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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寻真绝不想这样。

想到这里,寻真坦然应道:“一开始或许有一点点吧……”

寻真仰头看着谢漼,认真地说:“但是,我很感恩您能教我。我想学。我不想愚昧无知地活在这个世上。”

“我想睁眼看世界。”

“睁眼看世界。”谢漼重复念了一下。

寻真一愣,这时代有“世界”这个词吗?

听谢漼这么说,好怪。

谢漼看着她:“世为迁流,界为方位。”

“真儿所言,细细品来,竟有几分禅机妙意。”

他话锋一转:“言辞虽妙,貌似聪慧。为何解文意时,却总转不过弯来?”

阴阳她只会喊口号是吧?

谢漼讲了一个时辰。

结束后,寻真开始收拾东西。

今天她带了个布袋子,将炭笔、书卷以及一叠笔记纸装入,而后起身,准备离去。

谢漼看着她收拾完,忽然道:“且慢。”

寻真用眼神询问。

谢漼:“我有三问留与你,此后十日,不必来我这里。回去后细细思量这三问,待第十日再来,将你所悟所得之见解,告知于我。”

十天。

寻真抱着布袋点点头。

“第一问。”谢漼道,“速取笔记下。”

寻真哦了声,放下袋子,把笔和纸都掏出来。

刚才不说。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试申述日常省身于修身进德之要,何以不忠、不信、不习为不可,且论如何力行三者以端品行?”

谢漼应该是现想的。

说完第一问,他来回踱了几步,数秒后,道:“第二问。”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此时,寻真望着谢漼,又走神了。

这人有两张面孔。

现在瞧着这么正经。

在床上,是那样的……

恍惚间,寻真蓦然回神,却见谢漼正面向自己,目光紧紧锁住她,心下暗叫不好。

她刚才好像错过了第二问。

寻真讪讪:“您可以再讲一遍吗?”

谢漼:“我观真儿,极易失神,心猿意马,如此态度,怎能学得进这圣贤之学?

寻真垂下头。

谢漼的语气,与平日相比,有微妙的不同。

谢漼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

他似乎是打算认真教她了。

谢漼:“以后我只讲一遍,若没记下,便没有第二次。”

寻真:“是。”

但这次,他还是给了机会。

“第二问。”

“当此浮世,人多尚言,讷言敏行之道难行,其于立身处世之益安在?愿闻所以践履之方,使言行相副,以成君子之德。”

“第三问。”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然常人每易嫉贤妒能,或随波逐流而忘自省,于日用常行之中,当以何法克除此弊,常保向贤之心、自省之明,以趋善道?”

谢漼说完三问,看向寻真:“都记下了?”

寻真点点头,将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举起给谢漼看:“嗯嗯。”

谢漼扫了一眼,视线挪到她脸上。

“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谢漼上下打量一番,寻真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里毛毛的,往桌边靠了靠。

“无事,退下吧。”

寻真刚走到门口。

“且慢。”

又来。

寻真转过头。

谢漼看着她缓缓道:“若是只布置下题目,依真儿之性情,恐怕不会用心钻研解答。”

他想干嘛?

寻真:“爷的意思是……?”

谢漼:“若真儿答错,我便要罚。”

寻真睁大眼睛:“爷要如何罚我?”

谢漼淡淡一笑:“我还未想好。不过,若是真儿能悉心研究,给出令我满意的答案,这罚自然也就免了。”

“回去吧。”

“十日后,再来我这里。”

“还有,《大学》的诵记莫要忘了,十日后一并验收。”

哦。

寻真转过身。

总算是又对谢漼多了一点了解。

这人,有点小心眼。

午后,日光明媚。

院子边上有一块小空地,寻真开始干活,把杂草一一拔除,翻了土,再种上小树苗,最后施肥。

寻真在那边忙碌着,丫鬟们则在廊下看着。

先前她们见寻真辛苦,欲上前帮忙,被寻真赶到了一旁。

院子最右侧有一棵大树,寻真抬头端详许久,对身旁的引儿说:“引儿,你觉得这里吊个秋千怎么样?”

引儿:“奴婢觉得可以,待到午后,在这儿乘凉,想必极为惬意舒适。”

寻真:“对,弄个双人的!”

她脑子里已经有秋千的大致模样了。

引儿抿唇笑起来:“姨娘莫非是想着与爷一同坐在秋千上?……光想着,就觉得十分美好呢。”

寻真无语了下:“就不能我跟你一起坐啊?”

引儿:“奴婢怎么配跟

——”

“什么配不配的。”寻真搭上引儿的肩,一同往回走,边走边问道,“对了,最近好像没听到瑞宝的声音?他没事吧?”

