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谢氏等江南豪族也纷纷跪下,跟着喊:“请殿下移驾明光殿。”
明光殿位于王宫正中,外瞰前朝,内临后宫,是广陵王元叡从前的住处,也是江南诸州的权力中心。
————
国不可一日无君,南北世家在推拥王太女称帝一事上,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先前为元叡准备的仪仗,全都用到了元祯身上,不仅如此,为了尽快拿到从龙之功的封赏,谢济甚至还提议,要元祯提早一月登基。
元祯以孝道为名,推拒了去。
她先以太女的身份监摄国事,又派出使者,元叡崩殂的消息传到江南江北八州之地,要天下人为广陵王服丧一月。
八州刺史除了荆州、益州,其他六州刺史都先后入京奔丧,顺便向太女表表忠心,就连郑伯康也不例外,他把前线交给女儿,星夜赶到了建邺。
得知元叡之死的前因后果,他对着元祯又是一通埋怨,若不是看在她马上要登基为帝的份上,郑伯康能掀了桌子:
“阿舅都说了多少回,这种事不要自作主张,万一有个好歹,让我怎么下去见你阿母!”
元祯陪着笑,留他在京中参加登基大典。
郑伯康想了想,他怕江南豪族给元祯使绊子,也怕兰陵萧氏仗势欺人,自己家的孩子要当天子,他怎么也不放心。
于是答应下来,郑伯康又道:“这回来,阿舅给你送了个人。”
“是谁?”
“我的帐前将军,刘芷!”
提到这,郑伯康一脸肉疼,仿佛送出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他瞪了元祯几眼:
“刘将军从陈留郡投奔到江州,说手中有你的荐书,我打开一看,才知道这根本不是荐书,而是你的讨要信。”
刘芷在江州与羌人第一回交锋,便斩了两千骑卒,缴获了八百匹好马。若是其他人来讨,郑伯康保准让她从哪来滚哪去。
可是,一看到元祯弱不禁风的身子,郑伯康就立马软下了心,别说人了,他恨不得把江州的山山水水都搬到建邺来。
虎豹骑左军随着高氏作乱,被元祯用雷霆手段整治了一番,正愁无将可领,恰巧阿舅便将人送来,她道:
“孤也不白要阿舅的人,就让刘将军领着虎豹骑左军去江州,戴罪立功后再回来。”
萧夷光的阿舅萧岧手握荆州、益州,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只遣使来为广陵王吊丧,顺便留下代他参加登基大典。
三月后,元祯在建邺登皇帝位,改元咸康,册太女妃萧夷光为皇后,追谥命丧羌乱中的先帝元景为哀皇帝,庙号思宗。
元叡没有做过天子,为维护自己即位的正统性,元祯赠他为景皇帝,庙号世祖,生母郑婉为宣献皇后,又移他们进宗庙供奉。
至于继王后高玉,元祯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命人抹去她在史书上的痕迹,再迁渤海高氏到交州蛮荒之地,不断打压,终大周一朝,高氏无一人任八品以上官职。
萧氏、谢氏、郑氏都有从龙之功,元祯封萧韶为兰陵公,照旧任左仆射,谢济为陈郡公,任司隶校尉,郑伯康为荥阳郡公,任侍中兼江州刺史。
国相萧智容为元祯出谋划策,也得到了长信侯的爵位,依旧做丞相。
她虽出身兰陵萧氏,但却能在南北世家中保持中立,只忠心天子一人,深得元祯的宠信。
妻子寿春县主因照顾过皇后,新帝登基后,不仅晋封为寿春大长公主,还额外得到了五千户食邑的封赏。
其余有功将领,元祯一一颁下赏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封陈郡公谢济的女儿谢真一为吴兴县主,并赏了座皇宫外的宅子。
联想到二人之前的旧情,人们对此安排议论纷纷。
第76章
咸康元年五月。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元焘蓬头垢面,几个月未修剪的指甲刮着地上的土,嘴里也低声咕哝些疯话。
他亲眼目睹了阿耶杀死阿母,自己又篡位失败沦落到阶下囚,精神如同决堤的大坝,再也无法理智控制。
关进地牢的当日,他凄厉的骂了元祯整整一夜,直到被塞了一嘴牛粪,才消停下来。
住在旁边牢室的是寻阳县主元纨,她突然攀住木栅,侧耳细细听了一遭,叫过狱卒:“外面奏起钟鼓之乐,是在干什么?”
狱卒正在吃午食呢,被她呼来喊去十分不爽,他用手背擦了下油腻腻的嘴巴:
“料你也不知道,今日是太女殿下登基的大日子,可不是要奏乐放炮庆贺。”
“什么?”寻阳失声道:“那个病秧子也能登基!”
狱卒刚咽下新帝赏赐的酒食,见她口出狂言,生气踹了脚木栅:“再胡言乱语,把你的牙给敲掉!”
填饱了肚子,他又从班房走进来,手中托着两碗盖着咸菜烧肉的麦饭:“便宜你们了,今日是好日子,也让你们跟着打打牙祭——”
两只碗扣到了地上,连饭带肉撒了一地。
狱卒退了几步,惊慌道:“不好了,班头,衡阳郡王自杀了!”
