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精在火上烹煮食物,香味不断飘来,他们频频向火堆张望,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
坦然,直接。
这一点和王城贵族迥然不同,倒是很对黑骑士的胃口。
“诸位,认识这个吗?”米诺走向艾尔伍德,抛出两枚戒指。戒指上有家纹,扛着剑和盾牌的地鼠,象征主人的身份。
“王城贵族,一个新兴的小家族。”艾尔伍德一眼认出戒指上的图案,指出他们的身份,“他们联合几家占据我的领地,一路追杀我们。”
“他们都死了。”米诺朝几人呲牙。
他身后的骑士放下肩扛的兵器,有剑、匕首,还有盾牌。他们还拆回不少马具,修补一下就能使用。
米诺走向地精,不顾对方抗议,直接端走炖锅。
砰地一声,锅被放到地上,他朝锅内指了指:“吃吗?”
“当然。”艾尔伍德没有客气,率先朝锅里伸手,抓出一大块肉。
其余人也陆续动作,不管自己是否受欢迎,不管接下来会遭遇什么,至少先填饱肚子。
肉炖得不太熟,咬开流出血水。
正合血族们的胃口。
米诺让到一旁,打开酒囊灌下一大口,反手抹去嘴边的水渍,开口说道:“我需要知道边境所有情况,详细一些。我会写信告诉陛下,这关系到你们的去留。”
艾尔伍德咽下嘴里的肉块,抬头看向米诺。斑驳的血痕和泥土覆在脸上,仍能看出英俊的轮廓,坚硬、刚毅,属于北方贵族的硬朗。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见到陛下。”他改变对岑青的称呼,足够敏锐,而且聪明。
“我不确定陛下是否愿意见你,在命令到来之前,你们可以留在这里。”米诺又灌下一大口酒,随手将酒囊抛给对方。
艾尔伍德接住酒囊,听清对方的潜台词。
闯入千湖领,生死已经不在自己掌握。
岑青愿意接纳他们,他们就可以活命,还能获得复仇的机会。如果情况相反,黑骑士也不会放走他们。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冰冷的尸体远比承诺和誓言更值得信任。
“我明白。”艾尔伍德没有废话,举起酒囊灌下一大口。其后将酒囊递给同伴,“无论如何,很感谢诸位救下我们。无论命运之神如何指引,这份感激永远存在。”
“命运之神?”米诺对此嗤之以鼻。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转动匕首,冷光在手指间闪烁,既可怕又使人着迷。
“相信我,能指引你们的不是神明,而是陛下。最好记住这一点。”
艾尔伍德目光微闪,接过传递回来的酒囊,缓慢却用力地点下了头:“我会牢牢记住。”
接下来数日,千湖领内风平浪静。
米诺放飞乌鸦,将事情如实禀报岑青。期间收到岑青的来信,内容是领地下一步规划,他准备照章执行。
“诸位,在陛下的旨意到来前,你们不能白吃白住,都需要干活。”
米诺向艾尔伍德等人声明情况,要求他们扛起斧头去伐木,搭建临时聚落,负责建造外墙和木屋。
“这不是贵族该干的事。”有人嘟囔着。
“贵族也不会受人恩惠却不回报。所以,拿起斧头,去砍树。如果你们不想睡在泥地里。”黑骑士们毫不客气,无视对方的抱怨,先一步走向森林。
艾尔伍德拿起斧头,试了试重量,对同伴说道:“干活,至少证明我们有用,不是在白吃白喝。”
骑士们不再抱怨,各自抄起工具,开始为自己的三餐和住处努力。
相比王城贵族,他们更能放下身段。既然想留下,就要按照千湖领的规矩来。
在坞堡时,他们监督建造防御工事,偶尔也要亲自动手,这让他们能熟练地使用工具。抡起斧头时,权当是在砍戈罗德的脖子,每一下都格外卖力。
冰晶花盛放之时,乌鸦飞入暴风城,带来米诺的书信。
不巧的是,岑青已经和巫颍一同出巡。
队伍穿过荒原,中途在诸侯的领地歇脚,基本上只有一夜,天明后继续启程。
“前面就是荒域。”
巨鸮背上,巫颍揽住岑青,手指西南方向。
岑青顺势望去,极目之处是一片绿海,城市、道路和聚落消失不见,只有大片草场包围森林。
森林座落在山峦之上,高低起伏,似一头巨兽盘踞在地平线上。
“荒域?”
“是。”巫颍单手按住岑青的肩膀,指尖一下下擦过他的脖颈,带来些许痒意,“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面积不亚于雪域,存在大量异兽和植物。据说里面还有古树人,最古老的树种,比现存的树人都更加古老。”
“是这样。”岑青微微颔首。
巨鸮迎着夕阳飞行,沐浴漫天红光。
距离荒域渐近,猛禽突然变得不安,座狼发出长嗥,向巫灵们示警。
林海无边无际,频繁传出怪声。
树冠波浪状起伏,森林边缘横亘巨大的地裂,正是之前巡逻队撞见地犀的区域。
“下去看看。”巫颍下达命令。
巨鸮振翅俯冲,座狼加速奔跑。
未等众人抵达,森林对面腾起大片黑雾,刹那间遮天蔽日,蒙住落日和晚霞。
巫灵们认出来者。
“魔族。”巫颍掀起斗篷覆住岑青,将他完全裹入自己怀中。
几乎就在同时,黑色炎浪袭来,海潮一般涌动,冲击巫灵的队伍。
黑色火焰背后,一头魔龙出现在半空。
在它身后是上百只魔雕,头上长角,模样狰狞怪异,盘踞在天空中堪比厄运降临。
魔龙展开两对蝠翼,獠牙间冒出火舌,黑焰即由此而来。两只凹陷的眼眶中流动滚烫的岩浆,代替眼球存在。
魔龙背上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火焰般的长发,发尾长至小腿,发上点缀魔界独有的宝石,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金棕色的皮肤,赤金的眼睛,俊美宛如天人,存在昭示邪恶,散发出让灵魂不安的气息。
炎境之主,统治西境的炎魔,与巫灵王齐名的暴君。
“奢珵。”巫颍声音冰冷,很显然,并不想看到他。
眺望巨鸮背上的身影,奢珵缓慢勾起嘴唇,声音优雅,醇酒般使人沉醉,言辞却充满挑衅:“真是一场巧遇,雪域的君王。能否掀开你的遮掩,容许我问候你的王后,美丽的血族新娘。”
第46章
“奢珵,你不该挑衅我。”
对炎境之主的挑衅,巫灵王的回应简单直接。
他抬起右臂,华丽的袖摆被风鼓起,腕上环镯互相碰撞,清脆的声响中,万千冰锥突现半空。
透明的晶体发射微光,悉数放平在天空中,锋利的尖端朝前,直指对面的魔族。
下一刻,呼啸声起。
万道白光疾射而出,击穿魔龙喷出的烈焰。
黑火遭遇冰晶蚕食,雪融一般消散。
凛冽的气息弥漫开来,荒域边境竟降下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眨眼间铺开一层银白。
见此一幕,魔族们同时一凛。
雪域之主的力量,貌似比十年前更强。
奢珵收起戏谑的态度,目光有片刻沉凝。很快又被笑容掩盖,严肃如昙花一现。
“我只是想打个招呼,问候一下你的王后。”他散漫地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巫颍,你太认真了,这很无趣。”
“你在轻视我的王后。”巫灵王的态度始终如一,银色的双眼充斥戾气,这是岑青从未见过的模样,“任何人,包括你,都该为此付出代价。”
“是吗?”奢珵缓慢收敛笑容,赤金的瞳孔收窄,像是异兽的眼睛。
感应到他的情绪,魔龙发出咆哮,声音震耳欲聋。
恐怖的炎浪汹涌翻滚,冲刷过森林上空,吞噬降落的雪花。
魔龙持续喷出烈焰,热浪席卷天空,堪比奔涌的岩浆。只是未能靠近巫灵王,就被一堵冰墙拦截。
轰隆!
两股力量正面对撞,强悍无比,爆开刺目的强光。
恐怖的能量持续震荡,催垮庞大的树冠,无数枝叶倒悬飞溅,轰鸣声不断,恍如惊雷炸响。
待强光散去,森林竟被清空一角,上百棵古木消失无踪,徒留塌陷的坑洞以及纵横交错的地裂。
空白未能存在太久。
数不清的藤蔓从林中穿出,诡异的灌木飞速生长,很快占据地表,填补了树木粉碎留下的空隙。
雪域和炎境的君王,一次激烈的力量碰撞,看似旗鼓相当。
“陛下!”
巫灵周身氤氲蓝光,森冷的气息弥漫四周。
魔族们张开黑雾,随时听从君王的命令,准备展开一场厮杀。
雪域和炎境休兵十年,却从未签订停战协议,巫灵和魔族仍处于战争状态。
战斗在下一秒开始,没人会生出意外。
时间持续流淌,直至冰雪和黑焰消散,两人没有再动手,也未下达战斗命令。在场巫灵和魔族只能克制,被迫继续观望。
荒域边境,密林上方,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
魔龙背上,奢珵凝望对面,金色双眼流动暗光,似要穿过织金斗篷,看清被巫灵王护在怀中的身影。
血族王子。
雪域的王后。
血族送出拥有继承权的王子,既能看成是对联姻的重视,也能视作篡位者在巩固王权,消除古老血脉在王室最后的残留。
根据婚礼上的传闻,这位黑发王后对故国并不友好。
血族使团没受到任何优待,他们完全是灰溜溜地离开,在各国间沦为笑谈。
真是有趣。
奢珵牵起嘴角,火红的发拂过脸颊,遮挡住眼底闪过的一抹兴味。
恶劣的念头再次升起,让他变得跃跃欲试。
假如他实现当初的想法,当着巫颍的面抢走他的王后,雪域之主将会如何?
暴怒,发疯,直接发起战争?
那场面一定相当有趣。
“我为失礼道歉。”奢珵主动开口,看似要打破僵局。可惜他的道歉缺乏诚意,伪装持续不到两秒,再次出言挑衅,“看在我道歉的份上,巫颍,别这么小气,我只想见一见你的美人,送上迟来的婚礼祝福。”
气氛再度变得紧张,魔龙不安地摆动脖颈,獠牙间冒出火舌。
赤红的焰星簌簌坠落,淹没在浩瀚无边的森林中,眨眼间熄灭,未能引燃一片树叶。
魔族们站在君王左右,彼此交换眼神,都预感不太妙。
每当陛下出现这种表情,昭示他在设想某个坏主意。经验实在太多,他们想无视都难。
“陛下……”双头魔壮着胆子开口,刚刚吐出两个字,就被古怪的声音打断。
魔族和巫灵同时神色一变。
他们不再关注彼此,转而俯瞰森林边缘,那片地犀出现的区域。
狭长的深坑贯穿东西,锯齿状的裂口不规则错开,边缘有裂缝横向延伸。碎石和土块频繁滚落,顺着岩壁敲打翻滚,直至落入地底被黑暗吞噬。
地裂下传出怪声,仿佛泥浆涌动,又似滚水沸腾。
岩壁开始摇晃,从微弱到剧烈。
地裂猛然扩大,下方涌出大量灰黄的气体,起初像是烟尘,很快变得浓烈,聚成笔直的气浪,一道道冲天而起。
“避开!”奢珵下达命令,魔龙迅速振翅攀升,魔雕紧随其后,避开腾空的气浪。
巫灵们同样反应迅速。
巨鸮振翅升空,借助气浪的推力飞得更高。
座狼拔足狂奔,和蔓延至脚下的地裂赛跑。狼背上的巫灵随时闪现,隔空抛出冰锥,短暂冻结开裂的地缝,避免狼群踩空坠落。
气浪持续不断,刀锋一般割裂大地。
大地在轰鸣声中错开,一侧向上抬升,另一侧缓慢下沉。
森林中的古木发出怪声,缠绕树干的藤蔓收紧,叶片互相摩擦,像是刀锋频繁撞击,使人头皮发麻。
“陛下,那是什么?”
