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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域之主 来自远方 37553 字 2个月前

第21章

茉莉从塔内走出,转达岑青所言。

鉴于上一次的经历,此行仍未能见到塔中的王子,弗兰心中早有准备,并未感到如何吃惊,也无丝毫不满。

“陛下的礼物。”

他托起随身携带的水晶盒,郑重交给茉莉。

盒身四四方方,晶莹剔透。

盒盖雕刻两只巨鸮,一左一右拱卫宝石树。

树冠分出大量枝杈,纹路细腻,惟妙惟肖。枝头镶嵌细碎的晶石,代替树叶存在,散溢出点点银辉。

不提盒中的礼物,它本身就是一件稀世珍宝。

水晶盒通体透明,内层却笼罩一层薄雾,源于巫灵王的力量。不开启盒盖,很难猜出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茉莉接过水晶盒,递出装有信件的木盒。

盒子很眼熟,金灿灿的颜色,纹路也似曾相识。

不出意外,这又是一只信匣。

弗兰手捧木盒,抬头望向高处。

目光所及,不确定岑青所在的房间,无法捕捉到他的确切位置。

他对岑青愈发好奇,进而萌生某种猜测,这位血族王子要么热爱文字和诗歌,要么就是聪明绝顶。在无法改变自身处境的情况下,他以巧妙的手段取悦陛下,先一步铺垫前路,为自己的未来打造根基。

聪明、神秘、漂亮,不拘泥于教条,行为目的明确,相当适合陛下。

这场关于两个王国的盟约,或许会有更多惊喜。

弗兰这样想着。

交换过礼物,弗兰无意久留,飞身登上巨鸮,站定在宽阔的鸟背上。

巨鸮展开双翼,唳鸣一声腾空而起。

在弗兰的刻意引导下,巨鸮绕着黑塔盘旋一周,随即飞跃宏伟的城池,越过高高耸立的城墙,利刃一般划开乌云振翅远去。

巨鸮飞行速度惊人,转眼间消失踪影。

彼时,消息刚刚传入金岩堡。

得知巫灵现身黑塔前,戈罗德吃惊不小。他匆忙暂停宴会,从王宫中派遣使者。

马车驶离王宫,车上人连番催促。车夫用力挥动缰绳,车轮飞速擦过地面,沿途几乎飙出火星。

车辆抵达目的地,不想却扑了个空,黑塔前遍寻不见巫灵和他的巨鸮。

拉斯金子爵走出车厢,怀疑的目光四下逡巡。

他看向塔前的女仆,又扫两眼忙进忙出的地精,神态高傲,纡尊降贵般开口:“巫灵因何而来,现在在哪里?”

拉斯金是一名新贵族。

他的家族依附外交大臣扎克斯,在左娜成为王后时鸡犬升天,依靠谄媚和奉承获得子爵爵位。其本人在宫廷中任职,专为国王传递消息,偶尔也负责刺探贵族情报。

其所处的阵营天然与岑青对立,从最初就决定了双方是敌非友。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询问。”茉莉瞥他一眼,轻飘飘吐出一句话,没有再多给半个眼神。

无视拉斯金骤变的神情,荆棘女仆带着礼物转过身,背影消失在黑塔门后。

地精同样不打算理他。

绿色的身影频繁出入黑塔塔门,严格对照清单,将物资分门别类搬运上马车。

多条队伍川流不息,地精们肩扛手提,忙得不可开交。过程中没有任何混乱,速度始终如一,像是放大版的蚁群。

几名黑骑士策马走来。

从方向上看,他们来自马厩。

骑士们在台阶前下马,从口袋里取出糖块,熟练地喂给自己的战马。

这是佩诺尔特传授的经验,对脾气暴烈的平原战马极其有效。

在甜美的糖块面前,最高傲的战马也会低下头,任由黑骑士给自己佩戴马具,梳理鬃毛。顶多在不舒服时晃动脖颈,踏着前蹄打几个响鼻。

众人兀自忙碌,各行其是。子爵阁下被当场无视,忽略彻底。

见识到自己的处境,拉斯金羞愤交加,还算英俊的面孔变得扭曲。

“我是陛下的使者,你们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他上前半步,探手抓想尚未离开的女仆,语气凶恶,“难道是第一王子命令你们这样做,让你们蔑视国王的权威?!”

他抓住的是卷丹。

女仆中最精通草药的那一位。

啪嗒。

卷丹手中的袋子落地,袋口敞开,精心炮制的草药散落遍地。

这是她耗费数个夜晚,从数百种药材中精心挑选,专门为王子殿下准备的制药材料!

盯着地上的狼藉,卷丹的瞳孔倏然变色。

没有任何预兆,她脚下腾起黑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身,上本身近乎九十度扭转,单手抓向拉斯金的脖子。

她的指甲变得尖锐,暗红从尖端向内蔓延。

这是荆棘的毒。

一旦被划伤皮肤,毒素进入血液,伤口会不停溃烂,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察觉到危险,拉斯金迅速向后撤退,利落拔出佩剑,意图斩断卷丹的右手。

剑身刚刚出鞘,身后突有劲风袭来,一抹冰凉抵在他的脖颈右侧,困住他的动作。

紧接着,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惊出他一身冷汗:“子爵阁下,如果你想保留漂亮的脑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剑刃锋利,气息森冷,压力如有实质。

拉斯金很想逞一回英雄,理智却将他拉回现实,警告他不要意气用事、

他维持左手把住剑鞘,右手向外拔剑的姿势,斜眼看向身后,视线捕捉到一张俊朗的面孔,黑骑士队长米诺。

此刻,米诺的佩剑就抵在他的脖子上,不需要多用力,只需稍稍下压,就能划开他的喉咙。

“我是陛下的使者,肩负使命而来,你不该如此无礼。”拉斯金强调自己的身份,故作强势,实则色厉内荏。

米诺嗤笑一声,嘲笑对方的天真。

他故意拉长声音,以一种磨损人意志的强调说道:“我是王子殿下的骑士,只效忠我的主人。黑骑士的行事作风,我想你应该有所耳闻。”

“所以,这一切是王子的命令?”拉斯金绷紧声音问道。

“收起你肮脏的心思,别妄图设置语言陷阱,也别想构陷王子殿下。否则,结果不是你能承受的。”米诺进一步欺近拉斯金,声音冷冽丝滑,恍如毒蛇吐信,“我不仅会杀了你,还会灭亡你的家族,让你们在痛苦中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以黑骑士之名发誓,我绝不食言。”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拉斯金心头狂跳,不禁怒火中烧。

愤怒冲破理智,他忍无可忍,正想不顾一切反击,茉莉突然去而复返。

她提着裙摆走下台阶,拦住还想动手的卷丹,同时向米诺示意,杀了拉斯金对王子殿下没有任何好处。

“使团即将出发。”她说道。

这个时候没必要横生枝节,最好能维持表面和平。

黑塔如此,相必王宫也是一样。

“拉斯金子爵。”茉莉朝对方颔首,态度实属一般,但也不能吹毛求疵,断言她对贵族缺乏尊重。

颈侧的剑移开,压迫感随之消失。

拉斯金控制住摸向脖子的冲动,抬头看向对面的女仆,态度尽量克制:“陛下派我来不是挑衅,专为了解巫灵造访的意图。”

茉莉眼底闪过惊讶,终于认真审视对方。

想起岑青的吩咐,她没有隐瞒:“他奉雪域之主的命令,向王子殿下赠送礼物。”

拉斯金愣在当场。

礼物?

雪域之主?

送给第一王子?

“你所言属实?”他太过于震惊,下意识问道。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必要说谎。”茉莉抬起下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谎言很容易被拆穿,尤其是关于雪域之主,难道不是吗?”

拉斯金并不愚蠢。

他清楚这件礼物的分量,更清楚事情一旦传开,会给王城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无法继续停留,必须尽快返回王宫向国王陛下报告整件事。

“请等一下,子爵阁下。”见拉斯金要走,茉莉开口叫住他,“殿下希望您能向国王陛下转达两件事。”

“什么事?”拉斯金顿住脚步。

“陛下之前做出承诺,理应尽快兑现。千湖领的任命书,一份更正后的地图,加盖国王陛下的印章。之前送来的那份存在错误,和文献上有极大出入。”茉莉毫不客气,揭穿戈罗德背地里的阴暗心思,“另外,陛下承诺给王子殿下的奴仆,最好在出发前凑齐。”

岑青的要求很合理,拉斯金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胡乱地点了点头,随即脚跟一转登上来时的马车,加速返回王宫。

目送他离开,茉莉正要进入塔门,忽然被黑骑士叫住。

“什么事?”她停在原地,以高出两级台阶的距离,平视对面的黑骑士。

“雪域之主给王子殿下送了什么?”米诺代表众人开口,表情和声音都充满了好奇,与几分钟前的杀气腾腾截然不同。

“一枚戒指。”茉莉没有隐瞒。

“戒指?”黑骑士们发出惊呼。

“上面刻有巫灵图腾。”茉莉又抛下一记惊雷,炸得黑骑士们头晕眼花。

镌刻种族图腾的戒指,巫灵王特地派人送来,任谁都能猜出这份礼物的象征意义。

在黑骑士的惊呼声中,荆棘女仆施施然转身,背影消失在黑塔门后。

这次没有人再叫住她。

米诺几人目送她离开,转而面面相觑,迅速交换意见。

“巫灵王,赫赫有名的铁血暴君,真是想不到。”

“难道是我们被流放得太久?”

“进入雪域,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希望如此。”

“或许我们之前都想错了。”里贝拉靠在马背上,嘴里咬着一截甘草,是从卷丹手中讨来。

“想错了?”其余黑骑士看向她,眼神透出不解。

里贝拉拽出甘草,用指腹捏着转动,笑容颇有深意:“殿下的这次婚姻,很可能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黑塔中,茉莉回到岑青所在的房间。

推开房门,刚好撞见岑青离开窗台,走回靠近壁炉的椅子旁。

精美的水晶盒敞开在桌上,盒内空空如也。里面的戒指被岑青拿在手里,正对光细照。

指环呈亮银色,戒面雕刻巧妙,展翅的巨鸮依附在指环外侧,两只眼睛的部位镶嵌宝石,凝聚暗夜一般的色泽。

岑青很喜欢这份礼物。

无论材料、工艺、还是象征的意义。

最重要的是,它将带来的影响。

“主人。”茉莉走到近前,展开放在一旁的外套,仔细披在岑青身上,“您应该注意保暖。”

“无妨。”岑青嘴里这样说,但没有拒绝女仆的好意。

他坐回到椅子上,长大一圈的雪豹绕过他的脚下,在他腿边趴了下来。不同于之前的桀骜不驯,它变得很是乖巧。

非是个性改变,单纯为食物折腰。

岑青没有收起戒指,直接戴到自己的手上。

尝试过小指,发现不合适。食指和拇指也存在差距,戴上去有些别扭。

无名指刚刚好。

大概是命运使然?

岑青目光微闪,任由冰凉的指环滑过指尖,轻松滑落他的手指,在指关节后停住,完美契合,如同量身打造。

岑青举起手,凝视戒面图案,无声地笑了。

“国王陛下会很头疼。”

不是猜测,而是肯定。

戈罗德试图剥夺岑青的一切,榨干他最后的价值,结果却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岑青利用联姻反将一军。

之前要回部分遗产,口子已经撕开。

有了这份礼物,戈罗德必须认真考虑岑青之前的话,正视他可能带来的威胁。

“讨好一名暴君很难,激怒他却相当容易。同样地,如果他喜欢我,一名暴君会对宠妃如何纵容,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岑青收拢手指,戒面反光映入眼底,于漆黑中泛起冰冷,“希望我们的陛下足够聪明,别被酒精侵蚀大脑,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殿下,要提防他狗急跳墙。”茉莉认真提醒。

“使团即将出发,就目前而言,他没有能替代我的人选。除非想放弃结盟,破坏这场联姻,否则他不会冒险。”岑青靠向椅背,单手探过桌面扣上水晶戒盒,指腹擦过盒盖上的图案,感受细微处的不同,心情越来越好。

“我有把握,他会如我所愿。”

事实正如岑青所想。

拉斯金子爵回到王宫,如实上报巫灵的来意,并转达岑青的要求。

戈罗德火冒三丈,当场大发雷霆。

“该死的,他以为我拿他毫无办法?!”

