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妾想随殿下留在建邺。”
平静的江面上水光潋滟,一轮皎月悬于丝绸般的薄云后,萧夷光眸中星光点点,像极了江上的渔火,点亮了沉沉夜色。
她的目光柔情绵绵,勇敢地凝视着她,元祯在乌黑如琉璃的瞳仁里,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倏然掉进爱意的漩涡,脖子以下像是被水淹没,几乎都要喘不过气,元祯先是一怔,后嗫嚅着避开与她眼神纠缠,违心道:“孤不想耽搁你的前途。”
“只要殿下安康如意,妾不担心自己的前途。”
像是扬起漫天火星的烙铁,她的话一字一字的烫进耳中,元祯的脸颊熟透,肩膀却哆嗦起来——无论是第一眼的惊艳,还是几日来的相处,她都愿为眼前人折腰。
可自己是艘满是窟窿的大船,有名医好药的堆砌才勉强行驶,再拉一人上船,下场只有一同沉没。
手被柔软紧紧覆住,通过坚定的力量,仿佛在表白她的心意。
答应八娘很容易,拒绝她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元祯痛苦地闭上双眼,将最耻于开口的暗疾袒露在萧夷光面前:“孤、我自幼身子孱弱,从未来过信期,根本无法与坤泽结契,八娘,你值得更好的乾元。”
若说残疾的双腿是她遮掩不住的残痛,那么有名无实的腺体,则是元祯从不敢让人知晓的耻辱。
除了她、苟柔和玳婢,萧夷光成了世上第四个窥见这一深埋在重重衣衫下秘密的人。
如山的重负压于心中,今日一朝吐露,元祯腰身垮下来,大口喘着粗气,忍不住想要逃避。
四轮车纹丝不动,手上的力度反倒更重,她听到萧夷光轻笑,她并不惊讶:“不消殿下说,妾早就猜出一二,殿下赠妾的衣袍上,妾嗅不出乾元的信香。”
“桓医工的本领,孟医工学了九成,有她在,殿下会尽快康复的。”
烁烁烛光下,萧夷光不饰脂粉,端丽冠绝,一颦一笑都像灼灼桃花:“即便无法医好,妾也愿意陪在殿下身边,日后择一宗室收养,同自己所生并无二样。”
元祯始终没有松口,她疑心萧夷光经历过家破人亡,想要嫁给自己,不过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河边的稻草,思索片刻,还是忍痛将人推出去:
“孤认识许多青年才俊——”
微红晕染耳根,萧夷光的声音羞恼,扬声打断她:“什么青年才俊,是张十一郎还是李大郎?妾也见过许多长安世家子弟,还从未对其他人如此真心过,殿下难道怀疑妾的真心?”
“不不,我没有。”元祯连忙否认,隔着一层裤子,她的指甲都要嵌入腿肉里了。
一点幽香撩人,柔媚的嗓音像在天边,又像在耳边:“那罗延是殿下的小字吗?殿下能否应许妾也这样唤您?”
不知是谁先主动,鼻息相闻,丹红与泛白的唇瓣近在咫尺间,元祯回神,先拉开了距离,她看到八娘一晃神,红云羞满白皙的面容。
掌心贴上掌心,“孤会名正言顺带你回建邺。”
她如是保证。
早上醒来后,明明滴酒未沾,萧夷光却好似宿醉一般,晕晕沉沉。
与其说是醉,不如说成梦更为妥帖。
微风吹进来,床边开了扇小窗,船已经快到建邺口岸。
透过窗棂望出去,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于南北岸之间,即便天刚蒙蒙亮,北岸的流民也早早就候在了码头上,在惊恐焦虑的等待中,翘首期盼下一艘船上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流民黑压压的人头已然模糊,萧夷光捏了捏额角,与元祯执手、拥吻的画面清晰浮上脑海,她的眼眸很快清醒。
若说先前登上元祯的马车,是她为去会稽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昨夜并不含蓄的表白,则是萧夷光为救阿母,有意钩织的一场色授魂与的梦。
南逃的途中,她对元祯的印象大有改观,但还远远不到两情相悦的地步。
或许她们再多相处几日,或许元祯有一副健康的躯体,萧夷光都愿意将身心交付,但是元祯的残疾已是定局,而她们也不会有太多独处的时间,大船顺流而下,建邺近在眼前。
冷眼旁观过世家子们狼狈出逃,不得不仰仗元祯的部曲,萧夷光意识到,想要击溃羌人,救出阿母和亲眷,手中不能没有兵马。
阿姊会稽一郡的实力太过单薄,放眼望去,天下唯有广陵王有重整乾坤的实力。
她主动帮元祯收服纨绔,但并非那时就下定了决心。元祯的身体、性情,都纳入萧夷光的考量,她不想嫁给一个只贪图美色而无北伐雄心的昏君。
几日的接触后,萧夷光意识到元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选,她品性仁慈,从不将坤泽当做可随意亵玩的器物,精神不济,却正方便她日后名正言顺的插手朝政。
最终促使萧夷光下定决心的,还是郑銮的醉言醉语。
谢七娘的名字,让元祯借酒消愁,也使得她生出危机,建邺城内有多少个谢七娘?
元祯不会只有一段前缘,船停后,争相向元祯献上坤泽的人也必不会少,昨夜,是萧夷光最后的机会。
好在,她成功了。
许是得了元祯的吩咐,今日是苟柔亲自来服侍她穿衣挽发,连态度也一改往常,虽还是称萧夷光为“八娘”,但语气毕恭毕敬,带着疏离与尊重。
建邺城外旌旗蔽日,鼓角喧天,立有大功的王太女今日归来,元叡率领王后诸子,以及小朝廷里的文武百官,亲临郊外迎接元祯。
葱葱草地上搭起华丽的帷幄,虎豹骑个个如下山的猛虎,威风凛凛的保卫着王室的安危。
萧夷光扶着苟柔的手下车,元祯已进入帷幄中坐定,正座上的是广陵王元叡,与纤细的元祯迥然不同,他身高九尺,脸庞英俊凌厉,打磨力气生出的一副健硕身体,将宽袍撑得紧绷。
元祯的手被一名坤泽少女紧紧握住,那少女身量高挑,生着丹凤眼驼峰鼻,英气逼人,像是从元叡脸上拓下来的。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怕萧夷光多想,苟柔悄声道:“八娘,那位是殿下的同母妹,丹阳县主元缇。”
据说元缇文武兼修,广陵王最疼爱这个女儿,虽然是坤泽,南讨建邺时,广陵王也弃了诸子不用,只带她去。
萧夷光颔首,又问:“大王身后的富贵妇人,可是王后殿下?”
