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一会,死士们吃饱喝足,踩灭了篝火,又万分小心把元祯连人带四轮车搬进车舆。
杜三娘用绳子将车轮固定住,免不了看见穿着元祯外袍的萧夷光,以为太女殿下果真在车上就成了好事,乐得眉毛都飞了起来,还用胳膊肘捅了捅另一位死士。
她们还算懂些尊卑,没有做得太过,只瞄了一眼萧夷光就不敢再看,不过眼中的暧昧的调笑倒是一点不少。
许是在外头受了风,元祯自上车就一直咳嗽,她边捂着嘴,边递了一个纸包给萧夷光:“方才他们做饭,咳咳咳,见你睡得香就没叫你,吃点糕垫垫肚子吧。”
萧夷光剥开油纸,里头是一块拳头大小的乳糕,烘得又香又软,她没有什么食欲,问道:“殿下可见到稚婢了?她有没有哭闹?”
元祯笑着咳嗽:“咳咳咳你放心,她的精神比你好多了,若不是有孟医工拦着,她咳咳咳能把你的乳糕都吃干净。”
稚婢聪慧可爱,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在死士堆里蹦蹦跳跳毫不怕生,告诉她八娘在休息,她就果真不吵着见八娘,转而拉着元祯的手玩。
从稚婢的身上,元祯仿佛看了八娘小时候的影子,想必都是一样的机灵活泼。
稚婢从前就爱吃牛乳做的糕点,萧夷光将心放回肚子,她咬了口乳糕,见元祯捂着胸口咳嗽不停,嗓子又沙又哑。
苟柔下车前放了个牛皮水囊在包袱上,只是元祯腿脚不能动,倾着身子也探不到。
迟疑了一小会,到底不忍视而不见,她拿起包袱上的水囊,喂到元祯嘴边。
就当是报答她照看稚婢,萧夷光为自己寻了个理由。
元祯喝了两口水,咳嗽果然轻很多,她感激似的看了萧夷光一眼,用手示意她可以拿走嘴边的水囊。
王太女虚弱得像刚出生的猫崽,咳嗽得脖颈的青筋都冒出来。萧夷光减轻了戒心,关心的问:“殿下常咳嗽,是胸口受过伤吗?”
元祯摇头,她瘫在四轮车中,不甚在意:“孤是老毛病了,从前比这还厉害呢,倒是你,怎么脸红得跟妃子笑一样?”
妃子笑是前朝贵妃爱吃的一种红毛荔枝,这会的萧夷光不单单像妃子笑,倒像是贵妃醉酒后的模样。
萧夷光的眸子如一泓秋水,双颊却酡红快滴出血,比起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神态娇媚柔弱。
两人挨得太近,若是元祯想,一抬手臂就能抚摸上如海棠花般的美貌。
第26章
起初,萧夷光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烧了,直到元祯的手触碰到额头,像是冰块搁在了火炉上,她才发觉到自己的脸有多烫。
冰凉柔软的触感像是沙漠里的甘泉,口干舌燥的人们只想索取更多。
冷静自持的眸光中聚起迷离的云雾,她头一次没有回避乾元的如此亲近,肌肤相亲的额头如愿得到了缓解,但其他地方好像燃起一场大火,热得愈发厉害。
清水是不是能将这场无由火灭掉?
萧夷光看向手中的牛皮水囊,她忘了方才元祯也喝过这里头的水,毫不迟疑仰脖咽下了一大口,眉头骤然拧起,苦涩的河水在齿间蔓延开,让萧夷光有了些许清明。
水里满是土地的腥气,让人喝下都有恶心胃胀感,怪不得元祯要把蜜水让给她,原来水竟然这么难以下咽。
萧夷光怔怔的看着手中的水囊,许是额头太烫,她思绪一片混沌。
“刚下过雨,河里的水难喝,你若是渴了,休息时让苟柔取蜂蜜过来。”
发热对元祯来说是常事,她也察觉到她的反常,手又一次探上额头:“你的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了?让孟医工过来给你看看。”
“妾没有生病,不过许是穿得太少了,身子感觉有点冷。”
萧夷光下意识躲开元祯的手,若无其事地退回锦垫上坐下,滚烫的脸颊贴上清凉的车壁。
倒也不全是因为厌恶,她仅剩的清醒拨动理智的弓弦,若元祯知晓了她的病,一定会要求停车,吩咐孟大娘去采药。
眼下羌人紧追不舍,萧夷光素来为大局着想,她宁愿忍受病热,也不愿看到自己拖累大家。
元祯迟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孤考虑不周,午食时想着你的衣物尽湿,就让人取了在火边烘烤,现在晾在孟医工的车里,孤忘了你身上穿着的也不多。”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萧夷光却好似落入了堆满冰块的凌室,她后背靠住包袱,又拢紧身上的衣衫,“殿下可否再借妾几件衣裳蔽体?”
“那只包袱里有孤穿过的旧衣,阿柔来不及洗,八娘若不嫌弃,自取即可。”
元祯的心比头发丝还细,不是没想过拿出衣裳给萧夷光,洗濯过的都被苟柔锁进马车后的箱子里,拿取不便。
脏衣上可能半点尘土都没有,但乾坤有别,萧夷光穿着她的外衣都面含羞云,她不敢把脏衣拿出来。
自幼接受的世家教养困兽犹斗,很快就被求生的欲望轻易打败。
萧夷光说服自己,都已经上了元祯的车,还在乎那么多,岂不成了穷儒酸秀才?
