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王后的寝殿宽敞明亮。
自从岑青住进这里,荆棘女仆便依照他的喜好重新布置,雪妖帮忙改变房间布局,取走部分装饰。现如今,房间中的半数家具和摆件出自黑塔,全是他离开金岩城时一并带出。
落地窗敞开,风从露台卷入,带来阵阵花香。
冬去春来,雪山也改变颜色,山腰生出大片绿意,冒出一簇簇花苞,无需多久,就会姹紫嫣红遍地,展现出雪域另一番风情。
岑青走到桌前,自行拉开椅子坐下。
他手指对面的两张高背椅,邀请布叶特和米格林落座,语气温和:“别拘谨,我的客人。”
荆棘女仆们送上金盘,盘中是精美的糕点,无论外形、色泽还是香味都趋于完美。
宫廷厨师遭到地精挑战,无法忍受自己的地位动摇,他们投入更多精力钻研厨艺,务求精益求精,登上让地精无法企及的高峰。
这些糕点就是成果。
它们来自山地人的创意,馅料里加入花瓣、蜂蜜和糖浆,散发浓郁的香气,入口绵软蓬松,甜味适度,岑青很喜欢。
女仆执起银壶,向高脚杯中注入饮料。
金色的杯身,暗红色的液体,对比异常鲜明。
岑青等了片刻,见布叶特和米格林迟迟不动,不禁疑惑地抬起头:“难道你们没有话想对我说?”
既然来了,既不坐下也不开口,反而像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
他实在无法理解。
布叶特率先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单膝跪倒。
此举过于突然,房间内顿时一静。
“布叶特爵士,你不必如此。”岑青放下高脚杯,有意让布叶特站起身,“你既然来到暴风城,无论想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取。”
“不,陛下。”布叶特嗓音沙哑,声音有些变调,更多源于她的情绪,而非身体状况,“我很惭愧,无法完成您的旨意。失去领地和军队,狼狈地活下来,还要向您求救,我真是无地自容!”
布叶特说话时,米格林感到手足无措。直至她声音落地,年轻的骑士不禁面露哀伤,在布叶特身后跪下来,垂头不语。
布叶特失去挚友,他何尝不是如此。
短暂的安稳如镜花水月,纱巾揭开,他仍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凡纳死了,骑士团中的所有人都死了。不是死在乱军手中,而是来自王城的背刺!
痛苦如影随形,仇恨如附骨之蛆,在他年轻的生命中,从未有这般刻骨铭心的恨意,对于金岩城,对于高高在上的国王。
那个可耻的篡位者!
他根本不配成为血族的君主!
岑青凝视地上两人,对桌上的糕点和饮料失去兴趣。
他推开餐盘和高脚杯,拿起餐巾擦拭手指,从拇指开始,然后是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是尾指。
柔软的布料在无名指稍作停留,拂过雕刻巨鸮的戒指,来自巫灵王的礼物。
“布叶特爵士,请你抬起头。”
许久,岑青终于开口。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声音十分平静,却透出强大的压力,迫使布叶特抬高视线,对上他的眼睛。
“相同的话,我不喜欢重复,但我可以为你破例。”岑青放下餐巾,身体靠向椅背,单手放在桌上,认真说道,“我说过,比起正面的敌人,背后刺来的刀剑更防不胜防。事情既然发生,懊悔和自责毫无用处,悲伤不会消失,死者无法归来,你要做的是将这一切化作复仇的力量,用愤怒武装自己,直至将仇人踩到脚下。而非自怨自艾,在内疚中变得消沉,就此失去斗志,沦为一个废物。”
岑青的话毫不客气,听上去相当刺耳。
布叶特脸色煞白,表情有一瞬间凝固。她心中一清二楚,岑青不是在挖苦自己,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米格林猛然抬起头,他想为布叶特辩解,想大声告诉岑青,他尊敬的骑士队长绝非懦夫,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陛下……”
两个字刚刚出口,米格林面前忽然横过一条手臂
布叶特拦住他,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仰望对面的岑青。
日光从窗外透入,覆上岑青的肩膀。
光辉照亮桌旁的黑发血族,却不见丝毫温暖。
他身上萦绕黑暗,正如他的头发和眼睛,深沉、阴翳,仿佛深渊中凝聚的暗影,足以动摇最坚毅的灵魂。
“陛下,是我陷入了迷茫。”布叶特再度开口,坦诚自己的迷失,“我不该如此,这是懦弱无用的表现。”
“所以呢,布叶特爵士?”岑青改变坐姿,他倾身靠近桌边,反手撑起下巴,漆黑的眼睛锁定布叶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深处,“你打算怎么做,或者该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布叶特与岑青对视,她试图辨别对方的态度。
很可惜,并不成功。
抛开多余的心思,她只能坦诚到底,不留一丝余地,坦白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希望复仇。”她说道。
失去挚友,失去骑士,失去坞堡和家族领地。
如今的她一无所有。
动手的是王城贵族,始作俑者却是戈罗德,金岩城中的篡位者,高高在上的昏君,他才是罪魁祸首!
“我想夺回失去的一切,为挚友复仇。”她继续说道。
唯有鲜血能偿还鲜血,死亡才能偿还死亡。
死者无法复活,那么,就该将罪恶的源头送下地狱。
“我宣誓向您效忠,情愿听从您的任何指示,甘愿成为您的刀剑和盾牌,为您驱使。换取您信任我,有朝一日允许我统领您的军队,向篡位者戈罗德发起复仇,砍掉他的头,挖出他的心脏!”布叶特一字一句说着,语气铿锵有力,发下血仇誓言。
岑青没有马上应允,也没有拒绝。等到布叶特道出所有,殷切地望向他,他才缓慢说道:“布叶特爵士,我不相信血族的誓言,不会轻易托付信任。”
他的话很直白,不留任何余地。
“我明白。”布叶特似早有预料,她膝行两步,单膝跪在岑青跟前,抬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她解开自己的衣领。
这一举动过于突然,岑青不由得一愣。
荆棘女仆立刻想要阻止,米格林更是当场傻眼,不确定女爵究竟要做什么。
“布叶特爵士?”
没有理会惊愕的众人,布叶特扯开衣领,露出横过脖颈和锁骨的伤疤。疤痕末端延伸至心口,只差半寸就会致命。
她以仰视的角度看向岑青,单手覆上心脏部位,沉声道:“如果不是奥里金,我会死在坞堡,倒在无耻之徒脚下。我活下来,我的命不属于自己,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复仇。”
说话间,她划开自己的脖颈,任由鲜血流淌,浸湿干净的衬衫。
“我发誓献给您一切,包括我的鲜血、我的生命、还有我的灵魂。请您在我的心脏烙印血咒。”她谨慎牵起岑青的手,按压在自己的心口,不带有任何旖旎的暗示,唯有坚定的意念,“血族的语言不可信,誓言可以违背,请用血咒束缚我,让我永远无法背叛您。如果我违背您的意志,您可以杀死我,不费吹灰之力。”
布叶特出身边境贵族,世代镇守北境,家族历史悠久。
她曾亲眼目睹背叛者的下场,对血咒的威力了如指掌。他们在痛苦中哀嚎,于煎熬中翻滚,死亡都是一种恩赐。
正统的王室血脉才有能力施加烙印。
岑青是殷王后的儿子,他可以用血咒约束自己,自己愿意受到控制,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刀剑。
“你确定吗,布叶特爵士?”岑青弯腰靠近她,没有收回被压住的手,用另一只手挑起布叶特的下巴,“誓言可以湮灭,血咒会永恒存在。”
“我确定。”布叶特没有半分犹豫。
血咒能够束缚她,反过来,对她也是一种保障。
她现在一无所有,迫切想获得岑青的信任和支持,这是唯一也是最快的方法。
简单、直接,不必担心她口是心非,完全能证明她所言属实,忠诚经得起考验。
“血咒会带来痛苦。”岑青提醒道。
“只要我不背叛,不对您心怀二意,永远忠诚于您,它不会有更多危害,只是一个漂亮的装饰。”布叶特翘起嘴角,语气变得轻松,不复之前的沉重,“如果可以,我希望您将它烙印在我的脸上,证明我属于您,是您忠实的追随者。”
沉默两秒,岑青拒绝了这个请求。
“真是遗憾。”布叶特耸了耸肩,语带惋惜。
经过这番对话,岑青见识到她的决心。
他没有继续再问,掌心涌出一团红光,转瞬投入布叶特心口。
即使早有准备,在血咒印下的一刻,布叶特仍冒出冷汗,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像是心脏被生生挖去一块,用尖锥在伤口雕刻符文,一下接着一下,每一笔都格外清晰,用着同样的力度,堪比一场酷刑。
血咒完成后,红光湮灭在女爵的心口。
岑青收回手,布叶特单手撑地,视线有片刻摇晃,整个人有些脱力。
她抹去脸上的冷汗,反手拨起散落的长发,抬起头时,脸色分外苍白,深藏在眼底的阴霾却少去大半。
“感谢您的恩赐,陛下。”她扬起笑容,不经意间透出几分风流本性,“您给予我烙印,是我无上的荣幸。”
从头至尾目睹全过程,米格林震惊不已。
他越过布叶特的肩膀看向岑青,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份荣耀,只是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看穿他的想法,布叶特对岑青说道:“陛下,他是米格林,王城贵族出身,被家族抛弃,和同伴一起投身北境。他的战场经历有限,但很忠诚,是一名合格的骑士。”
岑青的视线投向米格林,后者立刻挺起胸膛。
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米格林顿觉头晕目眩,脸色发红,任谁都能看出他在为岑青着迷。
“他是一个热情的年轻人,肯定愿意为您奋战到死。”布叶特放松下来,语带调侃。
这样说并不冒犯。
在她看来,米格林的爱慕毫不意外。
纯正的黑发王族,惊人的漂亮又无比危险,一颦一笑令人神魂颠倒,拥有众多爱慕者再寻常不过。
血族的金蔷薇,黑暗的化身,雪域的君主才能拥有他。
可怜的米格林,爱情刚刚开始就注定无望。
没理会布叶特的调侃,岑青看向米格林,给予他血咒符文。
望进那双黑色的眼睛,感受到两人间的距离,年轻的骑士精神亢奋,甚至压过了被烙印的痛苦。
单手按住心口,他坚持以骑士的荣誉发誓,效忠岑青,为他征战,扫除所有敌人,直至自己生命终结,灵魂永归大地。
“我以鲜血和灵魂发誓!”