苟柔抬头飞快瞄了一眼,低头道:“是,她从前待殿下是极好的,不过王后有自己的亲生子,未免也会生出别的心思。”
正说着,只见王后脸上端庄的笑意更深了,她望向萧夷光,并要婢女请她过来一叙。
“妾萧夷光,见过大王、王后。”
萧夷光踏进帷幄,行礼又下拜,只听长案后暗暗传出倒吸气的惊叹:“不愧是萧八娘……”
今日她预料到会见元祯的家人,就用船上不多的脂粉,薄薄地敷了层淡妆,妆成后如朝霞映雪,不仅朝夕相对元祯挪不开眼,她在席弟妹甚至都惊叹出声。
广陵王元叡面容严峻,怕是帷幄中最冷淡的乾元,他只看了一眼萧夷光,见人如此艳丽,和悦的眉头顿时就要拧到一处去。
“不要多礼,坐吧。”
语气淡淡的,元叡给她指了个离元祯最远的位置。
萧夷光不卑不吭,谢过后从容就座,她看到元祯向她望了几遭,又看向广陵王,眉间浮现不解。
“八娘是长安人氏,可有亲眷一同过江?”
王后嘴边笑意不改,她语调和缓,听了让人十分舒服。
“回王后,妾出行匆匆,身边唯有一外甥女作伴。”
高玉听了,忙问:“为何不请这位娘子也进来?”
萧夷光推辞:“外甥女年仅两岁,正是不通人事的年纪,恐惹诸位贵人笑话。”
她向着王后回话时,身边一直有道灼灼目光打量她,眼神炽烈到似乎要在萧夷光身上烧出个窟窿。
原来是个小女孩儿,高玉没有强求,而是笑道:“那罗延从前不近坤泽,惹得我与大王空着急,还以为她身子是有难言之隐,这下好了,原来不关旁的事,是缘分未到。”
谈及亲事,萧夷光羞涩一笑,垂首却暗忖,倘若乾元身上有暗疾,做母亲的理应千方百计遮掩才是,王后却拿来“无意”间笑谈,倒像是在给元祯下暗绊子。
广陵王妻妾多,事端也多,萧夷光盈盈眼波凝住,即便顺利嫁给元祯做正妃,宫中的腌臜事怕也不会少。
“难得她能有成亲的心思,既然八娘身边没有长辈,听说会稽郡萧太守是八娘的长姊,百姓家都说长姊如母,就请她到建邺商量你们的亲事吧。”
会稽在扬州治下,到建邺只有三日路程,长姊若亲自来,也快。
萧夷光应下:“妾今晚就写信给她。”
“萧国相与你同宗,这几日,你且安心在国相府住下。”
广陵王再没瞧她一眼,扬手打发人出去。
萧夷光起身,趁着高玉询问元祯身体,无人关注她之际,抬眼看向那道肆无忌惮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是位膀大腰细的郎君,坐在元祯下手,歪着头直勾勾的盯着人,好似能将她的衣裳都剥下来。
见萧夷光回看,他笑得不怀好意。
第32章
走出帷幄,苟柔迎上来,两人绕过穿梭往来的宫婢和虎豹骑将士,走到僻静处,萧夷光站住问她:
“苟女史,里头有位郎君,左眼下生着颗黑痣,他是殿下的什么人?”
“眼下黑痣……”
离开王宫快两个月,苟柔乍一听,也寻思了半响,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颧骨低平,皮滑如油?那八娘问的人许是衡山郡王元焘,大王与王后的长子。”
王后所生的一男一女都骄奢淫逸,元焘最爱对宫婢动手动脚,苟柔忙关心:“他是得罪娘子了吗?”
她们站在一株柳树下,萧夷光折了根柳条在手中,嫩软的枝条揉搓又展开,“许是我多心,自进帷幄后,总觉得郡王的眼神露骨,让人瞧着不舒服。”
年少慕艾,情有可原,可萧夷光作为元祯意中人被引入帷幄,哪有一双眼睛粘上自己阿姊未来的妻子的人,衡山郡王未免太色胆包天了。
“呸。”苟柔啐道:“狗改不了吃屎,郡王就是个浪荡子,偏生王后还惯着他,让人没处说理去。宫里的婢子都躲着他走,日后八娘也小心着些,免得恶心到您。”
说话间,一个模样机灵的小婢子从另一顶帷幄中钻出来,她踮着脚四处望望,看到苟柔后小跑过来,笑道:
“见过八娘,奴婢名叫英娘,是寿春县主府的下人,我家县主说八娘远道而来,身子一定疲乏得紧,要婢子请您先回府歇息。”
苟柔识得她,向萧夷光解释道:“寿春县主乃大王幼妹,十五年前就下降于萧国相。”
兰陵萧氏是大族,萧夷光与萧智容同属萧氏驸马房,上数三代是堂亲,寿春县主代妻子招待堂妹,也情有可原。
宽阔的大道直通建邺城门,两边站满了虎豹骑,一辆车子缓缓驶出,停在相隔不远处,像是在等她们上车。
苟柔瞄了眼,发现是相府规格的马车,就问英娘:“县主如今也住在国相府吗?”
