而寄托在女儿身上,后宫不比前朝,萧氏没了兵权,又有萧岧这个污点,萧皇后中宫的位置迟早坐不下去!
柳恒将军主动请缨:“陛下,臣愿单枪匹马去并州铁骑里走一遭!”
萧氏给出了诚意,元祯不能视而不见,她思忖半响,还是将此重任交到了王三娘手中,又命刘芷去接管王三娘手下的京口卫。
王三娘与萧子敬是同袍,有这一层关系在,她去并州铁骑营里安抚人心,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既然决定收揽并州铁骑,元祯自然也不能再教左仆射在外面晒太阳,否则这事传出去,萧恪就算没有反意,心里都得泛起嘀咕。
她立马给萧韶官复原职,相应的,仆射府周旁的暗卫也增加了一倍,免得有人趁夜逃跑。
回到后宫,手杖点在地砖上的声音都轻快不少,元祯浑身都透着股舒爽,钻进宫婢们打起的门帘里,她听到阵阵欢声笑语。
“你爱医书我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连针线活都做的那么好,瞧瞧这几顶介帻做的,针脚多密呀。”
“殿下过奖了,阿娘回府常说,‘陛下又在朝会上揉额角了,’妾想这转眼间就要入秋,陛下也该戴顶帻帽遮遮风,所以就连夜做了来。”
“还是你心细,连尺寸也记得清楚,陛下传我进来调度后宫,我这做姑母的都没有想到……”
明光殿的窗牗大开着,暖融融的落日在宽榻上留下金子般的暮光。
元祯掂起手杖,静静的停在步障后,榻上的两人浑然不觉,正捧着小几上的介帻手帕香囊等物说悄悄话。
寿春放下介帻,又拿起香囊来看,赞不绝口夸了阵,倏忽压低嗓音:“你与陛下也算青梅竹马……”
对坐的女郎一惊,清冷的眉眼迅速蹿红,连连推拒:“殿下,这不行。”
寿春话里带着亲热:“不要害羞,姑母是长辈——难道你也同外面的世家一样,是在嫌陛下?”
女郎的声音略带紧张,忙表明:“妾不敢嫌弃,也从未有过嫌弃的心思。”
元祯慢吞吞的绕了进去,看到长榻上姑母坐姿端庄,手却不住的捶着腰,压抑不住嘴角的笑:
“姑母,这几日有劳你,七娘?”
她故作惊讶,语气略微上扬:“你也在?司隶校尉的车马还在宫门等你呢。”
坐在寿春对面的谢七娘容貌精致,疏淡的眸色敛在纤长眉睫下,神情像藏在冰雪里的月亮,脸颊却染着绯色的红晕。
她身着庭芜绿的广袖罗衣,纤腰又系了条朱樱的丝带,色彩艳丽,比窗外天际的云霞还要绚烂。
寿春怪元祯催人出宫,决定亲自凑成这一对鸳鸯:“让他们先走,我留七娘在宫里住几日。”
第88章
“七娘在朕心里,就如姐姐一般亲切,同姑母在宫中住上几日,朕心里也是极欢喜的。”
寿春喜上眉梢,觉得此事八九不离十能成,就向谢真一挑了挑眉,冷不丁却又听元祯略带遗憾道:
“可是再亲的姐妹,长大后也要有乾坤之别,吴兴县主一旦在宫里住下,日后还怎么嫁人呢?”
美人都含羞待放的坐到了眼皮子底下,从谢家贵女到皇妃就差元祯的点头,她还在那论姐姐妹妹,真是个榆木脑袋!
