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太女大婚,江南四州连庆三日,最终在嘹亮的战角声中落下帷幕。
这场乱世中的昏礼耗费的金钱以千万计,典礼的隆重奢华,宫殿的富丽堂皇,太女妃的美貌多姿,无不给赴宴宾客留下极深的印象。
仅仅一日后,广陵王赶在攻打豫州前,于建邺城外的练兵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校阅,向城内世家百姓炫耀虎豹骑的军容整肃,旗帜刀甲鲜明。
轻车突骑,坚甲利刃,精壮将士争相下马地斗,剑戈相接时,摧锋之势如破竹,军威大振。
阅兵结束,元叡身着几十斤的重甲,步履稳健地走上高台,向三军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什长及以下,斩首和俘虏二级,进爵一级,斩首俘获五级,进爵二级……夺旗鼓,先登城池,皆进爵一级,赏金百两!”
虎豹骑将士大多没读过书,元叡也就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直指重点,言简意赅的以重赏做诱,激励将士奋勇杀敌,封妻荫子。
“杀!杀!杀!”
五万虎豹骑步调如一,吼声震天,观礼的江南士族太平日久,听得惊心动魄,有的人甚至还捂住了耳朵,免得震成聋子。
“开拔!”
大纛与各色牙旗刺向天空,广陵王命令拆除辕门,他步下高台,率先骑上一匹墨驹,打马冲在三军最前。
丹阳此次照例随军出战,她骑着枣红马,一身戎甲,紧紧跟随在父王身后。
郑銮的两千玄甲兵殿后,先头军走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轮到玄甲兵动身时,她仰头看向高台,台上空无一人,早不见元祯的身影。
鞭子狠狠落在马屁股上,抽出一条血痕,马儿悲鸣一声,如箭般窜了出去。
血痕同样也伤在郑銮心上,她平日最爱这匹大宛马,今朝为元祯忧心,手下竟也失了轻重。
元祯的大婚,她虽去做了傧相,实则心里是极不情愿的。
见到萧八娘的第一眼,除了惊艳,郑銮的心里旋即涌上浓浓的不安。萧八娘笑容温婉,看似人淡如菊,实则是在竭力用淡泊掩盖眼底的野心。
如今萧氏式微,八娘举止尚内敛含蓄,甚至甘愿为元祯洗手作羹汤,照料无微不至,倘若有她一朝得势时,保不准就会原形毕露,对元祯疯狂反噬。
更何况广陵王不喜萧八娘,朝野上下,谁人不知。
可元祯这个木头脑袋,偏偏要忤逆手握大权的父王,非萧八娘不娶。这下倒好,广陵王出征豫州,竟让元焘与萧国相监国,却把元祯远远打发到京口练兵,抵御羌人进犯。
有太女在,却让王子监国,这在大周国史上还是头一回。瞎子都能看出来元祯的失宠,世家中的墙头草一夜之间全都倒向元焘,站在衡阳郡王门前送礼的人,都排到了护城河!
郑銮无奈的摇摇头,希望元祯早日醒悟,也希望广陵王只是敲打一番,并无废太女的心思。
————
时值初秋,山野间苍翠山林像被水浸染的墨迹,叶叶木木都有了褪色的迹象。湛蓝的高空中,候鸟呈人字,展翅向南赶去。
黄土弥漫,一只车马与南飞雁背道而驰,他们沿着水流湍急的长江,飞踏过萧瑟黄草,向京口大营驰去。
征北将军司马侃率将领十余人、步兵两百与京口郡太守李维与属官,离营二十里,从早等到晚,才接到了王太女的车马。
当晚先回营,夜色已深,司马侃先拨了大帐八顶供太女及其携带的妃嫔宫婢居住,又命人整治饭食送过去。
帐外传来药香,司马侃放下手中军务,走出大帐,侧耳一听,太女帐中还有阵阵咳嗽声,她吩咐人给太女送些好药。
转身却见一位年轻的女郎悠悠从厨仓钻出,大营的炊家子抱着米柴跟在后头。
司马侃想了想,才记起这个陌生面孔名唤陈玄,还是世家出身,如今在东宫任七品太官令,是跟太女一道来的。
“将军,太女带了太女妃一人,宫婢三人,属官仆从十六人,精兵六十,马车六辆,马匹八十,全都安置下了。”
秋夜凉如水,牙门将军曹楚安置太女一行人住宿、引马入槽,还要安排值守将士,忙出一头大汗,气喘吁吁回来报告。
“很好。”司马侃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又叮嘱道:“太女身子弱,让厨仓的人饭食做得精细些,茶水一日三顿看顾得周道,免得教东宫的人说咱们骄纵,连太女都不放在眼里。”
“太官令陈大娘子说了,太女与太女妃的吃用,只消营中供给米柴蔬果,他们自带了仆从煮饭。”
有天黑做掩饰,曹楚撇了撇嘴,不满道:“又带坤泽又带庖丁,路上走走停停,定是中途玩乐去了,到底是练兵还是出游。”
曹楚的抱怨,一字不落全教司马侃听去,她汗毛倒立,厉声斥责:“太女是君,你是臣,平时我是如何教你们的?背后妄议太女,去领十军棍!”
“喏。”
嘴张了张,曹楚沉默着躬身去领罚,虎豹骑的天性就是服从命令,好在她皮糙肉厚,十军棍打在身上噼啪响,倒也不是很痛。
挨完军棍,司马侃亲自为她扶上交领衫,粗糙衣裳擦在伤口上,磨得红肿不堪,曹楚倒吸一口冷气。
“还知道痛,给你长长记性,若今后在太女面前也口无遮拦,得罪了贵人,你就得在这山野旮旯呆一辈子。”
“属下也是为将军不平,您比袁将军早参军十年,立功无数,凭什么他就能随大王出征豫州,您却被扔在京口这个小地方。”曹楚梗着脖子,指着营寨外滚滚长江:
“羌人就在江北,您手下的兵马甚至不满一千,咱们向大王讨要了多少回兵马,结果呢,来的却是王太——”
被司马侃一瞪,曹楚咽下满腹牢骚,将军治军谨严,她若再说太女一句不是,挨在身上的军棍怕是要翻个数。
“攘外必先安内,大王西征豫州,已是倾尽四州之力,羌人毕竟还没消息,再分兵就是自削双臂。”司马侃略一提点她,又拧起双眉:
“为了迎接太女,营寨上下都忙了好几日,你跟着瞎掺和,是不是又没读兵书?”