元焘畏罪自杀,元纨听闻,也一头撞到了墙上。当日正午,他们的尸体就被拖到乱葬岗暴晒,三日后喂给了坟头野狗。
至于元焘的姬妾,除桓三娘外,其余十多人都被赐了白绫,葬入乱坟。
桓三娘自请出家为尼,元祯应允了,但是为了以绝后患,她命人给元焘与桓三娘的独子喂了鸩酒,把尸体扔到长江里。
将孩子交给行刑官,耳边的啼哭声渐渐远了,桓三娘眼睛都没有眨,毫无留恋的回到房内,收拾起离宫的行装。
就算元祯不杀他,她也怕自己哪一日想起从前的屈辱,会亲手用枕头将这个孩子捂死。
清晨,春雨淅淅沥沥,几辆马车驶出宫门,一只纤手揭开车帘,最后看了眼这俗尘富贵,随车消失在朱雀大街的拐角处。
同桓三娘一起去西山寺院的还有广陵王的九个儿女,他们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刚会走路。
谢济连上三封奏章,以他们从前对元祯不敬为由,要将这些王子王女斩草除根,言辞颇为激烈。
元祯不忍骨肉相残,驳回了前两封,后来她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单单留下元叡膝下的坤泽,养在后宫,又命乾元出家。
这样一来,既断绝了他们勾结朝臣的路径,免得威胁未来自己亲女的地位,又能博个天子仁厚的美名。
……
解决完皇位的威胁,元祯深知若想在御座上坐得安稳,就要将兵权牢牢的抓在自己手里,于是她对江南现存的几支军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简单来说就是混编、合并。
元祯正式命萧子敬为衮州刺史,却夺了他对白袍军的控制权,放到了王三娘手中,又将白袍军编为京口卫左军,驻扎京口营寨,使白袍军的名号彻底消失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
至于并州铁骑,左右两军分别为卢猷之和萧恪统帅,为北伐计,也为了将卢猷之远远的打发走,元祯让他们驻扎到豫州去。
卢猷之不甘心,留在建邺,平日宫宴还能遥遥望一眼八娘,去了豫州,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萧夷光得知后,为了避嫌,也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就让李大郎去劝他:
“新帝登基,正是多疑之际,你若不走,她定然会借机拆散并州铁骑,交到别人手里。”
并州铁骑是南渡世家的根本,卢猷之千不愿万不愿,为大局着想,也只能踏上豫州的土地。
五月,羌人在江州占不到便宜,又见元祯称帝,江南数州牢牢绑在一起,于是就鸣金收兵了。
丝坊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桑蚕吐丝结茧,在丝工夜以继日的劳作下,丝帛陆续产了出来。
丝坊令黄娘感激萧夷光的举荐,特意挑了花样最为繁复的五十匹绸缎,托张十一郎带进宫,献给皇后做衣裙。
除了缎子,张十一郎还带了生丝熟丝,押了几十辆车子上路,元祯授他度支部员外郎的官职,要他在建邺将帛肆开起来,尽快为空虚的国库增添些进项。
北伐、养兵、安抚流民,哪里都需要用银子。
朱雀大街,人烟熙攘。
京口帛肆第一日开张,买帛送丝,买的多送桑叶桑枝桑葚,还能给剪裁成衣,用马车送到府里。
江南丝绸不多见,好丝绸更是少之又少,这边刚打出幌子,门口顿时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日中时分,一辆青蓬牛车缓缓停靠在朱雀街口,赶车的车夫高大结实,见帛肆店前还是人山人海,连过匹马的缝隙都没有,忙对车内人道:
“女郎、夫人,张郎君将帛肆开得甚是红火,咱们的牛车根本挤不进去。”
车内人微微吃惊,沉吟道:“改日再去帛肆,今日先出城去白马寺。”
“喏。”
车夫站上车辕,向后头跟着的仆役打了个手势,又坐下拉过缰绳,往青牛屁股上甩了一鞭子。
青牛慢吞吞走出城门,在官道与去白马寺小道的分叉路口,它又一次停住了蹄子。
长满毛的三角耳朵动了动,青牛“哞”了一声,硕大的眼睛第一次充满了疑惑。
通往白马寺的道路宽敞平坦,昔日能容纳三辆大车并肩同行,今日挤满了清一色的骏马,就是新帝的卤簿,也看不到这么多红鬓如火的骏马。
红鬓马上的骑卒头戴兜鍪,身着软甲,背负横刀,手持青龙、白虎、白鹭等旗帜,腰杆挺得比旗杆还直。
遥望旗阵前,又有二十余匹黑马,上面坐着的是穿着蜀锦朱衣的乐伎,手牵金环缰,脚蹬牛皮靴,个个眉目清秀,出挑得像带着水珠的小白菜。
按常理来说,王侯出行的乐队演奏,通常以气势恢宏的各种鼓乐为主,例如大鼓、节鼓、饶鼓,但是这支乐队与众不同,人手一只小小的青铜特罄,打击出来的音乐比马蹄声还小。
杜三娘纵马前去沟通,好在这群人虽古怪,但还是讲理的,当即队伍由宽变细,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青牛停到白马寺前,低头吃起了路边的青草。
帘子揭开,一俏丽可人的婢女提起青色的裙角,先跳了下来,她从车内抱下位天真烂漫的小女郎,又取了马凳,伸手扶着一位着间色高腰襦裙的年轻女郎下车。
那女郎风姿绰约,相貌美得出尘,只是举止雍容闲雅,眸色又不威自怒,多了几分高不可攀,让人自觉垂下痴看的目光,不敢再多冒犯一眼。
小女郎的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刚落地就如糖稀般黏上女郎的腿,露出几颗小牙,甜甜道:“稚婢要八娘抱。”
萧夷光神色温柔起来,她浅浅一笑,果真将团子也似的稚婢抱在怀里,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那么粘人呢,嗯?”
马夫与仆从齐心协力,又从牛车上搬下一辆四轮车,车上人肩背单薄,用藕色大袖衫罩着身体,时不时还用手帕捂嘴咳嗽,似是一点风也不能见。
清风徐徐吹过,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千百个熬夜苦读的秀才,在头顶一块翻动书页。
萧夷光接过腰扇,遮着元祯的脑袋,免得她呛了风再咳个不停,抬眼却瞥到门前夸张奢侈的仪仗,不由一怔。
白马寺住持印光早就候在了山门前,她看到两人下车,连忙迎上去:“阿弥陀佛,两位贵人驾临山寺,贫僧有失远迎。”
元祯示意杜三娘推她入寺,又指着门外的仪仗,挑眉问道:“师父今日还有别的客要见?”
笑容一抽,印光捏住手中的檀木念珠,差点就要给年轻的天子跪下,就算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应付着元祯,再去接待别人呀!
“回陛——贵人,楚王殿下从豫章郡来到建邺,说要在小寺借住几日,贫僧知道贵人今日要来,就极力推拒,可那殿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将仪仗放在此处,人就——”
元祯依稀记得楚王元徽是惠帝幼女,为人颇有些放恣不羁,但从未见过她,于是饶有趣味的问:“她人去了哪?”
“殿下听脚商说朱雀大街新开了家帛肆,丝帛花样繁多,装修也端的气派,于是就撇了这么多人,带着两名部曲入城去了!”
“呵呵。”
元祯听了一笑,不再将这人放在心上,随着印光踏入罗汉堂,孔雀明王前已经摆好了香案,香烛贡品一应俱全,连案上的铜钹都擦得光可鉴人。
点燃三柱好香,元祯拜过,让人插进香炉里,又虔心祝祷,祈求自己的身子能早日康复。
等她睁开眼时,眉间略有些疲乏,印光堆着笑:“山庙备下了些斋饭,还请贵人赏光。”
白马寺的斋饭虽不如太真观,但它味道清淡,又善于用笋尖、菌菇、瓜果等簇成山水图,在冷盘中摆着,色香俱全,极合帝后两人的胃口。
好不容易摆脱沉重的政务,元祯本就打着吃斋、踏青,好好松懈一日的心思,于是点头:“有劳师父。”
她习惯性的偏头去看萧夷光,身侧却没了人影,于是问抱着稚婢的商音:“八娘去哪了?”
