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咕嘟咕嘟咕嘟。”
京口郡的天气干得像钝刀子割肉,为了预防嗓子眼冒烟,苟柔先喝了一大杯温水,润过口舌,然后才与商音说说笑笑的掀开帐门,走进萧瑟枯黄的秋日。
甫一进大帐,两人就觉察到里面氛围的不对劲,对视一眼,双双闭了嘴。
从前这个时候,床帐深处的两人早就睁开了眼,隔着一座步障,都能听见她们亲昵的私语。
今日安静的像一潭死水,床上的人仿佛还在沉睡,帐中被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绕过瘫在地上的银箱,商音蹑手蹑脚的走进内间,却发现八娘不但醒了,甚至还坐到了妆镜前,用一把牛角梳慢慢梳理及腰的秀发。
萧夷光见了她:“你来得正好,帮我编一个单髻。”
罗帐半卷,元祯只着中衣,半倚在隐囊上,闻言笑道:“单髻要束在脑后,额前不留一丝头发,最是简洁大方,明月婢是想去打马球吗?”
萧夷光语气冷淡:“不错。”
“马上嬉戏时难免会垂下几缕发丝,打完球不就变成了堕马髻?”
萧夷光没有理她,打开盛着螺子黛的银盒,将黛块蘸水,轻轻两笔,便勾勒出淡如远山的眉形。
再用花露胭脂匀红面色,遮掩一夜无眠的疲惫,萧夷光就不再多做修饰,起身缄默地走出内间。
商音初来乍到,哪见过她们不快的时候,忧虑的看了眼床帐中的人,才跟了上去。
元祯也没有恼,慢吞吞的穿衣用饭,饭后还叮嘱上官校尉,教她牵几匹性子温顺的母马过来,给萧夷光她们打马球。
仅仅一夜的时间,两人完全颠倒过来,昨日萧夷光有多温柔,今日就有多冷漠,而元祯却成了那个万般包容的人,和煦得像初夏的午风。
酣畅淋漓的打过几场马球,苟柔与商音扶着腰粗喘,指头都累到抬不起来,唯有萧夷光一杖击起七宝球,还稳当当坐在马鞍上。
球划出一道弧线,精准的落入栏中,她举目随球眺望,却看到王三娘从议事帐中钻出来,用拳头挥了挥空气,跑回帐中背起行囊就要走。
纵马越过围档,萧夷光勒住马缰,唤住怒不可遏的人:“王三娘,殿下终于肯见你了?”
冷丝丝的天气,王三娘气出一脑门子汗,她忍下怒火,行礼道:
“见过太女妃,殿下这人好不痛快,彭城危在旦夕,她却一拖再拖末将,直到今日才说要我等归顺。”
“你答应下来了?”
“绝不可能!”王三娘翻身骑上马,斩钉截铁道:“朱大郎捉了白袍军两百多人,全都挖坑活埋了,我与校尉的骨头还没那么软,就是死,也要杀了他!太女妃,您多保重,末将告辞了。”
商音拿着水囊走到马下,听见王三娘的话:“六郎君势单力薄,若没有殿下的帮助,他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八娘,我们要不要写信去劝一劝他呀。”
“是该劝,不过我们要劝的人不应该是六郎。”
萧夷光神情凝重,她早有一道救人之计藏于心中,只是此计颇为狠厉,若要使出,定会伤透元祯的心。
头顶秋日烈阳,后背逐渐灼热。
犹豫再三,救六郎的心思占了上风,萧夷光的唇瓣松动,她刚想吩咐商音,但还未发出一点声音,又紧抿回去。
无奈自心底涌出,化成一声叹息,她终究还是不舍得教元祯难过。
萧夷光垂眸:“去叫住王三娘,教他们固城自守,不要贸然出战,我会着人去信会稽,让阿姊想办法调兵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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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下打马球时穿着的两裆衣,萧夷光坐到妆镜前,台上蹲了只螺钿百宝妆奁,打开抽屉,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叠未拆开的信。
她们来到京口营寨后,并没有与建邺断了联系,每日往来送信的使者如梭,硬生生将沿途的荒草地踏出一条小路。
朝中的萧国相与顾七娘等人,时刻监视着建邺与豫州,上午稍有风吹草动,下午元祯便能知道。她人在京口,却能与元焘在朝中争权夺利,都全赖信使之力。
奔波在会稽与京口间的信使,主要护送着萧夷光的家书。
因为同元祯的别扭,这几日的信萧夷光都无心去看,她用小银刀割破第一封信,取出信纸展开,唇边挂上一丝淡淡的笑。
这封信是阿嫂王遗姜寄来的,因着陆续有族人逃到江南,府中便又置办了几座庄园,兰陵萧氏在会稽郡颇为兴盛。
信纸最后,是稚婢的墨手印,据王遗姜说,稚婢每日餐饭都好,只是太想八娘,还控诉她为什么不进梦里与自己见面。
第二封信是阿姊的手迹,薄薄几张信纸,萧夷光很快读完,唇边的笑意消失,眸色深沉如墨。
阿姊在信中提了两件事,一件是元祯想招募流民组建京口卫,向朝廷索要粮饷。
元焘本欲驳回,无奈元祯先一步向世家许诺,同意将他们的子弟安插军中,在世家施压下,元焘不得不打开国库。
另一件事,萧琼则写得极为隐晦,原来前些日子元祯去信会稽,劝说萧氏做世家表率,减少对流民的买卖,并向萧氏许出京口卫招抚使的位置。
“八娘,京口的情况,我们并不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去信与你商议。”
作为太女外戚,萧氏若听从了元祯的劝告,不再买流民做佃户,其他世家的确会随之收敛行径,但这样一来,萧氏也势必会被推向风口浪尖。
谁不愿趁着流民横肆的时候,只花极低的价钱,壮大自己的庄园呢?
