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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病弱太女A后 步澹 17860 字 2个月前

元祯道:“你就算想要应下司马将军的请求,也应该提前与我商议,否则教底下的人知道了,还当你独断骄横呢。”

感觉搂着腰的胳膊力气加重了些,她嗓音复又轻缓,耐心道:

“不过你刚嫁入宫中,也不必太过拘束,若有什么注意不到的地方,阿柔会提醒你。”

任是萧夷光也想不到,随着元祯的话音落下,不消她再过多辩解,这件事竟然就这么轻易揭过了。

晚间的时候,苟柔特意让人又搬进一条长案,布上簇新的文房四宝:

“太女妃,您若是给他们授课,少不得要伏案,殿下特意教人去京口郡又买了条案子给您用。”

她瞥了眼假装在忙的元祯,笑道:“殿下说,一人一案,免得打架。”

第46章

自元祯让步后,京口营寨上下都把嘴牢牢焊死,并无人敢置喙萧夷光与将领们的接触。

乾坤有别,司马侃心中也有端量,她让人起了一顶新帐,只许连带曹楚在内的七位偏将去听兵法。

这七位将领识文断字,都不是出身草莽的粗人,在太女妃授课时,他们眼神言语安分,让人瞧着放心。

至于教授骑射之术,免不了要肢体接触,就算元祯默许,萧夷光也主动婉拒了去。

一来,她是打着照顾元祯的名义,才来到了京口,总不好转而去忙旁务,二来,元祯待她极好,若自己再与旁的乾元拉拉扯扯,岂不是教这人伤心?

那日帐中新置了长案后,萧夷光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帐外坠雨声沉闷,秋风呼啸,仿佛要将整座营寨都席卷了去。身边的呼吸细不可闻,却带给萧夷光莫名的安心,也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起两人的关系。

在长安时,无论是与乾元宴饮还是游玩,只要自身坦荡,她是不会顾虑旁人的眼光,不论是卢猷之,还是范阳卢氏。

到了今天,萧夷光却发觉自己每做一件事,就会自然而然想到元祯的脸,进而想知道她的感受。

这理不明的牵扯,像是一种介乎于亲情和友情之间的感情,在二人的相处之间弥漫,有些陌生,又有些甜蜜。

当然,还有恼羞,趁着元祯熟睡,萧夷光傲娇地丢开她搭上自己腰间的手,让她敢用左手去摸心娘。

摸了别人,就不许再碰我了。

秋风乍起,枯透的草地弯下了腰,马蹄踏过,月杖击起拳头大小的七宝球,于空中画出一道曲线,落入球门中。

萧夷光与元祯晚间散步时,会在校场旁驻足片刻,欣赏骑卒们打马球的英姿。

这项马上的运动,是马术与蹴鞠的结合,盛行于长安世家和军中。萧夷光常与姊妹好友择一好天气,在仆射府的马场打马球。

赢一球,就在场边插一旗,萧夷光马术球技娴熟,又肯用心角逐,常夺魁首,不到黄昏,己方就插满飘动的旗帜。

人数不同,打球的规则名称也不同,她们多人一起游戏,叫做“大会”,只有两个人也可以玩,名唤“单对”。

明日他们就要经由京口郡渡江,元祯答应到时给她买几支月杖,让她与苟柔闲暇时打“单对”。

晚间掌上灯,孟医佐送来汤药,照例催促二人赶紧休息,试试药效:

“殿下,太女妃,这回的药里又加了龙胆草与九香虫,通络利阴,每日一剂,十五日内定有效果。”

医书翻烂了几本,在她的努力下,元祯的腿和腺体都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虽然摸上去还没有知觉,但惨白中能看出丝血色。

这让元祯也备受鼓舞,不仅对她的医嘱言听计从,第二日坦白房中细节时,不再需要孟医佐刨根问底,就爽直的全说出来。

今日却是个例外,案边的药碗都没了热气,元祯仍未动过,甚至都没分给它一眼,她手中捏了封密信,自打开后就陷入怔神。

陪元祯处理政务时,萧夷光重新拾起书法,一手龙腾凤舞的字练完,她抬起头,瞧见的便是元祯以手撑腮沉思的模样。

端起药碗,萧夷光摸了摸碗底,就教苟柔重新去热,叮嘱道:“莫忘了避开心娘静娘,不要教她们知晓殿下的身体状况。”

这两人都是王后的眼线,或许还背负着继续下毒的任务,不能对她们掉以轻心。

苟柔会意,低声应道:“奴婢都省得。”

帐中只剩下两人,元祯主动递过密信,脸色比焦糊的药渣还难看:“萧国相来信,羌部大汗段牙在长安称帝了。”

大周兴盛时,疆域北起焉支山,南至百越,威震四海,各国各部俯首称臣。那羌人还在茹毛饮血,连去长安朝拜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这跳梁小丑趁大周内乱,烧杀抢掠故都长安,还抢先登基自称正统,意欲摧毁大周数百年间的统治。

祖先的基业被毁,元祯身为高祖后嗣,又羞又愧,恨不得亲手将段牙碎尸万段。

信中字迹寥寥无几,段牙为了笼络投靠羌人的世家,娶了卢氏三郎为左皇后,其余世家,萧国相则一字未提,想来她也不清楚他们的下落。

萧夷光看后,暂且收起对母亲的担忧,而是对元祯道:“殿下如今的处境堪忧,妾看在眼里,未免心里着急。”

羌人称帝后,下一步就是南讨,长江之南,广陵王实力最强,两者迟早会有大战。

她们所在的京口紧邻长江,是抵御羌人来袭的第一道防线。

元祯明白她的意思,蹙眉道:“京口营寨缺兵少将,防御薄弱,很容易被羌人盯上,父王若不调兵,自守极为困难。”

大军正在豫州厮杀,监国的又是元焘,恨不得置她于死地,元祯想破脑袋,也寻不出现成的兵马,干脆道:

“明日你收拾行装,我教上官校尉送你回建邺。”

她有王命在身,不能离开京口,萧夷光可不一样,可回建邺也可去往会稽,元祯打定主意,总之不能让她留在这陪自己送死。

此言一出,萧夷光极力反对,“你我应生同衾,死同穴,哪有大难临头,妾抛下殿下先走的理?”