他的誓言有些耳熟。
岑青仔细回想,脑海中闪过写给殷王后的情书。
他母亲的爱慕者中有众多骑士,相比华丽的辞藻,他们用词更加简单,情感也格外炽烈。
“布叶特,等你痊愈之后,我希望你前往千湖领,和米格林一起。”岑青示意两人起身,道出对他们的安排。
这一次,布叶特没有拒绝。
她仍坚持没有坐下,而是恭敬地站在岑青对面,聆听他的吩咐。
“我的领地需要建设,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需要投入更多精力和人手。”岑青重新端起高脚杯,摇晃着杯中液体,“我希望你能帮我。”
“您准备重建千湖领,具体如何规划?”布叶特问道。身为边境贵族,她拥有大量建设坞堡和要塞的经验,应该可以作为参考。
“领地的治所,迁移领民需要的城镇,以及容纳奴隶的聚落。”岑青简单例举,听上去不难,实施起来却是一项浩大工程。
“奴隶?”布叶特想了想,提议道,“您打算购买吗?我知道一些渠道。”
“我没打算买。”岑青笑着摇头,眼角微垂,模样异常无害,出口的话却让布叶特头皮发麻,“北境的战争仍在继续,做不到速胜,势必会陷入拉锯。杀戮旷日持久,逃散的乱军是很好的捕捉对象。他们很耐用,不必担心损耗,无需为他们的生命和健康负责,还不用花费一枚金币。”
布叶特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您是对的。”她只能这样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岑青向布叶特透露更多计划。后者认真听取,仔细捉摸,偶尔会提出意见,大多具有可行性。
谈话过程中,获悉还有边境贵族成功逃离,目前就在千湖领,布叶特不由得心生激动。
在她冷静下来后,立即向岑青提议,最好能尽快召见他们,确保他们像自己一样,对岑青绝对忠诚。
“血族不可轻易托付信任,包括边境贵族。”布叶特说道,“您必须谨慎。”
“我以为他们是你的朋友。”岑青说道。
“我效忠于您,理应将您放在首位。不会有任何例外,包括我的朋友。”布叶特重申自己的立场。
这没什么难以启齿。
效忠岑青,忠诚雪域的王后,心口打着血咒烙印,她做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如果是艾尔伍德,他很精通挖矿。”布叶特道出秘辛,给予岑青更多帮助,“他的家族握有边境三分之一的矿场,如果您要开掘秘金矿,他是不错的管事人选。”
“我会考虑的。”岑青点点头。
这场谈话持续数个小时,等布叶特和米格林走出王宫,时间已是下午。
两人本该饥肠辘辘,却一点也感受不到饥饿。
他们心情振奋,精神变得活跃。犹如拨云见日,心中的迷茫彻底消散。
笔直的道路延伸在脚下,他们只需要迈开腿,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行,认真落下每一个脚印。
马车驶过城内,在别院前停下。
布叶特跳出车厢,一把搂住米格林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拳,轻击对方心口,恰好落在血咒符文的位置:“米格林,牢记你的誓言,将您的忠诚与爱慕奉献给陛下,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我会牢牢记住。”米格林端正神色,脑海中浮现岑青的身影,不自觉又开始脸红。
布叶特扫他一眼,笑着耸了耸肩,吹了一声口哨。
“美好的春天,热情的年轻人。”
话落,她先一步登上台阶。
听到米格林的抗议声,她随意抬起右臂摆动两下,一扫沉闷,又恢复了往日的洒脱不羁。
她会尽快养好伤,动身前往千湖领。
血族生命漫长,她有耐心等待,等到岑青羽翼丰满,带领她重归金岩城。
“雪域的王后,同样可以是血族的君王。”
通过方才的接触,她窥见黑色眼底的野心。或许是故意泄露,也或许不是,那都无关紧要。
这份野心会推动岑青不断攀登,直至他站到权力最高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真是期待。”
进入走廊,布叶特抬高手臂抻了个懒腰。动作过大扯动伤口,她全不在意,反而享受这份疼痛。
阳光落在她身后,模糊她的背影,似为她笼罩一层光圈。
米格林抬头望去,表情有瞬间迷惑,随即摇了摇头,撇开心中一闪而过的异样,迈步跟了上去。
王宫中,巫灵王结束会议,再次来到岑青的寝殿。
两名血族已经离开,荆棘女仆也退出室外。
岑青不在房间内,巫颍的视线扫过一圈,在露台上找到他的身影。
岑青背对房间站立,双手撑在栏杆上。风吹起他的长发,冰晶花开在栏杆下,花香萦绕,沁人心脾。
“你在这里。”
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两条手臂落在岑青身侧。巫灵王走到岑青身后,将他圈入自己怀中。
“会议结束了?”岑青没有回头,放松地向后靠。握住巫灵王的一只手,手指滑入对方指间。
“结束了。”巫颍反手握住他,低头轻吻他的发际,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看它。”岑青手指在庭院中奔跑的雪豹,它正在练习飞扑,雪狼的尾巴就是它的目标,“是不是很有趣?”
巫颍随意扫过两眼,很快失去兴趣。
目光回到岑青身上,他扳过对方的肩膀,重提之前的事情:“关于之前的事,你考虑如何?”
“您是说摄政?”岑青转过身,背靠着栏杆,自然地仰视巫灵王。
“是的。”巫颍颔首。
“我想和您一同前往荒域。”岑青抬手覆上巫灵王的嘴,提前预判他的话,认真道,“先别拒绝,希望您能听我说。”
巫灵王拉下他的手,嘴唇轻触他的指尖:“我不希望你再遇到危险。”
“您会保护我,我也能自保。”岑青从不违逆巫灵王,这还是他第一次为自己争取,而且态度坚决,“那棵金木在荒域,无论善意还是恶意,它的确在困扰我。我希望能亲自面对它。”
“而且,我也不想和您分开太久。”他主动靠向巫颍,手臂环住他的腰,额头抵住他的肩膀,“陛下,您会答应我吧?”
沉默片刻,巫颍放弃地叹息一声,将他更深地压入自己怀里:“我总是无法拒绝你。”
“感谢您。”
岑青绽放笑容,拉住巫颍的衣领,仰起头,主动吻上他的嘴唇。
第52章
翌日,岑青醒来时,巫灵王已经离开。
荆棘女仆拉起床幔,晨光落入室内,在地面铺开扇形光影,驱散所有阴霾。
“茉莉,我会前往荒域,和巫灵王一起。”岑青撑起手肘,随意拨开散落的额发,侧头看向窗外,“今天天气真好。”
女仆们手捧托盘,为他展开衬衫和外套。
听到岑青的话,茉莉手中动作不停,嘴里问道:“雪妖们在谈论您的权力,以及责任。所以,您婉拒了摄政?”
“是的。”岑青利落站起身,在床前抻了个懒腰。
日光落在他身上,浮现浅薄的光晕,似为他笼罩一层清辉。
“我清楚王后的职责,也会全力承担,但不是现在。时机不对。”他接过女仆递来的衬衫,利落套在身上,“我对巫灵的权力架构很陌生,目前仅知晓大概,例如长老院,以四大公爵为首的地方势力,大大小小的诸侯,我都不了解。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崇尚强悍的力量,以实力为尊。这样的机制看似简单,实际充满未知性,比血族宫廷更加复杂。”
他走到穿衣镜前,抬手系上钮扣,从下至上,一颗接着一颗,手指停留在领口。
“清澈的水潭也会藏着危险,贸然踏进去绝非好主意。再者,我必须前往荒域,这是一个好机会。”
看似任性的决断,实则经过深思熟虑。
权力使人沉醉,也是致命的毒药。
岑青时刻提醒自己,在羽翼未丰之前,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避免踩入未知的险境。
“可是这样一来,宫廷中会对您有错误评价。”鸢尾捧来一只托盘,里面摆放着领扣、胸针和腰带上的佩饰。
岑青随手拿起一枚胸针,鹰隼形状,爪扣里的宝石和外套颜色不太相称,又放了回去。
“人言可畏,但也虚无缥缈。就目前而言,锋芒毕露未必是好事,平庸一些不算糟糕。”
对插手巫灵内部不感兴趣,更多心思花费在君王身上,任性、骄纵,但不缺乏头脑,符合他最初的设想,也最适合他目前所处的位置。
拿起一枚红色胸针,岑青笑了笑:“没什么不好。”
几人说话时,以丹比亚为首的雪妖等候在门外。
他们坚持问候岑青,每一日都来请示他,是否需要自己服务。
女仆们充满戒心,对他们严防死守。奈何日复一日,雪妖锲而不舍,越挫越勇,实在防不住,只能听之任之。
所幸雪妖们清楚界限,在全力博取岑青的好感时不会踩线,成功避免与荆棘女仆正面冲突。
所谓职场,在哪里都避不开卷。
这是岑青得出的真实结论,在目睹女仆和雪妖交锋之后。
“陛下,您准备哪里用餐?”寝殿门敞开,雪妖站在门外,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容,看上去既憨厚又讨喜。很难想象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商量要断裂地层,湮灭几万头异兽。
“餐厅。”岑青对镜自照,端正领扣的位置。
他全身衣物皆出自随员之手。
裁缝们没有刻板的遵循传统,主动融入巫灵的衣饰风格,在裁剪和刺绣上自由发挥,外套既舒适又美观,搭配的首饰也是精益求精,样样堪称精品。
荆棘女仆为岑青束起长发,以宝石串联的发带缠绕黑发,在明光下呈现出血一般的色泽。
岑青迈步走出房间,雪妖侧身让至一旁。
等他进入走廊,雪妖们迅速跟上去,绝不落后于荆棘女仆。
一行人越过廊柱,头顶频繁有彩光落下,身侧光辉映照,昭示明媚的天气,以及宫殿主人的心情。
前往餐厅要途经议政厅所在的楼层。
御前会议正在进行,大殿门紧闭,房间隔音良好,即使走过门前走廊,也无法听清里面都在说些什么。
“大概在谈论出兵。”岑青这样想着。
根据兽潮规模,他推测这次出兵规模绝对不小。
巫灵王曾提到王城军团,囊括座狼军团、巨鸮军团,以及诸多他不曾听过的巫灵军队。
巫灵王不仅要覆灭兽潮,还打算深入荒域,彻底消除困扰岑青的根源,让他摆脱梦魇。
事情未必一帆风顺,如果魔族也在同时出兵,岑青要面对的不只是那棵疯树,还有红发的炎境之主。
脑海中闪过一幕画面,岑青眉心微皱,不禁摇了摇头:“疯子。”
“陛下,您在说什么?”荆棘女仆以为自己听错,诧异地出声询问。
岑青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含糊道:“没什么。”
见他无意多说,女仆们没有追根究底,只是将事情记在心里,准备留心观察。
来至餐厅门前,尚未走入门内,就闻到一阵香味,不是来自食物,更像是花香。
“冰晶花。”雪妖推开餐厅大门,向岑青解释道,“遵照雪域之主的命令,整座王宫都要摆放红色冰晶花。”
伴随着他的话音,鎏金门扉完全敞开。
花香扑面而来,入目尽是明媚的红,延伸在餐桌上,绽放在花瓶中,装点奢华的房间,并不会喧宾夺主,反而相得益彰。
“红色的冰晶花很稀少,仅开放在冰山巨人长眠之地。陛下命人每日摘取,只为让王后陛下开心。”雪妖抢先一步拉开高背椅,请岑青落座,口中继续说道,“如果您能绽放笑颜,陛下也会开心,雪域的臣民将共沐喜悦。”
岑青不确定巫颍是何时下达命令,但他的确很喜欢这份礼物。
白皙的手指触碰花瓣,他从花瓶中抽出一朵,递到鼻端轻嗅,如雪妖期盼中露出笑容。
“我很喜欢。”
“真是太好了!”