按大周律,公主、县主出嫁,会获建自己的府邸和属官,无论与驸马县马感情多深厚,夫妻想要见面,都必须经过传召,而不能同住一处。
寿春县主与萧国相也不能例外,所以看到相府来接人的车子,苟柔才会惊讶。
英娘代苟柔扶上萧夷光的胳膊,手上又稳又有力,笑着解释道:
“大王携百官宗亲刚迁来建邺,城内屋舍不足,县主说大王为此事发愁,她也就不讲那劳什子虚礼,主动将县主府让给其他臣子,自己则搬去了相府住。”
建邺城内江南世家云集,广陵王一家可以住进吴行宫,但他手下北来的臣子也需要安置。
两方争夺城内宅邸,互不相让,教广陵王发了好大一通火。在这关节,寿春县主肯主动让屋,无异于以身作则,教原本想争的人也息了心思。
萧夷光夸道:“县主为大王着想,顾全大局,实乃宗亲表率。”
“八娘谬赞了,大王对我家县主也是极好的。”
英娘嘴上谦虚,下巴却微微抬高。
主人家不计较财物得失,德行良好,史书上也会多赞一笔,传出去,就是府中婢子也跟着面上有光。
苟柔跑去抱了稚婢回来,看着她们坐进马车,“八娘,东宫从广陵城搬来,还有许多事要忙。英娘会带你们去相府,日后殿下有什么事,奴婢也会去相府告知。”
————
国相府藏身于一条青砖幽弄中,据说曾是出逃大族陆氏的豪宅,广陵王入主建邺后的第一日,就将它赏赐给了萧智容居住。
江南雨多水多,建筑也与江北大相迥异。栗柱灰砖、屋斜墙高,四方的小小天井,只能看到头顶的四方天空,若是遇到雨天,连天上的云彩都混沌了。
檐下滴水不断,像掺了杂质的玉磬,萧夷光自北来,听不惯连绵的雨声,即便英娘关上窗户,闹意也能从墙壁钻进来。
好在寿春县主是个好相处的人,她眼中带着笑,开口时轻声慢语,性子比元祯还要好。寿春待萧夷光像待自己的亲侄女,衣食起居都要过问,怕她寂寞,还教自己的女儿萧娥陪她说话弹琴,萧夷光心中多了几丝安慰。
更让她惊喜的是,不过五日,长姊萧琼就从会稽飞奔赶来。姊妹相见那日,萧夷光正与萧娥手谈,门槛后激动一声:“八娘!”
掌心的黑子掉落,在棋盘上打了几个滚,还未完全停住,萧夷光的肩膀被一双手扶住,她抬头,入眸的是长姊饱含泪水的眼睛。
“阿姊,你终于来了。”
萧琼眼中充满血丝,她星夜赶路,惹了一身风尘,来不及去拜谒国相,就急如星火地让人带她找到八妹,“八娘,你吃了太多苦,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阿姊。”坚强了一路的萧夷光泪如珍珠般滚落,她痛苦扯住阿姊的前襟,嘴中尝到了自己的泪水:“我这点苦算什么呢,阿娘阿母和星婢,她们,她们都下落不明……”
她们含泪凝噎,情难自己,萧娥也悄悄放下棋子,带走了室内所有婢子。
用袖子给她轻轻拭去泪水,萧琼的心像钝刀子在割,呼唤着她的小字,安慰道:
“明月婢,莫要哭了,你还有阿姊呢。不、不要自责,我进城的时候,遇着了太原王氏逃来的人,他们都能带着细软脱身,往好处想,阿娘她们或许也在路上呢?”
带着泪光,萧夷光猛然抬头,急急道:“我竟忘了这一着,我这就去求王太——”
“哪里用得着你操心。”萧琼怜爱道:“我已经把带来的部曲分派到东西五个码头上,不仅阿娘阿母,就是遇着其他萧氏的人,也要给我带回来。”
怕提多伤心事,又惹得妹妹落泪,萧琼故作轻松道:“说说你吧,明月婢,你的好事将近,阿姊还未恭喜你呢。”
姊妹二人坐到胡床上,萧夷光斟了杯茶递给阿姊,也收拾了下心情:“王太女将我从羌人手中救下,又对稚婢爱护有加,人是极好的。”
与元祯的亲事,完全是因她想救阿母而促成。若是与阿姊实说,阿姊定要反对,萧夷光便隐去不谈,笑容幸福轻松,谈到元祯,眼中闪烁羞涩的光。
萧琼没有完全放下心,她放下茶盏,出门四处看了看,又关上门,回来神情严肃,低声道:“你不要瞒阿姊,王太女是不是逼迫你了?”
“啊?”
想不到阿姊如此心细,只是元祯不仅没有无礼,这桩亲事甚至还是萧夷光自己“强求”来的,可不能让元祯戴上这顶帽子。
她忙正名:“阿姊,王太女没有做乘人之危的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明月婢,萧氏女不愁嫁,广陵王想要讨平豫州,就得用会稽的钱粮,你不要畏惧王太女的权势,就屈身于她,她毕竟……腿脚不便。”
萧琼咽下寿元不久四个字,她突然想到,万一明月婢是真的心悦王太女,这么说她,岂不是会惹得人不高兴?
果然,“阿姊,你说什么呢?”萧夷光挽住她的胳膊,故意笑道:“我与太女同行一路,还能不知道她是什么身子?孟医工也来到了建邺,她说殿下的病尚有希望,你就别操心了。”
“你既然能这么想,阿姊就放下心,你阿嫂还在会稽采办的你的嫁妆,等她到了,就让她为你操持亲事。”
大周有厚嫁的风气,嫁进王公之家,所用花费更是数以万计,阿姊只做了几年郡守,压力可想而知。
喉中涌上酸涩,萧夷光刚要出口感激,只听萧琼笑道:
“明月婢,千万不要说谢字,听说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与你阿嫂有多高兴。稚婢呢,上次见她时她才刚出生,把她抱来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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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日后,萧琼的妻子王遗姜也带着字画古玩珠宝首饰等轻便的嫁妆赶到,她还额外筹了一笔银子,打算陪萧夷光在建邺买笨重的家具摆设。
哪知建邺城涌入的中原世家太多,他们租赁房子,把城内的家具用器给买了个精光,萧夷光与王遗姜转了几日,连床都买不到合适的。
寿春县主听说后,干脆带着她们去了宣城郡,那里巨木多,又离长江远,可以从从容容地寻工匠定做。
看过宣城郡的家具,虽不如长安,但比建邺要好得多,萧夷光择了几十样精美的,交付了定银,约定好日子要部曲来取。
回到相府,已经是五日后,她们路过前堂,看到萧智容与萧琼面色不虞,寿春县主示意两人跟上,她先跨进堂,问:“你们这么早回府,是出什么事了?”