“妾多谢殿下。”
放下只吃了一口的乳糕,她摇摇晃晃扶墙站起,拽开包袱,抽了两件元祯的外衫,还未等萧夷光裹到身上,眼前一黑,什么知觉都没了。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说梦里会遇到最想见的人,会得到朝思暮想的权势与财富,会直面心底最深的欲望,萧夷光深以为然。
相比于现实里高烧催发的迷糊,她在金迷纸醉的梦境中格外清醒,清醒到她认出了自己在做梦,而不是病到被黑白无常勾走了性命。
“明月婢,明月婢~”
是阿母在呼唤自己的乳名,萧夷光寻找的脚步慌张,现实里见不到,梦里总要抓住阿母的袍袖,对着阿母一诉衷肠吧。
她推开翠微台的大门,里面却是雄伟开阔的铜驼宫,羌人占据了大周的宫殿,举行的宴会穷奢欲极,金盏银碟里盛着世家公卿的骨血。
他们追逐萧夷光,像饿狼追赶着羊羔,最终将她俘获到手,萧夷光在禁锢中挣扎,回头却看到了元祯的脸。
元祯从四轮车中站起,眸中没有一丝温度,将她从怀中推开,走进了另一个如墨深渊。
看着元祯远离,萧夷光的胸口砰砰直跳,几乎要破腔而出,手脚仿佛失了控制,她紧随元祯追去。
手刚触到元祯两裆衣的那刻,一股力量将萧夷光推倒,她跌进一座华丽庄严的七宝床上,这是天子才能坐的御座。
高高的丹陛下,是一座封土而成的高冢,众多萧氏子弟的尸骸堆积而成的京观,每一个被砍下来的头颅,都是萧夷光熟悉的面孔。
肌骨生寒,萧夷光冕旒衮袍,坐在七宝床上,睥睨着高台下芸芸众生,却第一次感到了高处不胜寒。
肩膀被轻轻扶起,一点苦涩的药汤灌进她的口中,将萧夷光从彷徨的梦境拉入现实。
“咳咳咳。”
孟医工一手端着药碗,一边哄道:“八娘,喝下药就好了。”
萧夷光周身酥软无力,一会冷一会热,她眼睛灼热得睁不开,只能任由人扶住肩头灌下汤药,嘴里发苦,尝不出药的滋味,但是喉咙却像是塞满尖锐的石子,液体流过给她扎上新的伤口。
最后一滴药落入嘴中后,她被重新放倒,车外好像有人在吵架,几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一道低沉柔弱的嗓音结束了纷争:“勿要再劝,孤对自己的身子还能不清楚?就这么办。”
许是因为这一句话,原本垫在萧夷光身下的薄毡子被抽走,有人轻手轻脚的给她换了张更柔和的棉花厚被。
棉被还带着阳光晒过的香气,萧夷光浑身松软,陷在厚被的温暖中,好似回到了翠微台的闺阁。
做过先前的两回怪梦后,这是几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遭,醒来后连病都轻了许多。
再次睁眼是傍晚时分,篝火的火光照在帐篷布上,烤肉的诱人香气一并传进来。
萧夷光动了动手指,虽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但好在烧已经退了大半,浑身不再又酸又痛了。
掀开厚被,她发觉身上穿回了自己的窄袖裙袍,想是衣裳烘干后,苟柔或孟医工帮她换了回去,这让萧夷光安心不少。
胃里的馋虫翻天倒海的闹着,她瞄了一眼帐门,许是因为饥饿了多日,素来食不厌精的萧夷光,竟对着烧烤的肉香偷偷生出了渴望。
帐门插进一只手,孟医工嘴边油亮,端着一只大碗走进来,里面正是色泽鲜艳的鸡腿,见到萧夷光睁开双眼,她微微有些惊讶,“八娘,你醒了?一定饿了吧。”
她看了看手中的肉,咽了口水:“等着,我给你拿吃的来。”
帐门一合一掀,孟医工去而复还,手中多了两个热烧饼,她热情地塞到萧夷光手中,自己盘腿坐在旁边,当着她的面啃起了香喷喷的鸡腿,“吃啊,看我做什么?你病刚好,只能吃清淡的。”
萧夷光:……没有调羹和箸筷,她揪下一小块饼,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姿态优雅端庄,把孟医工的眼睛都看直了,对着鸡腿也开始细嚼慢咽起来。
她用饭也并非牛嚼,只是与萧夷光一比,一个美如画,一个不忍睹。
孟医工心里寻思,世家坤泽果然与寻常百姓不同,一举一动逸态横生,端的好看。
腹中有了食物,胳膊就不像没揉好的面团,萧夷光喝过汤药,柔声谢过孟医工的照料,又想要出帐感谢元祯的搭救。
若没有元祯点头,孟医工纵然医术再精湛,也不能凭空变出汤药和厚被。
孟医工顾不得擦净手,急急将她拦了下来,她指了指映在帐篷上的高大影子,向萧夷光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外面风大,别又叫风吹了——王太女殿下早早就睡下,莫要扰她,八娘有什么事就等明日再说吧。”
瞧着她的神色和语气,对元祯颇有好感,却又十分忌惮身边的部曲。
萧夷光想到元祯弱不禁风的身子,关心道:“殿下歇得早,可是身子不适?”
叹了口气,孟医工将鸡腿扔回碗里,她揭开帐门四处瞧瞧,确定无人偷听后,才低声道:“八娘一直昏睡,不会知道你能坐在这吃饼,是殿下用半条命换来的。”
指间的饼落到地上,萧夷光怔怔的盯着孟医工,剪水双瞳里充满困惑。
孟医工拍着胸口,回忆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你摔在车里后,殿下就立即叫车停下,要我去给八娘熬煮汤药。”
“殿下的话刚说完,部曲们都叫着不答应,一来熬药费时费力,羌人就跟在后头,恐怕他们即刻就追上来,二来就是车中草药不多,路上又没处买,若给八娘用了,殿下再有个头疼脑热,只能等死。”
“我算是看出来,那群人手上肯定都沾过人命,他们怕你的病气过给殿下,竟要把你扔到路边自生自灭,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么?”
倘若真被他们抛下,昏睡不醒的萧夷光不是被野兽生吞,就是会落入凶残的羌人手里。
听到这,萧夷光神情虽自若,但手心不免微微颤抖,只见孟医工惊惧之色褪去,自豪的挺起胸脯,又绘声绘色地夸道:
“还好殿下英明果决,她先说相信我的医术,又力排众议,坚持把八娘带着。现在八娘好了,羌人也没赶上来,真是谢天谢地。”
见孟医工又夸了元祯的许多好处,就是迟迟说不到她最关心的那一点,萧夷光凝住柳眉,忍不住开口:“殿下的身子——她为我丢了半条命,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27章
提到元祯的身子,孟医工笑意凝住,她蜻蜓点水似的瞥了眼萧夷光,语气略遗憾:
“殿下真是世间少见的好乾元,八娘的病只适合躺卧静养,可车里窄小,又有辆四轮车,根本容不下一个人躺着。”
这可难倒了上官校尉,他想过让孟医工和萧八娘一辆车子,可稚婢正是要人哄的年纪,总不能教堂堂王太女元祯照看。
若是将萧八娘单独放在一辆车中,另一辆车坐着三个人,赶路时不免会被甩在后头。
说到众人正为难的时候,孟医工头皮还止不住发麻,后怕道:“太女的部曲不想在你身上耗费时间,还是想扔下你,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就差指责殿下色迷心窍了!”