那小子声音脆,寻真在屋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叫嚷着“月兰姐姐”“引儿姐姐”,声音总带点讨好的意味。

那天发生的事太多,寻真一时忽略了。

虽然她院里的小丫鬟们没受惩罚,但瑞宝康顺他们就不一定了。

引儿:“姨娘莫要担忧,这几日我见过几回瑞宝。只是瞧着不及往日那般活泼,声音也低弱了不少。奴婢问了,得知瑞宝与康顺只是被批责了一顿,且被严令不得在姨娘这处胡闹,故而如今他们再来,都不敢再有放纵之举了。”

寻真:“有罚他们吗?”

引儿:“好似是被扣了些许月钱。”

寻真:“那下次他们来,你直接从我那个箱子里取钱,补贴给他们。”

引儿点头,露出一抹浅笑。

因寻真勾着她的脖颈,她便微微弯下腰肢,配合着寻真的动作。

寻真:“笑什么?”

引儿:“姨娘还是跟以前一样。”

寻真:“……以前?”

引儿:“下人们若犯错,姨娘总不忍苛责,极为体恤关怀。”

“抛却地位、身份,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有血有肉,不是谁生来就该低人一等的。”

“这是姨娘以前跟我说过的话。”

看来,原身的思想还挺先进。

寻真发现引儿在刻意迎合自己的姿势,手便放下来,改成挽着她。

看着引儿的脸,寻真又有种不真实感。

寻真:“那你认为她这话,对吗?”

引儿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二人沿着走廊缓缓向深处走去。

引儿偏过头来,问道:“可是我们自出生起,便身为奴婢,是这世间卑贱的存在,一辈子都变不了。奴婢一直都不太明白,为何姨娘会如此说……”可不知为何,她却将这话牢牢记在了心上,直到现在都没忘。

寻真拍拍引儿的肩,没有说什么。

二人走进厨房。

案板上整齐地摆放着被切成均匀长条状的牛肉,寻真刚才用盐、花椒等调料揉搓过,让牛肉充分吸收调料的香味,确保味道能够深入肌理。

腌制的时辰已到,寻真叫了几个丫鬟帮忙,用绳子吊起来,挂在厨房外面风干。

“姨娘,怎突然想起要做牛肉?”

寻真:“过阵子,我可能要去一趟陇州。做点小零食备着,路上吃。”

古代出行只有马车牛车之类的交通工具,路途颠簸,舒适程度可想而知。

备些小零食路上吃,也不至于太难熬。

引儿听闻,眼睛一亮,问道:“可是爷要去出公差吗?”

寻真点头。

引儿顿时喜形于色,显然是为谢漼能带着寻真一同出门而感到高兴。

寻真瞧着引儿的模样,想起月兰,心中暗叹。

身为丫鬟,喜怒哀乐全系于主子身上。

她们会因寻真的得宠而满心欢喜,也会因遭受冷遇而忧愁焦虑。

毕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要是哪天她真就忍不住那股气,硬刚了谢漼,或者是,直接跑了。

她们呢,该怎么办?-

寻真没有放弃那一百来颗的钢珠。

毕竟是花了大价钱做的。

寻真又有了点子,用不同颜色的布将钢珠包裹起来,制成跳棋。

而棋盘,寻真画了图纸,让瑞宝找工匠定做。

午后,瑞宝将棋盘送了过来。

其实,昨日瑞宝就拿到了这棋盘。

承安私下里训过瑞宝:“你这小子怎的如此憨直不懂变通?爷虽说不用将物件过他那里,可姨娘如今记忆还未恢复,行事难免有不周之处。这万一要是从院外购得的物件有个什么差池,或是姨娘因之做出些不合咱们府中规矩礼数的事儿来,这后果你担得起吗?往后但凡从院外购置的东西,还是先呈给爷过目一番,再送与姨娘,你可明白其中利害?”

因此,这棋盘先是被送到了谢漼那里。

那日见此棋盘,谢漼还拿起来问承安:“这是何物?”

承安:“听瑞宝说,是用来下棋的。”

谢漼端详着棋盘上那一颗颗圆圆凹进去的棋位,手指轻触,似是在思考这棋的下法。

承安:“此物可要送到姨娘那处?”

谢漼思索片刻,放下棋盘:“送去吧。”

然后第二天便送到了寻真这里。

引儿将赏钱放在瑞宝手心,又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瑞宝面露疑惑:“引儿姐姐,这是?”