商音红了脸颊,为主子掩护着:“奴婢不知。”
元祯的眼光便瞥向杜三娘,杜三娘俯身低下嗓音:“陛下,皇后她去了二堂。”
二堂只有一尊送女观音的金像,香火很旺,方圆百里的百姓,只要生不下孩儿,都来这里跪求。
据说拜过后,灵验的不少。
两人成婚一年,结契也有半年的时日了,萧夷光却迟迟没有消息,前朝谢氏虎视眈眈,屡次上书要元祯充实后宫,她嘴上不说什么,想来心中也是着急的。
元祯胡思乱想,或许问题不在于明月婢,那自己要不要也去求拜一番?
屁股下仿佛坐了张针垫子,她很快否定了这荒唐的想法,若是这事传出去,恐怕前朝就不是催采选,而是要她择宗子过继了!
“着人催一催八娘,教她回来用斋饭。”
过了一盏茶时候,萧夷光才珊珊而来,在铜盆中洗净手,裙摆却也沾上了线香悠然的香气,将斋饭的清香都驱散不少。
元祯夹了一箸藕饼给她,即便知道她刚从观音像前回来,却仍下意识的问了嘴:
“方才去哪了?这么晚才过来——”
银箸停在半空,元祯抬头撞见明月婢似笑非笑的眸子,一副我不信你不知道的神情,她心里懊恼:这可怕的习惯!
第77章
萧夷光嗔而不语,盛了碗枸杞银耳汤,又舀了勺韭菜炒菌,全都放到元祯跟前,简单的几个动作,里头的意味不言而喻。
羞红可耻的爬上耳根,元祯低下头,一箸接着一箸,将食物全都塞进嘴里,原本清香可口的斋饭吃得没滋没味的。
“哇呜。”
小手攥着特制的木勺子,稚婢对着冒尖的蟠桃饭美美的吃了一大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香甜多汁的山桃肉杂在碧粳米中,每一粒米饭都充满着桃香。
吃到这等好东西,稚婢自然忘不了最疼爱她的八娘,贴心地挖了一大勺,她抬高高手,非要萧夷光张口吃下。
萧夷光愉悦的咽下,摸着她扎着双丫鬓的小脑袋,夸道:“好宝宝。”
由于稚婢坐在两人中间,向上抬着头,自然能看到元祯味同嚼蜡的模样。
她一碗水端平,也大方的挑了许多桃肉,用自己的勺子聚拢,一块盛到元祯唇边,热情的劝道:“姨姨,你也吃。”
小孩子用过的勺子,萧夷光怕元祯嫌不洁净,于是主动搁过去碗青精饭,道:“稚婢乖,姨姨吃这一碗就好了。”
青精饭,也叫乌米饭,是糯米用南烛树枝浸泡后煮成,虽然有滋补气血,强身健体的功效,但颜色乌青难看,落在小孩子眼里,舌根就跟着泛起苦涩。
稚婢坚持道:“那个不好吃,这个好吃,姨姨吃稚婢的。”
元祯宠溺的笑了笑,将勺中蟠桃饭扣到青精饭里,两种米拔到一块,毫无芥蒂的吃了一口,感慨道:
“看见稚婢小小的一团,懂事又贴心,我的心比吃了蟠桃饭还甜。你我若是日后生的女儿能如稚婢般乖巧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个。”
可是现在别说一个乖宝宝,连半个混世魔王都不见踪影。
元祯长叹一口气,咕哝了句:“也不知这小崽子什么时候能来,可教我好等。”
萧夷光挑了块笋尖放到稚婢碗里,话里含笑,悠悠道:
“何时能来?孟医佐要陛下每日撑拐在殿里走五个来回,你今日走了几回?怕是两回都没有,陛下不肯卖力,身子就好不了,若妾是那孩子,也不想要个惫懒的当阿娘。”
“我哪里懒?分明是孟医佐强人所难!”
元祯不服气,用银箸捡着米粒,每捡出一粒放在食案上,就给她数着孟医佐的一桩罪过:
“朕批了一日的奏章,手都累得直打颤,她倒好,搬了个挂着吊环的架子过来,非要朕拉着环做二十下起坐。若朕有那力气,就一口气批完奏章了,干嘛还要休憩?”
“还有前夜,阿柔连安神香都点好了,朕在床上等你沐浴更衣,她带了群宫婢叽叽喳喳跑进来,按着朕的腰就用竹片一阵刮,痛得朕像是剥了层皮!连翻身都不敢翻。”
“之前一次,尤其可恶……”
稚婢已经吃下了半碗饭,捂着小肚子打了个嗝,被商音抱出去看花。
元祯也没了小半碗饭,但都堆在了食案上,她愤愤控诉着:“本来前朝事务就多,又添个她来捣乱,朕有时真想将她发配到交州!”
萧夷光瞥了她一眼,让人抹净食案,重新端碗饭过来:“你敢将她发配出去,头不想要了?快吃饭!就是稚婢也没你能闹腾。”
登基后,广陵王留下的政务如山,元祯的身子本就弱,看久了奏章,头疼就愈演愈烈,并且由右额蔓延到颧骨,如同绷紧的带子绞着脑袋。
每到这时,只能快传孟医佐,让她两针扎下去,头上的痛苦能轻一大半。
“嘿嘿,说着玩呢,明儿我就升她做直长,让她一辈子留在尚药局。”
吃饱了饭,听着绿杨柳里的蝉鸣,暖阳暖烘烘的透过窗棂,元祯打了个哈欠,困意自心底生出,就让人铺开从宫中带出来的卧具。
商音等忙展开竹席,靠墙并排摆好两只玉枕,轻手轻脚的放下门帘退去,又揉了面团,着人去粘树上的鸣蝉。
元祯宽了外袍,又撸下腕上的念珠,躺倒在清凉的竹席上,清风自窗口吹进来,好似置身在竹香阵阵的竹林。
不大一会,伏在身侧的手就如竹林中的竹节虫,在席子上扭了扭,不老实的蹭上枕边人的腿。
“啪!”
清脆一声巴掌,元祯委委屈屈的缩回手,谴责道:“明月婢的身子也太金贵了,让我放一下都不许。”
瞧瞧,登基后这人的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都学会先发制人了。
萧夷光阖着双目,翻了个身,不去理会元祯的胡搅蛮缠。
元祯摸摸鼻子,枯躺着也没意思,心里就极想再去摸一下,最好能搂着美人睡。
但是她又怕手上挨巴掌,思来想去,元祯静悄悄贴上明月婢的后脊背,在她耳后道:
“明月婢怪我不肯卖力,难道是对昨晚不满意?”
她兴致勃勃道:“昨儿我让杜三娘出去买了几本好册子,不如回宫就试试?”
佛门清静之所,动手动脚就算了,还说出这等污言秽语,嘴里简直就没个遮拦。
若是在宫中,怎么样都行,但在神佛旁边,还是有些忌讳为好。
耐心一点点磨光,萧夷光回身推了把她的肩膀,又将玉枕远远的挪到一边:“陛下若再不分场合说个没完,就把那册子跟旁人用吧!”