一把挥开怀中的美人,戈罗德摔碎酒杯,在王座前来回踱步,气势汹汹,仿佛一头困兽。

事实上,他的确对岑青毫无办法。

他猛然间发现,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似一颗雪球越滚越大。

他不可能对岑青如何,不能囚禁他,更不能杀死他。除非他想放弃结盟,不然地话,他的儿子注定有恃无恐。

替换联姻人选?

不提没有合适的对象,仅凭巫灵王派人送来礼物,这件事就是空谈。

“真是我的好儿子!”

戈罗德停止踱步,侧头看向王座。

阴森的视线描摹王座上古老的雕刻,脑海中浮现岑青的面孔,某一刻,与他逝去的妻子重合。

他用力攥紧拳头,锋利的指甲楔入掌心,引发一阵刺痛。

“你死了!”

“你已经死了!”

“我才是这个王国的主宰!”

“我是国王!”

戈罗德的声音由低变高,他开始大声咆哮。

他的情人蜷缩到王座背后,惊恐地看向他,抱着双臂抖个不停。

拉斯金下意识后退,声音惊动戈罗德,在猩红的眼睛望过来时,他不由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你说,你来告诉我,我才是国家的主宰!”戈罗德陷入莫名的狂暴,大手抓住拉丝金的衣领,力气大到能勒断他的脖子。

“是、是的,陛下,您是、您是主宰!”拉斯金艰难出声,在濒死的边缘痛苦挣扎。

禁锢突然消失。

衣领被松开的一刹那,他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奈何他不能。

他只能小心地爬起身,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因恐惧弓腰驼背,视线瞄向上首,提防戈罗德再次动手。

好在戈罗德没有继续发疯。

他转身坐回到王座上,双臂搭着扶手,手掌自然垂落。有血珠缓慢滑过指尖,染红王座上镶嵌的宝石。

经过漫长的心理建设,他终于开口:“我会答应他的请求。你传话给扎克斯,让他去为第一王子挑选奴隶。”

“遵命,陛下。”接到命令,拉斯金如蒙大赦。他没有片刻犹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大厅,进入门后的走廊,如同在躲避洪水猛兽。

戈罗德坐在王座上,他的情人谨慎地靠过来,顺从地倚靠在他腿上。

国王陛下没有出声。

他又一次陷入沉思,猩红的双眼锁定虚空,眼底涌出无尽恶意,又在下一刻被迫熄灭。

大手抓住椅子扶手,手指用力,锋利的指甲在金属材料上留下清晰的划痕,凌乱深刻,一如他此时的心情,阴暗、暴虐,怒火无处宣泄。

他输了。

输给他的儿子。

岑青索取的何止是地图和奴隶,他在认真警告自己,任何妄图夺取他一切的举动都会招来报复,或早或晚。

珠宝,领地,他的王位继承权。

这一刻,戈罗德终于清醒认识到,将岑青送走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想法。

然而事成定局,无法更改。

无论今后遭遇什么,他都必须承受,独自咽下这枚苦果。

第22章

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持续整夜的暴雪终告一段落。

风格外冷,呼啸着席卷城内,打在木头制作的门上,门轴发出危险的吱嘎声,门板爬上裂缝,随时可能倒塌。

金岩城北区,凌乱建起大片泥巴房。

这些房子低矮简陋,由泥块和木料堆砌,杂乱地排列在一起。房屋中间穿插曲折的小径,窄巷两侧挤挤挨挨,杂乱五章,完全和秩序不搭边。

大部分屋舍年久失修,门窗低矮简陋,墙壁脏污斑驳,棚顶出现裂缝和缺口。

严寒的冬日里,狂风不断,压在屋顶的茅草被风卷走,腐朽的房梁裸露在外,冷风不断灌入室内,住在里面恍如置身冰窖。

这里生活的全是奴隶。他们不分种族都被套上镣铐,一股脑塞进来,在鞭子和棍棒下艰难度日。

这里也被称为奴隶圈,极具侮辱性的称呼。

顶多容纳几万人的房屋建筑,硬生生挤进十几万,生活环境异常恶劣,奴隶们的健康状况也变得糟糕。

暴雪之后,泥巴房中总会抬出多具尸体。

数量最多的时候,直接超过三位数。

他们多数是被冻死,或是被抢走食物饿死。还有的是与旁人发生龃龉,被暗中下黑手,于沉睡中死于非命。

奴隶来自不同种族,互相存在仇怨不算稀奇事。

平静、祥和是奢望,残酷的欺凌和死亡才是这里的常态。

今日同样如此。

天光放亮,破烂的木门陆续被推开,包裹着麻布的奴隶接连走出房子。

他们佝偻着身体,脚步颤颤巍巍。之所以早起,非是过于勤快,而是不得不把死去的家伙拖出来,避免在房子里发臭。

“这次死的是山地人?”

“是几个混血。”

“大脚人。”

“还有长毛人。”

“这是个兽人?也是混血,大概有三到五种血统。”

“那边有个血族。”

“真是稀奇。”

“管好嘴巴!”

提到血族奴隶,众人讳莫如深,多数闭上嘴不再多话。

太阳越升越高,奴隶们陆续开始行动。

日复一日,他们重复着相同的轨迹,没有任何改变,未来的日子也毫无指望。

好在泥巴房不是更低等的窝棚,每天能领到少量食物,不至于和死去的倒霉鬼一样被扔上拖车丢去城外。

奴隶们表情麻木,动作却干净利落。

他们或抬或拖,带着死去的尸体,迈步走向停靠在路旁的拖车。

说是拖车,不过是几张长木板拼凑,再用绳子捆扎起来。

拖车前方隆起一个大雪堆,奴隶们走近时,雪堆迅速抖动,块状的积雪簌簌掉落,现出一头巨大的红毛疣猪。

这头疣猪异常肥壮,体型大得超出常理。

它身长超过两米,肩高超过一米。背部宽厚,覆盖一排浓密的红毛。脑袋上竖起针状的骨刺,鼻子嘴巴向前凸出,鼻孔两侧冒出弯曲的獠牙,尖端锋利,能轻易划开奴隶的肚子。

看到它,奴隶们不自觉双腿颤抖。

这头疣猪性情凶残,常会毫无预兆地发脾气。它很喜欢撕扯能动的活物,奴隶就是最好的凌虐对象。

“小心点。”

奴隶们心生忐忑,不约而同放慢脚步,行动谨慎无比。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生命微不足道,血族不在乎泥巴房里死去多少人。

总会有补充,没必要为几个奴隶浪费力气。

他们不想死,只能告诫自己小心,放下尸体后以最快的速度逃走,避免被疣猪咬伤拖走,不幸沦为它的早餐。

奴隶的脚印散落在雪中,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在泥巴房和拖车间延伸,看上去十分凌乱。

多数人没有鞋子,只能用布裹着脚踩在雪里。受寒冷侵蚀,脚趾很容易被冻伤掉落,他们却习以为常。

车板上覆盖积雪,透白晶莹,像铺平的棉花糖。

洁白下压着斑斑血污,全来自死去的奴隶,既有自然死亡,也有被疣猪咬死,在痛苦中结束生命。

奴隶们动作迅速,尸体叠放到车板上,快速向后撤退。

可惜的是,他们依旧不够快。

几个男人落到最后,他们或许不该称为男人,更像是未长成的少年。

疣猪准备享用它的早餐。

可怕的嘴巴张开,从身后顶向目标,一个少年被獠牙划伤手臂,拼命在地上翻滚,侥幸活得一命,他的同伴就没这样的运气。

后者被獠牙刺穿胸膛,直接被串在牙齿上。

鲜红的血喷溅而出,伤口处冒出热气。

血色串联成线,尚未落地已经凝结,坠成一颗颗暗红的珠子,接连陷入残雪之中。

疣猪捕获目标,熟练地左右摆动头颅。

死去的少年像无助的风筝,从伤口处裂开,被疣猪一口接一口吞噬,场景恐怖骇人。

同样的情形每隔数日就会发生,奴隶们从恐怖变得麻木。

他们失去情感,无法对同伴投注任何怜悯。

为了活命,他们必须拼命奔跑。只要逃回泥巴房,他们就能安全。

疣猪没有吃饱。

它甩开拖车,踩着血迹追逐逃跑的猎物。

四条腿踏过积雪,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浑似一座肉山碾压向奔逃的奴隶。

奴隶们没有呼救。他们心知肚明,没有人会来救自己。

那些城头上的血族士兵,他们更乐得袖手旁观,视杀戮为一场乐子。

有奴隶踩到藏在雪下的冰块,不慎滑到。腥风瞬间袭来,恐怖的大嘴近在咫尺,他不必回头就知道疣猪离他有多近。

他不想死!

他不顾一切想要自救。

求生的意志爆发出奇迹,扣住他脖子的锁链出现裂痕,瞬间断成两截。

他变成一株铁木扎在地上。

树根蜷缩,树冠稀疏,树身不够高大,树干堪堪抵住獠牙,没有像血肉一样被扎穿。

千钧一发之际,他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嗡!

控弦声传来,三支箭矢破风,两支钉入疣猪的眼睛,另一支贯穿它的背部,刺穿了它的内脏。

疣猪遭遇重创,身体僵硬在原地,却没有立刻死去。

它抛开伤痕累累的铁木,精准找到箭矢袭来的方向。

两队骑士,一队穿着明亮的环甲,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手中抓着短矛。另一队披覆锁子甲,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并不统一,气质更加彪悍。

放箭的骑士来自后者。

她没有佩戴头盔,手中举起一把硬弓。风吹起她的卷发,现出一双锐利的眼睛,莫名使人胆寒。

伤痕累累的铁木倒在地上,背光看向女骑士。发现她很漂亮,也相当可怕。

骑士的队伍中有两辆马车,一辆带有扎克斯伯爵的家徽,车主的身份不言而喻。穿戴环甲的骑士全是他的护卫。

另一辆车略显奇特。

车厢朴实无华,车轮镶嵌铆钉,类似百年前的工艺。

拉车的不是驽马,而是两头巨大的豪猪。

驾车的是地精,身上包裹暖和的外套,他还有靴子和斗篷。大脑袋戴着帽子,特别缝制的帽耳能保护他的耳朵,避免在寒风中冻伤。

愤怒的疣猪冲向车队,拼尽最后的力气发起攻击。未等靠近,脚下突然冒出大丛荆棘。

锋利的荆棘自下而上捆绑住它,荆条持续收紧,尖刺扎穿它的皮肤,刺破他的脂肪,在血肉中疯狂生长。

红毛疣猪发出痛苦的嚎叫,挣不开可怕的荆棘,血肉沦为荆棘的养分。

黑色荆棘拔地而起,聚拢攒在一处,堪比参天巨木,将惨叫的疣猪顶上高处。

撕拉——

裂帛声中,疣猪四分五裂,如同被它杀死的奴隶。

血水和碎肉从天而降,四散零落在地面。

呆滞的奴隶突然活过来,他们不顾一切扑向掉落的肉块,抓起来塞进嘴里。有的没抢到肉,握住凝固的血啃咬,不顾寒冷拼命向下吞咽。

泥巴房全部打开,更多奴隶蜂拥而出,加入对食物的争夺。

局面即将失控,黑骑士同时拉满弓弦,锋利的箭矢呼啸而至,倾斜着扎入地面,有的贴着奴隶的脑袋飞落,惊险擦过他们的眼睛。

混乱尚未掀起就被强行熄灭。

奴隶们受到震慑,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

看到对面的黑骑士,他们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因害怕匍匐在地,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两辆马车同时推开车门,扎克斯伯爵踏着车凳走出车厢,抬眸看向制止混乱的黑骑士,眼神晦暗不明。

他又转向岑青的马车,双手在斗篷下交握,转动着拇指上的戒指,心头的阴云更加浓重。

车厢门敞开,茉莉率先走出马车,站定在车旁。

其后是一道瘦削的身影。

他身材高挑,肤色白皙,头发和眼睛恍如夜色,天生的矜贵和雅致。只是站在那里便如一道风景,牢牢吸引众人的目光。

岑青初次来到北区,奴隶们不认识他,更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猜测他是一名大贵族,遵循本能,在他靠近时纷纷避开。

岑青越过众人,径直走向受伤的铁木。

茉莉亦步亦趋跟随。

对于岑青亲自来挑选奴隶,荆棘女仆很不赞成。但对方坚持,她也毫无办法。

“抬起头。”岑青停在铁木头前,靴子上的宝石反射微光,刺痛了对方的眼睛。

铁木解除树人形态,全身伤痕累累。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仰视面前的岑青,不确定对方是否要惩罚自己,因畏惧脸色煞白。

“别害怕。”岑青矮下-身直视铁木,手指提起铁木的下巴,声音柔和,“告诉我你的名字。”

由于他的动作,斗篷下摆拖在地上,精致的布料沾染一层碎雪。

阳光洒落在岑青头顶,黑发浮现金色光晕,柔和他的眉眼。

铁木呆滞地仰望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发誓,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即使是在梦中。

他以为自己见到了黑发的神明。

“我、我叫铁木。”

“你的种族?”