萧琼躲开妹妹望过来的目光,垂下头,脸上尽是懊恼。
萧智容遣开婢子,她对萧夷光道:“这几日宫中放出消息,大王命谢、顾、孙三姓献上府中坤泽画像,竟要在江南士族中为太女求娶正妃。”
“我连着日子求见大王,大王皆不见。”萧琼重重叹了口气:“昨日传我入宫,却只是说了些中原世家南渡的事,至于你的亲事,则避而不谈。”
第33章
广陵王以萧琼出身兰陵萧氏,熟悉中原世家为由,加封她为黄门侍郎,负责北方世家、流民侨居江南一事。
繁盛的建邺、宣城、吴兴等郡的土地都为江南世家大族所有,而南渡的北方世家多达上百个,他们都带着宗族、乡里、宾客、部曲,没有土地,迟早会变成新的流民生乱。
北来世家既包括跟随广陵王南渡的广陵世家,也包括从长安等地逃出的中原世家,他们都是累世官卿,文化底蕴深厚,有不少通晓儒经、律法的人才。
广陵王想要摆脱建邺豪族的制肘,自然就对这些人十分重视,不仅授渤海高氏、弘农杨氏数人以高官,还要将其亲族部曲安置到地广人稀的会稽。
“王后亲弟高虢出身渤海高氏,大王擢他为游击将军,掌王宫禁兵,弘农杨氏中也有几名青年才俊,进了门下省……江南豪族唯有扬州刺史谢简等寥寥几人居高位,大王不肯分权给他们,只好用联姻安抚。”
所以他才会赐给萧琼百绢百匹,又顺势委以重任,显然是想堵住萧氏的嘴,使萧氏不要再打太女妃位置的主意。
八娘名满京华,长安多少好乾元求娶都不得行,如今要嫁一个病秧子,竟还遭到了拒绝。
萧琼深以为耻,说话时不住偷偷去看八娘的脸,又为广陵王找了许多借口,生怕给她心中留下阴影。
王遗姜脸上也挂不住,她生气道:“我们家难道是卖妹求财的人吗?再者说了,明月婢与太女两情相悦,更不会因区区财物就放弃感情!”
退亲在即,萧夷光却比众人淡定得多,她心湖波澜不惊,一针见血道:“大王子嗣多,想要给江南士族外戚之荣,无需非用太女妃。”
接着萧夷光讲出郊外帷幄中的事,广陵王见到她后由喜转怒,语气疏远,但她行事都恪守规矩,不清楚为什么大王的脸色会突然的变换。
“我知道大王是什么心思。”
开口的是寿春县主,知兄莫如妹,她的眉头越来越皱,少见的怒气冲冲。
“八娘是个好坤泽,不嫁给那罗延嫁给谁?王兄是老毛病又犯了!”
寿春在人前兄友妹恭,向来以维护元叡为主,这么恼怒的斥责,还是头一遭。
萧夷光与阿姊们面面相觑,眸中疑惑不解,还是萧智容清了清嗓子,“夫人,这件亲事——”
“不用你们管,明日我就入宫,不信大王连我都不见。”
寿春全揽在自己身上,她与萧夷光相处了时日,觉得满城的建邺贵女加起来,都不及八娘的一根指头,就连有贤名的谢七娘也不例外。
这样秀外慧中的八娘,她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今日就让人嫁给自己的侄女,当即又拉着八娘的手,安慰道:
“八娘只管安心备嫁,得闲让阿娥陪你出去赏花,别只闷在府里,我有法子劝大王回心转意。”
————
第二日晨起,饭堂里只有萧夷光、萧娥和王遗姜三人用早食,据萧娥说,她阿母天还未亮就急冲冲上妆,这会估计已经迈进了行宫大门。
正如萧娥所料,寿春县主的确早在一刻钟前就下了车,昂首阔步地入宫找元叡算账,只是不到一刻钟,她又扶着婢子的手走了出来。
广陵王携丹阳县主去东山练兵去了,自陆氏逃到豫州,建邺城内其余世家也蠢蠢欲动,元叡能征善战,打算秋收后就发兵征讨,断了他们的后路。
寿春扑了个空,未免有些灰心,她在高玉的后宫中略坐了坐,顺带打听了下元祯的近况。
高玉道:“建邺湿热,那罗延不耐高温,日中时会眩晕,太医来瞧,都说是中暑了。”
明明回城那日,元祯还有些精神呢,寿春的心揪起来:“怎么不取冰来用?”
高玉无奈一笑:“大王寝食朴素,更反对郎君女郎们享乐安逸,王宫不到八月,从不准开凌室。”
“这是生病,哪能死板守着他的理?”
寿春坐不住了,放下茶盏告辞:“王兄小气,做阿姑的不能坐视不理,我这就把相府的冰给东宫送去。”
县主的马车来去匆匆,路过人挤人的朱雀大街,差点与一群郎君撞上。
及时扶住婢子的胳膊,寿春才没从座上滚下去。
她掀开帘子往外瞧,穿着绫罗绸缎的乾元飞驰而去,在他们宽阔的肩背中,寿春看到侄子元焘的身影。
“恒奴这是去哪?”
元焘率着渤海高氏的一群子弟,纵马狂奔,丝毫不顾街上百姓的安危,直到乌衣巷巷口才扶辔缓行,用力挺起胸膛,摆出一副高贵姿态。
自广陵王放出口风要为太女择妃,江南世家兴致缺缺,他们瞧不上命不长久的元祯,暗地里却与元焘眉来眼去,纷纷将最出挑的坤泽留给他。
今日,扬州刺史谢济设宴邀请元焘。元焘多日于诸府中应酬,看腻了世家坤泽,原是想推却不去,却突然想起谢七娘的冷艳的眉眼,他的心像羽毛拂过,痒得很。
谢七娘瞧不上元祯,若他能娶到谢七娘,不就是在打元祯的脸吗。
思及此处,元焘兴奋地推开怀中的桓大郎,让人备马去谢府。
桓大郎翘着兰花指,猴儿皮糖似的缠上元焘的腰,娇滴滴道:“郡王刚陪臣妾坐下,不到一炷香时候就要走,是又看中了哪个坤泽?”
