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让我去勾引殿下?”
高七郎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藏在绣花莲蓬衣下的身段,越看越觉得像五六月的江南,远山藏在烟雾飘渺的梅雨后,半遮半掩,格外诱人。
他意犹未尽的咽了咽口水,纠正道:“不是我,是王后的旨意。”
心娘快被气笑了,建邺宫里的主子蒙着脑袋拿主意,也不睁眼瞧瞧,若殿下真是那等好骗的好色徒,她还至于跟两个粗使婢子挤在一起睡吗?
她又不是没试过!
手掌伸到高七郎鼻子底下,心娘让他看上头的薄茧,抱怨道:
“王后的吩咐,奴婢自然照做,可是那太女殿下有隐疾,大人没看着,她连太女妃都没结契,我就是脱光了,贴着人家睡觉,她也不一定动心呀!”
“若奴婢做得再过火些,就要被那苟女史猫女史的猜忌,她恨不得天天打发奴婢洗衣服,手都给人家洗粗了。”
高七郎抓住她的手,却不是研究她所受的苦楚,而是暧昧的由指尖挑逗到掌心,慢慢画着圈,“还有这种事?我知道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让太女对你欲罢不能。”
想不到太女看着弱不禁风,内里还真是个草包,倒是可惜了这个宜娇宜嗔的骚狐狸……
高七郎舔舔嘴唇,一把将心娘搂到怀里,手探进莲蓬衣下乱摸,就算做不了更深入的,揩揩油也好。
心娘早就看透了他龌龊的眼神,暗暗冷笑一声,腰身一扭,竟像个没骨头的泥鳅,从他的大手下滑了出来。
想吃老娘的豆腐,你还嫩了点!
嘴边的鸭子飞了,高七郎轻咳一声,摆出正经模样:“萧氏多能臣干吏,大王在朝中离不开她们,王后想顺利废掉太女,首先就要离间太女妃与她的感情,让萧氏主动放弃太女。”
想要拆散一对妻妻,最好的办法不是让她们和离,而是让一个人亲眼看到另一个人与其他坤泽翻云覆雨,伤得愈痛,恨得愈深。
心娘捋了把垂在脸边的落发,心中很快就有了计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别着急,我这还有个宝贝给你。”
高七郎嘴边挂上一丝□□,扬手扔给她一只瓷瓶,“你寻机会下到太女的茶水里,到时,我会帮你引开太女妃。”
————
“我们是来伺候殿下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心娘静娘一人背着个大包袱,遇着苟柔这个拦路虎,不服气的跺着脚:“难不成这营寨上下,偏偏只有你最会照顾人?”
她们鞋边的白雪遭了殃,被踩得乌黑稀烂。
苟柔叉腰站在门槛外,像母鸡守着自己的鸡仔,原模原样搬出高七郎的话:“使者大人只许我和商音伺候,你们快点滚。”
“既然心娘、静娘有这份心,那就让她们去伺候嘛,我准了。”
高七郎背着长弓,恰好骑着马“路过”,他贴心的劝说:“殿下身边只有两个人,你们怎么忙得过来?万一有哪里照顾不到,受罪的可是殿下啊。”
确实,偌大的院子,只有苟柔和商音在忙,两人早起晚睡,眼睛下都积了淡淡的青黑。
“那也用不着她们!”苟柔坚持拒绝,在她看来,心娘静娘就是两只想偷鸡吃的黄鼠狼,根本没安好心思。
“好,好,连我的话都不好使了是吧?”
高七郎连连点头,他可没多少耐心跟这个傻妞慢慢磨,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从今起,你和商音不能踏进院子一步,换心娘静娘进去!”
这怎么行?没她盯着,心娘静娘都敢活活把殿下勒死!
苟柔吓得变了脸色,她欲跟高七郎争执,只听背后响起太女妃的声音:
“苟女史做事是不懂变通了些,但殿下只爱她伺候,她若走了,殿下连饭都吃不下。”
萧夷光步出门槛,先用眼神安抚苟柔,又对高七郎莞尔而笑:“有了心娘静娘帮忙,苟女史身上的担子也能轻些,我先代殿下谢过高大人了。”
她披着大红羽纱面鹤氅,不过略施粉黛,姿容就美艳到不可方物,亭亭玉立于纯洁的白雪上,就如同寒冬里怒放的腊梅,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怪不得太女宁肯忤逆大王,也要娶这个坤泽。
高七郎看过太女妃,再扫一眼心娘静娘,觉得她们比路边的野狗还难看。
被眼前的美人带笑看着,他色心痒痒,不由自主的开始献殷勤:“好说好说,院里还有什么短缺的,太女妃尽管吩咐。”
“我这儿还真有一桩不如意的事,只是怕说出来,会让大人为难,还是罢了,罢了。”
远山眉微蹙,萧夷光眼波含愁,她的嗓音柔美到像没有杂质的玉罄,三言两语,就把高七郎的魂都要勾走了。
眼看美人就要离开,高七郎忙出声挽留:“太女妃不妨说说。”他清醒片刻,留了个心眼:“若是臣能做到,定然效劳。”
连着好几天夜里,萧夷光都能被轻轻的吸气声吵醒,她不动声色的装睡,却听得身旁的元祯痛苦的咬着牙,时不时举起手揉捏脑袋。
可到了清晨,元祯却又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丝毫不提夜晚的呻吟。
甚至一次缠绵后,她呼吸急促,心脏都要跳出身体,头上汗出如雨,却在萧夷光关切时,坚持道无事。
萧夷光察觉到她生了病,可不论如何试探,元祯总是咬牙不肯承认。
“殿下夜里失眠多汗……”
趁着高七郎想要给院里塞人,萧夷光敏锐的抓住这个良机,她答应心娘静娘可以入院,但条件必须是孟医佐可以去给元祯看病。
不多一会,在她的欲拒还迎下,高七郎色眯眯的笑着,答应了她的请求。
笑意吟吟的与高七郎告别,萧夷光背过身去,唇边勾起一丝厌恶,她扶住上官校尉的牵来的马,“去丝坊。”
心娘静娘顺利进入元祯居住的院落,就在大门旁边的小屋子安置下,苟柔拿着洗衣棒,不许她们进入第二道仪门。
安排静娘去跟苟柔商音吵架,心娘绑紧裙子,偷偷摸到角落翻墙进了厨仓,她翻找到太女专用的银箸,从袖口抽出双一模一样的换下来。
她的这双银箸,可不简单。
昨夜拿到高七郎的禁药,心娘按照他的指点,将药和银箸用水泡了一夜,大凡乾元舔上一口,等不了一盏茶时候,就恨不得撕碎衣裳,立马抓过坤泽交合。
元祯入口的饭食,都要提前交由苟柔试菜,所以心娘不能把毒直接下到饭菜里,只有在银箸上动脑筋。
偷天换日后,心娘又立马爬了回去,给还在吵架的静娘使了个眼色,两人回到小屋里静静的等着。
申时,陈大娘子用提箱送了晚食到院门口,被苟柔接了送进去。
不到半盏茶的时候,高七郎按照约好的布置,将苟柔商音叫了出去。
因为她们已经试过菜,所以元祯会留在屋内照常用饭。
酉时,太女妃就会从桑山回来,她们要抓紧时机,在一个时辰内成了好事。
心娘静娘飞也似的跑到后院,在门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停下来,目光对上,双双一笑。
推开这扇门,刷碗洗衣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等她们当上主子,非要甩苟柔、商音那两个小贱人几个巴掌。
手用力一推,门岿然不动。
心娘纳闷,只听静娘惊呼:“门上了把锁。”
她一看,差点没气得冒烟,这个苟柔,看上去粗枝大叶,没想到心眼比马蜂窝还多,只离开一会,还不忘把门锁住,生怕她们二人干什么坏事。
“是谁?”