“铁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铁木慌忙补充,“我想说,我是、我是树人。”

岑青愣了一下,随即绽放笑容。

他歪了下头,微笑看向铁木:“我需要随从,你是否愿意跟随我?”

“跟随您,随从?”铁木的脑袋昏昏沉沉,比起现实,这更像是自己濒临时的一场美梦。

“我会解开你的镣铐,给你衣服、鞋子、还有食物。只要你跟随我,忠诚于我,发誓永不背叛。”岑青一边说,一边观察铁木脸上的变化。

期待,疑惑,震惊,欣喜若狂。

铁木的表情很容易懂。

他不知道岑青的身份,唯一能肯定的是眼前的人地位很高,极可能是大贵族。

这样的人没必要欺骗一个奴隶。

不假思索,他匍匐在岑青脚下,亲吻他靴子前的残雪。

“我发誓追随您,忠诚您,您可以随意驱使我,像驯服一只猎犬!”

铁木开了一个好头。

有他为先例,在场的奴隶都不免心动。麻木的心脏疯狂跳动,死水一般的日子出现新的期盼。

岑青站起身,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茉莉和黑骑士。

“两千名奴隶,你们来筛选。我只要最好的。”他说道。

“遵命。”

荆棘女仆和黑骑士一同领命,分头行事,抓紧在泥巴房中挑选。

岑青走向马车,越过属于扎克斯的骑士,对方自动让开道路。

他来到扎克斯对面,缓慢拉紧身上的斗篷,慢条斯理说道:“扎克斯伯爵,听闻你是使团中的一员?”

“是的,殿下。”扎克斯谨慎颔首,“很荣幸,我被陛下授予正使头衔。”

“那么,我给你一个忠告。”岑青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目光幽深,言辞间是明晃晃的威胁,“如果你想顺利完成使命,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巴,在向国王陛下汇报时。”

他放下手时,无名指上的指环闯入扎克斯眼底。

巨鸮牢牢盘踞戒面,镶嵌的晶石反射阳光,华丽、冰冷、刺目。

“您在威胁我?”扎克斯沉声道。

岑青对扎克斯的愤怒不屑一顾。他表情不变,声调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忠告。”

扎克斯凝视着他,试图让自己更有气势。

很可惜,他失败了。

“我会如您所愿。”他收回视线,声音低沉。

“聪明的选择。”岑青微笑颔首,转身返回马车。斗篷下摆随风翻出内里,落入扎克斯眼中,渲染一片猩红。

当日,岑青敲定两千名奴隶,比戈罗德允许的数量超出一倍。

扎克斯主动帮他隐瞒下来,没有透出半点口风。

戈罗德被自己的宠臣蒙蔽,麻痹在醇酒和美人的温柔乡中,对此毫不知情。

在关乎生死的大事上,扎克斯忘记自己发下的誓言。

当选择是自己的脑袋,他的忠心轻易偏斜,对国王陛下的诚实变得不再重要。

欺人者人恒欺之。

戈罗德以欺骗的手段攫取权利,终将切身体会到个中滋味。

同一日,在遥远的暴风城,巫灵王向群臣宣布一个重要决定。

“我将前往边境,亲自迎接我的新娘。”

水晶王座上,雪域之主发下旨意。他正身靠向椅背,长发似银瀑流泻,与衣襟上的花纹相映成辉。

“您的愿望就是一切,陛下。”

巫灵们没有任何异议。

他们遵奉巫灵王的决定,积极地为王驾出行做好安排。

巫灵们众志成城,团结一致,只为巫灵王能顺利结束单身。

谁敢在这个时候挑刺,必然被打成异端,直接挂到城头的旗杆上,畅快地吹几夜冷风。

第23章

距离使团出发日期愈近,王宫和黑塔默契地维持表面和平,王城内波澜不兴,一片风平浪静。

庞大的车队集结完毕,各类物资准备齐全,悉数装箱运上马车。

马车排成长龙,车厢全部装满。远远望去,似一座座隆起的小山。

依照与巫灵的预定,血族使团将冒雪出发,在凛冬结束前抵达北部边境。

正使定为扎克斯伯爵,副使包括多人,既有老牌贵族也有新兴势力。

最值得瞩目的是西科莱姆,他是丞相巴希尔的儿子,公然与父亲决裂,继承了母亲的爵位。

此外,拉斯金子爵也在副使队列中。

一改平日里的张扬,他表现得异常低调。尤其是在岑青的随从经过时,他安静得异乎寻常,难免使熟悉他的人心中生疑。

“拉斯金,你怎么了?”罗伯特和赖利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膀。

两人同为骑士队长,手下各领数百骑兵,在新兴贵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他们没有穿着铠甲,都身着华丽的外套和长裤。靴子打了鞋油,手套上有家族徽章,看上去十分惹眼。

貂皮斗篷披在肩上,下摆刚好压在小腿中部,外层有漂亮的花纹,衬里厚实,能有效抵御寒风,十分保暖。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我怎么了?”拉斯金皱眉看向赖利,又扫一眼罗伯特,拍掉肩膀上的手。

“你的表现很异常。”罗伯特左臂环过胸前,右手两指托着下巴,怀疑地审视拉斯金。他容貌俊朗,鼻梁高挺,下颌线锋利,气质十分阳刚。看人时瞳孔微缩,反射冰冷的色泽。

“我也这样认为。”赖利赞成地点点头。他和罗伯特身高相当,长相也很漂亮,气质少去攻击性,看上去更加温和。

撇开外貌和气质因素,认真观察他们的眼睛,就会发现两人并无区别。

本质上一样冷血,是不折不扣的黑暗种族。

“我在想岑青殿下。”

十分意外地,拉斯金没有闪烁其词。

他向好友坦诚之前在黑塔的经历,告知对方荆棘女仆的强势,几乎令他难以招架。

“她们让我感到恐慌。感觉过于尖锐,我感受到威胁,不得不重视。”拉斯金试图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女仆的底气必然来自她们的主人。”

“所以,你认为是王子殿下授意。你打算对付他?”赖利斟酌措词,压低声音问道。

“对付?不,我从没有这样想。”拉斯金连忙摆手,谨慎地观察四周,认为这个猜测过于荒谬,“我只是在想,如果他怀恨过往经历,送他前往雪域当真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罗伯特和赖利对视一眼,不由得陷入沉默。

半晌后,罗伯特用力抓了抓头发,枣红色的短发变得乱糟糟,鸟窝一样堆在头顶。

他被拉斯金的言辞搞得忧心忡忡。

“国书已经送出,上面有国王的签字和印章。雪域的巫灵特地送来礼物,消息已经传开。就算你说得在理,也没人会相信你。他们会故意忽略你的担忧,指责你居心叵测,试图扰乱和破坏盟约。”他说道。

赖利紧跟着补充:“就算有人相信,又能如何?”

是啊,又能如何。

三人停止交谈,驻足原地,都感到心情复杂。

一支骑士小队策马走过,横向距离不超过十米。

这支队伍包括三十名骑士,全部穿着黑甲,胯-下的战马又高又壮,奢侈地佩戴全副马具。

他们头戴铁盔,脸上覆盖面具。武器背在肩后,或是绑在马背上,身上没有更多识别标志。即使戴着同样的指环,此时也藏在手套中,没人能轻易看见。

骑士身后跟着大量地精。

他们肩膀上扛着绳索,绳索另一端牵引大小不同的豪猪,来自至少三个种群。只有地精懂得驯养豪猪,还能将它们养得很好。

这些豪猪将代替马和骡子,出现在岑青的队伍中。它们身上的长刺能起到固定作用,遇到危险时就会变成致命的武器。

“是黑骑士。”认出经过的队伍,拉斯金的表情更加阴沉。

罗伯特和赖利听过这些骑士的传说,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出声,沉默地目送队伍离开。

黑骑士和地精的队伍过后,大批换装的奴隶紧跟着走来。

和初至黑塔时相比,他们变得截然不同。

破烂的麻布被丢弃,他们穿上保暖的袍子和护腿。布料很粗糙,但能包裹住躯干和四肢,避免冻伤。

他们还有了帽子和鞋子,手指上的冻疮获得治疗,涂抹上女仆配制的药膏,哪怕痛痒难耐也舍不得擦掉一点。

追随第一王子的日子简直像在做梦。

他们吃到生平第一顿饱饭,首次在温暖的房间中入睡,事情好得让人难以置信。

得知要跟随岑青前往雪域,他们没有任何抵触。不需要管事挥舞鞭子,他们就争相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荆棘女仆走出黑塔,对奴隶的转变略微惊讶,很快又心生了然。

尤其是曾在地牢中度过百年的卷丹等人。

“很容易理解。”

重获自由的一刻,除了对戈罗德仇恨,她们更加感激岑青,发誓效忠他,直至生命终结。

“这些人也是如此,没什么不同。”

保暖的衣物,能填满肚子的食物,珍惜的药膏。最重要的,让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

这是岑青给他们的。

他们也将努力回报,尽自己的一切。

队伍集结耗费数日。

包括人员调度,物资清点,以及杂七杂八的事情,城内不得不单独开辟出一片营地,专为停靠车辆。

扎克斯不敢有丝毫马虎,凡事亲力亲为,意外扭转他的风评。

在贵族的评价中,他不再只是佞臣,也具有一定能力,勉强匹配得上他如今的地位。

“马车,粮食。”

“礼物的箱子,宝石、珍珠和皮毛全部分开。”

“战马的饲料,谁把饲料搞混了?”

“该死的,你们耳朵之间长的是什么,石头吗?!”

走在营地中,四处都是咆哮声,来自记录员、骑士队长、以及指挥奴隶的管事。

贵族们的马车各据一方,不同家族泾渭分明,很难混同。

这种情况在岑青的队伍出现时发生改变。

首批抵达的是黑骑士,也就是拉斯金三人目睹的队伍。

第二批是荆棘女仆,她们身后同样跟着地精,还有少数和铁木一样的奴隶,充任王子的仆从。

岑青最后出现。

他从黑塔走出时,恰好遇到大雪初停,天空开始放晴。

醒目的彩光坠下云端,光束漫射开,在地面投下水波状的光影。

梦幻场景持续数十秒,遭遇层云挤压,方才彻底消散。

“殿下,该上车了。”茉莉走在岑青身侧,提醒他时间已经不早。

岑青收回视线,迈步走下台阶,登上停在塔前的马车。

在他身后,黑塔外墙上的荆棘大面积剥落。

落地之前,无数荆条穿入窗内,搜寻城堡每一个房间,带走能移动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装饰物、家具、地毯和灯台。岑青的大床也被拆掉,床板、床柱和床垫分批运出房间。

如非情况不允许,荆棘恐怕会拆掉黑塔,在岑青未来的领地照原样重建。

“老巴克。”茉莉站在台阶上,操控荆棘打包行李,不忘召唤塔内仅剩的地精。

她连唤数声,几个佝偻的身影方才出现。

他们身材矮小,满脸皱纹。招风耳垂挂在脑袋两侧,像折断的扇叶。

“上去。”茉莉指了指荆棘编织的小车,车上有撑起的顶子,搭上兽皮就能保暖。

老地精们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也会被带上。

“殿下真的愿意带走我们?”