“莫把孤想得如此不堪,这宫中孤不是最宠爱你?就是三娘也比不得。”
“哼,三娘对着郡王就是块木头,哪有臣妾知情达趣。”
“是是是,哪个都不如你。”元焘迫不及待见谢七娘,一通敷衍,才教圈在腰上的胳膊松了开。
等到谢府坐定,谢济混迹官场几十年,眼角的皱纹都好几条,却笑得殷勤,愿与元焘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同坐一席,敬酒时连酒盅都要低他一头。
元焘喝得半醉,谢济与几位陪酒的才俊将他吹捧到天上,又遣出伎子相赠。
他晕晕乎乎挤出一分清明,只看了几眼美丽的伎子,假意推拒了去。
谢济嫁女之心,路人皆知,才俊顺水推舟道:“郡王一定是中意七娘,才会洁身自好。”
“七娘蕙质兰心,小王倾慕许久,不敢再耽误其他坤泽。”
元焘坐直身子,挥手让莺莺燕燕赶紧走,挤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派头。
谢济爽朗一笑,她亲自斟了杯酒,送到元焘手里:
“正好,大王刚擢小女谢简为录事参军,马上就随军征豫,七娘后日辰时去白马寺,为她阿姊祈福,郡王不妨去见一面,也好叙叙旧情。”
此举刚好挠到元焘的痒痒处,他喝光杯中酒,打算后日向谢七娘讨个贴身的香囊,拿回去挂在腰间,再多去元祯眼前转几圈。
到时元祯的脸一定红白交加,气到吐血,元焘顿时乐不可支,就连骑在回宫的马背上,想到此处,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郡王,您笑什么?有什么喜事也说给咱们听听,让大家伙跟着郡王讨个喜气。”
跟了元焘,就是最愚直的高氏子弟,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话里阿谀奉承的油水能装满三大缸。
“还不是想起那个病秧子。”元焘凌空甩着马鞭,也不怕打到过路的行人,得意洋洋道:
“她从前最爱七娘,要是知道本王与谢七娘私会,还要娶为妻子,恐怕能活活气死。”
提到元祯,元焘突然想起什么,慢慢坐直了腰板,脸上的醉态也去了九分。
今早桓大郎去给母后请安,在寝宫正巧碰着元祯,回来说了一嘴,元祯后日要出城去为亡母诵经,建邺城又只有白马寺一座大寺院……
不可能那么巧,两人都有借口去白马寺,分明是约好的!
还说什么七娘为谢简祈福,枉谢刺史精明一世,也被蒙骗了去,竟不知七娘祈福是假,见元祯才是真。
热气冲上脑门,元焘咬牙,眼中划过狠厉之色,他若不多想一节,就真被谢七娘当做玩弄于鼓掌间的傻子。
“日后嫁进宫,有你好受!”
元焘满腹怒火,立马就扬鞭抽上过路的百姓,将人打得鲜血淋漓才顺气。
打人还不足以泄气,他寻思回宫如何把怒火发到桓三娘身上,就用从前没玩过的花样,寻一块好皮肉,再添上几道疤痕!
高氏子弟都是眠花宿柳之辈,他们骑在后面,大声谈论着城中的教坊和坤泽,萧八娘的名字直接撞进元焘耳中,他一激灵。
你能与七娘私会,我也能挖你的墙角。
唇边扬起狰狞的笑,元焘拉过马头,一甩鞭子跑向国相府,身旁推着车的人低头躲闪,一辆车的果子都滚到了路边,旋即被高氏子弟的马蹄踩成泥。
急匆匆追着元焘的马屁股,高氏子弟嘴里灌着风,“呜郡王,您要去哪?这儿可不是回宫的路。”
“蠢货!谁说本王要回宫?”
昂首挺胸踏进国相府,元焘眉眼忧郁,对着寿春县主摇头叹息:“听说萧八娘住在阿姑这里,本王有急事相告,能否见她一面?”
见他欲言又止,寿春狐疑,上上下下打量这个侄子:“你找八娘有什么事?”
第34章
“郡王是为王太女的亲事而来,还想要见我?”