屋内元祯吃了半碗水饮饼,听到窗边有动静,她警觉的放下银箸,顺手掏出了怀里的小刀。
“划拉——”
窗牖的木框掉了半扇,一支大砍刀随着冲击力伸了进来,将她吓得不轻。
随着刀一起进来的不是刺客,而是穿红戴绿的心娘。
元祯举起手中的小刀,却看见她伸出大长腿,狼狈的跨了一条进来,然后坐在窗台上,扭了扭身子,才把第二条腿也拽进来。
木茬把她的黑斗篷都划破了,露出里面修着鸳鸯戏水的心衣。
哪有穿得这么露骨的刺客?
元祯猜到了她们的来意,连忙推远自己的四轮车,同时呼喊:“来人,来人,阿柔、商音!”
“殿下不要喊了,就算是喊破嗓子,也没人会来救您的。”
心娘拉开斗篷的带子,斗篷落地,里面的心衣紧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薄薄的几乎像是什么都没有穿。
她笑嗔道:“再说了,奴婢只是想跟您一度春宵,又不会真的吃了您。”
元祯没有回答,她的手比嘴快,端起剩下的半碗水饮饼,毫不犹豫的扔向她,准头颇好,正中心娘的眉心。
“啊!!”
软趴趴的面片贴在额心的花钿上,黏糊的鸡汁拌着葱白顺着脸颊往下滴,平白糟蹋了她二十两一盒的香粉。
心娘忍气吞声,抹了把脸,竭力使自己楚楚可怜:“殿下就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吗!”
“看到你们孤就恶心,快滚!”
元祯挥舞着小刀,突然感到自小腹涌上一阵不适,好似一团火焰,在身体里燃烧。
“不好。”浑身像蚂蚁在爬,元祯努力用刀指着心娘,心里却暗道不妙,“她一定给我下毒了。”
第62章
手指颤抖,小刀落到地上。
每一寸皮肤都燃烧起灼热的刺激,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元祯撕扯起身上的衣裳。
她像条脱了水的鱼,正在接受烈日的暴晒,烈火的灼烧。
“你给孤下了什么药?”
心娘见她这副模样,心知是药起了效用,她妖娆一笑,捧着元祯的脸蛋:“殿下,奴婢一直呆在外院,哪有机会接近您,您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那怎么,孤会感觉——”元祯有点难以启齿,她头脑渐渐不清醒,总觉得眼前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更要命的是,体内出现巨大的空虚感,让口中的犬牙也有了痒意,诱使她慢慢靠向心娘的脖颈,急切的想要品尝这个坤泽腺体的滋味。
“明明是您本来就喜欢奴婢,所以才会对奴婢有感觉的。”心娘使出花言巧语,见元祯眸光浑浊起来,就慢慢释放自己的信香。
她的信香是绿萼花香,甜的醉人,没有乾元闻了会不心动,心娘引诱道:“殿下,您闻一口尝尝奴婢的信香。”
元祯听话得很,果真深吸了一口气,眉头却泛上疑惑,她记得明月婢的信香媚而不妖,怎么这股味道倒像是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恨不得将她缠死在床上呢?
再抬眼去看,眼前已经模糊一片,元祯根本认不出对她动手动脚的人是谁,只觉得摩挲在自个脸上的手略有些粗糙。
不对劲,明月婢每日都用温水、香粉呵护肌肤,手掌嫩得都能掐出水来。
她皱起眉头,迷迷糊糊的寻思,难道是明月婢刚刚去抡了百十下大锤,才把手磋磨到这个样子?
还是说,她根本不是明月婢,而是个想趁机爬床的奴婢!
大凡乾元,无论平日对自己的坤泽有多深情,一旦遇到其他坤泽投怀送抱,也不管是香的臭的,也忘了情深似海,除了脱衣解裳,脑子里就容不下别的事。
元祯偏偏是个例外,她与明月婢的感情是真的,不可能不清不白的就跟其他坤泽交缠,强忍下巨大的诱惑,元祯狠心咬破舌尖,好歹是让自己清醒了些许。
拿眼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她的手已经勾上了心娘的心衣,若再一用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教……孟医佐过来。”
心娘猛的抓住她要收回的手,“何必舍近求远?奴婢就是殿下最好的医工。”
为了不继续掉进这温柔的陷阱,元祯猛的吸了口舌尖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她反手一个巴掌打过去:“叫你滚就快滚!”
“殿下,你!”
