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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病弱太女A后 步澹 19716 字 2个月前

第71章

“你到底是谁!”

风声、黑影、冰手。

来去无踪,了无痕迹,仿佛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见,看得着,感受得到。

但元祯敢确定,这些东西并不是她臆想出来的,起码那只冰手,方才切切实实的贴在她脊背上,那感觉活像只恶心滑腻的□□在皮肤上舔了一口。

“怎么了?那罗延,你梦魇了吗?”

手上没了温度,萧夷光也被吵醒,睁眼就看到她捧着夜明珠,挑起床帐四下里看,头都快探到床底了。

萧夷光恐她掉下床,就捉住她的胳膊,却推到了床帐深处,还得了把匕首防身。

元祯视罗帐外的地界为洪水猛兽,生怕明月婢也被着了道:“一定是有刺客,不知他躲到了哪里。”

怒火涌上心头,若不是双腿无法行走,元祯恨不得裸着身子就跳下床,把装神弄鬼的人捉出来。

外间忽明忽暗,脚步声又轻又慢,元祯身子颤抖起来,神经质的举起隐囊防卫。

一只灯笼先挑进步障,微弱的烛光后,是方兰的脸,她隔着薄帐纱见两人都起身了,也唬了一跳:

“殿下,太女妃,时候还早着呢,奴婢刚才听里面有人说话,可是有什么吩咐?”

元祯披上中衣,揭开床帐一条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遍,又让她把手伸过来:“今夜是你守值?”

放下灯笼,方兰老老实实的递出两只手,任由元祯细细揉捏,“是奴婢,不过明儿就轮到苟女史了。”

家令的手温热,比发好的面团还要软,跟方才的手应不是同一只,元祯刚想放下,又撸起袖子,摸上方兰的胳膊。

萧夷光看不下去,家令虽然成过婚,却也是个坤泽,哪有乾元大半夜不睡觉,露着小腿和锁骨,向人家身上摸来摸去的。

更不要说,她还在后头瞧着呢!

“殿下,该松开手了,家令都不好意思了。”

元祯松开手,嘟囔道:“不是你,让伺候茶水的宫婢也进来,孤摸过才行。”

还想摸?还要摸?

不论什么原因,谁的手都不许再摸了!

萧夷光看元祯的耳朵是欠扭了,但有外人在跟前,她暂且忍下这口气,冷眼看着守夜的三位宫婢进来站成一排。

元祯用白练衫草草遮住身体,让方兰扶她坐到四轮车上,像是选妃似的,走到第一位婢女面前,先摸双手,又摸胳膊。

摸完一双手,就有一个婢女含羞凝眸,红着脸低下了头。

萧夷光越看越醋,元祯这哪是梦魇了,分明是做了场春梦,想要趁着迷糊的时候轻薄宫婢。

索性放下帐子,她躺回枕上,拉过锦被盖住身子,不去看这人的胡闹。

“你们在外头可曾见人进来过?”

“不曾。”

元祯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忧心忡忡:“好了,都出去吧,今日的事,不许向外面说。”

钻回帐子,元祯倒在软枕上,又偏过脑袋,警惕的看了几眼床外沿。

等外头的灯烛熄灭,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悉悉索索穿过锦被,微哑着凑向明月婢的耳边,悄悄道:“我总觉得殿里殿外,藏着个刺客。”

萧夷光回过身,捧上她的脸,感受到掌心正触着的冰凉脸蛋,想了想:“是因为傍晚那道影子的缘故吗?”

元祯点点头,手探向后背,那里早就没了冰冷的感觉,但她一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方才,那刺客好像还揭开被子,摸了我一会。”

“莫不是有宫婢想要爬床?”

萧夷光很快否决,就是想爬床,起码也要挑她不在的时候,哪有在太女妃眼皮子底下勾引太女的?

更何况窗户关的好好的,外间的婢子也没看到人,这刺客连影子都没留下,好像是阵风,从窗缝里钻进来似的。

“到底是什么人,能瞒过这么多婢子的眼睛?”

大家都没看到,只有她能看到,元祯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先睡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第二日,东宫闹鬼的流言却传了出去,有人说太女被鬼附身,半夜当着太女妃的面,抱着宫婢嬉戏,还有人说,太女是被鬼缠住了,想杀宫婢取乐,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

萧夷光在商音口中得知此事后,叫过值夜的婢女,冷下脸:“这件事唯有你们与家令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宫婢们全都跪下:“回太女妃,奴婢们不敢瞎说,都是玉娘、凤娘两位女史夜里听到了动静,过来打探,奴婢们不敢不说。”

谣言能传那么烈,看来都是王后在背后煽风点火。

不过,守不住秘密的婢女也无需再留了,萧夷光将东宫的婢子内臣全都唤来,当众将三人打入掖庭。

“若是有人再管不好自己的舌头,她们就是你们的下场!”

往后连续七日,东宫增加了宫婢和虎豹骑,可元祯照旧能看到、听到些瘆人的动静,频次越来越高。

谣言很快传到了宫外,不仅国相关心过几次,元焘还当着众臣的面,嘲讽她得了癔症。

甚至在除夕当夜,本是驱祟纳新的大日子,元祯睁开双眼,竟然发现床顶正上方,赫然出现一只无脸人偶!

她揉了揉眼睛,那只人偶很快消失不见,坐起身,元祯没有声张,先伸手颤巍巍的勾了勾床帐,上头的针线紧密,没有口子。

奇了怪了!

天色未明,因为这几日古怪的事,内间多点了几根红烛。元祯拉开床帐,刚想教苟柔端杯茶来喝,却发现漆黑的外间探出一只惨白的手。

手背朝外,指甲长长的,正搭在隔断内外的步障上!

“阿柔,阿柔!”

苟柔正倚着熏笼打瞌睡,头一下一下点着,听闻她叫,从梦中惊醒:“殿下,您又梦魇了吗?”

那只手仿佛有妖性,长了识见,在苟柔进来前,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元祯敢十分确定,这不是梦魇,也不是她看错了眼:“你去看看步障周旁,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苟柔敲了敲步障,方方寸寸都摸到了,并没有发现她所说的手掌。

元祯教她留在内间盯着,自个躺下,却再也睡不着,睁眼到了天亮,直到外面噼里啪啦放起鞭炮,她才疲倦的坐起身,按了按肿痛的脑袋。

今日是新春,父王在明光殿大宴群臣,就是精神再不济,元祯也不能在这时候推诿不去。

明光殿,觥筹交错,宗亲、外戚、王公大臣欢聚一堂。

桓三娘刚生下的小王子,还没有满月就被高玉抱了过来,喜气洋洋的展现在众人面前,又被广陵王亲了又亲。

臣子们纷纷夸小王子壮实可爱,高虢更不要脸,当着元祯的面,连龙凤之姿的话都说了出来,喜得元焘咧开了嘴,被高玉一瞪,又收了回去。

突然有宗室坤泽道:“太女妃怎么还没动静?”