“啊?读、读过了呀。”
挠挠头,曹楚心虚的左顾右盼,恰好瞧见太女帐子钻出个女史,忙借此机会溜之大吉:“将军,苟女史应是有事,属下去问问。”
“苟女史,苟女史。”
曹楚不敢回头看司马侃,一路小跑,抓住苟柔这根救命稻草,兴冲冲道:“可是太女有什么吩咐?对我说就是。”
苟柔举起灯笼,向远处照照,只看着巡营的士卒,她小声道:“曹将军,你们是不是在责罚士兵?”
“没有啊——”曹楚不解,她跑过来没看见有士兵挨打挨骂,话刚说到一半,又生生止住,咳,方才不就是她自个在挨军棍吗。
“嘘。”
指了指大帐,苟柔将手指放在唇上,拉她走远,严肃道:
“太女妃听到帐外有打人的动静,所以遣奴婢出来问问。曹将军,不是奴婢多嘴,京口营寨这么大,不拘你们是打是骂,总不要当着太女和太女妃的面。”
“一来主子见了这等腌臜事,少不得以为是司马将军治军不严,二来若她们不明就以,干涉起管教,乱了军纪,你们是听还是不听?”
她话中多责怪,却句句是站在京口大营这边考虑,在太女面前伺候久了,苟柔的语气比热黄酒还妥帖,直抚到曹楚的心坎里。
忙不迭的都应下,同是在太女面前伺候的人,曹楚想起那两位下巴抬得比天高的心娘静娘,她觉得苟女史顺眼多了。
希望太女妃也如苟女史一样好说话,要是像心娘静娘那般瞧不起人,她宁愿让出差事,去读烦死人的兵书。
这个小将军一个劲点头,倒是没老兵的狡诈,苟柔很满意,又向她招招手,示意靠近些,压低嗓音:“你们这有没有船,能渡过长江的那种?”
“营寨没有水师,但不远处的京口郡的商贾有渡船,每日都往来两岸,专门做流民生意。”
“那我给你银子,你去悄悄雇两只来,太女和太女妃过几日要去对岸。”
曹楚拍着胸脯,一口应下:“没问题,京口一带我最熟,包在我——啊,不行不行,司马将军不会同意的。”
送太女去如狼似虎的流民那里?
她反应过来苟柔说了什么,惊恐地瞪大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军棍她可以挨,这等掉脑袋的事可不敢做。
“你个榆木疙瘩,将军若是同意,我对你说这件事做什么?太女只是想给太女妃买两个使唤的婢子,若是买不到,你就自个应付心娘静娘两个小蹄子吧!”
脸扭曲成拧干的湿巾子,曹楚答应不是,不答应更不情愿,靴子在地上磨来磨去,刨出了个深色土坑,她一咬牙:“行,我想办法。”
“算你有眼色。”
苟柔洋溢胜利的笑,哼着歌转身回帐。帐门口静娘在洗衣服,心娘在刷碗,忙得站不住脚,洗刷动作摔摔打打,颇有怨气。
想来也是,王后嘱咐她们要抓住太女的心,如今只抓住了太女的碗和脏衣服,搁谁身上谁不气?
绕过心如死灰的心娘静娘,苟柔掀帘进帐,一眼便撞见八娘坐在太女腿上,太女的手还虚虚搂着纤腰。
两人衣衫凌乱,膝盖与膝盖,小腿与小腿,都亲密无间的拢在一起。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她迅速放下帘子,拽开步子飞快逃了去。
第42章
自马车驶出牢笼般的建邺城,便一头扎进了一望无际的旷野,秋高气爽,淡淡的黄色晕染了缓慢起伏的山丘,远处的层林还勉力维持着黯然绿意。
居于这远近淡浓间,是一个又一个静如镜面的湖泊,密密匝匝的荷花养于水中,揭开车帘,依稀可以看到大朵饱满的莲蓬。
元祯命飞驰的车停下,她在窗边对上官校尉低语几句,上官校尉独自纵马远去,不一会就用下摆捧回一兜莲蓬头。
队伍重新启动,车内却多了甜丝丝的清香。
撕开莲蓬后头,露出一颗颗莲子,状如青枣。萧夷光微微瞪大眼睛,她长在长安,虽吃过蜜糖莲子羹,也见过画中的莲蓬荷花,但对剥莲子却是见所未见。
净白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地剥取莲蓬,元祯得了十六只,又取了根单头银签,去了莲子上的绿皮白膜,食指和拇指稍稍用力,挑出整颗莲芯。
白嫩的莲子滚动在掌心,像玉珠落在玉盘上,元祯自然而然的将第一颗递给她。
“长安的莲子大多是干货,你到了江南,尝一尝新鲜的。”
车中撤了四轮车,打横安了条长座,为怕元祯坐不稳当,中间又加了个扶手,隔开了座上的两人。
鲜嫩可口的莲肉在舌尖爆开,甜丝丝,凉津津,萧夷光口齿生香,嘴角不觉弯起,抬眼就撞进一双乌黑带笑的眸子。
像是想吃鱼的狸奴,元祯的嗓音微微颤抖,视线定在她微启的朱唇:“甜不甜?”
“很甜。”
“明月婢,也给我尝尝。”
这话说的倒是有歧义,萧夷光想,元祯是想尝莲子,还是想尝人呢?
