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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151章“哗然”

谢漼带着寻真到朱雀门的宅子。

门前坐着两个小厮,见人走近,看清了,忙起身,唤了声“爷”,视线掠过寻真时,猛然一惊,互相对视一眼,眼睛瞪大,难以置信。

寻真瞧着他们活见鬼般的表情,忍俊不禁,唤他们:“瑞宝、康顺。”

两人呆若木鸡,直到谢漼与寻真进了宅子,仍怔在原地回不过神。

方才那个是姨娘?

如今圣上都知道了,再无隐瞒必要,永望将实情告知二人,惊得他们目瞪口呆。

姨娘没死,还考科举做了官。

市井间盛传的“善美大老爷”竟然就是姨娘?

寻真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庭院里葱郁的花草树木,问道:“漼漼,你现在不住谢府了?”

谢漼:“嗯。”

寻真:“这里挺好的欸,院子宽敞,离集市又近,平日我们要逛街也方便。”

谢漼:“这便是先前我赠你的宅子。”

寻真笑道:“那这里不就是我的房子了?”

谢漼颔首:“自然是你的。”

早上面圣,让寻真耗尽心力。

昨晚,因对未知的恐惧,寻真做了一夜被皇帝砍头的梦,好在有惊无险,皇帝是个好人。

寻真用完午膳,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大睡一觉。

今日,潘竞回京了。

前年抗蝗,昆山县的治绩为诸县之冠,加之“善美稻”也发源于此,潘竞又恰逢三年任期届满,晋升本是板上钉钉之事。

可他却主动申请留任了。

只因得罪了世子,潘竞已有十年未见过家人了。

这次是收到家中密信,信中只写了两个字——可归。

这些年与父母只能靠书信往来,潘竞也想他们了,便即刻启程返京。

一到京,便听说了一事。

萧敬旸死了!

年初,有人击鼓鸣冤,状告他强抢民女,致使他家女儿投湖自尽,随后又有多位百姓站出来控诉。

皇帝彻查后,削去其爵位,贬为庶人。

失势后的萧敬旸幽居别院,家中给他送了不少美人。他整日沉迷酒色,不料竟因纵欲过度,得了马上风,暴毙。

此事很快传开,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潘竞回到家中,潘竞母亲高氏拉着他上下打量,眼眶瞬间泛红,哽咽道:“瘦了,黑了。”

潘竞:“您倒是越长越年轻了。”

高氏:“就会贫嘴。”

当年潘竞与世子起冲突,得罪了郡王,好人家的姑娘不愿嫁他。稍差些的,又听说潘竞要去边境任职,自然不愿意跟着一起去吃苦,便也作罢。条件再差的,高氏就看不上了。

潘竞的婚事便一直耽搁至今。

高氏育有二子一女,如今小儿子和女儿都已成家,孙辈都满地跑了。

唯独大儿子的婚事成了她的心病。

高氏刚一叹气,潘竞便知她要说什么,随便寻了个理由。

“对了,我与谢五郎约好了,一会儿得去找他。”

高氏忙拉住潘竞的手臂,生怕他跑了,道:“你莫不是外头也有个相好的,学那五郎胡闹?”

潘竞:“哪有的事!娘,你别瞎猜。”

高氏:“你这几日老实在家中待着,别整日往外跑!我寻了几家好姑娘,你抽空去见见,有中意的就赶紧定下来!”

潘竞:“娘,你忘了?我是告假归省,过不了几日便要回苏州了。”

高氏:“看姑娘还能费多少时辰?一日就能说定!怎会误了归期?再请人算个好日子,其他事娘都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等日子到了,你回来拜堂成亲,完婚后,带起你媳妇一块儿走!”

潘竞心道,看来得早点走,再待下去可就麻烦了。

潘竞点点头,含糊应了两声。

高氏瞧着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忍不住道:“你如今几岁了可还晓得?”

潘竞:“知道知道。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高氏上下瞅瞅潘竞,忽然冒出一个骇人的念头,问道:“你告诉娘,你莫不是……莫不是……”想想又觉得荒唐,她这儿子瞧着便是轩昂丈夫,喜欢男人,应是不可能的。

潘竞:“啊?”