巨鸮背上,岑青拉开斗篷,视线锁定声音集中的区域。他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像一团浓雾,正从地裂中爬出。
“地犀。”巫颍俯瞰大地,在暗影爬出地表的刹那,确认了它的身份。
扁平的巨大头颅,头前生有三对硬角。
身躯是铁灰色,背部包裹厚实的鳞甲,甲片中间长出坚硬的长毛,堪比粗长的钢针,能轻易穿透岩石。
一条长尾拖在身后,类似鳄鱼的尾巴。
四肢长出弯钩,能在悬崖上攀爬,再陡峭的坡度也如履平地。
它不同于岑青见过的任何生物,身形庞大,外表怪异,活似几种生物胡乱拼凑,不该存在于现实。
“地犀?”
“它们很少走出荒域,少数几次出现都带来大-麻烦。”巫颍揽紧岑青,手指在他腰间收紧,声音附在他耳边,“不要直视它们的眼睛,不小心会陷入梦魇。”
巫颍的提醒足够及时,岑青迅速收回目光,避开在雾气中发光的眼睛。
地犀不只一头,粗略一算,数量超过二十头。后续是否还有更多,没人能够断言。
它们成群出现,代表这次兽潮的规模非同小可,有麻烦的不仅雪域,炎境也是一样。
“凡与荒域接壤的土地,这次都难以幸免。”
“必须杀死它们。”
巫灵和魔族难得想法一致。
双方不约而同放下争执,有意解决最大的麻烦,消灭这群地犀再谈其他。
“它们出来了!”
短短几分钟时间,庞大的巨兽已然爬出地底。
巫灵吹响号角,座狼和巨鸮同时转向,从天空和地面发起攻击。
魔族敲响战鼓,魔雕发出尖锐的鸣叫,翅膀掀起黑风,带着背上的魔族俯冲向下,锋利的爪子直扑地犀。
座狼化作疾风,眨眼间跨越数百米。
巫灵从狼背上消失。
光辉再聚时,他们凌空飞落,手握锋利的冰锥,悍然穿透地犀的脊背,深深扎入地犀体内。
戈雅和德兰尼亚手持长剑,自巨鸮背上一跃而下。
两人在下落时挥剑,冷光交错,一枚十字花纵向切割,成功斩断一头地犀的脖子。
庞大的头颅滚落在地,伤口处露出森白的骨头。
地犀没有死亡,失去头颅的尸体继续前冲,带有弯钩的前腿抬起,就要踏碎手持长剑的巫灵。
一道魔火从天而降,弧形卷过地犀的身躯,绳索一般缠缚收紧,直至勒入地犀体内,焚烧皮肉、骨头和内脏。
地犀在黑烟中倒地,身体内部发出崩裂声响,全身碳化,于高温中灰飞烟灭。
戈雅抬眸望向天空,恰好看到一只魔雕飞近。
他认出魔雕背上的人,炎魔艾兰德,炎境之主忠心的军团长。两人曾多次在战场交锋,始终不分胜负。
“雪域的战士,谨慎一些。比起被地犀杀死,我更想用自己的刀贯穿你的身体。”艾兰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烈焰般的长发披在肩后,俊美的面孔没有太多表情,出口的话却带着玩味。
戈雅没有回怼,他了解自己的敌人。
口舌之争全无必要,反而会让对方兴奋。他索性置之不理,身影化作万千金辉消失,再聚集时,长剑刺穿一头地犀的眼窝。
见状,艾兰德啧了一声:“我好歹帮了你,难道不该感谢一声?”
“多谢。”戈雅说道,头也没回。
艾兰德感到无趣,命令魔雕转向,掌心释放炽热的烈焰,锁定下一头地犀。
火光照亮他的面容,俊俏,魅惑,无比的邪恶。
在巫灵和魔族的联合绞杀下,二十头地犀无一逃脱,全部死亡。庞大的身躯或被碎裂冰封,或沦为大片飞灰,找不到一具全尸。
战斗过程中,森林边缘频繁爆发强光,各种能量激烈碰撞,不亚于一场天灾。
等到战斗结束,现场一片狼藉。
大地开裂得更加厉害,大块地面塌陷,形成不规则的陷坑。地裂附近树木倒伏,虬结的树根大面积断裂,断口流淌出粘稠的汁液。
巫灵和魔族各自清扫战场。
他们默契地划出界限,彼此之间泾渭分明,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魔龙悬停在天空,奢珵单手托起一只地犀的角,这只角完全烧焦,轻轻一碾就会支离破碎。
雪白的巨鸮带着两人下落。
岑青没有参与战斗,此刻好奇地看向地犀。
纵然是被切碎的尸体,也像是一座小山,比在空中俯瞰更加巨大。
“地犀的角很坚硬,可以制作护腕和盾牌。”巫颍牵住岑青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想要吗?”
巫灵军团作战方式独特,他们几乎不防守,战场上都在进攻。
盾牌对他们可有可无。
材料再珍贵,他们也不大看得上。
魔族也是同理。
雪域和炎境能傲立于巅峰,威慑四方王国,与强大的军团不可分割。血族也曾与他们并肩,奈何今非昔比,荣耀消失在时光中,金岩城早就没落,往事再不可追。
“我要。”岑青握住巫颍的手,两个字脱口而出。
他的领地需要发展,武装力量也是一样。他不会错过任何武装黑骑士的机会。
雪域之主是他的丈夫,接受示好无需有任何负担。
没必要故作客气。
巫颍低头靠近他,手指沿着岑青的手背上移,一点点滑入他的袖子,指尖描摹他的血管,声音极低:“我的美人,接受我的战利品,你要如何感谢我?”
岑青粲然一笑,抬起手臂环住巫灵王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嘴角:“陛下,我亲爱的丈夫,回到暴风城后,你会收到我的感谢。”
两人姿态亲昵,完全就是旁若无人。
巫灵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魔族们颇为惊奇。
“看样子,雪域之主很喜欢他的妻子。”
“血族的黑发美人,比想象中更加漂亮,谁能不喜欢?”
“小声点,你难道想被巫灵冻住吗?”
魔族天性风流,在场都是拱卫炎境之主的贵族,说话时缺乏顾忌,尤其是魅魔,经同伴提醒才稍有收敛。
他们虽然收敛,炎境的君王却变本加厉。
自从岑青露出真容,奢珵的目光一直追着他,肆无忌惮,充满了惊艳和兴趣。
他想抢走巫颍的王后,掠夺的念头比先时更加强烈。
血族的宝石,同样可以镶嵌魔王的王冠。
岑青直觉敏锐,奢珵看过来时,他恰好转过头,直直撞上对方的视线。
“美丽的王后,很高兴见到你,你比暗渊宝石更加闪耀。”奢珵扬起笑容,单手置于胸前,侧头向他致意。
言辞有礼,有节制的恭维,举止优雅得体,与面对巫颍时判若两人。
岑青没有回应,冷漠地转开视线。
对于炎境之主,他的观感倾向负面。
他母亲的死,还有他受到的折磨,全来自戈罗德。是他亲自下毒,对妻儿痛下杀手。
毒来自炎境。
再者,巫灵一直在与魔族交战。
巫颍是他的丈夫,与自己的丈夫站在同一立场更是理所应当。
被岑青无视,奢珵倒也不气馁。
比起柔弱的温室花朵,带刺的蔷薇更令他着迷。
“陛下,该回去了。”双头魔终于找到机会,谨慎提醒炎境之主,不该在荒域逗留太久。
“好。”奢珵虽然任性,却不会在大事上马虎。
兽潮随时将要爆发,巩固王国边境很有必要。
至于美人,他可以日后再抢。
总能找到机会。
“美丽的王后,期待我们下次再见。”奢珵朝岑青眨了眨眼。抢在被巫颍冰封前,率领魔族向西而去,远离荒域地带。
目送他的背影,岑青不自觉皱眉。
他看的时间太久,无论怀揣何种情绪,都引发巫灵王不满。
冰冷的手指扳过他的下巴,带着冷意的气息欺近,亮银色充斥他的视野,瞬间夺回他的关注。
“我的王后,你在看什么?”巫颍目光专注,声音低沉,隐隐透出危险。
岑青抬起眼眸,右耳悬挂的龙血石轻轻晃动,摇曳出一团炫目的彩光。
他覆上巫颍的手背,笑容明媚:“陛下,我在看炎境之主。”
“你很在意他?”巫颍单臂托起岑青,深深望入他的眼睛,语带冷意,杀意溢于言表,“也许我该撕碎他。”
“我属于您,除了您,我不会关注任何人。”岑青单手按上巫颍的肩膀,手指勾住一缕银发,一圈圈缠绕在指节上,“我只是在想,他是我的敌人,包括炎境。”
腰间的力道微松,岑青低头咬住巫颍的手指,眸光上移,对上一双银色的眼睛。
“自出生开始,我就被炎境的毒折磨。遇到您我才能痊愈,彻底摆脱痛苦。我很记仇,而且会迁怒,包括魔族和他们的君王。您会认为我心胸狭隘吗?”
“不,我的美人。”
压抑的气氛消散,恍如乌云散去。
巫颍将岑青托高,仰起头,亲吻他的眼睛和嘴唇。
“你可以随心所欲,我会让你如愿以偿。”他说道。
“陛下,您会宠坏我的。”岑青环住巫颍的肩膀,撒娇地蹭着他,其后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很快又被一只大手扣住后脑,不使他退离半分。
“你可以任性,可以放肆,做你想做的一切。没有人会约束你,也无人有资格约束你。”
每说一句话,巫颍的眸色就暗沉一分。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再次吻上岑青的嘴唇,力道加重,似要将对方吞噬入腹。
“你是我的王后,我的妻子,我的珍宝。令你不快之人,我会把他撕碎,无论是谁。”
岑青顺从巫灵王的力量。
他被对方深深地禁锢在怀里,冰雪的气息萦绕四周,体内却升起灼热,火焰般焚烧他的理智。
情感冲破藩篱。
涓涓细流终成巨浪。
他无力阻拦,也不想阻挡。
第47章
巨鸮再次起飞,离开荒域边境,返回途中歇息的小城。
这里曾是一座兵寨,由高墙、瞭望塔、营房、打铁炉、马厩和大量草棚组成。
十年前,巫灵和魔族因故休战,边境战火熄灭,大军团奉命撤退,仅留部分人员原地驻守。
周围的居民聚集而来,还有自由联盟的商人,以及附庸于巫灵的种族,围绕着兵寨搭建农舍、木屋商铺和石头砌的旅店酒馆,日复一日,逐渐形成有规模的城镇。
小城中心是一座石塔,此前是军事指挥所,如今被王城一行人用来歇脚。
两条主干道贯穿城内,沿塔底纵横交错,呈十字形状。
颜色各异的石块拼接在一切,上面撒了石子,以黏土融合,组成一幅奇特图案,成为小城独有的标志。
巨鸮飞过天空时,恰好是深夜,多数人已经入睡,小城中不见灯光,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石塔前升起火把,留守的巫灵已经准备好一切。
巫颍牵着岑青的手走进塔楼。
螺旋状的楼梯嵌入墙体,提灯摇曳火光,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长,让岑青想起黑塔中的日子。
“你在想什么?”巫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岑青。
“我在想金岩城的日子,就像一个囚徒,不是多好的回忆。”在巫灵王面前,岑青从不隐瞒自己的经历。痛苦真实存在,烙印在他的身上,永远无法磨灭。他势必要报复,尤其是对他的父亲。
巫颍抬手抚过他的额角,俯身吻上他的发顶,其后牵着他继续上行。
两人登上石塔顶层,进入一条还算宽敞的走廊。
石头铺设的地板很不平整,地面坑坑洼洼,不小心就会绊到。墙壁上开凿有灯龛,牛油蜡烛在里面闪光,飘散出缕缕烟气。
“你想立刻杀了他吗,你的父亲。”巫颍推开一扇木门,和岑青走入室内,将提灯放到脚下。
房间内朴实无华,一切以实用为主。
地板上铺着毛毡,墙壁和天花板没有任何装饰,好在床铺足够舒适,上面的被褥蓬松温暖。
“我想,但我打算亲自动手。”岑青再次强调。
在房门被关闭时,他主动靠向巫颍的肩膀,双臂环住巫颍的腰,仰头看向他:“陛下,您会满足我吧?”