“当然。”茉莉环视这些牙齿几乎掉光的地精,严肃说道,“我早就对你们说过,殿下决定带走所有地精。”

“可我们已经老了,变得毫无用处。我们甚至拿不起菜刀……”

“停住。”茉莉立刻打断对方,重述岑青的命令,“殿下的意思很明白,不要存在任何怀疑。你们照顾他百年,一直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他即将离开金岩城,必然不会舍弃你们。当然,如果你们另有打算,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地精们眼眶发红,抬起胳膊用力擦去眼泪,朝着马车的方向匍匐在地。

“我们愿意跟随殿下,直至回归大地!”

“哪怕我们死去,骨头在土中腐朽,灵魂也会忠诚地守卫王子殿下!”

等地精们从地上爬起来,茉莉朝拖车的方向一指:“快上去,别耽搁时间。”

“先等等,我们还有老伙计。”老巴克放松下来,突然变得身姿矫健,走路都带着风。

他转身回到塔内,不多时,牵出一头同样老迈的豪猪。

这只豪猪几乎和他一样老,黑塔中的豪猪很多都是它的子孙。

它被养得很不错,年纪虽老,体格依旧强壮,速度和耐力保持良好状态。照样能拖着地精们长途跋涉,在雪地中日夜穿行。

“它可以拉车,能带上它吗?”老地精抓着豪猪刺,试着同茉莉商量,“我可以保证,它绝不会成为累赘。”

“茉莉,带上它吧。”岑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推开车窗,听到女仆和地精的对话,目睹地精的动作,愿意满足他们的愿望。

“殿下点头,那就带上吧。”茉莉说道。

“感谢殿下!”

地精们顿时眉开眼笑。

他们将豪猪带到拖车前,熟练地为它套上绳子。

几人动作熟练,干活时相当利落,仿佛一夕间返老还童,重新找回了青春。

从黑塔前往营地,需要穿过半座城市。

岑青靠坐在车内,雪豹幼崽趴在他的膝头,正呼呼大睡。

透过车窗能听见各种声音,人声、车轮声、脚步声、以及呼啸的风声。

从诞生至今,他从未认真看过这座城市。

今天也是如此。

“殿下,前面是主人的行宫。”

车辆途经一条街道,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嘈杂的声音消失无踪,似空间转换,闯入另一个世界。

“母亲的行宫?”

“是的,您就是在这里出生。”茉莉坐在岑青对面,犹豫片刻推开车窗,指向不远处的建筑,“她最后的时光也是在这里度过。”

岑青抬眸向外望去。

大雪停歇,风依旧冷,打在脸上像刮骨的刀子。

车外视野开阔,道路上没有行人,路旁的建筑一览无余。

那是一座火红色的宫殿,热烈、奔放,与金岩堡截然不同,仿若两个极端。

百年时间,宫殿失去主人,辉煌的色彩变得没落。

建筑门窗紧闭,屋顶覆盖残雪,屋檐悬挂成排冰棱。

庭院内杂草丛生,在冬日里枯萎,充满颓败的气息。院内喷泉干涸,大门上锈迹斑斑,随时像要倒塌。

“自从主人去世,戈罗德就借口封闭宫殿,迁走这附近所有居民。这里本该属于您……”茉莉声音微哑,少见她如此失落。

岑青打量着不远处的城堡,漆黑的瞳孔映入雪光,浮现琉璃一般的色泽。

他收回视线,纠正茉莉的表述:“不,茉莉,你错了。”

“殿下?”

“这座美丽的建筑属于我,而非本该属于我。”他回头凝视茉莉,声音轻缓柔和,仿佛在述说情话,“包括金岩城,以及血族王国。”

茉莉怔怔地看向他,有一瞬间,她想起了战场上的殷王后。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她如同一团烈火,凡火光照耀处都将被她融化。

她的儿子则是另一个极端。

他如同月光,清冷剔透,柔和晶莹,似轻风捉摸不定。常会使人忽略光影下的危险,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请原谅我,是我的疏忽。”茉莉低下头,语气郑重无比。

“没关系,亲爱的茉莉。”岑青单臂搭在窗口,侧头枕在手臂上,笑意清浅,使人如沐春风,“我今日前往雪域,终有一天将会归来。希望你能帮助我,让我能更快实现这一切。”

“是,殿下。”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马车加速前行,车轮滚滚,穿过空旷的街道。

地精的拖车尾随在后,年迈的豪猪焕发活力,跑起来精神头十足。

大团荆棘似黑云翻滚,卷着从塔中带出的物资,一团团压过路面,追逐马车向前移动。

道路两侧的建筑物光速后撤,火红色的城堡被落在身后。

建筑在视野中逐渐缩小,直至湮灭在灰色雾霭中,彻底消失无踪。

午后时分,岑青的车辆抵达营地。

按照计划,队伍会在日落时启程,踏着夜色奔赴王国北部边境。

血族不惧怕阳光,但更喜欢月亮的光辉。

队伍出发时,众多车辆排成长龙,骑士策马排成数列,浩浩荡荡穿过城门。

城头旗帜飘扬,浑厚的钟声响彻夜空。

巴希尔等贵族现身城头,一同目送队伍离去。不管彼此间存在多少分歧,如今事成定局,他们都希望使团此行能够顺利。

戈罗德没有露面。

直至规模庞大的车队穿过雪海,消失在夜幕之下,城头始终未见国王陛下的身影。

贵族们很失望。

对于戈罗德的肆意妄为,他们有了更加清醒的认知。

“回去吧。”

丞相巴希尔率先转过身,斗篷下摆被风掀起,现出一袭暗色长袍。

暗沉的布料刺绣金线,鲜明的对比冲击观者视野,带来一种奢侈的震撼。

大臣们走在巴希尔身后,没有更多交谈,一路沉默地登上马车。

车辆穿城而过,贵族们推开车窗,眺望金岩堡的方向,目光明灭,闪烁各种复杂的情绪。

片刻后车窗合拢,一切隐匿在黑暗下,藏入雪夜中,再不显露半分痕迹。

队伍前行途中,大群乌鸦出现在天空,黑云般压向北方,先一步前往王国边境。

与此同时,巫灵王也从暴风城出发。

座狼在雪地中奔跑,巨鸮翱翔于天空,巫灵们拱卫雪域的君主穿行在风中,前往迎接他的新娘,雪域未来的王后。

嗷呜——

座狼仰头长嗥,巨鸮发出唳鸣。

巫灵的队伍化作疾风,似一柄利刃插入雪原。

蛮荒部落和日渐壮大的乱军都是闻风而避,唯恐挡了巫灵的路,落得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

第24章

金岩堡内,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举行。

戈罗德喝得酩酊大醉,宠臣和美人环伺在侧,恭维和谄媚声不绝于耳,令他陶醉其中,很快变得飘飘然。

酒精蒙蔽他的神智,夸张的赞美充斥耳畔,使他想不起为自己的儿子送行。

或许他清楚,只是刻意忽略。

送岑青前往雪域,驱逐朱殷唯一的血脉,金岩城内不再有黑发王族。

终于得偿所愿,他在畅快大笑。

哪怕岑青的威胁始终存在,至少这一刻他是开心的,完全能开怀畅饮,欢庆自己的夙愿达成。

王后左娜出现在宴会厅,安静地坐在戈罗德身旁。

她没有理会邀宠的美人,冷漠地端起酒杯啜饮。似不经意看向王座,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睫毛轻颤,遮挡住一抹别样的冷光。

戈罗德,没有人会永远得意。

包括你,也包括我。

在戈罗德拥过一个美人,獠牙刺入美人的脖颈时,左娜倏地从位置上起身。

她不发一言,挺直脊背走出宴会厅,远离这场掩耳盗铃般的欢庆,也远离她的丈夫,再没有回头。

黑暗笼罩大地,荒原上骤起冷风。

狂风呼啸刮过,碎裂遍地残雪。

雪片和碎冰肆意飞舞,被冷风卷着扶摇直上,恰似白色瀑布倒悬,在茫茫雪海中连起大片帷幕。

血族使团的队伍一路向北,中途经过多座贵族的领地,皆未做停留。

依照和巫灵约定的日期,他们必须快马加鞭日夜赶路。否则很容易被暴雪困住,延误会面时间。

盟约对血族至关重要,关系到能否切断乱军的后路,剿灭王国的心腹大患。

扎克斯的确存在私心,但他和巴希尔一样,认为必须铲除乱军。既然付出巨大代价,就要斩草除根,绝不容许他们死灰复燃。

队伍出发第十日,突然遭遇一场暴雪。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雪幕无边无际。

疾风冲击车队,石块和碎冰肆意翻滚,噼里啪啦打在车厢上,折磨人的声响不绝于耳。

旗帜被风撕扯,骑士抓握不住,不得不暂时放倒。

队尾的车辆陆续被掀翻,车轮陷入及膝深的雪中,一时间动弹不得。车队发生分离,似长龙被斩断一截。

多个车厢倒扣在雪中,捆扎的绳子崩断,大大小小的箱子散落遍地,上面压着鼓鼓囊囊的袋子,部分袋口敞开,撒出带壳的大麦和小麦。

风力持续增强,呼啸声异常刺耳,似怨灵在凄厉嚎叫。

战马和驽马发出嘶鸣,接连人立在半空,脖颈和背部包裹一层白霜。

赶车的奴仆被缰绳带飞,艰难地从雪中爬出来,全身沾满碎雪。

几个奴隶躲闪不及,小腿被车轮压住,膝盖以下无法移动。等他们被救出来时,腿骨断成数截,双脚变得软塌塌,注定沦为残疾。

意外接连不断,队伍士气低迷,恐慌的情绪在蔓延,情况变得很不妙。

“不能再走了!”

“我们会被埋在这里!”

“需要找地方避雪!”

罗伯特和赖利策马穿过队伍,斗篷在身后翻飞,现出镶嵌铜扣的腰带和腰间的佩剑。

他们双手抓住缰绳,说话时鼻前萦绕白雾,眉毛挂上晶莹的白霜。

出发这些时日,两人大多数时间都在马上。即使穿着保暖的内衬,斗篷也很厚实,仍抵不住严寒侵袭。

血族体魄强悍却非真正不死。

如果暴风雪不停,他们会在白色中迷失,永远走不出这片雪原。

咔哒。

伴随着轻响,一辆车厢门打开。

扎克斯探出上半身,和两人一样穿着厚实的斗篷,头上还戴着帽子。

他眺望整支队伍,目击众人狼狈的模样,意识到情况严峻。

“通知下去,设法寻找避风处扎营,风雪减小后再启程。”

他不能寄希望于雪停。

罗伯特和赖利同样清楚这一点。

使团上层短暂碰头,旋即派出传令的仆人。

命令精确传递,在队伍中飞速扩散。

车辆在行进中变换位置,由蜿蜒的长龙分成数段,一段段向前靠拢,密集拼凑起来,能最大程度抵挡狂风暴雪,减少意外损失。

“派出斥候。”扎克斯走出车厢,亲自指挥调度。

队伍中的副使也行动起来。

面临危机,他们没有置身事外,摒除不同立场,发挥出不小的积极性。

岑青没有参与决策,黑骑士也未被通知外出。王子的随从们无所事事,和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扎克斯不信任我,自然不会调动我的骑士。”