气氛突然一滞,寿春县主出来打圆场:“殿下刚从京口郡回来,心思还没定下来呢。”

说着,她叫歌舞进殿,打断了众人探寻的目光。

乐姬们弹着琵琶,吹响玉笛,随着美妙的音乐,舞姬们翩翩起舞,身段柔的好似双臂上的披帛,迎来满堂喝彩。

轻歌曼舞稍停,美味佳肴源源不断的搬了上来,宫人们动作轻柔,几百人同时揭开食盒,竟没有一丝动静。

元祯的案前放上一大盅热汤,宫人揭开盖子,又转身去端其他菜,元祯瞥了眼,眼睛突然瞪大。

热汤上飘着夜里看到的无脸人偶,因为热气一熏,它的身体膨胀了一倍,在汤里活像一具泡肿的尸体。

可叫我把你逮住了!

元祯急于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怕让宫人来看时,人偶又消失不见,来不及用银箸,伸手就抓进汤里。

哪知这汤刚从火上端下来,浅褐色的汤面还冒着滚泡,元祯刚触到人偶如薄纸般的身体,眼睁睁的看着它又沉入汤中不见,手也差点被烫熟了。

“嘶!”

笨重的汤盅摔下食案,宫人措手不及,被泼了一身热汤,她惊叫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来。

太女手上水淋淋的,宫人的衣裙湿漉漉的,把酒言欢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搞不清状况,都没了言语。

广陵王的脸色难看,他想到元祯前几日的“癔症”,不由怀疑她今日也是犯病了。

萧国相出来打圆场,为元祯开脱道:“宫人毛手毛脚,烫到了殿下。”

广陵王不信是宫人的错,但有国相出言维护,他也不好拆穿,只能略一点头,让太女妃扶太女下去更衣。

回到东宫,萧夷光看她手上已经起了圈热泡,心疼极了,边涂着伤药,边道:“左右那东西也没伤着你,你何苦这么较真?”

元祯恹恹的神情一震,抓住她的手:“这回你也看到了?”

萧夷光点点头:“汤盅比较高,又放在你跟前,妾只看到一角白纸飘在上面,等你去捞时,那纸倏然不见了,所以猜到你是又碰到了它。”

“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

元祯想起这几日元焘的奚落,父王的冷眼,焦躁疲惫的心态,脑袋里像有一根绷紧的弦,恨意几乎将她淹没。

这段日子,休息不好,政务又重,加上这等诡异的事,元祯的头像是从中间劈开一样,眼睛都睁不开,痛到服药才能勉强缓解。

“除了王后郡王,无人会给殿下使绊子。”

萧夷光见元祯支起脑袋,眉头攒成萧山,就走到她身后,轻轻按揉起额角,若有所思道:“她们指使的人,恐怕就是从前给殿下下毒的东宫宫人。”

“自从陈玄做了知御膳,孟医佐进了太医署,他们收敛了不少,没想到下不了毒,竟又耍出这些把戏。”

元祯冷哼一声,心里已有了主意:“这是要将我活活逼疯,再顺理成章的将我废掉么,真是痴心妄想!”

宫宴风波不过几日,太女却越发疯癫起来,她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暗中害她,先是打伤了太女妃,将人赶到偏殿居住,又将隔间的观音玉像搬了出来,放在床头,成日烧香祭拜,希望能祈福避祸。

慈安堂里拿此事当做笑话,寻阳一日牵着狗在御花园里散步,恰好碰到萧夷光立于一株白梅下,伸出玉手折花。

花枝下她的额角青青紫紫,寻阳见了,硬是嘲笑了几句才离开。

等她走后,桓三娘从角落走出来,她只带一个婢子,刚生过孩子,身子枯槁干瘦,脸色也不大好看,却安慰萧夷光道:

“殿下品性柔顺,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动手的人,里面一定是误会,太女妃您千万不要对殿下灰心啊。”

第72章

过完新春的正午,天气不算太冷。

慈安堂前头的空地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连石头缝里都没有一点灰尘。

盛满水的大缸前,两只三十斤的大石锁蹲在地上,元焘将衣衫扎起,轻轻一举,便将两只石锁抓在手中,左挥右腾,好似在玩本就没什么重量的绣球。

寻阳溜着阿正回去,恰好撞见阿兄在练武,看了一阵,喝彩道:“王兄的力气越发有长进了,不像太女,些微力气连狗都拉不住,只好打在太女妃脸上。”

元焘轻轻放下石锁,胸前已经被汗浸透了,他忙披上件斗篷,装作不在意道:“听说太女与太女妃分居两殿,可有这回事?”

“千真万确,太女妃那额头,被打得紫里带青,要我看呀,她怕也巴不得离着太女远远的。”

走到檐下长廊,高玉正围炉剥边果,寻阳解开项圈,让狗去雪里撒了欢闹腾。

她则挤到阿母身边:“就是挨了打,人还是冷冰冰的,连个正眼都不分给我,母后,我最瞧不惯她这种模样了。”

高玉辛辛苦苦,早剥好一把边果,全都递给她,沉思片刻,觉得也是时候了。

她昨日在大王口中听到,驻扎在建邺附近的并州铁骑,即将开拔豫州,镇压几股百姓起义,京中只剩虎豹骑左右两军,真是天赐的良机,此时不动手何时动手?

高玉叫过胡傅姆:“去东宫传话,告诉他们,可以下手了,务必好生吓一吓她。”

胡傅姆一言不发,行礼后就要去,却被元焘在后头叫住,又嘀嘀咕咕的嘱咐一番,她听了直点头:“郡王放心,奴婢都知道了。”

————

夕阳西下,残阳敛着光,坠到了明光殿的屋檐之下,霞光染红了半边天,又慢慢被混沌的黛黑吞噬。

萧夷光告别桓三娘,让内臣抱着折下的花枝,踏着寒风回到偏殿。

推开门,殿内寒气与黑暗一起滚来,两人仿佛走进了暗无天日的墓道,没有婢子,没有蜡烛,连个火盆都没有生。

内臣将花枝放在地砖上,惴惴不安:“太女妃稍坐坐,奴这就把火盆生上。”

自从萧夷光搬到偏殿,凤娘、玉娘就逞起了威风,对着宫婢非打即骂,就是待萧夷光,也没个好脸色。

萧夷光伸手摸了摸茶壶的肚子,触到一指冰凉,便连坐都没坐,干脆去了殿东的偏房。

“瞧瞧,没吃午食吗,一点劲都没有?”