“当然。”巫颍托起岑青的下巴,轻轻印上他的嘴唇。
和温柔的吻不同,他一把托起岑青,以绝对强势的姿态禁锢他,将他抵在门上。
“我会满足你,无论任何要求。”
岑青无声笑了。
手指探入巫颍的领口,指尖感受血管的脉动。下一刻,他侧头咬住巫颍的颈侧,牙尖没有穿透皮肤,只是轻轻厮磨,激起一股磨人的痒意。
“陛下,您真的会宠坏我。”
烛光跳跃,呢喃声低不可闻。
巫颍短暂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在灯光下凝视岑青。
暖光覆上岑青侧脸,愈显肤白如瓷,眉眼似墨。纯正的古老血脉,他天生属于黑暗。
“你是我的王后,你该拥有的一切。”
话落,他轻松抱起岑青,离开提灯笼罩的范围。
来至床前,巫颍弯腰放下岑青,手指擦过岑青的眼尾,旋即解开领口,反手扯落床幔。
月光如水,穿过窄窗投入室内。
华丽的外套堆叠在地,宝石钮扣反射彩光,斑斓夺目,熠熠生辉。
床幔掀起一道缝隙,现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腕上套着一只环镯,很快被另一只手攥紧,再不能窥见半分。
进入后半夜,城中降下一场冷雨。
这是入春后的第一场雨。
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薄雾腾起,烟云般笼罩城内。
雨势越来越大,雨珠密集打在屋顶和石路上,发出阵阵声响,既能助人安眠,也会带来梦魇。
岑青很少做梦。
今夜,他意外陷入梦境,睡得很不安稳。
潜意识中,他将自己埋入巫颍怀里,用力抱紧对方,为自己寻求安全。
恍惚间,一条林间小路蜿蜒在他脚下,道路两侧浓雾弥漫,雾中藏着扭曲的影子,影影绰绰,轮廓难辨。
可能是树,藤蔓,草,也可能是某种异兽,亦或是死去的怨魂。
空灵的声音传来,轻盈、缥缈,似一阵风刮过耳畔。
岑青试图捕捉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声音变得模糊,根本辨识不清。声音的主人像是被束缚,极端虚弱。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声音在呼唤他。
“好奇心很危险。”
岑青这样告诫自己,仍控制不住迈开脚步,沿着小路穿过雾海,一步一步深入林中。
是的,这是一片森林。
陌生,古老,一切都很模糊,被看不到的力量遮挡。
像蜘蛛网。
脚下的路很滑,长满了青苔。
岑青却走得很稳。
两侧的景物持续后退,雾气丝线一般牵扯,背后有无数面孔滑过,在他的肩头留下一抹冰冷,比他的体温更冷。
这是哪里?
岑青不得而知。
他只能顺着本能前行,剥开重重迷雾,持续不断向前走。
道路仿佛没有尽头,周遭的景物不见变化,他怀疑自己是在原地徘徊。
就在他有意停下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浓雾被吹散,大量碎屑打在岑青身上,有草叶、石子和细小的冰块。
岑青举起胳膊挡在眼前,直至混乱消失,才抬眸朝前看去。
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绿草如茵,各色鲜花散落其间,一簇簇绚烂绽放。
草海无尽铺开,浪花一般翻滚,一眼望不到尽头。
草海中央膨胀开大团白光,光芒中心赫然矗立一棵巨木。
树干粗壮,至少需要十人合抱。树冠张开遮天蔽日。树根鼓出地面,木须盘根错节,足能撑起一方世界。
巨木半身赤金,另半身隐于光中,辨别不清颜色。
在这棵巨木面前,世间万物都被衬托得渺小。
岑青凝神望着,明知道这是梦境,仍禁不住失神。为这棵古老神秘的巨木,为它流淌的光,以及散发的温暖。
“金木。”
他认出来了。
等比例缩小,这棵树和他曾见过的金木一般无二。
只有血族王室能栽培的树种,百年前一夜消失,在他遭遇攻击时出现,却仅是昙花一现。
他收藏了金木的种子,本打算有机会在领地种植。
心中这样想着,岑青不知不觉迈开脚步,穿过翻滚的绿海,走向光辉笼罩的巨木。
草海很高,草叶高过他的肩膀。穿行其中堪比走过树林,岑青却不会迷路。他清楚记得巨木的方向,哪怕闭上双眼也能捕捉到金色光芒。
距离越来越近,他近乎能触碰到延伸至脚下的树根。
不料想风云突变,蓬勃的绿意褪去,绿色的草海陡然枯萎,像是被火焰焚烧,大面积变得焦黑,一片片沦为碎末。
金色的巨木失去光辉。
从树根开始,不祥的灰斑爬上树身,一截一截吞没树干,侵蚀舒张的树冠,湮灭所有光辉。
这棵树正在死去。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知为何,岑青忽然感到悲伤。
脸颊滑过一抹凉意,他抬手擦过眼角,指尖留下几点湿润。
“我哭了?”
岑青愣住,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为什么会哭?
为这棵树?
陌生的情绪涌入脑海,意志遭到拉扯,开始变得不受控制。
岑青直觉情况有异,一时间却难以挣脱。
最危险时,一道声音穿透迷雾,空灵缥缈,貌似十分遥远,却成功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醒来,我的金蔷薇。”
梦境如潮水退去,迷雾消散,岑青猛然睁开双眼,视野中一片幽暗。
倏忽间,灿亮的银色撞入眼底。
岑青侧过头,只见巫颍支撑起手臂,掌心覆上他的脸颊,低声道:“你终于醒了。”
岑青眨了眨眼,能感到眼眶酸涩。
梦境已经影响到现实。
“做噩梦了吗?”巫颍吻上岑青的眼角,吮去残留的泪珠。柔软的嘴唇轻触岑青的眼睑,声音比以往更加轻柔,仿佛存在魔力,不知不觉间安抚岑青的情绪,“你在梦中落泪,是什么在困扰你?”
“一棵树。”岑青闭上双眼,抬臂环住巫颍的脖子,把自己埋入冰冷的怀中。
“树?”巫颍翻身靠向床头,让岑青枕在自己肩上。修长的手指拨过岑青的头发,掌心轻拍他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什么样的树?”
“金色的,很古老,它在死去,像有话要对我说。”岑青仰起头,漆黑的眼睛看向巫颍,没有一丝一毫伪装,坦露真实的内心,“陛下,我感到悲伤。”
“所以才会流泪?”巫颍托起他的下巴,同样认真地回视他。
“我不确定这份情感因何而来,或许是被某种力量影响。这不是我的性格,我不清楚为什么。”岑青稍显语无伦次,他很少如此失控。
他察觉到不寻常,却无法探明根由。
他甚至不确定那棵树是否真实存在,还是某种奇特的梦魇。
巫颍没有出声。
他一下下拍着岑青的背,手指覆上他的后颈。
银色长发垂落,瀑布般滑过他的肩膀,发尾覆在岑青身上,像流淌的秘银。
“传言荒域有一棵生长数万年的金木,是森林的心木。”清澈的声音响起,掀开迷雾一角。
“心木?”
“森林的心脏,也是荒域的中心。”巫颍打了个响指,床头亮起暖光。熄灭的烛火重新点燃,照亮昏暗的房间。
随着灯光点亮,窗外的雨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血族强盛之时,荒域是你祖先的领地。”巫颍不讳言荒域曾经的归属,即使他正在魔族争夺那片土地。
“纯正的血族王室,能培育出独一无二的金木。如果传言无误,这棵金木和你的祖先有关,也是血族王室能出入荒域腹地的关键。”巫颍的声音很平静,他低头轻吻岑青的额角,“你的梦境很可能来自于它。”
“它似乎在向我求救,也可能想告诉我些什么。”岑青凝神思索,手指缠绕巫颍腰带上的流苏,一下又一下,不经意间点燃一把火。
等他意识到时,视线已然颠倒,背部陷入床垫,手腕被拉高扣在头顶,冰冷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
“你不该为此烦恼。”巫颍的声音落在岑青耳畔,气息划过他的耳后,“你是我的王后,你的心只能属于我。”
巫颍不在意一棵树的生死,但他在乎岑青。
如果这棵树在扰乱岑青,让他陷入梦魇,无论是否存在恶意,他都会冰封整座森林,提前送它步入死亡。
气息回到岑青嘴角,银色双眼锁定他,眼底流淌惊人的炙热,像燃烧在冰山下的烈焰。
“说你属于我,我的金蔷薇。”
巫颍的声音充满蛊惑,凝聚偏执的渴望,强势到令人恐惧。
岑青没有丝毫抗拒。
他仰望巫灵王,被强势的力量禁锢,心中的焦躁忽然消散。手臂不能动,便在有限的空间内仰起头,侧头吻上他的嘴唇。
“陛下,我属于您。身体,心灵,还有我的情感,全部属于您。”
这个吻很轻,却蕴含深沉的情感。
巫颍松开岑青的手腕,大手覆上他的脊背,用力将他箍在怀中,近乎要将他揉碎。
“叫我的名字。”
“名字,”岑青愣一下,手指穿过冰冷的发丝,触碰巫灵王的眼睛,“巫颍?”