宽敞温暖的车厢内,清香气息萦绕,驱散冬日的阴寒。

拳头大的海珍珠悬在头顶,地面和座椅铺着厚实的毛毯,还堆着柔软的枕头,既能坐也能躺,布置得相当舒适。

一张方桌悬在车内。

桌面由荆棘编织,上面摆放着热饮和点心。

马车在行进间摇晃,杯具和盘子始终纹丝不动。原来桌面下陷凹槽,器皿完美嵌合,与之浑然一体。

岑青靠坐在桌旁,黑色外套整洁修身。领口和袖口刺绣暗纹,衣襟上的钮扣镶嵌宝石,鲜血一般的颜色,与外套的布料相得益彰。

他手中捧着一本书,时而翻过一页,手指在纸张上轻划,记下感兴趣的部分。

雪豹幼崽趴在他的脚边,宽大的脚掌踩着毛毯,一下接着一下,模样憨态可掬,十分招人喜欢。

书籍由巫灵文攥写,岑青能读懂大半,学习能力相当惊人。

读书过程中,他一心二用,不时和茉莉交谈,掌握队伍中的情况。

“卑劣的小人,小肚鸡肠的家伙。”茉莉对扎克斯观感恶劣,评价越来越低,“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理所当然的事情。”岑青轻笑一声,忽然又开始咳嗽。他示意茉莉不必担忧,自行压下喉咙中的痒意,继续说道,“我的父亲,伟大的国王陛下有九位妻子,更不用提数量众多的情人。她们的家族都期盼受到重用,得偿所愿的只有少数。还要提防国王随时举起的屠刀。”

现实极其残酷,完全是血淋淋。

戈罗德不仅心狠手辣,更善于运用制衡的手段。

他频繁地更换-妻子,总是提拔几个家族,纵容他们被欲望侵蚀,再用后来者取代他们。

这种手段很容易看穿,贵族们却毫无办法。他们像一群渴血的蚊子,明知是陷阱仍趋之若鹜。

“权力、财富、地位,即使遍地刀刃,也总有人乐意以身涉险。只要成功留到最后,获取的利益超出现象。”

岑青从书页中抬起头,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

茉莉张开一张毯子,仔细盖住他的腿。比起对戈罗德的分析,她更关心岑青的健康。

“殿下,您已经离开金岩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这一切暂时和您无关,您应该保重身体。”她说道。

少去岑青这个靶子,更多矛盾将浮出水面。

国王和贵族,大贵族与外戚,老牌家族和新兴势力,乃至于国王和他的王后。

众多势力互相撕咬,金岩城注定陷入风暴。

于岑青而言,这样的混乱反而有利。

“我明白。”岑青对茉莉的暗示一清二楚。

如果可以地话,他也不想过于劳神。

然而……

突然,车厢剧烈震颤,打断了他的思绪。

茉莉迅速推开车窗,只见车外一片混乱,拉车的马发出嘶鸣,同时人立而起,战马也在胡乱奔跑,似要挣脱缰绳。

唯有岑青队伍中的豪猪未见异常,它们在地精的指挥下聚集,背部的长刺竖起,貌似在警惕某种危险,集体严阵以待。

“怎么回事?”

“大地在裂开!”

“敌袭?”

“地下有东西!”

变故突如其来,车队众人猝不及防。

眨眼间,大地开裂,锯齿状的裂痕纵向延伸,位置就在车队下方。随着断裂加剧,积雪块状崩塌,沿着裂缝向下坠落。

地底传出轰鸣,似沉闷的咆哮声。

一个又一个雪堆沿着地裂鼓起,小山般持续生长,很快高过十米、二十米、直至上百米。

“雪巨人!”

“该死的,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袭击我们的是蛮荒部落!”

“肯定是他们!”

突然遭遇包围,车队人心不稳,陷入一片混乱。

岑青的马车被困住,即将落入陷坑。

荆棘女仆及时作出反应,粗壮的荆棘在脚下抽长,一股股扭结,支撑在裂缝边缘,将车厢高高托起,瞬间离地数十米。

黑骑士快速集结。

三十人同时跳下战马,踏着荆棘拱卫在马车四方。

“戒备!”

米诺拔出佩剑,高声下达命令。

黑骑士们同时开弓,锋利的箭矢搭上弓弦,瞄准包围上来的雪巨人。

以铁木为首的奴隶抓起武器,牢牢保护住岑青的马车。

为方便战斗,所有人变换形态,树人、兽人、长毛人、大脚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种族,数量不下数十种。

铁木等树人发挥极大作用。

虬结的树根跨过地裂,方便同伴来回跑动。树冠极限舒张,使他们看起来更高大,能与雪巨人分庭抗礼。

“护卫殿下!”

他们畏惧死亡,却又不怕死亡。

为了岑青,他们可以献出所有,包括自己的生命。

地精不擅长战斗,但能驱使豪猪。

他们吹响哨子,古怪的哨音传开,温驯的豪猪竖起尖刺,头部前伸,四只爪子扎入雪层,爪尖滴落毒液,能腐蚀坚硬的冻土。

短短数分钟内,岑青的队伍张开防护,女仆、骑士、奴隶、地精和豪猪,层层向外递进,保护圈密不透风。

恰好目睹全过程,扎克斯来不及惊讶,就遭受到雪巨人的攻击。

他不得不提起精神战斗。

“骑士集结,进攻!”

袭击车队的雪巨人超过三位数。

他们没有固定的配合,也不使用武器,更喜欢各自为战,依靠蛮力从不同方向突破。

庞大的身躯压向车队,大脚踏过地面,掀起恐怖的寒风。大手抓起雪块,接连砸向目标,顷刻闹得人仰马翻。

车辆接连被砸中,奴仆们葬身车下,飞溅开大片殷红。

冲锋的骑士躲闪不及,连同战马被雪掩埋,在寒风中沦为冰雕。

雪巨人一边攻击一边逼近,他们在队伍中搜寻,很快锁定目标,朝岑青的马车包围过去。

“不好!”

察觉到雪巨人的意图,扎克斯脸色大变。

紧要关头,他抛开所有心思,肩胛后撑开黑色蝠翼,獠牙刺穿牙床,似一道黑风贯穿雪巨人背部,从对方胸口冲出。

“他们的目标是殿下!”

“保护王子殿下!”

扎克斯展开双翼悬在半空。

在他身后,雪巨人僵硬不动,胸口破开一个大洞。庞大的身躯爬上裂纹,龟裂声不绝于耳。

终于,雪巨人双腿跪地,身体在轰鸣声中坍塌,于呼啸的冷风中四分五裂。

罗伯特和赖利率领骑士冲锋,各持长剑劈砍雪巨人的双腿。

赖利擅用双手剑,他驱策战马狂奔,连续闯过多名雪巨人身下,剑锋过处银光频现,雪巨人接连栽倒。

拉斯金中途加入,西科莱姆等人也不甘落后。

正使和副使身先士卒,骑士们鼓足勇气一拥而上,各种寒光飙飞,雪巨人接连破灭,沦为一堆又一堆碎片。

贵族们拼命冲向岑青的马车,唯恐被雪巨人得手。

万一岑青发生意外,这次的结盟恐生变化,所有计划都将功亏一篑!

“杀!”

扎克斯杀红了眼。

他以身体为兵器,贯穿一个又一个目标。

雪巨人在他身后倒地,残破的躯干爬满裂痕,顷刻支离破碎。

距离马车更近,变故又生。

轰鸣声再次传来,血族们同时一凛。

他们望向声音传来处,以为是敌人的援手,心下顿生焦灼。不祥的阴影笼罩,使他们更加暴躁,脸比雪色更白。

轰鸣声持续不断,以岑青的马车为中心,持续向外扩散。

地面开裂得愈发严重,不同于雪巨人造成的破坏,这些裂缝十分规整,环状向外分布。

雪层涡旋状塌陷,自上方俯瞰,似有一把透明的刻刀在雪地中游走,留下一幅诡异的图案。

不只血族没有想到,连雪巨人都愣在当场。

战斗以不曾预料的情况中断,交战双方被定在原地,惊恐地看着图案成形,地面破裂,分层向上抬升。

“殿下,抓住我!”

地裂四周的荆棘悉数破碎,荆棘女仆们当机立断,半身化作荆条抓牢大地。

她们以自身为屏障,护卫岑青离开马车。

几乎就在同时,地面断裂速度加快,裂口处持续错开,一侧向上升起,另一侧向下陷落。

地裂下隆起庞大的树冠,铁灰色,青石一样的色泽。

树枝和树叶均已石化,树干坚硬,一截一截长出地表,虬结的树根隆起,短短几分钟便排开茂密的森林。

这一幕奇景震惊众人。

血族和雪巨人都被震撼,许久忘记了动作。

铁木呆滞地望着树木,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到亲切,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祖先。

岑青被女仆们严密保护,意外陷入森林中央。

他感受不到丝毫敌意。

这座森林正在复苏,树干外层的石皮开始剥离,现出树身原貌。枝杈和树叶同时变色,在白雪皑皑中绽放新绿,点燃大片赤金,生机勃勃却分外诡异。

多数人不明所以,副使西科莱姆却心头一沉。

他是丞相巴希尔的长子,被家族寄以厚望,自年少时便受到精心培养。

在未同父亲决裂时,他时常出入家族图书馆,曾经看到过一张画,古老破旧,传承数万年,一直被仔细收藏。

那是对一株金木的描述。

古老又神秘的树种,种子发芽需要血液浇灌,纯正王族的血液。

这是金木林?

它们早在百年前就已消失!

金木林突兀出现,隔绝岑青和其余人,包括袭击他的雪巨人。

庞大的树木不断生长,树根从地下拱起,推开挡路的血族,以惊人的速度绞杀雪巨人。

后者毫无抵抗之力,一个接着一个被贯穿绞碎,成为树身的养分。

最后一名雪巨人消失,树林又开始后撤。

生机似昙花一现,树冠迅速灰败,树干干瘪塌陷,树根向内萎缩,蜷成拳头大的种子,争相滚向岑青聚集在他四周。

战斗结束,警报解除。

雪巨人被歼灭,血族们茫然站在原地,敬畏地看向岑青和他周围的种子。

大地裸-露巨大的伤疤,漩涡状的裂痕将存在许久,直至被雪块和碎冰掩埋。

“金木林。”

不只西科莱姆认出树种,扎克斯也认出它们,不由得心情复杂。

纯正的王族血脉。

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然而,他已经无法回头。

扎克斯强压下心中复杂的滋味,转身命人治疗伤者收敛尸体,在修理马车的同时加强警戒,以防再遇到突袭。

“派人巡视四周,不放过任何可疑。”

“遵命,伯爵阁下。”

荆棘女仆十分谨慎。

确定危险彻底解除,她们才放下岑青,召唤地精修理马车。

岑青走出车厢,踏上伤痕累累的大地,弯腰拾起一枚种子。一股温热流入掌心,是种子蕴含的生命力。

“茉莉。”

“是,殿下。”

“收起它们。”岑青决定带上这些树种。如果有机会,他会将它们再次种下,让它们生长在自己的领地中。

“是,殿下。”

荆棘女仆忠实执行命令。

她们释放出大量荆棘,仔细收捡起所有种子,确保不遗漏一颗。

看到她们的动作,扎克斯皱眉走上前,对此提出异议:“它们很危险。”

“这是殿下的命令。”茉莉直接顶了回去,没有给他半分颜面, “与其担忧这些种子,我建议您重视队伍的安全。毕竟意外随时可能发生,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好运。”

扎克斯脸色铁青,但无力反驳。

茉莉没有再理会他,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

一切以岑青的命令为优先,至于扎克斯伯爵,有再多不满也必须吞下去,自己消化。

雪巨人遭到覆灭,暴风雪也随之停歇。

风依旧冷,却远不如先时凛冽。雪帘逐渐变得稀薄,透过银白之间的缝隙,能望见连绵起伏的山脉。

使团队伍再次出发,他们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

“我提议加快速度。”

“暴风雪不知何时再来,我们应该抓紧赶路。”

“我同意。”

中途休息时,使团上层聚在一处,商讨接下来的路程。

骑士们策马穿过车队,警惕周围情况。

匠人无法修好全部马车,奴仆们只能扛起箱子和麻袋在雪地行走。遇见袋口松脱,他们需要弯腰拾起洒落的大麦。没有一颗粮食会被浪费。

可惜他们的动作仍不够快。

雪下藏着隐秘狭窄的通道,是荒原灰鼠的地下巢穴。

它们身形娇小,速度飞快。鼠群组成庞大的家族,数量超过上千只。它们挖掘的巢穴四通八达,堪比地下迷宫。

相隔冻土和积雪,它们仍能嗅到粮食的气味。

不等奴仆们直起身,脚下的地层陡然塌陷,狭窄的陷坑星罗棋布,灰色的老鼠须探出地面,拽走一颗又一颗粮食,速度快出残影。

“是荒原灰鼠!”