此事元祯教萧氏出面,自己却隐身在后,世家纵有憎恨,也只会攻讦到兰陵萧氏身上,所以萧琼才会在信中道:“非同小可,难以决断。”
剥丝抽茧的想下来,萧夷光的脊背阵阵发凉,心脏跃动的声音又重又急,像校场外短促的鼓点,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元祯从未对她说起过这件事。
萧夷光竭力在脑海中回忆,找出那几日元祯的神情态度,却发现还是一样的和顺温情,眼底眉梢对自己的爱重显而易见,不掺半分假意。
爱与情的假象下,却是对萧氏不留情面的利用。
手无力的垂下,信纸也飘落到脚边。
不知过了多久,萧夷光恢复了丝气力,她冷静的将信纸全都扔进炉中,直到全部烧成灰烬,才起身唤商音进来:“教李大郎为我在京口郡买些……”
商音眼睛瞪大,又惊又惧。
看过信后,如今再说出那道救人计,萧夷光心中却没了波动,她催促道:“如此才能救六郎,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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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日,朝廷不仅着人送来了粮饷战袍,还随行了十多位世家的郎君娘子。
世家言而有信,元祯也信守承诺,先办宴好吃好喝招待,再带人去观摩京口卫的声势浩大的演武,震撼过后,再安排着住下来。
第二日分别授予这些人“录事”、“主簿”、“记室”等幕府中的虚职,将无关大局的公文交由他们保管整理,至于紧要位置,元祯还是安排着自己人。
不需要日日操演练武,只消坐在帐中保管抄录公文,世家子弟们都很满意。京口的将领们原本还怕这些纨绔会干涉军事,见元祯如此安排,也松了口气。
营寨上下皆大欢喜,元祯回帐时,脸上也带着笑,直到看见眼前人,笑容才凝住:
“明月婢,你这是在做什么?”
像月宫中的姮娥仙子落入凡尘,萧夷光一身缟素,秀发堪堪挽了个垂髻,明明洗尽铅华,冷淡的神情却让人不敢接近。
她身姿高挑,手里捧着三股线香,自上而下瞥了眼元祯,冷冰冰道:“妾在为六郎谋一出路。”
“萧六郎,萧子敬?”
短短几个时辰不见,明月婢变得既陌生又熟悉,端详片刻,元祯才明白那点陌生感从何而来。
此时的明月婢不像她的妻子,反倒像极了长安城门外,与自己尚无情无义的萧八娘。
她心中一紧,推着四轮车过去:“你若肯劝说萧六郎归顺京口,他不会不答应,只要合兵一处……”
“不必劝了,六郎他脊背硬。”
元祯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秋露似的白,她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萧夷光的胸口也好似压上了块千斤重的石头,她多想时光在拆信前一刻停止,让她永远不要接触到元祯的真相。
可是这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想到信中元祯的无情无义,浓浓的恨意油然而生,她的指甲扣破掌心,带着满手鲜血,扬手揭开了蒙着黑布的长方匣子。
里面竟竖着道木制牌位,上面清晰可见的刻着:“大周五营校尉萧子敬之神位”。
将线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炉里,萧夷光淡淡道:“妾知道六郎此战一定有去无回,有感于他的英勇,所以提前备了些东西为六郎招魂。”
苟柔看了大惊失色,她忙扑上去,重新遮起了牌位,还想拿走,却被萧夷光制止了下来。
耳畔嗡嗡作响,元祯震惊,嗓音干涩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但我绝无逼六郎送死的意思。”
第52章
元祯急切寻到她的眸子,却发现明月婢眼中同样闪过一丝痛意,旋即这抹情绪就被淡漠掩盖了去,变回素衣般的寡淡。
手轻抚上牌位,木头上的纹理如同她七零八碎的心,萧夷光轻笑道:“殿下若存了将妾当做玩物的心,大可不必装出情深似海的模样。”
“我何曾有过这种心思?!”
气从丹田冲上胸腔,元祯的声音蓦然拔高,她质问道:“我待你的真心,难道你看不出吗?”
萧夷光只想冷笑,爱时的心自然为真,操纵萧氏的心也不是假的,归根到底,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罢了。
她的语气比帐外的夜风还冰冷:“殿下为难妾的母家时,可曾想过妾?真情实意那时又在何处?”
喉咙里像堵上了团棉花,元祯挺直的腰板摇摇欲坠,最终向后颓到椅背上,她艰难的开口:“你都知道了?”
萧夷光反问:“若妾不说,殿下还想遮掩到几时?”
元祯的沉默如同狂风暴雨肆虐过的荒原,冰冷的气息弥漫在帐内,教苟柔这个低头不语的局外人心底都腾起莫名慌张,感到十分的压抑。
“朝政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但事关兰陵萧氏,你又极看重同族亲眷,如此担忧也是应该的。”
长叹一口气,眉头没有舒展半分,她道:“萧六郎,我会想办法去救,这件事却无法更改,你我妻妻一体,还望你能多——”
瞥见萧夷光眼底的失望,元祯嗓子哽咽,再也解释不下去,她无奈的笑了下,就让苟柔推着四轮车离开帐子。
两人不欢而散后,不仅这天夜里元祯没有回帐歇下,一连好几日,营帐周围都不曾见到她的身影,仿佛凭空从京口郡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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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上煨着的药咕嘟咕嘟冒泡,商音疾步赶过来,用湿布端起砂锅,将药渣滤出,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八娘,药煎好了。”
萧夷光睁开疲乏的双眼,晃了几晃,才看清眼前的人,抬起手感觉从肉到骨头缝,没有一处不在疼。
在商音的搀扶下,她靠上了隐囊,接过药碗,虚弱的问:“我这次睡了多久?”
“您从丑时睡下,如今才到寅时,八娘,您吃完药再歇一阵吧,睡觉都睡不安生,身子哪能养好?”
商音取下她额头上的湿帕子,浸到铜盆里的热水里:“孟医佐说您是风寒,可药吃了许多日,总也不见效果。”
眼眸中透出一丝沉重的苦涩,这滋味,压得药里的黄连都淡了几分,萧夷光道:“心病哪能被风寒药治好。”
水里的手滞住,商音叹了口气,才继续清洗帕子,她道:
“您生病的消息瞒不住,营中上下都知晓了,李大郎都托奴婢送了几支党参,可殿下呢,不仅一个照面不打,连句话都没问过。”
“她怕是……还怨着我。”
“您为的不也是她们元氏的江山吗。”商音边给她敷热帕子,边焦急道:
“奴婢也听外面的人说了,殿下不被大王看重,您若不逼她做出一番成绩,那可真要在京口呆一辈子了。”
睡过两个时辰,萧夷光额头烫得能煎个鸡蛋,呼吸都带着一股灼热,纵然病得沉重,纵然元祯不闻不问,她想与人见面的心却迫切起来。
与其说是迫切,不如说是张惶,她的心惴惴不安,潜意识里总觉得会有祸端找上元祯,于是在两人的僵持中,萧夷光先让了步,她道:
“事情总要解决——或许里面另有隐情呢?商音,你去帮我请殿下过来。”
商音给她掖好被角,奉命而去,不多时就走了回来。
萧夷光睁眼看去,心里大失所望,原来跟在商音后面的不是元祯,而是苟柔。
心里的痛又增了一分,她混混沌沌的想,自己先低了头,可这人连见一面都不肯吗?