“是的,我的王后。”巫颍扣住岑青的手,展开他的手指,嘴唇印入他的掌心,“只有你能唤我的名字,只有你,我挚爱的妻子。”
将岑青的手拉到肩后,他再次俯身吻住他的王后。
灯龛中的光摇曳闪烁,蜡烛烧到尽头,火光悄然熄灭。
室内再次陷入幽暗。
岑青没有再受梦境侵扰,他的世界中只有一片灿烂的银色,笼罩着他,禁锢住他,保护着他,带着他一同沉沦。
暗夜中,魔龙飞过天空,沿途留下一道醒目的火链。
奢珵环抱双臂站在魔龙背上,袖摆被风鼓起,长发在肩后撕扯,似燃烧的烈焰。
魔龙飞至荒域森林西侧,奢珵察觉到异常,掌心涌出一团烈火,猛然向下砸去。
火球划过夜空,拖曳火红的焰尾,似流星坠落。
即将撞上树冠时,森林中飞出大团暗光,霎时间铺天盖地。
“黑尾蝶!”魔雕飞至近前,猛禽背上的魅魔发出惊呼。
这是一种有毒的蝴蝶,仅在荒域腹地生存。唯有大规模兽潮发生,它们才会在荒域外现身。
成千上万的黑尾蝶腾空,在夜色中扇动翅膀,抛洒有毒磷粉。
蝴蝶群疯狂聚集,一层又一层包围烈焰,真实演绎飞蛾扑火,试图将坠落的红光熄灭。
空气中发出爆裂声,蝴蝶群遭到焚烧,很快飘散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烧焦的黑尾蝶纷纷坠落,中途化作残烬,消失在茂密的树冠之间。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场面却相当震撼。
目睹此情此景,魔族们皆面有凝色。
黑尾蝶消失,火光也归于暗淡,奢珵收拢手指,熄灭残存的魔焰。
“虫群在聚集,今年的情况的确糟糕。”他喜好肆意妄为,却从不会疏忽君主的责任,“立刻返回炎境,召集魔狮军团加防边境。今年的兽潮不同以往,恐怕会有大-麻烦。”
“遵命,陛下。”
兽潮随时可能降临,情况刻不容缓。
魔族们不敢再放松,纷纷加快速度,驾驭魔雕向西飞去。
第48章
黎明时分,荒域深处涌出大团灰雾。
雾气萦绕在林间,蛛丝一般交织缠绕。灰白的雾团翻滚着吞没森林和草地,继而向边界扩散,大面积侵入雪域平原。
大地被淹没,铺开缺乏生机的灰白。
天空失去蔚蓝,望不见一缕朝霞。日轮变得雾蒙蒙,云后光影扭曲,一派死气沉沉。
雾气越来越重,奔涌着吞噬一切。弥漫处一片朦胧,鲜明的色彩荡然无存。相隔半米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根本辨不清对面来人。
小城被雾气笼罩,如同被裹进蚕茧。
清晨时分,城中居民从梦中苏醒,推开窗户,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城内寂静无声,道路上不见人影,目光所及尽是灰蒙蒙一片。
雾气缥缈游移,灰色的长带在建筑间扭曲拉扯,遮挡住道路、民居、水井、石塔,以及建在小城西北角的钟楼。
钟楼顶部雾气弥漫,铜钟意外敲响,一声声不绝于耳,惊动全城上下。
“是警报!”
“外面有东西!”
铜钟不会自己发出声响,必然是守塔人发现异常,爬上高处拉响钟舌。
小城中不只生活着巫灵,还有大量附庸种族和来自不同联盟的商人。
他们中的多数天性好战,常年在四方王国游历,见多识广,绝不会遇到危险就不知所措。
奈何事有例外。
今天的情况实在过于诡异,灰雾突如其来,城外存在未知的危险,所有人都心生焦灼,像是受到未知力量影响,感官被持续放大,负面情绪持续上升,连向来冷静的岩妖都被逼红了眼睛。
巫灵王和岑青走出塔楼,面对的就是被雾气笼罩的小城,以及惶惶不安的城民。
“陛下,情况不对。”戈雅上前禀报,身后是提前外出探查的巫灵,“周围都是灰雾,不见有消散迹象。”
巫颍沉吟片刻,决定马上启程。
“召集座狼,由巨鸮指引方向。所有人聚集,以免在途中分散。”
“遵命。”
巫灵行动迅速,座狼出现在长街,排成纵向队列。巨鸮振翅升空,低空盘旋一周,同时拔升高度。
“和我来。”巫颍朝岑青伸出手。
岑青将手指递入巫灵王的掌心,被他顺势一带,轻盈跃上巨鸮的背。
不等他站稳,就被织金斗篷裹住,陷入巫灵王怀中。
“出发。”
命令下达,座狼背上的巫灵吹响号角。
苍凉的声音穿过浓雾,在雾气中荡开一条通道,铺展在众人脚下。
小城外,雾气短暂压缩,旋即以更快的速度膨胀。无数灰带冲出雾气边缘,似某种隐匿的存在在表达情绪。
很显然,它发现了目标。
“陛下,是朝我们来的?”岑青拉下斗篷,凝神看向敞开的城门。门外翻滚着大团灰白,令人心生厌恶,只觉毛骨悚然。
“或许。”巫颍扣住他的腰,安抚地托起他的脸颊,在他额角落下一吻,“抱紧我。”
声音落地,雪白的巨鸮展开双翼,近乎垂直升空。
座狼发出长嗥,追随巨鸮拔足狂奔,狼群洪流般冲过街道,飞驰出这座边境小城。
队伍离开城内,雾气丝毫未见稀薄,反而越来越浓。巨鸮持续抬升高度,始终无法摆脱纠缠的灰带。
雾气被操控,朝座狼挤压而来。
雾团中出现朦胧的影子,点点幽光闪烁,古怪的声音飘忽不定,上一刻还在远处,下一刻就近在咫尺。
一群庞然大物走出灰雾,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小山一样的身躯,弯曲的长牙,尖端锋利无比。头前垂挂长鼻,每一次脚步落下都会引起地面震颤。
巫灵认出了它们。
“猛犸!”
一头、两头、三头……
超过二十头猛犸走出灰雾,它们双眼猩红,背部凸起骨刺,扬起长鼻发出嘹亮的象鸣。
座狼受到冲击,速度同时减慢,压下身体发出低咆,正面对抗象群带来的压力。
“杀了它们。”巫颍下达命令。
声音直达脑海,狼背上的巫灵同时消失。
光辉闪烁,在雾气中格外醒目。
他们再出现时,已经处于猛犸正上方,手中的长剑交错挥下,带起大片冷光。
鲜血飞溅,猛犸背部皮肉外翻,骨刺折断,数道伤口深可见骨。
足以致命的伤势,于其而言却是不痛不痒。
它们过于庞大,除非砍掉头颅,碎裂内脏,根本不会轻易倒下。
“抱紧我。”巫颍的声音传来,岑青下意识收紧双臂,用力环住他的腰。
巫灵王抬起左手,一把长弓凝聚在掌心。
他左手持弓,右手拉开弓弦,三支利箭搭在弓上,箭尖斜指向下,对准了冲向座狼的猛犸。
破风声起,三支箭矢化作流光,呼啸着刺穿浓雾,精准穿透猛犸的头颅,凿开坚硬的骨头,扎进它的大脑。
箭矢完全没入,伤口处迸发强光,带着血色一同飞溅。
猛犸拼命摆动头颅,却无济于事,只能加速自己的死亡。
轰隆!
爆炸声中,它的头四分五裂。
脖颈处出现巨大的豁口,血流如瀑,在它脚下汇成一座血潭。
猛犸甚至没能发出哀鸣,如山的身躯轰然倒下,砸起大片烟尘。带着血色的石子和泥土在风中旋舞,与雾气撕扯,良久才归于沉寂。
巫灵王没有停手。
他频繁开弓,锋利的箭矢连续飞出,射中一个又一个目标。
巫灵们也舍弃长剑,各自搭弓射箭,对猛犸展开围剿。
二十头庞然大物接连倒下,身躯砸向大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就在它们倒下的地方,大地陡然开裂,头顶尖角的地犀推开猛犸的尸体,向巫灵发起攻击。
它们不是独自出现。
雾中闪烁诡异的幽光,拖曳成醒目的光尾,成百上千的异兽走出来,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巫灵。
天空中出现怪鸟,它们成群结队,体型不及巨鸮,却异常凶狠。锋利的鸟喙和爪子堪比钢刀,极擅长撕扯猎物,钻进目标体内,从内部吞噬猎物的内脏和血肉。
怪声持续不断,充斥在天地间,令人头皮发麻。
大地锯齿状开裂,裂缝边缘错开,两两相对向上翘起,如同拱起的长桥。
地下冒出黑烟,瞬间扶摇直上,竟是数不清的飞蚁。
蚁群化作多条绳索,不断缠住巫灵。只要被一只咬住衣角,就永远无法摆脱虫群。
“后撤,离开那里。”
巫灵王的声音传来,不是通过耳朵捕捉,而是直接在众人的脑海中响起。
巫灵们立即行动,驱使座狼飞身离开。
几乎就在同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冰封,透明的冰层逐级覆盖,严密地封锁住地裂,将飞蚁群压在冰下。
天空开始降雪。
白色雪花纷纷扬扬,覆盖巫灵和兽群的战场。
狂风刮过天空,驱散荒域飞来的鸟群。
巨鸮得到喘息之机,立即振翅升高。
鸟背上,巫灵王周身浮现蓝色光辉,斗篷被风掀起,兜帽滑落,长发在身后撕扯,比阳光更加耀眼。
岑青仰头看向他,对上他的眼睛。
银色的瞳孔近乎透明,窥不出属于生灵的情绪。
他像是冰雪凝结而成。
恐怖的风凝成龙卷,瞬息扶摇直上,撞击两人头顶的天空,在雾气中冲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轰隆!