元祯也不让步,她心烦意乱,只要一想事情,额头就突突痛,当即连温好的药都不喝了,让人收拾床榻早些休息。

秋风飒飒,叶落草倒,肃杀之气穿过稀疏的枝叶,在月黑风高的夜色掩护下,凛冽地向京口营寨扑去。

箭塔上的灯笼彻夜不灭,秋风如刀,轮值士卒裹紧身上的棉袄,羡慕地向营寨最中心的大帐瞥了眼。

这顶四方帷幄有内外两层,均由桐油厚布与鎏金铜件组成,可抵御冬日的寒风厚雪,是太女殿下的居所。

炉火的红光倒影在帐布上,既不用冒着冷风放哨,还有一个美丽坤泽作伴,殿下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不过再站一个时辰,她也可以换防回营,用黄酒暖暖冻僵的身子,士卒的目光重新瞟回长江对岸,起码与漂泊的流民比,她还是幸福的。

烧着火炉与火盆,帐中暖意融融,常人在这热气待不了半个时辰,就要汗流浃背。元祯不耐寒,躺在厚被下依旧手脚冰凉。

因为虚弱的体质,她与萧夷光分被而眠。元祯身上的被子有八斤重,还放了灌满热水的扁锡瓶在脚下取暖,萧夷光则只用了床薄毯掩盖身躯,有时还要喝茶降温。

只有在纵欲时,两人才会在一床被下肌肤相亲,要过水后才会分开。今夜她们各怀心事,床中间更是隔开了条楚河汉界。

寂寂的夜里,只有煤炭在炉中的燃烧声。萧夷光听到耳边隐隐有叹息,她同样为元祯担忧,胸中谋划出一计,这时忍不住说出来:

“营寨的士卒虽少,但对岸就是流离失所的流民,他们与羌人有血海深仇。殿下若能招纳为己用,不仅不用畏惧羌人,还能组建一支只效忠殿下的劲旅。”

京口大营占地十亩,坞堡八座,正门两侧箭塔悬吊桥,外围壕沟一丈深,沟外设着拒马阵,拒马阵外又有鹿角,鹿角外还挖着陷阱,堡垒坚固。

不需要元祯再花费心思修营垒,只消招满士卒,训练有当,这里就是牢不可破的汤池铁城,能与羌人大军一战。

她偏头看向床外侧,元祯后脑勺陷于软枕中,阖眼平躺着,连呼吸声都不曾变化,也不出声回应。

萧夷光知道元祯在装睡,便主动挨上软枕,细碎的鼻息扑在她脆弱的脖颈上,又用发丝去轻抚那只圆润的耳垂。

细细密密的痒意传来,元祯眼睫一动不动,藏在被中的手却紧握成拳。

耳边响起明月婢无奈的妥协声:“既然殿下不肯改变主意,那妾就只能回会稽阿姊家了。”

扔掉发丝,捏住元祯的耳朵,她的声音变作委屈:

“只是无事回娘家,难免会惹人有非议,让街坊四邻瞧见了,还以为是妾不讨殿下的喜爱,是被殿下赶回来的呢。”

元祯睁开眼,转身搂住明月婢的肩,将早就盘算好的话说出来:

“由东宫虎豹骑送你,阿柔也会随着一起住在会稽,等这里事情结束,我就立马接你回建邺。”

萧夷光柳眉染上薄烟,并不领情,反倒要求:

“迎送的阵仗再大,在外人眼里,妾也是无故被殿下遣送回家。殿下若能答应妾一件事,妾就有了借口,就是在会稽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若教百姓知晓明月婢是为躲避战事而回到会稽,一定会引得人心惶惶。

元祯也想为她另外寻个正当由头,便爽快道:“说吧,只要不是摘星星、摘月亮的难事,孤都能办到。”

“殿下与妾结契,让妾借着养胎的理由去阿姊家,不就名正言顺了。”

揽着香肩的手松开,元祯暴躁地用被子蒙住脸。

结契?还不如让她去摘月亮呢!

————

第二日,元祯命人收拾渡江用的银两干粮,吩咐张十一郎留下应付司马侃,让曹楚脱下戎装带路,就是不提送萧夷光回会稽的事。

莫说提,想一次她都胸口发闷,感觉心头涌上难以言说的羞耻。

趁着苟柔在给明月婢上妆,两人都对着妆台忙活,元祯一口气将凉透的药全都喝下去。

可恶,等我好了,一天与你结契十八回!不,是找十八个标致小娘子结契,就是不跟你结!

当她绞尽脑汁想将空药碗毁尸灭迹时,孟医佐兴冲冲前来问诊,看到药喝得一滴不剩,眼睛一亮:

“殿下昨夜的精力如何?是不是很有结契的冲动?”

元祯:……

第47章

离开京口大营,不到半个时辰,他们的马车就进了京口郡的城门。

车外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京口本就是大郡,最近涌进许多流民后,更显人烟浩穰。

人多并非全是好事,街上随处可见游手好闲的闲汉,这些人在异地他乡没有土地,也没有亲眷,晚上睡在人家屋檐下,白日则盯着坤泽的裙底看。

目前郡里没有人敢杀人越货,但趁乱偷鸡摸狗的官司却逐日增多。李维为了管辖流民,忙得焦头烂额,见衙门中的差役忙不过来,还向京口营寨借过步卒。

元祯一诺千金,进城先奔向最好的铺子,让萧夷光挑了八条月杖和十只马球,寄存在店中,然后才去码头坐船。

码头上的人鱼龙混杂,流民们大都衣衫褴褛,眼神畏畏缩缩。也有出身不俗的士族,通常是携家带口,雇一整艘船渡江,腰间悬着香囊佩刀,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精明的小贩看准商机,挽着篮子在人群中穿梭,叫卖着自家做的蒸饼,时不时就得停下来,用荷叶包出一张或数张饼,收回几枚铜钱。

“这买卖一日不如一日,世家大族早早就过了江,去了会稽郡南边。哈,有的威风极了,带着两三千部曲,一过江就攀上关系,或是做都尉,或是做司马,最不顶的也投入军中,跟着大王去打豫州,然后回来买房置地,照样钟鸣鼎食。”

听说今日渡江的是位大官,还是营寨的曹将军来雇的船。船主王大郎扎起下摆,头缠白巾,亲自跟来伺候。

端上茶水点心,他见元祯对北岸的流民颇感兴趣,不由打开话匣子,抱怨个不停:

“剩下的全是些穷鬼,不然留在对岸等死,不然就是把自个卖了,才能跟着主人渡过长江。像女郎您这样出手阔绰的人,一下子就把我们最好的船定去,可真是不多见。”

这女郎生得仪表非凡,跟随的仆役如云,一看就非富即贵,只可惜腿断了,身子骨比饿了十天的流民还瘦,像是活不了几年。

恭维过后,王大郎心里头摇得像拨浪鼓。

船舷翻起白浪,甲板随着江流颠簸,汹涌湍流中,江上的渡船来往如梭,流民一个挨着一个,像盘中的牢丸挤满船头船尾。

听他提起买卖奴婢,元祯询问:“去对岸买奴婢是什么行市?”