自商音来到后,苟柔便只跟在元祯身边伺候,这会猛然见到萧夷光的病容,不禁担忧道:“太女妃身子可好些了?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尽管吩咐奴婢。”
萧夷光问:“殿下去哪里了?”
“奴婢也不清楚,她、她今日不在营寨。”
商音猜道:“那就是去了京口郡。”
那双期待的明眸像含了一泓秋水,太女妃的病容也娇弱柔美,苟柔不忍去看,含糊道:“大抵是。”
见她眼神躲闪,萧夷光却露出了然的微笑,“苟女史不要再瞒着我了,殿下她一定是去了对岸,否则不会不来看我。”
殿下临走前,特意要求所有知情人不得向太女妃透露她的行踪,这几日太女妃都在帐中养病,她是怎么知道的?
苟柔惊愕,心中先怀疑口无遮拦的曹楚,又想到在营帐附近转悠的李大郎等人,每个人都想了一遍,好像谁都有嫌疑。
她只好承认:“是的,殿下为了救萧六郎,亲自渡过长江到了对岸,不过,太女妃您放心,殿下呆在安全的地方,没有生命危险。”
尽管头脑还是昏昏的,萧夷光的心却沉了下去,方才她只是装出一副清楚明了的模样,期望能从苟柔口中诈出元祯的去向。
没想到去向是得到了,竟还是这么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她怎么也想不到元祯会因为自己的一席话,竟去以身涉险,她从没涉猎过沙场,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萧夷光不敢再想下去。
掀开锦被,她强撑着身子下床:“商音,命人备车,送我去京口郡渡江。”
元祯的身子一直未大好,有她在,起码在兵事上就无需元祯操劳了。
苟柔就是怕她会跟了去,忙阻拦:“千万不要啊,太女妃,您病成这样,去了不是让殿下担心吗。”
萧夷光淡淡一笑:“苟女史不是说殿下所在的地方很安全吗?我在那里养病也是一样的。”
太女妃实在聪慧,就算额头烧成烙铁,苟柔编出的伎俩也在她面前撑不下去。
她索性不再隐瞒:“太女妃,殿下五日前还是安全的,这几日一直没有书信寄来,她如今到了何处,我们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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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祯渡江后,没有着急去萧六郎驻扎的彭城,而是在淮阴郡住下,打听齐全北岸的形势,才教牙侩充当信使,帮她向朱大郎寄了封信。
朱大郎是当地豪族朱氏出身,为人好大喜功,雄踞一方后招才纳士,有从长安逃来的宾客为了奉承他,故意道:
“长安有相士说‘东南有天子气’,此言连大司马都深信不疑,如今我等见刺史有龙凤之姿,都十分惊骇,想不到天命竟是应在了刺史这里。”
听闻此言,朱大郎大悦,当即赏了他们彩缎布匹,并要人翻阅史书,查到高祖之子梁王生了一百多个乾元,后因犯罪被废为庶人,子嗣混乱,便自称为梁王之后,自立为王。
只是朱大郎一无玉牒,二无证明身份的用物,出了他治下的三郡,无人肯承认他的王爵和宗室身份。
他心中郁郁不平,正想攻打彭城,杀萧六郎立威,不料却接到了元祯的信。
这位王太女在信中言辞谦卑,不仅攀上他新纳的妾室魏十三郎君,叙起亲戚关系,还肯自降辈分,称他为叔王。
广陵王太女是正八经的高祖之后,血脉高贵,有她的背书,朱大郎的皇室身份也多了几分真实。
他心中窃喜,又与元祯多往来了几封书信,被吹捧得飘飘欲然,果真以阿叔自居起来。
两人越发熟悉,元祯投其所好,在信中多谈鼓吹宴饮之事,并装作无意的透露她手中正有一部皇室玉牒。
得知这个消息,朱大郎大喜,玉牒唯有长安和诸王府中存有,稍远些的旁支子弟都无缘见得,若是能借元祯的玉牒一观,他也好为自己认个名正言顺的祖宗。
朱大郎盛情相邀元祯去梁郡做客,起先他还怕人不敢来,没想到不过三日,元祯只带了二十随从,坦坦荡荡的到了城门口。
两人把酒言欢,在元祯的“指点”下,朱大郎顺利认雍王第二十七子为祖先。
有了祖宗,朱大郎的王位坐得就更安稳了,他心中乐开了花,当即赠了元祯五名坤泽暖床,好生将人送走。
过了几日,许是他招兵买马攻打萧六郎的消息传到淮阴郡,朱大郎又接到了元祯的信,内容不再是美貌坤泽和好马,而是言辞恳切的求情。
“叔王在上,你我俱娶了世家坤泽为妻,与萧六郎有姻亲关系,理应协心同力,外御其侮。何况萧六郎年轻气盛,现在早已畏惧您的威势,托我向您求饶,若叔王愿化干戈为玉帛,不妨与他都到淮阴郡一聚,侄女叩首。”
羌人自北南下,对各郡虎视眈眈,朱大郎也不愿多生战火,削弱实力,当即回信应下。
他的幕僚纷纷劝他不要去,朱大郎却不以为意,笑道:“孤的这位侄女文弱忠厚,怎么会害我?”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大王,不如教他们到我们这里。”
朱大郎对元祯十分信任:“太女此前只带十多人就敢来梁郡,孤难道连她的胆气都没有?”
当即布置好城内事务,他只带上两百骑卒,出城前又特意捎了魏十三郎君。
据说到时太女妃也会在淮阴城,可以教她们姐弟叙叙旧情。
第53章
同兴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广陵王太女元祯亲自到淮阴城郊迎接朱大郎,并携带美酒牛羊慰劳他的两百骑卒。
酒酣耳热后,朱大郎见元祯神情谦恭,一直为萧六郎求情,便将戒心全都放下,晚间只带着十多位心腹入城休息。
刚进城一里左右,只听身后爆出了个响雷,连他们□□的马都受惊跳了起来。
朱大郎回头一看,淮阴城的闸门猛然落了下来,堵住了进出城的门洞,也截断了他们逃生的退路。
“竖子竟敢欺我!”