雷鸣声起,雪势陡然增大。
极目之处,天地融为一体,这是雪域给予统治者的回应。
岑青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袭来,让他想到昨夜的梦境。遵循直觉,他低头向下望去,只见冰下闪过暗影,巨蟒一般穿过地裂。
暗影冲出地面,破碎冰层,竟是爬满裂痕的树根。
树根倒悬在地面,尖端指向天空,不分座狼、巨鸮、兽群、鸟群还是虫群,同时遭遇攻击。
碎冰夹着土块飞溅,古怪的声音再次出现,不断冲击岑青脑海。他单手抓住额角,瞳孔中染上猩红,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睁大双眼,锁定下方的树根。
不会错。
是昨夜梦中的金木。
它找到自己,确认自己的身份,求助分明是一种伪装,真实的它充满恶意。
岑青用力晃了晃头,手指攥紧巫颍的斗篷,强使自己保持清醒。
察觉他的异常,巫颍用力扣住他肩膀,低头抵住他的前额:“冷静下来。”
冰冷的触感,冰冻了岑青的思维。
异样的刺痛感消失,岑青的目光逐渐清明。他看向巫颍,抓在斗篷上的手指收紧,认真道:“陛下,那棵树,出现在我梦中的金木,它很危险。”
“我明白。”巫颍松开岑青的肩膀,确认他冷静下来,手中的长弓消失,换作一杆银蓝色的长枪。
“留在这里。”巫颍说道。
话落,他消失在天空。
万千金辉闪烁,强悍的力量陡然爆发。
光芒聚集时,巫灵王从空中飞落,手中的长枪穿透地面,扎入盘绕的树根,猛然向上一挑。
无数木屑飞溅,交织成漫天黑雨。
以巫灵王为中心,森寒的气息无限扩张,透明的冰层向外铺开,冻结来不及逃走的野兽、蚁群和低空中的怪鸟。
坚冰覆盖猛犸和地犀的尸体,结成一座座冰山,保留其死亡一刻的模样。
头顶的漩涡持续扩大,长枪贯入地面,巫灵王的力量与天地共鸣。
无形的大手反向撕扯,碎裂灰色雾团。浓雾如潮水般退去,重现蔚蓝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
失去雾气遮挡,兽群难以隐蔽。
巫灵们当即持长剑杀出,每一次挥刃都带起大片血雨。
战斗接近尾声,残存的异兽寥寥无几。
就在众人以为一切都将结束时,脚下再次传来震动,数条粗壮的树根破土而出,精准袭向半空中的巨鸮。
树根尖端穿透巨鸮的翅膀,释放寄生在树上的藤蔓。
蔓枝飞速延长,精准缠住岑青的腰,猛然将他包裹起来,闪电般扯向地面。
“岑青!”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巫灵王重回天空时,岑青已被带离巨鸮,以惊人的速度向下坠落。
风刮过耳畔,岑青被藤蔓束缚住,感到身体不受控制。
他发出低语,古老的血族语言化作力量,悉数灌入他的体内。锋利的獠牙冒出牙床,血色染红瞳孔,黑暗的气息萦绕周身。
一声轻响,耳上的龙血石骤然碎裂。
宝石碎片悬浮在半空,同时拉长变形,化作整条红色荆棘,穿透树根和藤蔓,帮助岑青挣脱束缚。
裂帛声此起彼伏,大段藤蔓断裂掉落。树根被红色荆棘勒紧,出现锯齿状的裂口。
岑青挣脱出双手,锋利的指甲冒出指尖。他握住捆在腰间的藤蔓,双手反向用力,直接将手臂粗的蔓枝扯断。
粘稠的汁液飞溅,沾染岑青的外套。
与此同时,森冷的白光飞过,切开岑青脚下的大地,困住他的树根自底部向上碎裂,一段段坍塌,直至化成碎末。
挣脱束缚,岑青即将撞上地面。
巫颍周身浮现金辉,展开双臂接住了他。
黑发血族落入巫灵王怀中,手腕交错的一瞬间,肩后张开一双黑色翅膀,边缘长出骨刺,仿若黑玛瑙,和普通血族的蝠翼有很大区别。
“陛下,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岑青环住巫颍的肩膀,声音带笑,不曾为突来的危险心生惧意。
“我很抱歉,让你遇到危险。”巫灵王掀起斗篷,重新包裹住他。
“您不必自责。”岑青抬手触碰巫灵王的眼睛,指尖缓慢向下,落在他的唇角,“我相信您能保护我,同样的,我也应该有自保能力。作为您的王后,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保证,类似的事绝不会再发生。”巫颍握住岑青的手,气息落入他的掌心,“以雪域主宰之名发誓。”
两人说话时,岑青的翅膀已经收回。
破碎的龙血石,血红荆棘,不同寻常的翅膀,方才的情形如昙花一现。
巫颍无意询问,他只是抱紧岑青,如同怀抱失而复得的至宝。
确认怀中的人平安无恙,银色的眼睛俯瞰大地,继而眺望远处,荒域座落的方向。
他与奢珵争夺那片土地,时间持续百年,始终不曾有结果。
现在,他不想要了。
他要冰封千里,挖出那棵金木,砍碎它的树干,断裂它的树根,毁灭它的一切。
巫颍闭上双眼,亲吻岑青的额心,气息埋入漆黑的发间。再睁眼时,瞳孔颜色加深,这是他暴怒的预兆。
没有人能伤害他的王后。
敢对他的妻子心怀歹意,必须付出代价!
暴风城内,荆棘女仆们同时静止不动。
她们的眼睛倏然变色,古老的图腾爬上脸颊,这是对危机的预警。
茉莉取出脖颈上的项链,紧握住链坠。那是一枚绿色琥珀,里面包裹着一截发丝,来自岑青的伴生荆棘。
“艾莉森,是你在示警吗?”
岑青出生便身中剧毒,一度濒临死亡。为使他能活下去,殷王后被迫给他下了血咒。
幼小的婴儿无法承受这种力量,即使他是王族。
是艾莉森牺牲了自己。
她自愿融入龙血石,成为守护岑青的力量,支撑他度过最危险的时日。代价是她永远消失,仅留下一缕长发,被包裹在琥珀中保存。
岑青知道这件事。
所以,他从不愿茉莉等人伤害自己,哪怕是为缓解他的痛苦。
“茉莉,是不是陛下出事了?”
房门被推开,鸢尾等人快步走入,看上去忧心忡忡。
“我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但陛下一定遇上了麻烦。”茉莉放下链坠,转身看向几人,沉声道,“我们必须马上出城,找到陛下!”
“是否通知地精?”
“告诉他们吧。让他们关注黑骑士的消息,留存所有书信。”茉莉想了想,对一名女仆说道,“铃兰,你留下,直到陛下平安归来。”
“我……”
“这是命令。”茉莉沉声道。
女仆的反对僵在嘴边,她终究低下头,接受吩咐:“遵命,女仆长。”
安排好一切,荆棘女仆们未做耽搁,脚步匆匆离开王宫。
她们一阵风般刮过庭院,惊呆了一旁的雪妖。
“发生了什么事?”一名雪妖拦住女仆,试图搞清楚状况。
女仆们直接绕开他,脚步不作片刻停留:“我们有要事,回来后再向你解释!”
话音未落,女仆的背影已然远去。
雪妖站在原地,维持手臂伸长的姿势。
半晌,他收回手抓了抓自己的头,转身走向城堡,思量能让荆棘女仆如此焦急的缘由。
“莫非是王后出事了?”
王后和陛下在一起,除非是遇到了大-麻烦……
雪妖的脚步忽然停顿。
万一,他是说万一,王后陛下果真遇到危险,以陛下的作风,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
回望荆棘女仆消失的方向,雪妖决定马上联络在外的族人,必须尽快搜集消息,掌握第一手情报。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穿过荒原,抵达暴风城下。
马上不是旁人,正是死里逃生的布叶特和米格林,以及护送他们的黑骑士。
最初几天,布叶特伤势恶化,近乎奄奄一息。依靠顽强的意志力,她没有拖慢速度,坚持抵达暴风城下。
经过长途跋涉,所幸她的伤势没有继续恶化。
在补充过几次新鲜的血液后,伤口逐渐开始好转,虽未达到痊愈的程度,却已不复数日前的萎靡。
一行人抵达山顶,被守城的巫灵拦截。
黑骑士是熟面孔,布叶特和米格林却是初来乍到,没有身份凭证。
经过一番考量,佩诺尔特陪着两人留在城外,由维克多入城送信。
“先去别院,再去见陛下的女仆。”
“我明白。”
维克多的运气很好,他尚未抵达别院,就遇到匆忙出城的荆棘女仆。
简单了解过情况,双方结伴走出城门,茉莉亲自来见佩诺尔特。
“陛下不在城内,和雪域的君主一同出行。”茉莉说道。
“你们可以入城,我会让人去打一声招呼。卷丹,”她看向右侧的荆棘女仆,“你去见负责人,尽快安排好一切,然后来追上我们。”
“好。”卷丹颔首,没有提出异议。
“你们暂时留在别院,陛下归来后,自然会有进一步安排。”茉莉继续说道。
布叶特和米格林沉默点头。即使心中焦虑,看出女仆有事情隐瞒,他们也不会多问。
事已至此,着急没有任何用处。
他们需要抓紧恢复伤势,以更好的面貌等待与岑青会面。
佩诺尔特抬臂拦住茉莉,不让女仆就此离开。
他没有布叶特的顾虑,看出女仆表情不对,决定把事情弄清楚:“你们要去哪里?看你们的样子,莫非是陛下遇到麻烦?”
对方主动询问,茉莉衡量利弊,终究没有隐瞒。
“我不确定具体情况,但的确有麻烦。”茉莉语气笃定,抢在佩诺尔特开口前堵住他的话,“别问我渠道,我不会告诉你。你只需知道荆棘女仆对陛下永远忠诚,不会小题大做。”
佩诺尔特放弃追根究底,转而问道:“需要我同行吗?”
“不必。”茉莉握住胸口的坠子,告知佩诺尔特,岑青更关心他的任务,千湖领需要大量劳动力,他的抓捕行动至关重要,“陛下有我们,您的职责是返回北境,按照陛下的要求收获奴隶。”
顿了顿,她加重语气:“越多越好。”
“我明白了。”佩诺尔特郑重点头。
不过,在他与维克多离开前,仍要求茉莉及时送出消息:“身为陛下的骑士,我必须确认陛下平安无事。”
“我会的。”茉莉颔首。
佩诺尔特的要求很合理,她不会拒绝。
既为让对方安心,也为保证对方的忠诚。
确保岑青完好,继续稳坐在雪域王后的位置上,才不会动摇人心。
双方在城门前分别,黑骑士调头南下,奔赴血族王国北境。以茉莉为首的荆棘女仆深入荒原,她们与王室血脉存在契约,总能锁定岑青的具体方位。
卷丹引领布叶特和米格林进入城内。
她率先找到弗兰,当面说明情况,在得到允许后,将两人安排到别院,交给地精照顾。
“他们会负责你们的饮食,照顾你们的伤。”卷丹亲自送两人进入房间,停在房门口,认真说道,“这里是暴风城,巫灵的王城。我想你们明白这个含义。在陛下归来之前,请二位谨慎行事,最好不要走出别院。”
“我们会的。”布叶特向卷丹保证,他们会一切小心。在养伤期间,绝不给岑青惹任何麻烦。
“当然,如果麻烦找上门,你们也不必客气。”卷丹话锋一转,提醒道,“陛下是雪域的王后,如果你们宣誓效忠陛下,获取的不应只是束缚。”
布叶特听明白了她的暗示。
她是典型的边境贵族,性格豪迈,仍不缺乏心计。
“我会保持谨慎,维持自信与荣耀。相信我,忠诚的女仆。”她说道。
卷丹凝视她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她需要尽快出城追上茉莉一行人。避免对方走得太远,她被一直抛在身后。
女仆离开后,布叶特和米格林放松下来。
两人结伴逃亡,几度死里逃生,又随黑骑士日夜兼程,终于来到暴风城,只等待与岑青会面。
他们住在相邻的房间,仅一墙相隔。
简单吃过一餐,洗掉一身风尘,米格林躺倒在床上,很快在困倦中熟睡。
布叶特却睡不着。
她走到窗前,环抱双臂靠在窗棱上。
透过窗户极目眺望,她短暂褪去坚强,容许自己沉浸入哀伤。
“奥里金,真是没想到,你会突然离我而去。”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战友,最亲密的伙伴。
奥里金逝去的一幕印在她的脑海,不因时间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
就像是地狱的烈火。
每一次回想,她对戈罗德的仇恨就会增添一分。
复仇的火焰在胸腔燃烧,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她,催促她拿起刀剑,跨上战马,向始作俑者讨回公道。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布叶特站直身,抬手推开窗户,风吹散她的头发,落日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血族女爵的双眼染上猩红,比血色更浓。
第49章
离开暴风城后,茉莉等人撒出种子,催生出大量荆棘。
荆棘替代马车,推动女仆们穿过荒原。
初春时节,苍茫大地融去银白,冒出一丛丛新绿。
绿地中绽放花朵,是雪域独有的冰晶花,粉白、浅红、靓蓝、浅绿,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荆棘压过时,花瓣散落,根茎折断,揉碎遍地残红。
女仆们无暇关注这些,她们只想尽快找到岑青,确认他平安无事,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她们明白,在巫灵王统治的雪域,没有人能公然伤害到他。
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失去殷王后,她们已经疯过一次,假使岑青再出事,她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陛下在那个方向!”
确认岑青的方向,女仆们化作一团黑光,疾风般刮过草原。
沿途遇见异兽群,闪躲的不会是她们。
有个别异兽妄图挡路,下场就是被荆棘缠绕绞碎,活生生被扯断四肢和脖子,沦为更多异兽的腹中餐。
搜寻两个日夜,女仆们终于找到巫灵的队伍。
由于巨鸮受伤,巫灵王改驾座狼。
双方相遇时,狼群正疾行返回暴风城。
岑青靠在巫颍怀中,脸色苍白,看上去不太有精神。右耳上空空荡荡,佩戴多年的龙血石在他遇到危险时碎裂,碎片化作荆棘保护了他,消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
“陛下!”