高氏摆摆手:“去吧。”

寻真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正好。

睡足了,神清气爽。寻真伸展着胳膊出房门,去找谢漼,一路往书房走去。

一边走,一边欣赏廊边景致。

快到书房时,她便开始唤:“漼漼,漼

漼……”

往常谢漼都会应她,这次却没动静。

寻真的脚步加快了些,推门而入。

“漼漼,你干——”

话音戛然而止。

书房里除了谢漼,还有一人——潘竞。

寻真与潘竞四目相对,皆是一脸惊愕。

潘竞刚刚正与谢漼交谈,突然听到这般亲昵的呼唤,心中还纳闷,缮之何时有女人了?他不是一直对那已故小妾念念不忘吗?

而且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待看到寻真的面容,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寻真尴尬不已。

瞅了眼谢漼,用眼神表示:潘竞要来,你怎么不跟我说?

以前在谢漼的住处,若有人来访,谢漼都会知会她一声,她便待在屋里,不出来。

见潘竞完全呆住,寻真干笑了两声,道:“……子尚,此事说来话长。”又看向谢漼,“漼……缮之,要不你来说?”

谢漼道:“子尚,竞舟实为女子,从前与我便是旧识。如今圣上已知实情,不日便会昭告天下。”

潘竞呆滞地看看谢漼,又看看立在门边的寻真。

寻真摸摸鼻子。

潘竞算是她和谢漼共同的朋友。寻真跟潘竞一同爬过山、吃烧烤、喝酒谈天,以前在昆山县上值,潘竞也很关照她,想想还是道:“子尚,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如此……你可恼我骗你?”

潘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许久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问道:“所以,那小子是你跟缮之的孩子?”

寻真有些惊讶,点头:“嗯。”

潘竞恍然,难怪总觉得那孩子看着眼熟。

如今细想,那眉眼果真是像极了谢漼。

潘竞又看了眼寻真,以前就觉得她与缮之那妾室长得像,后又留意到她的字也与缮之颇为相似。潘竞都归为巧合。

与寻真相处久了,潘竞从未对她的男子身份有过半点怀疑。

如今知道她是女子后,再看,潘竞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潘竞离开时,仍神情恍惚,仿佛还在怀疑人生。

寻真道:“漼漼,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潘竞来了?害得我都没心理准备。”

谢漼道:“如今我们无须再避任何人了。”

早朝间,圣上宣谕,苏州刺史谢漼擢吏部尚书。

底下官员虽有些惊讶,但还算平静,只是暗暗感慨谢漼升迁之快。

直至皇帝宣布下一条。

“朕闻天道无私,贤才无类。”

“泗州甄善美,女身着冠,虽犯典律,然其治苏州水利,亲勘河道,督建堤坝三十里,更研育嘉禾,使苏州岁稔,泽被苍生,诚为股肱之器。”

“朕察其功过,功大于过,且当今之世,亟需能臣干吏。”

“特授尚书台屯田郎,掌司农重务,赐金鱼袋。”

“望卿恪尽职守,勿负朝廷重托!”

此言一出,众官员哗然。

寻真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跪地叩谢圣恩。

几位守旧派大臣立刻站出来反对,以“女子干政,有违祖制”为由,言辞相当激烈。

皇帝早就对这几个顽固大臣心生不满,此刻终于逮到机会,斥道,人家女子做了多少利民实事?邕、容二州百姓自发为她建生祠!若你们做的能有说的这般好听,朕何至于破格擢用女官?

皇帝批得那几位大臣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后排的官员们纷纷伸长脖子,好奇地打量寻真。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朝堂上闹哄哄的。

“莫再聒噪!朕意已决。”

“论才学,甄善美科举入仕,金榜题名。”

“论德行功绩,更是无可指摘。”

“若只因她是女子便不予重用,我大周朝岂不成了迂腐之地?”

“既有大才,为何不用!”

前排的谢彦成同样震惊不已,女子为官,在本朝从未有过先例。

谢彦成看着寻真。

还隐隐觉得此人眉眼间似曾相识,凝神思索。

散朝后。

官员们一反常态,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在殿外聚集,议论纷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寻真浑身不自在。

她隔着人群与谢漼对视一眼,心想,今日够高调了,还是不要去找谢漼了。

正要抬脚离开,却见谢漼径直朝她走来。

谢漼走到她面前时,四周明显静了静。

寻真小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谢漼还是那句话:“真儿,如今我们无需再避任何人。”

寻真跟谢漼并肩走着,只感觉后背要被目光扎穿了。

心想,从朝堂到宫门的这条道也太长了吧!