悬着的心一下子死了,他目眦欲裂,抽出砍刀劈向元祯的马车。
一时间杀声震天,街边的小贩、买货的行人,都是京口卫假扮的,他们从果子下,布匹中找出隐藏的兵器,与朱大郎等缠斗起来。
上官校尉一杆长枪斜出,拦住朱大郎砍向马车的大刀,接着拍马上前,眼如流星,手腕随眼波一挑,本想用长枪将人的刀卸下,没想到朱大郎喝得烂醉如泥,不仅砍刀脱手飞向路边的屋顶,连人都摔下马匹。
朱大郎摔了一跤,头脑清醒片刻,身子还是软的,他手脚并用笨拙地往后躲,不等挪两步,就被上官校尉一枪戳进心口,在惊惧中结束了性命。
其余人等见大势已去,纷纷放下兵器投降。
“殿下,伪王朱大郎已死。”
车帘掀开,元祯坐在车内,淡淡的扫了眼地上的血腥,沉着道:“割下他的头。”
当夜,梁郡城墙下亮如星点。
五百京口卫与萧六郎的兵马汇合后,每人手中都举起火把,营造出千军万马之势,佯装攻城。
城门守将向下望去,漫山遍野的星火,不知来了多少人,正想向朱大郎报信,几次吊下去的信差都被杀掉,再无人敢去送信。
突然一支长箭射上城楼门柱,上头紧紧裹着个包袱,里头渗出的黑血顺着柱子一滴滴的流。
众将打开一瞧,肝胆欲裂。
里面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的主公朱大郎的人头。
一步卒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将军,将军!城内衙署走水了,白袍军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正借着火光杀人呢!”
他还未未站稳,一眼认出将领手中的人头,吓得转身就逃,边跑边把兵衣扔下来,自寻个隐蔽的地方逃命去了。
内外夹击,军心大乱,将领们群龙无首,只好另投明主,打开城门迎接萧六郎进城。
天还未亮,元祯就坐到了梁郡的伪王宫里,听上官校尉来报,京口卫的伤亡不过十人,她点点头,教人拿着朱大郎的头,再去劝降其他两郡。
萧六郎、王三娘从宫外进来,他们脱下戎装,见到元祯便深深下拜,感激她的出手援助。
尤其是王三娘,嗫嚅着嘴唇,面上红得像染了鲜血,羞愧难当。
那日她见元祯无发兵之意,便直接掀了桌案,指着人鼻子骂了足足一炷香时辰。
这事要安在其他宗室世家身上,两人早就反目成仇,没想到元祯不仅不计前嫌,亲自屈尊奔波,甚至还以身做饵,设计将朱大郎斩杀。
若按他们原本的计划,合兵强攻,即便能杀死朱大郎,两支军队也剩不了多少人了。
头磕到地上,她背着一根荆条,心悦臣服道:“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当日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责罚。”
四轮车的轮子驶到他们面前,元祯亲自扶二人起身,又将王三娘的荆条扔到一旁,宽容的笑笑:“强敌在前,尔等却能重情重义,孤为何要怪罪?”
见她不念旧恶,萧六郎同样拜服,他主动献上白袍军的兵权:“殿下有雄才大略,末将与王三娘商议好了,今后赴汤蹈火,只愿听从殿下一人差遣。”
不出三日,其余两郡看到朱大郎的人头,先后投降。
元祯任萧六郎、王三娘分别为晋陵、梁郡等地太守,暂时打理衮州等地,等她回到南岸,再正式向广陵王为他们请封。
坐上回营寨的船,士卒们说说笑笑,莫不欢欣鼓舞,一是因京口卫首战初捷,士气高昂,二则是为元祯收服两员虎将而高兴。
船只破浪又破风,风刮在人脸上生疼,上官校尉呼出一口白气,见天气冷,就忙转身为元祯搭上件狐裘。
满船的笑脸,连经受过朱大郎折磨的魏十三郎君都微笑着,可元祯的眉宇却带着忧色,托腮怔怔的望着愈行愈远的对岸。
“殿下可是怕萧六郎治理不好衮州?”
元祯摇摇头,将身子全缩进雪白柔软的裘皮里,“他出身官宦世家,又做过一任县令,孤对他们是极放心的。”
那为何还闷闷不乐呢?
上官校尉琢磨琢磨,突然福至心灵,“殿下出来这么久,一定是想念太女妃了!”
明月婢?元祯呼吸微窒,想起二人的不同立场,心底的忧虑更深一层。
因为病弱的身体,元祯在感情一事上对明月婢多有包容,不仅纵容她与将领们接触,还强拖着病体辗转几城,亲入虎口杀人,就是怕看到明月婢失望的脸庞。
但若涉及到皇室权柄,明月婢又站到世家那端……她错开眼道:“孤在想我们没有禀告父王,就擅自渡江作战,恐怕日后朝廷会有责怪。”
“为什么呀?”上官校尉摸不着头脑,她道:
“咱们的士卒死伤不多,还收服了衮州,战机稍纵即逝,来不及上报也是理所应当,大王不嘉奖就算了,怎么还会怪我们呢?”