“袖口,袖口,说了多少遍了,要一点点搓,你往日在仆射府没有做过工?”

藤条之下,商音忍气吞声,重新捞起冷水盆里的衣裳,细细的搓着本就没有的污渍。

“够了!”

门破开,萧夷光站在门槛之外,看到玉娘手中的藤条,眸中聚起怒意:“女史来东宫,是为了伺候主子,还是凌辱奴婢?”

若要气势凌然,便不能给对手说话的机会,她紧跟着又面向商音:“你年纪虽轻,但有我在身后,遇到不讲理的,也不必多言语,走开便是。”

商音如逢大赦,含着一包泪站了起来,垂着两只通红的手在身侧,旋即就被萧夷光拉走。

玉娘刚想犟嘴,却被凤娘拉了下,两人递了个眼色,默不作声的看主仆二人走远。

回到偏殿,萧夷光讲自己的手炉揣给商音,又拉她坐到火盆旁,看着这个傻婢子,心疼道:“凤娘玉娘要你干粗活,你不会不理她们,等我回来再说吗?”

“呜呜,奴婢想着,太女对八娘不好,八娘那么伤心,奴婢不敢再给八娘惹事了。”

商音的泪水大滴大滴的掉落,她扑进八娘怀里,抽搐着身子:“这点委屈奴婢还是能忍受的,只是八娘别跟王后有了间隙。”

傻商音。

她搬出侧殿只是为了迷惑王后,并不是真的跟元祯吵翻,事以密成,萧夷光先前就没有告诉商音她们的计划,这时殿中那么多双耳朵,就更不能说了。

好在,这种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晚间入睡前,玉娘凤娘姗姗进殿,她们将闲杂人等赶出去,对着萧夷光满面笑容道:“太女妃,今儿白日都是奴婢们的不是,还望您大人大量,不要跟奴婢们计较。”

萧夷光仿若没听见,越过她们对商音道:“今夜你守值,不要回去睡了。”

商音看看凤娘玉娘,握紧拳头:“喏。”

凤娘嬉笑着擦擦烛台,又弹弹被罩,终于忍不住凑到她脸前,卖着好道:“奴婢这还有件大喜事,要告诉太女妃。”

太女妃置若罔闻,兀自做着自己的事,一点余光都不分给她们,玉娘急了,抢先道:“今儿听药局的医工道,殿下的神智越发不清楚,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萧夷光抬起头,眸光如利剑出鞘,厉声道:“混账!这就是你说的大喜事?”

“殿下苛待太女妃,没了殿下,太女妃岂不一身轻松?”

玉娘恬不知耻:“恰好,衡阳郡王托奴婢来问娘娘,若是娘娘有心,愿意与他私下里来往,日后也好有个依靠。”

砰!

商音摔了手中的汤婆子,她气红了脸,骂道:“放你爹的狗屁!你们爱干偷奸卖身营生,就别教人知道,要想把主意打到太女妃头上,信不信老娘给你两个嘴巴子!”

凤娘挺起胸脯,讥讽道:“商女史,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也是为太女妃着想。郡王先礼后兵,今时若不乖乖顺从,日后使上了手段,太女妃早晚都得委身于他,大家伙莫要失了和气!”

没了太女,萧八娘就是一块放在集市里的金子,不要说衡阳郡王了,谁见了都想占为己有。

还不如就给了郡王,左右都姓元,依旧住着这富丽堂皇的宫室,也不亏了太女妃。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谁跟你有狗屁和气!”

商音一改白日的唯唯诺诺,身体里爆发出无穷的力量,连骂带推,上手把她们全赶到门外:

“没教化过的臭蛮子,杀千刀的脏婢,我们兰陵萧氏的娘子是好任人欺负的?都给我滚,明日我就禀过殿下,把你们全都赶走!”

凤娘摔了个屁股墩:“你可不要后悔!”

商音回骂:“后悔你爷爷个腿儿!”

玉娘、凤娘有胆子拉皮条,背后少不了元焘的授意。

元祯还没有死,元焘就敢肆无忌惮,恐怕,今晚就是他们约好动手的时候。

萧夷光一双锐利的眸子晦暗难明,像覆了层化不开的冰:“商音,不要与她们置气,你去外头找李大郎,教他……”

————

子夜时分,滚滚乌云遮住月亮,建邺城陷入更深的黑寂中。

踩着屋檐的猫儿喵喵叫着,得不到任何同伴的回音,它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却瞧见一黑一白两道影子,鬼鬼祟祟的飘向东宫正殿。

“喵呜——”

猫儿炸起了毛,瞳孔竖成一条直线,它弓起身子向后退着,最后翻身跳下墙逃跑了。

“哐当!”

正殿的门被风吹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发出阴恻恻的惨笑。

白的那个满面笑容,口吐长舌,手持勾魂锁,黑的那个面容凶悍,较为矮胖,擎着哭丧棒。

罗帐内响起元祯惺忪的睡音:“家令,出什么事了?”

“白无常”举起荧荧的灯火,拉长调子,尖着嗓子:“元祯,你作恶多端,寿元已尽,阎王命我等勾你回地府。”

她故意放轻脚步,徘徊在步障外,让自己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又用手捂住灯笼,使外间忽明忽暗,阴森可怖,给里头的太女视觉上的压迫与恐惧。

大门敞开,疾风呼啸,吹灭了烛台上所有的蜡烛,黑起瞬间吞噬了大殿,又增添了几分恐怖的呻吟。

“黑无常”亦步亦趋,跟着遮住放开灯笼,尖着嗓子恐吓道:“寿元尽、捉你回地府——”

“你、你们是什么人?”

元祯的声音略紧张,她翻腾着被褥,好像是在寻找衣物穿戴。

“我等不是人,是黑白无常。”

内间没了声音,“白无常”寻思再耽搁下,虎豹骑就要换防了,于是捋了捋假舌头,故意闹出些动静,一蹦一蹦的绕进内间。

帐中静悄悄,元祯那个病秧子好似已经被吓晕,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白无常”勾着笑,举起勾魂锁,一手揭开罗帐,突然,她看到元祯衣衫完整的坐在床中,手中还持着一柄锋锐的龙泉宝剑。

而那座放在床头的观音玉像则倒了个个,头栽到枕头上,底部出现了个大窟窿,里面还放着把小巧的弩箭。

不好,中计了!

谁能想得到,这尊放在隔间里大慈大悲的白玉观音像,往日擦拭的一点香灰没有,被元祯当做眼珠子一样珍惜,肚子里竟存放着杀人的凶器。

不等“白无常”反应,元祯冷笑,挥手一剑戳进了她的心口,旋即放开手,冷眼瞧着她后退几步,瞪大双眼,捂着胸口的剑扑倒在地。

外间的“黑无常”不明所以,只听里面有人倒地,又传出来一句:“捉活的!”