下巴被挑起,元祯少见的强势,夺走她清甜的涎津,也品味到了别有滋味的莲香。
都说莲子清心,一吻作罢,二人深望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腾烧欲火,急忙再剥莲子,放到嘴中,无论吃多少颗,最终都没将火焰给扑灭。
成亲后,她们在东宫住了五日,除了洞房那夜,一直都是分榻而眠。
许是怕萧夷光怀孕,威胁到桓三娘腹中孩子的地位,王后明面不动声色,笑着看两人亲亲热热,其实嘴都急烂了。
嚼着薄荷叶,她手段施展得雷厉风行。
打着太女纵欲过度的幌子,王后先是绵里藏针的斥责萧夷光,顺势教她们分房而居,又硬生生将心娘静娘塞进车队,充当她的眼睛,顺便挑拨二人的感情。
路上艰苦,又有四只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元祯与萧夷光夜里想要水,都羞于开口,只能一直忍耐。
直到在京口大营安定下,步障内床深榻软,步障外炉火暖融融,在热汤里泡过一回后,萧夷光心理和身体的疲惫才一扫而光。
系好雪白的中衣,走出步障,借着外头的动静,萧夷光教苟柔出去查看,又赶走帐内所有人,她主动坐上元祯的腿,把一路的思念都融进骨血。
耳鬓厮磨,萧夷光俯在她耳边,嗓音又低又腻人:“殿下喝药了么?”
双臂的血液发烫,连着因坐久车而僵硬的双腿,似乎都有了热意,元祯一下就听懂了她的暗示。
在二人大婚当日,孟医工也如愿走进了尚药局,做了专职东宫的医佐。今遭专门带了半车草药,跟着她们来到京口大营。
为了尽快治好元祯的奇毒,也为了尽快让二人结契,她一日三顿熬煮药汤,勤勤恳恳催着元祯喝下。
甚至于洞房夜后,为了更好的调整药案,她备好纸笔,跑去寝殿向萧夷光打探两人行房细节。
孟医工问得越来越细,萧夷光的双颊就愈来愈粉红,她连元祯动情时腺体和尖牙的颜色、大小都事无巨细的打探,还不满萧夷光“似是、大抵”的敷衍,苦口婆心的劝:
“殿下一日好不了,你们就一日无法结契,到时候您的信期来了,却没法子疏解,这该怎么熬哟。”
“太女妃,您就当小臣是您腹里的蛔虫,这种事对小臣说出来,就是在心里想了一通,小臣又不会说出去,不要害羞。”
孟医工眼睛亮晶晶,说的话也振振有词,萧夷光倒很是怀疑,认为她是还惦记着南逃时的那个夜晚,所以迫切想把没聊完的八卦都打听到。
揽上她窈窕的腰肢,元祯扶上她平坦柔软的小腹,苦笑道:“我哪敢不喝——唔。”
萧夷光俯身噙上她双唇,柔软相触,渐渐深入,两个人经验都不多,牙齿碰到舌头,青涩地慢慢摸索。
结束后,元祯吃了一口胭脂,低头用帕子抹去牙上的红色,瞥见炉上的热壶。她笑道:
“这水是孟医佐亲自烧上的,她是早就打好了主意,明日少不得还向你问询房事。”
闻言冷笑一声,萧夷光搂着元祯单薄的肩头,语气淡淡:“由她问,孟医佐是好意,这东宫上下,还有哪双眼睛不盯着咱们床帷的事?”
大婚前,就有宫中傅姆去萧府,给她检验身子,反复确认过萧八娘的冰清玉洁,王后这才正式经办亲事。
洞房夜后,又有傅姆和几波尚寝局女史来记录起居注,询问身体状况。
最阴私的事,也要被迫置于众人前,任她们指指点点,就连离了建邺也不得安生,她蹙起柳眉,颇有些郁郁寡欢。
钻在衣襟里的手滞住,元祯抽出抚上她的背,刚想劝慰几句,就听见帐门揭开又合上。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脚步声跑远,苟柔又羞又臊的声音远远飘进来。
二人愕然,相视后又一笑,凝住的空气也破了冰。
元祯道:“我教苟柔去找船,过几日我们悄悄过江,先买几个合心的奴婢,你到江南许多日了,我们再回去看看江北风光。”
萧夷光莞尔一笑,“那罗延总是那么心细。”
美人如花,一笑更让人挪不开眼,元祯迷得五迷三道,略有笨拙的解释:
“我不想看你受委屈,有了新的奴婢,就让心娘静娘去做粗使活计,总归别在咱们眼前碍着。”
王后虽然处处刁难她,好在元祯是个拎得清的,她不愚孝继母,也没有享静娘心娘齐人之福的想法,这让萧夷光感到几分安慰。
她起身披了件对襟,去帐门边教刷碗的心娘把苟柔找回来。
手指冻得通红,心娘娇声应下,待帐门合上,狠狠一跺脚,怒气冲冲去找人。
苟柔再次进帐,拘谨的嘿嘿笑着,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她为人是豪爽,到底还是个黄花大闺女,除了元祯外,连乾元的手都没摸过。
撞着人亲热,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长针眼了。
元祯也不为难她,只叮嘱了几句渡江跟随的人员,就命她下去安置。
撇了心娘和静娘不谈,她们此行带的人知根知底,除了上官校尉等东宫旧人,还有陈大娘和张十一郎一干昔日世家子,都是在南逃时就磨合过的,如今正式编进虎豹骑,倒也兢兢业业。
至于徐州刺史顾敦嫡女顾七娘,她则荐入了中书省,任七品通事舍人。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审批文书,非王室心腹之人不可当。
顾七娘能得此重任,自是对元祯感恩戴德,但凡中枢和徐州有了风吹草动,她总要与元祯通些消息,俨然以东宫党自居。
“哦,还有件事,心娘静娘与你住一顶帐篷,把她们也一块带走。”
苟柔点头如捣蒜,又疑惑:“殿下帐中不留人伺候茶水?”
