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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病弱太女A后 步澹 17612 字 2个月前

第36章

不论是对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成亲都是件极其繁琐且漫长的事情。

乾元需要向坤泽下聘书、礼书、迎书三书,还要走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历经一番周折,才能把意中人如愿娶回。

观之广陵王,不仅连聘书都不曾给萧府,还大张旗鼓地为元祯求娶其他世家淑女。

八娘与养于深闺中的坤泽不一样,听闻到这些风声,她不会一味苦等,一定是来向自己讨说法的。

“父王他、他近来忙着对豫州用兵,昨夜才回宫。”

眼神移向梁柱下的莲瓣柱础,又仰看屋顶的画梁,无论元祯如何躲闪,八娘的目光总定定的看着她,使她无处循逃。

元祯口中发苦,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

父王对八娘态度冷淡,连带去请婚的元祯也横眉冷对,不是骂她贪恋美色,就是连见都不肯见,将她晾在殿外一两个时辰,才教婢子让她走开。

建邺湿热,元祯积火于肝,不消多日病如山倒,严重时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今日来白马寺散心,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还得强打精神,安慰萧夷光道:

“你放心,我今日回去联络几位大人,请他们为你我的亲事上书,父王从谏如流,一定会同意的。”

这番说辞,像极了薄情乾元抛妻弃子时搜肠刮肚找的借口,但却是元祯的真心话,她的心上上下下,生怕八娘不信。

萧夷光果然凝眉,朱唇轻启,却是担忧道:“殿下的脸色,瞧着比路上时还要差,怕是劳思过度,伤及五肺。”

廊外的小雨变作倾盆大雨,斜风一吹,大有登廊入室的倾向,元祯的一角宽袖已然湿漉漉。

热气入骨,胸口和耳边一起嗡鸣,元祯取出帕子大声咳嗽,肩膀随胸口颤抖:“咳咳咳咳。”

她鬓角的绒绒短发也沾上几滴雨水,萧夷光起身,推元祯进入罗汉堂,堂内供奉佛、菩萨、罗汉共517尊,两人在进门处的孔雀明王面前站定。

“孔雀明王,又名摩诃摩瑜利罗阇,密号护世金刚,殿下的小字那罗延,也有金刚之意,与这位菩萨颇为有缘呢。”

中原好清谈,密教只在江南盛行,元祯惊诧她的博学多识,放下手帕,沙哑着嗓子:“咳咳阿母好佛,我叫那罗延,丹阳的小字是陀罗尼,都为佛经梵语所译。”

“陀罗尼,有能令恶法不起的作用,殿下取名那罗延,又有陀罗尼庇佑,却多灾多难。”

孔雀明王一头四臂,身佩项圈、璎珞、臂钏,手持莲花、俱缘果、吉祥果、孔雀尾,繁褥华彩。

在此庄严法相前,萧夷光嗓音回荡在佛堂间,她用掌心去温热元祯冰冷的手指,动情道:“妾只愿殿下康健,余事皆不要紧,亲事艰难,妾,愿意等着殿下。”

元祯抬眼去看,发现她美眸中含着泪水,“八娘……”

“妾小字明月婢,母亲阿姊们亲近的人都这么唤妾,殿下若不嫌,也这样称呼妾吧。”

双手紧紧交叉握在一起,元祯情难自已,倘若不是身处罗汉堂,恐怕早就拥萧夷光入怀。

“咳咳咳!”

故意的一阵咳嗽传进来,两个人如受惊的小鹿,忙撒开了手,拉远距离,将脸瞥到一边。

堂门口的人淋成落汤鸡,鞋里灌满水,吧唧吧唧拖着进来,哀怨地看了眼萧夷光:“八娘,你可教我好等。”

孟医工在车里左等右等,总不见萧夷光回来,心里寻思她是不是遇上了难缠的纨绔,才脱不开身?

想到之前就有演技拙劣的乾元,总假装从相府门前路过,就为能看到八娘。孟医工顾不得没伞遮雨,忙跳下车,用手护着头就跳进门槛。

萧夷光对元祯一诉衷肠,却忘了车里还有一个人,见她来,也心生歉意:“啊,孟医工,真是对不住,我与殿下说话,却忘了去外头接你。”

“无妨无妨,殿下,八娘听说您病了,特意带奴婢来给您把脉。”

原来八娘一直在暗暗关心自己,元祯愧疚又加重几分,她朝萧夷光一笑,慢慢挽起袖子。

孟医工双掌摩擦,等指头热了后才搭上那细如竹的手腕,歪头静静的感受着。

双眉皱成山,孟医工严肃道:“殿下,您的毒又重了!”

“我中毒了?”

“殿下中毒了!”

元祯和萧夷光猛然抬起头,从对方眼中都看出惊惧。

“第一回给您把脉时,奴婢就觉察脉象不对,只是脉跳强健,扎针又瞧不出什么。今天再把脉,殿下脉象低沉,又没有生大病,就是中毒之相。”

像竹筒倒豆子,孟医工将毒相尽数说出,卷入王室纷争,她先前还犹豫过,今日一搭脉,若再不提醒太女注意,太女恐怕用不了多久就得暴病而亡!

因为着急和愤怒,萧夷光的声音发颤,胸腔中像有擂鼓在急捶:“可有解毒的法子?”

孟医工又观察了许久元祯的舌苔,舌根处有乌黑的迹象,她摇头:

“许是我医书低微,暂时找不到解药,不过毒从口入,殿下要小心饮食,最好再发榜召集天下名医,一起看诊,或许还有救。”

胭脂盖不住元祯脸上的惨白,她否定:“这样岂不打草惊蛇了?孟医工,建邺河边有的是南渡的北人,你悄悄代孤寻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工,孤会再找机会出来看诊。”

“那眼下如何?殿下还要回宫,让他们下毒?”

————

回到宫中,元祯以怀念陈大娘子手艺为由,将她从虎豹骑调到东宫庖厨。

苟柔叠起她换下的大袖衫,鼻子嗅了嗅,闻到衣上的香气熟悉又陌生,不像是殿中熏香,倒像是坤泽的信香。

她半是玩笑半是真道:“殿下去的是白马寺还是教坊?衣裳的香气这般浓。”

稍一沉吟,元祯遣走殿中宫人,将今日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说。

听闻谢七娘的迫不得已,苟柔叠衣裳的手停下,半信半疑:“谢刺史用殿下的性命逼迫七娘?”