“哪里还有行市?遇到那快饿死的,给一块胡饼,就跟着你走,乾元可以做部曲,稍微贵些。”王大郎胡须翘起来,他殷勤推销自家的大船:

“女郎可是要雇船做牙侩的买卖?近来有不少建邺、会稽世家来这买仆役部曲,牙侩发了财,世家得了僮仆,除开雇船要花银子,简直可以算做没有本钱。前段日子,会稽萧太守就遣了家令来,一口气买了一千人。”

这些流民原本都是大周百姓,每年要向朝廷缴纳田税丁税,如今世家趁人之危,不花几两银子就将他们买去,世世代代为奴作婢,天底下再也寻不出这样划算的买卖。

只是长此以往,百姓就变做世家的百姓,而非大周的百姓。世家肥,朝廷瘦,国库自然也就无税可收。

王大郎口中的萧太守就是萧琼,为了安置笼络中原世家,广陵王将会稽郡扩充一倍,在里头设置侨县,任用世家为官吏。

她为会稽郡守,负责协调南北世家,又将妹妹嫁入东宫,使得兰陵萧氏在长安之乱后,俨然有了复兴的苗头。

元祯瞥了一眼萧夷光,见她垂着眸子,并不做声,也不知对此事知不知情,便问王大郎:

“萧太守买这么多人做什么?”

王大郎一拍大腿,他嘴上闲不住,遇到元祯追问,就像瞌睡时得了只枕头:

“太守在会稽购置了几千亩土地,可不要人去种嘛,再者说世道这么乱,得用部曲仆役守着庄园财宝,样样都不能少。”

“岸边还有不少落难的世家坤泽,有的直接开门迎客,做了伎子,有的身子清白着,就可以卖给世家做姬妾,换点粮食给父母。”

舔了舔嘴唇,王大郎笑道:“怪道是世家养出的精贵坤泽,那模样身段没得说!女郎家财丰厚,不妨买几个回去伺候,小人给你介绍牙侩。”

“若有勤快老实的婢女仆役,倒是可以荐几个来,至于姬妾——”

元祯刚想婉拒,只听萧夷光道:“我家娘子屋里人少,正想买几个美妾,不过,寻常家世的坤泽可入不得她的眼,这些世家中人,可有兰陵萧氏?”

有了八娘还要肖想其他坤泽?

昔日的世家子,如今的虎豹骑都侍立在船舷边的,将这话听了去,纷纷为萧夷光不值,李大郎更是握紧长弓,深吸了两口气。

元祯紧抿双唇,却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方才因萧琼大肆敛财买人起的芥蒂,这会散去了些许,看向明月婢的眼神充满同情。

按理说,买几个合心的奴仆,只需遣苟柔渡江采办即可,根本无需大费周折,亲自去这五方杂处的地方。

萧夷光之所以偏向虎山行,还是因为心底仍抱有一丝幻想。

或许不用等到北伐那日,她就能在流离失所的流民中找到阿母呢?

王大郎祖祖辈辈行商,只在流民口中听过世家的名号,为了赚中人钱,信口开河道:

“有有有,什么兰陵萧氏,太原王氏,应有尽有,尚书的阿家,将军的阿郎,男的女的,坤泽中庸,价钱比草还贱。”

说着,船靠了边。王大郎先上岸,在船与岸之间架起木板,以供元祯的四轮车能顺利通过。

徘徊在岸边的流民可不少,见有船靠岸,纷纷围了上来,一捋板结着草根土屑的乱发,伸出看不清肤色的脏手乞讨。

上官校尉等亮出了刀剑,将元祯与萧夷光紧紧围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不长眼的冲撞上来。

“贵人们小心着些,可别把吃食银两漏出来,这帮子乞索儿吃人都不眨眼。”

船头摆着根竹竿,王大郎顺手拿下来驱赶小乞索儿,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绕进污秽不堪的简陋街巷,推开岸边屋檐最高的瓦屋的破门。

元祯拉过萧夷光冰冷的手,安慰道:“王大郎的话不一定为真,魏夫人必然好好的,不会沦落至此。”

“若是真的,妾也愿意。”

寒意自脊椎一直蔓延到全身,萧夷光丹唇的血色尽失,与元祯紧紧十指交拢。

只要母女能相见,能让阿母早日脱离苦海,不论她是在暗寮里卖笑,还是蓬头垢面的乞讨,她都要将人带回江南。

门内是一方大院子,院落里坐满卖身为奴的男女,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听到元祯等人进来,麻木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光:

“贵人,我会洗衣做饭,什么都会,把我买回去吧。”

“不要买她,贵人,我还是完璧,每天只吃一个窝头。”

屋里的牙侩从窗棂中看到王大郎的面孔,忙迎出来,他踢了脚伸到路中的手,像训狗一般呵斥:

“去去去,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你们是什么货色。扰了王郎君带来的贵客,小心我把你们都卖到暗寮!”