“咳咳,今晚,就先不留了。”腰间软肉被扭了下,元祯赶忙又补充:“今后,至于今后要不要留人,孤自会吩咐。”
“哎,好,喏喏。”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苟柔方知自己多嘴了,她的耳根可耻的红到鼻尖。
眼观鼻鼻观心,退回到自己的帐篷,苟柔还有些脸红耳热。思来想去,她拔腿去了营灶,在陈大娘子不解的目光中,嘱咐她晚点再做早食。
殿下起身晚,早食做那么早干什么,大家伙多赖一会床才是正理。
————
京口郡东倚海,北临江,江面最窄处长越六公里左右,若有水中好手,日暖时游过来不在话下。
不过这段江水流湍急,等闲小筏不敢下水,北人又多旱鸭子,只能望江兴叹。
隔着江面,元祯能望见对岸搭起的简易居所,流民们来来往往,也有不少人在江边驻足回望。
他们南逃至此,因为没有足够的银两渡江,只能在江边暂时住下来。为了找到依靠,不少人无媒苟合到一起,凑合着做一对半路夫妻。
自然,流民中也有许多落魄的士族坤泽中庸,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做起暗娼,靠出卖皮肉得过且过,日子悲惨。
用过接风洗尘的酒宴后,元祯由司马侃和郡守李维等人作陪,走出栅栏,来到江边查看地势。
“流民一日比一日多,半个月前末将与李太守来此时,那边的山上绿油油,今日再来看,树被砍了,都住上了人。”
李维眉头紧锁:“这群人倒不足为惧,下官听租船的市井徒说,百里外还有流民帅管辖着数千流民,取了公府里的刀剑盔甲,也想着寻找时机渡江。”
此言一出,元祯一行人脸色巨变。
羌人祸乱中原,大周的威信已然跌到泥里,倘若有世家大族图谋自立,利用流民攻打江南,这对广陵王的小朝廷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京口营寨有兵马几何?可能一战?”
推着元祯四轮车的女郎开口,众人看去,只见兜鍪下是一双明媚坚毅的眼睛。
她身姿高挑,着山文轻甲,蹬乌皮六合靴,火红的肩巾迎着江风,猎猎作响。
第43章
“诸位大人不知,这人乃东宫的萧将军,此行帮孤参谋政要军务,尔等见她就如见孤。”
元祯出声解释,她笑着望向戎装佩剑的“萧将军”,眼底的温柔都快化成水淌出来了。
昨夜统领东宫亲兵的明明是上官校尉,从哪个石头缝里又蹦出来个萧将军?
容貌还如此昳丽,别不是对岸使的美人计。司马侃戒备心大起,手握在腰间剑上,狐疑的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李维反应快,偷拉一把司马侃,率先下拜:“喏,下官李维见过萧将军。”
“见过萧将军。”
地上黑压压跟着跪了一片,“萧将军”倒也不自矜,和颜悦色道:“大人们不要多礼。”
与太女相望时,“萧将军”的目光缱绻,面对她们这帮粗人,脸上也不失亲和,她故意低沉着声音说话,犹如山谷间的涡涡细流,却还是柔美动听。
拍拍膝盖上的土,李维早就看出这位萧将军是位实打实的坤泽,趁着太女远眺江景,她忙对着司马侃的耳朵说了三个字:
“太女妃。”
听说太女妃出身兰陵萧氏,以美貌著称,而“萧将军”生得花容月貌,不仅也姓萧,身量还与昨夜惊鸿一面的太女妃差不多。
种种巧合堆在一起,就不是巧合。
司马侃也反应过来,粗黑的眉毛纠缠在一起。
王公世家的坤泽等闲不能出门,太女也太胡闹——心胸开阔了,竟带着太女妃公然出现在兵营,不但连顶帷帽都不戴,甚至为了出游方便,还捏了个假身份。
这帮老兵粗鲁,万一有人往太女妃身上瞟,她司马侃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兜鍪里面感觉有点挤,司马侃头大了一圈,她回头虎目一扫,见大家俱缄口不言,目光也规规矩矩的盯着鞋尖,这才放下心来。
曹楚在人群后不屑的扭过头,熟练地翻了个白眼。
带着坤泽就带坤泽,还说的冠冕堂皇,下午大营演武,步卒们都打着赤膊搏斗,看太女妃脸不脸红。
京口大营有坞堡八座,都是用夯土夹砂石、红柳、芦苇混筑而成。墙基宽约半丈,高一丈五,瓦楞顶盖下是飞阁与女墙,但没有射箭窗。
元祯的四轮车由四名步卒抬上坞堡,堡垒坚固,看上去时常维新,她点点头,又指出:“坞中能再开几个窗子射箭,敌军来袭,完全可以据堡自守。”
司马侃稍一迟疑,应下:“末将这就让人去办。”
曹楚忍不住,高声道:“大营箭矢不足一万,无箭可射,哪里还用开窗?还请太女调箭补充。”
“太女面前,岂容你多嘴!”
司马侃死咬后槽牙,她亲眼见着太女的脸慢慢转红,忙递上台阶,也是为曹楚脱罪:“太女,曹将军主管内务,对营垒不甚熟悉,她出言不逊,该领二十军棍,来人!”
挨打比降职掉脑袋强,两名偏将怕太女不悦,忙亲自动手,将曹楚的胳膊缚在背后,拉她下去责罚。
红晕尚在,元祯一抬手,却免了曹楚的皮肉之苦,她宽容的笑道:“曹将军若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罚?司马将军,营中兵马几何,又有多少盔甲刀剑,一一与孤说来。”
“回太女,京口大营有精兵八百,马匹一百……”
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姑,兵械库和营帐空空荡荡,老鼠比人还多,其中情况只看一眼便知。
司马将军也没想过隐瞒,有多少就说了多少,只是难免提心吊胆。
脸色由红转白,元祯笑容也停住,她的眼睛挑起,几欲开口又抿住嘴,似乎难以置信。
为了验证司马侃话中真假,元祯没有直接质疑,转而道:“营中情况,孤已知晓,司马将军,传令下去,教将士们预备演武。”
与建邺城外的校阅不同,京口营寨的演武偏向实战。在司马侃有条不紊的指挥下,七百步卒,一百骑卒整齐列阵,气势昂昂地经过演武台。
上官校尉数清八百人,登上演武台报告。元祯点头,又暗忖司马侃圆头方脸,倒也是个厚道人,该是多少就说多少,一个都不曾瞒报多报。
牌令兵于阵中骑马穿梭,随着青赤白黑黄五色旗变换,八百士卒在中央集结,分做许多鱼鳞状的小方阵,前段如箭矢般锋锐,呈进攻阵型。
李维等郡中属官不懂军事,看了也无趣,只时不时瞄着太女,太女笑,众人也随着笑,太女面无表情,他们也忙收敛笑容,若遇着精彩处,还要跟着鼓掌叫好。
太女妃看得仔细,长睫毛许久才眨一次,她突然道:“此乃鱼鳞阵,适宜己方有优势时用,不过也有弱处。”
元祯自然接道:“弱势在何处?”