“刺史怕受到父王的牵连,所以逼迫七娘断情,若不从,就要钩织罪状牵连到我,又于当日就将七娘接去建邺,彻底使我与她断了联系。”

元祯的心像是经受油煎火烤,她道:“七娘说她日夜悔恨,所以才谋求机会出来见我,想请求我的原谅。她是为我好,我怎么会怪她?只是——”

倘若谢七娘当初能将话敞开说,兴许两人还走不到这一步,偏偏她选择了自己承受一切,毅然斩断情缘。现在元祯已有八娘,两个人的缘分已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奴婢虽不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若设身处地一想,违抗阿娘,刺史会对殿下下手,顺从阿娘,就要走到这一步,就是奴婢也进退两难。”

有情人难成眷属,苟柔迟疑道:“大抵缘浅罢。”

感叹过谢七娘,轰鸣的雷声静下来,只有天上的黑云不散,宫婢们捧着烛台站在殿外,娇声问元祯可否传饭。

元祯没理她们,接着又对苟柔说起她遇见萧夷光与孟医工,将中毒一事轻声道出。

倒吸一口冷气,苟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又低又愤怒道:“不用想,肯定是元焘下的毒手,王后怕是也知道。殿下中毒,最高兴的就是高氏了!”

“他们确实有很大嫌疑,不过到底是经谁手下的毒,还不清楚,你勿要声张,总要将人揪出来才好。”

苟柔咬牙切齿,手上动作也粗鲁几分:“殿下放心,奴婢省得。”

先忍气吞声几个月,日后若是让她揪出哪个内奸敢背叛殿下,苟柔非要狠狠甩她几个巴掌!

一点烛光飘进,太女家令方兰手持三联狮头高筒烛台跨入门槛,上头的红烛如婴儿手臂般粗,火焰又大又盛,照出她的憨笑:

“殿下,外头的婢子们捧着晚食,手都酸了。”

“叫她们进来吧。”元祯对苟柔一点头,示意她平心静气。

婢子们鱼贯而入,先搬过一条长食案,接着打开黑陶漆罐,酥手将一碟碟一碗碗珍馐摆于元祯面前。

方兰也净手,她拿了一双银箸布菜,捡的都是元祯惯爱吃的,边布边问:“殿下不好口腹之欲,怎么今日偏要世家娘子进了庖厨?”

苟柔眼睁睁看元祯面不改色地咽下食物,死死咬住牙齿,这可是在吃毒药呀!

“她做的菜对孤的胃口,家中又是太宫令出身,教尝食监多向她讨教。”

“喏。”

————

用完晚食,元祯打听到大王从崇教殿回了明光宫,让苟柔推着她过去请安。

这一次她没有被拒之门外,婢女引元祯进去时,广陵王正教丹阳练飞钩。

飞钩分为缰绳、铁环、铁钩三节,柔中带刚。丹阳初次接触,不甚熟练,在元叡的悉心教导下,仍甩脱了手,打碎了他最爱的一只青瓷盘花刻口瓶。

“父王,儿臣还是去崇教殿练习吧。”

元叡不但不生气,反而夸道:“好!就该使出十分的气力,不要怕打烂东西,不破不立嘛。”

他笑着抬眼,看到元祯,冷下脸:“孤本想教你身子好些,再从谢氏为你求娶位世家坤泽,不料你竟是个极有主意的,偏家门落魄的萧八娘不娶。”

元祯道:“父王,儿臣与八娘微末时相交,有共患难之情,实难以抛弃。”

丹阳放下飞钩,也为阿姊求情:“父王,那罗延有情有义,您就成全她们罢。”

“父王是那等不讲理的人?你习武一天,手臂酸不酸?回去教婢子们给你揉揉。”

哄丹阳回宫后,元叡又对元祯冷声道:“你既不爱惜自个的身子,偏要早早娶萧八娘,明日孤就下旨安排你们的亲事,羌人不日就要南下,你娶完亲不许留在建邺,滚到京口给孤练兵。”

第37章

自有了孟医工的提醒,元祯照例咽下有毒的食物,然后在不知多少双监视的眼睛前,她又不动声色地喝下大量水。

只有等殿中剩苟柔一人时,元祯才用手指扣嗓子,胃里翻江倒海,强迫自己全吐出来。

在庖厨的陈大娘子每日会多做些烧饼小菜,由苟柔藏在衣衫下偷送进东宫。

丹阳知晓实情后,也会寻借口邀她到自己宫中用饭,备下精细饭食,看元祯大快朵颐。

日复一日,元祯只靠饼菜充饥,时不时去丹阳那里打打牙祭,身子却越发有了气力,为防下毒者看出端倪,她甚至要靠涂铅粉掩饰唇上的血色。

元祯的伪装成功瞒过所有人眼睛,广陵王为她“孱弱”的身子削减了大半昏礼的琐碎,若不是元祯坚持亲迎新妇,他甚至还想过由丹阳或元焘代替。

昏礼定在桂花飘香的正秋后,五谷丰熟,金风送爽,正适宜举办一场喜事,来安抚因羌人临江虎视而惶惶的人心。

迎亲前一日,宫中将聘礼送到萧琼新购的宅子里。这段日子,陆陆续续有五六位萧氏堂表亲逃到江南,他们在州县任官,听闻羌人祸乱后,俱带着家小投奔萧琼。

元祯求贤若渴,特意使张十一郎去聘他们担任官属,东宫中还招纳了许多沦落到江南的俊才,加起来共一百余人,时人称之为百六掾,以为美谈。

这样一来,相国府安置不下许多人,萧琼干脆另购了屋舍,让八娘也能在新屋中出嫁。

广陵王出手阔绰,元祯是他的长女,也为了炫耀实力,震慑江南士族。他给萧宅送去了黄金两千斤、彩缎两千匹、鹿皮貂皮两百张、璎珞玛瑙珠宝五十抬。

聘礼多到令人咋舌,萧琼命人拆掉正堂的屋顶,又扩建了门框,才勉强安置下聘礼。

谁也料不到广陵王能为一个病秧子花这么多银子,来道贺的宾客都特意去正堂,观摩堆成山的聘礼,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一圈。

