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煞白”
寻真抬起头,同样平静地望向他,道:“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寻真实在做不出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的样子。
谢漼倒是没被她这态度激怒,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望向月兰,道:“都搜完了?”
月兰回:“只卧房还未搜过。”
谢漼道:“继续搜。”
不多时,月兰回禀,说再没找到别的可疑之物。
只剩一个箱子,还没看。
谢漼问:“为何不看?”
“钥匙在姨娘手里。”月兰斟酌着说道,“那箱子装着都是姨娘的体己,想来应是没什么……”
谢漼道:“将那箱子拿来。”
月兰将那上了锁的木箱捧来。
寻真转身,向内室走去。那箱子的钥匙被她藏在被褥下。她取了出来,干脆利落地丢在地上。
箱子便在四人眼前被打开了。
箱中,皆是成色上佳的首饰。然而在这堆女子常用之物中,突兀地躺着一件格格不入的东西,正是谢进送给寻真的抓钩。在一众金银细软间显得格外扎眼。
月兰一惊,将抓钩小心翼翼拿出。
垂首道:“爷,这箱子中只有此物,奴婢并未见过。”
谢漼深邃的眸中似是闪过一抹寒意,问道:“再无别物了?”
月兰道:“回爷的话,确是再无他物。奴婢已将全屋上下、里里外外仔细搜检过了。”
默了几息后。
谢漼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道:“不是有只木簪么?”
月兰:“那是姨娘亲手做的……”
谢漼:“拿来。”
月兰:“是。”
下人端来火盆。
谢漼又令月兰一一取了几物。绣着叮当猫的布袋子和短袖,以及木簪、花灯,都被投入火盆中。
通通烧了。
屋内火光冲起,火苗肆意舔舐着这些物件,不过须臾,便将它们吞噬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灰烬在空中慢慢飘荡。
谢漼望着那飘散的灰烬,掀眸望向寻真,问道:“除了这些,可还有瞒我之事?”
“柳氏。”
能被找到的证据,确实还有一件。
寻真直视着谢漼,说:“你都已经知道,为何要一次次逼我说?”
月兰和引儿听到这话,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地。
谢漼便望向月兰,道:“月兰,你说。”
月兰伏在地上,头抵着地,道:“奴婢也不知。”
这般情形,便是再愚钝的人也能猜出几分。
月兰心中已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回想起那日,她曾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想来应是药味。而后几日,姨娘每日起身,便前往厨房,将自己反锁在里面,一待便是许久。
此刻,月兰已经隐隐猜到了其中缘由。
只是事关子嗣,这等大事,她又怎敢轻易开口?
谢漼道:“你贴身服侍,定能察觉柳氏的异常之处。”
“看来,你是不想——”
寻真直接打断了谢漼的话,说:“你想要的,被我埋在房后。”
“墙角右侧,往前十步。”
很快,寻真埋的十二包避子药被挖了出来。
月兰依着谢漼的吩咐,拆开一包,放在案上。
谢漼目光扫过。
虽谢漼已猜出所埋为何物,可当亲眼瞧见那药材暴露在眼前,谢漼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白皙的脖颈处,青筋也若隐若现。
“柳氏,莫不是我平日里太过纵着你,让你错以为……”
“不管犯下何等大错,我都会容你、护你?
寻真垂着头,既不辩解,也不回应。
谢漼没再说什么,拿起那抓钩,抬步离去。
月兰和引儿心中沉甸甸的,都还跪着,不敢起身。
“都起来吧,是我连累了你们。”
寻真安慰道:“他也明白你们什么都不知情,不会责罚你们的。”
月兰联系前后种种,也能大概猜到寻真是偷偷溜出府了,那花灯便是从府外得来的。
令爷盛怒的想必就是这避嗣一事。
月兰将这些避子药尽数烧毁。她瞧了一眼寻真,道:“姨娘,想来应是无事的。方才爷只让奴婢一人搜,想必是不想让旁人知晓此事。”
“爷对您,还是有怜惜的……”
寻真沉默着。
谢漼出了院子后,拿起那抓钩,目光落在背面,上面刻着一个“进”字。
他凝视许久,神色难辨,将抓钩递给一旁的承安,问道:“可见到了?”
承安接过抓钩,应了声,道:“十五公子得知您要找他谈话,立刻就应下了,还说什么时候都方便。”
谢漼道:“那便今日,在我院中。”
说完,又补充一句:“若今日寻不到,也无妨。”
承安:“是。”
此前谢漼特意交代,不可直接去大爷院中找谢进,需碰巧遇见,再寻时机与他搭话。
这时间便拿不稳了。
好在谢进本就性子好动,闲不住。承安在府中晃悠几圈,又瞧见了他。
谢进正坐在小池边,掌心抓了一把碎石子,打着水漂,眼神放空,似在发呆。
承安左右环
顾,见四周无人,赶忙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说道:“十五公子,我家爷想见您,不知您现在可有空闲?”
谢进闻声,抬起头来,点了点头,起身跟着承安走了。
书房。
谢漼正在案前写字,见谢进进来,他搁下笔,将纸合上,抬手示意谢进落座。
单独与谢漼相对而坐,谢进难免有些紧张,双手相互搓着,声音带着几分拘谨,唤道:“五兄。”
谢漼道:“十五弟,你应知晓我寻你来所为何事。”
这话一出,谢进脑海中那些好不容易才被驱散的画面与声音,霎时袭来。
他还不太懂得如何掩饰情绪,脸涨得通红,闷闷地说:“我知道,五兄。”
谢漼见他脸上情状,神色一凛,手抓着案沿,用力几分。
再度开口时,脸上已微笑起来,道:“十五弟,在民间,叔嫂间亲厚些,本无妨。”
“只谢府不是一般人家,若为外人所知,十五弟自有亲族庇佑,不会有事。”
“可我那妾室,恐遭大难。”
“十五弟,当知此事干系重大。”
谢进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心里清楚,那晚五兄折返,想必是猜到了什么。
回想起那晚,谢进被那一声撞击,吓得心跳都仿佛停了一瞬。紧接着,又听到那般的声音……谢进不懂那是什么,身子却听得热了起来。
他以为五兄在惩罚姐姐。
没听一会儿,他便跑了,他想着姐姐定是也不愿让旁人听到那般狼狈的声音。
今日在路上遇见承安,听闻谢漼要找他谈话,他本以为会遭一顿训斥,没想到五兄竟如此平静地与他交谈。
心中不禁感叹,五兄果非常人。
谢进收敛思绪,脸上也变得严肃起来,说道:“五兄,我晓得的。”
谢漼道:“十五弟是明事理之人。”
“今日,能否拜托十五弟一事?”