这句话起了效用,元祯不再幻想夜晚的美梦,而是紧张道:“好好,我不说了,睡觉,睡觉!”
身后人果然没了动静,不大一会,呼吸声也逐渐平稳。
萧夷光手攀着枕头,蹙起远山眉,在心底叹了口气。
许是没了广陵王的控制,外朝也无只手遮天的朝臣,元祯近来行事,颇为乖张,像是本性里藏着的欲望汹涌的猛兽,在慢慢苏醒。
倒也不是重欲好色,就是行为言语难免放恣了些,若她再懒于国事,可真就有了几分昏君的迹象。
前几日益州刺史萧岧进贡了一百位舞伎,他们经过特意的训练,都会跳一种彻夜不休的舞蹈,名唤凉州大舞。
伴着琵琶起舞,舞伎们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观看者置身其中,犹如醉心在绝美的画卷,甚至能忘掉呼吸。
元祯一看就着了迷,宁肯一夜不眠,也要看完舞伎们的献舞。观赏完舞蹈,就又马不停蹄的去上朝,等到下朝,人已恹恹得没了精神,过了好多日才缓过来。
即便如此,她仍乐此不疲,计划着哪日再教舞伎们跳一遍。
如此好玩的纨绔作风,简直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萧夷光常劝她关心国事,远离歌儿舞女,却没有效果,别看这人小事上对你百依百顺,一旦触及认定的事,九头牛也甭想使她回心转意!
她早就摸透了元祯的习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左右没出什么岔子,萧夷光也就只能随她了。
只盼不要耽搁了北伐就好。
……
一觉醒来,元祯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骨头缝咯吱咯吱响,她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不用操心空虚的国库,不用担忧临江而望的羌人,甚至连梦都不用做,只需要大睡特睡。
她坐起身,由宫婢们服侍,擦干了脸,重新系上革带,才发觉里榻没了人:“皇后去哪了?”
话音刚落,商音打起帘子,萧夷光微微低头,款款而入:“陛下,楚王殿下来了。”
高祖的子孙千千万万,论起来。元祯与楚王元徽的关系早就出了五服。
可因为有羌人乱华,绞杀宗室,所以长江之南的元氏藩王,除了远在益州的蜀王,就只剩下了楚王一人。
元祯对楚王十分重视,为了显得亲厚,她顾不得整理仪容,就让宫婢快传人进来。
门外应声走进一位容光焕发的女郎,她生有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平巾帻上罩着高高的白纱高屋檐,脸上涂了层恰到好处的脂粉,身穿莲花纹路的朱红大袖襦,犹如白壁雕琢的玉人,将素净卧室衬得发亮。
反观元祯,虽然姿容不输于元徽,但由于刚刚睡醒,发髻还松散着,领口更是压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显得无比散漫。
元祯后靠上凭几,打量了几圈这个素昧平生的堂姊,怎么看,都觉得她好像身毒国进贡来的孔雀,张大尾巴不知在炫耀什么。
“臣元徽,参见陛下。”
“坐吧,不用多礼。”
元祯和蔼的给她指了张胡床,江南刚定,宗室人丁凋零,听说楚王还没有成亲,元祯寻思了几位世家坤泽,打算许给她:
“楚王姊就藩豫章,距离建邺路程遥远,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吧。”
元徽毫不犹豫的答应:“臣听陛下的。”
答应的如此爽快,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要朕为她解决?
元祯正想刺探下江州的民情,便问:“楚王姊突然来建邺,是有什么要事吗?”
“有的,有的,臣听说萧八娘从长安逃出,被陛下立为皇后,臣与皇后自幼相识,所以特意赶来见她一面。”
元徽语气诚恳,眼神湿润得如同一汪春水,痴痴的停留在萧夷光身上。
刚抵达豫章郡,长安城破的消息就传到了江南,她失手摔了一只骨瓷茶盏,拔出剑就要赶去救人。
若不是有国相拼命拦着,将元徽关在房内,又上了几把大锁,恐怕她早就成了羌人的刀下亡魂。
直到元祯继位,元徽才从使者口中知道,新帝的皇后是兰陵萧氏的萧八娘,她既是心酸,又不大敢相信,于是忙带着人跑来建邺打算一探究竟。
“放肆,你的眼看在哪呢!”
元祯还以为她有什么大事,没想到自进门起,元徽半句话不离明月婢,目光也像搅好的浆糊,就差黏在明月婢的脸上。
她勃然大怒,婢养的,原来你是想挖朕的墙角!
第78章
猛然的一声怒喝,吓得元徽打了个激灵,抬眼看到元祯的满面怒容,以及八娘责备的神色,她心底闪过无限悲哀,不自觉站起身认错:
“陛下恕罪,臣失礼了。”
萧夷光与她襁褓中相识,眼看元祯起了贬斥之意,也生怕她如卢猷之一般,被发配到外地,连忙求情:
“妾听说楚王殿下得知陛下即位,就收拾行囊星夜赶来,还带了两百匹骏马,想要献给陛下。”
元祯面色稍霁,看向无精打采的元徽:“哦?是有这回事吗?”
寺院外的马匹毛皮溜光水滑,俊美的肌肉若隐若现,都是元徽穷尽心机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平日喂的是米麦,睡的是晒过三日的稻草,比寻常人家养的坤泽还金贵。
这些好马她打算送给八娘,还没等说出口,就让陛下截胡去,元徽性子混,心里不大愿意。
耐不住八娘一个劲使眼色,她又不敢明着顶撞元祯,只好应承下:“是的,这些马是臣特意为八——陛下搜寻的,若是用在陛下的卤簿里,定然威武不凡。”
看她这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说出的话能有几分真?
元祯心里不信,但天下大乱,两百匹红鬓骏马可不好找,她眼珠子一转,笑纳了:
“好,楚王姊有心了,不过用在卤簿未免有些大材小用,杜三娘,去告诉柳将军,朕为虎豹骑的骑卒寻了些好马,教她晚间来白马寺赶走。”
好端端的骏马,不能饰以金玉,喂以细粮就算了,竟然还要送到老兵手里磋磨?
果然,元徽攥紧胸前的衣襟,死死咬着牙,又是不舍又是肉疼。
她劝道:“陛下,您好歹也——”
您好歹也留两匹给八娘呀!元徽记得八娘最爱似火般鲜艳的红鬓骏马,肃杀秋日,万物衰败,她着一袭红衣纵马飞驰,能把半个长安城的乾元迷倒。
“咳咳咳,楚王想说什么?”