寿春摸不清元祯到底在装傻还是真的害羞,左右七娘有情有意,她只管挑破这层窗户纸,乐呵呵道:
“七娘顶顶好的女郎,花落他家岂不可惜?陛下也别害羞,趁着姑母还不老,给你们把事情操办了。”
内殿坐北朝南处设有御座,元祯笑意渐淡,扭身坐过去,只摸着腰间悬着的饰物不说话,模样极为抵触。
寿春眼尖,看到她藻井结的宫绦搭在腿上,那颜色有几分黯淡,想是皇后禁足,宫里乱成一团,宫婢们也就忘了换。
她挑了枚暗云纹白罗香囊,塞到谢真一手里,向元祯那里点点头:“陛下鞓带的宫绦都旧了,姑母上了年纪,手也不灵巧,就让七娘代姑母给陛下换下来吧。”
元祯下意识拽了拽宫绦,果然有三分陈旧,再一想这是萧夷光特意向宫婢学来,编了半个晚上的成果,做完宫绦,萧夷光说礼尚往来,非要自己也编个同心结送她……
从前有多蜜里调油,现在心情就有烦闷,元祯干脆扯下丝绦,扔给苟柔:“拿去收着。”
没了宫绦,鞓带上也就有一只玉环空闲下来,谢真一果真取了香囊,掩去面上的羞涩,墩身要给她系上。
寿春笑眯眯,她不管前朝有什么斗争,七娘又站在哪一派,总归皇位是元氏的,侄女是自己的,她总要为大周的千秋着想,不能让元祯吊死在萧氏一棵树上。
储位空虚,寿春比谁都急,萧八娘还主理后宫时,她就寻了不少偏方给妻妻俩送过去,有让八娘吃的,也有让元祯吃的,也不知两人放没放在心上,年轻的女郎脸皮薄,她也不好多问。
后来寿春见吃药没有效果,又在府里张罗着训练歌伎舞伎,等他们一个个身段练得比棉花还软时,才送到宫里给元祯。
没成想,一日她出宫稍微晚些,走上了岔路,竟看到前面推着夜香车的宫婢走路如风摆杨柳,身姿好不魅惑,追上去瞧才发现人竟是从自己府里出去的舞伎,正对着污秽不堪的夜香一把泪一把汗。
寿春就什么都明白了,皇后不愿意,容不下侍婢,她自然也不去讨没趣,息了塞人的心思,只心里暗暗着急。
谢真一手指还未勾上环圈,元祯就俯下身子接了过来,不劳她动手,自己打了个精致美丽的结,好生挂在带上。
那罗延还没有原谅我?
温婉的笑停滞在嘴角,谢真一不敢置信的抬头,雪肤花貌透出几分苍白,氤氲了层水光的眸子如同薄薄的琉璃盏,仿佛元祯喘口气都能将她碰碎。
元祯被她瞧得心虚,生怕七娘回头就去跟寿春告状,便弥补似的摩挲香囊,夸她的手艺:“香囊很漂亮,朕很喜欢。”
“陛下若是喜欢,改日妾多做几个送进来。”
谢真一这才绽开笑容,带着世家贵女的矜贵点点头,也不多纠缠,施施然回到寿春殿下身旁。
寿春看窗外的日头西斜,寻思着元祯不愿意,她也不能强求,那就将七娘留下吃顿饭吧,两人慢慢接触着,万一感情就能升温呢?
哒哒哒哒。
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丹阳头系红色抹额,腰挎环首刀,伸手掀开门帘,脸上的神色焦急,迭声喊道:“姑母,阿姊。”
“出什么事了?”
寿春先迎上去,见她脸上干干净净,衣裳虽不得体,但也不像磕着碰着的模样:“吓死姑母了,你身子不舒服?”
“不是我,是阿嫂。”丹阳挨了元祯一眼刀,连忙改口:“不是,是禁足在椒房殿的皇后娘娘,婢女敲门说皇后发起了低烧,想要寻个医工进去给瞧瞧。”
殿中三人的脸一同看向元祯,元祯的手刚焦急的攥上手杖,又若无其事的松开杖柄,语气中隐隐透出不悦:“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既然是低烧,用没用热水擦身?”
丹阳道:“不光是水,连酒都用上了,还是不大好。宫婢也说皇后不许请医工,是她们见皇后忽冷忽热,总也提不起精神,念到皇后从前的好,就自作主张了。”
这病来的倒是蹊跷,因为萧夷光有过前科,元祯第一反应是她又想向外面递消息,生病请医工只是她的借口,眉心微微动了动,只听谢七娘问:
“丹阳殿下守着椒房殿,可曾进去看过皇后的病情?”