她真的承受不来啊。

谢漼却比她自在多了,道:“有圣上作保,真儿何必这般忧思?无须在意他人。”

谢漼垂眼,倒是很想牵起她的手,见她这般紧绷,最终还是作罢。

不远处,朝臣们议论声不断。

“我听说前几日谢漼和甄善美一同面圣,莫不是那时就向圣上坦白了她的女儿身?”

“谢漼该不会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你瞧这二人站在一块,分明像是有私情!”

“……不过这甄善美虽是女子,才学政绩却不输须眉,倒叫人佩服。”

谢彦成在一旁看着,越看越觉得眼熟。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多年前谢漼纳妾那日,柳氏与侄儿并肩踏入正厅的场景。

看着看着,甄善美的身形竟与记忆中的人重叠了。

这、这……柳氏没死?

第152章 第152章“沸腾”

皇帝竟破格立一女子为官。

那个育出神稻的甄善美竟是女子!

这消息如燎原之火传开,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不论茶馆酒肆,还是书场集市,处处都飘着“甄善美”这个名字。

“女子竟能当官了?”

“真想亲眼见见甄善美啊……”

质疑声与惊叹声此起彼伏。

而那日,寻真和谢漼毫无避讳地并肩走出宫门,好事者悄悄尾随,竟见二人当街牵手,一路进了一处宅子,过了一整夜,两人都未出来。

后又有人从家仆口中套出了话——

这甄善美,正是谢漼当年“惨死”的小妾!

更令人咋舌的是,她还出身贱籍!

要说谢家五郎这瓜老百姓都是吃过的,为妾休妻,打那以后再没续弦,鳏居至今。这般情种可是头一遭见,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没断过。

谁曾想,当年的那个薄命妾与如今圣上亲封的女官,竟是同一个人!

如今真相大白,众人更是沸腾。

不仅是女子,还是贱籍出身,却被圣上破格提拔为五品屯田郎,掌管天下田土,这般传奇若写进话本,怕是要被人喷死。

有人四处打听,得知了更多细节:甄善美借洪灾之机重新入籍为男子,读书考科举,还中了苏州府解元。但会试、殿试名次不高。

便又有人猜了,莫不是怕考得太好,过于显眼,被人发现女子身,便故意藏锋?

外面讨论得沸沸扬扬,寻真这几日不用上值,每日睡到自然醒,过得舒服自在。

一日,少府监的裁缝上门,为寻真量身,定制官服。

两个裁缝一边量尺寸,一边好奇打量这位轰动朝野的女官。

寻真张开手臂,坦然让她们瞧。

起初她还不习惯被人一直盯着看,现在却品出几分被瞩目的爽感。

后知后觉地想,她好似真的做成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

为自己感到骄傲。

这次升迁,寻真从正八品下直接跃至从五品下,连跳十级。

五品以上,便要参加早朝了。不过早朝并非每日都有,根据皇帝安排而定。

因是皇帝钦点,流程推进极快,三日便过完了档案审核与文书交接,一周后官服便加急制成。

寻真穿上浅绯色的官服,腰佩金带,悬金鱼袋。

张开手臂,转了个圈,展示给谢漼看。

“漼漼,怎么样?”

谢漼:“这颜色很衬你。”

寻真:“你的官服呢,做好了没有?”

谢漼:“还未,先穿备用的。”

寻真:“拿来,我帮你穿!”

谢漼如今已是正三品官,终于能穿上紫袍了。

高品级官服制作工艺繁复,材质、绣工皆是上乘,定制耗时久,至少要一个月。因上任在即,他只能先穿备用官服,尺寸难免没那么合身。

寻真为谢漼扣上扣子,整体一瞧。

与他以前穿紫色常服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是象征权利的三品紫袍,华丽中透着庄重,威严自生。

“好看!”

寻真欣赏了一会,上前,将他的腰环住了,仰头瞧他,眼睛亮盈盈的:“漼漼,你穿紫真是太好看了!”

他眉间溢出笑来,拥住她。

两人抱了一会儿。

寻真忽然道:“我想去一趟谢府,你可以带我去吗?”

谢漼:“去谢府做什么?”

寻真:“我想去看看以前的院子,还有……我答应过别人一件事,该去践诺了。”

这日午后,寻真与谢漼并肩踏入谢府。

两人一进正门,仆人们的目光纷纷投来。

这些年府里新换不少下人,见了陌生面孔,纷纷好奇打量。

等两人走远,便有人问门子,那是谁?