舌尖转了个弯,元徽及时挽救了自己的脑袋:“——好歹臣的马性子温顺,就是陛下坐上去,就是无妨的,陛下也留几匹御用,或是赐给身边的亲近人也好。”
元祯咳嗽完,瞥了眼端坐不语的萧夷光,冷冷道:“这个,就不消楚王操心了。”
好个风流不羁的楚王,一派怜香惜玉的模样,若真碰上养在深闺里的坤泽,恐怕就连魂都被她勾走了。
她爱怜惜谁就怜惜谁,若是敢染指自己的皇后,就算有人拦着,元祯也要让她去交州的瘴气里走一遭。
半响也没听见八娘对自己说句话,元徽垂下头,灰心丧气的不敢再言语。
她这一动,颈边腕上的玛瑙朱玉串质地轻脆,碰撞在一起,跟着泠泠的唱起歌。
目光朝那声音滑了一圈,元祯眼皮子跳了跳,想到楚王府的富裕,心底生出了个好主意,她关切道:“楚王进京,可寻好了住处?”
“臣打算先赁几间白马寺的房子,再慢慢寻买。”
住白马寺好,离皇宫远。
元祯提点她两句:“建邺天气与豫章郡不同,楚王若是安定下来了,合该进城重新购置几套新衣。”
元徽不明所以,傻乎乎落入她的圈套:“臣方才便去了朱雀大街,那儿有座刚开张的帛肆,花样料子都跟长安城里的差不多。”
“哦?这不巧了。”
元祯指着明月婢道,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谎:“那座周记帛肆,正好是皇后的产业,由皇后阿母府里的旧人打理,你若再去,让她给你划算些价钱。”
“娘娘,这是真的吗?”元徽眼睛闪烁着惊喜,看向萧夷光:“怪不得臣去看了,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呢。”
帛肆全权由张十一郎操持着,收入也要上交国库,只是里头的工艺是黄娘做主,怎么算得上是她的产业呢。
萧夷光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又没法当众拆穿元祯,只好略一点头:“是。”
元徽高兴的吩咐随行的家令:“左右王府的乐伎舞伎也该换夏日的衣裳了,就全从朱雀街上的周记帛肆买吧。”
“楚王殿下与皇后青梅竹马,真是情义非同一般,就是朕看了,也有些吃味呀。”
元徽一掷千金为红颜,虽然这千金都落入了元祯的口袋,让她得了大便宜,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一股醋味涌上来。
元祯故意握起萧夷光的腕子,将人强硬的拉到自己怀里,细细地在她后颈嗅来嗅去,感受到娇躯逐渐僵硬,轻轻一笑:
“朕有个疑惑,为什么皇后从未对朕说起过,你与楚王的事呢?”
房中的婢子见两人亲密无间的坐在一起,陛下一手环着皇后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腺体不放,俱不自在的羞红脸颊,或是低下头,或是借故打起帘子出了门。
唯有楚王的目光定在摸着纤腰的那只手上,看到八娘任由陛下环抱有些酸涩,但她眼底的光明亮,仍然没有熄灭。
楚王懵懂,不通世事,元祯这又是在吃哪门子醋!
萧夷光心烦意乱,按住她肆无忌惮的手,忍着怒火道:“陛下见好就收,不要占了便宜还卖乖。”
“哼,连与自己的坤泽亲密都不许,朕这个天子当得有什么意思!”
元祯起了性子,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抱怨一句,干脆撒开手,还了萧夷光一个自由。
天气热,只抱了一会,汗水浸透了她里头的白练衫。
元祯命人摇起腰扇,舒舒服服的在凭几上换了个姿势,只见楚王又捧过一只彩漆的匣子,羞涩道:
“八娘在长安时最喜欢击磬,建邺城地处偏僻,也不知有没有合适的玉磬。”
“等等。”元祯叫停,她有些不大相信,疑惑的目光落在明月婢淡然的脸上,口中问道:“朕怎么不知道皇后还有击磬的爱好?”
元徽忙纠正:“不只是爱好,八娘击磬的技艺出神入化,连天上的飞鸟也能吸引来呢。”
她深情款款道:“这是就藩前你送我的彩绘木磬槌,今日还给你,望你伤心无聊时,就敲敲玉磬,也好宽慰忧思。”
“也好,一了百了,还有什么东西赶紧还回来,日后也不必睹物思人,徒添伤心。”
元祯只知道明月婢有一手好字,平日爱鲜衣怒马,好精舍繁华,倒不知她对音乐也感兴趣,眼下却不是细想的时候,当即怪声怪气的插了句,她又对元徽道:
“皇后不会伤心,就算伤心,她也可以对朕倾诉,不必楚王操心了!”
元徽失了会神,似是方认清萧八娘已经嫁人的事实,她哽咽道:“只要陛下真心对待八娘,臣也就放心了。”
“……”
关你何事?你是她阿娘还是她阿母?
左仆射都没有分毫不满,你就在这里又哭又闹,好像自己真纳了一百个妃子,辜负了明月婢一样。
元祯怎么看元徽,都觉得不爽,当即命她抄写十遍《心经》,写好后拿到广陵王陵前供奉,以表孝心,总之这些日子能别进宫就别进宫。
抹去眼泪,元徽也不高兴,她这才待了一会,就看到温柔的八娘皱了好几回眉,可恶的陛下,仗着自己的天子威势,还一个劲的气她。
有元徽这个愣头青在,这个难得的旬休顿时变得不那么美好。
说好的踏青也不爱去了,元祯没有心情,还耍起了脾气,她连问都没问萧夷光一句,就让人收拾东西,立马回宫。
送稚婢回到左仆射府,牛车过了依旧人挤人的朱雀大街,踏上长长的宫道,元祯用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没有理萧夷光。
一想到枕边人将喜好瞒得严严实实,她要从别人口中才能得知,元祯就气不打一处来。
先前那群纨绔就不说了,中间来了个卢猷之,可是与明月婢名正言顺订过婚的人,好歹将他赶到了豫州,如今又窜出个楚王,更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情敌一个接着一个,偏生他们都对明月婢了如指掌,衬得自己则跟个傻子似的。
虽说这等事不能等坤泽说,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但是明月婢从不沾手乐器,对自己欣赏歌舞也多有劝诫,言辞犀利到都想把乐府解散。
搞得元祯还以为她厌恶这些东西,自己听乐伎吹个笛子,也要偷偷摸摸的,哪能想到这人是其中高手,不仅教许多人听过她的音乐,还只对自己如此严苛。
倒反天罡!
牛车摇摇晃晃,两人并排坐着,膝盖不时轻轻碰撞到一处,元祯睨了一眼,双腿现在还不大利索,她就弯下腰,用手将腿抱到一边,不跟这人碰着。
摇着团扇的手停住,萧夷光抿了抿唇,扭身揭开青铜冰鉴,里面的冰块散发丝丝白气,中间有一缶,她从里面端出碗冰镇了的蜜冰沙。
两人都暗暗长吸一口气,压下百般情绪,然后异口同声道:
“陛下用些蜜冰沙。”
“皇后还给多少人敲过玉磬?”