“去看过,的确是在发烧,我在的时候,还吐了阵,只是吐不出什么东西。哦,宫婢说她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了。”
两指宽的丝被都掩不住阿嫂消瘦的身躯,她苍白着脸睡在素净的软枕上,纤巧而窄细的手腕露在外面,丹阳绕过手腕去探她的额头,生怕自己粗鲁的手将她碰碎。
谢真一见元祯扭过脸,装作不愿意听皇后的消息,眉心的小山却起起伏伏,显然心早就飞到了椒房殿,就主动给了她一个台阶:
“陛下,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皇后自个孤零零的在椒房殿,还不知身心有多难受呢,左右有丹阳殿下在,不妨遣个得力的医工去为皇后看诊一番。”
“皇后身边又不是没有婢子,有的是人陪。”
元祯话虽这么说,但行动可没含糊,直接将尚药局里最好的医佐派出去:“那就让孟医佐过去瞧瞧吧。”
丹阳嘴角不自觉上扬,孟医佐这几日总躲着她,她正愁没理由去寻人呢:“好嘞,我现在就去。”
元祯目送她出门,奇怪道:“丹阳怎的这么高兴?”
不到小半个时辰,三人正在用饭,丹阳又猛冲进来,她的步伐像是踏在云端,又好像喝了两坛美酒,晕晕乎乎的:“阿姊,阿姊,有个好消息——”
“阿嫂她,怀孕了!”
“砰——”
不待其他二人有所反应,谢真一先失手打碎了粥碗,她的手无力垂下,连小小的汤匙也握不住,任由它跟着坠在地上,在一地破碎的瓷器上又开了朵花。
元祯的银箸还停在面前的螃蟹清羹里,皇后怀孕的消息好似晴天霹雳头劈下,她维持着原有的动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丹阳的脚钉在原地,看了看同样惊愕的谢七娘,她还以为阿姊已经移情别恋,觉得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就敛去了兴奋:“阿姊,孟医佐说皇后娘娘有孕,已经一个半月了,之前的那些症状都是正常的。”
“这是好事呀!”
寿春先反应过来,她这个侄女子嗣缘浅,好不容易能迎来一个,虽然生母还在软禁中,也不能忽视:“陛下,怀孕这的人最容易多想,用过饭后您就去瞧瞧皇后吧。”
————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谢七娘,元祯赖在御座里,不是嚷着脚痛,就是说腿软,总之像不想上学堂的稚童,一边好好的答应着寿春,一边屁股都没挪动半分。
拖到最后,宫门都快落匙了,寿春一把推过闲置已久的四轮车,教宫婢们抬也要将天子抬进椒房殿,元祯这才不情愿的站起来,口中辩解道:
“有孕的人嗜睡,万一皇后睡下,朕再去惊扰,总是不好的。”
寿春亲自送她走出明光殿,将人按在步撵上:“皇后知道你能去看她,高兴还来不及,陛下就别磨蹭了。”
内臣们肩扛步撵,步子轻轻摇晃,元祯迎着拂面而来的夜风,以手撑着脑袋,心情也一上一下的起伏。
随着长长宫道的一点点消失,她看到椒房殿外火红的灯笼,心脏猛烈躁动着,舌尖也莫名尝出一点苦涩。
她极想去椒房殿,但想到横在两人中间的鸿沟,又不敢去,倘若萧夷光悔恨之余,再坦白出从前许多欺瞒着的事情,那两人今后该怎么办?
朝臣们请求废后的奏疏,不是没有提过皇后之过,林林总总,说什么的都有。
元祯像掩耳盗铃的孩子,不听不信,将这些奏疏全都扔到库房生灰,其实她更忐忑这些过失真的从萧夷光请罪的口中说出来。
……
走下步撵前,元祯命人将皇后有孕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并州铁骑的军营里,相信有亲情的加持,萧恪会更快的放下对朝廷的疑虑。
丹阳已经将她要来的消息提前告诉了椒房殿,踏进宫门,元祯便望见殿前乌泱泱候着一群人,最前面的人抬起头,许是望见如流水游龙般的卤簿,率先跪下行礼:“妾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都起来吧。”
元祯左手撑杖,右手虚扶一把,不经意间触碰到萧夷光的侧脸,像是摸到了清晨的瓦砾,冰冰凉凉。
她这是在外面等了多久?