谢漼都这么说了,谢进当然立马就点头了,回道:“五兄尽管说。”
“我一定尽力做到。”
谢漼直直地盯着他,眸中散着点点寒意,道:“望十五弟将我妾之物尽数归还,且自今日后——”
“莫要再与她有任何牵扯往来。”
“十五弟,你可能做到?”
谢进愣住了,眼睛猛地睁大。
再也不见姐姐?
澄澈的眼中满是茫然,这来得太过猝不及防,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喉中干涩,他无法立刻答应,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过往种种。
两年前岁除夜,他与寻真并肩行在漆黑小道上,一同将饼咬得咔吱作响。
一年前,他与寻真合力救了楣姨娘,那晚寻真说的话,曾让他忍不住落泪。
还有,在楣姨娘的院中,他们一起烤肉、烤菜……
谢进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艰难开口,道:“五兄,能不能……”
谢漼神色便更冷了些,声音沉下来,问道:“十五弟可有读过律疏?”
谢进摇了摇头。
谢漼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若事发,柳氏必依律判处,服徒役三年,且施杖刑。”
“到那时,十五弟尚可自全,我妾柳氏又将何以安身?”
“十五弟如今已十三,怎还如此糊涂自私,全不顾他人死活?”
谢进失魂落魄地走出谢漼的院子。
一个时辰后,他亲自将整理好的物件打包送来,并未叫小厮代劳。送完后,便跑了。
包袱里装着寻真送谢进的所有东西,玉佩、花灯,还有寻真亲手做的竹蜻蜓。
“梆”的一声,石锤重重落下,那块鹰形玉佩便四分五裂了。
紧接着,谢漼面无表情地将碎玉、鱼灯和竹蜻蜓投入火盆中。
他伫立在前,安静地瞧着。
忽然,他注意到鱼灯上提着两行字,定睛看去,火舌迅猛蹿起,瞬时将字迹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进离开谢漼院子后,去了谢大爷的书房,将《律疏》翻了出来。
谢进捧着律疏,一直看到夜幕深沉,终于找到了谢漼口中的对应律条。
那几个字映入眼帘。
谢进的脸,唰的一下煞白了。
第72章 第72章“黑影”
寻真还以为谢漼会狠狠惩罚她。
可自那天后,谢漼就再也没踏进过这个院子。
起初,院子里的丫鬟们都骚动不安,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也都隐隐猜到,寻真怕是触怒了谢漼。
可时日一久,谢漼整整一月未露面,众人也就平静下来,一切照旧,好像回到了谢漼不在的那两年。丫鬟们对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早已习以为常。
寻真倒觉得这样自在多了,谢漼不来,她整个人都轻松了。
也不用担心会不小心怀孕。
寻真与月兰想法一致,谢漼生气的点,应该是因为她叫谢进帮她买避孕药。
谢漼那人还是有点骄傲在身上的。
他也不缺女人。
被她这么打了脸。
大概……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五月,暑气越来越盛。
寻真想到那件被烧掉的短袖,心里怪可惜的,实在想不明白那短袖到底是哪里惹到他。
寻真便想再试试,让月兰去问了。
下人们多少都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瑞宝在外帮着寻真打理庄子和铺子,平日里虽忙得脚不沾地,但只要是寻真的要求,他总是尽心尽力去办。
这两个月寻真一直没什么吩咐,他还觉得奇怪呢。
此前,承安还特意交代了一句,以后姨娘要是有什么要买的东西,不管大事小事,都得告诉他。
瑞宝听了这话,心里就有数了。
偶尔看到承安,见他满脸愁容,承安是贴身伺候爷的,他这般唉声叹气的,定是主子心情不好。瑞宝就猜,多半是少爷和姨娘闹矛盾了。
这回寻真提出要求,瑞宝得了信,赶紧去找承安。
瑞宝笑嘻嘻的,帮承安捏着肩膀说:“承安哥,你看,我这就去帮姨娘办事?”
承安心道,这柳姨娘,心可真大。
出了那么大的事,竟还跟个没事人似的,都两个月了,也不主动跟爷去认个错,哪怕辩解几句也好啊。还有心思做衣裳、买寒瓜苗。
可苦了他,这两个月来,爷每日都沉着脸,他办事都战战兢兢的。
承安道:“先别急,等爷下了值,我去问一声。”
到静远居,谢漼见承安欲言又止,便开口问道:“何事?”
承安道:“是清挽院那边……”
谢漼脚步一顿,问道:“她……怎了?”
承安鼓起勇气道:“姨娘想制两件衣裳,还有……买些寒瓜苗,种在屋后。”
谢漼盯着承安看了许久,直看得承安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
良久,谢漼才道:“去办吧。”
说完,往前走去,承安暗暗松了口气。
另一头。
徐嬷嬷满脸喜色,匆匆进屋,对钱氏说道:“夫人,这回可让我寻到好几个伶俐丫头,您快去瞧瞧,保管满意。”
“有几个生得那叫一个水灵,性子看着也老实,不像是爱出风头、爱掐尖儿的。”
钱绮站起来,应道:“好,我这就去看看。”
近两个月来,钱绮明显感觉到,儿子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般爱跑爱跳、贪玩好动。
起初,她还以为儿子
碰上了烦心事,便去关心。
谢进却回道:“母亲莫要多心,儿子能有什么事。如今儿子也长大了,自是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整日只知道玩耍。”
钱绮听儿子这么说,那神态那语气,像是一夜间长大了般,既感到欣慰,又有些怅然。
这一批小丫头里,果然有几个出挑的。钱绮越看越满意,留下了五个,打算先让儿子挑。
这些日子,谢进一直在书房苦读。
见钱绮进来,也不像以前那么活泼了,只是稳重地起身,唤了一声:“娘。”
钱绮见儿子这乖巧样子,心中满是感慨,说道:“炎哥儿,娘打算给你屋里添两个丫鬟,你自个儿去挑挑,看哪个合你心意。”
谢进回:“娘,我屋里丫头够多了,不必再添了。”
钱绮走上前,压低声音道:“你这傻孩子,这可不一样。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儿也该懂了……这丫头可不是普通伺候的,是夜里给你暖床用的……炎哥儿,你可明白?”