门子道,那是五郎。

那人道:“哪个是五郎?”

门子指了指高的那个。

那人道:“旁边那位,莫非是甄善美?”

门子道:“看着像男子啊,应该不是吧?”

另一人又道:“人家能扮男装考科举、做官,这些年都没被发现,哪会轻易让人瞧出是女子?”

门口顿时议论纷纷,还有人提议跟上去一探究竟。

时隔十年再回谢府,寻真心中感慨万千。

寻真望着路边的一草一木。

这么些年,谢府倒是没怎么变过。

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位华服美妇,身后跟着四个丫鬟。寻真下意识往边上让了让,却见那妇人直勾勾盯着她。二人目光相撞,寻真觉得眼熟,正思索时,美妇突然冲过来:“柳姐姐,柳姐姐!可是你?”

寻真一愣,目光上下扫了扫,最后定在她脸上,不确定的问道:“……念芙?”

念芙激动不已:“对!是我!”

寻真看向谢漼:“这是我好友,我想和她聊会儿,要不你先过去?”

谢漼颔首,往前去。

念芙瞥了眼谢漼的背影,挥退丫鬟:“你们先退下吧。”

丫鬟们应声:“是,夫人。”

念芙和寻真走向附近的亭子。

坐下后,寻真问道:“念芙,你如今成夫人了?”

念芙点头,笑道:“若不是柳姐姐你当初指点,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寻真为念芙感到开心,道:“还是你自己有本事。”

尽管四爷院中的其他侍妾私下议论,说念芙不知用了什么龌龊手段,竟哄得四爷扶她为正妻,念芙却不以为意,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她们就是嫉妒。

念芙叉起腰,总算可以显摆自己,得意地说:“柳姐姐,怎么样?”

“你瞧我如今,可算出师了吧?”

寻真笑道:“是,你出师了。”

得到寻真认可,念芙掩唇笑了一会,道:“我听说柳姐姐还做了官,可是真的?”

寻真点了点头:“嗯。”

念芙眼睛都放光了:“柳姐姐,你竟这么厉害!”

寻真:“还好,还好。”

闲聊一阵后,寻真起身:“我还有事,改日再找你叙旧。”

念芙:“嗯!”

念芙目送着寻真远去,丫鬟们围上来,念芙说:“方才那位,就是圣上亲封的女官。”

丫鬟们惊呼出声。

一丫鬟道:“我还想呢,那人明明是男子,您却唤她姐姐,原来,竟是那位……”

寻真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个盲点。

念芙如今是四夫人,按礼法,谢漼岂不是要叫她……母亲?

清挽院快到了。

远远望去,院中那栋屋子焦黑一片,竟烧得这么严重,看来那两桶油的威力还是挺大的。

谢漼坐在榆树下的石凳上。

走进院门,两边的橘子树、石榴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果实挂满枝头。

寻真用衣摆兜着,摘了十几个,放在石桌上。

她又跑去屋后看西瓜地,如今只剩一片焦土,中间横卧着一根断裂的粗壮树枝。

寻真在谢漼对面坐下,剥橘子。

寻真给谢漼喂了一瓣橘子,道:“一会儿我们摘些果子带走吧?我好不容易种的树,都长这么大了,放在这里也没人吃,好可惜。”

谢漼吃完这一瓣橘子,提议道:“不如叫人把树移到我们院中?”

寻真点头:“好!”

看完院子,寻真便去找容楣了。

凭着记忆找到容楣的居所。

寻真刚到门口,就听里头飘出婉转戏声,如泣如诉,尾音袅袅如游丝,打着旋儿钻进耳中。

寻真驻足听了会儿,暗暗感叹,容楣姐姐的声音还是这么好听。

寻真叩了叩门,里头的声音停了下来,容楣走过来开门。

容楣还是过着被幽禁时差不多的日子,她拒绝了府上派来伺候的丫鬟,平日里除了仆人每日送饭,几乎无人造访。

容楣自然也不知道寻真的事。

见到寻真,容楣明显一愣。

寻真笑道:“容楣姐姐,是我呀!”