————
稀疏的枝桠张牙舞爪,风一吹,颜色斑驳的树叶就全瓢到地上,踩着针织般的落叶厚毯,林中先后走出两人两马,向着江边跑去:
“因为大王攻克豫州后还需时间喘息,江北有流民横在中间,可以避免直接与羌人起冲突,若是贸然扩张地盘,激怒到羌人,怕是短时间内就要有一场恶战。”
萧夷光对商音说道,她身披雪白大氅,手拽住马缰,抬眼隔江对岸来往不息的船只,身形颇为落寞。
在昏昏沉沉的病中,萧夷光命商音取出舆图,推演过羌人的南下路线,无人提点,她就明白了元祯的迟疑。
衮州等州郡是广陵王与羌人的缓冲之地,若非万不得已,谁都不愿先跨越雷池。
若广陵王惧怕与羌人起冲突,不肯发兵接管衮州,单凭萧六郎的白袍军,抵御不了羌人。
攻克却不能久据,那么出兵就是在浪费民脂民膏。
枕边人不是懦弱,而是思虑得太多,萧夷光自己因阿姊的信失了神智,竟将人逼上了刀光剑影的沙场。
想通后,她彻夜悔恨,断断续续的睡眠也不安生,梦过几回与元祯相见,那人满脸鲜血,一边的袖子空空荡荡……
商音焦心道:“那可怎么办?殿下这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只要处理得当,倒不会——”
萧夷光刚想回答,突然瞥见岸边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抱着件簇新的冬衣,笑得露出一排牙,在阳光下都反光。
“苟女史,曹将军,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突然有声音叫住她们,两人都吓了一跳,迅速分开眼神,挪远了两步。
这里距离营寨有三里地,一还隔着片深林,她们能到这种地方见面,彼此的眼神情意绵绵,显然是在幽会。
想起生死未知的那个人,萧夷光喉中哽咽,她微笑道:“看来苟女史的好事将近了。”
苟柔羞出了个大红脸,她直摆手,解释道:“太女妃,不是您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还是哪样?”见人要出尔反尔,曹楚心中一急,不暇思索道:“你明明承诺过我,等殿下回来,就——”
“就——我就给她做了件绵衣,毕竟冬日到了,她成日在外头招募流民,得穿点厚的。”
苟柔瞪着曹楚,不过是承诺请殿下将她调入东宫,瞧她说得那么暧昧,简直是,简直是不打自招。
她在元祯身边做得好好的,就算遇到个合眼缘的,也不想那么早嫁人。
还好萧夷光没有继续探究她们的关系,转而问道:“曹将军,招抚流民的事做得怎么样?”
若是差事忙得如火如荼,她至于能偷闲跟阿柔私会吗。
不提倒罢,一提起来,曹楚气得直跺脚,她青筋暴起,指着江面的行船骂道:
“营寨开头两天还好好的,不知是哪个王八蛋,造谣我们招募士卒是为了让他们当排头兵,去白白送死!”
“这下好了,流民们就是饿着,也不肯参军。世家们还趁火打劫,拿出几箩筐银两铜板,就把这些人全抢了去。”
“咳咳咳,你少说几句。”
苟柔又是咳嗽又是使眼色,到底没拦住曹楚,南北两岸谁不知道兰陵萧氏买的人最多,她把实话全在太女妃面前说出来,这不就是当面打太女妃的脸吗!
萧夷光看了眼苟柔,目光严肃,教她不敢再跟曹楚通声气,才问:“为何不查造谣生事的人?”
“怎么没查?还会有谁,不就是——”
曹楚及时住了嘴,她方意识到面前人的出身来历,就耸了耸肩,不敢再说实话:
“总之,营寨招了不到八百人,江面上全是世家的船,营寨若想组建军队,还遥遥无期呐。”
殿下不在,她一个小小的偏将,在营寨说话都排不到前头,更别说有能力同世家做对了。
第54章
靴底不耐烦地蹭着地上的沙石,曹楚收紧抱着包袱的胳膊,憎恶的看了眼江边的船:
“太女妃放心,殿下既然将这件事交给末将,末将就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大不了末将带人渡江,往北再走两百里,把流民们提前募来,这样就算有人想捣乱,也只能干瞪眼。”
“啊?”
苟柔心里咯噔一下,阻止道:“你可别凭意气做事,北岸又是羌人又是流民帅,盗贼横行,他们哪能容你肆意妄为。”
“那就找块兵马少的山头——”曹楚又被瞪了眼,声音渐渐低下来,脖子依然梗着,不服气道:“那总不能也去造谣他们吧,我做不来。”
“你个死脑筋!”
苟柔劝她不听,只好望向萧夷光,求助道:“太女妃,您劝劝曹将军,殿下把士卒全带走了,大营只剩新募的京口卫,这点人又没打过仗,真要过去了,就是去送死啊。”
曹楚将头扭到一边,在几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大的翻了个白眼。
阿柔还是太单纯了,太女妃能说出什么好话?她自个就出身兰陵萧氏!国难当头,谁不是只为自己的门户算计,她怕是巴不得营寨招不到人,好全给自己娘家送去。
干枯的树枝挽留不住黄叶,只能任由东风将它们卷走,空中只剩下叶落的沙沙与流水的轰鸣声。
不时有落叶从耳畔、肩头飘过,在草木的清香中,林中四人都静悄悄的,一个赌气,一个焦急,还有两个面上掩不住尴尬。
萧夷光脸色变了变,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她慢慢道:
“世家与京口卫争人之事,由我去斡旋。至于现在的境况,咱们不能束手待毙,但也不必深入北岸去募兵。”
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剜心之痛,面对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亲眷,萧夷光不会没有私心,她下嫁给元祯,便是图谋家族的再兴。
可亲眼见到京口卫的窘境、世家的猖狂后,萧夷光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在国与家的分岔路口,无论踏上哪一条,都是不能回头的路。
元祯于国事上不留情面,袒护萧氏,萧夷光就不得不与她分道扬镳,选择元祯,兰陵萧氏则会受到世家的攻讦。
世家围攻事小,但谁敢保证元祯的宠爱会十年如一日,永远不断绝?万一君恩浅薄,她与兰陵萧氏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中。
她犹豫,她仿徨,如同溺水的人,抓不住救命的稻草。
好在萧夷光并不愚蠢,也没有懦弱的逃避,经历艰难的天人斗争后,她的眸色恢复了沉着冷静,毅然选择理智中那条最正确的道路。
没有国,哪有家?
“曹将军,北岸的流民现在最缺什么东西?”
曹楚一愣,这件事她还真没考虑过,印象里流民只有一身衣裳,似乎什么都缺:“他们什么都没有,有的人没处落脚,晚上还睡在山洞里呢。”
萧夷光笑一笑,略提点道:“世家所能拿出的金银都是身外之物,流民们之所以在冬日难熬,就是因为挨不过饥寒二字。”
“末将知道了!”曹楚一点就明,她举起怀中的冬衣,兴奋道:“明日末将就渡江,提前带上给他们的绵衣和几筐饼子,谁报名参军,谁就能吃个饱!”
仆射府也常做点心,商音知道冬日的饭食都要蒙在食盒里,否则不一会就凉透了,她担忧道:“天气冷,大饼带过去不就凉了?”
硬邦邦、干瘪瘪,又没点热水,流民们能心动吗?