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先有虎豹骑开队,后面是两部鼓吹,鼓吹中间香鬓丽影,三十六位婢女如花似玉,环着两辆翟车缓行。

道路两边人头攒动,挨山塞海,百姓们争着来瞧天下第一美人出嫁的盛况。

世家子们自恃身份,却也想一睹萧八娘芳容,坐在路边高楼上摇扇子,盯着绵延的车队,想想萧八娘的美貌,想想王太女的病体,心底无限惋惜。

元祯身着交领光袖玄袍,坐于第一辆车中,她双腿不便,只能弃马坐车,但看到窗外如潮的人流,她掩不住唇边的喜意。

锣鼓喧天中,萧氏诸亲将人拦在宅外。郎君女郎们手持竹竿木棒,一边笑着调戏元祯,一边跃跃欲试,发誓要给娶回萧八娘的太女殿下一点颜色看。

百般刁难新人乃大周昏礼旧制,为得就是确立坤泽在妻婿府中的地位,连王太女也不能免俗。

他们手中的竿子比元祯的手臂还粗,一竿下去,怕是竿没断,元祯的肩膀先折了,众人都为她捏了把汗。

眼睛闭上,元祯都已经做好承受杖击的准备了,忽然英娘疾步从院内走出,制止了郎君女郎们的没轻没重,笑意吟吟地传话:

“八娘说要免了拦门,且让太女将催妆诗念几首来听听,若是做的不好,八娘可不出门。”

围观的人促狭大笑,像铜鼎中的水在沸腾。元祯温柔笑了笑,没有用坊间惯用的催妆诗,而是念出几首自己为八娘写的诗。

一首赛一首精彩,既有情调又有韵味,赢得满堂喝彩,萧氏的娘子们互相点头,心甘情愿地让开身子放行。

念完三首,元祯也进了三重门,最后一重门,众人不依还要她再做三首诗,郑銮做为傧相,嫌他们磨磨唧唧,带着虎豹骑大声道:“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催促的声音震天动地,压过了萧氏阻拦的笑语。

门一响,萧夷光团扇遮面,腰间悬着枚观音白玉佩,王遗姜和英娘的搀扶下,二足相蹑,每蹈于半,款款而出。

头戴象征太女妃身份的五翟冠,大袖连衫也藏不住萧八娘窈窕的身段,丝履缓步从容,举止优雅美妙,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世间罕见。

在场的宾客眼睛都直了,他们不是外戚就是宗室、重臣,也曾见过美人无数,八娘路过时,却都忍不住倾前身子,忍不住去探索团扇后的容貌。

扇后冠上悬着九串玛瑙圆珠,珠子大小均匀,个个价值连城,与萧八娘的风华十分相称,更拦住了宾客们偷窥的目光。

太女牵着八娘,马上要出门了,萧琼偷偷擦了下眼角的泪,给旁边年轻的郎君娘子们使了个眼色。

他们扔下大杖,笑嘻嘻地拦在婚车前不许元祯走,要走也可以,但需要拿出银钱“买路”。

郑銮摇了摇哐当响的银袋,倒出两大捧铜钱,往天上一抛,周围的宾客都想要沾点新妇的喜气,纷纷弯腰捡拾,无人再顾着拦车。

趁此良机,郑銮推元祯上车,喊道:“新妇回宫!”

王宫前几日就在西南角择了一“吉地”,绳相交络,纽木枝枨,用青布幔搭制起前后三进的青庐,用以拜堂、宴饮宾客和新人们安寝。

还好建邺的初秋并不寒冷,否则元祯只能舍了青庐之礼的旧制,在东宫的宫殿中举行昏礼了。

热热闹闹地拜过堂,萧夷光先被送进新房,由世家坤泽们作陪,等待元祯见过宾客后再行却扇礼。

在顾七娘等世家子弟的牵线下,徐州刺史顾敦、交州刺史王虎先后向广陵王称臣。为感谢元祯救下她的嫡女,顾敦向建邺送来米麦千车,大大缓解了城内人多粮少的困境。

江南六州,益州、荆州在蜀王治下,剩余四州皆归广陵王。广陵王兵多将广,又是皇室宗亲,称帝只是早晚的事。

陪侍在青庐的世家坤泽中有命妇、外戚,也有昔日在广陵宫参与采选的年轻女郎、郎君们。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的神色复杂,万万想不到,那日遭万般嫌弃的王太女,今朝竟摇身一变成了未来天子的储君,还娶到了名满天下的萧八娘。

像是偷吃了桌上果碟中的酸杏干,趁着寿春县主带着命妇们说说笑笑,缓解萧八娘的紧张情绪时,一道突兀地声音酸涩道:

“一个瘫子罢了,也就北边逃来的世家不嫌弃,嫁进去有什么性福可言。”

世家女郎、郎君们身上没有诰命,站着离新妇的八宝床远,这句话又轻又醋,寿春县主们听不到,却引得周旁人心有灵犀地掩嘴笑。

一女郎瞄了眼端坐的新妇,偷笑着戳了下同伴:“十九娘,你说说,太女双腿无力,今夜怎么和八娘合卺?”

“太女、太女她怕不是压在下面的那个。”刚说完,十九娘羞得脸都红了,用笑声粉饰大胆发言:“哈哈哈哈。”

有好事者问:“那如何敦伦生女?”

乾元与坤泽想要留下后嗣,必须交媾缠绵时令坤泽情动,再与之结契才能成功,若是乾元一人享乐尽欢,则无论同房多少日,坤泽都不可能怀孕。

站在队伍末的郎君与东宫家令方兰是表亲,知晓许多宫闱秘事,他卖弄道:

“你们懂什么,王后体恤殿下无能,特意赐给东宫两名婢女,一名静娘、一名心娘,就是怕太女和八娘无法合欢,所以要二婢在帐中加以相助。”

“怎么帮怎么帮?”

郎君反身扭上十九娘腰上软肉:“死丫头,还能怎么帮?干脆今晚你不要走,留下来好好看看。”

“哈哈哈哈。”

年轻人们笑成一团,寿春县主等向这里看了好几眼,几次想开口制止,因为是大喜的日子,怕八娘多想,就没有横加责怪。

“说够了没有?”