自己若是不来,还真能站一夜?
就算皇后在软禁中,就算她的阿舅想要推翻大周的江山,元祯也问心无愧,不曾缺了短了她什么,她怎么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元祯有点恼火,示意苟柔给她披上件薄薄的狐裘袍。
往常她一个月倒有二十九天住在椒房殿,对这里的桌椅箱笼都熟悉得紧。
数日不来,椒房殿陈设虽然照旧,空气里还散发着好闻的龙脑香,元祯却感到束手束脚,像是去了陌生的皇亲府里做客一般。
萧夷光接过宫婢的茶奉上,却被推拒了去。
第89章
元祯淡淡地瞄了眼她乌青的眼底:“你的精神不好,这些事让底下人来做就好了。”
孕期里的坤泽本就多愁善感,更不要说再次要面临家亡人散的萧夷光了,她能强打精神,摆出笑脸迎着元祯,就已算是心志极为坚韧的。
可寥寥数语,元祯态度冷淡到像是放凉的白水,萧夷光咬唇泪光闪烁,面色比照在地上的月华还凄白。
手臂粗的蜡烛一气燃了十多支,插在烛台上做成蜿蜒的小山状,照得椒房殿亮堂堂。
元祯垂眸盯了会靴尖,目光瞥到地上的影子,倒在地上的影子飞快的用手揩了下脸,肩头也抖了抖,像是在极力忍住泪水。
萧岧谋反,她知情不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牛不喝水强按头,元祯还没理清自己的本心,就被寿春逼来同她虚与委蛇,心里也在叫屈叫冤。
抱怨归抱怨,天子腹中能撑船,她连李大郎都能忍下,这会又怎么会为难萧夷光?
元祯拍拍手,听闻到怀孕的消息,她虽不愿来,但也命人打开库房,人参鹿茸灵芝燕窝海马犀角,浮光锦鱼牙绸重莲绫,吃的穿的一箱箱抬进椒房殿,足足能让十个皇后用三年。
苟柔用钥匙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一盘雪白的燕盏,展示给皇后看:“皇后娘娘,这是南海番国进贡来的白燕,等教她们用银耳炖来吃,对身子大有好处。”
萧夷光只掠了一眼,神情并没有变化,她想要的不是奇珍异宝,也不是山珍海味。
元祯接过燕窝,对她道:“今后别什么都往肚子里咽,要咽也得咽点对身子有好处的。”
此言一出,泪水却像缺了角的银盘,玉珠成串似的滑落,萧夷光颤抖着声音告罪,接过苟柔的手帕,背身擦干红彤彤的眼角。
等回过身来,萧夷光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沉静,除了眼睫上残留的水雾,谁也看不出她方才有多脆弱。
元祯忍住想去拭泪的冲动,她来的本意是看望是安抚,是教萧夷光安心生下孩子,怎么反倒惹人哭了一遭又一遭。
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难不成怀孕的人偏爱哭?改日叫来孟医佐好好问问。
她不打算常过来,免得两人对坐着尴尬,元祯寻思就教孟医佐住在椒房殿,若萧夷光有事,也不必去明光殿通禀:
“朕事务忙,你若有个头疼脑热,怕也赶不过来。孟医佐,今日你就到椒房殿值守,专心伺候皇后。”
孟医佐从阴影处踏出来,下意识看了眼丹阳,躬身道:“喏。”
丹阳嘴角迅速翘起,她掌管后宫禁卫,也住在椒房殿偏殿,阿姊无心插柳,竟直接将孟医佐给送到她怀里了。
当即殷勤的抢过孟医佐的药箱,丹阳仗着自己也是坤泽,亲密的揽住孟医佐的肩膀,一本正经道:“陛下,臣妹先送孟医佐去安置。”