含着服软意味的蜜冰沙正举在眼前,元祯愣住,脸上掩不住尴尬的神色,她轻咳一声,顺势接过了碗,舀了一大勺冰沙放在嘴里。
口中冰冰凉,面皮却像发起了烧,她一阵懊恼,明月婢像个没事的人儿,倒显得自己很在意,方才就不该说出那种话!
不留神,一块冰顺着嗓子眼滑了进去,元祯扶着车壁剧烈咳嗽:“咳咳咳咳!”
“陛下呛住了?冰沙凉,只吃碗里的红豆就好了。”
又来了,熟悉的束缚感像只大网般绞在身上,元祯感觉喘不过气,她脱口而出:“用不着你来管朕!”
第79章
建邺宫城规模壮丽,气势恢宏,顶覆五彩琉璃瓦,重檐歇山的宫殿气势雄浑,重檐攒尖则更像一把鱼肠利剑,直直刺破蔚蓝的天际。
宫门前庄严肃静,整顿后的虎豹骑承担起守卫宫廷的重任,她们身披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面容上的棱角坚毅,誓死捍卫着天子的尊严。
薄薄的蚕丝车帘后,在脸色大变的皇后面前,天子被按在车座上,倒没有什么尊严可言了。
若是可以,元祯真的想跳下车,可周旁没有人搀扶,一挪出腿势必要摔个嘴啃泥。
更不要说,她就是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无法与萧夷光的双臂抗衡,肩膀在这人的禁锢下,仿佛原地扎了根,动也动不得。
“陛下,张嘴。”
“唔,不!哇。”
勺子死死的抵住嘴唇,元祯刚露出条缝隙,就被她塞了一嘴的红豆沙。
上下唇瓣旋即又被捏住拉长,萧夷光眸光强势,将她抵到车壁上,大有元祯不咽就不肯松手的意思。
看朕今晚怎么收拾你!
元祯恶狠狠的嚼动红豆沙,转念一想,不成,这岂不是便宜了她,自己应该搬到书房去住,让明月婢孤枕难眠去!
嘶,书房里的胡榻又硬又窄,元祯掂量掂量比冰片还脆的腰,又打起了退堂鼓,凭什么自己睡书房?不如把皇后赶过去。
反正明月婢没事就爱骑马打球,或是拉几石的强弓射箭,身子强健,在小榻睡个几日也不亏了她。
冰沙上面的红豆顶只有两勺的分量,在萧夷光的威逼利诱下,转眼间就见了空。
搁下只剩冰沙的碗,萧夷光松开手,又贴心替她理了理方才挣扎凌乱的交领,温柔的语气里似有责怪:
“陛下早这般听话,不就好了。”
这个女人,又开始装傻了,总爱给你一棒子再塞个甜枣,或许晚上还会主动求欢,然后对核心矛盾闭口不提。
来回都是这几个套路,元祯摸得门清,当即哼了声,掀起车帘向外叠声催促:“阿柔,阿柔,步撵来了吗?备两台。”
自元祯登基后,苟柔也擢升为宫廷女侍中,可以说在后宫,她的地位在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帝后回宫,苟柔率领着宫婢早就迎候在门口,只听车里传出些暧昧不明的声音,车驾也摇摇晃晃,她忙带全体宫婢齐齐后退一步,生怕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这会不应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吗?怎么还要备两台步撵,各走各的?
苟柔眉间浮现不解,她禀道:“陛下,步撵在北宫库房,着人跑步去抬,也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备好。”
她们在南门下车,特意让人去取步撵分乘,不消一日,帝后不和的消息就能传到宫外。
元祯想到左仆射,还有明月婢身后的兰陵萧氏和并州铁骑,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今日就算了,扶朕下车。”
明月婢是左仆射的眼珠子、心肝肉,平日隔三差五就托曹楚、商音等往宫里送东西,大到奇珍异宝,小到瓜果蔬菜,就没有她不送的。
若让她知道了此事,定会指使朝中大臣上书劝谏,真真能管到两人的被窝里面,让元祯堵心又语塞。
不划算,不划算。
回到明光殿,元祯换上隔汗竹衣,外面罩着京口丝坊上贡的朱色交领罗衣,坐在盆装着的冰山前面,还是一直嚷热。
“若是能在附近的介丘山上修座行宫,夏日带着人马去避暑……”
如今朝中的将作大匠是南渡北人徐景明,出身建造世家,门第不算高,但因世代在长安居住,所以也与萧氏有扯不开的渊源。
元祯故意将话只说了一半,便去瞧明月婢的脸色,想看看她的态度。
萧夷光手持玉柄团扇,给她轻轻摇着,听到元祯的畅想,眉头一皱:“陛下若是嫌热,就让冰人冬日多储备些冰块——”
“天下未定,国库空虚,就是朕也不能乱花银子,去修那劳什子行宫。”
元祯料到她要劝诫什么,便替她都说了出来,又顿了顿,凑到明月婢身边,奉上甜言蜜语:
“这些道理朕都知道,不过,你我间就只能谈家国大事吗?我也想学高祖皇帝对武德皇后那样,为你建一座翠微台呀。”
话里的爱意都能捏出水了。
萧夷光哪能听不懂,她如玉的脸颊飞上粉红,低眼佯装恼羞,用扇面的流苏轻轻扫了元祯一下。
元祯看了眼殿里,见宫婢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眼睛一动也不敢动,满意的点点头,伸手脱下了自己的竹衣。
没了这层阻隔,元祯将人彻底搂进怀里,明月婢也顺从的倚上她的肩头,两人静静依偎着,感受彼此的呼吸,心里都品尝到了丝丝甜蜜。
脸颊被明月婢的发丝勾得痒痒的,元祯深深嗅了口若隐若无的海棠花香,犬牙蠢蠢欲动。
早日攒好钱,再哄得明月婢高兴,就可以建行宫了,元祯暗搓搓的想,若是再有什么阿猫阿狗出来碍眼,她们就躲到行宫去,教他们找也找不到。
还要让明月婢在行宫给自己敲玉磬,不止玉磬,她会什么,就要给自己表演什么!