心娘捂着通红的脸,怒火也冲上了头,抓住四轮车的扶手,就往步障里的床边走。
她就不该调情,等上了床,她倒要好好看看,太女是不是还能硬气的推开她。
辛辛苦苦将人搬上床,元祯已经没有力气再推拒她了,只紧紧闭住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逃避开一样。
心娘摩拳擦掌,贪婪的摸上元祯俊秀的脸庞,打算好好享用一番。
一条腿刚迈上床榻,她的头发就被大力扯住,这股力气直将她掼到地上。心娘尖叫,拂开散乱的黑发,她惊恐的发现苟柔举着那把大砍刀站在她面前。
而苟柔的身后,本该留滞在桑山的太女妃缓缓走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嗓音犹如千年寒冰:“拖出去,连同静娘一起交给上官校尉。”
苟柔和商音一人拽着心娘一条胳膊,拔腿走进冰天雪地的院子里,任由她的心衣被门槛勾住,又半遮半掩在胸前。
身下的冰雪刺骨,心娘翻滚挣扎着,那两只手却越拽越紧,她大声呼救:“不,你们要带我去哪!高大人、高大人!”
“啧。”
苟柔拿出帕子给她的嘴塞住,耳边这才清静下来。
与院子里的鸡飞狗跳不同,屋内别是春意盎然。
萧夷光疾步走到床边,见元祯撕扯开上衣,雪白的肌肤渐渐红成熟透的虾,牙齿打着颤,全身战栗不已。
联想到心娘的打扮,萧夷光已经可以确认,元祯中了春药,还是那种一等一的烈性药,否则她是不会把颇有韧劲的白练衫撕碎的。
毫不犹豫的抬手,挂着雪珠的狐裘落到地上,萧夷光一件件的解下裙袍,直到身上只剩下中衣,才坐到床沿,拉紧两边的帐幔。
手刚触上元祯滚烫的额头,只见这人猛的睁开血红的双眼,打开萧夷光的手:“再不滚,孤就要杀了你!”
萧夷光的手停在虚空,旋即明白元祯是将自己错认成了了心娘,酸楚中颇感好笑。
笑着笑着,一滴泪水打湿了鸳鸯枕,萧夷光蜷了蜷手指,温柔的擦拭去她唇边的鲜血,心脏深处却钻来阵阵刺痛,像钝刀子在翻搅。
谁都能看得出元祯有多痛不欲生,可明明“解药”就在眼前,她却宁肯咬破嘴唇,也没有想过顺从身体的欲望。
洞房那日,元祯曾对她许下过承诺,今生今世身旁都不会再有其他人,那时萧夷光听了一笑,只以为她是逢场作戏。
皇室乾元姬妾如云,房中糜烂到连自己孩子的脸都记不清。譬如元祯的父王元叡,当初与郑王后琴瑟和鸣,王后病危时,不也立马另娶了渤海高氏吗?
直到今日,在这场机缘巧合下,她才看到元祯的真心。
“那罗延,是我,不要害怕。”
给她脱去破碎的中衣,萧夷光释放出信香,许是闻到熟悉的气息,元祯推拒的手慢慢放到身体两侧,呼吸却越发粗重起来。
趁着这段暂时的平静,萧夷光解着自己圆领上的银扣,甫一抬眼,却发现元祯正死死盯着她,眼神阴沉,欲望在里面浓得化不开,像是蓄势捕猎的猛虎,锁定了美味肥美的梅花鹿。
萧夷光察觉到她的不寻常,本能的向后躲闪:“那罗延?你——”
手腕被牢牢制住,元祯力气大的要命,没有给萧夷光逃避的机会,扬手就将她拉进怀里,摸到后颈的腺体,狠狠咬了下去。
混沌的天空洋洋洒洒飘起鹅毛般的雪花,大风搅着大雪,撞开了虚掩着的房门,绕过折屏步障,掀起了厚重罗帐的面纱。
里面的身影起起伏伏,羞得东风放下了罗帐,化做冷气,零零散散的布到每一处角落。
醒来时,天完全暗了下来,萧夷光眸光清明后,才想起她们已经来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期间两个人都滴水未进,也没有任何人敢进来询问。
甚至结契那一刻,疼痛也只是转瞬即逝,萧夷光的柳眉还未蹙起,很快就被拖入陌生中。
结契?
萧夷光点上后颈,那处果然有一个微小的伤口,血已经干涸,用指肚摩擦过,全身感觉非同寻常。
结契与不结契,行房时的感觉的确天差地别……
她唇边勾起一抹微笑,还要多亏了心娘,若不是她蓄意下毒,怎么能误打误撞的刺激起元祯深藏的血脉呢。
只是结契后,坤泽受孕的几率也会大大提高,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倘若真有个孩子,就算能顺利生下来,也是跟着她们受苦。
被囚禁的第一夜,萧夷光便与元祯秉烛夜谈到天明,她们猜到了大王的意图,囚禁元祯一事,背后必然有江南世家的态度。
倘若教元祯与萧子敬往来过多,让大江之北的衮州向小朝廷称臣,得罪了羌人,那么北伐就是箭在弦上的事。
江南世家的根基不在中原,自然不想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
大王的态度非常模糊,萧夷光不知他是真的想赐死元祯,还是单纯的将她废掉,萧氏没有兵权,倘若大王一旦起了杀心,势必也会将元祯的子嗣斩草除根……
想到这里,萧夷光萌生反意,又听见屋外有两人窃窃私语:“殿下和太女妃还没有动静吗?”
“没有,孟医佐,你再等一等吧。”
“唉,药都温过三回了,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
苟柔的声音咬牙切齿:“还不是那贱婢搞得鬼!没有她,殿下也不至于受这份罪。”
孟医佐小小的嘟囔一句:“也不一定是受罪。”
“你说什么?!”
萧夷光披上狐裘,扶着门框,及时出声,打断了焦灼等在院子里的人:“两位女史,孟医佐,让你们久等了,进来吧。”
先跑进门的是商音,她焦急的周身一打量,见萧夷光白色的狐裘下青青紫紫,眼睛顿时含上了泪:“八娘,您吃了多少苦头呀。”
孟医佐挎着提箱,紧跟其后,她也是坤泽,嗅到屋内的信香不同往常,再看萧夷光面色红润,眸光水亮,恭喜道:“恭贺殿下、太女妃结契,真是苦尽甘来,因祸得福呀。”
“奴婢恭贺殿下、太女妃。”两女史听了,也齐声道,尤其是苟柔,眉间原本愁云密布,听了孟医佐的话,也为她们两人高兴,笑得眼睛都没了。
萧夷光点头:“每人赏一对镯子,不过,此事先不要声张,尤其要瞒着高七郎。”
“喏。”
把心娘交给上官校尉,苟柔就重新回到内院,一眼看见心娘捅破的窗。
里头的声音让人脸红心跳,她虽然闻不到信香,但也怕味道传到不远处的营帐,若是教士卒闻见,这篓子可就捅大了,就赶紧拿了木板哐哐钉起来。
她的手艺不精,钉的到处漏风,苟柔请示道:“太女妃,要不要请匠人来重新修补一下窗?”