寒意从萧夷光的脊椎蔓延到全身,掌心也冒出了一层冷汗,她心内生出的惊惧比孟医工更甚百倍。
与只读医书的孟医工不同,萧夷光熟读史书,通晓驭人之术,知道史册上不乏昏聩的主公独断专行,最后激起属下犯上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站在旁观者角度,她也会做出部曲一样的选择,责怪元祯沉湎美色,做事不计后果。可身在局中,亲身面对过绝处逢生,萧夷光不得不生出一丝侥幸。
这点侥幸里,既有对元祯顶着压力救下自己的感激,也有对她御下有方、摆平众怒的钦佩。
一直折磨萧夷光的惶恐也慢慢平息,像飘摇不定的柳絮沾上了水。
“部曲们各执一词,殿下谁的都没听,为了让八娘在车里躺着,她让人将四轮车搬进我车子,自个曲身缩在角落里。”
孟医工直摇头:“傍晚停车后,果然她的腰都快被车震断了,脸色比茯苓还白。”
突然帐篷里一暗,有人遮住外头的篝火,手掀起帐帘。
见有人靠近,两人对视一眼,闭口不再谈论元祯。
苟柔送稚婢进来睡觉,她一脸倦容:“喏,跟你说了八娘醒了,你还不信。八娘,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萧夷光的身子还有些弱,稚婢扑进她怀里,差点没被撞散了架子,她安抚地抚摸稚婢的头发,问询道:
“妾和稚婢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了殿□□恤,妾想当面向殿下道谢,却听说殿下身体不适,不知现在可有所好转?”
苟柔闻言,复杂地看了眼萧夷光,她的容貌不饰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就连她看了都怦然心动,干笑几声:
“劳八娘的关心,殿下知道了,一定会更快好起来。明日寅时车子就启程,八娘和孟医工早些歇下吧。”
她态度淡淡,语气也不热络,反倒有些避着萧夷光的意思,将稚婢送到就转身离开。
孟医工悄悄对萧夷光道:“苟女史的心全放在殿下身上,看殿下累得吃不进晚食,眼泪都要落下来,硬是哄了小半个时辰,她估计也没心思理咱们。”
熄灭如豆的油灯,稚婢坐了一日的车,砸吧着小嘴很快与周公见面,外头部曲们也吃饱喝足归帐睡去,只留守夜的人对着篝火枯坐。
火焰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藏在草丛里的蛐蛐叫声细碎,萧夷光躺在褥中,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毫无睡意,就不免想起坐在四轮车上的那个瘦弱身影。
作为部曲们的统帅,她能牢牢控亡命之徒于掌中,不过心肠太软了些,但若换个角度,将她看做妻子,除开单薄的身子,其他地方却挑不出一点毛病……
她在想些什么呢?!
萧夷光咬住下唇,兵荒马乱里,她几乎快忘了自己的未婚夫卢猷之。
羌人恨他入骨,他单枪匹马回潼关,想必也会命丧于乱兵之中。
乱世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莫说卢猷之,就是她,也逃脱不开命运的桎梏。萧夷光不是辜恩负义的人,元祯几次救下她的性命,除了以身报答,她想不出任何能报恩的法子。
孟医工经过离奇昏迷,梦里离京,醒来又听说家园被毁,几日间人生大起大落,自然也难以入眠。
她的睡相没有萧夷光那么好,翻来覆去后,仗着自己也是坤泽,毫无顾虑地贴近萧夷光。
旁观者清,她一语道出缠绕在萧夷光心头的事:“八娘,殿下舍了命也要带你回江南,是不是对你有意?”
大凡乾元开始对一个坤泽好,那一定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孟医工没嫁过人,但对这种事充满求知欲,双眼在黑暗里亮得如灯盏。
鼻息打在耳边,萧夷光略不自然,提到自个的情事,脸颊染上淡淡的红云,“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会知道呢?”孟医工伸出手,看不见自己的五指,没了白日的束缚,她畅所欲言:“殿下与你同处一车,就没有说什么吗?”
“她……”
自遇见后,尽管元祯先是威胁后又安慰,最后体贴,费尽心思,若是寻常坤泽,早就认为元祯对自己势在必得。
但萧夷光彷徨过后,却敏锐觉察到,元祯虽板着脸迫她上车,初时言语也多冒犯,可举止一直守着礼节,按理来说,她家世已落魄,元祯大可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再看元祯的眸子,分明是含有情意的,却又能发乎情止乎礼。
萧夷光一时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得含糊道:“殿下曾说过会送我回会稽,但我欠着殿下的恩情,若她意有所求——”
她卡住话头,思忖孟医工置身事外,倒也不必与她说太多,于是转而道:“或许殿下已经有了太女妃了呢?”
孟医工支起耳朵,听得正入迷,见萧夷光这么说,兴奋的盘腿坐起,抱着外衣做的枕头:“烤鸡的时候我问过苟女史,苟女史说殿下她没有正妻!”
许是声音太大,外面守夜的部曲听着了,走过来敲门:“孟医工,帐中出了什么事?”