黑色荆棘扑至脚下,像是缠绕的黑蟒,透出无尽的危险。
座狼本能呲牙,勉强控制住没有撕咬。
女仆们从高处落地,看到岑青的模样,无不心生焦急。
“我没事。”岑青从巫颍怀中抬起头,示意女仆们不必担忧。其后仰头看向巫灵王,扯了扯他的衣袖,“她们只是担心我,请原谅她们的无礼。”
巫颍垂眸看向他,抵住他的额头:“你看上去不太好,我们需要尽快回城。”
说话间,他又将岑青抱紧一些,同时抬起左臂,身后的巫灵驱使座狼上前,各自带起一名女仆,追随君王和王后向前飞驰,一路快如闪电。
在队伍身后,灰雾再次涌出,兽群大规模开始聚集。
雾气笼罩下,数不清的异兽眼放凶光,嘴角滴落涎液,发出尖锐的嚎叫声。
它们被灰雾控制,失去判断能力,只余下撕咬和吞噬本能。除非生命终结,不会主动停止杀戮。
林间腾起大团暗影,成千上万的怪鸟密集振翅,黑压压盘旋在天空中,竞相冲出荒域。
鸟群发出尖锐的鸣叫,在雾气中升空,追逐着兽群涌入雪域和炎境。
地下传出怪声,地犀成群结队出没。它们破开岩层,在地表撕开一道道裂痕。
地裂纵横交错,深度超过千米。末端延伸至村庄和小镇,频繁有农舍建筑坍塌,在灰尘中沉入地下。
地震接连不断,黑云沉甸甸压下,灰雾肆虐,似要侵吞天地。
兽潮侵入边境,比预期更早,规模之大非比寻常。
雪域和炎境同时进入战争状态。
驻扎边境的军团点燃烽火,火光和烟柱冲天而起,撕裂了浓重的雾气。
号角声中,座狼和魔狮在地面冲锋,与兽群展开鏖战;巨鸮与魔雕振翅升空,悍然冲入鸟群,展开激烈厮杀。
战斗中,频繁有血雨洒落,夹杂着羽毛和碎裂的翅膀,覆在死去的异兽身上,谱写出一曲哀歌。
面对兽潮,巫灵和魔族别无二致,都选择正面对抗。
战斗从白天持续到黑夜,灰雾一度被压制,甚至缩回到荒域,减慢扩张速度。
然而,平静仅是假象。
不到半日时间,雾气卷土重来,沿着边境线翻滚涌动,怪异的嘶吼此起彼伏,昭示又一场厮杀即将到来。
荒域腹地,幽暗的密林深处,大团灰雾涌动。
巨木生长在林中,根系凸出地面,虬结盘绕,堵塞所有林间小道。
庞大的树冠极限生长,树枝交错,树叶密密麻麻,长年累月遮挡住阳光,使林中更加幽暗。
蛇状藤蔓缠绕树身,垂下灰白色的花朵,散发出腐败的气味。
大片菌菇在树下生长,色彩斑斓,与黑暗的森林格格不入,突显诡异。
粗壮的树根隆起成拱桥,下方积攒一滩死水。水面漂浮膨胀的尸体,有虫类也有动物,样子可怖,臭味扑鼻。
这是一处死亡之地,处处充满危险。
可就在几百年前,这是还生机勃勃,常有小动物出没。
白日里金辉闪烁,夜间洒落星光。
遇到雨水降落,雨点敲打在叶梢上,声音在林间传递,仿如歌声悦耳。
现如今,美好的一切荡然无存,尽被阴森恐怖和黑暗取代。
密林最深处,灌木、藤蔓和菌类争夺生存空间,彼此互不相让。
唯有一片区域,仅矗立一棵高大的树木,非但植物不敢靠近,连菌类都无法生长。
这棵树十分古怪,树冠赤金,树身灰白。细看会发现树皮上散落大量灰斑,侵蚀本来的颜色,使树冠和树干颜色迥异。
树干表面频繁凸起扭曲的脸庞,发出怪异的嘶吼,类似石块互相摩擦,使人头皮发麻。
凡是靠近它的生命,无论植物还是动物,都会被树根缠住,沦为它的养料。
树下堆积的根本不是泥土,而是数不清的白骨,长年累月堆叠在一起,腐朽破碎,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但是,还不够。
远远不够。
它需要血。
纯正的血液,来自黑发王族。
树根脱离土层,迅疾穿过林间。
灰斑的面积持续扩大,树干表面龟裂,怪声持续不断,久久回荡在林间,异常尖锐刺耳。
暴风城外,座狼呼啸而至。
号角声传入城内,铜铸城门打开,门上的铆钉反射日光,泛起耀眼色泽。
座狼冲入门内,沿途不曾减速。
道路上的行人主动闪躲,目送队伍奔过长街,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如此行色匆匆。
“是陛下。”
“座狼军团,巨鸮在哪里?”
“那是王后的女仆?”
猜测尚未落地,天空中笼罩阴影。
数十只巨鸮飞来,它们来自巡逻队伍,带回边境爆发兽潮的消息。
“灰雾吞没边境,大群异兽出没,兽潮提前到来!”
巫灵们早有经验,得知消息也不见惊慌。
消息尚未送入王宫,路上的行人已陆续散去,所有人返回家中,熟练地准备好一切,随时可以随军团出战。
“这次的战斗会持续多久?”
“要看规模如何。”
“异兽倒在其次,不能让灰雾继续扩张。这种雾气会损伤土地,肥沃的土地变得贫瘠,至少有五年时间寸草不生。”
真正让巫灵头疼的不是异兽,而是随异兽而来的灰雾。
他们必须抢在更多土地遭殃前覆灭兽潮,将灰雾压缩回边境外,一刻都不能耽搁。
王宫前,座狼停下脚步。
巫颍从狼背上跃下,怀中抱着岑青,大步走向白色城堡。
巫灵们跟在他身后,在登上台阶后转向,进入另一条走廊,去往议政厅方向。
荆棘女仆担忧岑青的状况,她们提起裙摆,快步跟上前方的巫灵王。
中途撞见雪妖,后者识趣地让开道路,目送女仆们走远。
“丹比亚,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一名雪妖询问同伴。
“当然。”丹比亚仰起下巴,环顾周围的同伴,认真道,“来自最大部落的消息,荒域动荡,地犀出现,今年的兽潮提前到来,规模非比寻常。之前有魔族现身荒域,和陛下发生了冲突。”
他的话十分简略,透出的信息量却格外惊人。
雪妖们头碰着头讨论,不怀疑丹比亚的情报。确认消息属实,他们开始认真考虑,这次驱逐兽潮,自己是否有机会加入。
“边境已经开战,我们可以帮忙构筑防线。”
“虽然凛冬已过,我们可以崩裂冻土,让危险停留在更远的地方。”
“这件事需要陛下决定。”
“我们应该争取。”
“就算我们不离开暴风城,也可以通知在外的族人。”
“无论如何,都不该袖手旁观。”
“对!”
雪妖们商量得起劲,一起挥舞着手臂,讨论得热火朝天。
银蟒盘绕在城堡屋顶,长时间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一件雕塑。只有睁开眼时,竖窄的瞳孔扫过,才会显露出生命迹象,带来强压和威慑,令人毛骨悚然。
雪狼趴在城堡前,前爪交叠,看似懒洋洋,实则随时保持警惕。
雪豹埋伏在它身后,潜行靠近,意图飞扑时,直接被尾巴扫开。在地方翻滚两圈后,小家伙顽强地爬起来,锲而不舍再次尝试。
这段时日以来,类似的情形不断上演。
雪豹磕磕绊绊成长,从无法靠近雪狼半米,发展到能触碰到对方的尾巴,算是有长足进步。
“嗷!”
雪豹发出吼叫,声音依旧稚嫩,却已初具猛兽的强悍。
城堡内,巫颍抱着岑青穿过走廊。
穹顶落下彩光,与窗口透入的阳光碰撞,融合成一幕奇特画面。
虹桥架设在廊柱之间,一道道交替横跨,直达走廊尽头,光辉照耀雕刻花卉的房门。
岑青很安静。
他靠在巫颍怀中,倚在对方的肩膀上,安静得异乎寻常。
他的状态很令人担忧。
女仆们察觉到异常,巫灵王同样如此。
房门打开,一阵风流入,吹起轻薄的窗纱。
巫颍径直穿过室内,来到垂挂床幔的大床前,弯腰放下岑青。
他动作轻柔,宛如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岑青陷入柔软的床垫,巫颍顺势坐到他身侧,左手压在软枕上,右手抚过岑青的脸颊,拇指压过他的嘴角。
“我的金蔷薇,你怎么了?”
岑青摇摇头,握住巫颍的手腕,侧头埋入他的掌心:“陛下,我没事,您无需担忧。”
“告诉我。”巫颍俯低身体,长发垂落,额心的银晶闪烁光泽,“是什么在困扰你?”
“我……”岑青迟疑片刻,突然被巫颍钳住下巴。
巫灵王抵住他的额心,声音很低:“我是你的丈夫,你不该隐瞒我。”
直觉告诉岑青,他不该继续隐瞒。
“我在想那棵树。”他说道。
“树?”
“带给我梦魇的金木。”岑青仰视巫灵王,拉起他的一只手,手指滑入对方掌心,缓慢的,一寸寸穿过对方手指之间,扣住他的手背。
“它还在困扰你?”只要岑青回答是,他将立刻前往荒域,毁灭那里的一切。
岑青将巫颍的手拉到脸侧,靠近对方的指关节,道出困扰他的问题:“我在想,那棵树很矛盾。”
“矛盾?”
“在梦中,它对我不具威胁,更像是要告诉我一些事。可是,它又在现实中袭击我,想要抓住我,对我充满恶意。”他说出自己的困扰,声音中充满疑惑,“我不明白。”
一边要告诉他某种秘密,一边又试图抓走他,对他造成威胁。
表现太过矛盾,完全是两个极端。
“你不必烦恼,我的金蔷薇。”弄清岑青烦恼的源头,巫颍反倒放松下来,他拂开岑青的额发,亲吻他的眉心,眼帘低垂,遮去瞳孔中的凶戾,“无论伪装还是真实,我都会让它消失,彻彻底底。”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冰冷的气息中。
岑青微仰起头,后脖颈被一只大手扣住,感受着嘴唇上的力道,有一瞬间,他的思维陷入空白,满心满眼充斥银辉。
他所能见,所能思,所能想,唯有眼前的巫灵王,雪域的君主。
“我向你保证,它不会继续困扰你。”
清澈的声音流入耳中,冰冷的气息拂过嘴角,巫灵王轻咬岑青的下唇,旋即直起身,以柔和的目光凝视他。
他是一名暴君,手下血流成河,令敌人闻风丧胆。
但在此时此刻,他只是岑青的丈夫,一个宠爱妻子的君王。
“相信我,我的王后。”他牵起岑青的手,轻吻他的指尖。银色的发丝滑过岑青的手腕,触感冰凉,还有些痒。
冰冷的手指擦过岑青的耳垂,佩戴多年的龙血石已经消失。
“我会给你新的耳饰。”巫颍轻捻岑青的耳廓,手指向后梳过鸦羽般的发,动作无比珍惜,“或许不及原有的意义,但我希望你能喜欢。”
“陛下,您会让我变得骄纵。”岑青状似在开玩笑,目光却无比认真,“您会一直纵容我吗?”