引儿凑近他,悄声道:“姨娘心善,言道本就是因她一人之过,连累你们受罚,这是姨娘补贴你与康顺的,你且拿去与康顺均分,可莫要告诉旁人。”

瑞宝手捧赏钱与荷包,心中羞愧,明明是他贪玩。

“多谢姨娘……”

引儿折返,将棋盘呈给寻真。

寻真当然不知道这棋盘已经被谢漼把玩过,兴致勃勃地将跳棋棋盘放在石桌上,教月兰和引儿怎么玩。

兴许是上次被谢漼当场抓住过一次,二人心中留下了阴影,此刻站在石桌旁,不敢坐下。

寻真只好放弃让她们坐下的念头,讲解起跳棋的规则:“走棋的时候,可以直接往前移动一格,如果前面有对方的棋子,就跳过去……一直有空位,就能一直跳。谁能最快将棋子走到对面的阵营,谁就赢了。”

两人听得懵懵懂懂。

月兰脑筋转得较快,很快便懂了规则。

而引儿稍显迟钝,玩了好几局才渐渐反应过来。

几局下来,基本都是寻真赢,赢多了就有点嘚瑟,笑起来:“哎,你们行不行啊?”

月兰:“姨娘棋艺高超,奴婢自是望尘莫及。”

引儿:“还是姨娘厉害,奴婢实在是差得远。”

寻真嚣张的气焰嗖的一下跑光了。

玩乐结束,该学习了。

寻真开始琢磨谢漼布置的那几道题。

寻真拿笔写下。

【日常省身是修身进德的关键。通过自我反省,我们能察觉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道德准则……】

谢漼跟她说过解题的步骤。

模版大概就是,开头破题,中间则需条分缕析,层层深入阐述观点,结尾升华。

只是,寻真每次都想偏。

这几天,她一直在琢磨谢漼出的那三问,梦里都在背论语。

脑子昏昏涨涨,寻真打算去后面池塘透透气,

刚踏出正房,寻真隐隐听见外头传来阵阵喧闹声,声音嘈嘈杂杂,像是有很多人聚集在一块,欢声笑语、交谈声此起彼伏。

这家在搞什么活动吗?

这么热闹。

寻真问引儿:“今天是什么日子?外面这么热闹。”

第27章 第27章“非礼勿…”

引儿想了想:“今晨卯时二刻左右,府中便忙碌开来……今日并非什么年节祭祀之类的要紧日子,奴婢猜测,或许是设了宴席之类的聚会,这在咱府上也是常有的事儿。”

大周朝世风开化,礼仪繁盛。

在京都,宴饮游乐之风极为盛行。

不只是在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时有盛大宴席,便是在寻常时日,世家大族亦常常寻些由头,广邀宾朋,举办各类宴会。或为庆贺生辰、乔迁之喜,或为酬谢宾客、雅集交游。

府上的少爷小姐们,更是热衷于此类活动。

少爷们办诗集雅会,小姐们呢,则便设百花会、品茶会之类。总能寻出各种名目来操办聚会。

这朝代男女之防并不严苛,趁着宴会相聚的契机,各家府邸之间往来,其间,若是有少男少女相互倾心,趁机缔结一段美好姻缘,也是常有的事。

引儿给她科普,寻真不禁心生感慨,当少爷小姐还是挺舒服的啊。

寻真:“我去后面池塘呆会儿。”

引儿点头。院后那池塘地处偏僻,荒废已久。先前寻真初次提及要去那里时,月兰想着差人前去打扫一番,也好让姨娘呆得舒心些。

寻真却说:“我就要原生态。那种被杂草包围的感觉,很有安全感。就维持原样吧,挺好的。”

寻真喜好奇特怪异,日子久了,月兰倒也渐渐习

惯,只是仍免不了多些叮嘱。

“姨娘既要去,千万要小心谨慎些。那边杂草丛生,想必藏着不少虫蚁,说不定还会有水蛇出没,莫要伤着自己才是。”

若是寻常女子听了,怕是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即便只是听闻有虫蚁,也断不会再踏足那等地方。

可自家主子却偏偏与众不同。

寻真摸了摸下巴,食指点一点,思考状,片刻后说道:“哦,对了,你帮我找些艾草来,没有艾草,藿香、薄荷、丁香都行,这些都有驱蚊驱虫效果的。”

“放心吧,水蛇没毒,抓它三寸就可以。我手速很快的。”

“不过有些毒蛇是会出现在池塘……像蝮蛇和竹叶青,要是不幸被咬,就算我倒霉,大不了就一个死字,反正又不是第一——”

“呸呸呸,姨娘真是,百无禁忌。”引儿:“这个字怎好乱说!”