“高七郎不会允许外人进来,换间屋子吧。”
心娘的斗篷还躺在原地,萧夷光皱皱眉,纵然窗子能修好,她也不愿在这里住了。
“明月婢,阿柔,有人吗?”
床榻上的元祯似乎是醒了,声音虚弱的像狂风中的风筝线。
苟柔一拍脑袋,光顾着高兴,竟把元祯给忘到脑后了,她连忙奔进内间:“殿下,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第63章
把过脉,孟医佐眉间的小山逐渐平坦,她由衷道:“殿下没有别的大碍,只是纵欲过度,未免会亏损了身子,喝上几日补药即可。”
元祯点点头,用手帕捂住嘴,重重的咳嗽几声,嗓子干哑得像几个月不下雨的土地:“孤想喝点水。”
热茶端来,萧夷光亲自扶着元祯的肩膀,一汤匙一汤匙地喂她喝完,又问:“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叫她们去做。”
“都好,只是不要水饮饼。”
昨日那碗带毒的水饮饼,差点让元祯清白不保,现在想起还会心悸,她这辈子是不想再碰带汁水的饼了。
看向为自己拭汗的明月婢,元祯咬住嘴唇,又是后怕,倘若她晚来一步,倘若心娘顺利得手,到时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还好你昨日及时回来了,要不然……回来的那么早,丝坊那里是出了什么岔子吗?”
前段日子,丝坊的确不太安生。高七郎眼红她们的买卖,趁着坊里的营房只上了大梁,住不了人,竟以营寨不许有坤泽在为由,要将她们的丝工全都赶出去。
冰天雪地,萧夷光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冻死在街头,一边派张十一郎与高七郎周旋,她一边奔波于营寨与京口郡之间,想要给丝工们寻到其他的住处。
京口郡的屋宅太贵,又离桑山极远,而桑山附近只有两三家百姓,也凑不够能容纳五百人的房子,似乎哪里安置丝工都不合适。
一连几日,都一无所获,萧夷光心中悬着这件事,回院还要瞒着元祯,强装笑颜。
若是常人,恐怕早就被压力击垮,想着将丝工解散了,她却生出一股气,非但不肯低头,反而还越挫越勇。
今日,萧夷光照例去丝坊督工,路过河边时驻马北望,看到冷清清的江面,突然想到船只因为冰雪无法渡江,如今都闲在船坞里,何不将它们雇到营寨边,来安置丝工呢!
这样一来,既不用花费太多银钱,还能让船只尽可能的靠近桑山,节省丝工来回的脚程。
想到这里,萧夷光兴奋不已,立马调转马头回到营寨,她打算召集众人商量出个章程,不料路过院门时,却听到了元祯的喊叫……
“丝坊好好着呢。”萧夷光隐下这一节不谈,笑着道:“只是有些想你了,所以才早早的回来。”
元祯听了,双颊泛上粉红,回应道:“我整日呆在院子里,也很想你。”
“那妾日后少忙些外面的事,多留下陪陪殿下。”
萧夷光见元祯咬住牙,手又不自觉的放在额头上,便不动声色的替她揉捏太阳穴,试探道:“殿下的头痛怎么还没好?再教孟医佐来看看吧。”
“也好,外面斗柜里有止痛膏,你先帮我取来——”
元祯止住了话头,仿佛才明白过来,下意识的钳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眼前,指责道:“你怎么能套我的话呢!”
“妾不这样说,殿下还打算瞒妾多久?萧夷光停住手,声音比她还高,质问道:“就一定要拖着,把身体熬坏了,教妾跟着伤心才好吗?”
她现在这副身子,脆得像琉璃盏,本来就坏的不能再坏,疼痛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出来,只会教明月婢跟着操心,可她身上的负担已经太多了。
“就是寻常人,也会有头疼脑热的时候。”元祯眸里聚起一团幽寂的火焰,强调道:“更何况,不要随意揣摩我的心思,我根本没病!”
萧夷光掰开元祯的手,背过身子,分明是不信:“殿下难道没有心吗,为什么还要狡辩!”
身后的人哑然,半响都没有说出一个字,似乎也被她气到了,喘出的气又粗又重。
萧夷光先忍不下心了,她暗忖自己不当在这时候逼迫元祯,万一再将她的身子气坏,那可就糟糕了。
她正思索着给元祯一个台阶,却听到耳旁传来她尖锐的话语:“孤觉得,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心猛的沉下去,元祯还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她说话,萧夷光难以置信,她回身去看,却发现元祯脸色阴郁,像是积蓄了一场暴风雨。
这场风暴旋即爆发,元祯扯断手腕上的念珠,毫不留情的扔向她:“胡搅蛮缠,滚出去!孤再也不想看见你!”
念珠噼里啪啦打在萧夷光肩头,有不少顺着床单跳跃到地上,珍贵的琥珀变成一地散沙。
成婚后,这还是元祯第一次发怒,或者说,今日之前,萧夷光根本想象不出元祯生气的模样。
怒火来的太快,又莫名其妙,她简直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赶人的样子也像是换了个人。
萧夷光大抵是猜出了些里头的缘由,知道这时不能与她硬碰硬,只能先安抚元祯的脾气,于是给她掖好被角,顺从道:
“是妾多言了,殿下好好休息,妾晚些再来伺候。”
“不,京口留不得你这尊大佛,给孤滚的远远的,来人,送太女妃回会稽!”