“在鱼尾,重兵在前,大将坐中,敌方分出精兵绕到后方偷袭,即可破阵。”
萧夷光点到司马侃,笑道:“司马将军,我是班门弄斧,不比您久经沙场,由您说说,我的见解可还对?”
“太女妃——不,萧将军所言极是,鱼鳞阵头重脚轻,最适合对敌方发起攻击。”
眼睛由小变大,司马侃咽了两三口唾沫,心下颇为震惊。
太女妃着戎装,跟着登上演武台,观摩士卒列阵。司马侃还以为她只是心血来潮,权当解闷,没想到这番话下来,竟发现她颇有见地,不仅轻易识出阵型,还一语道出破阵之法。
手中旗帜一摇,场地里的五色旗跟着变化,司马侃有心试萧夷光深浅,问到:“将军,您看,这是什么阵?”
八百士卒摆开如鹤翅,左右包抄前进。
扫了眼灵动的阵地,萧夷光很快认出:“此乃鹤翼阵,攻守兼备,但需临阵大将指挥有术,否则就是一团乱沙。”
“极是,极是。”
阵型又发生变化,长枪弓箭在外围,骑卒反倒躲在中心。士卒们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移动缓慢。
身后有人连道:“反了反了,合该教骑卒出去冲锋,哪有护着他们的道理?”
其他人的话,司马侃一概不听,只看向萧夷光,只见她微微一笑,却道:“这回变作的方圆阵,能抵御鱼鳞阵的冲击而不散,并非骑卒龟缩不出。”
又是方圆阵,又是鱼鳞阵,郡守属官们听个热闹,披甲的将领眼中却流露赞赏之意,连连点头赞同。
“哈哈哈,萧将军年纪轻轻,却对兵法有如此造诣,真教我辈佩服!”
身心都深深折服,司马侃大笑,一改对萧夷光的偏见,忍不住向元祯下拜,激动道:“殿下若肯割爱,末将真想教将军留在军中,为国效力。”
明月婢娓娓而谈,自信的脸庞光彩照人,元祯看得有些痴,毫不掩饰自己着迷的目光,闻言又笑道:“孤的人,岂能留给你用?”
萧夷光谦虚道:“司马将军谬赞了,我不过是多读了几部兵书,与诸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相比,可以算得上是纸上谈兵。”
兰陵萧氏是有名的功勋世家,自建国初就名将辈起,府中多藏有兵书孤本,萧夷光遍览群书,又有大司马的熏陶,对这些寻常阵法自然了如指掌。
戴着进贤冠的郡府小吏互相看一眼,笑中带着戏谑。觉得司马侃一个老将军,为了趋炎附势,竟对年轻的太女妃赞不绝口,着实有辱晚节。
他们哪里会知道,营寨中就连曹楚这样的猛将,也只是会猛冲猛打,连半部《兵韬》都没读完,更别说懂得利用阵型的长处,减少士卒的伤亡了。
阵型井然有序的变回方阵,众兵踏着步子撤退。
六对裸着上身的步卒持着流星锤,大步跑进场,向演武台遥遥行礼。
三步并作两步,曹楚扶着腰踏上最后一步台阶,累得满头大汗。她刚刚在阵型中指挥,见步卒出场,就赶忙跑上台子,偷偷去看太女妃的脸色。
黝黑的皮肉在刺眼的日光下袒露,乾元们腰腹不挂一丝,当即挥舞起流星锤抗衡,力与力的角逐,胳膊绷起完美的线条。
太女妃谈笑如常,一点也不羞臊,让曹楚有些失望,转头却瞥见元祯又青又白的脸。
她看看太女妃,又去看士卒,视线逡巡不定,咬紧后槽牙,憋了一肚子气,只是碍着众人,没有立马发作。
曹楚乐得露出门牙,叫你带坤泽出来瞎逛,这下吃醋了吧。
她用手捂着嘴,无声的吃吃笑,视线突然一个人突然遮住。
好讨厌,曹楚目不转睛,头都偏到了肩膀上,还想看太女会不会把太女妃赶走,结果额头被敲了个暴栗:“不要脑袋了!”
苟柔掐着腰,沐浴在耀目的日光下,一张脸怒气冲冲,扬手提起她的领子,扔到一边:“再看太女妃,小心上官校尉把你的狗眼抠下来!”
曹楚一个屁股蹲摔在角落,她无力的解释:“我看的不是太女妃……”
哪知苟柔更警惕起来:“看殿下也不行!”
“好好好,我这就走。”
“慢着,我还有事问你呢。”苟柔东张西望,确定无人注意到这,才低声问:“我让你找的船,你找到了吗?”
“苟女史发话,末将还敢不放在心里?”曹楚陪着笑:“今天郡守和功曹史都在,末将特意让功曹史定了艘能坐五十人的大船,就是得从京口郡走,自然,以末将的名义。”
苟柔满意点头,又点了下她脑门:“算你懂事。”手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扔给曹节:“喏,雇船的花销,可别赊着人家。”
银袋子沉甸甸,曹楚倒出些在手掌,推拒道:“使不得那么多。”
“这点银钱还值得我收回去?”