果然是锦衣玉食的世家,连婢子都对食物吹毛求疵,曹楚撇撇嘴,批判她的这种贪图享受的行径:“流民们靠着树皮草根过活,能有口大饼吃就不错了,根本不会挑三拣四。”
“不可。”萧夷光否决,她虽未进过仓厨,却是设身处地的为流民着想:
“商音说的不错,咱们既有心招募,就要拿出诚意。曹将军,明日你带上陈大娘子,下船后支起大锅,熬煮肉羹,肉的香气一散,就是不知情的流民也会闻着味道赶过来。”
这法子倒是可行,曹楚听得点头如捣蒜,又紧跟着摇头,营寨里养的牛羊鸡豚都是专供殿下太女妃两人食用,她就算有八个胆子,也不敢从她俩口中抢肉。
太女妃教到这个地步,曹楚再愚钝,也不敢再拿这等小事去烦她,她想了想:“行,末将这就带人去山上打几头野猪,杀了送到北岸。”
“冬日野猪轻易不出洞觅食,营中不是养了些猪羊?”
苟柔欲言又止,解释道:“太女妃,那些牲畜都是专供您与殿下吃用的,就是司马将军也无权处置。”
萧夷光眉心一蹙:“难道我也没有权动它们?”
两人异口同声道:“您自然是有的。”
“羊肉性温,它们留给殿下。你们把猪杀了散给流民,若是不够,就去京口郡买。”
————
一手抱着木匣,一手扯过风拽着的帐门,苟柔仔细掩好门,务求严丝合缝,转身就看见在空地里冻得直跺脚的曹楚。
趁她们取个银子的功夫,她就迫不及待的换上新冬衣,抬起胳膊看棉布上密密麻麻的针脚,越看越喜欢。
苟柔喜中含嗔:“瞧你这出息,真的一刻也等不得?”
曹楚道:“我只穿一日,今晚就回去藏在箱子里,免得污了它。”
“衣裳做了就是要你穿,压在箱底算什么事?只是得悄悄的,可不许到处宣扬咱俩的事。”
“放心,遇见太女妃是意外,我的嘴很严实的。”
曹楚知道苟柔在这事上脸皮薄,忙转移话题:“这就是用来买肉的银子吧,她从哪弄的?”
听闻冬日肉贵,营寨里的猪又吃不了几日,太女妃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带她们回营寨,“筹措”了一笔银子。
木匣花纹繁复,刻痕上描着金线,边角装饰珠贝,规制不是寻常人能用的,曹楚没见过这样的稀罕物,一边翻着个的端量,一边啧啧称奇:
“世家的东西就是好,连装钱的匣子都能值几十两银子。”
苟柔感慨道:“这笔银子是从哪来的,太女妃没有说,但我看她是从嫁妆箱子里取出的银匣,这只怕是太女妃的嫁妆。”
“啊?太女妃能这么好心?”
“呸,你把她想成什么人了。”苟柔啐了口,刚想去揪她的耳朵,又怕人见着,只能推了把,将人推搡到无人的空地上,才道:
“隔墙有耳,你日后想去东宫,更得管管你这张嘴,就是殿下和太女妃不在乎,宫里也有的是妖魔鬼怪。”
曹楚陪着笑,舌头却一点没歇着:“好好,我这不是怕她心疼嫁妆,别等我花完了再来跟我要。”
苟柔闻言,哭笑不得,暗忖日后可得好好改改她这股流里流气,“别耍嘴皮子,你听好了,太女妃性子柔中带刚,你若不好好办差事,她可不会轻饶你。”
————
不出三日,对岸的风向就全变了。
曹楚拿着萧夷光的嫁银,到京口郡买了六口大锅,架上硬柴,一溜儿摆在北岸。
锅里添上热油,陈大娘子从一走到六,一锅扔进一大把胡蒜片,等到爆出焦香,放肉翻炒,接着加水加猪骨加稻米,盖上盖子焖香。
人们闻到香味,拖着饥困的步子,拥到锅边咽口水,若无京口卫拦着,他们恨不得冲上去抱着生肉啃。
初冬风寒,没人能抵御锅里热度与肉香的攻势,当即报名参军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
“到了京口营寨,日日管饱,每月还有饷银可以领。”
曹楚带着京口卫向众人宣传,她大摇大摆的来到世家的船前,故意刺道:“不用签卖身契,子子孙孙都不做奴隶!”
一穿长衫的男人从船中走出来,他的衣裳没有补丁,看样子是某府家令,男人捋了捋八字胡,没把曹楚放在眼里,用破锣嗓子冷笑:
“大伙到我高府不仅不用愁吃穿,最重要的是,还掉不了脑袋,你们从北面过来,想必都见识过羌人的残暴,这会是还想跟他们见上一见?”
人群中出现小小的骚动,但没有人舍得离开,肉羹的香味像一道又粗又结实的麻绳,牢牢的栓得众人的脚。
“无人保家卫国,羌人照样会踏平江南,到时候谁的脑袋都保不住!”
曹楚哪是肯吃气的,她一把推了八字胡一个趔趄,举着佩刀道:
“大伙因为羌人,没了妻子儿女,没了土地屋宅,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报仇吗!眼下王太女赏罚分明,立有战功者可封侯受赏,与其窝窝囊囊的做奴做婢,不如杀回长安,博个封妻荫子!”
不知谁先喊了声:“好!”
“杀回长安!杀回长安!”
流民们毛发倒竖,跟着喊叫,声音由小变大,如涨潮的海水,一波波冲上岸。
世家的走狗们见状,忙灰溜溜的逃走了。
“哈哈哈哈。”
曹楚痛快的大笑,她踩上一条长凳,目送世家的人躲进船里,又转头欣赏流民们争相参军的盛况,眼神瞄到破屋烂瓦的拐角,竟看见了许久没见过的四轮车。
“殿下,殿下,您回来了!”
差点摔下凳子,曹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元祯身前,惊喜道:“您打败了朱大郎?这么快!末将以为还得一个月呢,啊,这些锅?”