“补药来喽——”
孟医佐兴冲冲的端着乌黑的汤药,刚跨进门就听见元祯要送太女妃回会稽,她嘴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一只脚卡在门槛里面,犹豫着要不要收回去。
神仙打架,庶民受罪,这个霉头能躲就躲,孟医佐一点也不想沾。
好在太女妃自己走了出来,神色从容,没有一点不悦,见了她,还道:“喝药耽误不得,给殿下送进去吧。”
“——喏。”
扭扭捏捏,孟医佐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提心吊胆的走了进去。
不大一会,孟医佐恍恍惚惚的跨出门槛,就找到了营帐里的萧夷光,哭丧着脸告饶:“太女妃,您跟殿下起了什么别扭了,殿下她,她。”
她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继续将元祯刚刚的吩咐如实说出来。
搁下毛笔,萧夷光没有理孟医佐,她写好了租用京口郡船只的手令,又快速校对一遍,交给张十一郎:
“如今天寒,船只大都没有生意,与市井徒商谈时,不要让他们看出我们的着急用船,务要将价钱压得极低。”
“太女妃,您放心吧,船今晚就能开回来。”张十一郎拍着胸脯应下,叠好手令放进袖口,当即叫上黄娘与曹楚去了京口郡。
交代过其他将领几件事,萧夷光将人打发得差不多,才分出心神给孟医佐,她把玩着一颗朱红铜龟钮,漫不经心道:
“怕什么,殿下是在说气话,过两日就好了。”
这哪是气话呀,殿下话里话外明明是要和离,不是,是休妻!
孟医佐耳朵里轰轰乱响,如同大火烧了眉毛:“殿下要人送您去会稽,还要臣把您的契给消了去!”
“你有这本事吗?”
“有……还是没有。”孟医佐估摸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的改口:“应该是没有。”
“这不就得了。”萧夷光嗤笑一声,她后倚上筐床,将铜龟钮扔进印章泥里,拿起丝帕擦拭指尖褐红的朱泥,面色看似平静,实际也积了不小的怒气。
都说妻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还没嫌弃她呢,她倒先按耐不住性子,结完契立马赶人,就是驱走四处乱飞的蝇子,也没她那么容易!
“你只管为殿下调理身子,若她问起此事,拖着就是了。”
有心娘这个前车之鉴,孟医佐也觉得离了太女妃,殿下恐怕活不了多久,于是忐忐忑忑的应了下来,脸纠结成包子褶。
虎豹骑同样不敢多嘴,她们侍立在旁边,头垂的比谁都低。
京口营寨上下一摊事情,哪里都离不开太女妃,更何况两人虽拌了口角,可太女妃又不是犯了什么要命的大错,万一殿下事后后悔了呢?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元祯被软禁之时,已经正式将虎豹骑与京口卫交给萧夷光,只要她不开口,没有人敢真正执行元祯的气言气语。
上官校尉从外面走了进来,靴底粘了不少雪泥,她拱了拱手:
“太女妃,属下将心娘静娘二婢扔进了地窖,心娘说身上冷,想要件衣裳穿,属下不敢自作主张,特来请示太女妃。”
“哼,真是愚笨,都进了地窖,她还不明白自己的下场么?
上官校尉沉吟道:“心娘怕是打着高七郎会来救她的主意。”
心娘静娘是王后送来的眼线,此前就倚仗王后撑腰,对萧夷光言语上多有冒犯。
借着昨日之事的由头,萧夷光不打算再忍,她眸中闪过一丝杀意,说出来的话比外头的天还冷:
“找人把她们的手脚绑上,扔进麻袋里,在水里泡一个时辰,明日就对高七郎说她们投河自尽了,他若不信,就把尸体送给他看。”
隔了一日,高七郎听到风声,果然带了群无赖子弟来要人。
“心娘静娘是王后身边最得意的奴婢,定然是殿下给她们吃了委屈,她们才会自尽!”
高七郎不依不饶,扯住上官校尉的领子,眯着眼笑道:“逼死母婢,这罪名可不小啊。”
上官校尉忍着气,“她们自个想不开,与我们何干?”
“那为何想不开?是什么让她们想不开!”
“我又不是她们腹中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必须给本官一个解释!”
上官校尉气笑了,她的手如淬炼过的青铜,结实有力,像拎小鸡一样把高七郎拎起来:
“心娘静娘又不是高大人的奴婢,你在这着什么急?还是说你跟太女的侍妾有染,所以才对她们这么关心?”
高七郎死命掰着她的手指,呼吸渐渐急促:“你想干什么?本官可是大王派来的使者,殿下身边的每个人,本官都要过问。”
“吁——”
一魁梧郎君带着七八骑卒在辕门勒马停住,他身姿矫健,轻盈地跳下马,瞄了眼争执的二人,单刀直入道:“太女殿下在哪里?大王有令——”
第64章
“大王有令,请太女殿下与太女妃速速返回建邺!”
新使者身材高大,两道浓眉如同斜出的宝剑,眸子明亮如星,端的正气凌人,语调也如其人,掷地有声。
大王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上官校尉心一紧,松开对高七郎的桎梏,手摸上刀把,她问:“你是什么人?”
“本官乃左军建武将军卢猷之,是大王派来请太女回建邺的王使。”
卢猷之是哪号人?
上官校尉在虎豹骑多年,从未听说过虎豹骑何时设了左军,她看着他眼熟,听着此人的姓名也耳熟,但极其怀疑他的来历。
高七郎眼前一亮,方才上官校尉的手劲颇大,他掉在地上时摔伤了胯骨,这会顾不得疼痛,忙跪着爬起来,凑到卢猷之面前套近乎:
“卢将军,你可算来了,这些人对王后不敬,就该全都绑进建邺!”
卢猷之脸色一沉,眸光锐利如刀:“你又是何人?”
“哈哈哈,本官同你一样,也是大王派来的使者。”
“你就是高七郎?”
“正是。”
“好。”卢猷之不住的冷笑,他从怀中掏出一纸王谕,对身后的骑卒打了个手势:
“大王有令,高七郎身为王使,曲解王意,在京口期间以下犯上,对太女多有不敬,挑拨大王与太女父女之情,为防其再生祸事,特赐一死。来人,动手!”
两名骑卒一人抓着他一条胳膊,往空旷处拖拽。
高七郎瞪大眼睛,双脚拼命蹬着地上的雪,大声喊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是奉着大王的意思——大王,你薄恩寡义,用完就扔啊!”
一道热血溅出,他的头像蹴鞠一样滚了出去,骑卒踢了一脚,还用他的衣裳擦干了刀上的血。
剩下的无赖郎君见情况不好,拽开步子就跑,上官校尉早就受够了他们,这会精神一振,命人全都捉住,按到大江里淹死。
解决过高七郎等人,卢猷之随着上官校尉进了太女居住的院子,刚跨进第一道仪门,他就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身影,鼻子一酸,喊道:
“八娘,你……还好吗?”