苟柔朝她一笑,转身离开:“留着去京口郡补补袖口吧,小曹将军。”
战甲下的深红战衣洗得发白,曹楚低头一看,果真瞧到几处破线的地方,线头大刺刺的张扬。
她的心怎么这么细呀,想到方才日光下的身影,曹楚痴痴的笑起来。
第44章
几十斤重的流星锤落到地上,激起尘土飞扬,汗液下的坚实肌肉比铁都硬,步卒争相向台上贵人展现自己彪悍的身体。
直到骑卒上场,太女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虽然脸色不虞,但还是教太女妃看完了整场赤身搏斗。
她的脖颈僵直,手无意识地按着比脖颈还僵硬的腿,薄唇抿成直线。
李维等郡府属官个个是人精,觉察到不对劲,自觉的就把嘴缝上,整座演武台挤满人,却诡异的安静。
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根,曹楚暗道一声无趣,打算下台去灶上寻个饼子吃,突然前头起了场小小骚动,人们都站起来,头垂下微微弓着腰。
一股大力把曹楚拨到一边,身材魁梧的上官校尉亲自开路,苟女史护着太女妃走下演武台。
呦呵,太女妃终于意识到这儿不是坤泽该待的地方了?
演武场前头就是厨仓,曹楚在锅里铲下两个烫饼子,趁热啃了一大口,她边吃边向演武场里头走。
场边十丈开外竖了一溜儿的草靶子,台上的太女眸里含笑,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道白马红衣的矫健身影飞驰。
持长弓、搭利箭、弓弦如满月,箭矢如流星,正中靶心,继续沉着搭箭,挽弓箭无虚发。
整套动作流畅优雅,马背上的女郎小冠博衣,骑姿优雅,射术精湛,火红的两裆衣迎风扬起,身形如明月般皎皎生辉。
箭矢破风,十射十中,曹楚不禁叫了声好,京口营寨一共八百人,何时出了个神射手?
她心里痒痒,想要结交一番,使劲眯着眼抻直脖子去看马上的那人。
不看不打紧,一看大吃一惊,手里的饼子“啪嗒”掉在地上,曹楚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
潇洒下马的女郎被苟女史接着,容貌光艳逼人,这位百步穿杨的射手不是旁人,正是她瞧不起的太女妃!
不仅曹楚吃惊,先前嘲笑司马侃阿谀奉承的小吏、训练骑卒的将领还有亲身比试的骑卒,他们的眼睛都快掉了下来,脑袋瓜子像挨了一铜锣,嗡嗡直响。
营寨最好的骑卒十箭也只中了九箭,太女妃养在世家深闺,却能骑射从容,十射十中,竟比日日苦练的骑卒成绩还好。
人们不禁羞红了脸,看太女妃的眼光也由不屑变成钦慕。
李维合上张大的嘴,对萧夷光心服口服,这回不用司马侃,她先向元祯拜倒:“殿下亲临京口,又有兵法娴熟的萧将军襄助,着实是京口大营和京口郡的幸事。”
脱去箭筒与长弓,萧夷光再登演武台,发觉将领官吏都换了副面孔。
之前碍于太女威势,他们不得不下拜,如今的折服却是真心实意,目光和话语里带着恭肃,不再将她看作太女身边可有可无的配饰。
他们深深弯着腰,不消上官校尉多言,就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走过这条路,萧夷光来到元祯身边,她刚骑马奔驰过,胸膛微微起伏,美丽的脸颊都泛起了红。
许久都不得如此畅意,禁锢在宫室里的筋骨彻底舒展,马背上的颠簸,让她回想起长安的仆射府,那段与姊妹纵马遂欲的日子,多么肆意快活,多么张扬热烈。
“自南下以来,孤没见过你动弓箭,猛然连射十发,手指疼不疼?”
元祯的话将她从萧八娘拉回到太女妃,萧夷光怔然回神,身边人由姊妹好友变作将领官吏,眼前也多了方雪白的罗帕。
微笑着接过罗帕,萧夷光边擦拭鬓角的汗雾,边道:
“我手上带着殿下送的玉韘,倒也没有事,只是胳膊难免生疏,为了求准头,逞强拉满弓,怕是第二日就抬不起来了。”
元祯哈哈笑道:“你莫再自谦了,司马将军看了你射箭,连声喝彩,一再要求你传授几招给骑卒。”
司马侃早就按捺不住,她眼睛发光,啧啧称赞:“萧将军年纪不大,射术和兵法却都登堂入室,若是便宜,可否教授士卒们几日?”
“京口营寨多是步卒,像将军一般文通兵法,武能骑射的人可不多。”李维随着夸赞,也劝道:“司马将军又忙于军务,没空训诫士卒,您若只传授几招,也够他们受用无穷了。”
赞美一拥而上,萧夷光却神情从容,既不过分谦让,也没有沾沾自喜。
在司马侃的一再请求下,她思忖片刻,竟真的应承下这桩差事。
两人约好先教兵法,每隔五日上两个时辰的课。李维也凑趣,要自掏腰包买二十本《兵韬》送给营寨。
苟柔在旁看着,蹙起了眉,心想太女妃太恃宠而骄了些,她的身份本就敏感,还要扎进乾元堆里,最重要的是,也不与殿下商议商议,私自就做出了决定。
不过殿下没有发话阻止,她也不好干涉,只能沉默。
————
骑卒献艺后,步卒中的角抵朋进场,他们平日训练步卒角抵,如今太女驾临,就亲自上场表演。
因广陵王尚武的缘故,元祯不仅看过角抵,在她双腿健全时,甚至还亲自上场过,那时无人敢将她真正摔到地上,她也就从这项比赛中获得了许多乐趣。
但今日元祯看得心不在焉,校阅一结束,勉励过演武的将士,让人颁下广陵王的赏赐,她就回到了营帐。
帷幕一揭开,心娘静娘坐在步障外的胡床上,每人面前有十来枚铜钱,双手还在哗哗摇着。
苟柔松开推四轮车的手,生气的去教训她们:“太女去校阅士卒,你们在大帐偷懒就罢了,竟还敢簸钱。”
簸钱是一种掷钱赌输赢的游戏,先将钱扔到台阶或地上,再摊平看钱正反面的多寡,有善簸钱者一日能赢五六贯钱。
这项赌博风行于年轻的女郎郎君中,深宫中也不乏有寂寞嫔妃日日玩耍,却在东宫遭到禁止。
心娘静娘措手不及,连忙俯身收拾铜钱,岂料元祯推着四轮车过去,不仅没有责怪,反而笑着对她们道:
“前朝王司马有首诗,道是‘春来睡困不梳头,懒逐君王苑北游。暂向玉花阶上坐,簸钱赢得两三筹。’如今是秋日,孤看你们是秋来簸钱两三筹了。”
见元祯笑盈盈,不仅不生气,还主动搭讪,心娘惊讶看了静娘一眼,静娘也一脸茫然,两人寻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试探的问:“殿下事务繁忙,奴婢们纵是想跟出去,也不便露面。簸钱只是随意打发时间罢了,殿下——也想玩簸钱吗?”