谢进一愣,懂了。
有些事,自然而然便懂了。
第一次,谢进还以为是自己遗溺了,后来,在街上闲逛时,鬼使神差进了一家书肆,他向老板买了几本隐秘册子。
谢进这才知道,原来男女之间做那事,竟是那般模样。
钱绮见儿子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拉着他往大堂走去。
大堂中,五个丫鬟早已候着,见有人进来,投来目光。
谢进刚想挣脱钱绮的手,却在看到其中一人的容貌时,微微一怔。
钱绮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
那丫鬟正是这五人中生得最为出众的,眼睛水灵灵,面相也瞧着老实。
钱绮便将那丫鬟留下,其他丫鬟没被选中,多少都有些失落。
堂中便只剩这丫鬟了。
钱绮问:“你多大了。”
丫鬟目光怯生生的,声音也小,道:“奴婢十四了。”
钱绮点头,年龄正合适。
又问道:“可有名字?”
谢进这时却道:“娘,都说了我不缺丫鬟。”
“您要是喜欢,就自己留着,我可不要。”
这话一出口,倒有了几分谢进从前的模样。
钱绮斜他一眼,嗔道:“好好好,你若嫌弃她了,便给我。”
说完,又望向石榴,温声问道:“别怕,你叫什么?”
丫鬟轻声说:“奴婢叫石榴。”
钱绮便笑:“你家可是种了石榴树?”
丫鬟原本还有些紧张,听钱绮这么问,便放松了些,说道:“夫人怎会知道?奴婢家中种了好几棵石榴树,我又正好是石榴结果的时候出生的,我娘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钱绮望向儿子,见儿子目光怔怔,盯着石榴看了一会儿,竟一言不发走了。
那丫鬟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双手揪着衣角,目光怯怯地望向钱绮。
钱绮走到石榴面前,摘下手腕上的玉镯,递给她,说道:“石榴,你若做得好,日后我自会给你一番好前程。”
石榴接过玉镯,感动不已,说道:“夫人……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少爷。”
晚上,谢进在书房看书,一人进来了。
是白日那丫鬟。
石榴换上了谢府的丫鬟服饰,略施粉黛,涂了口脂,整个人显得格外水灵。
她俏生生地立在门口,福了福身子,轻声唤道:“少爷。”
谢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很快便移开了,说道:“你先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你。”
石榴刚进来就被打发走,到底年纪小,眼眶瞬间红了,心中害怕被赶走,辜负了夫人的嘱托,便鼓起勇气,声音颤抖着问道:“少爷,可是觉得奴婢这名字不好?”
方才谢进听了她的名字便走了,石榴以为是名字惹他不喜。
“奴婢这名字确实有些粗俗,不够文雅,上不得台面。”
“少爷可为奴婢重新取个名字?”
谢进听出了她的害怕,便宽慰道:“我不是让你回夫人那儿。你去找阿智,他会给你安排活儿。平日里,你也不用到我跟前来。”
“我不习惯身边有人伺候。我也并不觉得你的名字粗俗。”
他顿了顿,又道:“石榴……”
“是个挺好的名字。”
石榴犹豫着说:“可是,夫人叫我……”
谢进道:“你既已来了我这儿,便是我的人,只需听我的话。”
我的人。
听了这话,石榴的心跳微微加速了。
她福了福身子,应道:“是,少爷。”
五月底。
夜里,屋内燥热异常,寻真身上出了一层汗,好几次被热醒。
睡得迷迷糊糊的。
恍惚间,她突然感觉有人在注视着自己,睁开眼,心瞬间悬了起来。
床边坐着一个黑影。
身形十分高大。
寻真吓得心脏砰砰直跳,等闻到熟悉的香味,才意识到是谢漼。
两个多月没见。
他怎么大半夜来了。
寻真有些纠结,是继续装睡,还是起身问候一句。
好在屋内昏暗,谢漼看不到她是睁着眼的。
寻真想了一会,决定装睡。
寻真刚闭上眼睛,打算翻个身往里躲时。
谢漼突然开口,道:“柳氏,你可知错?”
声音清清凉凉。
寻真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便沉默不语。
谢漼默了一会,呼吸也沉了几分。
“你竟还不觉得自己有错。还觉得自个占理?”
“你犯下如此大错……”
他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语塞片刻,深吸一口气,又道。
“背着我与他人私通,一直将我蒙在鼓里,被我识破,你竟还如此不知悔改?”
“亲属通奸,悖逆五伦。”
“你可知道,若被旁人知晓,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寻真愣了一下,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刚要开口:“我——”
话还未出口,那道黑影便猛地压了下来。
第73章 第73章“酒气”
寻真只觉得肩膀一紧,被人握住。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为何不说?”
谢漼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
两人几乎面贴面,寻真看见,谢漼的眸中仿佛蒙着一层雾。
他好像不太清醒。
寻真没回答,谢漼便松开了她,脚步略有些凌乱,朝外走去。
谢漼走出数丈之外,寻真才开口:“我没有。”
黑暗中,那道人影定住了,缓缓转过身来。
私通。亲属通奸。
寻真没想到会从谢漼口中听到这两个词。
这个罪可太大了!
寻真坐了起来,说:“我没有做你说的那些……我和谢进只是朋友关系。”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与他之间是清白的,绝对没有做任何违背伦理道德的行为!”
谢漼:“你二人交换信物,又时常背着我私会。”
“这若不算,还要如何才算?”
寻真:“什么信物?”
谢漼不语,寻真思索片刻,便说:“那个木簪的确是他送我的,抓钩也是他的,我们偶尔是会见面……”
四周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瞧见彼此模糊的轮廓。
可今日的谢漼,没有给寻真那种很强的压迫感。
寻真便认真跟他解释起来。
“这些事,我确实瞒了你,我认。你若要罚,我也无话可说。”
“私通,还有亲属……”寻真顿了下,“这些绝对不可能。”
“我与谢进只是朋友,没有任何男女之情。”
谢漼静了一会儿,道:“你要我如何信你?”
寻真:“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才十岁,比我矮半个头。”
“我要是抱着那样的心思跟他往来,那跟禽兽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我都……”
寻真停了一下,“反正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若不信,认定我与谢进私通,把罪名强加到我头上,我也没办法。”
谢漼:“你便是这般态度与我解释的?”
寻真没有回答。
谢漼似是酒醒了些,开始引导对话。
“我现在问你,你若再对我有丝毫隐瞒。我便……”
“必定不会轻饶,可明白?”
寻真嗯了一声。
谢漼走了过来,在案前坐下,面朝床铺,问道:“你与谢进何时相识?”
寻真便答:“是有一日,他为躲避小厮,躲进我这里,便认识了。”
谢漼问了些细节,寻真一一答了。
谢漼沉默了会,又问:“两年前岁除夜,你与谢进去了何处,都做了什么?”