……
冬日百花凋谢,唯有梅花独艳,为了给院子增添几分颜色,元祯让人在小路两侧移栽了不少从京口郡买回的梅树。
手指搭在梅枝上,积雪簌簌落下,萧夷光刚折下最鲜艳的数枝梅花,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心跳仿佛停了一拍。
她缓缓回身,只见卢猷之满面寒风的立在那,身形依旧欣长挺拔,两眉间却多了几道沧桑的长川。
从前英武不凡的少年将军与眼前的人影渐渐融合在一起,仅仅大半年,两人的辗转分离,身份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见时恍如隔世。
“卢郎君,别来无恙。”
萧夷光微启朱唇,挂上一丝浅笑,微不可查的向上官校尉使了个眼色。
上官校尉会意,为卢猷之介绍道:“卢将军,这便是太女妃了。”
卢猷之苦涩的笑笑:“我知道,到建邺第一日我便知道了,八娘嫁给了广陵王太女。”
是太女妃,却再也不是与他有婚约的萧八娘了。
这位卢将军好像对太女妃很关心,两人的交情好似不浅。
上官校尉心中纳闷,转身对萧夷光解释道:“卢将军也是大王派来的使者,不过,跟高七郎不同……”
她将来龙去脉略说了说,只见太女妃的笑意由唇边扩大,也带了几分真情实意,“卢将军身负重职,先见过太女吧。”
萧夷光将大部分梅枝交给商音,只执了花朵最多的一枝,先一步走进内院。
屋内,元祯用一方湿帕子敷着肿痛难忍的额头,她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了,为了早日将明月婢赶走,依旧坚持坐到书阁里,证明自己并无大碍。
那日摔断的念珠搁在案边,是明月婢亲手捡起用丝线穿起来的,第二日出现在书案正中时,元祯只看了一眼,就推到案角。
晚上,明月婢赖着不走,照样睡上她的床榻,虎豹骑不能入院,孟医佐只会推诿。
元祯又气又拿她无可奈何,只能用行动表明自己对她的嫌弃。
“今年的新梅,殿下喜欢吗?”
萧夷光款款而入,将花枝插入青白釉的梅瓶,又端到元祯面前,却只得到一声冷哼。
“殿下,殿下您还好吗?”
上官校尉紧随其后,许久不见太女,她见元祯又搭上了湿帕子,忙奔来问候。
“孤没事,高七郎允许你们进院了?”
仿佛劫后余生,元祯话中充满惊喜,不等她回答,立马指着萧夷光道:“你来得正好,快把太女妃送回会稽,孤要与她和离——卢猷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卢将军是来接殿下和太女妃回建邺的。”
上官校尉大致说了说当今的状况,只见元祯的脸由红转白,死死咬住嘴唇,屋内的氛围也变得尴尬起来。
她竭力压制住情绪,也不赶太女妃回会稽了,而是抓起案边的念珠串,转了几转,和颜悦色道:“明月婢,你先出去,孤有话对卢将军说。”
“不行,太女妃不能走。”
卢猷之大步向前,目光从八娘的侧脸移开,严肃道:“末将这里还有太女妃的阿娘和萧九娘的消息。”
“啪!”
梅瓶落在地上,碎成四瓣,萧夷光如木头一般站住不动,卢猷之的话,就像海上风暴过后的天际漏出来的一线曙光,让她心跳加速,又惊又喜。
“她们在何处?身子可都康健?”
历经风波亲人在,对于萧夷光来说,这是何等的幸运啊!
当然,事情并不能十全十美,当萧夷光满怀希望,问出:“我的阿母是否也随她们在一起?”时,她看到卢猷之沉重的摇了摇头。
不过,能得到阿娘和萧恪的消息,就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萧夷光很快平复下心情。
她先后找回了商音、魏十三郎、萧子敬,如今又即将跟阿娘九娘见面,或许哪一日,阿母就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了呢?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卢猷之接下来的一席话,更是像驱散黑暗的烛光,带给绝处逢生的两人巨大的惊喜:
“左仆射听闻长安城破的消息,立马拿到了八万并州铁骑的兵权,带着他们杀进长安,怎奈何羌狗的兵马像流水一样,很快长安又被他们夺了回去。”
“两方在长安的附近的州郡拉锯许久,我也是在这时投奔的左仆射,后来羌人袭击了铁骑的粮草,左仆射没有办法,只好收拢五万残兵,南下投靠广陵王。”
五万并州铁骑!
念珠几乎都要嵌进手里,元祯惊讶,并州铁骑与白袍军、虎豹骑齐名,当初大司马攻克长安时,并州铁骑首先登上的城墙,这可是精锐中的精锐啊。
广陵王攻克豫州后,正在兵马疲惫之际,突然有一支精锐出现在眼前,试问谁能不动心?
怪不得广陵王宁肯杀了使者,冒着得罪高王后的风险,将全部过错推到高七郎身上,也要与自己重修旧好了。
卢猷之欣赏了一番屋中人脸上的表情,他微微笑着,又说出更震惊的话:“除了五万并州铁骑外,左仆射身上还有一道投名状,大王看到了君心大悦。”
所有人齐声道:“什么投名状?”
“是先帝的传位诏书。”
萧夷光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问:“先帝?陛下驾崩了吗?”
“是,羌人攻进长安后,在铜驼宫作乱,陛下受惊病重,等到左仆射夺回长安时,他已在弥留之际,驾崩前留下诏书,命广陵王继天子位。”
卢猷之笑一笑,意气风发道:“大王已先在建邺大封群臣,他命末将请殿下速回建邺,共商登基事宜。”
————
五万并州铁骑站在校场上,黑压压的极有震慑,一眼望过去,看不到边际。
他们虽历经恶战,但威势不衰,因为与凶残的羌人交手过数次,眸中都充盈着凌然的杀气。
校阅过如松树般伟岸的将士,元叡心中将他们与虎豹骑比较,赞扬不已,就是回到宫中,脱下戎装,还对着身旁内臣道:“有兵如此,哪里还用畏惧羌人!”
如此良兵良将,不拘投了羌人,还是在中原自立,都可成就一番霸业。
萧韶却忠于大周,毅然向他俯首称臣,还带来了先帝遗诏。
登上天子宝座,是元叡一直以来的野心,可惜除了高氏等中原世家支持,江南豪族却怕他继位后就要北伐,还屡屡阻拦,让他极为恼火。
有了遗诏,有了忠臣,看他们还怎么推三阻四!