容楣喃喃道:“寻真……”

见她恍惚的样子,寻真忙解释道:“容楣姐姐,我没死,我不是鬼。”

容楣便低头看看,有影子,再抬起头来时,眼中有泪,道:“寻真……你没死。”

寻真:“嗯!”

进了院子,寻真望了望四周。

寻真当年帮容楣开垦的地上,长满了蔬菜,花花草草也都打理得很好,生机勃勃。看来这些年,容楣还是很积极地生活着。

一坐下,寻真就开门见山,问道:“容楣姐姐,你想不想离开谢府?”

容楣怔住了。

寻真继续道:“我能帮你离开谢府,容楣姐姐,你还想再唱戏吗?”

容楣注视她片刻,放在膝上的指尖竟克制不住地颤了起来,道:“我如今已四十三了,如何还能唱?”

寻真:“怎么就不能唱了?我方才在外头,都快听痴了,容楣姐姐的嗓子还是与以前一样,这般动听。”

“容楣姐姐,你只需告诉我,想不想走?”

容楣迟疑了一下,道:“我自然想,只是……”

寻真站起来,拉住容楣的手,道:“跟我来。”

寻真自然是有备而来。

容楣的丈夫是谢家三爷,在大理寺任职,今日正好休沐在家。寻真牵着容楣,往三爷的院子走去,一路上,谢家的仆人们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容楣这才注意到,寻真穿的是男装。

容楣不安地唤道:“寻真……”

寻真注意到容楣的紧张,扭头冲她一笑,道:“容楣姐姐,你莫怕,我现在发达了,有底气,咱们走得是正规路子。”

第153章 第153章“未眠”

谢三爷正与儿子在书房谈话,忽然有仆人叩门,呈上金鱼符。

金鱼符在本朝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持有的信物,谢三爷神色微惊,忙问仆人:“是哪位大人?”

那仆人脸色有些怪异:“小的也不知,只是……”

谢三爷:“怎了?”

仆人压低声音道:“那位大人带着楣姨娘来的。”仆人没敢说,两人是牵着手进门的。

此言一出,书房中的两人皆是一愣。

那日早朝,正逢十五。

按例,五品以下的京官,每月初一、十五都需上朝。在朝中,谢三爷看过寻真的容貌,后又听闻坊间传闻,知晓此女便是侄儿那个已故的妾室。

寻真官阶高于谢三爷,按理他该先行礼,可三爷却僵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

寻真直接道:“三爷能否放容楣一条生路?”

谢义:“此话怎讲?”

寻真正要开口,

容楣轻轻拍了一下寻真的手臂,上前一步,直视谢义道:“妾愿自请离去,三爷,可否放我归家?”

谢义又是一愣,自容楣被幽禁后,他再未见过她。如今她依旧美丽,岁月未在她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那把让他爱极了的嗓子仍含着蜜似的甜。

谢义的目光在容楣脸上流连,只问:“你归哪个家?”

容楣没有回答。

寻真道:“天大地大,总有归处。留在谢府不过是虚度年华,还望你高抬贵手,莫再将人困在此处,白白蹉跎下去。”

容楣道:“正是。妾身如浮萍,何处不可安身?三爷,如今你我情分已断,留在谢府不过是熬日子罢了。妾只求自由。”

“还请三爷放我自由。”

容楣说完这番压在心头数年的话,长长舒了一口气,浑身轻松。

原以为千难万难的话,说出口竟这般容易。

谢义凝视容楣许久,道:“你当真决意离开?”

容楣颔首。

谢义思忖许久,终命仆人取来纸笔,当场写下放妾书,递给容楣。

容楣接过,微微欠身,唇边浮现一抹笑,道:“多谢三爷。”

谢义:“若你后悔……”

容楣:“妾不会后悔。”

谢义点点头,又让仆人拿来一张单子,上头列着田庄铺面的契书,还有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等物,作遣妾之资。

容楣却未接受,将放妾书折好藏进衣襟,转而对寻真说:“我们走吧。”

二人并肩离去。

寻真忽然听到低低的一声呼唤。

“姨娘……”

寻真回头,见不远处立着个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

寻真一眼认出,这是容楣的儿子。

这人完全继承了容楣的美貌。

形貌昳丽,眉目间透着几分阴柔。

寻真看了一眼容楣。

容楣的脚步只微微一顿,旋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寻真便跟上了。

两人迎着仆人们的目光朝谢府大门走去。

寻真想想觉得可惜,还是忍不住问:“容楣姐姐,你为何不要那些财物?”