寻真心
想,他果然都调查清楚了。
“那晚,我本来打算睡了,突然听见有人在敲窗……”
说到这个,寻真脑海里闪现不太美好的记忆,迅速略过不提,“谢进说突然想起我来了,给我送了串糖葫芦。”
“我见他腰间挂着个钩子,好奇问他,他便将那钩子送我了……”
谢漼问道:“他为何突然想起你?”
寻真回:“谢进为人赤诚、纯粹,他很能体谅别人。我想……他应该是猜到我呆在这里无聊,便随心做了这事。”
“不过是寻常的善意之举。我亦感激,他能想到我。”
谢漼周身的气压似乎低了些。
寻真察觉到了,也不知道是那句话惹谢漼不高兴。
还是继续坦白道:“之后我便随他一起出了府,你烧的那盏灯,便是他送我的。”
“我亦回赠了他一盏鱼灯。”
谢漼:“中途可是碰见了范岂?”
寻真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有那么一回事。
谢漼竟连这都知道?
寻真:“只是不小心撞到而已,我们都没说几句话。”
谢漼又问了几个问题,寻真都详细说了。
还有谢漼没问的,寻真也主动交代。
谢漼:“容楣?”
寻真点点头:“我先前听了你的话,便没跟她结交,可后来听谢进说起她,我怀疑她有寻死之意,便去救她了……还恰好碰到谢进。”
“后来我与谢进又好几次去找容楣,我还给她送了好些吃的用的……”
差不多都交代完了。
谢漼沉默许久,似在消化这些事,良久才问:“你与谢进,当真没有……”
寻真立马道:“没有!”
“你为何总怀疑我与谢进有私情?”
“男女之间,除了私情,就无其他情谊了?”
“我与谢进,不过是寻常朋友往来,却被你误解成那般龌龊的关系!”
谢漼:“便是你没有,你又如何能保证旁人不这般想?”
“谢进如今已十三,再过一二年便要成家。现今他或许没有杂念,可日后之事难料,你如何确保,他懂了男女之事后,对你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寻真便问:“那你为何不怀疑我与容楣有私情呢?”
“我也送了她好多东西,她也常为我唱小曲听。”
谢漼:“休要胡搅蛮缠,我在问你谢进之事,莫要瞎扯旁的。”
寻真:“你硬要说别人对我有想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漼:“你犯下这般大错,怎还如此理直气壮?”
“便是你与谢进之间清清白白,可旁人若问起,又会有几个信?”
“我的妾室,与我从弟以好友之名私下往来。”
“谁能信你们毫无私情?”
寻真没说话,谢漼突然向外唤了一声。
月兰举着烛进来,见到谢漼,脸上顿时出现惊喜之色,“爷。”
忙掌了灯,奉了茶,随后退下。
屋内骤然明亮,寻真顿时感觉不自在起来,瞥了眼谢漼,垂下头。
谢漼声音冷沉:“若不是我及时发现,时日一久,被旁人察觉你与他私下往来。”
“于你,柳氏。”
“便是灭顶之灾。”
寻真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她跟谢进一直都很小心,只这辩解的话,当然不能说。
寻真唔了一声。
谢漼:“我已与谢进言明,叫他断了和你的往来,他亦向我承诺,日后不会再来寻你。”
“今日,你也向我承诺一句,此事便就此作结。”
寻真:“好,我答应你。”
谢漼:“承诺怎可如此随意?你这般说,我怎知你答应的是什么?”
寻真仰起头,直视谢漼,道:“好,我日后不会再与谢进有任何往来。”
满意了吧。
谢漼注视着她,眉眼冷峻,冷声道:“听着,你心中似是极不情愿。”
寻真胸膛急速起伏,差点忍不住顶嘴,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谢漼:“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强忍?”
寻真:“我没什么好说的。”
谢漼盯着她半晌,道:“你如今是愈发骄纵了,想来是我平日太过宠你,让你没了规矩,行事毫无顾忌。”
“如今可还记得,自个是个什么身份?”
“身为妾室,当如何事奉夫君?”
寻真抬眸看向他。
谢漼:“还不过来。”
寻真没动。
谢漼盯着他,眉眼间凝起冰霜。
“柳氏,你莫不是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若你仍这般与我犟,我定——”
寻真打断他,鼓起勇气提了:“爷,可否给我一张放妾书?”
“既然我犯下如此大错,您便放我离去吧。”
“您之前所赐的首饰、钱财,我什么都不要,只求您能给我——”
未说完,谢漼已大步逼近,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什么都不要?”
“连恒哥儿都不要了?”
寻真心想,那孩子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寻真:“我屡屡犯错,长此以往,迟早会犯下不可饶恕之罪。”
寻真放低了姿态,请求道:“爷,我想我真的不适合在这府中生活,您就给我放妾书吧……”
“好不好?”
谢漼:“柳氏,你在说什么胡话?”
寻真:“我没有乱说,我是认真的。”
寻真下床,穿好鞋,照这边的礼节,对谢漼行跪拜大礼。
谢漼的身形猛地一颤,往旁边避让。
寻真跪在地上,挺直脊背,缓缓说道:“我虽失了忆,但也从旁人口中得知,是爷将我从烟花之地救出。还给我这般安稳富足的生活。”
“此大恩,我无以为报。”
“可我总记不住府中的规矩,屡次犯错,惹爷生气。”
“我爱惜我自己这条小命。怕自己未来有一日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丢了性命。”
“我愿签下债书,将爷所花的赎金,以及这些年的吃穿用度,都记在账上,日后定当如数奉还。”
“爷,您就看在我多年侍奉的份上,放我离去,可好?”
寻真直视着谢漼。
谢漼凝视她,不知在想什么,看面色十分平静。
最终,他开口道:“你一介弱女子,孤身在外,如何能在这世道中生存?”
“放你出去,便是害了你。”
“再者,你已为我生下长子,便是犯了错,我也自会宽宥你。”
“今日,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先前那事,我不再追究。”
“好生歇着,我并未有将你遣出府的打算,莫要再胡思乱想。”
听着尾音有些颤。
谢漼说完这些,便大步离去了。
第74章 第74章“汗湿”
一月转瞬即逝,儿子那边没任何动静,钱绮遂命人将石榴唤到自己屋里问话。
钱绮屏退众仆,开口问道:“石榴,徐嬷嬷上回教你的,可都记得?”