谢七娘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从他们的背后绕到面前,用冷眸一扫,寒气逼人,众人皆低眉顺眼如鹌鹑。

她平日与世无争,一副林下名士的做派,还从未发过如此大的怒火,若不是顾忌上头的命妇们,恐怕就要将青庐的顶都掀翻:

“太女、太女妃身份高贵,品行贵重,岂是能由你们私下编排的?若再敢多嘴多舌,别怪我不讲往日的情面!”

众人想起广陵王对谢氏的恩宠,噤声不敢言语,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七娘被人横刀夺爱,不怒不气就罢了,反倒还出声维护,端的好气量。

谢七娘本不欲与他们计较,只是入耳之语愈发污秽不堪,大多都是对元祯的嘲弄,她的心湖再也平静不下去,这才从黑暗处站出训斥。

帷幕掀开,喧嚷传进帐内,众人喜气洋洋地推着元祯进来。谢七娘呼吸一窒,忙垂首躲到人后,再抬眼时,萧八娘已却扇。

嬉笑的世家郎君娘子们像是被施了定身诀,痴痴地望着行同牢礼的萧八娘,再瞄向坐在四轮车中的元祯,眼神充满不可置信。

青庐中的坤泽浓妆艳裹,八娘还未放下团扇前,他们像是春日园子里的花儿,尽态极妍,难分伯仲。

可纤纤玉手却去团扇,这满堂的花儿都变作苍穹上的星辰,在千里皓月的衬托下,黯淡无光。

第38章

随着王太女进帐,与新妇行同牢之礼,青庐内欢乐的气氛迎来高潮。

身强力壮的宫婢抬来三只兽足大鼎,放在元祯和萧夷光面前,揭开鼎盖,肉香扑鼻。侍奉的宫婢垂下眼睫,暗暗咽口水。

陈大娘子与尝食监刘先忙碌了一整日,提前油煎了一只去了四蹄的乳猪,连同肉汁与猪肺放进大鼎中。

另外两鼎则分别熬煮了十四尾鱼干和两只去尾腊兔,鱼兔不仅色香味美,经大火炖煮油炸后软而不乱,摆放得也整整齐齐,越发衬出王太女昏礼的庄严肃穆。

寿春在命妇中地位最高,她先挖了一勺肉汁,浇到金黄的稷米饭上,分别喂给两位新人。

丹阳奉肉,鼎中每样肉食都需新人依次品尝。跟在丹阳背后的是高王后长女,寻阳县主元纨,同作为太女亲妹,她手中托盘上放着醋酱、腌菜和肉酱三味小菜。

最后一双枯瘦暗白的手奉上酒爵,里面果香四溢,元祯先抿了一小口果酒,又与萧夷光交换过酒爵,这时的酒中多了丝美人口脂的幽香。

馥郁迷人,元祯多吞了两口,顿觉舌尖生香,像是在亲吻八娘的朱唇榴齿,她冷白的脸色染上酡红。

“妾恭贺殿下、太女妃鸿案相庄,子嗣绵长。”

迷醉的眼睛清醒,元祯笑容凝住,疑惑道:“你是……桓三娘?”

向新人奉食的重任,一向由没有丧偶或和离的亲眷担任,图个福气绵长,桓三娘与王室没有瓜葛,怎么能由她侍酒?

元纨瞥向桓三娘平坦的小腹,语气里止不住的得意:“阿姊去长安后,三娘就嫁给了大兄,前日医工说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恰好逢着阿姊大婚,阿母就教她来沾沾喜气。”

脸颊上脂粉厚重,掩不住桓三娘的憔悴姿色,她躲闪开元祯的眼神,在元纨面前唯唯诺诺。

仅仅三个月不见,这朵红如云霞的牡丹颜色俱褪,在元焘的后宫中残败。

抢走阿姊的备选妃嫔,还将人放到同牢礼上宣布孕事,这到底是来沾喜气还是来耀武扬威?

眼中酝酿起风暴,不等它搅个天翻地覆,元祯喘口粗气,生生按回心中,语气僵硬地教二人下去。

今日能夺坤泽,明日就敢对太女位下手,若不是不愿拂了明月婢的脸面,她非要叫元焘进来呵斥一通。

青庐内浮现尴尬,寿春面上也惴惴不安,怕元祯忍不下这口气,当着八娘的面与元焘争抢起坤泽,她忙示意两位命妇撒帐,又使眼色教桓三娘退下。

“一撒荣华与富贵,二请金玉满庙堂,再请万事随心意……”

命妇们唱着撒帐歌,向暖衾香枕上稀里哗啦洒满花生红枣桂圆,口中喜气洋洋的祝福充盈于进新人耳中。

目送走瘦弱柔美的桓三娘,纤眉一挑,萧夷光笑着望了眼元祯,眸光缱绻,无限情意的柔软下,藏着若有所思。

广陵王膝下有子女十余个,却无一个孙辈,倘若桓三娘腹中的孩子是乾元,那这个孩子将会成为广陵王易储的最有力理由。

若要稳固元祯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诞下健康的女儿,彻底打消广陵王对元祯能否延续血脉的疑心。

……

举行过一系列热闹仪式,寿春县主将心放回肚子里,她端了两支龙凤喜烛放到鸾帐外,指着笑道:“这喜烛是要燃到天明的,可千万别提前吹灭了。”

见元祯与八娘皆颔首不语,面带红云,她觉得怪有趣,笑着将青庐中其他人带走,唯恐扰了她们的洞房夜。

命妇们一走,两个柔若水草的宫婢走进来,齐齐给喜榻上的两人行礼:“奴婢们给太女、太女妃净面宽衣。”

两名宫婢身量容貌差不多,一名静娘,一名心娘,都是王后宫中人,如今拨到萧夷光身边伺候。

她们手脚麻利,卸妆宽衣样样拿得出手,静娘为萧夷光褪去脂粉,心娘替她褪下绛红大袖衫,手又自然拉开萧夷光锁骨前的交领。

白皙的春光一闪而过,萧夷光按住她作乱的手,抬眼却对上双无辜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心娘眨了眨眼,楚楚可怜道:“太女妃恕罪,奴婢奉王后之命,特来伺候您与殿下行房。”

元祯由苟柔服侍,已经更衣洗漱完毕,她独自推着四轮车进来,听到心娘的狡辩,便道:“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都去歇着吧吧。”