双丫髻上的点翠步摇乱晃,萧娥点头:
“郡王知道太女近来何时会出宫,八娘若想与太女见上一面,必须当面去问他,他还有别的要紧事,不能借别人之口传话。”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元焘为了说服寿春和萧夷光,不仅强调自己有非说不可的正事,还特意拿出元祯的行踪去迷惑她们。
广陵王不肯允婚,元祯也一点音信都没有,即便是最矢志不渝的感情,许久不见,也会像煮过多遍的茶汤,一点点淡去。
无人在旁时,思及下落不明的阿母,萧夷光确实也动了去见元祯的心思,提醒她莫忘了从前“名正言顺带你回建邺”的承诺。
只是,衡阳郡王本就对她有过无礼行径,又因为太子之位,跟元祯有隐隐作对的关系,萧夷光迈向前堂的脚步迟疑。
她沉吟着,英娘与另一个婢子抬了张鸟足漆案进门。上面摆着四只狸猫纹漆盘,装满了模样精致玲珑的各色点心,都是用牛乳、羊乳和着面粉蜂蜜烘烤油炸而成。
江南与中原风物迥异,吃食也不同。因为牛羊不多见,即便是权贵府中见多识广的庖丁,也未用过牛乳做糕点。
来到相国府后,寿春县主听她谈起风靡长安世家的乳糕,为解萧夷光的思乡之情,寿春命庖丁复制出来,每日给她的院子里送去。
捻起一块荸荠蜜糖米糕,萧娥撑得脸颊鼓鼓,她话锋一转:“不过,郡王说话好夸海口,芝麻粒他能说成铜驼宫,不像太女殿下,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八娘不去也好,省得他色眯眯看你。”
说到最后,旁边的傅姆瞪了她一眼,“大娘不知羞,郡王是您的表兄,怎么能这样说他。”
萧娥捂嘴笑起来,她任性道:“我这不是怕心疼八娘,别见了他回来吃不下饭,白白可惜这些好看的糕点。”
“我去见他。”
都从羌人手下逃生了,就是受元焘几句调戏又如何,她当下之急是见到元祯,尽快敲定这门亲事。
萧夷光很快想通,她道:“殿下染上了暑热,我担心她的身子,知晓她的去处,也好让孟医工给她把把脉。”
他们抵达建邺后,上官校尉等部曲重新归队,世家子们因护送有功,也凭着士族身份,在东宫禁军中谋了差事。
孟医工随萧夷光在相国府里住着,也一直没有等到元祯的音信,闲着的时候她去翻翻医书,钻研下各类奇毒,或者给相府中人看病,耐心几乎快要耗尽。
漆画屏风后,一剑眉虎眼的少年郎君盘腿瘫于床榻上,后腰倚着三足凭几,手来回抚摸着长满青茬的下巴。
门板扣响,萧夷光款款由外而进,素衣银钗,却像天上的仙子落入凡尘,元焘的眼睛都看呆了,连忙挺直腰背。
“八娘,你终于来了。”
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来说,他话中的熟稔未免有些轻浮。
元焘的动作更肆无忌惮,他火急火燎地下榻,赤着脚迎上,竟要伸手拉萧夷光同坐。
萧夷光果断躲开,眼中闪过厌恶:“乾坤七岁不同席,妾站着就好,殿下请便。”
“啊?好,好,本王唐突了。”
猥琐的手悬在半空,被萧八娘的容貌迷住了魂,元焘凭色心行事,差点忘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桃花眼眨了眨,他讪讪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娘不愧是名门之后,行事颇有大家之风,本王见了,也心向往之,就更不忍心八娘嫁入东宫,凄惨后半生呀。”
萧夷光脸色大变,她冷声道:“郡王若只是来说殿下的不是,请恕妾不能奉陪。”
“明明是事实,你觉得本王在说假话?”
见萧八娘一甩衣袂,转身就要离开,元焘人高腿长,先一步挡在门口,拦住她的退路。
夏日天热,元焘又在谢府吃多了酒,当着萧夷光的面,他扯了扯领子,故意露出一角精壮的胸膛。
只可惜八娘面色如常,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不像其他坤泽羞红脸颊,也没有烈着性子对他破口大骂。元焘越发着迷了。
窗边人影浮动,不时闪过奴婢的青衣小帽,寿春明白侄子的德行,怕他乱来,就特意安排下人守在外面。
他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八娘就不好奇,为什么阿姊不仅不立正妃,身边连一个侍妾都没有?”
扭脸看向三足架上的吊兰,萧夷光半点目光都不分给他,毫不动心,“太女殿下有无侍妾,侍妾多少,都与妾无关。”
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在意,元焘都会因势利导,编出无数元祯的瞎话,萧夷光可不会落入他的圈套。
“八娘有没有听说一个人,今扬州刺史谢济之女谢七娘。”
谢七娘,又是谢七娘,船上郑銮的醉言里有她,寿春县主失言时说过她,如今元焘也提到此人。
如同鬼魅的影子,尽管还未见过谢七娘,只听到这三个字,萧夷光的心就猛然一顿。
仗着自己双臂修长,展开就把门洞遮得严严实实,教萧八娘插翅也难逃,元焘清清嗓子,也不管八娘愿不愿意听,有声有色道:
“要说这谢七娘,那可不得了,她与阿姊青梅竹马,情谊非比寻常。阿姊体弱,七娘就苦学医术,每隔五日进宫为阿姊施针。”
看到八娘一晃的失神,他嘴边勾起得意的笑,加重了语气:
“人的穴位布满全身,七娘施起针来,免不得要阿姊脱衣。孤女寡女同处,听东宫的婢女说,两人早早就通晓床帷之事,日夜厮混。阿姊身子本就虚,等年纪稍长,几乎不能与坤泽结契。”
“她的身子坏了,留不下子嗣,更不敢娶世家的刁蛮坤泽,只怕将这丑事抖搂出去。阿姊之所以愿娶八娘,不过是看你从长安逃出来,容易拿捏罢了。”
妒意上头,萧夷光也不会轻易就被他蒙骗:“她们二人既然郎情妾意,又家世相当,太女为何不直接娶了谢七娘?”
折扇一合,元焘用扇抚掌:
“这正是本王为八娘担忧的地方,七娘嫁入东宫,久不生女,太女也不纳妾,不孕善妒的名声就全指向了谢七娘。”
“为保护七娘,阿姊只好另择太女妃人选,挑来挑去,就选中了八娘你,来代七娘承受宫里宫外的非议。”
激昂一通,元焘不信萧八娘不生疑心,他翘起嘴角去看八娘,却见八娘的眼眸深沉如寒潭,仿佛能一眼将他看到底。
被这锋锐的眼神逼迫,寒意刹那间从头到脚,元焘打了个哆嗦,视线上移,只敢看着她的云脚珍珠簪,强辩道:
“八娘不信本王不打紧,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阿姊回建邺后,一直与谢七娘暗通款曲,后日辰时,她们约好了在白马寺见面,八娘若有兴趣,不妨远远的去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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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园子,萧夷光踏上台阶,脚下一滑,差点前扑到地上。
英娘眼疾手快地扶了把,又墩身摸上台阶,不解道:“奇怪,这几日虽下雨,阶上的绿苔可都铲干净了,八娘怎么会滑倒呢?”
“许是我走神了。”
英娘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八娘马上要去见太女殿下,一定是太高兴了。”
萧夷光向她笑了笑,见小婢子红起脸扭过头,心底叹了口气。
推开门,萧娥还未走,一手捻着糕点,一手捧着话本正看得入迷,听到门开,她恋恋不舍地抬起头,“八娘,郡王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有冒犯?”