“那是我的荣幸。”巫颍再度吻上岑青嘴角,在失控前放开他,“我需要立刻离开。否则,我无法踏入议政厅半步,至少今天不行。”
岑青翻过身,侧躺在床上,单手撑起头,另一手拉住巫颍的袖摆,笑吟吟说道:“如果您能尽快结束会议,我会在这里等您,一整夜。”
巫颍凝视着他,忽然发出一声轻笑:“我的王后,你会让我成为一名昏君。”
“真是惶恐。”岑青嘴上这样说,却没有诚惶诚恐,仍是笑着看向他,“陛下,您会为此惩罚我吗?”
“不会。”巫颍反手擦过他的脸颊,指关节划过岑青的下巴,指尖抵住唇缘,“我只会宠爱你,我美丽的妻子。”
岑青笑意加深。
他抓住巫颍的手,在白皙的指关节上留下齿痕。
片刻后松开,向床内移动些许,没有再拉住巫灵王:“为了您的英名,陛下,我只能目送您离开,在我的寝殿内忍受寂寞,默默期待您的到来。”
巫灵王摇头失笑,大手轻拍他的发顶,承诺道:“我不会让你独守空房的,我的美人。”
这一次,他没有继续停留,终究转身离开。
巫灵王的身影消失,荆棘女仆们终于有机会走进室内,关切地围到岑青身边。
她们有诸多疑惑,也有太多话想问,却不约而同压抑自己,率先关心岑青的身体和精神,确保他果真安然无恙。
“我没事,只是遇到一些麻烦。”岑青起身靠坐在床头,在女仆们关切的目光中,简单说明这次出行遇到的状况。
他的梦,突然现身的地犀,古怪又危险的金木。
提前爆发的兽潮,在边境遇到的魔族队伍,还有那个让人难以评价的炎境之主。
“我遇到危险,艾莉森留下的宝石,她保护了我。”岑青习惯性地摸向右耳,手指落空,让他的动作微顿,“红色荆棘让我没有被拖走,宝石完全碎裂,我找不到一枚碎片。”
女仆们静静地看着他,能体会到他的情绪。
“陛下,您不必哀伤,也无需感到歉意。”茉莉走近岑青,在床边弯下腰,双手握住岑青的右手,语气无比郑重,“她是您的伴生荆棘,因您而生,为您而存在。保护您是她的宿命,她只会高兴,感到无上荣耀。”
这绝非是安慰,荆棘女仆们皆是如此。
当年殷王后去世,她们集体陷入疯狂。若非还有岑青,她们不会活到今天。她们会追随殷王后一同长眠,永坠黑暗。
“那棵金木,我知道它。”茉莉话锋一转,她身后的女仆们也变化表情,“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棵树,它是荒域森林的心木,也是有名的疯树。”
“疯树?”岑青诧异抬起头,不曾预料到这个答案。
“您的母亲殷王后,她当年孤身深入荒域,曾遇到过这棵树。根据她所言,这棵树很不对劲,它起初表现和善,却又突然攻击她。”茉莉神色凝重,回忆起这件旧事,眼底闪过一抹晦暗,“主人在攻击中受伤,被戈罗德察觉,趁机给她下毒,导致她卧床不起。”
若非如此,仅凭一些甜言蜜语,戈罗德根本不会成功。
“也就是说,它也是导致我母亲去世的凶手。”岑青说道。
“可以这样说。”荆棘女仆颔首。
岑青垂下眼帘,转动腕上的环镯。镯身镶嵌的宝石闪烁微光,落在他的脸上,朦胧眼底的暗影。
“关于这件事,母亲的日记中没有记录。”
“主人曾经写下,然后又撕掉了。”茉莉对岑青解释,说出殷王后当年的决断,“她叮嘱我,一定要保护您长大。戈罗德是您的敌人,王国贵族同样如此,还有那棵疯树。”
说到这里,茉莉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在她弥留之际,已能窥见您将遭受不公。她对我说,如果您能夺回王位,终有一日会踏足荒域,直面那棵疯树。如果您无法夺回王冠,就不必告诉您这一切,只会增添您的烦恼。”
殷王后并不软弱。
事实上,在中毒之后,她就看清戈罗德的真面目。
奈何为时已晚,众多贵族受利益驱使改变阵营,调转旗帜,她变得孤立无援,又时日不多,早就无力回天。
为了岑青,为了自己的血脉,她做出最后的布置。
留下荆棘女仆,给巴希尔下血咒,在宫廷中埋下不安的火种,在岑青需要时都会成为他的助力。
“我的母亲,她为什么在婚姻上选择我的父亲?”岑青一直为此困惑。
殷王后不缺智慧,难道真的只是被情感蒙蔽?
这完全说不通。
荆棘女仆们没有作声,良久,才听一人开口:“戈罗德,他是骷髅军团的创建者,也曾英勇善战,在军中颇具威望。”
殷王后要留下血脉,总要挑选一个丈夫,戈罗德无疑是当时最好的人选。他英俊,强壮,战功赫赫,表现出的性格也极其爽朗,几乎挑不出太大的缺点。
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和战功齐名的,是他非同一般的演技和伪装。
“假使您的母亲没有受伤,戈罗德野心再大也只能蛰伏,不会有任何机会篡夺权力。奈何世事难料。”女仆们发出叹息,悲伤和愤恨充斥整个胸腔。
岑青没有继续再问,认真消化女仆透露的信息。
他靠向床柱,手指一下下掀起流苏,目光聚焦在某一点,兀自陷入沉思。
许久,他再次开口:“戈罗德,背叛我母亲的贵族,还有那棵疯树,凡是伤害她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没有饶恕,没有怜悯,没有宽容。
只有鲜血,杀戮和死亡。
女仆们瞳孔变色,裙摆处涌动黑气。
她们向岑青弯腰,恭敬说道:“陛下,您必能达成所愿。”
第50章
王宫议政厅内,巫灵长老与重臣齐聚一堂。
巫灵王高踞上首,弗兰、戈雅等人分列在台阶下,左右站成数排,大多神情凝重。
“兽潮提前到来。”
两名长老翻过掌心,一枚水镜在室内浮现。
镜面光滑平整,镜框边缘萦绕白光,纱雾般轻盈牌面。
水镜缓慢上升,映入水晶灯的光,透明的镜面自中心处荡开波纹,显影出一幕幕兽潮肆虐的景象。
天空中乌云密布,鸟群蜂拥而至,振翅声密集刺耳。
地平线处腾起黑烟,烟柱笔直上升,顶端冲入天际。浓重的灰雾翻滚涌动,蔓延过边境线,庞大的兽群侵入王国腹地,
大量村庄和城镇遭到冲击,建筑倒塌陷落,人群惊慌四散,马场和谷仓遭到遗弃,灾难过后,只留下遍地狼藉。
绿意变得灰败,鲜花在践踏中粉碎。
怪声充斥荒原,虬结的树根破土而出,藤蔓如蛇群纠缠,生机沦为死气,仿如地狱景象。
预言和现实交织,昭示即将发生的一切。
“占星师给出示警,情况很不妙。”
“若被灰雾侵入腹地,无法及时救援,今年的田地将颗粒无收,牲畜也难以存活,许多种族会面临困境。”
“陛下,需要派出更多人手。”
“还要提防魔族。”
“我们遭遇兽潮,炎境一样不会太平。”
“魔族的行事难以预判,尤其是炎境之主。”
“总之,有备无患。”
围绕提前到来的兽潮和占星师的预言,众人的意见趋于统一,都主张立刻派兵。
讨论告一段落,他们齐齐看向上首。
高大的王座上,巫灵王单手撑着下巴,眼帘低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似在沉思,又像是在走神。
许久,一名长老出声试探:“陛下,您以为如何?”
“召集王城军团,抽调边境巡逻人员,向边境各城发出调令,集结所有座狼,还有巨鸮。”巫颍终于开口。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缓慢坐直身体,双臂搭上王座扶手,俯瞰整座大殿。
君王的声音蕴含力量,王城与之共鸣。
所有巫灵垂首恭立,聆听雪域之主的旨意,遵从他的意志。
“集结大军覆灭兽潮,进入荒域。”巫颍一字一句说道。出乎多数人预料,他不只要解决危机,更要掐灭危机的源头。
“兽潮连年不断,根源在荒域深处。”
“我决定深入荒域腹地,打开一条通道,从根本上解决麻烦,就此一劳永逸。”
听完他的话,巫灵们迅速交换意见,对这道命令并无异议,反而乐见其成。
但是,也必须考虑现实问题。
“陛下,如果这样做,魔族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一定会插手。”弗兰提出最大障碍,那就是魔族的阻挠,“深渊城定然会派兵,设法阻止我们行动。”
“荒域很大。”巫颍靠向王座,苍白的光覆在他肩头,朦胧他的面容,“这一次,我的目的不是占据,而是毁灭。”
“毁灭?”
巫灵们不禁心生愕然。
他们与魔族长期对峙,爆发百年战争,专为争夺荒域领土。如今陛下却说,他要毁灭那里?
是什么惹怒了他,导致他产生这种想法?
“陛下,能否说明原因?”一名长老开口询问。
他是萨缪尔,地位最高的长老,也是暴风城中最年长的巫灵。除了深居冰塔的占星师,没有任何人的资历及得上他。
岁月好似遗忘了他,没有在他身上刻凿一丝一毫的痕迹。
时光停驻在他脸上,他始终年轻漂亮,看上去精力充沛。
他不习惯束缚,时常会离开暴风城,乔装身份四处游历,混迹在不同种族的队伍中,甚至和自由联盟的商队结伴同行。
这一次,他因巫灵王的婚礼回归,仪式结束后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他见过太多沧桑变迁,亲历四方王国和荒域的种种变化。
对于那片神秘的土地,他始终抱有宽容和敬畏。乍一听巫灵王所言,他不禁暗暗皱眉,但没有直接反对,而是探究背后的原因。
“您为何要毁灭荒域?”他再次问道。
事情发生总需要理由。
巫灵王固然残暴,但他绝不昏庸,不会无缘无故推翻之前的决策,也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兴起毁灭荒域的念头。
“荒域森林的心木,我怀疑它与灰雾和兽潮有关。”
“心木?”