炎炎夏日,两人贴了不到半刻钟,周旁身上都在升温,就像泡在水里一样,只好又暂时分开。
一名宫婢提着紫陶茶壶走进来,给她们一人倒了杯淡褐色的茶汤。
元祯见她手脚干净麻利,脸却陌生,问道:“你从前在哪里做事?朕从没见过你。”
宫婢不卑不亢道:“奴婢贱名英娘,一月前进的宫。”
“她是寿春姑姑府中的婢子。”
萧夷光刚入主后宫,宫城中的宫婢足足有两千多人,可她身边唯有商音信得过,左思右想下,就把从前寿春府上伺候过她的英娘也招进了宫里。
她解释道:“苟侍中随你去了前朝,后宫商音自己独木难支,妾就向寿春姑姑讨了她来。”
元祯点头:“你与寿春姑姑都看好的人,想必也是十分好的。”
先前的玉娘凤娘还有胡傅姆,都是出身王后宫中的恶奴,一个比一个刁钻刻薄,给明月婢留下不小的阴影。
元祯登基后,就立马命人捉拿了所有恶奴,随着袁超等叛臣一起腰斩在了菜市口。
前番往事如云烟飘过,她缓过神,为了逗萧夷光发笑,端起茶汤牛饮一口,故意赞叹道:“都说婢子类主,皇后蕙质兰心,连手下宫婢泡的茶也余香绕舌。”
听到夸赞,英娘抿唇笑,她虽机灵,但也没有胆量在元祯面前撒谎,如实道:“陛下,这盏香薷饮祛暑解表,是尚药局送来的,奴婢不敢抢功劳。”
“哦?那是孟医佐送来的?”
英娘回想:“吴兴县主入宫与孟医佐探讨医术,听闻御驾回宫,特意煎成这壶香薷饮,送来为陛下和娘娘解暑。”
“原来是……谢七娘送来的茶?”
英娘道:“正是。”
糟糕,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看到明月婢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元祯恨不得咬断舌头,把先前的话一块吞进去。
尴尬之余,听闻七娘还在关心自己,元祯也不免想起从前的情谊,又是感动,又是苦涩。
心里茫茫然,好似缺了一角,连清香的茶水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日论功行赏,司隶校尉谢济屡次在众人面前夸赞七娘的功劳,希望能将女儿送进后宫:
“陛下春秋鼎盛,中宫却无所出,不如广开采选,及早诞下后嗣,也好抚慰先帝在天之灵。”
江南诸族串通一气,也纷纷跟着进言。
左仆射为大局着想,虽没有开口制止,但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脸色极其难看。
元祯相信,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纳妃之意,左仆射肯定连眼睛都不眨,毫不犹豫的就将明月婢抢回家。
最后还是七娘出面,化解了这尴尬的时局,她主动说自己暂无嫁人的意愿,又向元祯求了一座宅子做封赏,从谢府搬了出去。
元祯感激她,又觉得对她有愧,于是按着对功臣的封赏标准,也封七娘为县主,准她出入尚药局,钻研医术。
萧夷光也吃了口茶,品了品七娘的手艺,嗔了元祯一眼:“陛下若想效法高祖,就先学一学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高祖戎马沙场十几载,称帝后也不设后宫,身边唯有武德皇后一人作伴。
两人孕育了三个孩子,恩爱到白头,至今坊间的话本还流传着她们的佳话。
元祯从小听高祖和武德皇后的故事长大,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深意,心情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不留神就做了负心人,连茶都不肯喝了。
楚王再怎么痴缠,只要元祯不允许,她就进不了皇宫半步。
可谢七娘不同,她出身谢氏高门,莫说尚药局,就是寻常宫宴也有资格参加,若特意下旨不让她来,倒显得皇后刻薄善妒。
好在明月婢虽幽怨,但不喜翻前账,提点过也就过去了,到了晚间,态度依旧温柔细致,为元祯修剪烛花,还催着早些安置:
“妾早一日怀孕,陛下在前朝的压力也就能轻许多,不是吗?”
滚进床榻,衣衫落到床角,元祯搂着她玲珑有致的曼妙身材,有心想弥补,却发现明月婢也格外热情,甚至在结契后,反客为主的欺压到她的身子上。
第80章
咸康二年。
朱雀大街,旗幡如云,市肆罗列。
较之中原的兵荒马乱,在元祯的励精图治下,江南少起兵戈,百姓能安居乐业,东西市的贸易也日益红火。
不仅中原的商贾弃长安奔建邺,就连身毒、琉球、东瀛等国的商队,也顺着江南四通八达的河流,来到建邺做生意。
他们租赁屋舍,出售异国货物,带来的香料、鱼珠、昆仑奴很快就卖给了世家豪族,赚得盆满钵满。
一个姓张的官吏主动找上这些异国商贾,经过讨价还价,商贾们决定买下他帛肆里的丝绸,运回本国进行售卖。
在酒肆中,双方签订了契约,这笔买卖帛肆虽说让了商贾们一分利,但他们一口气买了十艘船的丝帛,张十一郎细细算了算,比帛肆三个月的收益还多。
他心里高兴,借着酒意,当即买了他们两名最强壮的昆仑奴,表示要送给宫中的贵人取乐。
二楼上,纨绔子弟们酒宴正酣,一郎君满面酒红,摇摆不稳地推开隔窗,教清风吹散面上的酒意。
他向下一瞥,正好看到张十一郎与高鼻深目的商贾走出酒肆,满面笑容的告辞。
“这不是张郎中吗!”
过去一年丝坊、酒坊相继开业,张十一郎使出浑身的本事,为国库狠狠赚了笔银子,又趁着职务之便,不时给宫中进献奇珍异宝,已经从员外郎升做了郎中。
在一起南逃的世家子中,除了陈大娘和顾七娘外,他算是最得圣宠的一个。
自视清高的纨绔们自诩出身高门,看不惯他这副劳碌阿谀相,有人挤过来看,从鼻子里哼了声:“昆仑奴?张十一郎这是又得了好东西,想要贡给中宫了,哼!”
长了个酒槽鼻子的郎君给自己斟着酒,幸灾乐祸道:“陛下身子不适,不是已经罢朝半个月了吗?他刚从京口郡回来,不知道建邺城里的事,这遭怕是要扑空了。”
“不会吧。”穿红衣的郎君眉间还带着稚气,他连忙道:“昨日我听我阿耶说,积下的奏章批复下来了,看这样子,陛下是有了好转。”
酒槽鼻子郎君不屑道:“你阿耶见过几份奏章?我阿叔在御史台,他说陛下身子孱弱,从前批红的笔迹虚弱无力,近来的批复虽是一模一样的字迹,却有了筋骨。”
窗边的人惊骇:“你是说,是有人代陛下批红?”
众人的眼光都瞄过来,酒糟鼻子越发得意,他伸了个腰,含含糊糊道:“这大逆不道的话,我可不敢说,不过,皇后的阿母魏夫人,可是有名的书中圣手,想必是有些家传渊源的——”
“既然陛下处理不了政务,张十一郎入宫也是去见皇后的?”
“何止一个张十一郎,虎贲中郎将李大郎,中书侍郎顾七娘,还有……”
酒槽鼻子吸了口酒,故意吊起他们的胃口,等众人一再催促,直到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神秘道:“之前被赶回豫章的楚王,你都知道吧?她被召回建邺了!”
“知道,知道,快说!”