萧夷光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他们的脸,试图在蓬头垢面的污渍里,找到熟悉的面孔。

王大郎对此间颇为熟悉,他劝道:“女郎,这外院都是中庸,坤泽乾元这些好东西,都在屋里呢。”

听他们想要买坤泽乾元,牙侩忙将人带到屋后头的厢房里,那儿的味道没有前院重,据牙侩说,为了卖个好价钱,他每隔五日都让坤泽洗次澡。

坤泽们抱着膝盖挤在一起,身上称之为衣裳的布料已经看不出颜色,叫他们依次抬起头,萧夷光和李大郎等人看了遍,都没有找到认识的亲眷。

想想也是,天下那么大,人又那么多,生活不是话本,怎么会教两个有血缘的人,凑巧就在今日此地撞见呢。

眸光黯然,萧夷光有些失望,又问牙侩可曾见过兰陵萧氏的人。

牙侩显然比王大郎熟悉世家,他道:“兰陵萧氏都陷进了长安,小人本事低微,哪敢从羌人眼皮子底下买人?不过前日倒经手个京兆魏氏的郎君,名唤什么魏瑶阑,长得那叫一个水灵——与女郎您还有些相像呢。”

少见的一晃神,萧夷光失声道:“十三郎,是十三郎,他是妾的表弟。”

“好像是行十三。”牙侩点头,双手一摊:“可惜早不在小人这里了,前日刚下车,就被人买回去做妾。”

魏瑶阑是魏夫人的侄子,与萧夷光是表亲,二人如何能不像?

听闻表亲落难,就在距离不远处,萧夷光脸色惨白,身形几欲不稳,她扶着苟柔的胳膊,听元祯询问:“是何人买的魏郎君?可还能联系到这人?”

牙侩迟疑:“一百里外还有股流民,是那儿的流民帅将人买走的,他们杀人越货,可不好打交道。”

这时大门被敲得砰砰响,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在外头喊:“大郎,开开门,阿爹又贩了批好货回来了。”

原来这买卖人口的是一家子,大郎负责卖,那位老丈负责买,干得是风生水起。

牙侩跑出去忙着给阿爹搭把手,连堂门都顾不得关。

元祯从门里瞧出去,看见男女们脚上手上都缚着麻绳,低着头,拖着脚,像一串蚂蚱似的,被牙侩驱赶进来。

她转头安慰萧夷光:“八娘,咱们隔日再来一遭,牙侩若是赎不回十三娘,就让司马将军出面与他们交涉——这不是因私废公,我早就想见北岸的流民帅了。”

流民帅们有人有马,混迹于北岸,流民越多,他们的队伍就越大,朝廷若想对抗羌人,就不能轻视这股力量。

“八娘,是长安的萧八娘吗?”

听到元祯的话,那串“蚂蚱”中有一女子登时抬起头,不可思议的叫道。

第48章

一个衣不蔽体的乞索儿猛然窜出来,力气之大,带着拴在一条绳上的其他人都七倒八歪。

她的头发打着结,简直比岸边的芦苇还要乱,一直垂到胸前,遮住了布满污垢的半张脸。

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见到萧夷光后,迸发出喜悦的光芒。

她扑向萧夷光的脚下,跪在烂泥里,哭诉道:“八娘,八娘,是奴婢啊,奴婢是商音!”

落到牙侩手中的奴婢,大多在路上就倒了好几回手,遭受了重重折磨,心态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求生之意或求死之意都极重。

上官校尉与杜三娘自进门起就绷紧神经,早在商音喊出第一句时,她们就用身躯拦在萧夷光面前,生怕这人会做出什么疯狂行为。

下一瞬,两人的肩膀被推开,萧夷光跌跌撞撞地冲出保护圈,没有分毫犹豫的抱住商音肮脏的怀抱。

四轮车推到门边,元祯看向院中紧紧相拥的主奴二人,眉头上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商音是萧夷光的贴身婢女,元祯遇见她第一眼时,她穿着青绿的薄衫,任春风吹抚眉梢,驾着三马香车从长安繁华街头驶过。

为了驱赶萧夷光如云的追求者,商音扬着下巴立于翠微台前,用翠绿修长的细竹竿,笑着戏弄世家子弟,就连元祯也差点被她轻轻点着脖颈。

当时有多神采飞扬,今日就有多狼狈。飘扬的薄衫变作蔽体的蓑衣,商音如玉的脸蛋黑黄交加,比脚底的烂泥干净不到哪里。

看到两人久别重逢,院中其他奴婢奴隶想起自己乱世漂泊的命运,先是起了低低的呜咽,而后一传十,哭声诉声逐渐震天,路过听者无不受感染,心有戚戚然。

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元祯吩咐苟柔将商音买下来,又教牙侩仔细留意兰陵萧氏京兆魏氏的人,若是碰着,就递消息给京口郡守,她自派人付银子来买。

听到元祯与京口郡守相熟,牙侩说什么都不敢要她的银子,并且还保证,三日内一定能联络到买下魏十三娘的流民帅。

————

回到京口营寨,元祯命张十一郎将司马侃及军中左右将军唤来,众人商讨不过半个时辰,当即在议事帐中定下了一件大事。

她说出今日在对岸的所见所闻,并指出:“京口两岸,流民多士卒少,迟早要生乱,与其由着世家买人为奴,营寨不如趁着秋熟粮多,招他们为兵。”

用流民抵御羌人的计策,明月婢在昨晚提过,元祯自个也思忖过类似想法,只是蓄养兵马需要军饷,国库因她大婚和西征豫州,已经囊中羞涩,这才让她一直犹豫。

今日听王大郎说起世家的疯狂行径,又亲眼看到流民的悲惨境遇,元祯再也坐不下去,她定下决心,与其便宜世家,不如京口郡上下勒紧腰带,养出一支可战之师。

“世家能在会稽之南开荒,京口大营也可以,南岸到处是荒地,将流民招来,忙时务农,闲时练兵,自给自足。”

司马侃第一个赞同,她早有此意,只是怕人说拥兵自重,才没有开口,这会有太女撑腰,当即就要大干一场:

“京口营寨屋多人少,还可容纳两万人,若将流民招来,不消再起屋建舍,立即可投入训练。”

“既然诸位将军都无异议,招兵一事就由曹楚将军负责。”

对着京口郡的舆图,元祯又与他们定下在何处开荒,购置战袍兵器等杂事。

京口郡是中郡,曹楚想到在开垦的荒地粮食成熟前,单凭一郡之力,是养不起两万多兵卒的粮饷,她提议不如先招五千,等明年收下粮食再扩招。

元祯否定:“招兵买马是大事,孤会去信朝廷,到时由朝廷承担大部分花销。”

顺利解决粮饷的事,相当于挪走了悬在心头的一把剑,众将听了元祯的保证,都喜笑颜开,唯有上官校尉心事重重。

招抚流民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若大王在朝,一定会支持殿下,但大王去了豫州,如今监国的却是元焘,他性子卑鄙阴鸷,恨不得置殿下于死地。