“我既清白而来,自当清白而去。”

容楣笑起来,看向寻真,“日后还要劳烦妹妹照应了。”

寻真道:“自然!姐姐的未来,包我身上了!”

谢府另一处,两名丫鬟交头接耳地进了屋子。

屋内,老夫人半卧在床,眯着眼,昏昏沉沉。

“听说,方才甄善美来了,把楣姨娘带走了!”

“甄善美……就是原来在咱们府上,给五公子做妾的那个?”

“正是!可惜我来得晚,都没见过,也不知她生得什么模样……”

“我也是,这般奇女子,倒真想见上一见……只是她为何要带楣姨娘走?楣姨娘不是有了十公子么,怎的还会离府?”

“这我也没打听清楚……”

屋内传来微弱的呼唤。

丫鬟们忙噤声入内。

其中一丫鬟问道:“老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中风后,一直卧病在床,偶尔会被仆人们抱至椅中,带去院里晒晒太阳。

老夫人虽能说话,却含糊不清,丫鬟仔细辨认许久,才听出老夫人是在问,她们刚才在聊什么。

丫鬟便将寻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老夫人浑浊的眼睛泛起涟漪,恍惚想起初见寻真的那日。

对上那双眼睛,让老夫人瞬间想起了另一个人。

老夫人名唤吕淑宁。

吕淑宁待字闺中时,吕家在朝里也算排得上号,她是嫡长女,一次偶然,她对谢付一见倾心,执意要嫁。

父母虽有顾虑,可想着谢付家到底是名门旁支,只眼下没落了些,底子还在,便备下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将吕淑宁嫁了过去。

谢付也争气,一路升迁,官运亨通,很得圣上赏识。

起初夫妻相敬如宾,可等谢付外放归来,一切都变了。

他带回个姓赵的女子,收作妾室。

吕淑宁还打听到,这赵氏先前嫁过人,当初为她那枉死的丈夫击鼓鸣冤,才和谢付有了牵扯。

此后,谢付夜夜宿在赵氏房中,只在初一、十五才到正房。

吕淑宁时常看见二人对视,情意绵绵。

赵氏头一个儿子,谢彦成,自幼聪颖,三岁能诗,七岁通经义。反观吕淑宁的儿子谢怀礼,启蒙开智比庶弟晚了足足半年,资质愚钝。

而谢付也更看重庶子,还许赵氏亲自抚育。她的儿子身为嫡长子,却始终未得父亲半分偏爱。

待吕淑宁诞下女儿,赵氏又有了身孕。

吕淑宁再也无法忍耐,她暗中指使下人,趁着赵氏生产时动手脚,赵氏血崩而亡,果真又生下一个儿子。

这孩子一落地,就被抱到吕淑宁跟前养着。

吕淑宁自是万分用心,将谢佑养成只懂吃喝玩乐的纨绔。

后来,谢付去了,吕淑宁成了谢府的老祖宗,可算过了几年舒心日子。

谢佑某夜醉后,幸了一个烧火丫头,竟让那丫头有了身子,等生下孩子,丫头就没了命。谢佑荒唐,将那孩子丢在后院那堆莺莺燕燕里,连名字都没给取,就那般放养着。

后来,族里办家宴,谢二爷突然想起谢佑还有这么个儿子,才让人把孩子领过来。

但见七岁童子眉目清寂,举止间竟有老成持重之态。

就那么立在所有人面前,神色自若,毫无怯意。

有点眼力见儿的都瞧出来了,此子不凡,日后必成大器。

谢二爷当庭考校才学。

那七岁童子对答如流,出口成章。谢佑肚子里本就没几滴墨水,府里也没给他请先生。细问才知,谢佑偶尔来了兴致,才教他几个字。这孩子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看书,竟把谢佑书房里的书都看了个遍。

谢二爷抚掌大笑,之后,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为他取一字,漼。

此后,谢漼的才华再也盖不住了。

吕淑宁心下难平。

后来,谢漼带回个青楼女子,吕淑宁心中只道,果然与他祖父一个德行。

吕淑宁便做主,给谢漼说亲,欲从她娘家择一女。谢彦成面有不豫,那眼神明显是看不上她娘家。

吕淑宁只笑:“五郎若瞧不上,便打发了那贱籍,我自会为他寻门好亲事。”