丹比亚喜笑颜开。
他告诉岑青,是他的族人去摘了花,清晨的露珠尚未凝结,他们就将大捧鲜花送入王宫。
“能让您高兴,我们感到万分荣幸。”
说话间,为岑青准备的早餐陆续送上。
山地人逐渐熟悉他的偏好,在调味上改进,和地精的区别依旧存在,但已足够契合岑青的味蕾。
松软的面包,炙烤的肉类,新鲜的蔬菜水果,浓郁的羹汤和甜味饮料,每一样搭配都恰到好处。
饮料是鲜红色,里面掺入新鲜的血。
厨房严格遵照荆棘女仆写下的配方,在调味时一丝不苟,比例接近完美。
“很美味。”岑青吃下大半食物,不吝啬对厨师的夸奖。
“我会如实转达给他们。”雪妖在一旁说道,表现得与有荣焉。转过身时突然变脸,暗中嘟囔一句,“一定是鲜花让陛下心情好,这才连带着被夸奖,一帮走运的家伙!”
早餐时间结束得很快。
岑青离开餐厅后,本打算前往图书室,中途被窗口落入的阳光吸引,突然又改变主意。
“我去看看雪球。”
黑发血族脚跟一转,迈步走出城堡,来到宽广的王宫中庭。
风中残存些许凉意,远不如寒冬凛冽,令岑青感觉舒爽。
血族是黑暗的生物,比起晴空万里,他们更喜欢乌云遮挡太阳,最好白天黑夜一样昏暗。
岑青是特例,他并不排斥阳光,反而有些喜欢。
踏着石路上的光影,他信步穿过庭院,找到藏在雪狼身后的雪豹幼崽。
它貌似又长大许多。
“雪球,你是不是又重了?”岑青弯腰捞起雪豹,无法再像之前一样团起它,只能托起它的后腿,让它的前爪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把头埋进雪豹柔软的肚子,深吸一口气,感觉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使人陶醉。
一旁的雪狼僵住动作。
狼头倏地抬起,眼睛瞪大,一张狼脸上竟出现震惊的表情。
雪域的王后,巫灵王的伴侣,竟然是这样的性格吗?
不等它从震惊中回神,岑青的目光忽然转过来,漆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它,充满黑暗生物独有的压迫感。
“我上次就在想,你背部的毛很硬,肚子上是否一样,还是不同的手感。”岑青视线下移,目光中透出认真。
几乎出于本能,雪狼翻身压住自己的肚子,还很不争气的蜷起四条腿,绕起自己的尾巴。
可惜它的体积实在太大,纵然趴在地上也无法阻止岑青伸手。
“你不会攻击我的,对吧?”岑青走近雪狼,笑着说道,“如果你咬我,我会告诉我的丈夫。”
他不是在商量,摆明是在威胁。
“嗷……”雪狼试图抗议,却不敢拔高嗓门,声音中充满憋屈。
僵持片刻,雪狼不得不低头。在沉重的压力下,它窝囊地翻过身,亮出了自己的肚皮。
这一幕实在罕见,盘在城堡上的银蟒差点从高处滑落。
看到岑青欢快地伸出手,目睹雪狼憋屈的模样,银蟒突然感到庆幸,幸好它只有坚硬的鳞片,不会引来王后的兴趣。
岑青如愿摸到了雪狼的肚子。
皮毛不算柔软,只能说不扎手,和雪豹幼崽完全不能比。
他很快失去兴趣,直接靠坐在雪狼身边,双手托起雪豹幼崽,继续埋头吸豹。
微风吹过庭院,掀动春日的明净,在时光中铭刻下这一幕。
王宫议政厅中,巫颍斜靠在王座上,单手撑起下巴,嘴角掀起一抹笑痕,与会议严肃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明显在走神。
巫灵们察觉到异常,陆续停止交谈,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陛下,您在听吗?”
“陛下?”
“陛下!!”
萨缪尔连唤数声,持续提高声音,终于让他回神。
巫颍隐去笑容,目光转向众人。即使在走神,他也能一心二用,听完商讨的结论,不需要长老们重复。
“我在听,萨缪尔。”他说道。
“对于这件事,您当真不再考虑?”萨缪尔问道。
“王后还很年轻,他对雪域并不熟悉,学习需要时间,摄政无需急在一时。”巫颍当众摆明态度,无条件包容自己的妻子。旁人的意见不会干扰他的判断,“你们请我询问王后,我问了,这是他给出的回答,你们理应接受。”
“可是……”
“他将和我一同出征。”巫颍打算长老的话,正色说道,“征战同样是王后的职责。萨缪尔,你不该反对。”
长老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清楚巫颍的脾气,继续争执毫无意义,更可能触怒对方。
“是,陛下。”
结束王后摄政的争论,会议进程加快。
边境的战事如火如荼,情况刻不容缓。王城大军必须在三日内集结完毕,抓紧开赴战场,对抗席卷边境的兽潮。
“传旨洛维尔,征召山脉部落。放飞雪鸮和游隼,通知西部各城城主,召集士兵和自由战士。”
“遵命,陛下。”
巫灵王一旦认真,大殿内便只剩他一人的声音。
所有巫灵不再开口,只是认真聆听旨意。
无论困难与否,雪域君主的命令都将贯彻实行,第一时间送到西方公爵洛维尔以及大小诸侯的案头。
“我不仅要覆灭兽潮,更要进军荒域。”
巫颍强调此次出兵计划。
他厌倦了与魔族的百年拉锯,更要铲除那棵金木,确保岑青不会再受到困扰,不管梦境还是现实。
“您所愿必能实现,陛下。”
巫灵是好战的种族,战斗是他们的天赋,杀戮总能令他们兴奋,甚至沉迷其中。
哪怕是最温和的长老,此时也心生期待,眼底闪烁令人胆寒的凶光,于大殿内躬身领命。
风起荒原,这场规模庞大的兽潮以破灭开始,也注定以破灭收场。
巫灵大军整装待发时,魔族大军也在快速集结,加紧开往边境,同时计划深入荒域。
在战场布置上,奢珵与巫颍意外想到一处。
纵然出发点不同,深入荒域的意图也不同,两人的作战计划却如出一辙,覆灭兽潮,压制灰雾,扩大军团作战区域,大规模挺进荒域深处。
这是决定性的一战。
要么毁灭,要么彻底拿下那片土地。
与此同时,血族王国北境的战事毫无进展。
因突然爆发的洪水,以及贵族们故意懈怠,战况愈发糜烂,戈罗德计划的速胜沦为泡影。
洪水阻隔道路,骑士队伍大多应付了事,疏忽搜捕残敌,这给了乱军喘息之机。
他们无法潜入雪域,索性逃入荒芜森林,在森林中建起据点,花费心思与换了主人的坞堡对抗。
王城大军数量虽多,作战经验却远不及边境骑士。
经历过最初的兵荒马乱,乱军逐渐掌握主动权,开始有计划进行反扑,连续取得多次战果。
这给了王城贵族更多借口。
他们开始退守坞堡,频繁给金岩城送信,夸耀自己是多么勇猛,陈述环境是如何不利。他们绝非抗旨不想剿灭乱军,之所以龟缩不出,实在是情非得已。
“现实情况如此,臣等实在有心无力。”
放飞信鹰后,王城贵族们继续抓紧行动,他们疯狂地蚕食分割边境领土,一度跨越戈罗德划定的界限。
出于对利益的争夺,彼此间竟发生冲突,几次差点流血。
“情况在变得糟糕。”派依对护卫说道。
“您会收手吗?”
“当然不会。”派依语气强硬,话说得斩钉截铁,“偌大的领土唾手可得,没有人会让步,我也是一样。”
边境的信鹰飞入金岩城,大臣们先一步接到消息,都准备好迎接国王的怒火。
出乎预料的是,惊涛骇浪并未出现。
戈罗德甚至没有露面。
“国王陛下旨意,今日停止御前会议。”
宫廷侍从当众宣读旨意,多数大臣满头雾水,询问消息灵通之人,才知道国王陛下没出现的原因。
“陛下日前封赏的双胞胎,他们出事了。”
“那对私生子?”
“是的,连同他们的母亲,陛下宠爱的情妇,被绑架到黑塔内,用钉子钉在了墙上!”
“黑塔?”
“是的,黑塔。”
“那里本该封闭,在第一王子离开后。”
“所以国王才会震怒。”
人群中顿时一静。
好事者不敢继续打听,立即讪笑两声,各自转身登上马车。
动荡即将来临。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糟糕的预感。
王后的寝殿内,左娜被一只大手扣住脖子,身体悬空,无力地被按在壁炉前。
戈罗德双目猩红,单手钳制他的妻子,没有一丝一毫怜悯,随时能取走她的性命。
“左娜,你怎么敢?你在挑衅我!”他大声咆哮,语气凶狠,如同面对敌人,而不是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
左娜双脚悬空,脖颈随时可能折断。出于本能,双手用力抓住戈罗德的胳膊,指甲在国王的手臂上留下数道血痕。
“陛下,您不能断言是我。”左娜满脸惊慌,声音颤抖,全力为自己辩解,“如此明显的暗害,分明是要您怀疑我,希望您在盛怒之下处死我!”
“真的不是你?”
“我深爱您,我会嫉妒,但不会这样愚蠢!”左娜发现戈罗德态度改变,再接再厉说道,“这次事件爆发,您必然怀疑我。如果我被您投入地牢,真正策划这场惨剧的人才会称心如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依照左娜的解释,戈罗德是计划中的一环,背后之人相当了解他的脾气。
她的辩解奏效了。
戈罗德终于松开手,放过了自己的妻子。
左娜顺着墙壁滑落,双腿发软瘫坐在地,指尖颤抖着,很长时间无法站起身。
惊魂未定时,她的下巴又被钳住,戈罗德猛然逼近她,语气阴森:“左娜,你最好祈祷,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否则,我会让你明白一件事,死亡不是终点,会有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
左娜瞳孔微缩,脸色更加惨白。
她抖如筛糠,仍坚称自己无辜,阴谋的背后另有其人。
“陛下,我不会欺骗您,我发誓!”
再逼问不出什么,戈罗德终于丢开她,转身离开房间。
他喜爱的私生子死了,情人也香消玉殒,在他眼前化作一捧飞灰。
线索中断在黑塔,这让他变得异常暴躁。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打乱了他的安排。他正计划迎娶新的妻子,结果一切中断,短期内不可能实现。
不可原谅!
无论是谁,破坏他的计划,必须要付出代价!