“无事无事,是我做了个噩梦。”
部曲还狐疑,孟医工干脆下床,三言两语将人糊弄过去,转头去看萧夷光,见她已经侧过身子,呼吸悠长。
转瞬间的功夫,应该是睡不着的,那就是八娘不愿再说太女的事。孟医工有些遗憾,不过世家女都是带些矜傲在身上,她也习惯了。
————
第二日萧夷光照例与元祯同乘一车,她底子康健,过了一夜热病好了一大半,不需要再躺着赶路,部曲就将元祯的四轮车搬了回来。
比起萧夷光红润的脸庞,熠熠生辉的眸子,元祯的精神还是萎靡不振,仿佛生病的人是她,而不是萧夷光。
苟柔忙前忙后,在她身后垫了一床薄被,方便元祯腰累时可以向后靠着,临下车前还是放心不下,又托萧夷光照拂。
萧夷光自然应下,不过,她看向元祯时,元祯却装作若无其事,扶着腰的手也偷偷改放在腿上。
一路上,元祯没有提昨日她救下萧夷光的事,不但没有提,连话都少了很多,神情恹恹的,时不时按着腰,齿间发出疼痛的抽气,眉毛也挤在一起。
倒是萧夷光不时会开口,询问元祯要不要喝口水吃点东西,得到的回应寥寥,比起昨日,一个问话另一个才答,两人像是完全颠倒过来。
白日里萧夷光与元祯同车,晚上照旧哄着稚婢睡觉,孟医工在她这里碰壁后,也不再八卦,她有了新的活儿。
元祯已经答应让她进王宫做事,沿途有不少草药,一停车孟医工就忙着采摘,她发誓要为元祯根除痼疾。
这日刚停车做饭,孟医工又得闲跑出去采药,小锅里熬的粥还没冒泡,她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殿下,上官校尉,后头追来了十多个人,他们身上都带着弓箭!”
来者不善,上官校尉一脚踩死火焰,抽出腰间挎刀,让人将元祯护进车里。
元祯问:“是羌人还是流民?”
长安沦陷后,羌人管控不严,也有不少逃出来的世家和百姓,他们不愿做亡国奴,纷纷举家南下。
这一路元祯等不仅在躲避羌人,还要提防着大群的流民,所以尽量捡着小道走。
孟医工躲到死士身后,牙齿打着颤,“好像是大周人,身上的衣裳不俗,不像是乞食的流民,都是乾元。”
萧夷光猜测:“也许是流民帅派出的探子。”
元祯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又各自分开。
“喂,你跑什么呢,小爷又不能把你给吃了!”
草丛悉悉索索,李大郎钻了出来,看到死士们拔刀以待,他惊讶道:“这儿还有别人——啊!!!”
最后的一个字,是他看着萧夷光后,张大嘴巴,忍不住叫出来的。
李大郎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抬手指着萧夷光,好像在做梦:“八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逃出长安了?”
“李大郎,你鬼叫什么呢?”
爱阿谀奉承的紫衣郎君也紧跟过来,今日他穿了一身灰不溜啾的袍子,像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头上还有根草屑,想来在外头蹉跎许久,整个人灰扑扑。
他抬眼一瞧,嗓门把树上的鸟都给轰了起来:“啊!八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昨日我还劝李大郎,要他们随我杀回长安,救你出来呢!”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旁边的女郎好生面熟——咦,竟然是你?”
元祯背靠四轮车,闻言勾唇轻笑,紫衣郎君面容扭曲,像是吞了一口苍蝇一样难受。
第28章
听到“八娘”两个字,草丛里稀里哗啦又钻出七八名世家乾元,他们的脸无一例外都灰扑扑的,眼珠里带着血丝,系在腰间的革带松松垮垮,想必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头。
尽管长安沦陷,家小都生死未卜,人生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恐怕只剩下他们对萧夷光的热忱。
遇到萧八娘,每一个乾元的眼睛都亮了,有的甚至还发出傻笑声,若不是顾忌着死士们手中的刀剑,他们就要一拥而上,围着八娘嘘寒问暖了。
众人的目光紧紧聚焦在萧夷光一人身上,像围着鲜花转悠的蜜蜂,全然没把旁边的元祯放在眼里。
元祯轻轻咳了声:“李大郎怎么会在此处?”
李大郎嘴上说话,眼睛却不肯从萧夷光身上挪下来:“我听翠微台在采买陈留的母雁,想着八娘定然是有急用,就叫上几个伙伴去了陈留打猎。”
说到萧八娘与陈留郡,他睁大双眼,笑容比不掺水的蜂蜜还腻:“多亏了八娘,否则我等定然会陷在长安,哪里能留得这条性命在呢!”
世家子们也纷纷道:“是啊,八娘相当于救了我等一命,今后我们任凭八娘驱使。”
乾元们的眼神太过直露,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欲望,萧夷光闪过一丝厌恶,她拉远与他们的距离,婉拒道:“人生各有命,造化如此,并非我一人之力,诸位郎君娘子莫要客气。”
瞥向元祯,她依旧寻得见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眸,透着琥珀色的干净诚挚,与这些纨绔子弟比,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了。
灰袍郎君,也就是先前的紫衣郎君夹马上前,殷勤地自我介绍:
“不知八娘是否还记得小可,家父乃典虞都尉张南,小可排行十一,在三个月前翠微台的春宴上,见过八娘一面。”
典虞都尉正六品,在长安城里只是个负责苑马牧养的小官,张十一郎又是白身,萧夷光每日见的人多如牛毛,若要说不记得也正常。
偏生萧夷光有半面不忘的好记性,她道:“当日有人骑在马上舞剑,身姿轻盈,赢得满筵喝彩,可是张十一郎?”
“是,就是小可。”想不到八娘对他的印象如此深刻,张十一郎激动的泪花都要出来了,不愧他苦苦练了半个月剑:
“家父擅长畜养马匹,小可耳濡目染,也会一些驭马之术。若八娘不嫌弃,小可愿意为八娘赶车驱马,权当报恩。”
嘿,绕了一大圈,还不是想借机亲近萧八娘,苟柔当即翻了个白眼,嘴唇都快耷拉到地上。
就算一家老小都落入羌人手里,这些乾元照样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不仅不着急,一天到晚净想着追逐美色。
面对八娘的狂蜂乱蝶,元祯沉得住气,她察觉到李大郎话中的漏洞,不留情面的揭穿:“李大郎想要杀回长安,莫不是不识路?都走到了陈留郡南几百里,怎么越走离长安越远了呢?”
救人是假,耍嘴皮子倒是真,乾元得了长安的消息就一路南奔,只顾着自个逃命,哪里真想着去救八娘。
情深义重的壳子被元祯戳破,更让人面上挂不住的是,八娘唇边勾起抹似有似无的讥笑,仿佛也在嘲笑他表里不一。
认错是不可能的,李大郎尽力找补,在陈留郡看到羌人的影子时,他差点尿湿裤子,不过并不妨碍嘴硬:
“唉,家父们音信全无,八娘又生死不知,我们身为乾元,手中无兵,空有八尺报国心。倘若只有一千精兵,也定要羌人有来无回!”