谢彦成无言以对。

于是,吕淑宁回娘家挑人。

一眼相中了吕令萱。

吕淑宁妒了一辈子。

妒那赵氏出身低微,却能独得夫君宠爱。

妒她子孙,个个有出息。

吕淑宁恨。

她这一生本该顺遂,嫁进士,封诰命,享尊荣,奈何被一贱妾压了一头,这辈子的念想全成了空。

那日见到柳氏,仿佛瞧见了

赵氏的影子。

柳氏眼神清亮,见了人不卑不亢,虽身份低微,却隐隐有股傲气,没把自己看轻半分。

一个下贱胚子,偏生有这等心气。

明明那么低贱如泥。

……

吕淑宁闭上眼,眼角溢出泪来。

这一辈子,就快走到头了,可她的心,从未有过片刻安宁。

她此生都无法圆满。

当夜,谢二爷从二夫人口中得知寻真来过,沉默良久。

原先,他还有些不信,便派人去问了谢漼。

没想到,甄善美真是柳氏。

孙宜人没察觉到丈夫的异样,感叹道:“竟没想到,那柳氏竟有这番造化。从前是我有眼无珠,把人看轻了!谢府曾对她多有怠慢,如今她飞黄腾达,怕是不愿再与我们往来了。”她顿了顿,又叹,“这般巾帼豪杰,实乃女中翘楚,令人钦佩。”

寻真这事儿,在官场、文人堆里传得热闹,京中贵妇圈里更甚。众人皆知“甄善美”曾在谢府为妾,纷纷来问孙宜。孙宜只觉面上发烫,从前因嫌弃柳氏是贱籍,几乎从不与她交谈,如今被问起,一个字都说不出。

谢彦成道:“柳氏能有今日,确有大才。从前,我也小看她了。”

须臾,又道:“睡吧。”

黑暗中,谢彦成辗转反侧。

士人毕生所求之境,大致可分三等。

一为少年登科,三元及第。

二乃封侯拜相,名留青史。

三则最难——功在社稷,享万世香火。

若是个男子倒也罢了,偏偏这人是女子,还是昔日自己正眼都不瞧的妾,如今却达成了许多士人穷极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谢二爷望着帐顶,久久未眠。

第154章 第154章“醉态”

寻真的身份公开后,谢漼便立刻派人去城外将墓碑给毁了,连同甄凌的一起。

永望问:“可要将那二人尸首掘出?”

如今真儿安好,那二人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便留个全尸吧。

谢漼:“不必,换上无字碑。”

寻真安顿好容楣,本打算直接回去,马车行至一半,忽然想起——

望仙楼。

这座京都最豪华的酒楼,她早就想去看看了。

远远望去,望仙楼气势恢宏,门楼巍峨耸立,门口悬着两个大红灯笼,门前一对汉白玉狮子,威风凛凛,墙壁上绘着美人壁画,色彩艳丽。

寻真目光一扫,忽而注意到酒楼旁有家小画坊,牌匾上三个红底金字——兰香居。

寻真心念一动,让车夫停下。

寻真走进画坊,目光在墙壁周围悬挂的画作上游移,凑近细看,发现均无落款印章。

这画风,倒跟月兰的有点像,随便找了个店员,问:“这些画作,出自何人之手?”

学徒道:“乃我家娘子妙笔。”

寻真问:“不知你家娘子如何称呼?”

学徒微微一诧,试探问道:“郎君莫不是初到东都?”

寻真道:“何出此言?”

学徒道:“我家娘子兰夫人,可是赫赫有名的大画师。如今兰香居在京中开了十二家分号,莫说本地富贵人家,便是那西域胡商、江南文士,都专程来求画。听大人这口音不似本地人,又不知夫人名号,小人故有此问。”

兰夫人。

听着很像月兰?