戈罗德大步离开,没有继续责问妻子,但也绝无一句安慰,连敷衍都没有。
在他身后,左娜始终维持瑟缩的模样。
直至房门关闭,脚步声彻底远去,她重新抬起头,苍白的面孔不见恐慌,只有无尽的冷漠。
“蒂亚。”她召唤女官。
“我在,陛下。”忠心的女官出现在她面前,听候她的吩咐。
“王城会变得混乱,宫廷内不再安全。照顾好达尔顿,用你的生命守护他,直至一切结束。”左娜说道。
“遵命,陛下。”
女官没有迟疑,深深向她弯腰,随即划开手腕。
一道血光化作纽带,缠绕过两人的手臂,末端延伸至肩膀。
鲜红的痕迹深深烙印在女官的皮肤上,除非切掉她的胳膊,痕迹不会消除。她甘愿成为左娜的傀儡,为她奉献出一切,无论鲜血、灵魂、还是生命。
第53章
王后寝殿内室,小王子好梦正酣。
左娜侧身坐到床边,手指拨开达尔顿的额发,俯身亲吻他的额头。
“达尔顿,我的孩子,你是我的一切。”她低声呢喃,眼底闪过一抹红光。直起身时,衣领翻折在肩膀上,露出缠绕脖颈的淤青。
戈罗德盛怒之下,几乎要当场掐死她。
即使拥有强大的恢复,淤痕也不会很快消失,像厄运一样缠绕左娜的脖子,颜色逐渐加深,沦为一片青黑。
“蒂亚,留在这里,一步也不要走开。”左娜牵引女官的手,脸颊压在她的手背上,眼睑短暂闭合,显露出少见的脆弱。
放松情绪片刻,她睁开双眼,重新变成高傲的王后。
她是家族中最鲜艳的玫瑰,是血族的王后,拥有傲然地位。在最终命运宣判之前,她会竭尽所能捍卫自己的所有,绝不容许自己退缩。
“殷王后死去,第一王子被囚禁百年,依靠联姻才改变处境。我还活着,我的达尔顿绝不会任由他摆布,更不会陷入绝境。”左娜喃喃自语,将头抵在蒂亚身前。
女官穿着丝绸长裙,布料凉滑柔软,价值昂贵。腰带上仅有刺绣,没有镶嵌任何宝石,只为能更好地照顾小王子,不使他意外发生磕碰。
“蒂亚,我不会退缩。”左娜继续说道。
“是的,陛下。”女官垂下视线,手指抚过左娜的肩膀,声音轻柔和缓,仿佛带着魔力,最大程度抚平左娜的情绪。
棕色的眼睛中波澜不兴,没有任何情绪,像一块精心打磨的玻璃,能一眼看到底,却又始终捉摸不透。
风吹过露台,带走娇艳的玫瑰花瓣。
香气萦绕半空,玫瑰花瓣飘飘洒洒,在暮色来临之际飞离王宫。
华灯初上,金岩城的夜晚总是格外热闹。
城内聚集来自各地的商人,不同种族的工匠,以铁匠和木匠居多。还有结伴而来的吟游诗人、歌手,杂耍艺人,以及依靠出卖身体为生的男男女女。
每逢深夜,大街小巷都会灯火通明。
血族穿梭在道路上,贵族、平民模糊了界限,商人和骑士都在挂着特殊花环的酒馆里找乐子。
在狂饮和喧闹中,他们放纵天性,时常挥舞着拳头朝彼此亮出獠牙。好在有巡逻队管控,流血冲突并不常见。
国王下达剿灭乱军的旨意,王城大军奔赴北境,贵族调走大批骑士,国王的御前护卫也少去一半,城内的武装力量变得空虚,对混乱的控制力开始变弱。
最初传回的都是好消息,人人欢喜,诸多矛盾压在暗处,看似风平浪静。
随着战况陷入拉锯,骑士团迟迟不归,贵族们各怀鬼胎,派出的军团要常驻北境,金岩城的混乱终于压制不住。
宵小趁乱冒头,城内的治安状况急转直下,犯罪案件成倍增长。
下至小偷小摸,上至抢劫杀人,各种类型的犯罪屡禁不止,城内的巡逻人员疲于应付,监狱中几乎塞满。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边境战况持续焦灼,消息传开,戈罗德重振威名的计划沦为泡影。
强大的实力压制下,附庸种族不会生出二心,甘愿对金岩城俯首帖耳。一旦头顶的大山被移开,或者不需要移动,仅减轻重量,就会人心浮动,酝酿出各种诡谲心思。
“血族远不如以往强大。”
“金岩城在衰落。”
“战事比预想中更加糟糕。”
屋檐下,道路旁,小巷里,不同的身影在窃窃私语。
血族王城暗潮汹涌,目前仅是混乱,尚未掀起太大的风浪,但日积月累,只要北境的情况不能好转,勉强压制的矛盾终会彻底爆发。
届时,再多阴险的诡计也难奏效。一切的一切,终将无力回天。
扎克斯清楚看到可怕的暗流,巴希尔也是一样。两人却不约而同保持沉默,从未道出半个字。
由于戈罗德不愿露面,御前会议未能如期召开。
贵族们陆续离开王宫,登上带有不同家纹的马车,各自返回宅邸。
车夫振动缰绳,车轮开始转动,马车接连驶出王宫。
车身交替在前,贵族们透过车窗望见彼此,都是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心思寒暄。很快,马车在岔路口分开,分别朝不同方向驶去,在沉默中分道扬镳。
扎克斯的宅邸位于东城。
他的庄园占地颇广,由主建筑和侧翼建筑组成。
花园式的城堡,房屋有一座喷水池,环绕水池栽种大量玫瑰,不分季节绚丽绽放,象征家族绵延不绝,以及家族成员强大的力量。
马车绕过水池,在大理石台阶前停住。
扎克斯踩着矮凳下车,等候在一旁的仆人立刻迎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主人,事情办妥了。”
“很好。”扎克斯解下斗篷,随手丢给仆人。
他迈开长腿登上台阶,郁闷的心情略有好转,但也只是昙花一现。
天空中,一只血枭振翅飞来,在他头顶盘旋两周,收起翅膀降落。
看清血枭的眼睛,扎克斯托着它走进书房,关闭房门前,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我不召唤,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主人。”
仆人们远离书房所在的楼层,无一人停留在走廊内。
扎克斯背靠着房门站定,房间内的灯自动点亮,在他头顶落下昏黄的光。他的瞳孔有刹那变色,与血枭的眼睛一般无二。
“扎克斯,我的兄长,很高兴看到你做的一切。”血枭口吐人言,鸟嘴中传出左娜的声音。
“那个卑劣的女人,还有她的血脉,他们死有余辜。”
左娜的声音很平静,与激烈的言辞格外矛盾。
“国王在怀疑我,但他没有证据。我希望你能继续下去,处决更多不该存在的东西,留下错误的线索,设置陷阱,让他们互相猜疑,最好互相残杀。”
左娜的声音逐渐阴柔,透出一股疯狂的报复意味。
国王的情人被钉在黑塔,还有一双私生子的死,都是扎克斯兄妹策划实行。
戈罗德的确没猜错,他的王后及其兄长正是幕后黑手。
“你曾经说过,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女出事,国王必然怀疑我。我照你的吩咐为自己辩解,我告诉戈罗德,有人杀了他的私生子,为的就是让他怀疑我,让他剥夺达尔顿的继承权,借机坐收渔翁之利。”
“这真是天才的想法!”
左娜的语调发生变化,她貌似在笑,声音尖锐,令人不寒而栗。
“戈罗德依旧怀疑我,但他必须去查。他的情人,他之前妻子的家人,没有人真正无辜。唯一没有动手的人,他现在身在雪域!”
血枭传递左娜的声音,无法让扎克斯看到她的表情。仅是这样,也能窥见她飞扬的心情。
“多疑的国王,这是他致命的缺点。擅长使用阴谋诡计,终将疑神疑鬼,被自己的思维困住。”
对枕边人的了解,让左娜和扎克斯定下毒计。
他们没有能力起兵,还要提防巴希尔等人搅局,索性从戈罗德身边入手,让他陷入怀疑的漩涡,最好能被自己困住,再无法相信任何人。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也会变得被动。”
左娜话锋一转,提出计划成功后,两人需要面对的难题。
他们的权势来自戈罗德,一旦国王衰弱,他们必然受到冲击。但戈罗德已经动了废除左娜的念头,看到他对前任妻子的所作所为,以及对边境贵族下手的狠辣,兄妹俩别无选择。
至少左娜是如此。
而扎克斯,胸口烙印血咒,他乐得顺水推舟。
听完左娜的一番话,掌握她的欣喜、担忧和抱怨,扎克斯眸光闪烁,掌心压上心口,抓紧血咒所在的位置。
“我的妹妹,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左娜担心未来,他却已经失去未来。
毁灭,死亡,苟延残喘。
无穷无尽的折磨。
岑青不比戈罗德阴险,却比他更加难对付。除非找到摆脱血咒的办法,否则,他注定要一条路走到黑。
“左娜,我会继续执行计划。”
国王的儿女会陆续发生意外,还有他的情人。这滩水会越来越浑浊,直至让所有人辨识不清,究竟哪里才是源头。
“王宫不能一如既往,金岩城也是一样。混乱的宫廷,混乱的王城,对我们才更加有利。”
扎克斯托起血枭,手指擦过它的脊背。
血枭歪着脑袋,眼睛再次变色。
大概一刻钟后,它飞离扎克斯的府邸,振翅返回王宫。
彼时天色渐暗,暮色笼罩金岩城。
月升日落,少去光明的阻碍,鬼蜮和罪恶再次冒头,阴云般在城中扩散。不祥的气息缠绕明亮的火把,撕扯着火光,侵袭每一个寻欢作乐的身影。
同样的月色下,千湖领则是一片忙碌景象。
进入春季以来,领地内接连降下多场雨水。溪流潺潺,小河涨水,水流注入干涸的湖底,逐日重现水波透蓝,千湖荡漾的盛景。
领地中央,原治所所在,一座大湖座落在林间。
湖泊一夜间出现,似蓝色宝石嵌入密林之中,覆盖湖底的秘金矿。
湖畔搭建起百余座帐篷,帐篷外围是大量的草棚,草棚后紧挨着砍伐的滚木。木材切割成同等长度,整齐码放在一起,晒干后就能使用。
黑骑士和投奔来的边境骑士轮番外出,每次出行都带回大量建筑材料。他们个性相投,已经相处得十分融洽。
营地中心,一座巨大的篝火前,米诺和艾尔伍德几人坐在一起。
众人面前摆着一张拼接的树皮,上面有简单的构图,出自边境贵族之手。
“治所的建筑完全不能用,全部需要推倒重建,这是一个大工程。”
“我的建议是从东面开始清理,挖开堵塞的水渠,引入林中的湖水,平整主干道,再沿着道路搭建房屋。”
“从木屋开始,草棚也可以,日后再分批替换。”
“开采石料过于浪费时间,何况附近也没有采石场。”艾尔伍德盘膝而坐,手肘撑在膝盖上,粗糙的手指摩挲下巴,脑海中灵光闪现,“荒芜森林以南倒是有几座旧矿,如果人手充足,可以派人去抢。”
几人说话时,地精们忙着烹饪食物。
他们正在料理几头野猪。
绿皮的矮个子们熟练操刀,利落切掉野猪的蹄子,划开野猪的肚皮,将猪皮完整剥掉。
野猪实在过于庞大,体型像一头牛。
他们被迫钻进猪皮和脂肪的夹层,两条胳膊、肩膀和膝盖都沾满血污,比平日里增添几分狰狞。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除腥的香料扔进去,随后就是大块的猪肉。
地精们还用木头和铁皮做成烤肉叉,将带有油脂的猪肉架在火堆上翻烤,肉块表面鼓起气泡,油脂滋滋作响,香味随之飘散,引发骑士们腹中轰鸣,让他们很难再集中精神。
外出的奴隶们归来,铁木再次无功而返。
他明明找到树人的线索,但每次前往都会扑空。对方仿佛能预知他的行动,总会提前一步离开。
偏偏对方还留下足迹。
就像是小心避开他们,无意和他们正面接触,却总是吊着他们,不希望真正断开联系。
这种情形古怪异常,非但铁木等人满头雾水,连骑士们也搞不清楚,很难说出所以然。
“回来了?”