殿中的箱柜纷纷打开,上官卫率带着人仿若天兵天将,从天而降,夺下他的哭丧棒,顺便卸掉了“黑无常”的下巴。

苟柔推着元祯走出来,见虎豹骑们已经用冷雪洗掉“黑无常”脸上的油彩,她多点了几根蜡烛,拿过来一瞧,愤怒道:“尝食监,殿下对你不薄,为什么要背叛殿下!”

刘先的脸上一块黑一块粉,呜呜几声,眼里充满仇恨,因为下巴合不上,口水留了满地,活像只丧家犬。

怪不得内奸能在饮食里下毒,原来一手为元祯烹调饭食的尝食监就包藏着祸心。

元祯吩咐:“去把‘白无常’拖出来。”

上官卫率像拖死狗一样,将人扔出来,拔掉插在胸上的宝剑,又用雪在她脸上揉来搓去,扳过头一看:“是方家令!”

元祯探过身子去看,果然是太女家令方兰,她拍着四轮车扶手,怒道:

“好哇,反了天了,连跟孤十几年的人都要害孤,去查!今夜擅离职守的人,每个都不能放过!”

年后,建邺城没有下雪,但在东宫却卷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当夜东宫彻夜通明,与方兰串通好的宫婢,擅自离开岗位的虎豹骑,在上官卫率的严刑拷打下,一个供出另一个,将王后安插在东宫的内鬼,全都揪了出来。

让元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东宫属官之中,家令最尊贵,她怎么会舍了大好前途,与王后勾结在一起呢?

第73章

玉娘凤娘出师不利,元焘却没有灰心,反而还勾起了满满的征服欲。

“哈哈哈,坤泽床上床下不是一个样子,越说不要,她心里就越是想要,口中执拗,身体却很诚实。”

身边的内臣顺着他,也笑道:“太女妃当着人的面,自然要矜持些,这会应该早就洗干净了,正在床上等着郡王。”

元焘命他取些折磨坤泽器具来,又轻蔑道:“那病秧子弱得跟根草似的,恐怕在床上也没什么力气,今晚就教太女妃尝尝乾元的滋味!”

他早就打定主意,不论萧八娘愿意与否,夜里都要去一趟东宫,好好抚慰八娘独守空房的寂寞。

方兰与刘先为了恐吓元祯,已经将守卫提前支开,元焘趁着这东风之便,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东宫,却在偏殿前遇到了拦路虎。

李大郎脸拉下来,宝刀一横,拦住他的去路:“郡王好雅兴,深夜不睡觉,竟来到东宫夜游。”

方家令不是已经买通虎豹骑了吗,李大郎等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元焘心中诧异,他胆大包天,竟舔着脸伸手弹了弹刀锋,笑道:“好俊的刀——李校尉,太女妃为王姊的事日夜忧心,本王是来劝解她的,还请李校尉不要从中作梗。”

李大郎的眼珠子快要瞪到地上,他高声道:“太女妃品性高洁,怎会私会乾元,还请郡王回宫,不要污了坤泽的清白!”

元焘有恃无恐:“本王若是不回呢?”

看时辰,他估摸着方兰那里已经得手了,他的好王姊,不是被吓死,就是要被方兰切断喉咙,伪装成癔症发作自杀。

美貌的萧八娘成了无主之物,那他就有资格染指。

李大郎闻言,眉眼狠厉,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剑拔弩张之时,东宫正殿出来几个执着明火的虎豹骑,其中一人单独往这里跑来,火把的火焰在东风中乱舞,声音如石破天惊般高亢:

“李校尉,家令方兰、尝食监刘先刺杀太女未遂,殿下怕偏殿也不安全,教你护送太女妃去正殿。”

“喏。”

李大郎点点头,正想驱赶衡阳郡王,哪知回头却扑了个空。

元焘听到刺杀未遂四字后,心肝俱颤,早就脚底抹油,偷偷溜走了。

“不好了,不好了,母后!”

连滚带爬,元焘猛捶慈安堂宫门,嫌宫人开锁太慢,他干脆翻上墙头,跳了进去。

急慌慌的呼救声把小憩等消息的高玉吵醒,她看了眼青铜漏壶,木质浮箭已经落到了预定的位置。

胡傅姆扶着高玉走出来,她责怪道:“出什么大事了,心浮气躁的。”

“母后,方兰那贱人刺杀失败了,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听他们言语,元祯正在揪咱们安排在东宫的奸细!”

高玉脸色陡然一变,心跳几乎停止,她握着胡傅姆的手冰冷颤抖,厉声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元祯这段日子几乎闭门不出,除了烧香拜佛,就是贴符施咒,在仅出席的几次家宴上,也神思恍惚,脸色衰败。

据方兰说,她连太女妃都不肯碰了,还叫了群僧官围在床边打坐,这样走火入魔的人,怎么可能识破他们的诡计?

不过两瞬,高玉倒吸一口冷气,镇定下来,她恶狠狠道:“怕什么,方兰刘先与元祯有杀子之仇,不会交代出我们,其他人纵然想指认,也没有证据。”

元焘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堂中走来走去,英俊的脸庞扭曲成麻绳:

“不行,元祯去京口郡时,咱们在她的床边动了些手脚,万一被他们查出来,这不就顺藤摸瓜到咱们头上了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高玉眸色阴沉,莹白珠润的手比作利刃,在脖颈处划了一下:“这不简单,那就杀了他们。”

“啊?!”

“你还想不想当太子!”

如今不是元祯死,就是他们亡,高玉看得可比儿子清楚多了,再犹犹豫豫的不动手,就要被元祯强占了先机。

元焘心痒痒,想到今夜没有吃到嘴的萧八娘,坚定的点了点头:“儿臣自然是想,都听母后的。”

高玉起身,抬高手拍拍他壮阔的肩膀,欣慰道:“好,不愧是我高玉的儿子,明日你一早就出宫,去找你阿舅和袁将军,教他们调动虎豹骑,后日分兵两路,围住国相府和仆射府……”

私自调兵?这不是谋反的大罪吗!

元焘越听越心惊肉跳,腿像筛糠般,在衣摆下抖了起来,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倘若事成,父王会不会——”

玉手挥下,像虎头铡凌然斩断头颅,高玉无情道:“到时你监国,就将他幽禁后宫,断绝水米。”

————

元祯的效率很快。

不过短短两日,当夜擅离职守的宫婢熬不住酷刑,又招出了三名宫婢,七名虎豹骑,并且将幕后主使一并供了出来。

一鞭子抽下,溅出一鞭子血,杜三娘逼问道:“你们说是受了王后的指使,可有证据?”