有他在其中阻挠,殿下根本筹备不出一两银子,招兵买马的计划怕是要胎死腹中了。

元祯好似浑不在意元焘,最后总结也是道:“你们的当务之急,是从世家口中抢下身子强健的乾元。”

流民中绝大多数人是中庸,只有小部分是乾元,因为乾元长得高大,没有走到江边,很容易半路就被中原的其他势力招揽去。

世家疯狂买人,首选也是乾元,其次才会要坤泽、中庸。

送走跃跃欲试的将领们,烛火后,元祯视线落到舆图的会稽郡,眼底的情绪复杂,嘴角浮现耐人寻味的笑意。

若是凑近了瞧,说是笑,也不尽然,元祯显然陷进了沉思里,那抹弧度或许只是她在无意识的咬牙,连带着嘴边的肌肉也随之颤动罢了。

她将杜三娘叫到帐中,两人低声商议一阵,旋即由杜三娘磨墨,元祯写了封信,交由她连夜送至建邺。

————

太女妃买回的三个奴婢,一个赛一个邋遢,像是有两个月没有洗澡,凑近了能嗅到股令人作呕的茅房味。

炊家子奉命搬起硬柴烧水,三只大灶一起开火,连烧两回,才让那蓬头垢面的奴婢彻底清洗干净。

元祯处理过政务,回到营帐,看见洗完澡的商音坐在胡床上,她的头发还是蓬蓬的乱,好在是没了草屑木渣等异物。

“奴婢商音见过殿下,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见了元祯回来,商音连忙跪下叩谢,方才她与八娘叙旧情,哭过的鼻子还带着闷声。

“起来吧,若不是明月婢心心念念去牙侩那儿,我们也不一定能遇着你。”

“谢殿下。”商音从铺地的毛毯上爬起来,不敢再坐回胡床,只垂首站到萧夷光的背后。

元祯瞟了她一眼,见商音穿在京口郡买的新衣裳,袖下的手却长出几条歪歪扭扭的疤痕,也不知是在哪里受到的虐待。

“羌人攻破长安后,城里的世家和百姓怎么样了?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她辗转的经历方才在哭诉间,已全部说给萧夷光,听元祯又问,商音吸了吸鼻子,忍痛道:

“羌人杀进长安后,其他奴婢不知晓,倒是将仆射府里的坤泽全都赶到城北校场,挨个逼问我们八娘的下落。”

抹干眼角的泪,商音咬着牙:“夜里黑灯瞎火,有羌兵跑过来说他们已经抓住了八娘,他们就没有再拷打奴婢们。”

“抓住了八娘?”

当时明月婢不是教拓跋楚华给带走了吗,元祯瞳孔微微扩大,出声截断道:“怎么可能,难道是他们找错了人?”

“那罗延,是六姊她——”

萧夷光玉容泪阑干,她咬碎贝齿,再也说不下去,对羌人的恨意和对六姊的愧意交缠,变做双生花,蔓延到心中的每处角落。

泪水如决了堤洪潮,不住的在脸上流淌,商音哭得稀里哗啦,声音却还算稳定:

“后来奴婢听说,六娘为了阻止羌人去万年抓八娘和稚婢,就假称自己是八娘,被送进了羌人王帐里,此事暴露后,奴婢就再也没听到过六娘的下落。”

元祯让苟柔扶她坐上胡床,将萧夷光揽入怀里,关切起自己的丈母:“你可知道魏夫人的下落?”

商音摇摇头,谈到长安那个人间地府,眼睛赤红:

“羌人都是禽兽!世家坤泽无论男女老幼,都被他们强占了去。夫人他们只在校场住了一日,分开后我们就没了消息。奴婢也被分给了拓跋部,因为拓跋部要回草原,带不得许多人,所以才把奴婢发卖给了牙侩。”

萧氏坤泽多美人,关外羌人也久闻他们的盛名,商音没敢说,为了争夺萧十一郎君,羌人们甚至大打出手,在校场外亮了刀子。

命人送商音去安置,时候还早,临睡前元祯总要看看建邺送来的密信,萧夷光也会陪着她,在自己的案前铺纸临帖。

今日与往日不同,元祯连装密信的匣子都没碰,魏夫人的踪迹如同打在泥土里的春雨,只让人看到些透明潮湿的痕迹,转瞬就消失在土壤中。

若明月婢还在为阿母心痛,作为她最亲近的人,元祯义不容辞,定要将人好好开解一番。

后倚着隐囊,元祯搜肠刮肚想些宽慰之语,腥涩之气扑面,一碗汤药搁到了她身边的小几上。

放下滚热的药碗,萧夷光的指尖烫红,她一手一只元祯的肉耳垂,揪着降温,又催促道:

“孟医佐的药要喝十五日才见效果,那罗延昨日就没喝,今日万不可再逃了去。”

“啊?”

想象中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元祯怔然,双唇不自觉微微张开。

萧夷光伸手挑起她下巴,循循善诱道:“再打开些嘴。”

舔舔嘴唇,元祯想起某些不可言明的画面,照着她的话做,却被塞了一汤匙苦药进去。

“吃完药,殿下就去看密信,睡前再教孟医佐及时按腿,万不可像先前那般惫懒,倘若半个月后殿下没有长进——”

萧夷光顿了顿,把药碗塞回她手里,冷酷道:“那就与妾分床睡吧!”

说罢,她回到自己的长案前,将字帖全都小心卷回,又铺开一张纸,回忆起仆射府书阁里的孤本兵书。

教授完《兵韬》,萧夷光并不就此罢休,她默写萧氏的祖传兵法,打算全部倾囊相授给将领们。

他们早一日成长,阿母才能早一日脱离虎窟龙潭。

只有懦夫才会陷进悲伤的情绪,久久走不出来,挥毫在雪浪纸上留下浓重墨迹,萧夷光眸光逐渐锐利。

阿母,长安,我不会教你们等太久。

第49章

在京口营寨住下的第一晚,商音的头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没有梦魇,也没有半夜惊醒,这是她自颠簸流离后睡得最安心的一觉。

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在它们欢快的叫声中,商音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灰布的帐顶,耳边是两个奴婢沉睡的呼吸声。

叠起温暖的被褥,她蹑手蹑脚的下床,昨晚商音看到帐外有木柴,便去搬了些生起炉子,就着炉上热水开始盥洗。

帐篷渐渐有了暖意,名唤心娘的奴婢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嘟囔:“吵死了!”