当初将石榴送往谢进处时,徐嬷嬷曾拿出避火图给石榴看,向石榴说明男女之事,还特意提点暗示,若少爷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她便要主动些。
石榴想到那些,脸便红了红,道:“奴婢记得的。”
钱绮又问:“为何一月过去,仍无消息?”
石榴揉搓着手指,抬眸瞧了一眼钱绮,小声解释道:“少爷不让奴婢贴身贴身伺候,奴婢……奴婢……”
钱绮看着这丫头,心里叹息,太过老实也不好。
她叫石榴退下,唤来徐嬷嬷,让徐嬷嬷再给她讲得明白些。
小屋中。
徐嬷嬷指点石榴道:“若少爷没那个意思,你便主动些,想法子……夫人既已给了你恩典,你便不用顾忌,可懂了?”
石榴:“可是……”
徐嬷嬷:“法子都交给你了,若再不成,可就负了夫人对你的抬举,石榴,你莫要让夫人失望。”
石榴咬着唇,终是点点头。
徐嬷嬷:“若成了事,日后自有你一番好造化。”
是夜,万籁俱寂。
谢进刚唤人送茶,听见脚步声,没抬头。
许久,都未再听见动静,说道:“放下便可以退下了。”
依旧没声,谢进抬起头,瞧见是石榴,颇为讶异,问道:“怎会是你?”
石榴着一袭轻薄红衫,上了妆,身上还散着淡淡的香。
她想到一会儿要做的事,不禁紧张起来,唤了一声,“少爷……”将茶端到谢进面前时,手一抖,竟不慎打翻,茶水倾洒,泼到谢进身上。
谢进忙起身,身上的茶水不断往下淌,
“少爷,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石榴环顾四周,没看见布巾,只得快步上前,用袖子为谢进擦拭。
泼到茶水之处,在谢进腰身以下,石榴擦拭了一会,忽然想起徐嬷嬷给她看的那些册子,耳根红透了。
谢进捏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外推:“你出去吧。”
谢进低头用手掸着衣服,水珠飞溅开来。
石榴并未听从谢进的话,在原地站了片刻,红着脸,开始解裙子的系带。
外衫褪下,落在地上。
谢进余光瞥见,讶异抬头,“你做什——”
话还未说完,面前的妙龄女子便大胆地走上前,将他抱住了。
石榴身上仅剩一件裹胸。
温软的肢体,清甜的女儿香,是完全不属于男子的温度和触感。谢进只愣了一瞬,便想着要将人推开,手刚握住石榴的手臂。
眼眸下垂,目光触及石榴的面容,手便僵住动不了。
眼神甚至变得有些恍惚。
石榴没遭到拒绝,心中的胆量又大了几分。
忽然感觉腹前有什么抵住她。
她脸更红了,心想,这便是册子上所画的,男子那物了……
石榴声音又细又柔,抬起手帮谢进解衣:“少爷,奴婢伺候您安歇……”
谢进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抓住石榴的肩,用力将她推开。
他粗重地喘息着,手摁在被茶水泼湿的案上,缓了好一会儿。
再看向前方。
石榴怯怯地站在不远处,眼中泛着晶莹,满眼写着被拒绝后的害怕。
谢进本有些生气,看到她这目光后,还是忍下了:“你今日为何这么做?我不是叫你听阿智的吩咐吗?为何不听我的话?”
平日谢进对下人们说话都和和气气,从没有这般严厉过,石榴便吓得不敢说话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谢进:“方才,可是你自己的主意?”
石榴落着泪,没有说话。
谢进:“你如实说。”
石榴哽咽着:“少爷,是奴婢自己的主意。”
谢进看了她一会儿:“你下去吧,这次便算了,若你下次再做这样的事,我这儿便不能留你了。”
石榴:“是,少爷……”
外衫正好落在茶水洒到的地面上,大半都湿了。
石榴捡起湿衣服,抖着手,迅速穿上,正要出去,谢进叫住:“你将衣服穿好,身上差不多干了,再出去。”
石榴一怔,眼中又涌出泪水:“是……少爷。”
谢漼走后,寻真陷入了思考。
刚才她提出“放妾”,谢漼并没有动怒,只说,她无法在这世道中生存。
那么,只要证明她有独自生存的能力,谢漼还是有可能同意的?
为此,寻真精心准备了一大段话术。
可谢漼又是十几天没来。
到了六月,天气愈发炎热。
寻真穿上了自制短袖和短裤,在秋千下乘凉。
一月前种的西瓜已经长出苗来,寻真看了会儿书,拎着水壶去后面浇水。
谢漼近日得了一块极为珍贵的墨。
此墨,坚如玉,纹如犀。闻着还有独特的香味。
若是从前,谢漼得此宝,定要寻个好日子,潜心书写或是作画,在自己状态最佳之时使用,以不至于浪费这难得的宝墨。
今日,天高云淡,虽炎热,书房中摆了冰块,十分凉爽宜人。
谢漼磨好墨,蘸墨,欲下笔时,脑中又浮现那晚她对他说的话。
落笔书写。
谢漼回魂了般,定睛一看,纸上已写了一字“放”,后面的“妾”字刚起半笔。
谢漼受了惊似的,搁下笔,将纸撕成碎片,丢掉了。
坐了一会,墨汁也渐渐干涸。
谢漼深吸一口气,重新铺纸,凝神静心。
默《清净经》。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谢漼写着写着,摒除杂念,心也静了下来。
待写到“即是真静”,其中某字,笔尖顿了一下。
然而,接下来一小段中,有一连四个“真”。
谢漼写到最后一个,停笔,面上神色平静无澜,慢慢将默了一半《清静经》的纸折起,放到一边。
脑海中搜索一番,寻得战国策中《触龙说赵太后》一篇。
待写完,豁然开朗。
谢漼来的时候,寻真正好浇完水,从屋后走回来。
院中无人,静谧非常。
微风拂过,吹得两旁果树的枝叶簌簌作响。
寻真手里拎着个水壶,穿着短袖短裤,跟谢漼打了个照面。
乍见谢漼,寻真有些恍惚。
其实除了谢漼喝醉的那天晚上。
算起来,她与谢漼有足足三月没见了。
谢漼走到秋千那边。
石桌上倒扣着一本杂传,是寻真用来消磨时光的。
谢漼拿起,看着寻真翻开的那一页。
寻真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唤他:“爷。”
谢漼看了她一眼,目光从她裸/露的四肢上扫过,嗯了一声。
寻真见他这平静的样子。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寻真的心也平静了:“爷,我先去里面换身衣裳。”
谢漼颔首,轻应一声。
换衣服时,寻真将那准备了好几天的话术在心中过了一遍。
谢漼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一定要想办法说服他。
次间。
月兰和引儿已摆好了茶点,立在一旁,随时听候吩咐。
几上放着围棋,谢漼正与自己对弈。
他倚在隐囊上,坐姿虽随意,眼神却凝在棋盘上。
黑子白字落得极快,瞧着十分专注。
谢漼好似才注意到她来了,吩咐月兰二人退下,伸手示意她落座。
然后继续下棋。
寻真坐在白棋那一边,还以为谢漼要跟她下棋。
她坐下后,谢漼却什么都没说,一味下棋。
寻真看了一会,没看懂。
寻真等着,耳边传来棋子“哒哒哒”落下的声音。
听困了。
寻真靠着塌的另一侧,打了个盹。
直到耳旁没了声音,寻真迷迷糊糊睁眼,朝对面望去。
结束了吗?