“快拦住它们!”

“棍子不管用,用网,捕网!”

荒原灰鼠越来越多,坑洞一圈套着一圈,飞速逼近装满粮食的马车。

队伍众人立刻知道情况不妙。

“它们数量太多了!”

声音刚落,背后就传来轰隆声。

原来是荒原灰鼠挖空雪下,企图拖走一辆马车。

车身半陷入雪中,拉车的马被带着后仰,前腿抬起,发出一阵阵嘶鸣。

周围的奴隶徒手抓住车身,两人跳起控制住驽马,与荒原灰鼠形成拉锯,一时间僵持不下。

轰隆!

大片雪地塌陷,绽放出一团团醒目的灰。成百上千的荒原灰鼠聚集起来,有意吞噬这支车队。

冬季缺少食物,它们饿红了眼,不仅抢夺粮食,还攻击奴隶和驽马。

它们甚至不惧怕血族!

“啊,它在咬我!”

“救命!”

“谁来救救我!”

“我不想死!”

几个奴隶不慎跌倒,立刻被鼠群包围。灰色潮水快速蔓延,眨眼覆盖他们全身。

奴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短短数息时间,身上就被咬出上百个血洞。

袭击发生在队伍外围,与岑青的马车有一段距离。

听到惨叫声,他压住焦躁不安的雪豹幼崽,曲起手指敲打车厢,对车外的人说道:“米诺,派人去看一下。”

“遵命,殿下。”

黑骑士领命,队伍中分出两骑,奔向混乱发生的地点。

中途遇上另外几名骑士,分别效忠不同的家族,他们的战马、铠甲和武器都带有标志,一眼就能鉴别。

荒原灰鼠个体不起眼,是多数猛禽和野兽的猎物,常年位于食物链低端。

一旦它们聚集起来,数量异常恐怖,必定会带来死亡威胁。

“是鼠群。”

“它们陷入饥饿,能吞噬一切。”

“我们必须离开。”

骑士们探明真相,相隔一段距离就拉住缰绳。

没人会冒险施以援手,要想摆脱鼠群,奴隶们只能自救。

“回去!”

骑士陆续调转马头,各自回去送信。

在他们身后,惨叫声被鼠群的啃咬声淹没,灰海中爆发血雾,昭示奴隶悲惨的命运。

骑士们归来不久,扎克斯等人就停止争论。

“马上出发!”

他们意识到此地不善,就算是顶风冒雪也必须马上离开。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这是出发的讯号。

众多车辆开始行动,侍从们拼命挥动缰绳,骑士在队伍两侧奔驰。奴隶们必须徒步奔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追上队伍,否则就会被丢下。

荒原灰鼠群锲而不舍,似浓烟在雪地中翻滚,气势汹汹追逐而来。

岑青的马车位于队伍中部,黑骑士在前方开路,地精驱使豪猪严守两侧。

奴隶们虽然徒步,但身后有大团荆棘为屏障,危险性变小。他们穿着鞋子和保暖的衣物,怀中还揣着麦饼,体力得到保证,都能跟上马车的速度。

车队再次少去一截,不幸受困的车辆和人马不可能逃脱。

荒原灰鼠尽情享用这一切,直至天空中传来鸟鸣,大群乌鸦袭来,才遏制它们的行动。

乌鸦群轮换俯冲,在鼠群中撕开口子,带走自己的猎物。

从猎人沦为猎物,不过是转眼之间。

天敌意外降临,荒原灰鼠惊慌失措,鼠群瞬间变得混乱,开始自相践踏,延迟追逐车队的速度。

这给了众人喘息之机。

扎克斯下令全体加速,冲出这片危险区域。

他当然可以下令剿灭鼠群,只是没有这个必要。与其在这里浪费精力,不如抓紧时间赶路。

“这里靠近边境,果然是一片不祥之地。”

“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罗伯特和赖利策马并行,拉斯金追上两人,走在他们身侧。

头顶传来振翅声,三人望向天空,目及盘旋的乌鸦群,并没有松口气,心头更增添一抹阴影。

“报丧鸟。”

“真是晦气。”

队伍中部,岑青的马车内,茉莉落下车窗,看向对面的岑青:“殿下,为什么要帮他们?”

她的视力绝佳,一眼认出领头的乌鸦。

那只鸟腿上的圆环独一无二,没有任何仿制品,除非几万年前的匠人从坟墓里爬出来。

“帮?”岑青将雪豹幼崽抱到腿上,手指一下下梳过雪豹蓬松的毛发,奇怪地看向荆棘女仆,“你怎么会这样想?”

“难道不是吗?”茉莉面带疑惑。

若非乌鸦群到来,车队会有更大损失。

甚者,人员伤亡也会扩大。

“不,我只是在减少麻烦。”岑青咳嗽两声,向后靠向车壁。他随意地推开车窗,任由风灌入车厢内。

茉莉总是担心他的健康,车厢内温度很高,或者该说过高,让他有些不舒服。

“如果使团损失太大,对我而言也是麻烦。”凉风带走燥热,岑青舒适地眯起双眼,放开雪豹,拿起一枚书签夹进书页。

这枚书签花纹精美,随着光线转移会呈现不同颜色。来自他的母亲,是在殷王后的日记中发现。

茉莉沉吟片刻,认为岑青所言在理。

“我去找卷丹,让她洒些药粉,隔绝这些地下的灰鼠。”她说道。

“没有这个必要。”岑青摇摇头,阻止女仆走下马车,“现在这样足够了。”

他只想减少麻烦,又不是真要帮助扎克斯。以队伍中的骑士数量,要解决鼠群并不困难,只是会耽误更多时间罢了。

扎克斯都不打算这样做,他何必多此一举。

鼠群被乌鸦群拖住,出使的车队顺利脱险。

队伍前方出现几座倒塌的房屋,突兀地立在雪中。

这里原本是一座村庄,遭遇乱军洗劫,村子里的人死伤惨重。

事情过后,活下来的人陆续迁走,远离这片伤心之地。

现如今,这座村庄彻底荒芜,残存的建筑屋顶塌陷,墙体残破不堪。饲养牲畜的篱笆尽数倒塌,食槽不翼而飞,只留下凹陷的土坑在寒风中冰冻。

“橡木村。过了这里,很快就到边境坞堡。”罗伯特派人搜索村子,确认方向没有走错。

队伍中里爆发出欢呼声。

“太好了!”

抵达边境坞堡,他们就能与巫灵的队伍汇合,其后继续北上,去往神秘的雪域,造访巫灵王的城市。

天色愈发昏暗,队伍继续前行,将残破的村子抛在身后。

夜幕降临时,他们又一次提速,追寻火光点亮的方向,奔赴设置在边境的坞堡。

夜色下,规格统一的坞堡隔雪相望,它们由边境骑士驻扎,专为防护王国北部边境,抵御日渐壮大的乱军。

有的坞堡历史悠久,有的还很新。

与橡木村接近的一座占地颇广,入夜后灯火通明,似一把火炬插在地上。

这座坞堡属于布叶特,内部能容纳数千人口,如今不仅驻扎边境骑士,还有骷髅骑士出入,无论日夜皆人声嘈杂。

不久之前,王城来的骷髅骑士误闯禁林,与堕落树人狭路相逢,闹得灰头土脸。

他们发誓要找回颜面。

近段时日以来,他们不断与堕落树人交锋,凭蛮力打穿森林,清理出前往北部的道路。

巫灵们出现在边境,从头至尾目睹这一切。

他们对这群骑士的评价是勇气可嘉,但缺少脑子,能力也稍显不足。

血族使团踏着夜色抵达坞堡,号角声传来,坞堡内立刻有了反应。

奥里金和布叶特一起登上城墙,眺望自南而来的队伍。

队伍中竖起多面旗帜,象征九大贵族。

贵族的旗帜下簇拥一辆马车,车身朴实无华,迥异于戈罗德爱好的奢侈,更贴近王国缔造者的风格。

“难道是……”奥里金和布叶特对视一眼,想起骷髅骑士肩负的使命,不由得神情微变。

“第一王子殿下?!”

惊呼声未落,车队出现在坞堡前方。

扎克斯派骑士前来通报,率先遇见在坞堡外扎营的骷髅骑士。他们能证明来者身份,立即朝墙头示意,要求坞堡敞开大门。

“是扎克斯伯爵。”

奥里金和布叶特同时皱眉。

他们驻守边境多年,与王城贵族天然不和。

尤其是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家伙,他们相当鄙夷。不能断言是一群酒囊饭袋,至少行事就让人看不惯。

“真是令人厌恶。”

“不能把他们关在外边,毕竟王子殿下也在。”

布叶特锁紧眉心,到底抬起右臂,命人打开坞堡大门。

队伍鱼贯进入坞堡,满载的马车排成长龙。

由于坞堡承载能力有限,重要的物资送入门内,其余则留在门外,由奴隶彻夜看守,发生意外状况立刻示警。

扎克斯的马车最先进入坞堡。

西科莱姆本该在他之后,却故意减慢速度让至一旁,为岑青留出通道。

之所以这样做,并非他对岑青多么恭敬,全因他心中清楚这些边境贵族对殷王后的血脉有多么重视。

如果不是忌惮他们的实力,殷王后不会有血脉留存。

现如今,边境贵族日渐凋零,逐渐不被国王看在眼里。可这里依旧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扎克斯一时粗心大意,很可能招来恶果。

也许他知道,只是故意为之。

震慑?

下马威?

“找死的行为。”

西科莱姆推开车窗,英俊的半张脸出现在窗后。

敏锐的视力验证他的猜测。看到扎克斯的马车走在最前,以布叶特和奥里金为首的边境贵族脸色难看,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他们没有轻举妄动。

众人伫立在原地,不理会走出车厢的扎克斯,专注于穿过坞堡大门的马车。

车身暗红,在雪光衬托下流淌宝石般的光泽。

驾车的是地精,拉车的是豪猪,护卫在侧的是黑骑士。

荆棘女仆紧随在后,她们很容易辨认,专为王族而生的伴生种族。

马车进入坞堡,奥里金和布叶特并肩迎上前,正遇车厢门推开,里面的人弯腰走出。

黑色头发,黑色眼睛,高挑纤细的身材,与记忆中火焰一般的人截然不同,却又如此相像。

只是一眼,他们就确认岑青的身份。

殷王后的儿子,血族王国的正统继承人!

黑色的天空中,巨鸮展开双翼,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与夜色融为一体。

似有所觉察,岑青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眼睛望向天空,俊俏的面容被火光照亮,周身似笼罩一层光晕。

巨鸮背上,修长的身影迎风而立。

华丽的斗篷被风鼓起,巫灵王俯瞰下方的人影,额饰闪烁彩辉,仍压不住潋滟的眸光。

想起书信上的纹章,他不禁发出轻笑。

“幸会,我的金蔷薇。”

第25章

“殿下?”

岑青失神之际,耳畔传来茉莉的声音。

“您在看什么?”

走下马车后,岑青便驻足原地,许久仰望天空,难免惹人注意。

岑青眨了下眼,再次望向夜空,巫灵的身影似碎金消融,巨鸮消失在云端,仿佛星辉凝成的幻象,倏忽间了无踪影。

“你们没有看到?”岑青转向荆棘女仆,疑惑问道。

“您指什么?”