“只是略谈了谈往事,教我明日辰时去白马寺见太女。”
“哼,那他这回说得还不算太离谱,太女殿下好佛,确实最爱去寺院。”
送走萧娥,萧夷光遣散了屋中婢女,身子靠上隐囊,她心中百感交集,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眼睛怔怔的看着昏暗的帐顶。
阿母,孩儿到底该如何救出您?元祯,她值得托付一生吗?
元焘颧骨高、三角眼,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萧夷光打心底里不信他的话,或许是想救阿母的心太迫切,她忍不住对元祯胡思乱想。
结契的事小,萧夷光也不在乎元祯身边有过多少坤泽,可谢七娘的名字,却实打实让她有了危机感。
想要救阿母,就要有椒房专宠,让元祯三千弱水只取她一瓢,让她心甘情愿地将手中权力分享。
倘若元祯心中已经住了个分量不轻的娘子,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萧夷光在床上翻了个身,搓着隐囊上的流苏,那她嫁入东宫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可有可无的太女妃,萧夷光不稀罕,她渴望的是剑指长安,像武德皇后一样掌握真正的权势。
思索至半夜,萧夷光的主意已定,她要亲自去白马寺,即便会撞到二人的私情,也要不择手段挽回元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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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邺的细雨一下就是一整日,世家忙着争权夺利,百姓田里活急。白马寺这座百年古刹,香客稀少,连小僧官都跑到角落里睡懒觉。
红色院墙外的几棵柏树张牙舞爪,它们自寺院建成后就被种下,也经历了上百年的岁月。在这郁郁葱葱的绿盖下,一辆马车从卯时起就停在了此处。
“哒哒哒。”
郑銮一人骑马而来,她坐在鞍上一张望,就瞧见了那辆安静的车子。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她跑马过去问车夫:“车上可是谢七娘?”
车中人声音冷艳,清冽动听:“正是妾,可是郑将军来了?”
郑銮一喜:“是我,殿下已经到了白马寺正殿,为掩人耳目,自后门进的。”
车里人说了些什么,她挠挠头:“不用谢我,去吧,把其中的误会都解释开,殿下不是不讲理的人。”
第35章
乌衣巷,相国府。
早在萧夷光动身去白马寺的半个时辰前,寿春县主的马车就冲出了府邸大门,撞进如丝的雨幕中。
昨夜广陵王从东山练兵回宫,兵马俱备,接下来肯定会紧盯太女的亲事,她可要赶在事情不能挽回前,就把大兄给掰回来。
寿春直指崇教殿,元叡精通武略兵法,闲暇时不入后宫玩乐,反而常去崇教殿使枪弄棒、骑马射箭。
崇教殿不像其他宫殿富丽堂皇,宫殿以青石铺地,坐榻上蒙着元叡亲手射死的虎皮,墙壁粉刷成白色,挂满斧、刀、矛、弓,个个都吞噬过鲜血,闪着精光。
大殿的角落站着三个六七岁的小郎君,他们都是广陵王的侧妃所出,深受广陵王尚武的熏陶,天还没亮就从被窝中爬出来,先打磨身子,再读兵书。
没有人敢违背广陵王的淫威,一个个小郎君都没枪高,就吃力地抬起虎牙枪,在武课师父教导下,摇摇晃晃地开始早课。
大殿中央无数枪影舞动,丹阳是崇教殿的常客,她剑眉凤眸,臂上肌肉紧绷,腾跳于殿中央,将一柄鸦项枪舞得虎虎生威,寻常人不敢近身。
濡热的暑日,她的枪法凌然有寒气,硬是教闷热的崇教殿多了几丝凉意。
寿春看得眼花缭乱,坐在虎皮榻上的元叡却哈哈大笑,大赞道:“好,好,不愧是孤的好女儿!”
他负手转到三名小郎君身后,只看了两眼,笑脸沉下,高声呵斥道:
“哈,没吃早食吗!就是棉花也比你们的胳膊强,抬高手,扶住!你们阿姊在这个年纪,都能上马杀敌了!她是将门虎女,你们就是群饭桶!”
元叡的一声大喝,如猛虎长啸,顿时就有位小郎君吓得手一抖,虎牙枪摔到地上,差点砸伤他的脚。
“好哇,你还敢哭?跟你那个太女——”元叡猛的住口,他青筋暴起,扬到半空大手颤抖着,又颓然放下。
“回你母妃怀里吃奶去!明日不用来了。”
不需要早起练武,小郎君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咬牙把泪水逼回去。在广陵王的言传身教下,即便年纪小,他也知道只有“蠢货”和“废人”才不配进崇教殿。
寿春见状,连忙使了个眼色给丹阳,教她赶快将郎君们带走,免得元叡又吹毛求疵。
鸦项枪抛给师父,丹阳拢着人出去。元叡只当看不见,他跌回虎皮榻,痛苦地扶着额头,嘴边的肉微微抽搐,好半响,才缓缓道:
“小妹是孤这崇教殿的稀客,这回来是终于肯送娥儿他们来习武了?”
“他们想习文习武,我自会请师父来府里教,你这崇教殿跟阎王殿差不了几分,他们哪能吃这种苦?”
元叡眉头舒展,爽朗笑道:“放着孤这最好师父不要,还想找什么人教?说吧,小妹到这来,是为了什么事?”
方才看丹阳舞枪入了迷,寿春想起八娘的事,登时柳眉倒竖,气咻咻道:
“今日我不为旁的,就是来跟大兄讨个公道。平心而论,兰陵萧氏萧八娘,家世如何?”
笑容僵在脸上,元叡不舍对幼妹发火,只眸色阴沉道:“你提她做什么?”
“大兄只管回答我!”
元叡不情不愿道:“兰陵萧氏四世三公,她阿母曾是左仆射,其姊又是会稽郡太守,八娘出身名门。”
“好,家世不俗,配天子都容易,那么八娘容貌又如何?”
“哼,天下人谁不知道萧八娘?孤可听说了,自她住进相国府,门口日日有纨绔徘徊,就连公狗路过,也要对着大门叫几声。”
铁手几乎要将案子震裂,元叡甩袖就要走:“你可别给那罗延当说客,这坤泽容貌妖媚,性子必然水性杨花,孤岂能容她?”