想起什么,元叡虎步走到长案后,拿出一副卷轴,交给内臣:“拿去,烧掉,不许叫人看到!”
“喏。”
卷轴里是他废弃太女的手谕,豫州平定,江州告急,即便郑伯康击退了羌人,实力定然大损。
没了兵马,元祯手中也没有钱粮,此时废掉她,也不过挨几日朝中的非议,掀不起致命的风浪,元叡认为极为合宜。
可惜,有了并州铁骑做底气,元祯的位子是暂时动不得了。
真的要一个瘫子继承他打拼下的江山?
不,绝不可能!
元叡抽出挂在墙上的文松宝剑,猛的一劈,将长案从中间折开,再次坚定了废太女的心思。
元祯性子文弱,如今天下大乱,正需要一位雄主,他不能眼看着祖宗的基业毁在自己女儿手里!
内臣退出门,将卷轴藏在袖子里,没有去烧毁,而是走到了王后宫中。
他一脸谄媚的问守在门边的傅姆:“胡傅姆,王后在宫里么?”
————
对元祯而言,这几日的心绪怒、哀、忧、喜掺杂,她如同身处汪洋里的船工,一个大浪打来,本以为要命丧于此,却不料浪花只是淋湿了她的衣襟。
要命的是,风暴过后,她想驾船回岸,却发现自己为了保全整只船,已经先把船桅砍掉了。
明月婢卧床时的睡姿,也如船桅般端正,元祯翻了个身,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突然有些庆幸,起码明月婢还愿意与自己同处一室,而不是与那个前未婚夫眉来眼去。
说起来,卢猷之曾在斋堂时不分青红皂的打了她两拳,如此粗暴、蛮不讲理的人,明月婢倘若真跟了他,恐怕日子也过得不安稳。
元祯捏紧拳头:“再怎么样,家暴的乾元要不得……”
前两天,她还往萧夷光身上扔了一串念珠,元祯自我劝慰着,倒是把自己做得好事忘了个干净。
耳边好像有一只蚊子,一直在嗡嗡嘟囔,萧夷光扭头睁开眼,将她的嘴捏住:“明日就要赶路回建邺了,殿下怎么还不睡?”
元祯的嘴变成了鸭嘴,她“呜呜”了几声,发现说不出来,就抓下萧夷光的手,放在掌心握着,坦率而理直气壮道:“我错了!”
萧夷光:“……”
她侧过身,以手撑着头,另一手捻起元祯的碎发,轻轻扫在她锁骨上,好整以暇的问:“殿下错在哪了?”
元祯早有准备,临睡前她为了这场道歉,特意请教过张十一郎,坤泽面对负心人时一般会说些什么。
而张十一郎传授的招数里,恰好有这个问题,她心中窃喜,雀跃的将预备好的答案背出来:
“我错就错在——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但我没有珍惜,等到亲手推开后才追悔莫及,如果上天可以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会跟明月婢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把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
一阵恶寒滚上萧夷光的后心。
第65章
“我错就错在……一万年!”
明月婢如玉的脸颊上第一次染上羞涩的红晕,元祯见了眉毛都飞上天了,非常得意,不禁在心里为自己打了个响指。
凡事预则立,早做准备准没错,古人诚不欺我!
岂料明月婢非但没有投入她的怀抱,感动的一塌糊涂,眼神还逐渐危险起来,问道:“这席话是出自那罗延的真心吗?”
“自然是我的真心。”
虽然是张十一郎教的,但每个字元祯都无比的赞同,说是出自真心,应该也没问题吧?
萧夷光不与她纠缠,一语道破:“好,妾只喜欢那罗延的真心,若是张十一郎的真心,妾可不要。”
元祯的手已经得寸进尺的剥下她中衣的领子了,倘若没有被拆穿,她还想得寸进尺些。
“明月婢,你,你听到了我和张十一郎的谈话?”
一心虚,元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瞥了一眼明月婢领口下,遗憾的将手老老实实的缩了回去。
“张十一郎说一句,殿下跟一句,学的那么入神,就连在屋里扫地的婢子都会背了。”
说起来,萧夷光咬着珠牙,颇为难以启齿。
婢子们听着了元祯的傻话,都捂嘴直笑,这等趣事传得比风还快,不大一会,满院子的仆役就都知道了太女为爱陷入癫狂。
等到商音去问时,仆役已经将事情扭曲到了诡异的程度,他们谣传太女妃百般刁难太女,是个为追旧爱抛弃新欢的恶人,而元祯呢,竟是落了个万人同情的苦情角色!
火盆里的红罗炭闪着零星的光,像黑夜里的萤火虫,源源不断的散发热度,让萧夷光的脸持续升温。
“今后,离张十一郎远一点,这种胡话,也不要再说了,尤其是当着仆役的面,明白了吗?”
见元祯使劲点头,脸颊在枕巾上擦来擦去,萧夷光勾起唇角,心底仅剩的一点火,也被她的乖巧吹的一干二净了。
“殿下的头还痛吗?”
元祯老实道:“听到左仆射的消息,我的头立马就好多了。”
其实不时还是有些痛的,元祯咽下了这句话,没有全说出来。
既然人没事了,那就算一算旧账,萧夷光给她捋着额边碎毛,手顺着洁白柔软的中衣而下,勾住元祯的系带,突然拽紧:
“倘若这次没有妾的阿娘,殿下是真的铁了心想与妾和离吗?”
见元祯眉睫颤了颤,眼神飘忽,还不住的咽口水,萧夷光手上加了把力气,又对她的耳朵虎视眈眈:“殿下又想欺瞒妾了?”
元祯点点头、又摇摇头,诚恳道:“不敢不敢,其实我也想过别的路。”
她的气息飘忽,越说声音越小,想必更不是什么好主意。
萧夷光觉得不大对劲,她盘腿坐起来,顺手拿过隐囊做兵器,居高临下的看着元祯:“殿下还有什么打算?”
“说好了,我要是如实说出来。”元祯惊恐的看着被揉捏成球的隐囊,还有萧夷光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用被子裹紧无助的自己:“我的额头还痛着,你可不能打我。”
呵,还知道提条件了。
萧夷光松口,放任隐囊弹到一边,对床上的蝉蛹循循善诱:“殿下当妾是什么人了?只管放心的说,妾又不是河东狮。”
“我怕就算与你和离,元焘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想过让人去会稽建一座尼姑庵。”
“殿下是想——”
“送你去剃度,毕竟元焘为人虚诈,最会假仁假义,有父王在上,他干不出去扰出家人清静的事。”
元祯忧郁的叹了口气,闷闷不乐道:“可惜那时我接触不到外头的人,让你递信的话,你也不会乐意。”
这谁能愿意啊?!