商音的手僵住,她匆匆收拾好自己,掀开帐门的一条缝,钻了出去。

远远的,她看见孟医工背着针包一溜小跑,躬身进了八娘的营帐,商音紧随其后。

进了帐子,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这儿可比她自己的住处热多了,商音甚至有种回到酷暑的错觉。

八娘像是刚刚起身,慵懒的坐在妆镜前,青丝如瀑布般倾泄下来。她身着半袖襦裙,莹白的脸皮微染霞云,似也不耐燥热,仲秋时分,竟执了腰扇在轻摇。

从铜镜中看到商音进来,萧夷光嗔怪道:“怎么不好好歇着去?”

“奴婢已经歇好了,就来伺候八娘。”商音拿起台上的鹤形玉梳,墩身一手拂着她的长发,一手顺着光滑柔亮的青丝,自上而下地梳理,“八娘,今日可要扎个平髻?”

“善。”

她手法熟稔,妆奁中钗簪脂粉又齐全,不一会,商音用珠钗装饰好发髻,又小心翼翼地为萧夷光在眉间贴了一朵朱红的花钿。

再抿上莺桃色的口脂,自鬓边至双颊描出斜红,明媚娇艳的妆容便成,丰容靓饰、浮翠流丹,镜中人一颦一笑都光彩照人。

商音看痴了眼睛,喃喃:“奴婢许久不见八娘,八娘的容貌一点都没有变。”

“你上妆的手艺好。”萧夷光扶上平髻内的珠簪,满意的点头,思忖还是旧人相处起来舒心:

“今后你想留在东宫,还是去会稽阿姊家?若是在宫中做女史,也能与我做做伴。”

“奴婢愿意跟着八娘。”商音忙应道,她想起同帐的两个婢女,妖娆而蛮横,又迟疑道:“只是奴婢有些担忧,恐怕与静娘心娘相处不来。”

“她们是王后的人,与殿下不同心,自然会对你百般刁难。”

似是想起什么,萧夷光勾唇一笑:“这不是难事,我帮你撇开她们。”她起身走到步障内。

“嘶——嗬。”

罗帐半掩,元祯背卧于柔软的床铺里,身上的薄毯堪堪只盖住腰部以上,露出白皙纤长的双腿,上头密密麻麻扎满银针。

孟医佐医术高超,扎起针来是又准又狠,针针落穴,不见一丝血滴渗出。

她呻吟得越厉害,额头上的汗越多,隐囊被手揉捏得越狠,孟医佐就越激动,连声叫好:“这回的药对了,殿下的腿可算有些知觉了。”

帐末银钩处挂着一支玉柄拂尘,是匠工拣光滑的毛牛尾做成的,萧夷光顺手揪断一根尾毛,轻轻挠着元祯的脚心。

牛尾拂动在指间,都激起了些许搔痒,可元祯毫无反应,腿脚依旧不能动就罢了,连一声痒字都没有说。

她看向孟医佐,眼神里颇有怀疑之意。

孟医佐解释:“殿下中毒近十年,骨头都快坏死了,眼下触摸皮肉虽仍无知觉,但在穴位施针是有效果。”

说着,为了打消萧夷光的疑虑,银光一闪,她一支大针就扎上太溪穴,元祯的脚至小腿覆上粉红,孟医佐炫耀道:

“您瞧,现在连腿都变了颜色,殿下在长安时,臣就是拿锥子扎,殿下眉头也不见皱的。”

随着她左右捻动肉里的银针,穴位逐渐酥麻胀痛,元祯从牙缝中挤出一口气:“呼——”

隐囊的颜色都被浸深了一片,萧夷光从袖中掏出帕子,沾掉她滑到下巴的汗线,关心道:“那罗延一定很疼吧?”

帕子顺着眉梢擦到鬓角,带着一股诱人的海棠花香。

洞房夜后,元祯知道明月婢的信香就是海棠,现在她的腺体仍毫无知觉,但是心却蠢蠢欲动,她嘴硬道:“还好,也不是太疼,嘶——”

不疼?殿下这是在否认自己的医术!

孟医佐不满,语带薄怒:“殿下方才还要臣轻点呢,要是没感觉,那每天得再多喝一碗药!”

黄连的苦涩还在舌根逗留,元祯纠结起眉头,忙改口:“感觉是有的……疼也是有的,不过孤还可以忍受,孟医佐,你对症下药就好,无需再增加剂量。”

“是吗?臣还以为自己识错了毒。”

孟医工扎下最后一根针,神情严肃,她戴上手衣,转身从药箱取出一本书。

翻开书页,里头夹着一朵枯萎的干花,紫色的脉络像极了元祯脚踝处纵横的血管,盘踞在浅紫透白的花瓣上,既美丽又妖艳。

“这是乌头花,太女妃,您站远了瞧瞧就好,别凑太近,这花有剧毒,就是沾上皮肤也会使人晕厥。”

孟医佐展示过后,小心翼翼的合上书,重新用布包了,放回药箱:

“前几日为了给殿下买药,臣独自去了趟京口郡。城门口开生药铺的也是逃难渡江的北人,他给人开治风湿的药,里头就有乌头花。眨眼功夫,病人的孙子见乌头花美丽,竟舔了一口,不一会就抽搐在地,腰部以下就全动不得了。”

“那孩子的症状与殿下发病时十分相似,小臣也从未见过乌头花,据生药铺主人说,此花只生在幽州,其他地方不多见。”

后背发了一身冷汗,元祯立刻想到高王后出身渤海高氏,渤海郡地处幽州,果真是这个蛇蝎给自己下的毒!

虽说心中已早有料想,但从前那些母慈女孝的场景一幕幕拂过眼前,昔日的温情全部变作杀人不眨眼的利剑,还是让元祯胃里痉挛,恶心得只想吐出来。

气急之下,元祯捶床发泄怒火,隐囊都震得跳到了地上。

“是王后下的毒,为了元焘能登上太子宝座,她可真是煞费苦心,不,是耐得下心思,下毒八九年,都没有舍得一口气把孤毒死!”