寻真笑道:“你猜得不错,我确是初到京都。观你家娘子的画,敷彩细腻,笔法精妙,不知娘子可在?某欲讨教一二。”

学徒道:“不巧得紧,兰夫人方才出去了。”心道,方才也不知怎了,听大伙闲聊朝堂那位新晋女官,娘子忽地停下手头事,脸色瞬间变了,抓着人问个不停,问完后又哭又笑,恍恍惚惚就走了。

那就下次再来吧。

寻真走出画坊,迈进隔壁的望仙楼。

小二将她引到三楼雅间。

雅间门口、窗边垂着珠帘。寻真撩开珠帘,倚窗远眺,主楼与副楼间架着飞桥,桥上乐师们正在演奏乐曲,仙乐飘飘,萦绕耳畔。

寻真边听曲,边吃菜、饮酒,只觉身心俱畅。

心想,下次带凌凌来,让她也享受享受。

这酒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寻真喝了一小壶,有了微微醉意,起身时步子稍稍不稳。

这酒好喝,寻真又打了一壶准备带回去。

坐上马车后,酒劲渐渐涌上来,寻真感觉眼前晕乎乎的,靠着车窗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在外面喊道:“大人,到了。”

寻真直起身,只觉车厢仍在摇晃,下了马车,便见一个黄衣女子朝她奔来。

来人正是月兰,她眼中泪光闪烁。

自寻真和引儿“出事”后,她几乎夜夜被噩梦纠缠,无数次自责。

若当初自己在,她们二人是不是就不会遭遇不测了?

这些年,她一直深陷内疚与自责之中,无法释怀。

今日听学徒说起朝中的奇事,便立刻赶了过来。

这些年,她一直与瑞宝、康顺他们保持联系,也知晓谢漼的住处。

奔到寻真面前,月兰刚要唤出口,又止住。思忖片刻,她直接改口道:“大人!”

寻真握住了月兰的手,唤道:“月兰!”

月兰落下两行清泪,哽咽道:“大人……您,真的没死……”

“别哭,别哭……”寻真擦了擦月兰的泪,揽住她的肩,“我们进去说话……”

月兰应了一声,与寻真一同往里走。

月兰才注意到寻真脸色泛红,脚步虚浮,搀住了寻真,问:“……您喝了酒?”

“嗯,我刚才去望仙楼喝酒了……”说着,寻真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对了,我还看见了一家画坊,叫兰香居,月兰,是你开的店吗?”

月兰扶着她往正堂走,缓缓说道:“离了谢府,爷给了我一大笔银钱,足可保我余生丰足。只是我不惯闲着,便盘下一家铺面做些营生。若不是大人从前让我学画,哪有我今日?大人的恩情,我始终记在心里呢。”

寻真看着月兰。

月兰变了好多。

听月兰讲述时,语气沉稳又练达,明显是在外头见惯了世面养出的气度。再看她神情,眉宇间添了几分锐意,暗藏锋芒。

寻真早知道月兰厉害,是个多面性人才。

从前在谢府,月兰既能管人,算账也厉害,做事更是滴水不漏,将整个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若生在现代,定是成功的事业型女性。

寻真笑着问:“听说你在京中已开了十二家分号?”

月兰点了点头。

寻真:“真厉害!”

月兰面颊微赧,道:“明年还打算在华州、同州各置一间铺面,且试试看。”

寻真:“你肯定行。”

月兰的耳尖红了,脸上还有泪痕,从腰间拿出帕子来,擦干净。

二人至里屋,寻真示意月兰落座。

寻真给月兰倒茶时,月兰忙站起来了,扶住茶壶,道:“这怎使得?让我来吧,大人。”

寻真按了下她的手:“我来。”

茶倒好了,月兰微微起身,接过,“大人,我听瑞宝说,引儿在苏州?”

寻真:“正要与你说她呢。如今她已改名为甄凌,乃凌云之志之‘凌’。”

“与我同籍,是我妹妹了。”

“你若不嫌弃,也跟她一样,唤我姐姐,如何?”

月兰重重点头,声音微涩,轻声唤道:“……姐姐。”

寻真抱了抱她,道:“等过些日子,我叫人把甄凌接来,咱姐妹三人好好聚聚,我请你们去望仙楼小酌,怎么样?”

月兰:“好。”

月兰离开后,寻真靠在椅背上。

感觉酒劲又涌了上来,眼前阵阵发昏。

这酒喝起来淡,后劲倒是挺足的。

寻真目光放空,望着前方,忽然有一团阴影笼罩下来。

寻真仰头望去,认真看了许久,道:“……漼漼?”

那团阴影俯下身,微凉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

谢漼:“喝酒了?”

寻真

觉得那触感十分舒服,脸贴过去,他却把手收回,背到身后。

寻真盯着那个方向。

“我自己一人去喝的,答应了你,就不会反悔,跟别人喝……”

“望仙楼,我早就想去看看了,没想到现在才能如愿……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再也没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