他故作忧伤的脑袋垂下,眼睛瞄到元祯死寂的双腿,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震惊地指着元祯脸,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你你是那日长安郊边的瘫子?就是你把萧八娘救出了长安?”
李大郎口无遮拦,还是如前些日子般称元祯为瘫子,教萧夷光蹙起双眉,她刚想出声,只听苟柔啐了口:“呸!狗嘴吐不出象牙,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小心我们割下你的舌头!”
上官校尉果真抽出刀,刀光一闪,锋锐在李大郎唇边半寸处停下。
好汉不吃眼前亏,李大郎赶紧闭嘴,连手指都蜷缩回拳头里。
提到离开长安那一日,就不免又想起萧夷光的“仗势欺人”。
元祯轻笑一声:“萧八娘是自己逃出来的,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我们与她只是路上碰巧遇到。”
她的话中含笑,萧夷光听了粉面苍白,唇瓣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既然是这样。”李大郎嘴角掩不住得意的笑,他看向萧夷光,眼前的人身处山野,气质虽仍脱尘,但也多了几分可亵玩之意:
“家叔乃江州淮阴郡太守,手下精兵良将无数,到底比江北安全些,八娘不如随我一起去投奔他吧。”
其他乾元恍然大悟,纷纷暗骂李大郎狡猾,他们都是世家出身,若论起外放做官的亲眷,哪个人也能扳着指头最少数出五六个。
再看萧八娘身边,没有白袍军,也没有其他萧氏,显然也是落难至此。世家乾元们眼睛都亮了,这可是大好机会,倘若能劝得动八娘随自己走,美人不就能顺理成章的嫁给自己。
张十一郎不甘示弱:“家姑也在建邺做主簿,建邺是大城,繁华不输长安,八娘去建邺定居最好。”
“我家大兄是东阳县尉官,手下也有兵马……”
“交州地处大周最南,羌人八百年也打不过去,阿耶做兵曹……”
他们盛情相邀,像凌空扑下的大网,势要将八娘这只凤凰捉进自个的口袋中,纷纷祭出大大小小的人脉,请美艳不可方物的八娘去避难。
世家子们马疲人瘦,有的玉冠都跑丢了,头发乱成鸟窝,也要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一旦八娘错过,就会抱恨终身。
元祯噙起一抹笑,眸中却冷丝丝泛着轻蔑,看到他们丑态百出,她一想到萧夷光今后极可能嫁给这种人,心底就蹿出无名火。
尽管前几日元祯强压下内心的悸动,故意冷淡同车的萧八娘,但此生十七年,她仍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急切和无能无力。
元祯多希望自己能如常人般,可以站立可以行走,能名正言顺地同世家乾元去追求萧八娘。
可惜这些终究都是奢望,她甚至连信期都没有来过一回,想要与八娘亲近的心刚起,就立马被冷水扑灭。
世家子龌龊的心思像华美毡布,萧夷光不消细究,轻轻一揭,底下的虱子就全跑出来。
她立于元祯身后,唇边的笑意凝住:“家姊也在会稽郡太守任上,不劳诸位费心。”
世家乾元兴致不减,张十一郎又想出一招:“此地距离会稽遥远,路上又多流民与羌人,不甚安全,我们可以护送八娘去。”
“妾已拜托了王太女殿下,就不敢再劳烦诸位了。”
“她?”张十一郎没料到这个病怏怏的少女竟然是宗室,他神色狐疑,萧续在长安时恨不得杀光元氏诸王,怎么会有宗室偏向长安行呢。
李大郎也不信,他只当元祯是为了追求萧八娘,故意吹出来的身份,毕竟他的阿叔只是个县令而非郡守,为诱骗八娘掺了不少水分。
他脱口而出:“她是哪门子的王太女?”
苟柔高声道:“骗你做什么?殿下是广陵王太女!”
众人齐齐大吃一惊,“是镇建邺,掌江、扬两州军事的广陵王的太女吗?”
广陵王杀人后却安然无事,甚至得到了大司马的封赏,这件奇事在京中无人不知,世家子们也都有耳闻。
羌人占据长安,江北已经大乱,唯有一江之隔的江南相安无事,而江南诸州中,江州、扬州乃膏腴之地。广陵王占据两州富庶,又有虎豹骑十万,恐怕不日就要逐鹿中原,再造霸业。
他们肆意嘲弄的,竟然不是寻常的世家女,而是日后极有可能称帝的王太女!
想起这几日的冒犯,世家子们脖颈一凉,纷纷滚下马鞍,恨不得哭出来。
不由自己的膝盖做主,张十一郎先扑通跪下,哆哆嗦嗦道:“小可有眼不识泰山,在这里给殿下赔罪,殿下大人有大量,千万饶恕则个。”
阿姑在建邺做主簿,他也要去建邺谋差事,在广陵王的地盘,王太女捏死他就如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张十一郎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真心实意,他甩开羌人,卖力向南奔逃,竟然还是保不住命。
随着张十一郎跪下认错,其余世家子都不敢再站着,纷纷哭诉起来,这片草地像是办了一场丧事。
“都闭嘴!不许再哭!”
苟柔在东宫久了,经历过元祯几次病危,宫人们都跪在床下哭,听到这群人整天动地的哭声,她头皮发麻,当即大喝一声,让他们扎住了嘴。
“殿下,他们见过了萧八娘,万一再被羌人捉住拷问,搞不好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不如——”
上官校尉低声请示元祯,她的手如刀,摸了摸光滑的脖子。
她想杀人灭口,永绝后患,元祯微一点头,并不阻拦。
“殿下,万不可如此莽撞。”
萧夷光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一急,忙出声阻止。
第29章
“嗯?乱世中人狗彘不如,八娘自身都难保,就莫要心疼他们了。”
元祯微微侧着脸,面上云淡风轻,话里蒙着隐隐薄怒。
世家子空有锦绣皮囊,腹里全是草包,一味追逐美色,甚至不顾家国倾覆,也值得八娘站出来维护?