而是慢慢的折磨她,让她生命的火焰逐渐微弱,既看不到生的希望,又无力去死。

萧夷光拾起隐囊,重新为她垫到下巴,安慰道:“今日能看清王后的真面目,也为时未晚,只要你还活着一日,他们就永远无法如愿。”

她又朗声:“既然已经知道殿下中了何毒,还请孟医佐多费心,至于心娘静娘那里,也不可走漏风声,只说殿下还未好就是。”

一损俱损的道理,孟医佐还是懂的,她拱手称喏,见时辰差不多,就依次取下银针,挎着药箱走了出去。

汗如雨下,元祯颈边的圆领衫米黄染成杏黄,紧紧粘着肉,她刚不耐烦的扯了扯领子,就听到萧夷光让商音兑了温水送进来。

先是温热的巾子擦去汗水,然后又换干巾抹去水痕,元祯换了件圆领衫穿着,才觉身子干爽不少:

“昨日买的那两个婢子,怎么不教她们进来伺候——”

纵然日夜相对,明月婢的美貌还是会让她眼前一亮,元祯的视线落在那点花钿上,奄奄一息的眼睛蓦然睁大:“你换了新妆?”

听出她语气中的惊艳,萧夷光微微得意的笑:“是啊,好不好看?”

“太美了。”元祯由衷的赞道:“怎么会突然想起换一副妆容?”

“多亏商音的心灵手巧,十分的颜色经她的手,也能变作一百分,妾未嫁时,也是惯由商音为妾梳发上妆。”

为了见识到明月婢更多面的美丽,元祯听了,当即允诺教商音做东宫四品女史,搬去与苟柔、孟医佐住一顶帐子。

还没等她主动开口请求,就将人从水深火热中拉出来,萧夷光向商音一笑,又蹙眉道:

“心娘、静娘是王后送来的人,也只是五品女官,商音初来乍到就做了女史,恐怕她们会有怨言。”

提到王后元祯就来气,更是毫不犹豫道:“她们生什么气?日上三竿,还在蒙头睡觉,我不着人训斥她们,就已是看在王后的面子上,对她们网开一面了!”

若不是碍于孝道在,元祯恨不得将两人绑了送给牙侩卖掉。高声发怒后,她嗓子沙哑,短促的呛咳几声,忙抿了一口茶水压下。

尽管太女不时还会咳嗽,擦身时,露出的肩胛骨也没多少肉,商音还是觉得元祯的气色比在长安时好很多,起码嘴唇有了血色,不像从前那样惨的吓人。

但不论她恢复的有多好,商音还是不明白,以八娘的门第、相貌,完全可以嫁一个家世相当的娘子,怎么偏偏就选了太女呢?

这种话,商音只在心中为八娘不值,没有说出来,也不能说,万一让和和美美两人起了芥蒂,那她可就成了罪人了。

苟柔推开帐门,如风一般进来:“殿下,魏郎君有消息了,对岸的流民帅遣使找上了李郡守,说要见太女妃,李郡守又将人送到了营寨,现在使者就在外头等着呢。”

“快请她去议事帐中稍坐。”

为了施针,元祯只穿着一件中衣,这时忙着重新穿戴,而萧夷光却等不得她,先一步走出寝帐。

使者单人匹马,拉着缰绳就在大帐不远处站着,听闻身后有动静,回身一瞧,两人双双怔住。

“!”

第50章

这位风尘仆仆的来客不是旁人,正是萧六娘的面首,昔日的城墙守将王三娘。

“怎么会是你?”

短短数月,从堂堂安贞门偏将沦落到打家劫舍的流民,王三娘在羌人手中逃得性命,却再也做不回从前那个风流多情的白面娘子。

她左颊多出一道斜斜的粉疤,足有食指那么长,阴郁的眸子微微眯着,只有在见到萧夷光的第一瞬,有刹那恍惚的茫然。

“长安城破那日,你、阿娘和九娘都在城外寻找稚婢,她们如今是不是也与你在一起?”

脸上写满紧张和焦急,萧夷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王三娘挪开脸,望着清明的长天,残酷的吐出几个字:“我与她们早就分开了。”

“她们可还活着?”

点点头,又摇摇头,王三娘道:“听闻羌人入关的消息后,左仆射她们奔去扶风县拉勤王军,我则回城去救六娘。”

萧夷光声线颤抖:“六娘不是已经……”

王三娘长吸一口气,嘴边挤出个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表情,从前清亮的嗓音布满沧桑,略有些失神:“是啊——”

直到元祯穿戴整齐,请她去议事帐中坐,王三娘才用袖子抹了把脸,沉默的跟了进去。

王三娘此行过来,并非一点长安和中原的消息都没有带给她们。

让萧夷光意外之喜的是,王三娘受流民帅之命前来,而这位流民帅不是别人,而是她的表兄,六娘的亲弟萧子敬。

“我想方设法逃出长安,就在万年县遇见了五营校尉,他手下只有八百白袍军,回身攻城就是以卵击石,于是我与他商议,边收拢残军边向南撤退。”

她口中的五营校尉正是萧子敬,平日负责防守长安,又因六娘的缘故,两人十分熟悉。

“中原陷入大乱,遍地是贼,有的人干脆自立为王,纷纷据城自守。我们逃到晋陵郡,那儿的太守已经被当地豪强朱氏杀掉,后来我们设计将朱氏赶走,才在彭城驻扎下来。”

比起中原的混战,元祯更关心他们手下有多少兵马,当听说萧子敬手下的流民足足有三千人,还都是能征善战的白袍军残部时,她唇边隐隐有笑意:

“你们从哪里知道八娘在京口?”

“被我们杀走的朱大郎逃到了梁郡,他自称衮州刺史,招揽了两万响马强贼,打算杀回晋陵郡。”王三娘清秀的眉毛瞬间拧紧,脸上的疤痕似乎也活了起来,整个人杀气勃勃:

“恶战一触即发,我们人马不足,也去招买流民,却听说萧八娘已成了王太女妃,正在北岸重金寻亲。”

萧六娘与王三娘分别前,曾将稚婢托付于她,王三娘心中一直记挂着此事。听说了萧夷光的消息后,不管真假,她禀告过萧子敬,就亲自来到京口郡寻人。

如今这块心病终于有了结果,她问:“八娘,到万年县后,您找到稚婢了吗?”