“是的,骑士大人。”铁木毕恭毕敬说道。
他是岑青的仆人,有正式侍从身份,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奴隶。但他仍保持谦恭,随时随地小心谨慎,很难挑出错来。
“你不必如此拘谨。”独眼萨雷走过铁木身边,大手按住他的肩膀,“你足够出色,可以练习刀剑,未来有一天或许能成为骑士。”
“借您吉言。”铁木笑了笑,态度依旧故我。
“固执的木头。”萨雷耸了耸肩,越过他走向米诺,在对方身边坐下来,加下对治所建设的讨论。
晚餐很快准备好,由地精们送上。
营地中条件简陋,贵族骑士放弃礼仪,选择徒手抓起肉块,用刀子切割后大嚼。
“真是美味!”
他们夸奖地精的手艺,即使缺少调料,吃上去也足够美味,称得上一顿佳肴。
饭吃到一半,风中传来异样,号角声从远处传来,距离营地越来越近。
众人立刻停下动作。
米诺咽下嘴里的烤肉,将匕首反插在肉块上,伏在地面侧耳细听。
黑骑士们的反应如出一辙,在号角声传来时,他们就停止进食,迅速做好战斗准备。
边境贵族和骑士的反应同样不慢。他们各自抓紧武器,反手抹掉嘴上的油渍,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指,目光紧盯着前方。
“是谁?”
“声音很熟悉。”
“是同伴的号角声!”
黑骑士们发出欢呼,迅速踩上马镫,一跃坐上马鞍,策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艾尔伍德等人已经不被限制出入营地,只是他们没有马。实在架不住好奇心,索性徒步跟上去,依靠双腿在森林中奔跑,速度竟也不慢。
号角声越来越近,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黑骑士们纵马驰骋,穿过森林中砍伐的道路,越过横亘在路中间的粗壮树根,终于看清自林外走来的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很长,在月光下行走,排成纵向队列。
黑骑士在前,手中牵着荆棘。
荆棘末端无限生长,分出成百上千根荆条,捆绑着骑士们的俘虏,堕落树人、雪巨人、岩石人、兽人、羽人,甚至还有几名流浪血族。
他们是乱军成员,不幸与大部队失散,被黑骑士捕获,成为他们的俘虏。
里贝拉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望见奔来的同僚,兴奋地挥舞起手臂:“米诺队长,萨雷!”
两支队伍汇合,战马交错而过,黑骑士们掀起面罩,互相握拳敲打肩膀,彼此道出重逢的喜悦。
“这里有一千人,是第一批。还有余下几批,后续会陆续送来。”里贝拉从怀中掏出羊皮卷,递给对面的米诺,“副队长的信。”
信上内容简要,写明奴隶的数量,后续交接的大致时间,还提到布叶特和米格林。
“一名北境贵族,还有跟随她的骑士,已经送往暴风城。”里贝拉说道。
艾尔伍德等人赶到时,恰好听到这番话。
“布叶特,她还活着!”
“太好了!”
几人互相拥抱,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里贝拉奇怪地看向他们,又将视线转向米诺:“北境贵族?怎么回事?”
“事情说来话长。”米诺读完整封信,折叠起羊皮塞进怀里。
“那就长话短说。”里贝拉从腰间解下酒囊,直接抛给对方,“给你!”
米诺单手接住酒囊,手被重量拽得下坠,当即扬起笑容:“谢了。先去营地,我详细告诉你。”
“好。”里贝拉的队伍奉命押送奴隶,本就计划在千湖领停留两夜。她没有拒绝米诺的邀请,当即抬起手臂,黑色的荆棘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被荆棘捆绑的俘虏们呲牙咧嘴,却挣脱不开,只能认命地朝前迈步,跟着黑骑士前往营地。
堕落树人迈开大脚,越过几名边境贵族。
双方曾在战场相遇,再见时却互不相识,各自身份都发生转变。
自今日起,这些乱军将沦为奴隶,没有任何生命保障,也不会有半分优待,下场注定凄惨。
死亡或许会是一种恩慈。
“感谢陛下。”米诺摘下手套,亲吻手上的戒指。
岑青不在千湖领,尚无法对俘虏烙印血咒,但有黑荆棘的毒,足以驱使这些家伙,让他们老老实实干活。
“陛下是否有巡视领地的计划?”里贝拉牵引缰绳,靠近询问米诺。她知道对方一直与暴风城联络,通过乌鸦。
“我不知道。”米诺摇摇头,重新戴上手套,“不过我想陛下不会太迟出现,毕竟要让几千人听话,单靠荆棘不太够。”
“的确。”
两人打马并行,边境贵族和骑士没有再徒步,而是被黑骑士带上马背。
至于押送来的俘虏,他们仍然被荆棘捆绑,垂头丧气穿越森林,跟着前方的黑骑士走向位于湖畔的营地。
夜风吹过林间,一只乌鸦飞过森林上方,带来新的书信。
它准确找到扎在湖边的帐篷,发出粗噶的叫声,如黑云一般飘落下去。
同一时间,一支由三十辆马车组成的队伍在夜色中出发,离开座落在金岩城外的庄园,一路快马加鞭,朝千湖领的方向飞驰而来。
为避人耳目,马车上没有家纹,也没有任何显著特征。
护卫在甲胄外披挂斗篷,头盔也用兜帽遮挡,刻意隐藏起身份。
队首一辆马车上坐着西科莱姆,以及他的母亲和妹妹。
他成功说服自己的家人,放弃现有的权势和地位,和他一同奔赴千湖领,投奔第一王子,雪域的王后。
宽敞的车厢内,母子三人对面而坐。
脚下铺着毯子,一张木桌摆放在三人中间,桌上是精致的糕点和茶饮,还有一银壶血酒。
西科莱姆看向自己的母亲,至今犹不敢相信,他能如此轻易说服对方。
“母亲,我实在没想到。”他扯了扯领口,宝石领扣反射月光,品质不算顶级,唯独颜色罕见,很衬他的眼睛,“您会答应和我离开。”
“我的孩子,你预设我的反应,证明你并不真正了解我。”奥尔加放下茶杯,拿起盘子里的饼干咬下一口。她喜欢蜂蜜和牛奶的滋味,混合两种材料的糕点尤其不能缺少,“戈罗德无药可救,金岩城的威严正在坍塌,你的决定相当明智。我以你为傲,我的儿子。”
如果没有敏锐的眼光,她当初不会断然离开巴希尔,带着一双儿女独自居住。
“我的家族效忠殷王后,我曾在王后跟前发誓,如今也到兑现的时候。”奥尔加吃完整块饼干,又一次端起茶杯,透过缥缈的热气看向对面的儿子,“西科莱姆,侍奉黑发王族,追随纯正的王室血脉,这是血族的宿命。篡位者终将失去一切,也是命运的必然。”
奥尔加说话时,两只眼睛发生变化。
右侧瞳孔颜色加深,左侧变成重瞳,清晰映出西科莱姆的面容。
这是她的秘密。
她拥有占星师的能力,只是没有公开。她的女儿也继承了这种血脉,在金岩城内需要小心隐藏,进入第一王子的领地再不必如此。
至于西科莱姆,他更像他的父亲。
“所以,您预见了一切,但您为何不说?”西科莱姆问道。
“我的能力很弱,只能看到片段画面,而且十分模糊。”奥尔加认真解释,没有因儿子的疑问心生不悦,“仅获取不完整的信息,莽撞开口极可能导致错误发生。”
她遇见殷王后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还会有一个黑发继承人。但她没能看透戈罗德的贪婪,以及丈夫的摇摆不定。
回忆起当年事,奥尔加闭上双眼。
一切发生之后,她痛恨自己的能力,并设法进行补救,其中就包括蒙骗巴希尔,放松他的戒备,让他被烙印上血咒。
只可惜,无论她做什么,殷王后的去世都无法扭转。
“母亲。”尤莉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安慰她,“您不要悲伤。”
奥尔加抚过女儿的脸颊,温和说道:“我很好,我的甜心。我只是在想事情。”
“我很抱歉,母亲。”西科莱姆说道。
“无妨。”奥尔加看向自己的儿子,正色说道,“你会继续成长,西科莱姆。只是莽撞的性子需要改一改,不要像你父亲年轻时一样,闯祸后才感到后悔。”
“是的,母亲。”
母子三人结束谈话,开始专心享用糕点。
马车在夜色中疾行,车夫的斗篷掀开,赫然是一具苍白的骷髅。
他们是奥尔加的傀儡,源于占星师独有的能力。
他们本就是亡者,感知不到疼痛,更不惧怕死亡,聚集起足够的数量,足以颠覆大贵族领地。
鉴于这种能力,巴希尔始终不敢为难自己的妻子。明知遭到暗算,也只能任由她离开,并带走一双儿女。
雪域,暴风城。
明月当空,岑青再次陷入梦魇。
梦境中,苍白的光落在脚下,照亮林中小径。视野中的一切都在变形扭曲,地面也在摇晃。
岑青清楚这是梦,他尝试挣脱,可惜并不成功。
古怪的声音传来,沉闷、苍老,敲打他的耳道,像蒙着一层布。
四肢被未知的力量牵引,他被动向前迈步,浓雾潮水般袭来,在他身侧分开,急速向后奔涌。
岑青想停下,却无法控制住身体。
他想要醒来,意识却变得更加混沌,如同牵线木偶,渐渐不受控制。
一条粗壮的树根延伸至脚下,金光片刻闪烁,即被灰白的斑纹覆盖。
锋利的尖端陡然立起,直刺岑青的心脏。
危险来临之际,一道银光斩断树根,梦中的画面雪融般蚀化,顷刻间支离破碎。
万千碎片飞溅,迷障被打破,迷雾彻底消散。
岑青睁开双眼,入目是华丽的床幔。
他侧过头,对上巫灵王的眼睛,后者正担心地望向他:“又做梦了?”
“是的。”岑青翻过身,环抱住巫灵王的腰。他的身体很冷,像一块冰,却能给予他足够的安全感,平稳他的情绪。
巫颍任由他埋进怀里,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背。
“那棵心木,它仍在困扰你。”
“对。”
不等巫灵王继续发问,岑青忽然改变姿势,自上方压住他的肩膀,轻咬他的喉咙:“陛下,噩梦很糟糕,您能让我忘记吗?”