寻真笑:“那我去了,有事叫我。”

塘边生长着菖蒲,细长的叶片似剑般挺立,还有芦苇和不知名的枯草杆子,高高低低地交错着,将这一方池子裹得严严实实。

寻真走进去后,将拨开的草杆子恢复原状,到她经常躺的那片空地,铺软垫,打开小包袱,把里面的小零食、书、纸笔一股脑倒出来。

阳光似金色纱幔,铺在池塘水面上,泛起粼粼金芒,煞是好看。

水中鱼儿游弋于繁茂的水草间,时而隐匿,时而轻动,甚是惬意。

寻真撩了一下裙摆,盘腿而坐,嚼一颗奶糖,开始背书。

半个时辰后。

康顺来了清挽院。康顺与瑞宝年岁相仿,行事却比瑞宝沉稳得多。

康顺跟瑞宝一个年纪,人看着要比瑞宝老成很多,人也稳妥些。

他对月兰说:“夫人赐席,一会儿便送来了。爷特意遣我前来告知,无需姨娘前去拜谢。”

月兰点头,往腰间取赏钱。

康顺腼腆一笑,也学着瑞宝喊人:“我不过是顺路过来一趟,月兰姐姐不必客气。”

月兰再次颔首,往回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引儿望了望康顺离去的方向:“康顺方才过来说什么?”

月兰喃喃道:“夫人赠了席……”

引儿:“怎突然赠席?”

今日既非什么佳节良辰,亦非府中主子们的生辰寿诞。

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若是举办什么文会雅集,外头不会如此喧闹。

那是什么原因呢?

月兰突然止住脚步,细细回想,暗自算了算日子,心中豁然明了。

“引儿,今日应是小公子的百日宴。”

引儿不禁一怔,随即道:“还真是。”

依着府中的规矩,倘若妾室所生之子已记在正室名下,待到孩子举办百日宴时,生母是不得出席宴席的。

而正室既已赐下席面,妾室便需备好礼物,无需太过贵重,像亲手制作的点心、香囊之类的物件即可,聊表心意。

待见到正室夫人时,还需行跪礼以谢赐席之恩。

引儿往屋子后面看去,轻声:“姨娘……应当是忘了,方才瞧着,姨娘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呢,还问我怎如此热闹。”

月兰叹息:“母子连心,怎会不知。姨娘可是熬了整整一夜才生下小公子。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怎会轻易忘却?姨娘平日绝口不提,想必是怕提及小公子伤心难过罢了。”

引儿:“那等会……”

月兰:“便不告知姨娘实情吧,只说是上头赏下的席面。”

引儿心想,小公子虽得了嫡子的名分,却也生生地将他们母子二人拆散。虽说血浓于水,可小公子自幼不在姨娘身边长大,日后又怎会对生母怀有亲近之意呢?

过了一会,引儿小声问:“姨娘,会不会正在伤心呢,我们要不要……”

月兰摇头:“让姨娘独自静一静吧,她定是不愿让我们瞧见她脆弱的样子。”

被她们误以为偷偷躲起来哭的寻真,此时正舒舒服服地趴在池塘边,看一本闲书。

原身留下的箱中藏书,小说一类,都被她看完了。

要是让瑞宝他们去买,肯定不会有寻真想要的“有意思”的书。

可她又出不了门。

只能窝在这个小院子里,要不就去谢漼那,两点一线。

寻真望向高耸的围墙,思绪飘远,一时看得出神。

口中喃喃吟诵《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寻真的背书技巧,就是翻来覆去地背。

背到滚瓜烂熟,有了肌肉记忆,几乎不用动脑,就能脱口而出。这样在背诵时,毫无阻滞,顺畅自然,也不容易忘。

此刻,她趴在柔垫上,单手撑腮,另一只手随意地从旁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嘴里念念有词。

两条小腿没什么节奏地轻轻晃动着。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寻真背着背着,又恍惚了。

好像身处在自己老家,领居屋后那个池塘边上。

忽然,右侧传来“咯噔”一声轻响,似是有人不慎踩踏到石块所发出的响动。

有人。

寻真抬头,往声源处望去。

是个男人。

年轻男人。

来人一袭青衫,面庞白净,眉眼间透着几分清秀之气,身姿略显单薄赢弱。

有了谢漼做对比,这个看着倒是像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文弱书生。

他身后的枯草杆都向一旁倾倒。

这地方这么偏,他扒开杂草要做什么?

寻真脑洞大开,今天这家这么热闹,应该设了不少席面,这男的可能是喝多了,尿急,没找着茅厕,憋不住,所以想找个隐蔽的角落解决一下,好不容易找着个池塘,结果里面还有人,还是个女人……

所以这人才脸这么红?