帐内马上就要掀起腥风血雨,萧夷光怒目而视,她现在就想把元祯送进尼姑庵!
“你别生气啊。”
一计不成,元祯还有一计,在明月婢发作前,她及时从枕头下掏出一只金匣,殷勤的塞到她手里:
“那日我们去北岸看募兵,恰好撞见有人无钱渡江,托牙侩卖他的传家宝,我见了它第一眼就觉得极适合你,于是就——你怎么不打开?”
有元祯要送她出家的惊人之语在前,萧夷光对着这只平平无奇的金匣,生平第一回起了胆怯的心思,她翻来覆去的端详,生怕里面又藏着新的“惊喜”。
黑灯瞎火,萧夷光表示想缓缓:“帐子里昏暗,妾明日再看,殿下,先睡觉吧。”
“别啊,就是要一丝光亮没有,才好看呢,明月婢,你一定会喜欢的。”
在元祯的极力怂恿下,萧夷光磨她不过,果真打开了金匣。
一颗荧荧碧光的珠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半边帐子似乎都笼罩上一层青碧色的微光。
帐中悬着的银丝香囊,绣花缠枝的软枕,乃至微小浮尘,元祯眼中的光,都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
幽幽碧光下,元祯的笑意愈深:“这是明月珠呀。”
明月珠,又叫夜明珠,是一种极其稀有的宝石,常常有价无市。许多王侯将相倾其一生,都寻觅不到半颗珠子,所以很多人以为夜明珠只存在于传说中。
若不是天下大乱,将人逼到绝路,此等宝贝必然不会现世,也不会落在元祯的手里。
不论是多珍贵的宝石,它们的色泽有多耀目,它们的颜色有多晶莹剔透,在萧夷光面前也会黯淡,唯有清光似照水晶宫的夜明珠,才可堪堪与之争辉。
萧夷光将珠子捧在手中把玩,眸光一刻也离不开,她笑容明媚,像春日盛开的桃花:“那罗延有心了,妾很喜欢。”
“明月珠,就该配明月婢嘛。”
夜明珠重回金匣,幽幽的碧光消失,红罗帐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暧昧中。
锦被一阵摩擦,元祯唇上触到温热,她心意一动,知道这是明月婢表达喜爱的方式,就伸手揽住那人的脖颈,主动用力缠吻起来。
两人唇齿碰撞到一起,汲取对方的香泽,似乎都有些忘乎所以,直到双双喘不过气,才松开扳住肩膀的手。
“这回,你能原谅我了吧?”
元祯捋着她脸侧的碎发,小心翼翼的试问,心脏突突的加快。
隔着薄薄的中衣,手感受着这杂乱的心跳,温热的小腹,萧夷光在她耳边轻轻的笑了:
“原谅——还是不原谅,这就要看殿下的表现了。”
————
京口营寨有司马将军在,元祯自是放心,临行前她对过帐,又将丝坊酒坊托付给张十一郎与黄娘,命他们织成第一片丝绸时,立马送进建邺,这才放心的带着众人离开了京口。
马车日夜兼行,在小路上疾行了十余日,距离建邺的城郭只剩了半日的车程。
建邺这几日也下了几场大雪,来往的行商走贩将半腿高的积雪硬生生踏出一条路,道路两边还是像发起面的松糕一样蓬松,中间上面覆着黑雪,下面则结了层光滑的冰,车和马都不好走。
道路两旁的松树换上了新装,洁白无暇的雾凇挂满树梢,宛如琼花玉叶,马车行驶期间,恍若置身仙境。
怔怔的看了好一阵雾凇,直到瞥见骑在骏马上的卢猷之,意气风发,眉毛都快飞起来了。元祯哼了声,劈手放下帘子,拿起暖烘烘的手炉暖着手。
萧夷光打开一只箱子,从中取出鼠裘,添到她的膝盖上:
“孟医佐说你的腿再扎几回针,慢慢有了知觉,就可以尝试下地了。可是这回入了宫,到处都是眼线,那罗延,恐怕还要你再伪装些时日。”
“是啊,回宫后,一滴水我都不敢再随便喝了。”元祯笑了笑,冰冷的手抱着手炉,似乎永远也暖不透:
“当务之急是先找出王后的暗钉,再对外宣称我的病有了好转,只有我的身体康健,父王才会彻底熄了废掉我的心思。”
“不管父王是何心思,高氏没有兵权,有阿母和并州铁骑一日在,你的太女之位就安稳一日。”
车壁不严实,风从四面八方钻入。萧夷光的鼻尖冻得通红,眸中却闪烁着不甘认输的光芒,她思索片刻,细细与元祯摊开分析:
“从前江南士族把控了大部分土地,北人多有怨恨,父王不甘受江南士族掣肘,一直任用北人,寻求南北世家的平衡。”
“如今阿母带着五万精兵到了建邺,又手持先帝的遗诏,朝堂之势向中原世家倾斜。妾想父王会借助阿母的手称帝,而后教并州铁骑北伐羌人,铁骑与羌人鹬蚌相争,父王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广陵王已经起了废立之心,他就不会中途而废,此番召元祯回去安抚,不过是看在并州铁骑的面子上,行的缓兵之计。
并州铁骑一散,萧氏手中无兵,广陵王若想再废太女,那简直就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元祯眉头紧锁,几乎要将紫铜手炉给捏碎,她愤怒道:“这件事他想都不要想!”
“所以,那罗延要永远相信萧氏。”兰陵萧氏一向主张北伐,萧夷光已经能预料得到江南士族对萧氏的群起而攻之了,她正视着元祯,沉着道:
“或许到了建邺城,谗言纷飞,说什么的都有,但只要我们站在一起,就无需畏惧父王王后甚至于江南世家。”
————
天色欲晚,车队到了二十里亭才拉住马头,元祯打算在此处休整一夜,沐浴更衣后,再入宫去见广陵王。
上官校尉与杜三娘合力将元祯的四轮车抬下马车,外头的夜寒刺鼻,冷得元祯打了个颤,“快进屋去,叫人烧点热汤暖和暖和。”
“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