众人在朝中都有人脉,听说过一些宫闱秘史,据说楚王爱慕皇后,日日进宫与她探讨丝竹,陛下不悦,去岁就将她赶了回去。
新帝登基后,常携皇后临幸宫宴,他们这群纨绔借着父辈恩宠,有幸见过皇后的绝美姿容,真真是倾国倾城,风流尔雅。
回到家里,这群乾元的半边身子都还酥着,也懂了什么叫做一见知君即断肠,所以对于楚王被赶回封地的事,他们个个拍手叫好。
“陛下与皇后成婚两年,至今膝下无所出,怕出意外,宗庙不保,就想要立楚王为皇太姊,可是啊,皇后她不同意。”
酒槽鼻子道:“你们想,若是楚王即位,萧氏哪还有如今的风光?所以皇后想了一个妙招,开始与宫外的乾元来往密切。”
有人长嘶一声,不可思议道:“她想要偷天换日,借人生子?!”
众人不禁想,陛下不喜楚王,那楚王会不会也是皇后的入幕之宾呢?
倚着窗边的人笑道:“若是生出个黑炭,那可有好戏看了。”
这是在暗讽张十一郎买昆仑奴的事,若是皇后来者不拒的话,保不准真能生个小昆仑奴。
众人面上浮现了然的神情,一块笑了起来。
没笑多久,阁子的门被顶撞开,“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私下污蔑皇后!”
许多虎豹骑涌了进来,负责维护建邺治安的羽林中郎将曹楚站在门口,她面色铁青,让兵卒将人全部拿下,要以大不敬罪名论处。
酒肆里卖酒的胡姬见了,忙上楼通禀:“县主,曹将军来酒肆捉人了。”
这家酒肆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脱离谢氏的吴兴县主谢真一,她房中的窗子大开着,正下头就是那群纨绔的阁子,能将他们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谢真一剪着玉瓶里的花枝,落下的残枝剩叶铺满长案,她云淡风轻道:“无妨,是我命人报的官。”
胡姬不解:“可他们的酒钱还没有付。”
“酒钱与陛下的声誉相比,孰轻孰重?”
放下剪子,谢真一嗓音严肃:“一人传虚、万人传实。若是今后再有人在酒肆里传播谣言,诋毁陛下与皇后,不必给我顾忌酒钱,立即报官。”
“喏。”
胡姬刚想退出,又见谢七娘拿出帕子擦净手,“肆中酒不多了,陪我去一趟周记酒坊,再买几车那里的桑葚酒。”
“喏。”
周记酒坊只卖坛酒,并不散卖,往来的客人除了他们开酒肆的,就是建邺城内的世家大族。
县主偏爱去这家酒坊,胡姬曾听县主府的家令说,周记酒坊与朱雀街的周记帛肆是一家,它们的主人大有来头,不过到底是什么来头,家令就不肯说了。
————
椒房殿。
宫婢们打起珠帘,厚重的药涩就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将迎面走来的萧夷光罩得严严实实。
不论闻过多少次,商音和英娘都难以接受里面又闷又燥的药气,她们不约而同的停止用鼻腔呼吸,踏进门的步伐也略有停滞。
萧夷光玉莲步稳,路过一座鎏金铜镜架前,甚至还站住了脚步,端详着容貌,扶了扶发髻上素色的玉簪。
铜镜边摆着几抬高足隐几,以及桃木芯的四足手杖,都是匠人按元祯身高专门制成的。
在生病前,她就已经能自己扶着隐几,从殿内慢慢挪动到殿外,眼看隐几可以逐渐过渡成拐杖了,又生了这一场如山倒的大病。
真是天不遂人愿。
整理好妆容,萧夷光碎步拐进步障,第一眼便看到苟柔俯着身子,用丝帕蘸水,正轻轻擦拭着元祯脸边的汗。
“陛下还是虚汗不止?”
苟柔直起腰身,先点了点头,又竖食指在嘴唇上,示意她元祯尚在熟睡。
元祯睡睡醒醒,听到耳边有明月婢的声音,以为是朝堂上出了事,于是强撑着睁开眼,细若游丝道:“可是皇后来了?”
罗帐边挂着的香囊动了动,萧夷光坐到床边,拿起自己的手帕揩去她人中里积蓄的汗珠,轻柔道:“陛下,进些参汤再睡吧。”
参汤有大补元气、回阳固本的良效,理论上说,最适合元祯这样气血俱虚、汗流成注的病人饮用。
元祯想说参汤是日日喝的,却也不大见效,但她又怕明月婢听了忧虑,于是勉强笑道:“好——你日中过来,外朝是不是生了事?”
有元祯的默许,这几日的奏章都是萧夷光代笔,她没有邀功,而是谦逊道:
“有国相等一干忠臣能将在,朝中一切都好。妾倒是还有件喜事,想要告诉陛下。”
元祯被搀扶着靠在隐囊上,虚弱的笑笑:“哦?什么喜事?”
今日的明月婢,眉裁翠羽,肌胜羊脂,一派风姿月态的模样,仿佛将殿外夏日的生机都带了进来。
她看了,不仅心情莫名好上许多,就连沉重的身子,都感到越发轻盈。
“九娘带着并州铁骑,已经抵达江州,与卢猷之合兵一处。京口卫的八万兵马,也在司马将军的率领下,进驻衮州,只要粮草一到,就能分兵夹击中原。”
“好,好,好。咳咳咳。”
元祯一激动,连说三个好字,她呼吸太快呛了口风,又剧烈咳嗽,直到参汤端过来,才压下胸口的震动。
眸中闪烁着喜意,萧夷光也扬唇一笑,恐怕全建邺城中,除了阿娘,她是最希望北伐的人。
过去两年里,萧氏的本家、姻亲有不少人冒死逃出中原,渡江投奔阿娘,可他们都不清楚阿母的消息。
屡次的失望,让萧夷光转而将希望寄托于北伐军,她有一种预感,阿母就藏在长安的某一处,正等待着她来解救。
“今日的奏章中还有一事,需要陛下决断。”
元祯心情很好,嘴唇也慢慢染上血色,她问:“什么事?”
“楚王殿下上书,想要陛下从西山寺院修行的弟妹中,择一人立为皇储。”
萧夷光见元祯的脸色由晴转阴,大为不快,就劝道:“楚王素来玩世不恭,却能有这样的担忧,想来陛下的病已经惹得人心惶惶。陛下若是不愿,妾就驳了回去。”
“哼,朕的家事,还轮不到她来做主!”
元祯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她拉过萧夷光的手,深深叹息:“不是我不愿意立储,只是教他们继位,你该何去何从?皇后、太后,都不合适。”
作为同辈人,新帝不可能尊萧夷光为太后,更不会容忍她永远戴着皇后的凤冠。元祯一死,她的处境会非常尴尬。
萧夷光凄然一笑:“陛下都走了,妾还在乎那等虚名浮利做什么?去西山寺与桓三娘作伴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