寻真:“欸,要不我让给你——”

年轻男子面色绯红,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寻真脸上停留过久,有失礼数,顿时慌乱地垂下头去,心里念“非礼勿视”。

“抱歉,姑娘,在、在下……其实是……”

他嗫嚅着,欲要解释自己此番突兀行径的缘由,只是那话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却又难以成句。

这台词,应该就是个书生。

寻真捏住软垫的四个角,合拢,拎起来,准备直接走。

寻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这人应该算是外男,她身为后宅内眷,是不能与外男相见的。要是让旁人看见了,她这个没背景依仗的,还不是分分钟玩完?

男子余光瞥见寻真正在整理东西,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然而目光刚触及到寻真的脸庞,像是被火灼了般,迅速垂下头去,结结巴巴地说道:“姑娘,该走的理应是我,是我搅扰了姑娘的清静,走的应当是我才对。”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深呼出一口气,双肩也随之微微松弛了些许。

寻真:“哦,那你怎么还不……”

男子听闻,明白了寻真的言下之意,脸红了又红,转过身去。

才迈了一步,咬了咬牙,似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他再度转过身来。

拱手,弯腰,朝寻真施了一礼。

待他再次抬起头时,脸庞依旧泛着红晕。

他定了定神,眼神诚恳,鼓起勇气问道:“方才在下莽撞无礼,唐突了姑娘,实乃在下的错,在此诚心向姑娘赔罪。只是不知,在下可否冒昧地问一句,姑娘是这府中的小姐,还是……”

他问这个干嘛?

寻真眼珠一转:“我是这府中的下人。”

他略作停顿后,又接着问道:“不知可否告知在下姑娘的芳名?”

上来直接打听她身份名字。

这人什么居心?

寻真环胸,扬了扬下巴:“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道:“在下姓范,单名一个岂字,表字怀逸。家在苏州邵文,自幼承蒙

庭训,勤读诗书,幸于去岁恩科之中,忝列二甲,得获进士出身。现今蒙圣上隆恩,任职于……”

话说及此,范岂顿住,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懊恼之色。

这般言语,岂不是有炫耀卖弄之嫌?这与圣人所倡导的谦逊内敛之德背道而驰,实在是不该。

红晕从脸颊蔓延至耳根,范岂低下了头,不敢再直视寻真的眼睛。

寻真无语了下。

听到其中一词,眼睛亮了亮。

“你真是进士?”

听她这么说,范岂下意识地在腰间摸索,恨不得即刻将敕牒和鱼袋都拿出来与她看。

“自然是真!我等自幼饱读圣贤之书,深知礼义廉耻,怎会拿这关乎声誉前程的大事来欺瞒姑娘?这可是违反律法的重罪。”

寻真脱口而出:“那我来考一考你如何?”

哈哈,这台词怎么有点像现代那种油腻爹味男?

范岂却并未因寻真的话而有丝毫恼怒之色,他只微微一怔,道:“姑娘但问无妨。”

谢漼那三问,寻真都有些头绪了,却不知道自己想的那个方向对不对。

逮着个进士,正好问问看。

寻真随便提出一问:“‘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然常人每易嫉贤妒能,或随波逐流而忘自省,于日用常行之中,当以何法克除此弊,常保向贤之心、自省之明,以趋善道?”

范岂听了这题,怔住了。

十载寒窗,经童生试、乡试、会试等层层严苛科考磨砺,于各类策论题早已是驾轻就熟,犹如家常便饭一般。

但这题……

寻真见这人愣了,便问:“这题,很难吗?”

寻真猜测,谢漼应该是按难度逐级出题。

这第三题,可能最难。

范岂点头,又摇头,随后缓缓道。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范岂一边在心底思索,一边道,“此乃孔圣垂训,为修身进德之要道。然常人多囿于私欲,易生嫉贤妒能之心,或陷世俗洪流,忘却自省之责,诚可叹也。欲克除此弊,常保向贤之心、自省之明,实乃关乎个人修身、社会风化之关键。”

这就是谢漼说的“破题明义”了。

“哎——”寻真伸了下手,“等等。”

范岂便停下,朝寻真那边望去,目光刚一触及,又迅速瞥开。

余光见她摊开了软垫,从里头取出纸笔来。

范岂忍不住又看过去,见寻真盘腿坐好,拿书垫着纸,右手握着根细木头,用刀片轻轻削了削,有黑色的粉尘扑簌簌坠下。随即落笔,写出了墨色字迹。

……竟是笔吗?

握笔的姿势也颇为怪异。

五指蜷曲着,手抵在纸上书写。

这如何能写得好字?