没有半点迟疑,她把功劳都推给萧夷光,如实道:“末将与世家抢人,原本是抢不过的,这都是太女妃给出的主意。”
第55章
京口营寨向来过的紧巴巴,曹楚赶了几十头猪从京口郡回来时,肥猪在泥道齐奔,闹出的阵仗颇大,留守的京口卫都跑出门去张望。
很快,这件事也传到了司马将军的耳朵里,她先跑去查点士卒的粮饷,发现没被贪墨才松了口气。
后来听说这些猪是太女妃出的银子,为的是帮京口卫募兵,司马将军心潮翻腾,特意上门去谢。
她为将几十年,见惯了中饱私囊的污吏,也见过两袖清风的好官,主动出钱为公的人,太女妃却是第一个。
京口卫的困境暂且解决,萧夷光铺开信纸,开始着手处理萧氏与元祯间的矛盾。
不论元祯待萧氏的心如何,她既然已经嫁进东宫,在旁人眼里,萧氏已经与元祯牢牢捆绑在一起。
在这关头,各奔前程只有死路一条。麻绳只有扭在一起,才能扛得住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劝诫之语写满三张信纸,待墨字晾干,萧夷光盖上朱泥私印,亲手封进信封:“交给李大郎,教他让人送到会稽萧太守府里。”
商音接过信,藏于袖中:“喏。”
“殿下近来不在营寨,你与他递消息时也避着些人,免得教人见着,平白多出些闲话。”
“喏。”
这封信通过商音、李大郎与信差的手,将在五日内由快马送至会稽。
阿姊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因眼前之利就丢掉太女这个有姻亲的盟友,只盼她也能顶住来自世家同僚的压力。
目送商音带着信钻出营帐,身上背负的千斤枷锁才算卸下,萧夷光笑笑,她打开墨盒,取出一方新墨研磨,打算书一纸自叙帖。
唯有气势贯通的狂草,才能发泄出心头对元祯的思念和担心。
墨迹透过雪浪纸,用力时手背青色的血筋隐现,萧夷光随性挥毫,着迷在点线交错的乱美中,突然就听到大帐外人声鼎沸。
欢笑与欢呼声此起彼伏,嘈杂的喧闹迅速蔓延到营寨的各个角落,也钻进了她的耳中,萧夷光手腕一歪,笔下展开一朵绚丽的墨花。
她怔怔的看着污染的墨痕,心里却对喧嚷声模模糊糊有了个猜测。
下一刻,商音推门进帐,步伐欢快,兴高采烈道:“八娘,殿下回来了!”
不顾案上未临完的帖子,萧夷光来不及放笔,就疾走出去,因为裙摆太长,还差点绊了一跤。
“八娘,您慢着些,哎,小心门槛!”
商音看得是目瞪口呆,她与萧夷光相处多年,还从未见过她这样失态呢!
她忙追上去扶,掀开帐门,萧夷光却已经在门口站住,落日熔金下,她微微抬首,目光随着那道青色的身影流转。
寂寥的身形披上一段金锦,想上前相见的脚步迈出,踟蹰片刻,又收了回来。
元祯被众将簇拥着去了议事大帐,她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连一瞬目光都没有分给这里,似乎也没有注意到翘首而望的萧夷光。
暮色渐渐升起,欢欣鼓舞的声音被帐门遮住,地上只剩下凌乱的脚印。
商音为她披上裘衣,劝道:“八娘,外头风大,咱们进帐等着殿下吧。”
这时议事帐的毡帘飘了飘,萧夷光的心也随之一动,眼见毡帘重新垂下,她才发觉原来是风在淘气,不由握紧手中的笔,轻轻叹气。
“阿姊!”
穿着灰鼠皮的清瘦郎君站在远处,他激动的喊了一声,旋即超过引路的杜三娘,扑到萧夷光的怀里。
“魏十三郎?”
面前的人双颊消瘦,一双大眼睛占据了半张脸,与记忆里白白胖胖的魏十三郎判若两人。
不过,他脸上那份熟悉感,还是让萧夷光心中一颤,像是阿母站在眼前……
杜三娘慢悠悠走过来,拱手道:“属下将魏十三郎带到,太女妃若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就先告辞了。”
“且慢。”
萧夷光扳过魏十三郎的肩,柔声道:“十三郎,你随军赶了一天的路,先教商音带你去歇下,阿姊这里有事,等晚间时候阿姊再去寻你。”
“好的,阿姊。”魏十三郎眼含泪花,局促的点点头。
……
帐中。
杜三娘讲得口干舌燥,端起面前已经温了的茶,仰脖一饮而尽。
茶水已经进了肚子,茶香还停在舌间,她咂摸着嘴,就听萧夷光略带紧张道:“你是说,殿下亲自去了梁郡,只带了不到二十人?”
“是啊,朱大郎残暴狡猾,殿下不用自己当诱饵,他还真不一定能上钩。”
举杯饮茶,萧夷光想掩住眸中的神色,却不料手中不稳,直接撒了满襟。
拦住商音的擦拭,她抽过帕子胡乱一擦,紧跟着问:“你们回营时,队伍中多了几名坤泽,她们又是何人?”
“……朱大郎是酒色之徒,殿下为了接近他,只能投其所好,收了他送的五名妾室。”
杜三娘不知道两人起了矛盾,只依稀听说过殿下舍身渡江是为红颜,说完这席话,见太女妃眸中寒意渐浓,又连忙道:
“自然,这是朱大郎执意相赠,并非殿下本意。”
顿了顿,萧夷光道:“既然她们都伺候过殿下,为何不来拜谒我?”
“?”
杜三娘眼皮跳个不停,心中像是用细绳吊起一块巨石,飘过一阵惶恐。
她偷偷瞥了眼太女妃,见她垂眸用银签挑着香炉里的灰烬,神色从容淡泊,似乎方才的话只是随口一问。
这可是一道送命题,杜三娘敏锐发觉,太女妃明面上对那五个坤泽云淡风轻,其实却是在拐弯抹角的问殿下是否负心,她灵机一动:
“属下没有接触过那些坤泽,也不敢打探殿下的私事。”
见太女妃勾起轻笑,似信非信,杜三娘即便挨着火炉,也生出了一阵胆寒。
她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先是从杀死朱大郎那日说起,极尽渲染,描述殿下如何临危不惧,不仅面对朱大郎的临死一击面色不改,还带着千军万马一夜攻克城池,五日内收复三郡。
经过层层铺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她最后暗搓搓点题:“殿下这么忙,事情又如此凶险,怕是没空去宠幸坤泽。”
走出帐门老远,杜三娘摸了把脖子,发现自己的领口都被冷汗浸湿了。
殿下,太女妃实在不好糊弄,属下好话都说了一箩筐,您晚上就自求多福吧!