“臣身份卑微,不劳丹阳殿下大驾。”
孟医佐嫌恶的甩开肩膀,她的力气小,却没有挣脱丹阳,反倒被她拉了个趔趄,推着往偏殿走了。
元祯没去看两人的计较,医工医身,不能医心,为了教萧夷光彻底放松心身,也为了别让她再打往外弹纸球的主意,元祯将萧韶的安排说出来,又道:
“只要萧恪没有反心,朕保萧氏不会有事。”
“陛下宽宏大量,总归是妾与妾的亲人对不住陛下。”
萧夷光的眼眶略微泛红,就连一贯温柔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沙哑。
要是元祯肯分个眼神给她,定能发现萧夷光厚厚口脂下咬出的伤口,朱唇上旧伤未好新伤又添,仿佛唯有疼痛才能将萧夷光从绝望中唤醒。
沦落到今日的境地,若说是天意,倒也不尽然,倘若她不去求什么万全之策,而是在知道萧岧谋反的第一时间,就将消息告诉元祯,或许事情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萧夷光的性子素来柔中带刚,不知是怀了孕还是诚心悔过,今日外露的柔柔弱弱倒是鲜少见到,像只能被人随意揉捏的小白兔。
元祯想去摸摸小白兔柔软的腹部,不是说原谅了萧夷光,而是母女间天然的联系,让她对未出生的孩子起了极大的怜爱欲,忍不住隔着肚皮就去听听她的声音。
可惜孩子的阿母是待罪之身,朝中内外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元祯,她也不好太亲近,只能目光在萧夷光平坦的小腹上多停留些许。
元祯轻咳一声:“你安心养胎便是,朕寻了时间,会再来看你和孩子。”
这句话说出来,她都觉得有些假,摇摇头轻笑一声,捉着手杖就要往外走。
罪不及家人,祸不及妻儿。若萧夷光对萧岧的事毫不知情,元祯顶着外朝的谏言都会待她如初。
可她都将整颗心都挖给了萧夷光,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就差没有将国号改成萧,结果真遇到事了,这人却不声不响,私底下与萧岧联络,浑然把自己这个枕边人当成了外人。
元祯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后,怒火比殿外的倾盆大雨还大,抽出宝剑将书案斩成两截,要不是有丹阳拦着,她差点就将椒房殿给一块劈了。
就算是分居数日,见不到萧夷光人,元祯一想起她曾劝自己掉兵回防的事,就气得牙根痒痒,那会她就知道了萧岧造反的事!
今日的相见,倒也平和。毕竟杯盏也摔过了,人也禁足了,皇后虽楚楚可怜,但也没有哭诉着当怨妇,难不成自己还要咄咄逼问,教人痛哭流涕的跪下悔过不成?
突然宽敞的椒房殿也变得烦闷,里头的每一件陈设都变得张牙舞爪,元祯看不顺眼,她疾步走出殿门,置身在漫天星斗下,才方能喘上一口气。
“当啷!”
元祯的脚刚挪下步台阶,猛然听到清脆的玉碎声,她回头看,原来是萧夷光这几日茶饭不思,玉肌消瘦到臂上的玉钏都脱落了下来。
“陛下!”
撕心裂肺的唤了声,平静的河面骤变为激流,萧夷光终于掩不住哀色,扶着门框追了出来。
她还没有跑几步,就被宫婢们拦腰抱住:“皇后娘娘,您还在禁足中,不能出椒房殿。”
“不,不要拉我,我不回去,那罗延,那罗延!”