“还是说你有随他们去的打算?”元祯故作了然神情,她极为体贴道:“他们待八娘都极好,孤也不是贪图路资的人,你若要走,绝不阻拦。”
刚俯下的身子僵住,萧夷光捏红了掌心,不平的气滚了几遭,终是忍下元祯不分青红皂白的折辱,语气依旧柔和,在元祯耳边轻轻道:
“殿下,他们中有一位穿着白袍的娘子,姓顾行七,出身建邺豪族顾姓,其母是徐州刺史,督徐州诸军事。”
“广陵王刚镇守建邺不久,又与当地大族有前嫌,恐怕短时间内不能服众,想要彻底收服江南士族,殿下不妨从顾娘子身上入手。”
元祯感觉到八娘的手扶上她的一侧胳膊,语气坚定:“妾不是贪图阿谀奉承之辈,殿下对妾有大恩,妾不会忘记,更不会背殿下而去。”
世家子们就在七八步远,为了不使他们窥听到两人的对话,萧夷光不顾稠人广众,半边身子都紧依着元祯的四轮车。
八娘的气息如幽兰,入耳的话字字真心,没有一句不是在为元祯的利益着想,即使面对的是挖苦,还是一如往常的冷静。
反观她,不仅误会了八娘,还把心里醋得冒泡的闲话一股脑都给说了出来!
粉红爬上耳根,元祯的脸又红又白,好在她不是嘴硬的李大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她诚恳道歉:
“八娘所言极是,孤想多了,还说了不少浑话——上官校尉,就依着八娘的话,饶过他们一命。”
萧国相果真没有说错,元祯瞧了眼身旁人静美的侧脸,八娘并非只会宴饮享乐的寻常人,不但天下大势、当世经济无有不通,还沉着镇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帐下谋士。
上官校尉得命,古铜色的脸毫无表情,手指负到背后打了个手势,所有死士的刀就都收回刀鞘。
白袍娘子的家世最显赫,也是元祯要拉拢的对象,但只让她自个回到建邺,把其他人都杀掉,元祯暴君的名头就甩不掉了。
她干脆全都放过,又做出圣明的仁君模样,教世家子们不要害怕,和颜悦色道:“不知者无罪,你们也是无心之举,孤不会怪罪你们,都快起来,不要糟蹋了膝下的黄金。”
世家子们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还不知自己差点脑袋不保,头垂得比鹌鹑低,直到听到元祯的话,才如蒙大赦,互相搀扶着站起身。
哭声一起,对今后命运和长安家人的担忧就关不住闸门,有的人起身掩面,还是止不住哭泣,甚至打起了嗝,完全没了世家的翩翩风度。
元祯仔细端详白袍娘子,周身一打量,发现此人哀而不躁,一起踏上的逃难路,其他世家子衣着邋遢,她却收拾得干净得体,心下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方才听顾七娘说,你要回建邺,与孤恰好同路,不如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哪里谈得上互相照应,顾七娘红着眼抬起头,她身无长物,身边的部曲非死即逃,路上的羌人和流民又多,王太女肯在这关头抛出橄榄枝,分明是救了自己一命!
记下这绝处逢生的恩情,顾七娘十分感激,又向元祯行礼,“能得到殿下庇护,是臣好福气。”
她抬头之际,元祯看清了顾七娘的脸,前几日在长安密林中,她就是那个唯一没有跟风嘲笑的人,元祯不禁又多了几分好感。
顾七娘能得到兵强马壮的王太女亲,张十一郎也连忙钻营自己的生路:“殿下,小臣也要去建邺投奔阿姑,不如结伴一起走。”
元祯回绝得干脆利落:“孤队伍里还有马车,走得慢,就不拖累张十一郎了。”
“哪里哪里,小臣马匹的脚力也不快,再者,能为殿下效半点犬马之劳,也是小臣求不来的荣耀啊。”
张十一郎巧舌如簧,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正值生死关头,他对之前瞧不上的元祯又是作揖又是甜言蜜语。
见元祯只冷冷的看着他,张十一郎汗流浃背,他忙用胳膊肘戳了戳顾七娘,要她帮自己说几句好话。
顾七娘张了张嘴,又为难的抿住,带上张十一郎,无疑是给王太女增加负担,但若是狠心不开口,这跟把朋友往死里推有什么分别?
迟疑片刻后,顾七娘骨子里良善,还是没有见死不救,她犹犹豫豫道:“殿下,张十一郎与我们同路,可不可以一起回建邺?”
元祯没有回答,后背却被人轻轻按了下,萧夷光提醒她借此机会笼络顾七娘。
额上挤出几条缝,元祯看了眼张十一郎,又看瞅了下顾七娘,让眉间布满愁云。
就在他们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她才悠悠道:“虽然孤与张十一郎没有交情,既然顾七娘开口,孤也不好拒绝。”
张十一郎像溺水的人,若是元祯再晚一刻开口,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他大喜过望,作揖道:“今后小臣任凭殿下驱使。”
“殿下,我也去建邺……”
“我也去,带上我们一起走吧!”
“……”
张十一郎以厚脸皮胜出,世家子们也不甘人后,有几个明明不去建邺的,也改变了计划,非要攀上元祯这棵大树。
像一群叮不到鸡蛋的苍蝇,他们不再顾着向八娘献殷勤,而都围上了元祯。
一个也是带,一群也是带,这个局面元祯早有预料,但她没有轻易答应世家子们的请求,让上官校尉在一百步外的树上设了个靶子:
“路上有多凶险,想必大家也有所见识,孤看你们手中都有弓箭,一个一个来,射中靶子的人就可以跟孤走。”
王太女肯松口,世家子们求之不得,他们自幼学过骑射,为了射雁也在山林里磋磨了半个月,当即就有人挽弓搭箭,正中靶心。
七八个人射过,只有一人脱了靶,但她放下弓立刻表示:“殿下,小臣是中庸,臂力不比他们乾元。阿耶是宫中太官令,传了一身灶上本事给小臣,小臣愿给殿下烹调路上饮食。”
世家子也证实:“就是路边的野菜,经陈大娘之手也能做得香喷喷。”
他们早就吃光了长安带的粮食,若是没有陈大娘,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恐怕能饿死。
恰好死士们还没做饭,元祯就让陈大娘露一手,她尝过再决定她的去留。
陈大娘撸起袖子,拿出随身带的打火石,两下就把火生了起来。
两只锅,她一只熬了豆粥,另一只小的则烧上开水,将揉好的面团切成韭叶的薄片,下入水中烫熟,拌上肉汁做成水饮饼,她盛出一碗奉给元祯品尝。
只吃了一口,元祯的舌头都快鲜掉了,比起死士们弄熟的饭,这碗水饮饼称得上是龙肝凤髓。
她连声赞叹:“好,做得是又快又好,日后就去王宫当差吧。”
陈大娘子眉飞色舞,赶紧应下。
一碗见底,陈大娘子极有眼色地奉上第二碗,元祯见锅里的水引饼不多,转而将第二碗赏给萧夷光。
萧夷光稍一犹豫,在乾元们的注视下,接过水饮饼,启唇抿了口热汤,暖意从舌尖流到胃里。
豆粥的香气也飘了出来,有的人肚子咕噜一声,看着两口锅暗暗流口水,捏了捏粮袋,早就空空如也,只好厚颜向元祯借粮。
苟柔给死士们分盛豆粥的手一滞,敲着锅沿气道:“瞧你们一个个,身上半粒米都没有,也好意思求八娘随你们走,是吃草还是喝风?”