撞上谢漼的视线,他一直注视着自己。
与谢漼对视了一会,寻真率先移开目光。
目光收回时,掠过棋盘。
虽不太懂围棋。
但也能看出。
白子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寻真心想,自己跟自己下,还能两方差距这么悬殊的?
寻真挥散脑中杂乱的思绪,端起茶杯正要喝。
手腕被人压下。
是谢漼。
谢漼:“已放了许久,莫要喝了。”
寻真“哦”了一声。
谢漼手指偏热,较寻真的肌肤,温度高出许久。
寻真心下不自在,放下手,无意识摩挲着被他触到的位置。
谢漼唤人来,重新换了一壶茶。因天热,丫鬟们泡完茶,会先用冰块进行降温,再呈上来。
寻真倒没那么多讲究,茶放久了,也照样喝。
等
丫鬟们下去了,室内只剩两人。
室内摆放了冰块,凉气袭来。
因寻真要提那个话题,心中难免紧张,手心微微见了汗。
寻真扫了眼棋盘,攥了攥汗湿的手,终于打算开口。
抬起头,正要唤谢漼。
谢漼却突然问道:“近来过得如何?”
寻真一愣,回道:“挺好的。”
谢漼:“近日愈发热了,只管着人去冰窖支取冰块,不必拘谨。”
寻真哦了一声。
谢漼:“待天更热,断不可在外久留。你身子弱,若中了暑气,又要吃苦。”
寻真:“……多谢爷关心。”
寻真再次鼓起勇气,谢漼又开口了。
“那晚,你与我解释的,我皆信了。”
“确是我错怪了你。”
寻真看了谢漼一眼,嗯了一声。
“那日,你还与我说——”
谢漼顿了下,直视她:“你想我放你离宅?”
寻真没想到他主动提了,感觉自己的节奏被他打乱,心下一紧。
旋即坐直了身体,与谢漼对视,点了点头。
第75章 第75章“出妾”
谢漼:“你可想好了?”
寻真:“嗯,我想好了,爷可否能允我?”
谢漼垂眸看着茶汤里浮沉的叶芽。
“我需与你讲个明白。”
“出妾,非同小可。在世人眼中,被出之妾,若非德行有失,便是身染恶疾。在夫家犯下不可饶恕之错,才会被逐出门庭。往后你……”
“欲再嫁,寻常人家亦会多有顾虑,若因此令你后半生孤苦无依,那便是我害你了。”
寻真欲言又止。
谢漼开口道:“心中有何想法,尽可直言。”
“今日你我坦诚相对,莫要对彼此隐瞒。”
今天谢漼竟然这么温和。
奇怪。
寻真点头:“爷,我并无再嫁的想法。”
“我只打算一个人过。”
谢漼:“你怎会有这般想法?”
“你可知女子独身在外有多难?”
“一旦被出,居无定所,衣食无着。你以何为生?”
“且你身子骨弱,既受不得凉,又禁不住热。”
“如此炎日,你在外过上一月,便要病了。”
“若为外人知晓,我将育有子嗣的妾室逐出府去。”
“而你在外又过得凄苦,旁人会如何看我?”
寻真:“……其实。”
“这两年来,我每日都有坚持锻炼,从未有一日懈怠的。”
“我已觉得身子强健许多,应是不易染病了。”
寻真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谈话一直被谢漼主导。
寻真只能顺着他往下说。
谢漼:“你身子状况,我岂会不知?”
“外面虽看似强健,内里其实积弱已久。”
“你早年,过得不易,又生了恒哥儿,身子便更弱了,需常年调理,才能慢慢好转。”
谢漼看向她:“我先前所言,让你晚两年生育,此亦缘由之一。”
“此前未让你知晓,是怕你知自己身子状况,徒增烦恼。”
也不知谢漼说的是不是真的。
寻真还是坚持道:“我出府了,一样能调理身子。”
“也是一样的。”
谢漼:“你这般异想天开,叫我如何能放心,信你能好好在府外活下去?”
“你身无长物,哪来的银钱,去买那药材?”
“若我出无过之妾,自会给你一笔银子傍身。可资财用尽,你又当如何?”
“且女子孤身在外,身怀财产,极易被豪强霸占掠夺。”
“若遭恶霸欺凌,你便是送信到我府上,我亦恐鞭长莫及,让你被人欺负了去。”
她哪有谢漼想的那么弱。
可又想到,谢漼居然真的考虑过放她,还要给她一笔银子。
其实那天,她说要签下债书,还赎金和这几年的吃穿用度,心里多少有些打鼓,这钱估计不少,可能得每年一点点还。
若谢漼能给她钱,那自然再好不过。
寻真:“我也想过了。”
“京中治安好,我便在闹市寻个住处。我也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平日穿得朴素些,再往丑里打扮。这样,便能隐匿在人群中了,也就不会有人将主意打我身上。”
“至于如何谋生,我也有打算。”
“我每日都临摹爷的字,如今也算有几分模样。我还略懂些四书五经,便以男子的名号,去书肆寻些抄书的活计,挣些小钱。”
“我并不是身无长物,爷应知道,我喜好做一些吃食,到时可在街边支个摊子,起初卖些成本低的吃食,若生意做大了,设法盘下一个店面,再做些大的营生。”
这些话都是寻真在腹中打好草稿要跟谢漼说的。
“先前与爷说,要还您赎金以及这些年的花用,并不是说大话。”
“若我有幸挣得多了,便会一次性还清。若没那么多,便只能慢慢还给爷,日积月累,总能还光的。”
谢漼听着这一字字的“还”,可当真刺耳。
目光凉了下来,盯着寻真。
寻真认真地看他,道:“爷,我想离府,并不是意气用事,也并不是异想天开。”
“我虽是女子,可您也不能这般小瞧了我。”
“我若生了病,便就医,若有人欺,便报官。”
“我有信心能把日子过好。”
谢漼:“女子抛头露面,在外经商,你可知,会遭多少艰难险阻?”