岑青环顾四周,片刻后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奥里金和布叶特向他鞠躬,边境骑士排列在两人身后。

他们身上的铠甲大多痕迹斑驳,部分还有缺损,很难说军容严正。

他们却引以为傲。

这是战场留下的勋章,是在血腥厮杀中获取的荣耀。

“殿下,欢迎您来到北部边境。”布叶特代表众人发言。

女骑士队长身材高挑,站在奥里金身侧略显纤细。她身上的肌肉并不夸张,在战斗时却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她曾对战数倍于己的敌人不落下风,凭借强悍的战斗力将对方斩于剑下,塑造了“血腥布叶特”的威名。

“我很荣幸。”岑青态度温和,笑容沉静,没有一丝一毫架子,表现得平易近人。

相比之下,扎克斯的傲慢沦为笑柄。

他自以为是的震慑压根不被边境骑士看在眼中。诸多轻蔑的目光扫过他,更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冬夜寒冷,坞堡条件简陋,请您先往议事厅,我们尽快为您准备房间。”布叶特和奥金里亲自引路,对岑青的态度十分恭敬。

他们故意忽视使团一行人。

扎克斯自以为是,鼻孔朝天,理应受到“回报”。

至于别人,他们承认是在迁怒。

北部边境与王城素来不和,纵然有万般不满,他们也必须受着。

一行人穿过坞堡,在火光指引下走向议事厅。

岑青和边境骑士在先,黑骑士和荆棘女仆护卫在后。

使团众人心有不甘,也只能默默跟上。他们暗自记下这份屈辱,打定主意将十倍偿还。

坞堡专为战争打造,内部结构以坚固实用为主,外形缺乏美观,与王城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

议事厅建在坞堡中心,是占地最广的一处建筑。

两排火把插在路旁,每支都有两米高。火光照亮脚下的道路,也映出前方敞开的大门。

大门以橡木打造,取材荒芜森林。

门上雕刻飞禽走兽,线条粗犷,带有一种古老的蛮荒气息。

大厅内铺设石板,地面平整光滑。靠近门口的几块石板覆盖裂纹,中心处凹凸不平,像是被外力踩踏,留下醒目的痕迹。

大门两侧设有火桶,边境骑士快行两步,点燃架设在桶内的粗木。

火光燃起的一瞬间,墙壁上的火把同时点亮。

橘红的光连成弧线,由墙头向屋顶中心处聚集,攒成一支明亮的火炬。

一声轰鸣,火光膨胀倒悬,照出议事厅全景。

宽敞的大厅内,一张圆桌摆放正中,桌旁设有多把交椅,属于北部边境贵族。

圆桌三面设有长条席位,能容纳边境骑士团全体成员。

现如今,多数位置空缺。

英勇的骑士战死沙场,留下空置的高背椅,记载骑士的荣光,铭刻北部边境的血腥与残酷。

“请原谅,我们无法为您接风洗尘。”

岑青在圆桌旁落座,布叶特没有任何遮掩,同他表明边境现状。

边境物资匮乏,粮食捉襟见肘。

王城的苛待众所周知,对补充物资总是分外吝啬。

这种情况持续很长时间,即使乱军日渐壮大,情势一度危如累卵,仍没有丝毫改变。

提及边境骑士团的遭遇,扎克斯也不由得脸热。

国王对边境贵族始终心存警惕,打压手段百出。时至今日,边境贵族凋零,骑士团连续减员,他仍不改做法,难免为人诟病。

饶是身为既得利益者,一切荣耀来自戈罗德,伯爵阁下也必须承认这种做法实在欠妥。

岑青环顾全场,视线在边境骑士脸上扫过。

他单手覆上圆桌,无视桌上积攒的灰尘,轻轻敲击桌面,无名指上的指环反射微光,巨鸮眼中的宝石陡然明亮,愈发璀璨晶莹。

“诸位守护王国边境,尽忠职守,你们不该遭此冷待。”见布叶特等人抬起头,他身体前倾,加重语气,“荣耀的战士却要饿着肚子冲锋,这是王城的过错,是国王陛下私心作祟,更是血族的耻辱!”

一番话掷地有声,大厅内顿时鸦默雀静。

使团贵族们惊愕地看向他,心中涌起慌乱的情绪,恍如海啸难以克制。

第一王子公然指责国王!

他想做什么?

无论言辞是否激烈,以他如今的身份,难免不会让人多想。

拉斯金用力攥紧拳头,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罗伯特和赖利交换目光,一起看向拉斯金。他们清醒意识到,对方的担忧极可能成为现实。

扎克斯看向岑青,眼神晦暗不明。

他有心打断对方的批评,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撞见布叶特等人的表情,他的心骤然下沉。

隐约间,他意识到岑青想做什么。

收拢人心。

边境骑士固然凋零,仍是不容小觑的力量。假若他们调转旗帜,无异于北境大开,危害程度更甚乱军!

想到某种后果,扎克斯头皮发麻,恍如置身冰天雪地,连思维都被冻僵。

所幸,岑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十分自然地转移话锋,提及雪域和巫灵。

他即将前往暴风城,对未来生活的地方感到好奇实乃情理之中。

“巫灵是很神秘的种族,总是来去如风,神出鬼没。近段时间以来,常有巨鸮在边境出现,偶尔还能看见座狼。”奥里金说道。

“关于他们的记载很少,我很难从书籍中获取知识。能和我详细说一说你了解的情况吗?”岑青虚心求教,希望能知晓更多。

奥里金被他的态度感染,索性坐到桌旁打开了话匣子。不仅道出他多年来的见闻,还包括家族传承的秘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布叶特向岑青告辞,她要率人清理坞堡,抓紧为岑青准备房间。

“请容我告退,殿下。”

“不必麻烦,布叶特阁下。”岑青叫住她,“我不想给你们增添麻烦,今夜我会在马车上休息。”

“马车?”

“是的。”岑青点点头。

与其大费周章,他更喜欢便捷行事。留在马车上并无不妥,旅途中也是这样安排。

他有种预感,自己不会在坞堡停留太久,很快将再次启程。

他的预感很少出错,相信这次也是一样。

布叶特陷入犹豫。见岑青坚持,只能接受他的安排:“如您所愿,殿下。”

自始至终,扎克斯等人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岑青明确要在马车上过夜,他们自然不能提出更多要求。

对于边境骑士的态度,众人有了明确把握。除非愚钝透顶,实在不长眼,这个时候都会低调行事,务求平安完成任务,不会在中途生事。

坞堡内灯火通明,议事厅的灯光燃至后半夜。

同一时间,荒芜森林边缘,空气发生震荡,透明的屏障被撞开,外出的巫灵陆续返回,抵达座落在森林南侧的营地。

巨鸮乘着夜风飞来,守护在外围的座狼立刻有所警觉。

它们机警地抬起头,认出从半空中落下的身影,又放松地收回视线,下巴搭在交叠的前腿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弗兰等人飞身落地,交流获取的情报,联袂去见巫灵王。

巫灵的营地内没有帐篷,透明的屏障隔绝风雪,篝火在雪地中点燃,火焰不是橙红,而是冰冷的幽蓝。

营地中有成排巨木,巫灵王的身影出现在树顶。

他背靠树干,坐姿慵懒。

长袍下摆自然垂落,镶嵌在布料边缘的宝石反射雪光,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一只巨鸮停在他身侧,粗壮的树枝撑起巨鸮的重量,尖端轻微晃动,掉落块状的碎雪。

雪块坠向地面,擦着弗兰几人的鞋尖砸落,被地上的积雪吞噬,留下数个不规则的陷坑。

几人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高处。

捕捉到萦绕树冠的细碎金光,猜测巫灵王曾经外出,只是不确定他去了哪里。

“陛下,荒芜森林以西发现异常,有乱军在集结。”戈雅掀起兜帽,秀丽的眼眸在暗夜中发光,冰冷慑人。

“数量多少?”巫颍说话时取下手套,右手食指上有一枚银色指环,截面镶嵌红宝石,是他特地命人雕刻的龙血石。

“暂无准确数字。就目前获悉的情报,蛮荒部落也参与其中,数量绝不会少。”戈雅如实回答。

“蛮荒部落?”

巫灵王垂下眼帘,单手触碰巨鸮的翅膀。

骄傲的猛禽低下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肩膀,向雪域的君主表示臣服。

“继续关注他们的动向,另外让大家准备一下,明天我将造访血族的坞堡,前去迎接我的王后。”

巫灵们没有任何犹豫,弯腰恭敬道:“遵命,陛下。”

直起身时,弗兰等人目光交汇,传递相同的信念:如果乱军敢生事,扰乱陛下的安排,他们不介意撕碎这些家伙,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巫灵的营地紧邻禁林,座狼围成屏障,巨鸮栖息在枝头。

有乌鸦群在暗夜中飞过,撞见营地中闪烁的幽光,被透明的屏障阻碍,无法更加靠近。

林中传出尖啸,声音刺耳,充满血腥意味。

乌鸦群不敢久留,在头鸟的带领下振翅飞远,径直朝坞堡的方向飞去。

风从荒芜森林吹来,呼啸刮过边境,侵袭夜色下的坞堡。

岑青与边境骑士结束会面,逆风走出议事厅,返回停靠在建筑外的马车。

使团众人表情各异,走在岑青身后,沉默得异乎寻常。

边境骑士们则心情大好,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步态略显散漫,仍不掩满身煞气,那是战场中锤炼的印记。

“王子殿下很和气。”

“他和王城贵族完全不同。”

“可惜他要前往雪域。”

“他仍拥有王位继承人。”

“你的意思是……”

骑士们停下脚步,看向说话的米格林。

他是王城来的贵族次子,被家族抛弃,只能依靠战功活着。在不久前的战斗中,他表现出色,终于被骑士团接纳。

至于凡纳,他的贵族伙伴,在战斗中伤了胳膊,至少有一个星期不能再挥剑。

奥里金和布叶特走在人群后,听到骑士们的言论,两人没有制止。

事实上,他们也存在同样的想法。

纵然离开金岩城,岑青依旧是王位继承人。只要戈罗德不公开剥夺他的继承权,他仍有机会登上王位,成为血族王国的君主。

但就目前来看,这个希望过于渺茫。

众人离开议事厅不久,大雪如约而至,覆盖暗夜下的坞堡。

两名骑士队长分担巡夜任务,在使团造访坞堡的时间内,必须保证岑青的安全。

在巡逻途中,他们意外被一名女仆拦住去路。

“你是殿下身边的……”

“我名鸢尾,是殿下的女仆。”鸢尾走上前,单手递出一张羊皮卷,上面有一枚金蔷薇印章。

“这是什么?”布叶特开口问道。

“王子殿下命我交给你们。看过之后如有疑问,你们可以前去找他。”交代清楚之后,鸢尾向两人颔首,旋即转身离开。

奥里金和布叶特对视一眼,划开红色封笺,展开了羊皮卷。

“这是什么?”

“名单?”

“殿下是什么意思?”

两人初时疑惑,不解岑青的意图。

他们一个个辨认,看到熟悉的名字时,脸色逐渐发生改变。

“边境骑士团。”

奥里金猛然攥紧拳头,布叶特咬住了尖牙。

“这是骑士团长的名单!”

他们的家族世代守卫王国边境,祖先都曾担任过骑士团长,率领这支军队取得过辉煌战绩。

但星辰终有陨落之时。

他们效忠殷王后,为保护王子与王城对抗。

戈罗德表面让步,背地里频繁下黑手。他纵容乱军壮大,千方百计削弱边境骑士团,剪除边境贵族的力量。

漫长时间过去,辉煌成为历史,边境骑士团近乎名存实亡,不比黑骑士好多少。

戈罗德也自食恶果,乱军在他的纵容下尾大不掉,血族王国被迫向雪域的巫灵谋求结盟。

而被送出的,是殷王后唯一的血脉!

“殿下要做什么?”