寻真抬起头,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范岂心脏砰砰砰地跳,逐字逐句、细致入微地讲解开来。

此刻,范岂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妙之感。

平日里熟稔于心的圣人之道,竟能如此派上用场。

“……总之,克嫉贤妒能、随波逐流之弊,非一朝一夕之功,需持之以恒,笃志践行。若能修心养性、立定志向、结交良友、日省吾身。久久行之,德业必有进益,庶几可入君子之林,臻于至善之境也。”

范岂讲完,望着那泛着微光的池塘,竟有些失神。

许久,他松了一口气,胸中都舒畅了些许。

寻真基本都记下来了。

寻真起身,学他刚才的姿势,拱手行礼。

这人是进士,应该是个官吧?

怎么喊?

大人?先生?

寻真想了想,道:“多谢范公子为我解惑,不知公子可还有空,能否再为我指点一二?”

范岂:“自然有空,姑娘但有所问,在下无所不答。”

寻真小跑过去,经过范岂时,他身子不由一僵,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赶忙往旁边避让了几步。

寻真看了看外面,没人。

速战速决吧!

寻真把枯草杆拨回原位,然后看向范岂。

“公子勿怪,若是让旁人瞧见你我这般情形,恐怕难以解释清楚。”

不过这旮沓,一般人也不会过来。

范岂只瞧着她,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寻真也不耽搁,直截了当问道:“这第二问是,‘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当此浮世,人多尚言……”

……

不知过了多久。

寻真将范岂讲的一一记下。

收好东西,寻真看看范岂。

这人还蛮好的,讲得很细,语速比谢漼慢多了,她可以完整地把整段话记下来。

寻真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三问,已困扰我多日,多谢范公子相助。”

范岂忙也回礼。

寻真笑了笑,拎起小包袱,里面还剩了点小零食。经过范岂身侧时,捧了一把过去。

“公子接着。”

范岂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了一手的小零食,看她一眼,眼神飞快地飘开。

寻真:“那我先走了,这里留给你。”

“姑娘。”

寻真扒着草杆,回头望。

他脸上的红晕已经退却,眼神认真。

“姑娘还未告知在下芳名,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寻真想了想,道:“我叫小楼。”

范岂:“娄?可是娄宿之娄?”

“小楼昨夜又东风。”

“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楼。”

原来是小楼姑娘。

第28章 第28章“嫉妒”

寻真拨开枯草杆,指了指方向:“哦对了,范公子,茅厕从这往右拐,再直走就到了。”

范岂一愣,继而脸轰的一下变得滚烫:“我不是……”

只那身影轻盈,似鹿如兔,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只留下范岂一人呆呆站在原地。

范岂跨过草杆,举目四望,周遭一片寂静,竟无一人的踪影。

他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误入一片天外之地,刚刚经历的种种宛如一场奇遇。

范岂回到池塘,草地上遗留着一片被压出的痕迹。

他望着那一处,不禁心生怅然。

寻真回到院子。

怎么席摆到她这里了?

寻真好奇问道:“今天什么日子啊?”

月兰与引儿立在一旁,神色颇为忸怩,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寻真。

月兰:“方才下人送来的,奴婢也不知是什么日子。”

寻真点点头,看了眼桌上的菜。

月兰一一指出,向寻真解释食材和做法:“这是光明虾炙,这是水晶龙凤糕……金乳酥、五生盘、升平炙、御黄王母饭……”

比如五生盘,用了羊、猪、牛、熊、鹿五种动物的肉,取其最精瘦之处,切成细丝,调味后生食。

寻真有些接受无能,她跟古代人还隔着巨大的饮食鸿沟!

寻真跳过了几盘奇奇怪怪的吃食,指了七八样,让月兰装成小盘送到屋里,其余的就给丫鬟们吃。

其实寻真倒想坐下来跟她们一起吃,大伙儿坐一桌吃饭多热闹。

只是就算寻真提出了,月兰也不会同意。

还不如回屋,丫鬟们也更自在些。

寻真站在桌边,夹起一块甜品。

甜品名唤玉雪琼酥,用糯米烹制而成,形似玉兔,周身裹着糖霜。

入口软糯香甜。

寻真品尝着,想起刚才那人。

那人说他是去年中的进士……不就跟谢漼同一届?

寻真:“……这些菜是府上的哪个厨子烧的?”

好多菜品寻真从没见过。除却那几道奇奇怪怪的菜,其他都挺好吃的。

月兰:“听说是咱们府中请了望仙楼最好的厨子呢。”

寻真:“忘先?哪两个字?”

月兰:“乃是望舒之望,仙人之仙。这望仙楼可是咱东都城最出名的酒楼呢,百姓皆以一年能在此楼吃上一回为愿。且每逢佳节,包间便极难定上,一席难求,有些景致绝佳的特殊包间能售出千金呢!”

寻真看向下一盘菜,也是道甜品,叫做**云鸽。

菜品小巧精致,以奶冻雕琢而成,宛如白鸽振翅欲飞。

寻真取了小叉,叉起一只小鸽子形状的奶冻放入口中。

奶香浓郁,口感细腻,好吃。

寻真有些尴尬地问:“忘叔……又是哪两个字?”