众人垂下脑袋,没了言语,连李大郎的身子都佝偻起来,不再像打鸣的公鸡一样骄傲。
往后南渡的世家只会越来越多,留下他们不仅能充当王室与世家的中人,元祯还能得个急公好义的美名。
元祯命陈大娘再煮一锅豆粥,少放米多放野菜,她决心在路上就将纨绔们的好逸恶劳根除。
等世家子们填饱肚子后,元祯宣布将他们编入虎豹骑,归上官校尉统领,赶路时护卫太女座驾,休息时也同死士们一样,轮流守夜。
她也强调,一旦进入虎豹骑,即使到了建邺也不能脱离,到时另有派遣,吃不得苦的人现在就可以走。
世家子们都无异议,甚至见元祯与八娘那么亲密,也将八娘视作她的禁脔,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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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祯等人又走了七八日,离江南越来越近,离羌人越来越远,天气越发热起来。
羌人的危险暂时解除,他们这头肥羊又被南逃的流民武装盯上。
还好大部分的流民帅有一定的家世,张十一郎出身典客令世家,随阿耶替朝廷朝聘过四方宾客,人又口角生风。
元祯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命他前去交涉,几次都化险为夷。
也有流民帅出身低微,不认什么王公世家,也不谈交情,非要抢夺车上的财物,元祯没有选择硬刚,而是命上官校尉且战且退,绕着一大圈才来到长江岸边。
好不容易逃出虎口,死士们和世家子身上都挂了彩,孟医工给他们处理过伤口,众人又开始找船渡江。
江面又宽又阔,因为世间不太平,岸边连一条渡船都没有。
建邺就在眼前,元祯望江兴叹:若是能连人带马长出翅膀飞过去就好了。
江边风大,顺着宽袖鼓起元祯的衣袍,萧夷光走近,给她的腿掖上一床薄毯,苟柔忙起来的日子里,通常由她来照顾元祯。
“殿下在叹什么气?”
元祯道:“孤在想怎么能尽快渡江。”
从泛着白光的粼粼江面看向萧夷光,许是有南方烟水气的滋养,她的肌肤白皙如酥酪,元祯都想用调羹挖一勺尝尝。
“渡过江后,八娘想要去哪儿?建邺还是会稽郡?”
第30章
像是随口一问,元祯的手指却在薄毯下捏成一团,目光也重新飘回对岸铺满绿锦的山丘。
隔了十息之数,迟迟等不到萧夷光的回答,她屏起的呼吸逐渐变重,眼睛的神采黯淡。
“孤明白了,到了建邺后,孤会派人送你去会稽。”
她理解,萧夷光屈下身段照顾她许久,想必也见识到了这副躯体的脆弱,为长久计,不愿,也在情理之中。
但在收服纨绔的那一日,萧夷光就像夜里生辉的明珠。她的见识与沉着,都让元祯眼前一亮。
她思忖了几日,假若不能求娶,那就请萧夷光担任宫中女史。女史掌宫掖之政,甚至可以协助处理前朝奏事,平日接触的是太女、嫔妃,是极为清贵的去处。
功臣、宗室和外戚家族都愿意将府中的坤泽、中庸送入宫中,一来跟随贵人左右,可替家族探知宫闱消息,二来,讨得主子喜欢,也能寻个好亲事。
例如苟柔,就是出身颍川苟氏,元祯一日间见过谁,喝了几杯蜜水,她都了如指掌,宫外臣子在背后称苟柔为东宫尚书,见了她比见萧国相还诚惶诚恐。
“殿下,妾其实——”
萧夷光打断元祯的沉思,她明眸漾着秋水,丹唇轻启,还未说出后半句话,上官校尉如洪钟般的嗓门就震了过来:
“殿下!殿下——”
他们驻扎在一座小山丘上,俯视望去,元祯看到上官校尉身影穿梭在绿林间,骑马狂奔,她身后还有两名黑衣甲士紧追不舍。
莫不是上官校尉遇到了敌手?不暇思索,萧夷光拔出腰间的匕首,挡在元祯身前。
元祯松软的腰身挺直,她眯着眼睛看了会由远及近的甲士,伸手按下李大郎拉满的弓,“不要急躁,她们或许是孤的熟人。”
上官校尉很快跑回山丘,她铜纸般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欣喜若狂道:“殿下,可以渡江了!属下找到了伏波将军!”
话音刚落,两名甲士也飞驰过来,打头的是名身姿挺拔如松的少将军,她下马摘下头盔,露出与元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丹凤眼,不过眼神寒冷如剑,与元祯是一刚一柔的极致。
“那罗延!终于教我等到你了。”
少将军打量了她一圈,见元祯的脸蛋白里透红,兴高采烈道:“在外头吃了许多苦,身子怎么好了这么多?我看过不了几日,兴许就会走了。”
“阿姊,你怎么会在这里?”久别重逢,元祯嘴角也压不下去,自个推着四轮车就迎上去:“阿舅还好么?我嘛,好多了,这两日都不大咳嗽。”
“他好得很,前日还去巡视了江州玄甲兵三营,就是太记挂你了,早早就遣我过江迎你。”
少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元祯母舅的长女郑銮,她又是高兴又是埋怨:
“广陵的事出得急,阿耶知道后,在府里直骂你糊涂,怪你怎么不来江州,偏要去长安那个狼窝,萧氏一个个狼子野心,不把你吞了才怪!”