相同的疑问浮上两人心头。

他们想到某个答案,不由得心情激荡。

冷静下来后,现实问题摆在眼前,无论王子殿下想做什么,鉴于他目前的处境,事情定然困难重重。

“我们必须见殿下一面。”

“避开使团耳目,尤其是扎克斯和他的拥趸。”

奥里金和布叶特很快达成一致,决定在黎明前寻找机会,无论如何都要见岑青一面。

“我来负责望风!”一道声音突然传来,惊诧到两人。

他们倏然回头,就见米格林走出暗影,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意识到自己的莽撞,米格林匆忙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这是我的天赋能力,我很擅长隐藏,所以能在战场上逃命。不是,我在说什么……”

大概是过于紧张,他变得语无伦次。

一只手突然按住他肩膀,手指用力握了握,示意他稍安勿躁。

“镇定些,年轻人,我们没有责怪你。”奥里金沉声说道。

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气息,他与布叶特更应该反省。不能用自己的疏忽去责怪别人,这不是一名骑士应该做的。

米格林十分感激,在奥里金将巡视任务交给他时,更是激动万分。

“队长,我一定完成任务!”话落,他兴冲冲转身离开,像是年轻的雄鹿,矫健敏捷,总是充满斗志。

布叶特用胳膊肘捅了捅奥里金,笑着说道:“你提拔的小家伙,真是可爱又纯真。”

“我警告你,不要对他下手。”奥里金郑重提醒,态度无比认真。

“我是那样的人吗?”布叶特撇嘴。

“你是。”奥里金斩钉截铁。

布叶特:“……”

果然,来自好友的吐槽最为致命。

夜色渐深,坞堡内的灯火始终不曾熄灭。

巡逻骑士分成数队在坞堡穿行,时刻警惕坞堡外的动静,不放过任何可疑。

坞堡正中央,方形篝火熊熊燃烧,烟气笔直冲向天空,顶端撞入黑暗中,被狂风撕碎湮灭。

地精们忙着检查车辆,为车身盖好蒙布,交替捆扎绳索,避免车上的箱笼被雪淋湿。

奴隶们在车辆之间穿梭,帮助地精修理车轮,替换破损的车板。或是扛起装满草料的袋子,抓紧投喂战马和骡子。

豪猪不需要他们投喂,地精会很好地照顾它们。

以岑青的马车为中心,四周一片忙碌景象。

马车内,岑青裹着毯子斜靠在座椅上,手里捧着书,却许久没有翻过一页。

雪豹幼崽爬上他的膝头,把自己团成一团,严实地藏进毯子里。

茉莉留在车内,其余女仆守在车外。

车外的女仆召唤出荆棘,沿着马车竖起围墙,锋利的尖刺朝外,看上去就无比骇人。

除非岑青允许,任何人无法靠近这片区域。

“真是太严格了。”

几名黑骑士走在一起,看到女仆们的动作,不由得咋舌。

“这里是边境,乱军四处活动,还有即将到来的巫灵,再小心也不过分。”佩诺尔特走过来,单手按住剑柄,另一只手提着鼓鼓囊囊的袋子。拧开袋口,一股辛辣混合腥甜的气息飘出,证明里面装满了美酒。

看到他带来的东西,黑骑士们顿时眼前一亮。

佩诺尔特顺势抛过袋子,在众人传递时不忘叮嘱:“每人两口,绝不允许多喝,更不能喝醉。”

“明白!”

黑骑士们笑逐颜开,纷纷点头答应。

酒囊在众人手中传递,酒香飘散开来,搅动着跳跃的烟火,为凛冬的深夜增添一抹温暖色彩。

岑青又打了一个哈欠。

他落下车窗,从毯子里捞出毛茸茸的一团,鼻子埋进雪豹的肚子,陶醉地深吸一口气。

由坚决反抗到放弃躺平,雪豹幼崽并未经历多少挣扎。

毕竟岑青能提供充足的食物。

总不能为了尊严不吃饭吧?

它变得相当配合,还会蜷起四只爪子翻滚,活脱脱由猛兽转变成一只宠物,而且是心甘情愿。

车内暖意融融,车外寒风刺骨。

雪越下越大,迅速连成一片,相隔半米就无法看清对面来人。

于边境骑士而言,恶劣的气候实为常态。

王城来的贵族却很难适应。

扎克斯等人忘记监视岑青,他们全部缩回马车里,用斗篷和毯子包裹住自己,避免任何生长冻疮的可能。

顶着一脸冻疮去见雪域来人,会极大损伤颜面。对贵族们来说,这完全不可接受。

“这样的天气,除非乱军攻打,不会有任何意外。”

如此说服自己,贵族们安心陷入沉睡。

上行下效,护卫贵族的骑士懈怠巡逻,轻易被钻了空子,压根没发现潜行而来的两道身影。

火光飘忽不定,使团外围的防护形同虚设。

来人藏匿在黑暗中,目光锁定被荆棘守护的马车。

奥里金和布叶特轻装上阵,两人除掉铠甲,穿着轻便的外套和长裤,身上的斗篷也换成短款,下摆牢牢扎在腰间。

他们放轻动作,脚步无声无息。

穿过昏昏欲睡的骑士,连续越过数座帐篷和成排的马车,前方出现大量荆棘,密集成墙,锋利的尖刺闪烁寒光。

他们被迫停下脚步,互相打着手势,寻找这面墙壁的缺口。

“别动。”

声音在身后响起。

两把长剑抵住他们的脖颈,锋利的剑刃贴上喉咙,随时能让他们脑袋搬家。

“我们没有恶意。”

两人反应迅速,同时摊开双手,没有试图抓起武器。

火光从四面聚集而来,擎起火把的是地精,他们穿着厚实的外套,把自己裹在皮毛里,只露出一双凸出的眼球,在火光下分外骇人。

制住两人的是黑骑士。

他们手握长剑,轻松卸下两人身上的武器,包括藏在腰间的匕首。

“接着!”独眼萨雷随手一抛,匕首和短弓划过半空,被几只大手精准握住。

寻方向看去,更多黑骑士走到火光下。

他们自然向两侧分开,给后至的荆棘女仆让出空间。

“我们来求见王子殿下。”奥里金不想造成误会,拿出岑青派人送出的羊皮卷,看向对面的鸢尾,“你亲自送来的,就在两个小时前。”

茉莉不在场,出面的是鸢尾和卷丹。

认出两名骑士队长,鸢尾示意黑骑士散开:“他们是殿下的客人。”

确认之后,黑骑士快速收回长剑。

布叶特叫住他们,摊开手掌示意:“我们的武器。”

“抱歉,忘记了。”

萨雷等人一呲牙,痛快地归还短弓和匕首。

从伤痕累累的刀鞘来看,它们的主人必定经历过残酷的战斗,十分值得尊重。

收回武器,奥里金和布叶特看向女仆。

后者朝他们点头,先一步转身:“和我来。”

荆棘女仆经过时,纠缠的荆条潮水般分开,现出一条通道。

通道尽头停靠一辆马车,造型古朴的车身,雕刻象征古老王族的徽章,正是岑青的车驾。

车窗开启缝隙,明亮的白光透出,并非烛火,是来自海珍珠的光芒。

奥里金和布叶特突然感到紧张。

岑青给他们的第一印象是纤瘦漂亮,水晶般易碎,看上去健康状况不佳。这让他们颇为沮丧。

回忆殷王后的强悍,他们的失望可想而知。

经历议事厅中的谈话,这个印象支离破碎,轻易就被颠覆。

想到羊皮卷,脑海中冒出某种猜测,他们不由得攥紧手指,对这场会面有了更多期待。

车厢门开启,茉莉走出马车,站定在两人面前。

“奥里金队长,布叶特队长。”她声音淡漠,面对岑青以外的人,她总是冷冰冰,罕见释放更多情绪。

两人向她颔首,同时取出羊皮卷:“我们收到这个,前来求见殿下。”

“殿下也在等你们。”茉莉回答道。

她抬起右臂,掌心朝下,大量荆棘从雪下冒出,疯狂交织缠绕,在马车四面竖起围墙。其后弯曲向内,编织成一个密实的屋顶,有效隔绝风雪,包括声音。

马车门又一次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走出车厢,出现在两人面前。

岑青仍是之前的打扮,暗色的外套和长靴,肩上搭着一件长斗篷。

他怀里抱着白色毛球,不是保暖的袖套,竟然还能动。布叶特认真打量,确信那是一头雪豹,几个月大的幼崽。

茉莉打了个响指,又有荆棘从地下冒出,编织成三张高背椅,中间围着一张圆桌。

“很高兴见到你们。”岑青率先走过去走下,同时示意两人落座。

骑士队长坚持向他行礼,鞠躬的角度十分标准。单是这一点,就与王城贵族有天壤之别。

三人坐定后,茉莉端上热饮和点心。

点心不算精致,胜在量大,馅料中有新鲜的血液,对骑士队长极具诱惑性,让他们难以把持。

“请用,不必客气。”岑青单手揉着雪豹,温柔地梳理它的皮毛。偶尔挠着它下巴,让它舒服得眯起眼睛。

两人强压下渴望,拿出羊皮卷摊开,对岑青说道:“殿下,希望您能告诉我们,这是为了什么?”

“我想你们能够猜到,否则不会来见我。”岑青端起高脚杯,热气冒出杯口,模糊他的表情。黑色的眼睛像隔着一层纱,使人捉摸不透。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由布叶特开口:“殿下,这是历代边境骑士团团长的名单。”

“继续。”岑青示意她继续说。

布叶特上半身挺直,专注地看向他:“我和奥里金的家族,还有众多边境骑士的家族,世代守护脚下的土地。我们的祖先有幸出现在这张名单上。所以,我和奥里金猜测,您是否要重建骑士团?”

“答案正确。”岑青微微一笑,肯定她的猜测。

“恕我直言,您将前往雪域。”奥里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指明现实,话中透出无法掩盖的残酷,“您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但您有可能失去。如果您无法回到王国,重建边境骑士团对您也是毫无意义。”

“请原谅,他不是缺乏忠诚。”布叶特补充道,不希望岑青误会两人,“我们必须考虑现实问题。毕竟边境情况堪忧,我们能调度的力量实在有限。”

换言之,没有更多力量损耗。

他们也损耗不起。

“我明白你们的顾虑。”岑青抬起右手,茉莉迅速走上前,在桌前铺开一张地图。这张地图来自金岩堡,是戈罗德被迫送来。

“这是千湖领的地图,我的领地。”岑青说道。

他放开雪豹幼崽,手指在地图上圈画,轻轻一点。旋即沿着水道朝不同方向延伸,一条连接北部边境,一条通向王城,另一条则通往荒域,被称为神弃之地的大片区域。

“前往雪域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我不会放弃王位,更不会放弃应得的一切。”

“总有一天,我将重回金岩城。在那之前,我需要全力经营我的领地,黑骑士并不够,所以,我需要更多力量。”

他的话很直接,当着两人的面铺开蓝图。

千湖领,北部边境,王城。

从岑青的计划中,两人看到无限可能,足以令他们怦然心动。

“您需要我们做什么,仅是重建骑士团?”布叶特谨慎问道。

“重建骑士团,向我效忠。”岑青言简意赅,白光照亮双眼,他的眼球有瞬间反光,折射出不一样的色彩,“我母亲留下一本日记,我看到关于边境骑士团的记载,包括你们的家族。”

“你们的家族曾追随我的母亲征战,立下汗马功劳。但是,你们没有获得应得的荣耀,连原有的也被收回,在戈罗德登上王位之后。”

岑青说话时,留意观察两人的表情。

果不其然,他们眼中流露出不甘,充斥对戈罗德的憎恶。

“发誓效忠我,忠心追随我,我将给予你们应得的一切。作为骑士家族,你们理应拥有更广袤的领土,更多荣耀和更高的地位。而非在王国边境被岁月遗忘,战功也被随意抹除。”岑青说道。

奥里金和布叶特没有立刻点头。

甜美的果实固然诱人,事关家族,他们仍需保持谨慎,绝非轻易能下决定。

“殿下,我们需要时间考虑。”

岑青没有为难他们,微笑点头:“在雪域的使者到来之前,我等你们的回答。”

雪域使者到来之前?

两人目光微顿,视线扫过岑青手上的指环,没有就此提出异议。

黎明时分,大雪初停。

自入冬以来,北部边境出现罕见的晴日。

浓重的乌云绽开缝隙,很快被狂风吹散,现出大片蓝色天空,晴彻万里,如同水洗。

无边无际的蔚蓝,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好天气,本该带来好心情。

奈何天不遂人愿,早饭时间刚过,一群流浪血族联合蛮荒部落发起突袭,从西面袭击了坞堡。

他们穿着白熊皮裁剪的斗篷,埋伏不动时与雪地融为一体,很难被发现。

带队的人十分狡猾,埋伏在巡逻队伍出行必经的道路上,伺机击杀数名骑士,换上他们的盔甲,意图骗开坞堡大门。

“王城那群懦夫,他们要同雪域媾和。”

“珠宝、金币、粮食,他们还送出一位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