元祯没有拒绝:“孤从未玩过。”
心娘大喜:“奴婢可以教殿下!殿下天资聪颖,就是不学也会玩的。”
这道冰川可算是捂化了,心娘静娘心里喜极而泣,娇滴滴地贴上元祯,就要扶她上胡床。
苟柔见元祯对二婢百依百顺,也察觉到不对劲,她刚要开口劝解,又想到萧夷光在校场上的自作主张,便闭了嘴。
她们说话时,萧夷光神色如常,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她转入步障内脱下褶裆衣,换上间色裙,解开方便骑射的圆髻,梳成垂髻。
想了想,又对着铜镜添上件步摇,萧夷光这才迈出步障,拦下倚进元祯怀里的心娘,平静道:
“殿下在四轮车上坐了一整日,腿脚血脉不通。先教妾给殿下按一按腰腿,等筋络疏通了,再玩乐也不迟。”
“太女妃,奴婢们读过《抱朴子》,也会按摩。”
心娘不肯让,她们在东宫时,王后不许两人同榻,太女妃便打着给太女按摩的幌子,遣宫婢们出殿。
一按摩,就是个把个时辰,也不知她们在里头做什么,有时她侍奉在殿外,还能听到隐隐的呻吟,气得脸都红了。
这哪是按摩,分明是太女妃为白日宣淫找的借口!
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太女妃得逞,心娘抱着元祯的胳膊,央求道:“殿下,您就试试奴婢的手艺吧。”
静娘从另一边贴上,也暗示道:“是啊,殿下,奴婢们可不止会洗衣刷碗,还有许多本事想要给您瞧呢。”
元祯闻言,抬眼故意去看萧夷光,只见这人神情淡淡,并不因自己左拥右抱生气,看着心娘乱摸的手,像看一只与己无关的凳子。
只怕炉上那壶开水都比她有滋有味!
明明在洞房夜,她还会为自己吃醋呢。
难道是明月婢见识过那帮老兵的强悍,果真动了心,所以才对自己如此冷淡?
不知是怒火多一点,还是伤心更胜一筹,元祯攥紧不争气的腿,索性也跟她划清界限:
“八娘今日骑马射箭,想必也累了,孤不敢再操劳你,就让心娘来罢。”
像金子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偏偏就砸到自个怀里,心娘本以为太女会将自己推开,闻言顿时又惊又喜。
果然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对的,王后说的不错,就算是神仙眷侣,也总有闹别扭的一天。
心娘发誓要在两人中间凿出条缝隙,她翘起兰花指,矫揉造作地为元祯宽衣解带,一举一动非常夸张。
静娘也不甘示弱,主动邀宠:“殿下,那奴婢做什么呢?”
“你啊,孤想一想。”
元祯视线挪回萧夷光身上,见她还在胡床前“碍眼”,询问道:“八娘还有旁的事吗?”
第45章
窄窄胡床上,心娘和静娘一边一个,把簸钱都扔到了床脚,妖娆的靠向元祯怀中,恨不得将自个揉进她的身子里。
左右挤着温香暖玉,元祯涨红着脸,她的左手被心娘抢过去握住,右手局促的放在大腿上,静娘拉了几遭没拉动,才躲过一劫。
这不像是在享齐人之福,反倒像是被山大王掳上山的坤泽,正在以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她抬眼瞟了萧夷光一眼,颇有幽怨,心口不一道:“八娘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瞧出二人不和,不待萧夷光说话,心娘抓紧机会添把猛火,她得意的拉长调子:“这人啊,吃惯了山珍海味,就想尝尝清粥小菜的滋味,想必太女妃也能理解吧。”
谁吃惯了?孤可没吃惯!
元祯心中一惊,忙抓紧心娘在掌心画圈的手指,“不要瞎说!”
明月婢的信香她还没尝过是什么滋味呢,再不教心娘闭嘴,元祯怕是这辈子都甭想再吃上山珍海味。
“哎哟,殿下您干什么呢,都抓红奴婢了。”
掌心被按出一点红痕,心娘不依不饶,羞答答抚摸元祯的下颌,娇弱的喊疼,偏要她吹吹才能好。
断断续续的掌纹凑到了鼻尖,元祯假意捏住研究一阵,下结论:“你的手好好的,孤刚才可没用力。”
心娘没想到太女会不认账,这还了得,嚷嚷道:“哎呀哎呀,奴婢受的是内伤,殿下抓了就是抓了,怎么好耍赖。”
静娘一体同心,扭上元祯的一侧身子,帮腔道:“奴婢也瞧见了,殿下也忒小气,连吹吹都不肯。”
“奴婢不要金山银山,也不要殿下许下山盟海誓,只是疼疼奴婢,殿下也不肯吗?”
“这……”
两婢闹腾起来就不罢休,元祯额头直流汗,当着明月婢的面,她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
今天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元祯的脸红成朱砂,她本想用两个婢子刺激明月婢,结果明月婢无动于衷就罢了,反倒还把自个折进去,教人看了一场闹剧。
丢脸丢到了这个地步,元祯越想越气,好脾气在拉扯间磨光,她一把撤下腰间挂着的香薰球,掼到地上:
“成何体统!出去,都给孤滚出去!”