萧夷光点头,教她放心:“稚婢随我们一起到了江南,如今养在建邺阿姊府中,她很好。”

轻叹一口气,王三娘扬起轻松的笑,她拍出腰间宝剑:“既然稚婢无事,我纵然战死沙场,到了黄泉下也能与六娘交代。”

细纹甲裳撞到地上,王三娘起身跪到元祯面前,道出她真正的来意:“朱大郎假称高祖之后,已在梁郡改姓称王,还请殿下能够同我们一起出兵,剿灭反贼!”

帐外呼啸风声乍起,与她慷慨激昂的声音交融,让人听到耳中,血液都禁不住在身体里沸腾。

萧夷光坐在偏席,视线落到元祯脸上,只见她依旧噙着笑,只有仔细探究进去,才会发现那双笑眼深处的漠然。

————

安顿王三娘在营寨住下,元祯投身进招募流民的大事里,一连数日都婉拒了她的求见,也绝口不提出兵的事。

鸡鸣即起,夜色浓到像化不开的浓墨时,元祯才姗姗回帐,沾上枕头就能睡着,仿佛真的忙到脱不开身。

这段日子恰好碰上萧夷光的信期,元祯天还不亮就命人掌灯,照样穿衣盥洗,留她与一室海棠信香在帐里。

不一会,孟医佐就端了托盘进来,她尴尬的笑笑:“殿下怕太女妃难捱,特意教臣熬了止信汤来,哦,还有建邺刚送来的糖霜。太女妃若觉得药苦,可以用糖压一压。”

萧夷光坐于床中,长长的睫毛微颤,乌黑发亮的秀发及腰,因信期身体滚热,雪白的中衣微敞,半掩着雪白的双肩与锁骨。

她冷冷的看了一眼孟医佐,扬颈就将汤一饮而尽,掷回药碗:

“拿走。”

造孽啊,殿下竟能忍心教萧八娘独自熬过信期。这事若让长安城内的世家子听到了,怕是手刃殿下的心都有。

南逃时,孟医佐尚觉得元祯体贴温柔,这会一边腹诽她不近人情,一边劝道:

“太女妃,您也别怪殿下,她怕您冬日睡不惯帐子,不光忙着募兵,还要人规划营寨,要重建宫室,忙得车轱辘都断了一个。”

这番话落进萧夷光耳中,又教她心口微微窒息,元祯有修筑宫室的财力、人力,却不肯发兵援救萧子敬,到底是畏惧北伐,还是贪于安乐?

午食后,上官校尉进帐嘱咐苟柔:“苟女史,殿下今晚说要回来用饭,到时可千万别忘了预备她的饭食。”

殿下冷淡了太女妃好些日子,太女妃依旧待殿□□贴,对仆从温柔,像是看不到殿下疏远似的,但帐中的气氛着实古怪,苟柔在里头呆着浑身都不舒坦。

她思忖二人终于要把话说开,晚间安排好杯盏后,就将侍候的婢女全都带了出去,给她们留出一个私语的空间。

今日陈大娘子掌勺的晚食,俱是萧夷光吃惯了的长安美味,菰菌鱼羹、甜脆脯腊、胡炮肉,盘盘碟碟十分丰盛,连豆粥都是用辽东赤梁熬煮的。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慢条斯理的用饭。萧夷光斟满掺了五茄皮的药酒,递给元祯时,两人的手指在杯底交错,她感觉到元祯的手指冰凉发颤,远不像面上那么镇定。

用过饭,上官校尉等将食案抬出去,又送了沉甸甸的一口箱子进来,元祯示意她打开。

箱子没有上锁,揭开盖后,萧夷光看到里面平铺了一箱银条。

“牙侩托王大郎递了消息过来,说魏十三郎君在朱大郎的手里。”

萧夷光道:“殿下想要将人赎回来?”

“魏十三郎君是朱大郎花了二十两银子买回去的,这里是五百两银子,我想与其战场厮杀,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那么,子敬与朱大郎的恩怨,殿下又想如何解决呢?”

元祯沉思片刻,许是觊觎那三千白袍兵,她开出的价码非常优厚:

“营寨有现成的屋舍,萧六郎若想,可以放弃彭城,渡江来京口郡驻扎。他在长安时做五营校尉,到了建邺,我必也不会亏待他,官衔可再提一提,嗯……中领军将军,明月婢觉得怎么样?”

“呵,怎么样?”

萧夷光唇边的笑冷冷的,像是在问元祯,又像是在问自己。

面前人的竟还在笑,美人在怀的日子过久了,元祯的脸颊上多了几分肉,眉间布满若无其事的轻松,身子舒服的倚在四轮车中,被酒意催得微醺。

朱大郎号称有两万精兵,实际三教九流无所不收,倘若面对这群乌合之众,元祯都畏惧不敢迎战,只想偏安一隅,过太平日子,那还谈什么北伐!

心尖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她的血肉,萧夷光忍下潮涌般的失望,还是为元祯献策道:

“徐州距离京口不远,又有八千守军,刺史顾敦与殿下交好,殿下何不向她开口借兵?”

看在从前两人深厚的情意上,只要元祯能采纳她的计策,或是说出任何一条令人信服的理由,萧夷光就会立马理解她,原谅她,可是元祯却道:

“乱兵之中,刀剑无情,万一伤到了魏十三郎君,明月婢岂不是要伤心?”

好,好一个儿女情长的王太女。

亏自己还以为她只是身体孱弱,性子温柔,想不到连骨头都是软。

近在咫尺的土地城池被盗贼强占,不思收复就罢了,还恬不知耻拿出官职、金银,妄想用财帛壮大自己的势力。

“哈哈哈。”

轻蔑的笑由唇边扩大,嗓子里也溢出几声不成调的呛音。

萧夷光知道自己该克制,不该在元祯面前失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或许只要自己多吹吹枕边风,晓之以利害,元祯就会回心转意呢?

道理都懂,可是她依旧控制不住嘴角的狂笑,与其说是笑元祯,不如是说在自嘲。自己忍下她与谢七娘的旧情,费尽心思嫁进王宫,却不成想嫁得却是个轻虑浅谋的懦夫!

“京口营寨有长江天险,六郎在这里休整,比北岸安全,也可继续收拢大司马的余部……”

元祯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放下手中酒,疑惑的看向萧夷光:“明月婢,你的眼睛怎么了?”

苦涩一笑,她躲开元祯关心的目光,袖子拂倒酒壶,一步一步,踩着酒渍进入步障:“妾身子不适,想先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