萧夷光不肯回殿,可宫婢们组成人墙,将她环到人肉圈子里,挡住了她的脚步,也遮住了她追寻那人而去的目光。
黑色的介帻稍一犹豫,就一点点消失在宫婢云顶鬓下,随着内臣的一声:“起驾——”长龙似的卤簿鱼贯穿过宫门,彻底掐灭了她心里希望的火苗。
一瞬间丧失了全身的力气,萧夷光回忆起昔日的恩爱,再看如今的冷落,顿觉痛不可言,好似一把锥子在心上刻来刻去。
眼泪终于无声无息的翻涌而出,滴落在胸前的鸦青湖绸上,浸出大片水渍。
贴身照顾她的女史庆娘劝着:“娘娘,您就算不为自个考虑,也要想想腹中的小皇女,孟医佐不是说了,胎心娇弱,她可禁不住您情绪的起伏了。”
是啊,孩子,她还有孩子。
在宫婢里挣扎时金钗溜下发髻,青丝垂了缕在额侧,萧夷光顾不得整理容貌,忙环抱住小腹,苦涩的想,恐怕这是她与元祯唯一的牵扯了。
庆娘给皇后掖好被角,又吩咐守夜的婢子警醒着些,若有什么异常,明日要告诉自己。
交代好一切,她熄灭手中的灯笼,左右打量一圈,又轻又快的潜入夜色,顺着墙根走到宫门口。
守在宫门口的虎豹骑见是她,只当作看不着,收回交叉的方天画戟,将人放了出去。
“前段日子皇后娘娘尚能打起精神练练字,教宫婢给她读几本书,后来听说陛下发了怒,皇后娘娘的精神就萎靡下去,连饭食都不怎么进了。”
一盏茶时候,庆娘已然站在明光殿,不卑不吭的回忆萧夷光的饮食起居,又事无巨细的对元祯说出来。
自从商音和英娘等一干宫婢被拉入掖庭后,庆娘就从其他宫室调来,承担起照料皇后的重任。
在外人眼里庆娘是皇后宫中的四品女史,其实她是元祯安插在椒房殿里的眼线,商音、英娘进入掖庭后,庆娘就主理起椒房殿的大小事务。
元祯身着中衣走出来,听完她的话,不经意问:“被软禁后,她可曾为萧氏抱不平或是对朕有怨言?”
“一句也不曾,皇后娘娘倒常盯着舆图发呆,自责为陛下添了麻烦。她既怕并州铁骑不听圣旨,也怕陛下迁怒左仆射,就写了应对之策,教李大郎转交给萧韶。”
只是李大郎将纸球刚抛给萧氏接应的人,就被虎豹骑抓了个正着,慌乱之下,李大郎口不择言,把他自己的生路也给断了。
元祯暗忖,原来左仆射提议教萧琼去劝降并州铁骑的主意,是萧夷光想出来的。
“除了李大郎外,皇后还有没有用别的法子向外递消息?”
庆娘摇头,她也颇为敬佩皇后娘娘,母族在外面不知生死,竟还有胆子违反宫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大郎闹出的一顿乌龙,让帝后二人的关系反倒更加疏远了:
“陛下英明果决,及时换了宫婢虎豹骑,皇后娘娘就是有这个心思,也无能为力。”
胸中存着的浊气一扫而光,元祯点点头:“你回去吧,好好照顾她,也仔细着行事,皇后聪慧,不要叫她看出你的马脚。”
“喏。”
“上官卫率,将商音、英娘放出掖庭,养好身体再回去伺候皇后。”
第90章
咸康二年十月。
王三娘与萧琼前往雍州前线,宣读了天子收回兵权的诏书,萧恪虽有犹豫,但在长姊萧琼的劝说下,最终还是交出虎符,同卢猷之回到建邺城。
萧恪回京的那一日,元祯亲自出城迎接,赠予她与卢猷之开国伯爵位,赏赐的财帛优厚,还加封左仆射为太保。
上上下下封赏十余人,兰陵萧氏虽没有了兵权,但荣赏已经达到了巅峰。
兵权的交接,不光建邺城内的萧氏及姻亲门人可以松口气,少了并州铁骑这个后顾之忧,连满朝文武夜里的觉也能睡踏实了。
最高兴的莫如元祯,虽然受了萧岧这一惊,但能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权,将并州铁骑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又削弱了勋贵对朝政的影响,她觉得颇为值得。
高兴之余,她解除对椒房殿的监禁,还给了萧夷光重掌六宫的权力,只是不再允许她任意出宫。
也不是为了禁锢萧夷光的行踪,孟医佐说她胎心不稳,绊了脚都容易小产,城里不知埋伏了多少刺客与暗探,元祯怕她出意外。
椒房殿,金兽吞吐着瑞脑的香气,却冲不淡殿里的清冷。
“陛下常来椒房殿吗?”
怀抱稚婢的手僵住,萧夷光唇边的笑慢慢消失:“九娘回京那日,她来过一回。”
那一夜元祯留宿在椒房殿,挨着床沿睡觉,能与萧夷光搁出条楚河汉界,天还不亮就又走了。
王遗姜扳扳手指,距离萧恪回城已经过去十多日,这说明帝后二人至少有半个月没有相见,她担心的问:“你还有着身子呢,没有陛下信香的安抚,孩子夜里不折腾你?”