心娘和静娘对上元祯发怒的红目,吓得一哆嗦,屁股顺着胡床的边沿顺溜的滑下来,脚步又轻又快,眨眼间就钻出了大帐。
苟柔要去给她解开外衫,也被一把推开:“孤不要你伺候。”
不想要苟柔,帐中又无外人,那就是要太女妃亲自动手了?
无奈的看了萧夷光一眼,苟柔低声道:“殿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女妃莫要介怀。”
营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元祯早就听着了她的话,没好气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萧夷光用眼神示意她安心,便替了苟柔的位置,弓身伸手去解元祯腰间的玉带钩。
今日校阅,考虑到元祯会在外奔波一整日,晨起时苟柔将革带系的尤为结实。
解开颇为复杂的结后,龙首蠄纹的玉带钩一松,革带随之落到胡床上,萧夷光刚要给她揭开领子,却被一只手抵住了肩膀。
元祯仿佛在故意折磨她,嫌弃道:“笨手笨脚的,还是换阿柔来。”
双手垂于小腹前,萧夷光没有顺从她的话,反而对上那双琥珀色眼眸,装作觉察不到元祯的情绪,柔声问:
“常言道,熟能生巧,殿下不给妾练习的机会,难道是想让妾在旁人身上练?”
瞧瞧,自己还没死呢,这就惦记起旁人了。
不管萧夷光话里有没有这种意思,元祯蛮不讲理的这样想,语气也就很不爽:
“孤何时说过这种话——有苟女史在,孤日后用不着你,你也没有练这等杂事的必要。”
妻妻间互相更衣换帽,既增多身体的接触,也加深两人的感情。元祯不许她做,摆明要与她扯清干系,拒绝两人的亲近。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夷光自然看得出元祯在生气,不仅是看得出,还明白自己就是惹她生气的根源。
不过今日之事,却不是她的任性妄为。元祯能顶着压力带她游乐,却不代表愿意与她分享权力。
为了尽快北伐,也为了增加权柄,萧夷光故意答应与将领们的接触,便是想试探元祯的底线。
若是元祯并不在意,她可顺势招揽心腹,若是元祯暴跳如雷,萧夷光也会另寻他法。
不过如今的情况却出乎意料,她摸不清元祯的发怒,到底是因为不喜她干政,还是出于占有欲。
萧夷光抿唇,眸光突然哀恸,她没有让出身位,反而倾身牢牢搂住元祯的双臂,将头倚在她的肩上。
元祯被她紧紧依偎着,心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打乱,她下意识想将人推开,手却控制不住般,从胳膊抚摸到后背,最终停在腰间。
她夜里曾用红烛照过萧夷光的背部,在纤腰与臀间,生有一对浅浅的腰窝,元祯是知道的,甚至于现在隔着柔顺的衣物,她还能用指头感知到。
美丽的身躯,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瘦,如此纤秾合度,让人不禁流连忘返。
再一抬眼,元祯发现苟柔用手捂着脸,指缝张得老大,正在偷偷望这里瞧。
“咳咳咳。”
像受了惊的兔子,被元祯咳嗽警告后,苟柔彻底用袖子捂住脸,低头跑出大帐。
刚刚还在置气呢,元祯的火没消,也不会轻易就被美人计打败,她狠下心拉远这个柔软的怀抱,却看到萧夷光发丝散在脸边,红了眼角。
这回轮到元祯手足无措了,她细细理了理方才的对话,好像自己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怎么明月婢却泫然欲泣呢?
“你哭什么?”
“那罗延,倘若,只是倘若,你一遭逢难出逃,马车只能载两个人,你会带着妾还是会带着苟女史?”
“我会——”
元祯挠头,以她的性子,真到那一日,与其仓皇出逃受辱,还不如叫着东宫上下一起喝鹤顶红。
不过,这道题是个二选一的答案,对上明月婢期待的泪眼,元祯稍稍迟疑,便做出选择:“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肯定是要妥善安置阿柔,然后带着你逃跑呀。”
苟柔是伺候元祯十数年的忠仆,元祯没有为了哄好萧夷光,立刻放弃她,说明还是有情有义的。
萧夷光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她紧抓元祯的选择,绕回二人先前的话题,继续问道:
“既然殿下只会带着妾,那为什么不许妾为您更衣?还是说,殿下只是为了哄妾高兴,才说出的这番话,其实殿下更想带着苟女史?”
……
元祯突然醒悟过来,枕边人太聪颖的话,似乎也不是件很完美的事情,比如现在,她就陷入了明月婢层层预设中,并被问的哑口无言。
自己明明占着理,回来后就该直接问她为什么要擅自做主,而不是生闷气,然后去回答这些有苟柔没她的傻问题。
“孤有手有脚,真到那时候还摆什么谱,自个就把衣裳穿上了。倒是你,你为什么——”
“是妾的错,妾不该质疑殿下的话,想当初南逃时,殿下与妾相识不过数日,却能不计前嫌,带着妾与稚婢一同来到建邺。如今结为妻妻,恩爱两不疑,又怎么会抛下妾一个人呢?”
萧夷光截断她的质问,嗓音里浸满了柔情,她把心完完整整的剖开,表白道:
“殿下对妾恩情并重,倘若这种事情发生在妾身上,就算妾自己无路可走,也会将逃生的马车让给殿下的。”
“我,这。”
这席话像是江南最难缠的风,成功吹红了元祯的脸颊,将她的怒气也吹到了爪哇国。
原来自己对她的好,明月婢全都记在心里,甚至还愿意为自己付出性命。
元祯不知道她为何会提到这一茬,但还是忍不住感动,结结巴巴道:“孤不会教这种事发生,你莫要多想。”
许是为让萧夷光心安,元祯放松下与心娘静娘同坐时的紧绷身体,毫无保留的拥她入怀。
两人温存一阵,萧夷光才抬起靠在她肩上的头,佯装疑惑:“殿下方才想问什么?妾没有听清楚。”
有那段表明心迹在前,元祯心中的气早就顺了,看着她楚楚动人的脸,无论如何都发不起火,反而暗忖:
明月婢胸有丘壑,拘在营帐也是徒生抑郁,不过是给将士们讲课,众目睽睽下,应当不会生出其他事,不如就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