巫颍眸光微顿,瞳孔颜色骤然加深。
他扣住岑青的手腕,钳制住他。单手压低他的身体,气息缓慢上移,印上他的嘴角。
“我会让你忘记一切,我的王后。”
声音被床幔遮挡,逐渐变得模糊。
月光落入室内,照亮散落在地面的宝石。
宝石折射彩光,与摇曳的流苏相映,明光璀璨,熠熠生辉。
第54章
荒域与雪域接壤,土地边界犬牙交错,宽阔的河道交叉其间,漫长的边境线横贯东西。
春回大地,该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如今则不然,浓重的灰雾侵袭而来,大地一片灰蒙蒙,森林、草场、山丘、河川均被雾气笼罩。
怪鸟集群盘旋,黑压压覆盖天空,形成诡异的漩涡。
兽群在地面奔腾,频繁突破巫灵的防御,很快又被压制,不得不缩回雾气之中。
地底传来阵阵怪声,地裂突兀出现,在地表纵横交错。破碎的地块交替抬升,毫无预兆向下塌陷,给座狼造成极大妨碍。
边境军团不得不召回座狼,改以徒步对抗兽群。或是驾驭巨鸮,与天空中的怪鸟展开鏖战。
巨大的树根在初时现身,很快又隐匿踪迹,再不曾被捕捉到踪影。
巫灵忙于对抗兽潮,压制膨胀的灰雾,纵然察觉到不对也是分-身乏术,无法进一步探究。
兽潮来临后,战场沿着边境线铺开,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随风深入雪域腹地,一直飘向暴风城。
王城内,巫灵大军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各色旗帜在风中飞扬,旗面反射日光,猎猎作响。
巫灵王走出宫殿,长袍换成束袖上衣,腰间勒着宽带,长靴包裹小腿,靴帮上的宝石价值连城,拼接成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案。
一顶由秘金、翡翠和宝石打造的冠冕压在额前,宝石和翡翠的色泽交相辉映,光辉映入他的双眼,愈显银瞳璀璨夺目。
长发束在肩后,发尾落在织金斗篷上。斗篷绕过肩膀,领口用一枚金色别针钩住,与王冠相映成辉。
岑青走在巫颍身侧,被他牵住右手,并肩出现在群臣面前。
黑发王后也是一身利落打扮,上衣是暗红色,胸针、领扣和腰带镶嵌龙血石。
他额心同样压着冠冕,和巫灵王的式样相近,镶嵌宝石和数枚红晶,是巫灵王在婚礼前赠送他的礼物。
他耳上没有佩戴饰物。
巫颍送给他许多耳饰,每一件都精致绝伦,镶嵌顶级珠宝,代表珠宝匠最高的工艺。岑青高兴收下,妥善收藏起来,却始终没有佩戴。
“那枚碎裂的耳坠意义不同,不是一件简单的首饰,它来自我的伴生荆棘,一直在保护我。”岑青认真对巫灵王解释,避免产生任务误会,“我很喜欢您送给我的珠宝,也很感动您的心意,但是,没有任何首饰能替代它,希望您能体谅。”
“你在怀念她,你的伴生荆棘。”巫灵王说道。
“是的。”岑青不意外巫灵王的敏锐,坦然回答,“她救了我两次,我会怀念她,直至生命尽头。”
巫灵王有强烈的占有欲,却非不讲道理。
偶尔,他也会通融。
事实上,他一直在纵容自己的王后。
“我容许你为她哀伤,在你的心中留给她一个位置。”他扣住岑青的腰,气息拂过岑青的眼睛,“但你仍属于我。”
“感谢您的宽容,陛下。”
岑青对巫灵王的回答有所预期。
时至今日,他逐渐能把握对方的心思。
换作一般人,大概会因巫灵王的强势霸道倍觉不安,感觉受到禁锢。岑青则不然,他喜欢这种独占欲。
被需要,被禁锢,被宠爱。
同样被保护,绝不会遭到伤害。
源于黑暗的吸引,出自灵魂的羁绊,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但能引燃冰层下的火焰。
岑青很清楚,他渴望巫灵王。
陌生的感情在逐步加深,他不曾想过挣扎,任由自己沉沦。
两人的对话发生在大军启程前夜,距离黎明不到一个小时。
即使睡眠不足,巫灵王看上去仍精神奕奕。反倒是岑青,他尽量克制打哈欠的冲动,维持端庄和礼仪,适时向众人展露微笑。
君王和王后现身,悠扬的钟声传遍城头。
号角声陆续加入,来自王城军团,代表巫灵绝对强悍的实力。
钟声告一段落,人群如潮水分开,长老院众人和留守的廷臣越众而出,分左右站定在台阶下。他们盛装加身,佩戴具有非凡意义的饰物,各自扶起旗帜,以古老的仪式送君王出征。
号角声再起,座狼开始出城。
狼群排成纵列,狼背上的巫灵全副武装,周身萦绕蓝色气息,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感到亢奋。
路旁人群抛洒鲜花,花瓣飞扬在队伍之间,被出征的战士接住,缠绕到兵器和手腕上。亦或是落向地面,铺在大军脚下,播撒遍地花香。
巨鸮振翅升空,中途加入鹰、隼等猛禽,组成不同队列,代表多支王城军团。
岑青的巨鸮已经完成学习。
据雪妖反馈,它表现得相当优秀,缺乏的仅是经验,盛载他飞行完全不成问题。
赶在出发之前,一人一鸮快速磨合,意外地默契十足。
这次出行,岑青放开巫颍的手,独自登上猛禽的背。两只巨鸮一前一后升空,年轻的巨鸮全力跟上年长的同族,振动翅膀时发出唳鸣,精神头十足。
地面上,长老们仰望头顶,目光掠过巫颍,聚集在岑青身上。
“真是没想到。”
他们最初有很大把握,认为岑青会愿意接触政务。从这位血族王后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从不避讳掌握权力,并且对此兴致盎然。
可他拒绝了。
非是心口不一,犹豫不决,而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在众人把雪域的最高权力放到盘子里,捧到他面前,一切唾手可得时,他推开了盘子,选择无视这份诱惑。
“冷静,自持,相当聪明。”
“他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但懂得衡量利弊。”
“小看他是错误的判断。”
长老们性格不同,为人处世也存在很大差异,对于岑青的看法却格外相同,出奇一致。
“他天生适合佩戴王冠。”
假以时日,他会继续成长,达到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完全能与君王并肩。
长老们都很期待那一天到来。
“美貌聪慧的王后,受到君王热爱,我感谢上天对巫灵的祝福。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巨鸮振翅飞远,座狼洪流般冲出城门。
长老们谈笑风生,态度过于松弛,似压根不为规模惊人的兽潮苦恼。
只有被书记官提醒,获悉有大批公文需要经手,几人的心情才急转直下,失去轻松心态。
“全是陛下留下的,一份都没有处理?”萨缪尔愕然开口,感到难以置信。
“是的。”书记官当面拿出记录的文件,态度一丝不苟。
她是一名女性巫灵,身材高挑,俊俏的面孔雌雄莫辨,总是表情严肃,极符合世人对巫灵的印象,冰冷,淡漠,仿佛天生不会笑。
得到肯定答案,长老们再次仰望天空,入目一片蔚蓝,偶尔有云层流过,早不见巫灵王的身影。
沉默半晌,众人无可奈何,唯有接受现实。
“为了雪域。”他们安慰自己。
“为了陛下。”这句话咬牙切齿。
纵然是最宽容的阿利亚,这时也攥紧了拳头,周身氤氲蓝光,无法做到情绪平稳。
遑论是其他长老。
可以想见,巫灵王的一次任性会让他们何等头疼。
巫灵大军浩浩荡荡,出城后绵延数百里,排列成多条长龙。
队伍中旗帜林立,除了巫灵战士,还包括大量附庸种族组成的军团,以及押送物资的车队,主要由岩妖和挂角人组成。
挂角人是兽人的分支,天生有角,却无法变成兽形。比起战斗,他们更喜欢打铁和钻研手艺活,这让他们被其他兽人排斥,一直游离在外。
机缘巧合下,他们被岩妖接纳,迁入对方的领地。之后又和岩妖一起归顺雪域,成为巫灵的附庸。
现如今,雪域中的铁匠铺有六成是挂角人经营。
他们手艺精湛,信誉良好,价格也十分公道,一直很受欢迎。
巨鸮翱翔天空,岑青居高临下眺望地面,数着队伍中不同的旗帜,种类超过三位数,上面的图案类似血族家纹,在形制上稍有区别。
荆棘女仆和他一同出城,乘坐由地精驱赶的大车。
布叶特和米格林策马走在车队旁。
两人随大军出发,抵达荒域后再转道南下,沿着黑骑士开辟的道路奔赴千湖领。
“希望一切顺利。”米格林低声道。
“你要相信糟糕的运气已经过去,接下来都会是好运。”布叶特不知何时采摘一朵小花,在手指间转动。策马经过时,手臂一伸,花朵别在米格林的耳朵上。
“年轻人,乐观一些。”她说道。
乐观吗?
米格林摘下耳朵上的花,仰头望向天空,追逐岑青的巨鸮,手掌覆上心口的烙印,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目睹他的变化,布叶特莞尔一笑。
果然是年轻人。
她没有继续调侃,打马追上前方的车辆,开始和车上的荆棘女仆攀谈。即使这些美人态度冷淡,也能让她心情愉悦。
春光明媚,风中徜徉着暖意。
巫灵大军过处肃杀一片,恐怖的气息扩张开,仿如凛冬再次降临。
行进途中,每过一片领地,都会有领主带着战士加入。
他们的数量有多有少,无一例外装备精良,参与过多次对兽潮的围剿,作战经验丰富。
西方公爵洛维尔的军团最后现身。
相较其他诸侯,他率领的战士最多,座狼就超过三千头,更不必提天空中飞翔的猛禽。
狼背上的士兵穿着短打,披风绕过肩膀,以猛禽形状的挂钩固定。
他们戴着皮手套,腰带是鞣制的异兽皮,绑腿式样简单,靴子都是牛皮,取自生活在雪域西部的巨野牛。
这些战士擅长使用投枪和长达两米的弓。他们集体出现时,是西部荒原所有种族的噩梦。
西部公爵洛维尔,最年轻的四方公爵,雪域四柱之一,也被称为血腥公爵。
相比北方公爵巫冽,他的内在与巫灵王更加接近。
队伍浩浩荡荡奔来,沿途掀起大片烟尘。
雪白的巨鸮降低高度,巫灵王在高处投下目光。
阳光覆在他身后,银色的眸子凝聚暴风雪,昭示血腥的杀戮即将来临。
这一幕使巫灵们兴奋。
他们高昂起头,发出尖锐的喉音。
不似野兽吼叫,也不像猛禽唳鸣,声音如箭矢破风,足以吓破敌胆,令对手头痛欲裂。
“陛下,洛维尔奉命前来。”洛维尔单臂横在身前,在狼背上向巫灵王弯腰。
在他身后,众多战士一同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姿态恭敬,向君王表达敬畏和臣服。
众人直起身时,又撞见岑青的身影。
他们认出黑发王后,惊讶于他会随巫灵王出征,而不是留在暴风城,代替他处理朝政。
王权,王印,王座。
哪怕时间短暂,仅具有象征意义,无法真正握有实权,一般人也很难抗拒诱惑。
洛维尔眸光微闪,想起婚礼后觐见的场景。
回忆巫冽吃瘪的样子,以及莫斯托法对岑青的评价,他的眼睛眯了眯,对这位来自血族的王后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大军全部聚齐,巫灵王下达命令,全军加速朝边境进发。
奔雷声震颤大地,座狼你追我赶,疾风一般刮过草原。
猛禽的暗影遮天蔽日,自远处望去,犹如大团乌云堆在天际。
巫灵大军疾行如风,速度堪比鬼魅。震撼的一幕播撒恐怖,威慑广阔无垠的荒原。
岑青的巨鸮终究年轻,飞行到中途体力不支,逐渐被落在队尾。巫灵王调转方向,又将岑青带上自己的巨鸮,将他揽到怀中。
“很快就到边境,按照约定,你要留在营地。”
“我明白。”
岑青坚持随大军出征,巫灵王无法拒绝他。
作为交换条件,他不能走上战场。确保绝对安全,他才能靠近荒域。
“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这是我的承诺。”
巫灵王的态度不会改变,岑青没有继续坚持,从善如流答应下来,顺利和大军一同离开暴风城。
傍晚时分,队伍抵达一条奔涌的长河。
冬季河水封冻,千里冰封,河道铺开蜿蜒的长链。春季冰雪融化,清澈的河水冲刷河道,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反射夕阳余晖,覆上一层金红。
河面架设石桥,历史悠久,能追溯至首位巫灵王。桥墩深入河底,四面雕刻异兽图案。
河岸旁有古城遗迹,最后一批城民搬走时,距今已有数百年。
“这里曾遭受冰魔入侵,一夜之间房屋损毁,大部分居民在梦中沦为冰雕。”巫颍收紧手臂,附在岑青耳畔说道,“来自魔族的挑衅,必然要进行报复。我发兵攻打炎境,彻底毁灭那支冰魔部落。”
“战争在几百年前?”岑青的关注点有些偏移,不是冰魔,不是报复的惨烈,而是时间。
“是的。”巫颍给予肯定回答,“那场战争持续时间不长,死伤超过百万。”
这场战争坐实巫颍的暴君之名。
他让冰魔部落血流成河,一次屠戮百万,至今提起来仍让人心惊胆战。
岑青不说话,仰头看向巫颍,眼神透出古怪。
“为什么这样看我?”巫颍托起岑青的下巴,“你也认为我过于残忍?”