虎豹骑躺在刑车上,鲜血几乎要流尽了,他奄奄一息:“不曾,都是,是方与我们传话的。”

阴影中,推出来一辆四轮车,元祯微微沉着脸,用手指着缩在墙角的宫婢,她指到哪个人,杜三娘就把哪个人摘出来:

“他挨的打你们也看到了,方兰与刘先是如何装神弄鬼的,你们若是知道,就趁早说出来,孤也好给你们留个全尸。”

被摘出来的宫婢就要被绑上刑车,她的手刚沾上虎豹骑的一滩血,吓得腿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道:“奴婢都说,奴婢都说。”

杜三娘一条鞭打在她身边的刑具上,恐吓道:“还不快说!”

宫婢匍匐在地上,连哭带求道:“奴婢新春宫宴给殿下端汤,临进殿前,尝食监给了奴婢一张人偶米纸,教奴婢放到汤面上,这样殿下能看得着,摸上去的时候,米纸就化到了汤里,让殿下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从而在大王面前出丑。奴婢知错了,殿下,饶过奴婢吧!”

卑贱奴仆,竟敢如此戏耍自己!

元祯勃然大怒,脸颊激上不正常的绯红,她扯着琥珀念珠,压抑着怒火:“那么,床边的手,窗上的影子他们又是怎么搞的鬼?”

宫婢不敢说话,杜三娘见状,一鞭子抽下来,她身躯打颤,不得不道:“殿下饶命,奴婢真的不知道了。”

墙角里面的宫婢颤巍巍站起来,她道:“殿下去京口郡后,王后将东宫内的家具都换了一通,所以奴婢大胆猜测,许是他们在新家具里动了手脚。”

记录庭审的曹楚闻言,亲自回东宫寝殿,不大一会,她气喘吁吁跑回来,手里拿了两块床榻的残肢:“殿下,臣将床劈开,果然发现了夹层,里面堪堪能容下一人。”

“家具的置换有王后的命令,人证物证俱在,孤倒要看看王后如何抵赖!”

萧夷光自步障后走出,她淡淡的瞥了眼偏房中新鲜的血迹,以及那群如惊弓之鸟的奴婢,轻柔的给元祯头上覆上条新的湿帕。

上官卫率拱手:“殿下,臣这就回殿中搜集物证。”

“不可。”

萧夷光疾步拦到门口,让她们不要白费功夫:

“王后心思缜密,这会子怕是已经找好了替罪羊,就算有奴婢的口供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刘先被父王着人带走后,只说出了他与殿下的私人恩怨,没有供出王后,就吊死在了牢狱中,妾想审讯的官吏里应是也有高氏的人。”

前夜元祯捅死方兰,又整治东宫上下,闹出的动静颇大。

天还没亮,元叡就知晓了这一切,得知长女多年的残废是因为有人下毒,当即劈了一张长案,声称要株连方兰、刘先的三族。

他先派人严刑拷问刘先,在望不到边际的重刑之下,刘先终于松了口,将前因后果交代出来。

入宫前,他与方兰是夫妻,两人的爱女方泽是宫中的医工,因郑王后的难产而陪葬。夫妻二人对带有郑王后血脉的元祯怀恨在心,所以就隐姓改名到了宫中做事。

方兰先聘到宫中做丹阳的奶妈,因为做事细致,又托人到了东宫给元祯当傅姆,一步步做上了家令,后来刘先凭着手艺,也在庖厨站稳脚。

恰逢元祯落马,趁着东宫兵荒马乱的时候,夫妻两人开始慢慢在元祯饮食中下毒……直到陈大娘子进入庖厨,让他们寻不到下手的时机。

至于幕后主使高王后,刘先则一字未提,或者说还未来得及说,就在这骨眼上离奇的自杀身亡了。

“可恶,真相都已经水落石出了,孤还是奈何不了她!”

元祯一把摔下额头上的湿帕子,正是满腔怒气不知向谁发之际,她瞥见苟柔正往屋里探头探脑,便没好声气道:“看什么看!进来回话。”

苟柔身子僵住,她望了眼萧夷光,神色极其不自然,走到元祯耳边轻声轻语的说了几句。

萧夷光冷冷看着,她看到元祯的怒火突然遏制住,下撇的嘴唇慢慢上翘起来,脸上闪过一丝喜意,不,那神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期盼。

“殿下,什么事这么高兴?”

元祯闻言缓过神,及时抿住双唇,让苟柔推着她出门,又示意萧夷光跟上。

走过清朗的月色,她们离开充满着血污之气的偏房,回到东宫正殿。

内有一身姿挺拔的宫婢,气度仪态端的不同,正不合规矩的立在殿中央,正盯着墙上悬挂的字轴愣神。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轴上的诗出自《诗经·郑风》,既是一首生逢乱世,思念品德高尚君子的求贤诗,更是首意味深长的情诗,表达了坤泽与恋人相逢时的喜悦。

字迹端庄娟秀,是萧夷光的亲笔,上面还有她的落款与私印。

两人情投意合后,萧夷光想起山野里风雨飘摇的黎明,这是让她最难以回首,却又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那时国破家亡、山河破碎,萧夷光深陷羌人的围追堵截中,她手持匕首,本欲玉石俱焚,是元祯适时出现,将她从羌人手里救下。

冰冷的无边黑暗由此透过一丝曙光,这场风雨也成为两人因缘的开始,于是萧夷光有感而发,写下了《诗经》里这首颇合时宜的《风雨》,并让人装裱挂起。

宫婢的视线停在落款处,双腿仿佛灌进了几千斤铅,听到身后有人进来,才勉强回神,回身向两人行礼:“见过殿下、太女妃。”

“谢七娘?”

第74章

算上大婚那日,萧夷光只见过眼前的女子两回,但谢七娘的容貌,她与元祯的旧情,还是如刀刻锤凿般,深深的印在了她的心上。

以至于伪装成宫婢的七娘缓缓转身的那一刻,萧夷光的心就猛的沉到了谷底,瞬间明白了苟柔的欲说还休,也清楚了元祯的脸色为何由怒转喜。

萧夷光似笑非笑的睨了眼元祯。

呵,真是情深似海啊,怪不得方才什么火气也消了,四轮车的轮子都快抡出了火星,原来是迫不及待的要见旧情人。

久不见七娘,今日猛然重逢,元祯发觉她消瘦了不少,心思不免百感交集,熟悉的感觉萦绕全身,嘴唇嗫嚅着,终究没有先开口。

她很清楚,两人已经回不到过去,甚至还因为谢济与江南士族的立场,隐隐站到了对立面。

谢七娘意识回笼,眼中便只有元祯一个人,顾不得行礼,快步走到四轮车前,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色,见额头有打湿的痕迹,下意识道:

“殿下最近可还有昏厥?发烧时骨头还痛不痛?”