“若受了委屈,无人倾诉,亦无处申冤。”
“你又说不再嫁人,身旁无人相伴,如何忍受得了那无尽孤寂?”
“后半生无子无夫,没个依靠,等老了,谁为你养老送终?”
“这些你可都考虑过?”
“还说不是意气用事,这般苦日子,我怎会让你去过?”
寻真要是说,自己不靠男人,也不觉得没男人就不行。
没人送终她根本不在乎。
但这思想太离经叛道,当然是不能说的。
谢漼:“这些暂且不提。”
“你也别忘了,你为我生下了恒哥儿。”
“不管日后如何。你始终都是恒哥儿的生母,他若不为你养老,便是不孝。”
“这一点,你自是不用担心。”
寻真:“爷,那放妾书……”
谢漼:“我方才说了这么多,你竟一点都没听进去。”
“若有歹人瞧上了你的美貌,欲强占了你,你报官无门,又当如何是好?”
“你性子纯善憨直,易轻信旁人,若从商,怎敌得过那些狡猾奸诈的商贾?若官商勾结,将你私产全部侵吞,又见你为女子,便更无所顾忌。”
“稍有不慎,再被卖入娼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可还有第二个我将你救出?”
“这些,你可都想过?”
寻真:“我……”
寻真的确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一穿来就在这小院子里,已待了快三年多。
但她总感觉,谢漼说的都是小概率事件,她没那么傻,也不会那么倒霉。
谢漼最后定论:“你便是执意要出府,去过那苦日子。”
“宁愿衣食无着,居无定所,每日为生计奔波。”
“也不愿再留在我身边了。”
“可对?”
其实……也可以这么说。
寻真瞅着谢漼,心里明白,当然不能直接点头承认。
寻真:“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谢漼那双桃花眼注视着她:“再者,你为我妾,一直都做得很好。”
“自你入府,已有四年多了,我从未对你不满。你行事端正,从未有过忤逆长辈、搬弄是非之举。”
“还为我生下恒哥儿,更是辛苦。”
“至于那私通之罪,是我一时糊涂,错怪了你。”
“如今真相已明。你毫无过错,我又怎能无故将你逐出家门,让你今后的日子没了依靠?”
谢漼起身,朝她走来。
下一刻,他上了塌,握了一下她的肩。
寻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抱到了谢漼
怀里。
坐到他腿上。
他体温高,身子要比她热许多。
隔着薄薄的衣衫相触,炽热的温度好似要将她融化。
寻真身子僵了瞬,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真儿……”
谢漼许久没这么唤她,最近都“柳氏”“柳氏”地叫,突然来了这么一声,寻真还有些不习惯。
谢漼的手在她肩上轻抚着,微低下头来,热息喷在她耳侧,轻声道:“真儿还要与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那晚,我那般待了你,是为夫不对。”
他在她耳边说话,声音分外低沉,黏糊糊的。
“为夫向你赔罪,日后再不如此了。”
“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热气钻进耳里,卷起丝丝缕缕的痒。
寻真缩了一下脖子,被谢漼捧住脸,掰过来,同他对视。
谢漼的拇指轻轻擦着寻真的脸颊:“嗯?真儿。”
寻真没有回他这个问题,而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看着谢漼,再度认真问他:“爷可否能给我放妾书?”
谢漼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寻真感到他身上的温度也冷却了几分。
寻真才回过神来,她完全被谢漼带偏了,许多话,现在才想起来。
比如,明明留在府中更危险,她可已经被谋害了两次!
没准出府,才是她的活路。
刚才就该反驳谢漼的。
寻真:“我知爷是为我考虑,怕我离了府后,护不住自己。”
“只是,人各有命。”
“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无需爷这般挂怀。若是出府后,不慎丢了性命,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我甘愿。”
“爷,您就放了我吧,可好?”
谢漼虽仍抱着她,手上的力度却渐渐松了。
凝视她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这已是你第二次反悔。”
第二次?
寻真不解。
谢漼:“失忆了,便可当做以前的誓言从未说过,是吗?”
寻真:“我以前……说过什么?”
谢漼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寻真睁大了眼:原身竟还立了这么句Flag!这不坑人吗?!
谢漼说完,抬眸,看着寻真:“你若背誓,我亦无话可说。”
然后放开了她,下了塌,走到案前,看着那幅隐士图,静立不动。
寻真纠结许久,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走了过去,站在谢漼身后不远处,踌躇着。
谢漼负手,背对着她,目光仍凝在那画上。
“你执意要放妾书,我便给你。”
“你侍奉我多年,我念在过往情分上,自会为你备下一笔银钱,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至于赎金,也不必还我,就当你我……”
“从未相识。”
寻真用力咬了咬唇,艰难地开口:“若我真说过……”
看着谢漼的背影,还是说出口了。
“那话,我自是不会背誓。”
第76章 第76章“温和?”
谢漼缓缓转过身来,垂眼看她:“你竟以为这话,是我瞎编出来,诓你的不成?”
谢漼这人,的确不是会说谎的性子。
但是……
寻真:“你真的没有骗我?”
谢漼没有回答。
寻真:“爷,能否容我考虑一天,不……考虑三天?”
谢漼:“这般紧要之事,你便多想几日,仔细考虑清楚……五日后。”
“仍于此时,我来寻你。”
五日后,是谢漼休沐的日子。
寻真一愣,点点头:“好。”
谢漼离开时,额头上浮着细密的汗珠。
当天夜里,寻真翻来覆去,想这件事想失眠了。
寻真很矛盾。
一方面,她真想直接答应谢漼,还能拿到一笔钱,只要当心点,出了府就能过得很爽。
大不了就是跟谢漼老死不相往来嘛。
但谢漼这么大方,反而让她良心不安了。
毕竟,他救原身出青楼,这是不争的事实。
原身还对谢漼起过那种誓。
而且,寻真穿来后,除了精神上受点压迫,在衣食住上,确实也没被亏待。
但……精神上的需求,又对寻真挺重要的。
寻真实在两难,想干脆什么都不管,直接走了得了。
很快到了最后期限。
寻真在院中练字。
这五天,寻真算是想明白了。
谢漼就是拿“恩情”压她。
就看她怎么选了。
谢漼那番话,意思很明显,若是她违背誓言,他就当瞎了眼看错人,从没救过她。
寻真大致也脑补出了剧情。
想来是谢漼救了原身,原身便以身相许,才立下那种誓言。
其实,那话又不是寻真说的,寻真大可以当作没这回事,但……
要是原身没被谢漼救下,还留在青楼,那她穿过来,完全就是地狱模式了。
哪能像现在这样。
虽然不能出府,被困在这小小一方院子里,但比起这世界的很多人,都过得好了。
不缺钱花,每天还能睡到自然醒。
夏天有冰,冬天有炭。
其实,盘起来,这种日子除了无聊,倒也有不少优点。
但要是留下来,这样的生活,一眼望到头。
寻真想着想着,忍不住抓自己头发。
好烦啊!