容貌就是容貌,与性子能有什么牵扯?大兄就是迂腐不堪!
寿春也有了气,抓住元叡袖子不放,她力小,被拽得踉踉跄跄,跟在后头嚷嚷:
“你自己不好坤泽,宫中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还不许小辈娶个貌美的?再者说了,恒奴又找桓三娘又纳王四郎的,不一个个也沉鱼落雁?怎么不教他遣散了去。”
元叡站住脚,后背跟着撞上一个头,他无奈转身,扶着刹不脚的寿春:“他们能一样吗?那罗延身子弱,倘若对萧八娘、她、她唉。”
他的心情复杂,又不能对旁人说,只好用长叹代替。
元叡身高九尺,能舞动重达九十斤的大桃刀,拉开十二石大弩,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年轻时他南征北战,练出一支百战之师,就是乱世枭雄萧续也要忌惮三分。
都说将门生虎女,谁能料到自己的王储比路边的草还弱,竟站都站不起来呢?
元叡与亡妻郑婉感情深厚,对多病的元祯自然爱怨交加,既狠不下心废除她,又不愿后继无人,将霸业交给心慈体弱的元祯手里。
咽下元祯不能满足萧八娘的欲望的辩词,元叡将矛头指向萧夷光:“美貌的坤泽定然不安于室,她怎么肯收心与那罗延过日子?”
寿春气笑:“不安于室?大兄怕是糊涂了!那还娶什么谢氏、顾氏坤泽,干脆从西市寻个无盐女给那罗延好了!”
“她是孤亲女,孤能不盼着她好?”
“大兄,年轻女郎们的情爱,只能疏,不能堵。”
寿春见他有松动之意,乘胜追击,她柔声劝道:“八娘国色天香,大兄不赐给那罗延做正妻,那罗延念念不忘,或在宫外置外宅,或以女史身份入宫,总有法子与她暗中来往。”
元叡虎目圆睁:“还能由着她!”
“自然由不得她,可你又没长七八双眼睛,能日日夜夜盯着她?”寿春撇撇嘴,给元叡指出:
“不如顺水推舟,给两人赐婚,在你眼皮底下,谁还敢掀起浪花?”
————
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水磨青石板的路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撑起一把油纸伞,隔着重重雨帘,萧夷光看到一辆马车早就停在柏树下,车前挂着三匹骏马,是刺史才能用的规格。
谢七娘已经来了。
她的心沉到谷底,萧夷光对想要下车的孟医工道:“外面雨大,我先进去看一看,殿下若是果真到了,再出来唤你。”
萧夷光提起裙角,尽量不让雨水打湿衣衫和妆容,避开水湾,小心翼翼地走进白马寺。
即便会看到元祯与另一个坤泽幽会,她也想让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呈现在元祯眼前。
白马寺的正院有一座白石盘腿观音像,它坐莲花座上,高约一尺,石雕的细纱松松垮垮披于身上,姿态自然,像是真的薄纱一般。
无心欣赏,萧夷光绕过观音像,罗汉堂下的两人就撞进眼中。
灰瓦黄墙的廊下,元祯依旧坐着熟悉的四轮车,她的膝前半蹲半跪了位女郎,眉眼精致、潘鬓沈腰。
谢七娘肩头抖动,泪水滑落到元祯的蔽膝上,身姿如杨柳般袅袅娜娜。
元祯面色凝重,竟也主动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拭泪,好言劝说着什么。
窥视到谢七娘的狼狈,并非萧夷光的本意,但世家女郎总不愿教别人瞧见丑态,她脚步迟疑,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走过去。
那边又有了动静,原来谢七娘站起了身子,脸上的泪痕未干,她又嘱咐了元祯几句,像是在约定下次幽会的时间地点。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谢七娘拿起梁柱边的油纸伞,打开伞跳,踏入雨中,一步一回头,看上去,已是肝肠寸断。
她的心放在元祯身上,没有注意到白玉观音像后的萧夷光,只以为是寻常香客,倾伞遮住自己的容貌,步履加快,两人擦肩而过。
萧夷光眸色清浅无波,呼吸却紊乱起来,她目送谢七娘瘦削的背影离开,脑海中却不住回想枕在元祯膝头的谢七娘,两人相依相靠,甚是亲密……
如同护食的狸奴,她对谢七娘生出怨愤,至于是为了阿母,还是因为深藏在心底的妒意,萧夷光竟也分不清了。
等了半柱香时候,也是为了修整心情,她走出观音像,来到垂首不语的元祯面前。
“八娘,你怎么来了?”
萧夷光端视元祯,她的突然出现,这张脸上只有惊讶、欢欣和大喜过望,丝毫没有猝不及防的慌张。
就是花中老手,刚送走藕断丝连的旧情人,发现新欢从天而降,表情也不会如此自然吧,她们真的是在约会吗?
“听寿春县主说,那罗延一心向佛,建邺城中只有白马寺一座寺院,妾想念您,却不能与您相见,便来此碰碰运气。”
萧夷光绝口不提谢七娘,也隐去了元焘的通风报信,她温婉笑道:“佛祖有灵,许是听到了妾的心声,果真教妾在这里遇见了那罗延。”
与其质问元祯,与其纠结方才二人的亲密,都不如抓住这难逢的时机,教元祯对她心有愧疚,继而答应她提出的需求。
果然,元祯塌下肩头,面露愧色:
“是我不好,原想去相国府见你,只是王后说我身子要静养,就不许我出宫。苟柔又忙得脱不开身,这才冷落了你——你在相府可住的习惯?”
“寿春县主对妾很好,阿姊和阿嫂也从会稽来到建邺,她们给妾带了嫁妆,只是见不到大王,不知什么时候纳采。那罗延,大王可对你说过何时走四书六礼?”
纳采是成亲必不可少的一步,通常由乾元备好厚礼,遣媒人去坤泽家中提亲,若是坤泽长辈同意,就会收下礼物,反之则退回。
如今莫说是采纳,广陵王一句承诺都不曾给萧氏,那她们还算做什么未婚妻妻?
元祯忧色加重,愁思更像是廊外的细雨,天上的乌云,云雨交加,连绵得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