月兰道:“屈原《离骚》中曾言‘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便是此中的望舒二字。”

寻真只背了《离骚》重点段落。

这两句不在考点里。

怎么感觉,月兰的文化水平比她高好多……

她不才十五岁?

月兰提过,以前她也在谢漼书房伺候,这么一想,文化水平高也有原因,谢漼那人貌似对手下要求挺高的。

不过,虽然月兰会背的诗比自己多,但她不懂勾股定理、正弦定理、基本不等式、机械能守恒定律、闭合电路欧姆定律、法拉第电磁感应定律、勒夏特列原理、盖斯定律、元素周期律、细胞代谢原理、基因的分离定律和自由组合定律……寻真脑海里过了一遍考点,暗自点点头,心里平衡了。

月兰见寻真沉默,想了想,又道:“姨娘,这‘望’字,亦是‘望洋兴叹’之‘望’。”

这次寻真总算知道了。

望仙。

是这两个字。

寻真又叉了个小鸽子,面上流露出几分向往,感慨般说道:“望仙楼,听名字就是很厉害的酒楼呢,什么时候能去现场吃一顿就好了,开个包厢,再喝点小酒,多爽。”

月兰心想,姨娘这念想应是实现不了的。

且不提妾室身份特殊,不便随意出门走动,即便要出门,也非得经夫人和爷点头应允不可。况且姨娘竟还想着在外头饮酒作乐,这等念头实在是有些离经叛道。

依着爷的脾性,定然不会准许姨娘独自外出。

再者,姨娘出身本就低微,若是抛头露面,在外行走,还不知要招来多少闲言碎语,被外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尽脊梁骨呢。

月兰:“姨娘若是想吃,可以求爷将望仙楼的大厨请到府中,来给姨娘做呀。”

寻真:“……哦哦。”

心想,等以后出去,一定要去望仙楼大吃一顿!

薄暮冥冥,残阳如血。

范岂下了值,牵马徐行,自署衙而出,途经含光街。

含光街上,商贩齐聚,熙熙攘攘,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乃是京城中有名的小吃街巷,烟火气甚浓。

范岂缓辔前行,目光扫见路旁一小贩正售卖饴糖,一时怔在当地。

许久,他回过神来,抬手自腰间取出一颗奶糖,置于掌心细细端详。

那糖圆润精巧,裹于彩纸之中,隐隐散发着甜香之气。

此时,身后忽有人拍了拍范岂的肩:“怀逸!”

范岂陡然受惊,手中糖不慎落于地,他急忙俯身蹲下,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又轻轻拍去沾染的尘土,神色间隐有一丝慌张。

“这是什么?”

搭话的是范岂的同年,韦义。

饴糖,就是麦芽糖。民间卖饴糖比较多。

更高级的糖类制品,叫做糖霜,也就是现世的冰糖。价格也比饴糖高很多,寻常百姓是负担不起的。

这时代,造纸业已经颇为发达。为了防潮,糖品的包装,一般都用比较厚实的桑皮纸、油纸或麻纸。富贵人家会用陶罐盛装。

寻真的初代版本是原料用的是麦芽糖和牛乳,外包装是桑皮纸。

2.0版升级成冰糖。

寻真嫌弃桑皮纸颜值太低,让瑞宝买点好看的纸,最好是有颜色的。

瑞宝便买了砑花笺回来。

砑花笺色彩丰富,红黄蓝绿紫各种颜色都有,而且色泽均匀持久,不容易褪色——寻真那会儿还想,这朝代还是挺发达的,染纸工艺都已经这么精妙了。

奶糖里面裹油纸,外面覆上砑花笺。

寻真整天待在小院子里,无聊的时候,就跟院子里的小丫鬟们一起做手工,教她们怎么折成蝴蝶结的形状。

糖裹于纸中,中部饱满圆润,两端细细折出层层扇叶之形。

一颗颗蝴蝶结形状的糖,被五彩之色裹覆,日光映照下,隐隐可见光纹流动。

特别好看,看着就有食欲。

范岂侧过头,目光轻落,见是韦义,唤道:“从仁兄。”

韦义,韦从仁。乃是范岂同乡。

二人自府试之时相识。

而后一同经历乡试,那一场,题目刁钻晦涩,难度颇高,众多考生惨遭黜落。

苏浙之地,向来人文荟萃,才俊辈出,然而他们这一届,通过乡试者竟不过寥寥七人,较之往年,人数着实减少许多。可见题之艰难。

二人结伴从苏州府一路奔赴京城,同乡之中,也唯有他们二人得以成功录取。

最终殿试放榜,范岂高中二甲,而韦义位列三甲。

范岂进士及第后,经吏部铨选,量才授官,授官秘书省校书郎之职。

韦义目光扫向范岂手中物件,只觉其形状精巧别致,前所未见,心下揣测许是何种精致小巧的工艺品,故而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他眼一亮,瞧出了门道:“可是砑花笺?”