“不,我从没这样想。”岑青摇摇头,右手覆上巫颍的手背,斟酌一番语言才对他说道,“我在想时间。”
“时间?”
“年龄和经历的差距,您会否认为我过于青涩?”
巫颍垂眸看向他,忽然掀起嘴角,笑容玩味,是不曾有过的邪气。
他掀起斗篷罩住两人,于黑暗中扣住岑青的脖颈,封住了他的嘴唇。
“不会。”短暂分离时,巫颍在岑青耳边低语,声音略显沙哑,让岑青下意识蜷起手指,在巫颍的外套上抓出褶皱。
“你为我而生,天生就该属于我,我的金蔷薇,我的王后。”
话音落下,他收紧岑青腰间的手臂,大手按住岑青的背,再次低下头,辗转碾压,力道逐渐加重,似要将他吞噬入腹。
巫灵大军日夜兼程,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边境。
彼时灰雾肆虐,兽群不断冲击边境防御,大军不经休整,立即成建制投入战斗。
依照和巫颍的约定,岑青没有走上战场。
他留在后方,却没有无所事事。
判断战斗发生的区域,目测灰雾距离,他调集人员搭建营地,沿着水源立起帐篷,在帐篷间的空地搭起柴堆,入夜后点燃篝火。
“兽潮不会马上结束,大军将停驻数日。帐篷、食物,还有什么?”岑青靠着巨鸮,一根根扳动手指,思考可能遗漏的地方。
几名岩妖守在他身边,矮墩墩的体型很容易被忽略,把他们和营地中的木桩混淆。
他们手捧羊皮,正在飞速记录。落笔不遵循规律,看上去是乱写一通,实则字形优美,带给人不小的震撼。
“陛下,还有药材。座狼和巨鸮都会需要。”一名岩妖提醒道。
“对,你提醒了我,药材。”岑青一拍手掌,目光触及不远处的挂角人,“还有修补武器需要的材料。铁匠的炉子……这个做不到,不过材料可以准备。”
他的努力有目共睹。
留在营地中的附庸种族,包括山地人、羽人和少数地穴人在内,都对这位来自血族的王后有了新认识。
他不仅漂亮,而且冰雪聪明。
他的性格很务实,与众所周知的血族王室截然不同。
岑青快速分配好工作,荆棘女仆代为传达命令,确保每一项都完美执行。
期间,布叶特和米格林找上他,专为同他道别。
“遵照您的安排,我们将前往千湖领。”布叶特说道。
女爵一身戎装,弓箭提在手里,长剑和箭壶背在肩后,腰间挂着匕首和短刀。她牵着一批战马,样子英姿飒爽,不复见半点萎靡。
米格林跟在她身后,穿着新铠甲和挂角人打造的兵器,一把很有分量的尖锥斧,斧头厚实,顶端凸起尖刺,不折不扣的杀戮兵器。
他不会再动辄脸红,只是面对岑青时依旧会心情激动,下意识感到紧张。
岑青对两人颔首,其后召唤女仆:“茉莉,把准备好的东西给他们。”
“遵命,陛下。”
荆棘女仆走上前,递上一只木盒。
盒子巴掌大小,表面没有精致的花纹,也没有镶嵌宝石,样子平平无奇。
布叶特接过盒子,感受到入手的重量,不由得心生好奇。
很轻,里面装着什么?
“一张羊皮卷。”岑青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
“羊皮卷?”
“血咒符文,一个小把戏,偶然获得的灵感。”岑青扣了扣盒盖,解释羊皮卷的用法,“抵达千湖领后,将俘虏集中起来,撕裂这张羊皮,他们会受到血咒束缚,至少持续三个月。”
炎境之主曾借书信释放火焰,岑青以此为参考,还求教巫灵王,经过数次实验,成功做出这张羊皮卷。
他暂时无法前往千湖领,由布叶特代为执行,一样能让这些乱军俘虏老实干活,俯首帖耳。
得知盒子里是什么,布叶特立刻收起轻松表情,谨慎将它贴身收好。
“抵达千湖领后,转告你的朋友,等我回到暴风城,会尽快召见他们,听取他们的请求。”岑青说道。
“是,陛下。”
事情交代完,岑青没有更多吩咐,布叶特郑重向他辞行,并再次承诺:“陛下,我会完成您的吩咐,这次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我等你的好消息,布叶特爵士。”岑青微笑点头,当面给予鼓励。
“陛下,我们出发了。”
话落,布叶特和米格林分别上马。
两人猛一拽缰绳,战马嘶鸣一声调转方向,马蹄踏过河岸边的道路,向千湖领所在的方向奔行而去。
第55章
巫灵大军在边境排开阵势,倾尽全力抵御兽潮,抗击灰雾侵袭。
随着大军向前推进,澎湃的力量似潮水汹涌,坚硬的冰柱拔地而起,顶端直冲云霄。
冰柱数量持续增加,互相密集拼接,缝隙逐渐缩小,最终沿着边境线结成冰墙,随地势高低起伏,组成牢不可破的屏障。
灰雾翻滚着撞上来,遭遇冰墙阻挡,在冰面压缩破碎。
雾中挤出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无声咆哮嘶吼,场景触目惊心,无比诡异惊悚。
兽群在雾中咆哮,不顾一切向前冲。撞击声不绝于耳,令人头皮发麻。
眨眼时间,墙后爆开大片血光,墙角堆积大量尸体,有的头颅破碎,身下铺开大片殷红,胸口停止起伏;有的残存一口气,却一动不能动,只能困在原地等待死亡来临。
天空中飞来怪鸟,体长超过一米,脖颈细长,头格外大,鸟喙锋利尖锐,像一把矬子。鸟嘴张开,满口三角形的利齿,一口就能撕裂皮肉,甚至能嚼碎骨头。
鸟群数量庞大,一时间铺天盖地,振翅声密集刺耳。
首批怪鸟越过墙顶,尚未展开攻击,就迎头撞上飞来的箭雨。
多个军团的巨鸮汇合,错落抬升至不同高度,发出尖锐的唳鸣。
巫灵在猛禽背上开弓,破风声接连不断,数不清的箭矢如雨袭来,凶狠凿入怪鸟群中,爆发出巨大能量。
光芒达到极盛,骤然间熄灭。
怪鸟带着箭矢坠落,身体凌空爆开,飞溅起大片血沫,喷溅在透明的墙壁上。地面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骨头,只有破碎的鸟喙和染血的羽毛。
巫灵乘胜追击,离开猛禽背上,于半空中散作万千光辉,悍然冲入鸟群之中,将鸟群分割成片状,逐片予以歼灭。
轰隆!
地底传出怪声,大群地犀顶开土层,妄图从底部忐忑冰墙。
顺着地犀挖掘的通道,数以万计的灰鼠蜂拥而至。它们似泥浆喷涌出地裂,大群扑向座狼,发出尖锐的叫声,猩红着眼睛疯狂撕咬。
座狼被鼠群包围,前后左右都被堵死,如同陷入孤岛。
巫灵们并不紧张。
他们从容地在狼背上开弓,动作娴熟沉稳。每一次箭矢射出,都带着可怕的爆音。
利箭密集飞落,倾斜插入鼠群,引发连串爆炸。
大片尘土冲天而起,碎石夹杂着肉沫一同飞溅,仿佛喷泉涌动,分不同区块降下血雨。
西方公爵洛维尔出现在最前线。
多位诸侯一字排开,亲自执起战旗,召集麾下战士。
巫灵战士们停止放箭,在领主身后聚集,或执起投枪,或倒提长剑,或拔出双手弯刀。
刀身闪烁白光,清晰映出巫灵的面孔。他们目光森然,在沉默中严阵以待。
终于,地犀在冰墙上开出缺口。裂痕持续加粗,蛛网状向周围攀爬,发出破碎声响。
兽群不顾一切撞向缺口,大段冰墙坍塌陷落。轰鸣声中,灰雾大面积涌入。
“出击!”
“杀光它们!”
号角声响起,巫灵直面庞大的兽群,展开军团冲锋。恍如汹涌的浪潮互相冲击,犬牙交错,霎时间掀起骇人的血浪。
兽群绵延不绝,仿佛杀不尽。
战斗最激烈的区域,地面被血染红,铺满残肢碎肉,脚踩上去竟陷入半寸。
自高处俯瞰,血腥的厮杀遍布整个边境。
兽群一旦现出疲态,产生退意,便有灰雾充斥视野,驱使它们陷入疯狂。
雾气无尽延伸,最浓重的区域正是荒域腹地,荒域森林所在。
森林中心腾起一道道灰柱,顶端直冲天际。
雾气沿着云层铺开圆环,一环套着一环,外层下坠形成立体漩涡,上窄下宽,恰好覆盖森林边缘。
不断有兽群冲出森林,大量怪鸟盘旋天空,好似无穷无尽。
异兽和怪鸟频繁出现,杀死一波还有一波。它们集体陷入疯狂,酿成一场可怕的灾难。
营地上空,巨鸮振翅起飞,悬停在几百米的高度。
岑青站在巨鸮背上,相隔一段距离观察战况,生平首次直面兽潮,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
“这就是兽潮?”