听闻爱女怀孕的消息,萧韶花白的双鬓一夜间都黑回几根,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她高兴的是八娘有了孩子,与天子的关系或可缓和,心疼的是八娘还在软禁中,没有陛下的关心,滋味定然不好受。
所以等到兵权交接完成,萧韶就迫不及待的向元祯请旨,让王遗姜代她入宫看望爱女。
“怎么会不折腾?”
萧夷光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别看孩子现在乖得要命,每到夜里就开始证明她的存在,左打右踢的仿佛在演猴戏,搅扰得萧夷光整夜整夜睡不着。
有时实在捱不住,她就教宫婢取过元祯先前留在椒房殿的衣裳,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青竹味道的信香。
像醉鬼痴迷于美酒,将口鼻埋在单薄冰冷的衣裳里,萧夷光贪恋的嗅闻每一丝信香,想象元祯还留在她身边,许是感受到阿娘的气息,孩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可是两人分居太久,衣裳从箱笼里拿出来,上面的信香就如钻出凫炱的炊烟,没过多久就融进清风。
王遗姜接过小口啃果子的稚婢,稚婢不肯,伸出爪子:“要八娘抱。”
怕她嘴边的汁水沾到皇后身上,王遗姜没答应,哄了哄,又问:“医工说,腹中的孩子是离不开陛下的信香,那您该怎么办呢,要不要阿娘代你向陛下求求情?”
阿舅的事已经足够烦人了,萧夷光不想让阿娘再跟着她操心,阻止道:“不要告诉阿娘我的事,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八娘是怎么解决的?
王遗姜疑惑,但见她眉眼寂寥,染着郁郁之情,也不敢多问:“如今萧氏恩宠正盛,若有需要家里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送走王遗姜,萧夷光敛去笑容,她迅速走回内殿,颤抖着双手,从摞成山的锦被下取出一件白练衫,捂到鼻前,不知餍足的深深嗅了口。
良久后,她才从软塌塌的衫子中抬起脸,泪水从脸颊滑落,银白云纹的绸面染了朵深色的泪花。
萧夷光没有对王遗姜撒谎,她的确得到了个安抚孩子的法子,可是这法子却让她彻底跌入绝望的深渊。
孟医佐前日来把脉,脸上的神情严肃,最后她道:“皇后娘娘,胎儿的跃动越来越频繁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情,臣一定要将这件事情告诉陛下,请她今晚过来安抚你们。”
“陛下前朝繁忙,就不要惊扰——”
“皇后娘娘,您不要担心,陛下只是不知道您的状况,她对自己的孩子还能不上心吗?”
有南逃时的经历在,孟医佐不信元祯是冷漠无情的人,她收拾好医箱,绕开丹阳长公主就去了明光殿。
陛下若有想来的心思,自己就来了,怎么会要人特意去请?
萧夷光苦涩的想,但见孟医佐态度坚定,大有不把人请来不罢休的态度,不免也对今夜产生了几分期盼。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连忙坐到妆台前,对着铜镜一瞧,见里面的人脸色苍白如纸,昔日的红润也消磨了去,连眸光都不复往日的神采。
这样憔悴如何见元祯?