但凡为奴做婢的,身子里都生着懒骨,若是碰到得闲的时候,绝不多做一指头的事情。

岂料心娘与静娘偏偏是两个例外,听到元祯要赶她们出去,竟一块跪下,“殿下身子不便,奴婢二人想要做殿下的腿,若今日出了青庐,王后一定会责罚奴婢的。”

她们鬓发松散,模样举止轻狂,萧夷光还有什么不懂的,这两人真正的“用途”怕不是伺候她,而是在床上伺候元祯的。

王后的性子竟急到了如此地步?连洞房夜都不肯教两人过安生。

她冷下眸光,无视跪在床脚的两名婢女,兀自撩开红罗鸾帐,将元祯扶进柔软的床榻。

这张喜床罩着大红罗帐,入眼的被褥枕头都是灼灼朱红色,宽敞到足可容五六人并列而眠。

烛光在空气中跳动,墙壁上投下萧夷光模糊而柔和的光影:“殿下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朱红衬出萧夷光娇媚的面容,元祯心跳不已,嗓子发干,她的手都不知放在哪好,结结巴巴道:“孤、不,我我睡外头。”

美人闻言嫣然一笑,坐进床榻深处,在帐外喜烛照不到的地方,垂眸梳理自然垂在胸前的长发。

许是碍于床外有人,她没有褪去身上薄如蝉翼的中衣,也不开口驱逐心娘静娘,就只是平心静气地倚着床柱,仿佛在等元祯做出最终的抉择。

萧夷光的安静并不意味退让,她反而是有成竹于胸,并不屑与人争风吃醋。

有侍妾,就没有她,有她,元祯就不许有侍妾。

目光移向地上的庸脂俗粉,元祯想尽快搂八娘入怀,就越发觉得二人可恶:“做孤的腿,你们要把自己的腿锯下来给孤?”

心娘吓得小脸惨白,静娘却捏准了元祯的心软,扬起如丝媚眼,说出的话令人瞠目结舌:“王后有吩咐,若殿下行房时不便,奴婢们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怎么帮?帮什么?

这不是明晃晃的想要窥视她的床事?

羞耻的红意蹿上元祯脸颊,她又羞又怒,恨不得教二人赶紧滚:“你,你们,我——”

静娘挺起丰满的胸脯,无所畏惧,她搬出王后这尊大佛,即便元祯有心呵退她们,在孝道前,总也要忌惮三分。

否则传出去,太女未免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嫌疑,多心者还会以为是太女妃挑唆,对太女妃的名声也不好。

更何况,乾元哪有不沾花惹草的,太女顺势收下她们,日后再想纳妃的时候,也有前例可依,少了许多向太女妃解释的口舌。

背后拥上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明月婢的手钻入袖底,安抚元祯紧攥成拳的愤怒,又悄悄在她耳边低语:

“殿下勿要发怒,眼下还不能与王后撕破脸,由着她们去。”

不知明月婢是有心还是无意,丹唇擦着耳垂而过,语毕旋即离开,幽幽香气转瞬即逝,教元祯莫名涌上失落之感。

她看回静娘和心娘身上,暗忖由着两人跪在帐前肯定是不行。就算明月婢不在意,元祯也不会任由两婢得寸进尺,把她们的房中私语听去。

人是王后派来的,日后这等打着旗号为元祯好,却是在挑拨妻妻二人关系的行径怕是不会少。

一味忍让,受委屈的总会是明月婢,要想个法子才好。

元祯假装松了口,妥协地指派二人:“方才,孤还以为是你们自作主张,既然是母后好意,那孤就不便推辞,静娘,你先替孤放下床帐。”

静娘脸上一喜,起身从银钩上缓缓垂下曳地纱帐,然后就拉着心娘爬上喜榻。

她的膝盖刚触上褥子,肩膀就被元祯推开,不过这只手因病软绵绵的,没什么力度,静娘娇声道:“奴婢伺候殿下宽衣。”

脸一沉,元祯反问道:“母后知道孤行房时不便,特意把你们派来,就是为了在青庐外驱赶闲杂人,莫要扰了孤的兴致,你们上床做什么?”

“奴婢——”

静娘心娘一脸懵,王后教的是争宠、爬床,哪里还说过这种话呀。

青庐内外清清静静,宾客早就去明光殿饮酒作乐了,怎么可能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去坏太女的好事。

不对,也就奉了王后之命,挑唆太女妻妻离心离德的她们敢罢了。

元祯声音徒然变高:“还想狡辩?”

她不耐烦地唱着白脸,又偷偷捏明月婢的手,萧夷光会意,站出来唱红脸:“静娘心娘都是母后的人,那罗延到底也要敬三分。”

萧夷光和颜悦色,给她们指出一条“生路”:“你们就先去青庐外侍奉吧,一来莫让人靠近,二来我们有事,你们也好随叫随到。”

这,岂不是一句话都听不到,一点太女的福气也不能享,还要打起精神站一夜?

没有王后给撑腰,静娘心娘不情愿的喏了声,扶上滑落半肩的丝衣,磨磨蹭蹭掀开青庐幕门,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披着若隐若现的薄衫,静娘心娘同五大三粗的虎豹骑并列站着,来往的宫婢侍者看了交头接耳,手指指点点。

她们抬不起头,怒火像吹鼓的羊皮筏子,快把肚子气炸了,朝心里重重记下这笔账。

第39章

静娘和心娘环抱双臂,在青庐外冻得瑟瑟发抖,为了维持体温,后背争抢着贴向身后的毛毡幕门。

揭开幕门,还要再拂起七十二串的珍珠门帘,才能进入宽绰舒适的青庐。

供新人洞房的青庐由绣着海棠春晚图的步障隔开,断为内外两间。

外间设有做工精良的香炉、板足案、橱柜,内间则安置了新人明日晨起梳妆的镜台,以及一张浑圆厚重的嵌螺钿绘金帐床。

帐外粗如手臂的红烛流着血泪,明亮烛光晃动在红罗帐上,映出瘦削和窈窕的两道身影。

影子原先相隔很远,泾渭分明,慢慢的,慢慢的,红罗帐面上银河由粗变细,最终两团身影模糊在一起。

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宁静,红绢中衣顺着委地的罗帐滑了下来,海棠花犹豫着压倒了脆弱的太女,不知唇舌间缠绵了多久,最终抛开一切矜持,心衣与小裤陆续步入单衣的后尘。