谢漼来时,寻真顶着一头炸毛,满脸烦躁,手中捏着毛笔,乱涂乱画。
谢漼在一旁看了许久,走过去,忽然开口:“今日练的什么?”
寻真听见谢漼声音,吓了一跳,紧接着,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开始写起了“谢漼”的名字,一笔一划,凌乱不堪。
一个字叠着一个字,“谢漼”二字,将整张纸铺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
寻真脸红到了脖子根。
连忙抬手去捂纸,手忙脚乱地将纸折起来,试图掩盖。
再抬眼时,却见谢漼眼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今日,谢漼身着一袭竹青色长袍,身上散着夏日的香。这香清逸淡远,荷香缕缕,还夹杂着些白檀的味道。
闻起来让人心畅神宁。
盛夏,已入伏。
穹宇高旷,烈日高悬。鸟鸣啁啾,此起彼伏。
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榆树下形成片片斑驳的光影。
谢漼随手拿起石桌上的一本书,目光落在那架双人秋千上,伸手轻轻摸了摸吊秋千的绳结,像是在研究秋千的构造。
不知想了什么,谢漼坐下了。
然后看着寻真问道:“如此精巧的工艺,真儿定是耗费了不少时日吧?”
寻真脸上的热度褪去了,点了点头:“嗯,差不多做了有半个月吧。”
谢漼:“此等工事,费时费力,必甚为辛苦吧?”
寻真:“倒也还好,每日都做一点点,不知不觉就做完了。”
寻真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谈话氛围……
他们今天不是该讨论“放妾”这个话题吗,谢漼怎么搞的好像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不过,这人的心思,寻真从来就没搞懂过。
寻真把纸和笔收好,想着该如何切入正题时。
谢漼开口了:“想来,我离开那两年,真儿定是过得相当无趣又烦闷吧?”
寻真望过去,只见微风轻轻拂动着谢漼的发。
他面色温和,那种迫人的气势全被收了起来。
别的不提,单看这张脸,还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寻真嗯了一声。
谢漼:“所以,你宁愿冒着被严惩的风险,也要与谢进出府。”
寻真没答,谢漼便继续道:“那时,谢进不过是个十岁小儿,想法单纯,自是不明白这般行为若是被长辈发现,你会遭受怎样的后果。”
“可你年长他七岁,自是全都明白。”
“明知后果严重,却还是与他一同出府,甚至还继续与他来往。”
“而如今你,又向我索要‘放妾书’,我思来想去,只觉得真儿必定是整日困在此处,烦闷难耐。”
“所以才一心想出府,可对?”
寻真依旧没有回答,谢漼便继续说。
“真儿可知,若你答应与我一道去陇州。那便是截然不同的光景了。”
“陇州府邸只我一人,你若想出府,我又怎会阻拦?”
“便是想去远一些的地方玩,我亦可派护卫送你去。”
在“坐牢”的日子里,寻真也不是没设想过另一种选择会是怎样。
却没想到,会是谢漼描述的这样。
但后悔无用,早都过去了。
谢漼坐着,仰头看她:“你可是以为,我是有意拘着你,不让你出院子?”
“府中
规诫苛严,人多眼杂。我行事也不能随心所欲,多有掣肘。”
“而你,当慎之又慎,若稍有差池……”
他停了片刻,语气稍稍重了。
“便如你与我十五弟一事,若为外人所知,以我如今官位,护不住你。”
“真儿,你可明白?”
寻真:“……嗯。”
谢漼:“倒也是我不对,先前我因范岂那厮,一时未能自控,吓到了你。”
“让你心里对我生了惧,故而不肯与我共处。”
“你失忆之后,对我有所警惕、防备,亦人之常情。”
“若我对你再好些,多些耐心,循序渐进,你也不会那般怕我。不愿随我去陇州。”
“细细想来,一步之差,步步皆错。”
“都是我的过错。”
谢漼突然这样,倒让寻真有些不适应了。
谢漼见她鼻尖沁出汗珠,便道:“去里面说话吧。”
内室,已放好冰块,凉意扑面而来。
几上也摆好了冰镇过的茶。
谢漼先去沐浴。
他是真的有洁癖。
到了夏天,谢漼洗澡的频率高得有些离谱。
已经到了只要稍微出点汗就要洗澡的变态程度。
得亏生在富贵人家了,寻常家庭哪供的起他这种精致生活。
寻真就比较粗糙了,一天就洗一次,只出一点点汗,也觉得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而且夏天的浴室又闷又热,洗一次澡,要用去不少冰。
虽然谢漼说冰随她用,寻真还是觉得太奢侈了。
寻真在榻上盘腿坐着,摆弄着围棋棋盘,
谢漼出来时,周身带着氤氲热气,发梢微微湿,往下滴着水。
谢漼只外披了一件宽袍,腰间系丝带。
后脑头发半束,穿得十分随意。
谢漼在寻真对面落座,一撩袍袖,露出修长好看的手指。
谢漼将寻真胡乱摆放的棋子一一拾起,收回棋盒。
与自己对弈起来。
一子一子,慢慢下着。
谢漼今天的态度又比五天前好了一点。
似乎把棱角都收了起来。
温和到让寻真感到陌生。
是……错觉吧?
寻真观察谢漼时,谢漼垂眼看着棋盘,手上落子不停,口中问道:“真儿心中可有答案了?”
寻真轻轻嗯了一声。
谢漼:“那么,真儿便将那答案说与我吧。”
他一心二用,一边与寻真对话,一边下棋。
谢漼稍作停顿,没有看她,只问:“你可要选择忘恩背誓。”
“与我义绝,彻底断了?”
说完,他抬眸,目光如羽般,轻飘飘扫了过来。
就知道!
寻真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看吧,就说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