————
像是听到了杜三娘的心声,元祯当夜没有回帐,而是让苟柔搬了几床被子,歇在议事帐的内间。
苟柔来取被褥时,头垂得很低:“……今晚殿下还有些信要处理。”
明明是奉命前来,她却不敢对上萧夷光的双眼,左顾右看,眼神飘忽,倒像是在做偷被子的小贼。
萧夷光的回答善解人意:“我知道了,你劝着些殿下,不要让她熬眼睛。”
“喏。”
苟柔一刻也呆不下,抱着被子夺门而去。
回到议事帐,她还要经一遭元祯的刨根问底:“太女妃有没有生气?”
“好像没有。”
“哼,孤就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只有兰陵萧氏,对孤的去留才不在乎!”
苟柔仔细回忆下:“不过太女妃脸色也不算好。”
“有趣,魏十三郎救回来了,萧六郎也没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
横竖都是错,苟柔不说话,专心致志给她铺床。
发泄一通,元祯的气也散得差不多,苟柔在忙,她就自个动手,剪短烛花。
离开那么久,手边积了一摞子来自建邺的密信,每一封她都要细细斟酌。
天上好像开始撒沙子,打在帐布上沙沙的,吵得烛花都一个接一个的爆。
苟柔铺好床,就去外头查看,不一会她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殿下,下雪了,奴婢再去取些炭回来。”
说罢,她就踩着雪簌簌的走了。
元祯不在意,低头读信,不时用朱笔圈点,不大一会,苟柔取炭回来,似是跑回来的,呼吸声略微有些急促。
“你也早点歇着吧。”
取过下一封信,元祯连头都没抬。
不知过了多久,苟柔还是静悄悄的立着,既不放下手中的炭,也不离开。
“你——你怎么来了?”
萧夷光披着件柳黄缎面狐狸斗篷,丹唇微抿,长长的眉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不知是雪粒还是泪水,衬得人如冰雪般脆弱却美丽无暇。
多日不见,猛的撞进她深邃的眸中,元祯的心又不争气的砰砰直跳。
“妾听杜三娘说,殿下亲自带人攻城,马车又受了朱大郎一刀,心里总也放不下,所以过来看看。”
元祯心里高兴,却故作冷淡,双手环抱于胸前:“孤没受伤,你回去吧。”
萧夷光不肯,嗓音颤抖,像是一根细线在风中摇曳:“妾不信,殿下没有受伤,为什么今晚不肯回去睡觉?还不是怕妾见了会担心。”
“我是有要事处理,脱不开身。”
“妾可以陪着殿下吗?”
元祯不肯回去,这在萧夷光的意料之内,好在她意志坚定,凡是下定决心的事,就从不轻言放弃,于是继续恳求:“殿下不在,妾也睡不安生,总梦到殿下出事。”
她明眸湿润,双颊红晕,端的楚楚可怜,教元祯也忍不住犹豫,极想要揽上她不足一握的腰身,好好怜惜。
听曹楚说明月婢在她走后生了场大病,病好后不仅夜夜噩梦缠身,整个人都消瘦了三分,想来是真的在为自己担心。
捏了捏手,元祯装不了恶人,又拉不下面子与她亲近,只得道:“步障后阿柔已经铺好了被褥,你先睡,我就在外面,不会走。”
“……好。”
萧夷光垂眸,果真进了步障,窸窸窣窣的解下披风。
元祯松了口气,若是教明月婢在身旁待着,她的心思哪还能聚在密信上,早就开始心猿意马。
重新执笔,她的毛笔还未舔尽墨,身体却突然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抱住:
“!”
回脸蹭到滑腻如乳脂般的肌肤,耳垂也被温热的朱唇抿上,她方发现,明月婢的披风下,竟什么都没有穿。
第56章
明月婢吹灭了灯烛,帐中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火盆中的炭火色彩浓郁,如隐蔽矿藏里的红宝石,闪着纯净鲜艳的光。
口中的幽香又悠悠吐在她的耳畔:“殿下,妾还是有些担心,还是请殿下脱下衣物,让妾好好看看。”
沉沉夜色里,响起元祯的明知故问:“灯烛不明,你怎么看?”
萧夷光轻轻一笑,手上的动作不容拒绝:“妾可以用手一寸一寸的‘看’。”
说罢,那双纤手在黑夜里,像一对游动在水间的鱼,轻车熟路的解下外头的大袖襦、襦下的褶衣,衣下的白练衫。
一件复一件,层层叠叠的堆积在元祯腰间,像是一朵繁复的莲花,慢慢绽开于萧夷光掌底。
鱼戏荷叶间,还想咬碎与莲子相见的最后一层遮蔽,元祯微喘着,及时出手网起了游鱼:“阿柔取炭去了,怕是马上就要回来。”
萧夷光早有准备,不许她临阵脱逃:“妾进帐前,已经教苟女史去歇下,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案上放着的都是治国理民的书信,元祯怎么都觉得别扭,还想挣扎:“那也别在这,你总不能,总不能站着或是坐在长案上吧?”
话说到最后,脸已经红成燃烧的木炭。
“后头的床,刚好能容下我们——唔!”
元祯的唇覆上一片柔软,紧接着,明月婢跨坐到她腿上,引着她的手搂住腰,两人一同坠入欲海。
……
日上三竿,士卒们训练的号角声将元祯吵醒,她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鼻尖像是羽毛在挠痒,睁眼一看,是明月婢额边的蜷发。
身下的这张床不大,容纳二人略显拥挤,她们为了避免半夜滚到地上,只好将被蒙在两边,又紧紧的抱在一起。
这一抱,就抱到了天亮。
明月婢额头磕着元祯的肩窝,手自然的搭在她的腰间,身体与身体严丝密合,亲密无间。
她睡得正熟,就是新兵震天的号子,也没将她从梦中拉起来。
目光向下,元祯钻过锦被的缝隙,能看到她锁骨、脖颈上青青红红的斑驳。
她忍不住抽手去碰一块略有红肿的痕迹,只见明月婢眉头动了动,还不待完全蹙起,就又陷入深睡中,呼吸悠长,像是累坏了。
昨夜,暧昧掺进帐内的每一丝空气,海棠花的香气也不受控的发酵,元祯受其蛊惑,轻轻拂动温香暖玉的琴弦,果然听到了宛如天籁般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