元祯想起往日她施针时娴静的侧脸,不禁微笑道:“有太女妃在,孤一切都好。”

“……”眸间喜悦闪烁,熄灭在浓浓的痛意中,谢真一恢复了清冷的面孔,双手抬高过额,一丝不苟的行礼:

“妾谢真一,见过太女妃。”

“七娘不必多礼。”

萧夷光唇角噙上一抹笑,亲自推元祯到书案后,又斟了盏热茶,端到她手里,笑吟吟道:“你在刑房坐了一日,想必身子都冻透了,喝些热茶能暖和些。”

“好,阿柔,也倒杯茶给太女妃。”

见元祯口中回着话,手也自然接过茶,眼睛却还留在谢七娘身上,萧夷光的笑便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塞过茶,又捏住她腰间的软肉,左右扭了把。

“哈——”

元祯捂住腰痛呼出声,瞥到明月婢眸中不怒自威的深沉,忙咽下声音,眼眶盈满肉疼的泪花。

她们自然而然的亲密,根本不像宫外所传的妻妻离心。

最后一点希望在眼前破碎,谢真一敛去眸中阴郁,微微别过身子,嗓音淡漠道:“今日妾入宫,实为有要事告于殿下。”

元祯会意,遣走殿中宫婢,只听她道:“中夜时分,高大人带着几位将领拜访我阿娘,他们说殿下这几日遇到了刺客,王后明日要借着设宴压惊的名义,摔杯为号,将殿下就地斩杀。”

“不但东宫,袁右军在京中也埋伏下虎豹骑,等时机一到,就围住国相、仆射等人的府邸,逼迫他们手中的并州铁骑就范。”

听闻到此事,谢真一就立马让人牵马,趁着漆黑的夜色,亲自入宫通风报信,还好东宫卫率已经换成元祯的人,都认识谢七娘的面孔,若还由高氏操纵着,恐怕她连宫门都进不去。

谢七娘的丝履上沾满了雪,脸蛋也被冬风刮的泛红,明明说着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是她的声调铿锵,毫不畏惧,道完高氏的狼子野心,又为阿娘脱罪:

“阿娘的政见虽与殿下不同,但她始终站在殿下这边,并无谋反之意,所以派妾来将消息通报给殿下,还请殿下及早拿主意,镇压叛军。”

自她声音落下,殿中仿佛陷入停滞。

元祯呼吸均匀绵长,眼神平静无波的望着谢七娘,捻着念珠的手停下来,似乎在甄别她话中的真实性。

还有三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天亮就要见血,谢真一淡泊惯了,也不由得为她着急,“殿下,妾说的句句属实——”

“你可知道跟谋反的人中,有多少虎豹骑的将领?”

“阿娘给我看过名册,这些人的名字妾熟记在心。”

谢真一惨白的脸上这才有点笑容,她走到缸架边,轻车熟路的抽出一副空白卷轴,摘下只狼毫小管,又吩咐苟柔:“烦请苟女史为妾磨墨。”

瞧她对东宫的了如指掌,差遣苟柔时的熟稔,好像在自己家一样。

东宫自广陵迁来建邺城,就算有王后的偷天换日,里面陈设的摆放大致就没有变过。

都说谢七娘从前是东宫的常客,保不准这里床榻案头的摆放,都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

萧夷光瞳孔微沉,紧盯着谢七娘随意拨弄笔管的手,面容上隐隐浮现一抹愠色,她一抬眼,眼神仿佛要把元祯单薄的肩膀刺穿。

元祯拿到名单,打眼一看,发现没有柳恒的名字,稍微松了口气,她交给上官卫率:“传信给卢将军,可以调兵马回京了。”

并州铁骑都到了长江以北,京中京外除了虎豹骑,哪里还有兵马?

谢真一眸中闪过疑云。

她本想劝元祯逃出建邺,但见这人沉着冷静,有条不紊的排兵布阵,好似早有预料,谢真一也安心不少。

不过,她一定想不到,这场惊心动魄的告密,其实是自己的自作主张。

为了元祯的安危,谢真一背叛了自己的家族。

破晓时分,谢真一由杜三娘护送回府,她缓步走到兵荒马乱的前院,拦住了召集部曲的阿娘:“阿娘,我有要事与你说。”

谢济身长玉立,眉目间文质彬彬,正张开双臂,让部曲在腰间缠一根暗藏软剑的玉带,见到小女儿,谢济软了软神色:

“你怎么还不走,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让你阿姊送你出建邺,等过了今夜再回来!”

“阿娘,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殿下她已经有所察觉了!”

前院嘈杂的人马顿时安静下来,部曲们停住系着盔甲的手,纷纷看向“口出狂言”的谢七娘。

战前扰乱军心,就是谢济不懂军务,也知道此乃大忌,她喝道:“住嘴!玳婢,快回你的院子去!”

江南士族与高氏眉来眼去,为了他们在江南的利益,决心拥护不再北伐的元焘为王。

谢氏作为江南诸族之首,大战在即,可不能自乱了阵脚。

谢真一不能放任阿娘去送死,于是强执了她的手,将人拉到了偏院的回廊。

不过一盏茶时候,几匹快马自谢府后门而出,去了与他们相好的几处府邸。

谢济眼中满是对女儿的欣赏,她道:“今日事了,我们谢氏就有了从龙之功,多亏了你能审时度势,等到殿下登基,阿娘就上书殿下,让她纳你做妃。”

谢真一不想戳破阿娘复兴谢氏的美梦,却也不禁苦涩的笑了声:“阿娘,她,她不会同意的。”

“怎么可能,如今殿下还没有后嗣,即便不讲你们从前的情义,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她也会充实后宫的,更何况还有谢氏在你背后。”

————

慈安堂后殿,等身高的铜镜前,元焘一层软甲,外罩一层锦袍,左右转了圈,他擦去鬓角的冷汗,又在胸口塞了只护心镜。

俯身在靴中藏好匕首,元焘跺跺脚,回身看到两只精美的金杯,环杯雕刻着的繁琐枝蔓,像极了两条凶恶的毒蛇。

左边的金杯被毒药侵泡过一夜,只要轻轻舔一口,就算是四百斤的水牛,都能被药性毒翻。

马上,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就要切切实实的抓在手里了,所有的胆怯一扫而空,元焘狞笑一声,将托盘塞到桓三娘手里:

“你跟那病秧子有缘分,到时就由你去奉酒,好好给我记住了,左边有毒,右边没毒,右边奉给父王,左边给元祯。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在他面前,桓三娘的脸色淡的如同一杯白水,无意识重复道:“右杯给父王,左杯给元祯。”

————

王后设宴压惊,提前一日就将请帖送到了东宫。

据送请帖的傅姆说,到时大王也会赴宴,近来宫中有些不利于王后的谣言,他希望借此筵席,开解东宫与王后的误会。

元祯面上和气,心中冷笑不已,教人好生送走傅姆。

晚间,为白玉观音像上了三柱好香,元祯又在隔间静默祝祷了阵,从观音像里取出把利刃藏在腰间。

到了慈安堂,正好遇着元焘下步撵,元祯觑得他身形不似往日轻捷,整个人像是壮了一圈,便知他也是有备而来,便冷冷一笑,牵紧了明月婢的手。

这次晚宴凶险至极,不知道元焘他们在宫中埋伏了多少刀斧手。本来元祯不打算带着萧夷光,但是她坚持道:

“倘若妾不去,不仅王后会起疑,殿下也要分兵在东宫,岂不是更危险?”