让人取过时新的妆粉口脂,萧夷光先敷了层迎蝶粉,又拿细簪子挑了点花露胭脂,抹在唇上,气色顿时好了许多。
她精挑细选了枚湖蓝色的翠钿,正打算贴到眉心,只见孟医佐去而复还,药箱不见了,怀中却抱了个包袱。
萧夷光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却越过孟医佐的肩,远望到椒房殿外,除了巡逻的虎豹骑,丹墀上没有步撵,连传话的内臣也没有。
孟医佐嗫嚅着嘴唇,摊开怀中的包袱,里面是叠穿过一回的衣物:“娘娘,陛下说她抽不开时间,教您先用她的衣裳疏解。”
————
秋夜如同打翻了的浓墨,沉沉的乌黑流淌的到处都是,夹杂着飒飒凉意,直教威武雄壮的虎豹骑身上都泛起了毛。
“笃笃笃。”
容貌俊秀的女郎从步撵上走下来,她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色衮袍,拄着支通体淡黄的手杖,竟无视宫门口的重重重兵,径直走了进去。
直到看清匾额上椒房殿三个大字,元祯才将手杖交给苟柔,一摆手教她们都候在殿外,而后自己一瘸一拐的轻步跨进门槛。
庆娘早就将守夜的婢子提前打发走,正焦急的扶着门框探望,见浓夜中走出一个人,忙迎上去:
“陛下,殿内都安排好了,皇后娘娘今夜做了梦,睡得还是不踏实。”
皇后梦中还唤了几声“那罗延”,庆娘隔着步障没听清楚,更不知是天子的小名,也就没有说。
许是嗅到殿内隐隐的海棠信香,元祯的眉头与心肠一块软了下来,在揭起罗帐前,她脱下沾着寒意的大袖袍,免得丝丝凉气将人惊醒。
罗帐内的人儿缩在一床绣着凤鸟纹的罗被下,元祯不敢掌灯,在黑暗中适应了一小会儿,才发现床上的锦被在秋夜里盖着有些单薄,也不知宫婢们是怎么伺候的,不该换厚实的新被了吗?
再向下看,萧夷光紧紧抓着团白到瘆人的东西,元祯瞧了好一阵才发现是自己的衫子,已经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了,但还宝贵的半枕半抓在手里。
唉。
元祯心中也空落落的,她没有同别的坤泽如此亲密过,而身边的长辈大多三妻四妾,根本不把房内的别扭当回事,就算跟坤泽冷战,最后总是坤泽主动贴上来道歉。
这件事是萧夷光理亏,她解了禁足不是没有到明光殿求过情,可小刺扎进肉里也会留下伤痕,元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就干脆让虎豹骑将人拦住,连见都不想见。
可她又偏偏生了副菩萨心肠,也像冬日的河水,总是化了又硬,硬了又化,刚赌气让人送衣裳到椒房殿,朱笔批着奏疏,心思却随着跟了过去。
元祯一会怕萧夷光忍受不了屈辱寻了短见,一会担忧孩子没有阿娘的信香会不会变成傻子。
纠结到最后,朱砂做成的墨水将阿舅的捷报都染红了,元祯终于下定决心:“来人,送孤去椒房殿!”
如瀑般的青丝遮掩着散发芬芳的腺体,元祯摸了摸后颈,耐心的坐在床边等信香一点蔓延开。
得到信香的安抚,萧夷光叮咛一声,松开那件没有多少信香的衫子,无意识的向元祯那里靠了靠。
似乎睡得更熟了些。
床榻上铺着柔软的绵褥,不知怎么,教元祯想起了在京口大营时,两人睡的硬板床,那时一觉醒来,连她都感觉身子骨僵硬,可萧夷光却没有说过一个苦字……
约莫着信香释放得差不多了,元祯轻柔的起身,走到外间叫过庆娘:“皇后盖着的锦被太单薄了些,朕虽不常来,你也要教管着宫婢,不能让她们对皇后有所怠慢。”
庆娘躬身称喏,又解释道:“陛下,这件凤鸟纹罗被是您在时盖过的,奴婢洗了后,是皇后特意将它又要了来。”
元祯一怔,眸中复杂的神色浓郁到化不开,她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而后快步走出椒房殿,依旧悄无声息的乘撵离开。
罗帐内的人睁开双眼,她早就醒了,只是贪恋床边元祯的温度,怕将人惊走才装作深眠的模样。
萧夷光深吸了口气,沉醉在青竹的清香中,不过一丝犹如麝香的木质香气也参杂其中,像是混入这甜蜜中的苍蝇,霸道的让她蹙起双眉。
这是其他坤泽的信香。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好似深渊里的大手,拖拽着让萧夷光的心一点点坠入无边地府之中。
难道那罗延已经有了新欢?
萧夷光眸色凝重,重重一锤方才元祯坐过的地方,所以她白日对自己置之不理,却瞒着众人深夜前来,是怕新欢伤心?
释放信香,也不过是元祯想要安抚腹中的孩子罢了。至于自己的情绪,她根本不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