“是的。”巫颍看向戈雅,“戈雅,你来说。”
“遵命,陛下。”戈雅心领神会,向众位长老说明队伍出巡途中遭遇的袭击。
“大雾突如其来,兽群随着浓雾出现,包围了边境城市。大群地犀现身,还有神秘的树根,它们袭击了王后,妄图带走他。”戈雅言简意赅,语言平铺直叙,透出的紧张感却是触目惊心。
灰雾,兽群,奇怪的树根。
针对岑青的一场袭击。
“它们妄图带走王后?”萨缪尔抓住重点。
“是的。”戈雅点头。
原来如此。
长老们交换眼神,立即明白巫灵王改变态度的原因。
如果真是荒域的心木,并且对王后造成威胁,陛下这个决定合情合理,没有任何问题,一点也不值得奇怪。
“陛下,我赞成您的决议。”长老们陆续开口。
他们见多识广,经历丰富,深知雪域之主情绪稳定的重要性。
君王喜爱他的王后,心情时常保持愉悦,今年的春季都比往年早到,这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好事。任何人胆敢破坏这份平和,妄图威胁到王后,都将被视作雪域的敌人。
“陛下,在发兵之前,最好确定魔族的动向。”萨缪尔提出建议,认为要么不做,要做就该雷厉风行,面面俱到,不在中途横生枝节。
“这件事交给你,萨缪尔长老。”巫颍顺势派给他任务,一点也不客气,“我计划亲自带兵,在我离开期间,城中的事务交给长老院,我相信诸位的能力。”
长老们没有立刻点头,而是迅速交换意见,提出另一种摄政方案。
“陛下,王后是否与您同行?”一名长老问道。他是阿利亚,身材颀长,容貌俊美,拥有一头金红色的长发,在巫灵中十分少见。
“我会征询他的意见。”巫颍回答。
“我们提出两种建议,希望您能认真考虑。”阿利亚仰视王座,双手袖在身前,表情严肃,态度十分郑重,“若王后与您同行,我们责无旁贷,会全力主持王国事务。若他留在城内,我们希望他能执行王权,肩负起身为雪域王后的责任。”
依照巫灵传统,夫妻享有共同权利,也承担同样责任。
岑青成为雪域王后之日起,就注定与君王共掌广袤领土,统摄所有巫灵。
王冠不是一件装饰品,而是权力、地位和责任的象征。
王后肩负重任,他不是君王玩赏的雀鸟,不该被拘束在寝殿,他理应展现出智慧与担当,让雪域的臣民看到他有资格与君王并肩,共同执掌王权。
“陛下,您以为如何?”萨缪尔说道。
长老们站在一起,盛满智慧的眼眸凝视巫灵王。
殿内的巫灵皆不出声,他们都在等待,期盼君王给出回答。
巫颍没有考虑太久。他环顾众人,沉声道:“我会同他商量。如何决定,将在下一场御前会议中宣布。”
“是,陛下。”
虽未得到最想要的答案,长老们也没有坚持。
他们决定耐心等候,都想要看一看,来自血族的王后将如何选择。
王后寝殿内,岑青再三向荆棘女仆们保证,自己完全恢复,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没有任何问题,才被允许离开床铺。
女仆们为他取来点心和饮料,雪妖见缝插针,像一团棉花糖挤入房间,动作异常丝滑。
人既然进来,自然不可能赶出去。
雪妖乐呵呵向岑青行礼,同他汇报巨鸮的学习情况,以此证明自己绝非单纯和女仆较劲。
“它很擅长学习,一天比一天成熟,莽撞的性格得到收敛。我向您保证,不需要多久,它就能带着您飞上天空。”丹比亚拍着胸脯保证,信誓旦旦,就差以雪妖的名誉发誓。
他又想起一件事,对岑青说道:“还有您的客人,他们也在恢复。如果您允许羽人帮忙,他们能恢复得更好。”
“客人?”岑青心生疑惑,不禁看向茉莉。
荆棘女仆们非是刻意不提,而是一直关心岑青的状况,不由得忘记了别院中的两人。
“陛下,是布叶特女爵和骑士米格林。”茉莉把雪妖送出房间,后者不太情愿,几乎是被推出去。
待到房门关上,荆棘女仆转过身,拍了拍手,才向岑青详细说明情况。
“北境爆发大战,血族占据优势。”
“王城贵族痛下杀手,背刺边境贵族,是戈罗德下达的命令。”
“边境骑士死伤惨重,布叶特爵士和米格林骑士拼死逃出,遇到佩诺尔特副队长,由黑骑士一路护送,于数日前抵达暴风城。”
“她和骑士伤势严重,抵达时仍未痊愈。”
说完事情经过,茉莉朝鸢尾示意。后者转身离开房间,很快捧来一只木盒。盒中装有信件,是岑青随巫灵王外出期间,乌鸦从千湖领带回。
“还有这些信,来自米诺队长。”
岑青展开信纸,一目十行扫过,获悉有边境贵族逃入千湖领。数量不多,就目前的情况推测,比照他途经坞堡时,八成是十不存一。
这次突发事件打断了他之前的计划。
边境贵族遭遇背刺,失去领地狼狈逃散,境遇无比糟糕。依靠他们重组边境骑士团,困难度翻上几倍。
不过,也不全是坏处。
有戈罗德这番动作,活下来的人只有一条路可选,与金岩城彻底决裂,双方不死不休。
放下信件,岑青揉了揉额角。
片刻后,他重新振作起精神,让女仆取来纸张笔,分别给米诺及佩诺尔特写下回信。
“马上送出去,越快越好。”他说道。
“遵命,陛下。”鸢尾接过信件,转身离开房间。与茉莉擦肩而过时,彼此对视一眼。想到与佩诺尔特的约定,决定另外写一封短信,随岑青的信件一起送出,倒也不算食言。
岑青又转向茉莉,斟酌接下来的安排。
他有意见布叶特一面,参考这位女爵的表现,决定该如何安顿她。
“茉莉,你亲自走一趟,带她和那名骑士来见我。”岑青说道。
婚礼之后,他的身份发生改变,有权在王宫召见自己的客人。
前提是对方不具有恶意。
假使心怀不轨,尚未靠近他的房间就会被这座宫殿逼疯,陷入癫狂之中。
“遵命,陛下。”
茉莉弯腰领命,一刻也不耽搁,转身走出房间。
别院中,布叶特站在窗前,单手按住肩膀,活动两下手臂,感受肌肉的拉扯,希望肩伤能更快痊愈。
想起留给她这道伤的家伙,女爵狠狠咬牙,瞳孔泛起猩红。
“总有一天,我要加倍奉还!”
她迟早要返回北境,夺回自己的领土,更要带兵冲进王城,为死去的挚友和同袍报仇雪恨!
放下手臂,布叶特扯了扯衣领,正打算离开窗前,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请进。”
声音传出,房门随之打开。
一身暗红长裙的荆棘女仆出现在门后。
布叶特认出来人,忠心耿耿的茉莉,守护岑青百年的女仆长。
“日安,布叶特爵士。”茉莉问候布叶特,当面道明来意,“陛下召见您,还有和您一同前来的骑士。”
“陛下要见我?”茉莉不由得一愣,用力掐了一下大腿,确认不是白日做梦,立刻变得振奋起来。
她迅速转身抓起外套,利落地套上衣袖。走过镜子前,不忘整理仪容,将头发拨到脑后,用发带束起来。
“我随时可以出发。”她说道。右手抓起佩剑,想了想又放下,决定不带任何武器前往宫廷。
这是一个聪明的决定。
茉莉暗暗点头。
“马车就在院子前,请和我来。”荆棘女仆率先转身,亲自为布叶特引路。
两人走下楼梯时,米格林已经等候在扶手前。
他的样子有些紧张,表情紧绷,走路时脊背挺直,好在膝盖还能正常弯曲,不至于古怪地蹦来蹦去。
羽人已经通知了他,得知要觐见岑青,米格林既兴奋又紧张。
这让他的脸庞泛起红晕,几乎不像是一名血族。
“镇定点,米格林。”布叶特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一些,“稳定情绪,不要在陛下面前失态。”
“是的,队长。”米格林并未改变对布叶特的称呼。
这时刻提醒两人,他们要为死去的同伴复仇,将毁灭荣耀的家伙送下地狱。
三人登上马车,驾车的是一名雪妖。
车辆穿过城内时,频繁有声音闯入车厢,无论布叶特还是米格林,都没有心生好奇,更没有透过车窗向外望。
两人正襟危坐,对这次觐见充满期待。
米格林不断告诫自己,尽量不要失态,紧张的情绪仍挥之不去。
布叶特心中打好腹稿,计划该如何向岑青陈情。只是她并不知道,事情的发展往往总会偏离预期。
车轮滚滚,马蹄声阵阵。
带有王宫标志的车辆穿过长街,一路不停,最终停在城堡大门前。
有雪妖带路,雪狼扫过两眼就予以放行,懒洋洋地趴回到原地。
银蟒盘绕在建筑上,比起凶狠的异兽,它更像是一尊雕刻,城堡独特的装饰品。
雪豹好奇地歪了歪脑袋,看清走下马车的三人,很快失去兴趣,又自顾自地玩耍起来。
布叶特和米格林离开马车,先后登上城堡前的台阶。
初次走进巫灵王的城堡,置身迥异血族风格的辉煌建筑内,两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头顶、身侧、乃至脚下都能看到自己的面孔,不由得心生震撼。
“请和我来。”茉莉谢过驾车的雪妖,示意两人跟上自己。
三人穿过明亮的走廊,越过并排矗立的廊柱,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顺利来到雕刻花卉的房门前。
门前有荆棘女仆守候,竟然还有两名雪妖。
女仆已经无力驱逐他们,只能接受他们的存在,并且听之任之。
“陛下正在等你。”看到茉莉,卷丹开口道,“巫灵王陛下刚刚来了,现在就在里面。”
“巫灵王?”茉莉正考虑是否该敲门,还是继续等候,房门突然从里面敞开。
一道银色的身影走出寝殿,所过处凝聚凛然气息,连血族都不自觉感到寒冷。
“血族?”他中途停下脚步,视线扫过布叶特和米格林,银色的眼睛凝聚暴风雪,让两人如坠冰窟,压迫感如有实质。
“陛下,他们是我的客人。”岑青的声音带走巫灵王的关注,成功解救两名血族,让他们松了口气。
“客人?”巫颍侧头看向岑青,“他们是血族。”
“是的,来自血族王国北部边境,和金岩城不同,不是我的敌人。”岑青道出两人身份,毫不遮掩他对金岩城的厌恶。随即话锋一转,提及巫灵王来时与他商议的事情,“关于您的提议,我会认真考虑,尽快给您回答。”
“好。”巫颍俯身轻吻岑青额角,很快转身离开,没有多作停留。
兽潮提前到来,诸多政务缠身,他只能抽空来见岑青。接下来很长时间,他都要在议政厅内度过。
目送巫灵王走远,岑青的注意力移回到门前。
漆黑的眼睛扫过两人,分别在布叶特和米格林身上稍作停留,他微笑说道:“布叶特爵士,又见面了。米格林骑士,我从女仆口中得知你的英勇,很值得钦佩。”
轰!
米格林满脸赤红。
他首次这般接近岑青,与远望完全不同。
纯正的黑暗,传递出致命的吸引力。
为他的笑容,还有对自己的夸赞,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为之目眩神迷。
布叶特有片刻恍惚。
她确信不是错觉,也非激动的情绪导致,眼前的第一王子和记忆中有显著不同。就像是鲜花绽放,青涩的果子变得成熟,鲜活的生命挣脱出束缚,呈现在阳光下,破茧成蝶。
是什么导致他的变化?
巫灵王吗?
布叶特垂下眼帘,压下心中疑惑,毕恭毕敬向岑青弯腰:“我很羞愧,陛下。无法完成您的命令,还失去所有领土,只能狼狈地投奔您,祈求您的庇护。”
她的话如冷水当头浇下,立即让米格林冷静下来。
年轻的骑士僵在原地,神情尴尬,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必妄自菲薄,布叶特爵士。比起正面的敌人,背后的刀剑更加防不胜防。”岑青轻松化解两人的紧张,微笑说道,“和我讲一讲北境的事,我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说话间,他转身走入室内。
荆棘女仆将房门拉得更开,示意两人跟上。
“不要让陛下等待。”她提醒道。
两人站直身体,各自深吸一口气,稳定好情绪,方才一前一后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