于是两人就一起坐到了慈安堂正殿,听着元叡讲些家和万事兴的假话,食案下,萧夷光的左手攀上她的右手,传递着坚定的力量,不过谁也不敢动桌上的美味佳肴。

元焘见状,未免心焦,他脑筋一转,坏水咕嘟冒出来,开口让他最近刚得的小妾夏大郎去给元祯敬酒。

夏大郎袅袅娜娜,像空中的柳絮,一摇三摆的坐到元祯身边,丝毫不顾及太女妃的脸面,将酒杯凑到她唇边,娇滴滴道:“请殿下饮下此杯。”

元祯推翻他的手:“孤身子弱,不能饮酒。”

元焘在对面叫道:“大郎,若你劝不动太女殿下,孤可要罚你!”

夏大郎抛了个媚眼回去:“郡王想要罚妾什么?”

放下酒杯,元焘轻描淡写道:“罚你去死!”

话音刚落,一名虎豹骑闻声而上,一刀就将夏大郎的脑袋砍了下来。

夏大郎的尸首还保持着跪坐的姿态,鲜血已经溅了一丈远,不过两息,他“扑”的后仰,死在了地上。

元祯的脸也沾了大片血迹,她拿出手帕擦拭,冷笑道:“你就是杀光了殿中的人,孤也不可能喝一滴酒。”

他方才说的话都是耳旁风么?姐弟俩怎么还是剑拔弩张的架势!

元叡脸色如乌云般漆黑,一个侍妾倒不值得什么,他觉得自己这个阿耶的威势受到了轻视。

“恒奴,你阿姊前日刚受了一场惊,你这又是做什么!偏要将她活活吓死才肯安心?”

“阿耶,是儿臣思虑不周。”

元焘见好就收,挂上一贯的假笑,他亲手在两只金杯里斟满美酒,推了把桓三娘:“方才是儿臣冲动了,三娘,你亲自为阿耶与阿姊奉酒,权当是代我谢罪。”

这小子向来识趣,元叡瞧他比不会奉承的长女顺眼多了,于是面色稍霁,接过桓三娘的酒,一饮而尽。

服侍完元叡,桓三娘眸色平静,她走到元祯面前跪下,双手捧着酒杯举过头顶。

元祯不接,元焘没有发话,她就只能一直举着。

等了许久,元祯见桓三娘的手有些颤抖,不忍再折磨她,便接过酒杯,众目睽睽下却没有喝,而是放到了食案上。

“阿姊,连阿耶都喝了我的酒,怎么偏偏你不给我面子?!”元焘威胁她:“难道,阿姊偏要我再杀一个侍妾?”

听到他的话,桓三娘夺过酒杯,先饮了一口,然后又递到她唇边,道:“殿下,杯中无毒,您尽可放心。”

“啊!!”

元叡那边狂叫一声,捂着肚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珠子似乎要凸出眼眶,他一张嘴,还没等说出话,就吐了两大口黑血。

好像万千条毒虫在啃咬五脏六腑,元叡整个人都抽搐起来,他拼尽全力抬起头,看到元焘的心虚错愕,心下什么都明白了:“竖子胆大包天,竟敢弑父杀姊!”

“阿耶不给我,我只好自己去拿了!”

本该让元祯喝下的毒酒到了父王的肚子里,元焘不用想就知道是桓三娘搞的鬼,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他双目渐渐赤红,干脆扯下自己恭敬的面具,朝地上摔了杯子。

哪知两波人马一起拥到堂中,不同的是,元焘布置的精兵自后堂而出,元祯的东宫虎豹骑却是从堂外冲了进来。

元焘能把兵马布置在慈安堂,不用细想,背后定然有高玉的谋划。

冰冷的刺痛像牛毛细针扎进每一寸肌肤,元叡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身拔出佩剑,狠狠回身捅向正欲逃走的高王后:

“贱人,逃不了你!”

“啊!”

高玉悲号一声,心口已经被戳了个透,这一剑来的太突然,她站住脚步,颤抖的低下头,发现冰凉的剑锋自胸口而出,那剑在体内回转了一圈,搅破了绣着牡丹的精美缎袍,带出大股的鲜血。

她想用手去捂,想唤医工来止血,还想做太后,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手刚刚抬起就又垂了下去,高玉眼底出现几丝迷惑,睁着惊恐的眼倒在了地上。

这一剑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元叡还想拔出剑,可是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不仅口中,眼鼻都冒出不断的黑血。

他像狂风中的小树,摇了几摇,便倾倒了身子,如山般压倒食案,爬了几下,直直摔到元祯面前。

“阿耶,阿耶?”

一瞬间堂中死了两人,元祯顾不得安危,推出四轮车去搀扶他沉重的肩膀。

瞳孔一点点失去神采,元叡看着长女焦急的面孔,颤着手指指向自己的腰间,在血水中动了动嘴。

“阿耶,你要说什么?不,你先别说话,省着些气力。”

元叡四肢百骸都在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痛苦,他的身体扭曲成弓形,像在火焰里扭曲的木柴,生命一点点的流失。

突然,他看到站立起身,面容淡漠的萧夷光,元叡眸中拼命聚起光芒,死死攥住元祯的手,似乎要把她的手指折断:

“记住,去母留女,萧八娘她,留不得!”

说罢,带着无限愧疚与不甘心,元叡虎目瞪大,发出一丝濒死的惨嚎,眼中的光消失了。

第75章

广陵王的手重重摔在地上,他一生三征鲜卑,平定南疆,历经大小战役五十多场,却不料英雄暮年,竟死在了王室内讧中。

伤心只是一瞬,元祯顾不得去细想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摸去,果然在内袋摸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铜块。

拿出一瞧,是虎豹骑的虎符。

那边刀光剑影,拼拼乓乓打了起来,角落里都躺下了几名重伤的士卒。

元祯高高举起虎符,将明月婢护到身后,为了占住正统大义,也为了扰乱对方的军心,她朗声道:

“元焘与高氏狼狈为奸,意图谋反,尔等不要受他蛊惑,只要放下刀剑,孤可既往不咎,留你们一条性命!”