海棠的花香盈满青庐,嗅到一丝都让人如痴如醉。

……

云销雨霁,腰肢流畅的曲线颤了颤,萧夷光几欲不支,她不敢压到元祯身上,勉力跌回软枕,匀称紧绷的秀腿松懈了肌肉,还与人惫懒的交叠着。

她轻轻枕在元祯的肩头,鼻尖擦着几缕秀发,纤手抚开发丝,萧夷光感受到呼吸的起起伏伏。

她想到病弱之人的呼吸比狸奴还要轻,当其受风咳嗽或是方才那样,大口的喘息却比任何人都重。

红烛光洒进红罗帐,暗红的微光也掩不住方才的美景,反倒在朦朦胧胧间,给两人都盖上了一层遮羞布,河水暗流激涌,越发澎拜。

两人品味着从未有过的经历,一时相顾无言。

在长安仆射府中时,萧夷光身上定有七年的婚约,卢猷之是她的未婚夫婿,楚王与她青梅竹马,还有鲜卑王子等一干追求者。

命运无常,年少的萧夷光从未想过,日后的枕边人会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

不知过了多久,挤在两人间的手抽出来,摸索一通,寻到床头的罗帕。

指尖、指缝、掌心,元祯用罗帕仔仔细细擦拭,照顾到方才沾上液体的每一个角落,连流到手腕下方的秽渍都没忘记抹去。

虽然双腿瘫痪了十年,但东宫的婢女一向将她照顾的很好,不仅没生过褥疮,还养成了元祯喜爱洁净的习惯。

意乱情迷后,她的眼皮子也上下直打架,若是闭眼一歪头,元祯不消片刻就能与周公见面。

山海经中有鸟唤做鵸鵌,据说吃了它的肉,就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元祯体力消耗殆尽,却还有正事要做,就极想尝尝这神鸟的滋味。

将用过的帕子扔到帐外,元祯一手支着床沿,腰部和手同发力,慢慢侧过身子。

萧夷光是个极心细的,尽管方才的一梦酸涩畅快,她还是扬起脸,敏锐地发觉了元祯翻身的想法。

一个瘫痪之人,由她自个翻身,着实有些难处,元祯不声不响,显然不愿让新妇帮忙,可萧夷光却不能视而不管。

锦被滑落,她细致入微地帮了元祯一把,复躺下后,正对上一双灼灼明眸。

元祯定定的看着她,这张美到极致的脸方才掌控、索求时,都极为镇定自若,这会竟轻轻垂下眼睫,明月婢微抿丹唇,羞怯地躲避开她的视线。

萧夷光的心脏像是被围住的小鹿,不服气地到处冲撞,仿佛都要跳出身体。

由胸到圆润的肩头,手所到之处,惊起战栗,在羞赧却仍大胆展露的身体上,元祯找到萧夷光后颈微微凸起的那一小块。

“嘶……”

只轻轻一按,明月婢忍不住缩成一团,将脸埋入元祯的肩窝,齿间也发出低低的呻吟,愉悦又带着不餍足的痛苦。

虎豹骑忠实守卫着新人的洞房夜,倘若他们敢冒着大不韪,贴耳在青庐厚帐上细听,里头的动静足可让最冷心的士卒脸红心跳。

以给太女送补药的名义,王后使人来瞧过一回。人端着热滚的药盅,第一眼就看到了缩手缩脚的静娘心娘,不禁怒其不争,药自然也没送进去。

王宫广场上,侍者穿梭往复,搭起云梯,竖起竹竿,或是在彩帛扎起的城楼上,放置了种种烟火炮仗,他们躬身用线香点燃,捂着耳朵迅速跑开。

忽而五颗明亮的巨星从地上急速升起,在辽阔的穹顶上爆炸闪耀,连成一列白光,将乌黑的夜撕开一条缝隙。

五星联珠后,明黄蜂群冲上天空,占据了半边天,黄蜂出巢、百兽吐火,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美丽烟花相继在巍峨宫阙上闪耀。

宫内贵人、宫外百姓,纷纷出屋驻足观看,就连百十里地外长江彼岸的流民,也能看到昏礼烟花的盛大。

这些经能工巧匠之手制成的烟火,只在天上明灭了一瞬,就足足花掉了广陵王上万两银子。

欣赏过烟火,明光殿歌舞升平,宾客如云,上百支大红蜡烛同时燃烧,将殿堂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盛在金银玉盘中的珍馐流水一般端上桌,还未动几筷就又被撤下去。

昏礼筵席的豪奢与虎豹骑的威容,都给江南世家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仰望王座上的广陵王,越发觉得他龙章凤姿,颇有高祖之表。

渤海高氏是广陵王的马前卒,游击将军高虢数日前就已游说过众府,广陵王有称帝的意向,暗示众臣联名拥护。

江南世家嘴上答应,却这个推那个,迟迟不肯上章。

广陵王兵多将广是不假,但他的高祖父是当时天子的堂弟,元叡是实打实的皇室远宗,血脉距离天子之位十分遥远。

益州荆州还有元景亲子在,实力也不可小觑,左右谁坐皇位,都要拉拢世家,真正有资历的老臣自恃身份,谁都不愿为元叡称帝真正出力。

今夜之后,在座的世家都换了一番心思,他们互相看看,举起酒盅碰撞,酒液随着门户私计一起咽入喉咙。

郑銮喝得酩酊大醉,她起身踉踉跄跄走出沸沸扬扬的大殿,四肢用力展开,能听到噼里啪啦筋骨舒展的声音。

找到自己的骏马,她扔下部曲仆从,如闪电般奔跑在安静的街巷,直到来到黝黑缓缓流淌的护城河边,郑銮才放慢了马速,仰脸迎着秋风,打算等酒醒后再回军营。

护城河旁有一座太真观,这里只收坤道,观中做的素饭为建邺城一绝。太女大婚,宫中还托太真观做了好些馒头点心,连着三日沿街散给百姓,权当为太女的身子祈福。

丑时已过,空中只剩几点晓星残月。郑銮醉眼一瞧,观门大开,几名坤道忙忙碌碌,抬出几担发着热气的蒸笼,像是在为今日的散食做准备。

她打算进去讨点热汤喝,喝过观里的蕨菜粉皮汤,身子都能暖一周。

“夜里风还是大,你只穿这点怎么行?也快到冬日了,改日我遣青娘给你送狐裘来。”