“咳咳咳。”自大司马拥立傀儡天子后,阿姊每日定要骂一顿兰陵萧氏,元祯忙咳嗽几声,又使眼色拦住她,对萧夷光道:
“八娘,这是孤的阿舅的女儿郑大娘子,孤与她叙旧,你去看看陈大娘的饭熟了没有。”
郑銮也随着看过去,她才注意到元祯身后的女郎,只一瞥,差点眼睛都被黏住,只见那八娘桃腮玉面,像是月里的嫦娥下了凡,就连盈盈离去,都自带一股不可亵玩的气度。
她半日才回过神来,又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道:“那罗延,这是你在长安新蓄的姬妾吗?”
“八娘是长安人氏,却不是孤的姬妾。”元祯露出狡黠的笑,挤兑道:“她就是你口中如狼似虎的兰陵萧氏,左仆射之女,萧八娘。”
“啊?”郑銮大惊失色,仿佛元祯带回的不是美人,而是一头狗熊,她的手捏得咯吱响,高声道:“你带这个人回来做什么!怎么不教羌人把她给吃了!”
阿姊在沙场上是杀人如麻的玉面罗刹,在元祯这里,半个重字都没说过,今日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她疑惑:“阿姊从前听说过八娘的美名,不也想见她一面吗?”
郑銮气被憋住,满脸通红,气焰也小了许多:“那是从前!能与现在比吗,大司马擅权误国,将好好的一个长安丢了,中原比草还乱!哼,左仆射是有些忠臣模样,但,但,阿耶也说,要我见一个萧氏就杀一个。”
元祯哭笑不得,她道:“我在路上听闻羌人之所以能劫掠长安,是司隶校尉桓灵宾做局,再者说,八娘一个坤泽,又不在朝中任职,亡国罪怎么能怪到她头上?”
“总归是姓萧的,也不冤着她。”
郑銮的性子随了阿舅,口气硬得像一块铁板,元祯劝不动她,又怕八娘听了多心,就转而问起建邺的局势。
“赦令一下来,大王就接王后和王子县主们去了建邺,渤海高氏原本躲得比谁都远,如今见大王得势,就又巴巴凑上去,上下打点想要元焘做王太子。”
谈到元焘,郑銮的脸色阴沉可怖,黑得像锅底,她咬着后槽牙:
“你在北面生死未卜,我们想出手教训高氏,也出师无名。好在今日教你我遇着了,我这就飞鸽传信到建邺,再带兵护你回去,敲打敲打他们的气焰!”
她阿妹拖着病体,千里迢迢跑到长安,为广陵一系求回满门荣耀,元焘那小子坐享其成就算了,还想抢夺太子的位置?!
没门!倘若广陵王真昏了头,郑銮与阿耶商议过,他们郑氏又不是手下没兵,可不能被人当软包子捏,大不了就在江州拥立元祯称王,与广陵王掰掰腕子。
————
军中多饲养鸽子传信,这比快马八百里加急还快,当日郑銮就把信送了出去,一封寄到建邺,另一封则送去武昌郡,给阿耶报平安。
广陵王元叡杀了陆氏的人,却能全身而退,陆氏怕他携私报复,举族迁去搬出建邺,投奔了豫州刺史王恢。
豫州由此与元叡治下的扬州势不两立,为了实现一统江南的霸业,元叡视豫州为眼中钉,所以他写信给了姻亲郑伯康,邀请他在江州与虎豹骑两面夹击。
郑銮仰头豪饮一大钟烈酒,得意道:“那高氏就是在痴人做梦,你有我们玄甲兵在后头支持,广陵王也要笼络三分,怕什么!”
她此行送元祯去建邺,为了早日抵达,弃陆路而走水路,又唯恐旁人不知太女回宫,大张旗鼓地用了八艘大船,还带上了两千精兵。
一路走来,连水盗都不敢露面。
用郑銮的话是:“吓也要把元焘的胆子吓破。”
心中滑过一股暖流,元祯的眼眶也濡湿了,自阿母去世后,阿舅就将自己视作亲生女般疼爱,阿姊也时不时亲去广陵撑腰,在他们身上,她和丹阳总能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元祯与郑銮碰碗,也一口饮光蜜水。空了底的碗刚放下,萧夷光持着黑釉鸡首壶,重新给她斟满蜜水。
郑銮醉眼朦胧,看二人相视一笑,非常不爽萧夷光傍上元祯,故意道:“那罗延,谢七娘也随谢刺史住在建邺,我这里信鸽有的是,你要不要也写封信给她报个平安?”
空气仿佛凝固的乳酪,停滞了半刻。
深藏在心底的疤痕又一次被挑出来,撕得七零八落。
原来故意忘却的不会消失,它不过是暂时隐藏了身形,等待到合适的契机,就出来让人肝肠寸断。
背叛的滋味,断情绝爱的痛苦,都在元祯心里翻江倒海,她挤出一丝笑:“阿姊,你醉了。”
郑銮的笑凝住,谢氏多文臣,对元祯的重要性不亚于郑氏,两人这是闹翻了?
她想到旁边还站了个萧夷光,就果真装作醉了的模样,一扫胳膊,把碗儿盏儿全压碎,头也磕到桌面上。
等到来人将她扶远,郑銮眼里恢复了清明,她拧着眉头看了眼漆黑江面,“去查查,谢氏出了什么事?”
元祯守着枯灯,伸手端起郑銮没有喝完的残酒,她心中太苦痛,几乎不能自已,只想用酒消愁。
嘴唇刚碰到碗沿儿,就被萧夷光夺了下来,“殿下饮不得酒,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
“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要管孤。”
元祯胸膛起伏得厉害,她推开萧夷光的手,直接抱过酒坛。
“妾想请求殿下一件事。”
元祯苦涩一笑,拍开酒坛:“孤没什么本事,怕是帮不到你。”
萧夷光覆上她开酒坛的手,明眸中只有一个人的身影,轻轻道:“到建邺后,妾想请殿下派人去会稽报个平安。”
“孤说过,会让人送你和稚婢去会稽,直接见萧大人。”
“可是,殿下白日问过妾想去会稽,还是想留在建邺,妾还没有回答,现在就不做数了吗?”
“咔嚓。”
元祯忘了手中的动作,酒坛落到地上,摔成几块。
潺潺酒水从坛底流出,洇湿萧夷光的丝履,浓郁的酒香缠上两人,沉醉了她们近在咫尺的呼吸,也沉醉了江面上悠悠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