虎豹骑的刀剑不敢停,心里却都起了嘀咕,高虢口口声声说,他们是来平定太女的叛乱,怎么虎符却又到了太女的手里呢?

大王是如何中毒的,他们不知道,可大王亲手杀死了高王后,每个人可都看着了。

高王后是衡阳郡王的生母,别不是郡王才是想要谋反的那个吧?

元祯的一席话起了作用,虎豹骑萌生退意,脚步不断向后退着,挥舞的刀剑也由进攻变为防守。

元焘狠狠瞪了眼她,退到较为安全的柱子边:“太女才是乱臣贼子,不一会袁超将军就要领兵平叛,孤劝你们——”

杜三娘恰好砍下一条胳膊,她刀尖一旋,割断了那人的咽喉,又趁乱捡起断臂,扔到了元焘头上。

堂外脚声攒动,“殿下,臣救驾来迟!”

高大郎带着高氏、谢氏等府邸部曲及时赶到,他见太女、太女妃周围只有几十人护着,眼看胜利在望,也想一逞骁勇,自背后抽出大砍刀,孤身冲进人群:

“元祯,受死吧!”

不料,刚踏出两步,一杆长枪穿过他的后心,将高大郎定在了原处。

谢济的长女谢简冷哼一声,展臂拔出长枪,一脚将他踹倒:“我等奉大王密令,前来捉拿叛贼高氏!”

江南士族不动声色,在入宫时队形就悄悄出现了变化,像只密不透风的大瓮,早就将高氏部曲全都围在了中间,看到谢简动手,如同得令一般,也纷纷抽刀拔剑,倒戈反击。

部曲们哪料到他们能突然反水,刀尖还对着元祯等人,后背就猝不及防的挨了阴刀,不大一会,前堂就堆满了高氏的尸体。

夜色茫茫,三万并州铁骑悄悄潜到了建邺城下,城楼上的守军发觉到不对劲,向下面扔了只火把,正扒着城头往下看呢,就被人拦腰抱起,扔下了高耸的城墙。

城楼上虎豹骑右军的人全被扔了下去,柳恒拿着元祯写给她的亲笔信,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她的心也随着起伏不定。

粗重的喘了两口气,柳恒一挥手:“打开城门!”

慈安堂前,高氏乾元,无论老幼,都被江南士族屠了个一干二净。

“江东鼠辈,背信弃义,等袁将军一到,就是你们的死期!”

遭到盟友背叛,元焘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结在了脑袋上。他双目充血,反手拔出死尸身上的砍刀,用力掷向谢济的咽喉,却被谢简一杆枪轻轻松松挡了回去。

太女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谢济命部曲杀进慈安堂,自己迈着方步,义正言辞道:“我等对大王和太女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与你们这些乱臣同流合污!”

“杀!”

宫门外响起震天的杀声,几名守门的谢氏部曲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主君,虎豹骑杀进王宫了!”

怎的这般快?

刀剑不长眼,谢济边拉住女儿的后襟,教她躲在最壮实的部曲后面,边寻思也不知并州铁骑何时能来救援,光凭他们这些部曲,是抵挡不了虎豹骑几时的。

元祯并不慌乱,让上官卫率带着人且战且退,退到东宫固守,尽力拖延时间。

谢简拨开阿娘的手,踩过几个人的脚,挤到元祯身边,焦急道:“殿下。若要守着东宫,单凭我们这点人是不成的。”

众人掩护下,曹楚将下摆扎在腰带里,一把推起四轮车就往东宫跑,元祯先让杜三娘带着太女妃走在前头,才转头对跟跑在侧的谢简道:

“东宫庙宇里,孤藏了二百副强弓,到时取来,撑过半个时辰,援兵就到了。”

谢简还是不放心,但见元祯从从容容,连头发丝都妥帖的垂在脸侧,颇有临危不乱的气度,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回到东宫,元祯点起三炷香,恭恭敬敬的插在香炉上,心里默念三声:“佛祖莫怪。”

而后朗声道:“打破佛像。”

上官校尉举起石锤,一锤下去,削掉了佛像的半只脑袋,杜三娘攀上去看,又伸手在窟窿里摸了摸,一手抓起一捆利箭扔了下来。

商音偎在萧夷光身边,见源源不断的弓箭自佛像中搬出,不由瞪大双眼,惊讶道:

“太女妃,她们说这尊大佛五年前就搬进了东宫,那会殿下才多大呀,就能想到在佛像里藏兵器了。”

宫墙外的叛军将东宫团团围住,也开始往里头扔瓦片碎石,还有胆大的,爬上梯子在墙头露出了脑袋。

元祯却只稍稍抬眸看了一眼,纤细的指头拨着念珠,速度沉稳平缓,她甚至还有闲心弹去落在肩头的香灰。

厮杀之中,瞧着她神闲气静的侧脸,萧夷光几乎都有些着迷了,她夸道:“谋先事则昌,殿下虽然平日沉默寡言,心里却是有主意的。”

淋过一波箭雨,外面果然消停了不少。

元焘登上正对东宫的朱雀楼,他耳聪目明,一眼就瞧见里面的人在烧水煮茶,悠然得像外面的强兵不存在,差点气得摔下木梯。

他叫过高虢和袁超,痛斥道:“就是两万头猪,拱也拱进东宫了!”

袁超面红耳赤,当即下楼,叫人取巨木撞开宫门。

巨木在城墙根的仓房里,木头还没运来,并州铁骑就如神兵天降般,骑马杀进了王宫。

他们以逸待劳,又骑着快如风的甲马,砍杀这群疲累至极的虎豹骑就如砍瓜切菜,不多时,就从宫门口杀到了东宫外围。

萧恪在乱军中穿梭,她手起刀落,割下一男乾元的人头,举在手里:“元焘已死,投降不杀!”

“元焘死了!”

“衡阳郡王死了?”

消息传得很快,虎豹骑们攻不进东宫,也不打不过并州铁骑,只好扔下刀剑,躲到墙角去。

他们发现并州铁骑从身边呼啸而过,砍刀果然没有落到自己脑袋上,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兵器。

“先攻入东宫者,封万户侯!”

远处高氏还在鼓动大家抵抗,可根本没人心动,就算当天王老子,也不能为了权贵丢了命。

东宫门重新打开时,门边已经垒了半墙高的尸体,鲜血淌过水磨石板路,流成了小河。

萧恪摘下兜鍪,双目炯炯有神,大步踏着血河来到元祯面前,跪下道:“臣救驾来迟,东宫已不适合居住,请殿下移驾明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