“观里人多眼杂,我在此清修,怎么好穿如此名贵的衣裳,县主马上要随军出征,还是带着御寒吧。”

丹阳县主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她迟疑片刻,“那我教青娘送十斤棉花,你或是送人,或是制成厚被,都便宜。我走后,有事就去找青娘。”

“沙场凶险,县主千万小心。”

二人缠绵一阵,眼见搬送馒头的坤道多了,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送人回道观,丹阳独自出来。她身量鹤势螂形,走起路虎虎生风,解开柳树下的马缰,身后传来一人的醉笑:“我与县主自幼相识,竟不知县主还有磨镜之癖。”

利刃出鞘,剑光霍霍,丹阳猛然旋身,一道雪亮耀目的长剑已架到郑銮的颈边。

一缕垂落肩头的发丝被削下,丹阳讶然:“阿姊?”

郑銮纹丝不动,面带笑容:“怪道筵席中不见陀罗尼,原来是来太真观私会情人了。”

她仿佛一点不怕颈边利剑,扳起指头数着:“陀罗尼多情,这是你的第几个坤泽了?广陵城里,陈家的小娘子算一个,那罗延宫中,还有个名唤清风的小婢子,啧啧啧,光是我撞着的,就有三位。”

“谁知道陀罗尼私下还置了多少金屋,藏了多少娇呢?”

“我的事,不消你多管。”看出郑銮的醉意,丹阳收剑回鞘,不与她计较。

利索地翻身上马,她又想起什么:“你我的婚事只是长辈口头约定,若阿舅非要两家联姻,那就再挑位坤泽送给阿姊——别打我的主意。”

扔下这句话,丹阳骑着马儿跑远。

郑銮无奈一笑,眼睛眯起来,姨母的两个孩子,性子真是天差地别,一个痴心似海,另一个好坤泽就罢了,偏生还四处留情。

寂静的夜里,她吹起清脆的口哨,摇摇晃晃向道观走去,先是《子夜四时歌》的小调,而后轻轻哼出来: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

————

昏暗的罗帐中,萧夷光看出元祯眼中的渴望,主动将如玉的脊背面向她,撩起青丝,露出光滑颈后的腺体。

只轻轻摸了下,萧八娘就拥紧了怀中的锦被,身子酥麻了半边,下意识地要躲避,本能却又催促着她向后靠,贴近元祯的牙,疯狂叫嚣着想要结契。

海棠花的香气更浓了,元祯无动于衷,她有些迷茫,试着咬了几口腺体,只留下一层涎水,连半个牙印都不曾有。

除了一遍遍带来潮涌,使两人肌肤相亲,却依旧让萧夷光求而不得,赶不走她内心的空虚,元祯做不到任何事。

正如偷偷潜入东宫的孟医工所说,毒素压抑了她的本性,让元祯对结契毫无兴致,就算将腺体咬烂,也不会有一丝信香钻进去,只是折磨坤泽罢了。

第40章

香汗淋漓,萧夷光侧卧于软枕上,婀娜的身段像一道曲折的山峦,坦诚的展露在元祯眼前。

如今这道山峦微微颤抖,旋即又叹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息,叹息如轻飘飘的羽毛,很快坠入深不可测的欲壑,被汹涌的欲河卷走。

亲迎前数日,孟医工乔装成婢女,在苟柔的掩护下,向东宫送过几回汤药。据她回来说,元祯用药后腺体发热,以手相触也能感知到些许知觉,恢复是指日可待的事。

许是调理的时间太过短暂,真正的同房后,萧夷光心底生出对孟医工的怀疑,她并没有觉得元祯有任何起色。

温热的鼻息扑在她后颈,湿漉漉的舔舐也在腺体边徘徊许久,美色当前,元祯的犬牙却一动不动,对结契毫无兴致。

迟迟得不到乾元信香的抚慰,萧夷光的腺体燃起一团火焰,火蛇蔓延游走至身下,掠起痛苦的战栗。

她难耐的动了动腿,滑腻腿肉蹭过身后人的膝盖,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嗔怪。

元祯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呼吸慢慢滞住,握着她肩膀的手失落地松落。

抛开攥成一团的床单,萧夷光反身,搂上元祯打算远离的脖子,“就算不能结契,殿下也忍心将妾独自抛在一旁?”

拽住对方的手,又是春风一度。

这回蜡烛都等到灯芯燃尽,火焰晃了几晃,一股白烟升起,噗的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静谧床帷后,饥渴的狸奴终于吃饱喝足,懒散地躺于元祯怀中,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划过薄瘦的锁骨。

在长安时,萧夷光便好精舍华服,爱美婢华灯,她起居之处,所用的器物,无不是巧夺天工的精美。

于情一事上,她的欲念一如既往,只追求极致的享乐,有珠翠之珍,便不会吃山肴野蔌,更不会浅尝辄止,享受肉体之欢,必要汗水浸透腰肢,筋疲力尽才罢休。

初时的不适消退,下面就是漫无边沿的云端。

但凡是人,就总会有糊涂一时的时候。历史上这等例子数不胜数,例如帮助始皇帝一统六国的丞相李斯,不也为了自己的争权夺利的贪欲,矫诏改立胡亥,杀死扶苏,最后被赵高害去了性命。

聪颖一世的萧八娘也不例外,她每一次都能找到新的乐趣,却忘了枕边人多病的身体。

手止不住的颤抖,元祯额上的汗珠沁出,又一滴滴滚落到软枕上。

自双腿瘫痪后,她没做过重事,还从未这般累过,体内的精气神仿佛都泄得一干二净。

“嗯?那罗延。”

额头倚着那人的下巴,几滴水珠落到萧夷光的发间,她以为元祯哭了,忙撑起胳膊,在黑暗里摩挲上她的脸,担忧的问:

“你的身体不适吗?可是哪里痛?”

“无妨,无妨。”

脸皮火辣辣的烧红,元祯支支吾吾糊弄,不敢说实话。

这副身子骨不争气,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她总不能转而怪新妇索求无度吧。

萧夷光听了,并未躺下,而是在帐中静静坐了一阵,她眼睛明亮,瞥了眼元祯汗如雨下的脸颊,随手于床边寻了件不知谁的长衫,竟撩开帐子,扶着腰下了床。

“?”