通过旁人的讲述很难获取直观印象。如今亲眼目睹,他终于明白,为何善战的巫灵们会如临大敌。
“要日落了。”
他极目远眺,望见下沉的日轮。
晚霞映红天空,无边无际铺展,仿佛燃烧的火焰。
这种红过于沉重,更像是泼洒的鲜血。
杀退数轮攻击,巫灵们重新竖起冰墙,专为阻隔灰雾,避免边境土地遭受侵蚀。
金光频繁闪烁,为给同伴争取时间,多支军团出现在墙壁对面。
他们冲入兽群战斗,身影穿梭在雾气中,每一次挥舞兵刃都会带起大片血雨。
岑青看到了巫灵王。
雪域的君王傲立于半空,巨鸮托起他,以弗兰和戈雅为首的巫灵拱卫在他四周。空中的怪鸟都被拦截,尽数阻挡在百米之外。
日暮降临,暗红燃烧天际。
兽吼声此起彼伏,雾中出现模糊的轮廓,盘绕扭结,来自金木庞大的根系。
“终于来了。”
巫颍展开双臂,袖摆随风舞动,冰冷的气息瞬间凝聚,以他为中心向外扩散。
透明的冰晶凭空出现,大批悬浮在天空。
银白的霜色覆盖大地,潮涌般向前蔓延,一直延伸至冰墙后,淹没嘶吼的兽群以及现身雾中的暗影。
冰晶呼啸飞出,穿过聚集的怪鸟。
森冷的气息化作利刃,穿过鸟身和翅膀,将它们冻住,再也无法飞翔,接二连三向下坠落。
冰霜持续蔓延,异兽不小心触碰,立即会被冻僵。从爪子到胸膛,再到后背和脖颈,最后在头部合拢,它们无处可躲,终被包裹成一座座冰雕。
树根同样不能幸免。
哪怕深入地下,冰霜照样侵蚀峭壁。森冷的气息缠绕树根,直至根系无法移动,从尖端开始崩裂。
短短十几分钟,冰霜覆盖漫长的边境线。
凛冽的寒风降临,冰墙后矗立成千上万尊冰雕。
它们形态各异,或狰狞,或凶狠,或疯狂,或畏惧,无一例外保存被冻住刹那的模样。
部分异兽尚未死亡,只是一动不能动,全身被困在寒冰中。它们只有两个下场,要么等待巫灵的刀剑挥下,要么在漫漫长夜中冻死。
金木的树根被冻住,果断舍弃碎裂的部分,挣脱束缚缩回地底,很快隐匿无踪。
树根退缩,灰雾也随之收拢。
残存的兽群和鸟群主动脱离战场,它们开始远离冰墙,但非就此偃旗息鼓,而是在夜色中养精蓄锐,等待开启下一场战斗。
雾气翻滚,阻止巫灵向前追击。
身后响起号角声,这是收兵的命令。
“收队!”洛维尔甩掉长刀上的血,倒提着刀身,猛一拉缰绳,胯-下的座狼发出长嗥,率先调转方向朝冰墙奔去。
墙体蚀融,现出并排的通道。
座狼潮水般穿过通道下方,开口很快闭合,不给异兽可乘之机。
天空中,巨鸮和鹰隼也陆续转向。
猛禽们盘旋数周,个别爪子里还抓着怪鸟,在落地后撕咬,开始大快朵颐。
战斗告一段落,巫灵战士在号角声中聚集,跟随旗帜指引返回营地。
迎接他们的是成排矗立的帐篷,热气腾腾的食物,以及营地中忙碌却不杂乱的景象。
对习惯军旅生活的巫灵来说,眼前一幕不算稀奇,大多习以为常。
稀奇的是指挥者是岑青,雪域主宰的王后。
“他一直被血族国王关押,没有任何教导,从哪里学来的知识?”戈雅跳下巨鸮走入营地,目光扫视周围,不免感到惊讶,“如果单从书籍中学习,他一定是个天才。”
“他的母亲是朱殷,能征善战,手持长剑打出赫赫威名。若不是发生意外,突然缠绵病榻,戈罗德无法成为国王,血族不会是今日模样。”弗兰走在他身边,视线捕捉到沿途景象,对岑青的看法更倾向积极方面,“朱殷的血脉不会真的一无是处。他懂得获取君王的宠爱,脑子里也不缺乏知识。”
戈雅认为弗兰所言在理。
他沉吟片刻,单手掀起兜帽,突兀地发出一声轻笑。
“你在笑什么?”弗兰奇怪地看向他。
戈雅凑近弗兰,单手按住他的肩膀,笑着揭开答案:“我在想长老院。”
“长老院?”
“他们要求王后摄政,传统是其一,未尝不是一种试探,也能称之为考验?从大军出发时来看,他们想必有了答案。”说话间,戈雅眯起双眼,语气意味深长,“我知道陛下在离开时留下许多政务,他们应该会很忙,忙得超出想象。很难说这不是对他们行为的一种报复。”
弗兰想了想,也不禁笑出声音。
他和长老院关系一般,不能说完全不和,只能说多数时间不太合拍。
能看到萨缪尔和阿利亚吃瘪,机会实在难得。他发誓自己没有更多坏心思,只打算在一旁看好戏。
“可惜不能看到他们的表情。”他说道。
那场面一定相当有趣。
戈雅转头看向他,问道:“弗兰,你不会提醒他们吧?”
“我像是好心人吗?”弗兰挑眉回视他。
“不像,你只会火上浇油,然后旁观他们的窘迫。”戈雅如实评价。
弗兰坦然接受。
这是事实,他不会予以否认。
两人说话时,巫灵军团陆续回归,分配到属于自己的营区。
诸侯们各自下达命令,抓紧安排好营内事项,集体走向巫灵王的大帐。
今日战事顺利,阻截十分成功,值得庆祝一番。
帐篷前升起篝火,仆从们摆放出成排长椅,搭配长方形的木桌,安排好众人的席位。
岑青的位置在巫灵王身边,唯二的两把高背椅。
以洛维尔为首的西部诸侯分坐在两人下首,从位置排列上,能清楚判断出各人的实力和爵位。
一场仓促的晚宴,但并不简陋。
山地人和地精共同负责烹饪,还有附庸种族的厨师,都发挥出最大本领。
烤面包在盘子里堆成小山,烤叉在火焰上翻动,大块的异兽肉被烤得酥香扑鼻,随着翻滚滴落油脂,在火堆中发出爆响。
蔬菜的种类不多,以块茎为主。倒是水果种类丰富,岑青看到不下二十种莓果,堆放在篮子里,五颜六色,散发出清甜的味道。
宴会开始前,岑青被巫灵王带入大帐。
帐篷里铺着厚实的地毯,头顶垂下织锦,替代帘幕将内室与外室隔开。不撩开华丽的布料,压根看不到内室中的情形。
进入帐篷后,岑青来不及发出声音,突然视线颠倒,背部陷入毯子,目光触及帐顶。
他的两只手腕被扣住,交叠压在头顶。
冰冷的气息埋入他的脖颈,激起一阵战栗。他刚想要说话,唇就被堵住,再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巫颍很少如此急切。
像一头美丽的凶兽,凶猛强悍,霸道且不容反抗。
岑青有短暂错愕,却不曾感到害怕。
他顺从地仰起头,侧头亲吻巫灵王的嘴角。
手臂被放开时,他环住巫灵王的脖子,双臂在他颈后交错,手掌压下他的后脑,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獠牙刺破牙床,品尝到血腥滋味。
巫颍扬手拉下织锦,伴随着裂帛声,华丽的布料覆住两人,仅有银丝和乌发流泻出边缘,交织在一起,缱绻难分。
帐篷外,巫灵诸侯和军团长陆续到来。
他们各自坐到椅子上,一边等待君王和王后现身,一边低声交谈。
巫灵的性格各有不同,他们并非天生冷漠,可以相当热情。温和的一面仅在同族面前表露,在外人面前,他们永远是高冷神秘的代名词。
“陛下还没来?”
“王后也不在。”
“血族的王后,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不只是你,看看这座营地,许多人都没想到。”
“你还记得朱殷吗?”
“他的母亲?”
“没错。有这样一位母亲,他注定不会平庸。是他的父亲限制了他。”道出这番话的巫灵超过六百岁,不止一次见过岑青的母亲,最多的地点就是战场,“我见过她作战时的模样,必须承认,她有血族王室的黑暗和疯狂,染上鲜血时尤其迷人。”
众人说话时,厨师们仍在忙碌。
仆从在长桌和火堆之间穿梭,两人一组端着盘子,将如山的食物送到桌上,同时分发到整个营地,方便众人取用。
“还有酒。”地精高举起手臂,试图引来注意。
站在山地人身边,他们的个头被衬托得更小。毫不夸张地说,这群巨人走过时必须格外小心,以免踩到自己的同事。
“哦,酒。”
被他叫住的仆从来自西部山脉部落。
他们的长相很奇特,上半身是健硕的人形,大多五官端正,轮廓硬朗。除开性别特征,男女在容貌和体型上没有多大区别。腰部之下则是马的躯体,拥有四条腿,跑起来速度飞快。
他们不太聪明,但极为忠诚。
雪域西部的巫灵城主很喜欢雇佣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城堡和军队中服务。
地精被山地人提起来,展示出手中的酒囊,又指向摆在一边的酒桶:“这是麦芽酒,这是血酒,还有蜂蜜酒,别搞混了。”
“我会记住。”几名半人马轻松扛起酒桶。为避免记错,每人只取同一类,还在自己的身上做记号。
“为什么不在酒桶上标记?”地精看得奇怪,询问提起自己的山地人,“这是什么奇特的习俗,还是他们做事的习惯?”
不等山地人回答,半人马们突然停住动作,他们貌似受到启发,又开始标记酒桶。
“多谢你的建议,你有聪明的头脑。”其中一人开口,向地精表示感谢。
地精目瞪口呆。
原来不是习惯,而是他们压根没想到?
“和他们说话必须直接,而且不要耍太多心思。”山地人放下地精,大手拍拍他的肩膀,“曾经有自由联盟的家伙欺骗他们,用可耻的伎俩从他们手中获取战马,价格低廉到难以想象。”
“结果如何?”地精直觉事情的结果不会简单。
山地人咧开嘴,现出满口猩红色的獠牙:“他们很长时间才想明白,然后想方设法找到那群家伙,痛下杀手,没留一个活口。你能想象一群暴怒的半人马能做什么,那些家伙被踏成肉泥,死状惨不忍睹。”
“可以想象。”地精点点头。
他突然想起岑青说过的话:“陛下曾经说过,欺骗老实人是最愚蠢且恶毒的事,神明和魔鬼都不会饶恕。”
“陛下,王后陛下?”
“是的。”
“陛下充满智慧。”山地人感叹一声,拎起一只酒壶,习惯性地要往里面加料。中途想起雪妖的提醒,才讪讪地放下酒壶,转身继续烤肉。
大帐前,巫颍和岑青携手出现,分别坐到高背椅上,宣告晚宴正式开始。
荆棘女仆出现在椅子后,像沉默的影子。
鸢尾和卷丹交换眼神,两人注意到岑青换了一件外套,头上的发带也不是原来那条。
两人低声猜测,很快被茉莉制止:“注意你们的言辞。”
“是,女仆长。”两人立即认错。
一旦茉莉以严肃的语气说话,证明没有任何通融余地。她们必须听从,这是荆棘女仆的秩序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