元祯平躺了身子,扭过脸,视线随她而去,又被垂下的罗帐挡住。

帐帘揭开,萧夷光去而复还,手中多了只瓷碗,苟柔出青庐前,怕元祯体力不支,特意将一碗参汤煨在外间的炉上。

她绕过步障,亲自取来,不厌其烦的垫高两只隐囊,扶元祯后倚上,又一勺勺喂给她。

元祯不愿让她做这等活计,执意夺过碗勺,手却控制不住的颤抖,舀出的汤都抖回了碗,一个不留神,差点撒了半碗在锦被上。

瓷碗重新回到萧夷光手中,看着偷偷把手藏到身后,强装无事的元祯,她感到有些好笑:

“不过是一碗参汤罢了,倘若妾生病,也希望能喝到那罗延亲手喂的汤呢。”

“到时我必也真心待你。”元祯咽下口中的汤,忙道:“绝不会将明月婢丢给宫婢照看。”

莞尔一笑,萧夷光轻轻搅着汤水,眸中眉梢,却都有了与昨日不一般的风情,把元祯都看痴了。

遥夜沉沉,王公之家多置守夜的婢女,来伺候主子起夜、要水的杂事。

青庐中本也不应例外,不过王后送来的静娘心娘存心不良,若是再唤她们进来,未免生出事端,萧夷光索性亲自服侍元祯。

还好她喂过稚婢吃饭,手还没有生疏,元祯一碗参汤喝下肚,调羹只磕着了两回牙齿。

最后一勺喂进嘴中,萧夷光瞧见她肩头被自己咬出的齿痕,搁下瓷碗,佯装无意地问:“殿下,今夜也是第一回与人同眠吗?”

“噗——咳咳咳!”

参汤呛进嗓子眼,纵然元祯及时捂住嘴,汤液又无可制止的从指缝间喷了出来。

这席话比五碗参汤还管用,元祯纵欲过度的脸原是灰白的,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咳出气管里最后一点参汤,她捂着胸膛,嗓子沙哑:“明月婢问这个做什么?”

“那罗延若只有妾一人,妾自然欢喜。”

温柔地给她擦去指尖污渍,萧夷光通情达理道:

“不过,殿下有过其他坤泽,妾也绝无怨言。将人接进东宫,或封做良媛,或封做昭训,也好与妾做个伴儿。”

不论是因情事,还是因阿母之事,萧夷光都不愿与旁人分享乾元,一个谢七娘已经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今晚又冒出个桓三娘,往后还会有多少娘子郎君?

可偏偏元祯身份尊贵,莫说一两个坤泽,就是纳进三宫六院,也不会有人多说她一句。

趁着今晚浓情蜜意,萧夷光果决揭开二人间的薄纱,欲要斩断元祯日后沾花惹草的可能。

做什么伴儿哟,元祯苦笑。

说到最后几句,她的指尖都快被萧夷光搓红了。

一会儿那罗延,一会儿殿下,八娘对自己的称谓或亲近或疏远,总跟着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坤泽变来变去,仿佛真的有这么个人似的。

不过,像喝了一大白蜜水,元祯心中也尝到了丝丝甜蜜,明月婢素来待她温柔不假,许是世家女郎的矜持,这柔中总带着彬彬有礼,让人感到有触不到的疏远。

直到今日闻着了醋意,她才感觉到自己拥有了明月婢的心,而不是只能对这朵高岭上的花朵,这轮苍穹中的弦月嗟叹。

用手拍拍身侧,元祯示意明月婢上床,待两人重新依偎在一起时,她摸出枕下的观音白玉佩。

这枚玉佩自幼伴着她,曾带给她无穷的力量,就是去长安,元祯也时时刻刻挂在颈上。在白马寺时,她将玉佩送给了萧夷光,是对她迟迟不纳采的补偿,也是两人定情不渝的信物。

明月婢对这枚玉佩十分珍视,元祯在亲手解下她的衣衫时,发现她将玉佩小心的系在腰间,眼睛顿时湿润了。

这枚玉佩对她而言是何意义,元祯那时并没有道出,现在她执着明月婢的手,心跳与心跳相拥,她想,是时候了。

“我的阿母是因难产而薨逝的,在我两岁的时候,她生产时大出血,拼尽全力生下丹阳后,不一会就就没了声气。”

提到她的阿母,不只是元祯怆然,萧夷光也想到了远在羌人手中的魏夫人,一滴泪落到鸳鸯枕上。

满室馨香的青庐,旖旎无限的春宵,二人肌肤相亲,胳膊与颈子相叠,拥在一处,心头却怀着淡淡的忧伤。

“寿春阿姑抱我去看她最后一眼,我那时懵懂,只知道拽起阿母没有生气的手,哭喊着要吃奶,后来阿姑就将我抱走了。”

“我与丹阳的记忆里,已经记不住阿母的音容笑貌,阿母好佛,阿姑就命人依着她的模样,雕琢了两枚观音玉佩,分送给我们。”

萧夷光想,怪不得这枚白玉观音与其他观音像长得不一样,唇边淡淡的微笑,少了悲天悯人的慈悲,多了些气质典雅的端庄。

观音像与元祯很像,与丹阳却不大像,许是因为丹阳像广陵王,而元祯更肖其母的缘故。

“阿母最恨乾元朝三暮四,她在时,父王身边唯有阿母一人。”

悲惨的往昔让元祯不愿回忆,阿母走后,元叡先立了继后,又陆续纳了李侧妃、张侧妃,生了许多庶子庶女,对元祯元缇的关心也逐渐变淡。

她无法在父母膝下承欢,绝不能教自己的孩子也重蹈覆辙。

元祯话说得急,又兼激动,她微微喘着粗气,郑重发誓道:

“此玉便如我阿母,今日我当着她的面,对你做出承诺,日后身边绝不会再有其他人,更不会生异腹子。倘若有违此誓,就让阿母与你一起背弃我——”

胸口好似插上一把利刃,萧夷光推己及人,眸中也染上同样的悲色,抬手捂住了她的双唇,不许她再说下去,声音颤抖道:

“阿母——总会一直陪着你,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