范岂:“正是。”

韦义心道,是什么稀罕珍贵之物,竟用砑花笺包裹。

韦义:“怀逸,不知可否让愚兄观赏一二?”

范岂轻轻地将糖果放他掌心。

韦义接过,顿觉一股香甜之气萦绕鼻端,细细分辨,似有牛乳,又隐隐混杂着一丝别样的甜香,不禁讶然:“这竟是吃食?”

范岂点头。

那时寻真在他手心撒了一把小零食。

里面大多是牛乳糖,混杂着少许几颗牛肉糖。

这般别出心裁的吃食与包装方式,范岂是第一次见。

韦义见范岂这般紧张兮兮的模样,心中暗觉好笑。

君子不夺人所好。他将糖果还给范岂,与他并肩往前行,道:“今日愚兄欲做东,请怀逸前往望仙楼,共享佳肴美酒,畅谈一番,怀逸意下如何?”

范岂拱手:“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望仙楼。

韦义家境优渥,出手阔绰大方,在望仙楼中定下了一间视野极佳的包厢。

向外望去,中央飞桥近在咫尺。

飞桥上,一众女子身姿婀娜,翩翩起舞,歌声婉转悠扬,如黄莺出谷。

韦义凭栏而望,欣赏片刻后,转身入座,手中折扇轻轻开合,感慨道:“以前只觉咱们苏州已是繁华昌盛,人人皆沉醉于那富贵温柔乡,以为人间之盛不过如此。然而如今亲眼目睹了这东都城的万千景象,方知何为天下第一城。京都之繁盛,又岂是他处所能比拟?”

范岂手持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只是轻“唔”了一声,便低头浅酌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韦义的目光从窗外那女子的纤纤细腰上收回,转而落在范岂身上,端详一番,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说道:“怀逸,我观你近日这状态,好似丢了魂一般,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被那精怪施了法,夺了魂魄去?”

精怪。

说是精怪也不为过。

范岂笑笑:“从仁兄,莫要拿我打趣。”

韦义:“怀逸,你若心中有何苦闷忧愁,不妨与我倾诉倾诉,也好让我这个做兄长的,为你排解一二,总好过你一人独自烦闷。”

范岂尚未及弱冠之年,便背井离乡,远赴京城为官。父母皆在老家,身边又无兄长叔辈可以依靠,平日里即便有了心事,也只能默默藏于心底。

此时,面对韦义的关心,虽说与他的交情尚未深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到底年轻,心中的烦闷积压已久,此刻便有些忍不住,于是便向韦义透露了些许端倪:“我……我遇见了一位女子……”

韦义含笑:“竟是害了相思!”

范岂没否认,眼神中透着一丝迷茫与恍惚:“我如今回想起来,总觉那只是一场梦。”

话虽如此,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

里藏着的那颗糖,却分明提醒着他,那一切并非虚幻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韦义好奇心顿起,急切地催促道:“怀逸,你这是碰上了何种艳遇?快快讲来与我听!”

范岂略作思索,在讲述时特意省略了前因后果,并且将相遇之地的环境模糊带过。

实则,那日他参加的乃是谢府为谢五郎谢漼长子举办的百日宴及命名礼。韦义当日也在受邀之列,

宴会操办得极是隆重,所邀宾客皆非泛泛之辈,诸多与谢府有渊源的官员都来了,或为世交,或为僚属。

范岂与韦义二人得以列席,乃是因为与谢漼同属一科进士。

科举取仕,同年之间相互交游往来、联络情谊乃是常事,故而众多进士皆在受邀之列。

范岂:“……那女子,实与我素日所见的女子全然不同。”

范岂家中女眷亦不少,既有活泼俏皮的亲姐妹,又有温婉娴静的表姐妹。

他亦深知这世间广袤无垠,女子之性情千差万别,或娇柔婉约,或豪爽洒脱,各类脾性皆有之。

可那一个,实在是太不同了。

超脱了他过往所有的认知与想象。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那女子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深深烙印在他心上。

这几日,他反复回味、咀嚼。甚至在夜深人静,那女子也无数次悄然入梦……

十九年来,范岂还从未有过这般辗转反侧的情状。

范岂自启蒙之始,他便展露出超乎常人的天赋。

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有“神童”的名号。

十六岁入考场,接连斩获县试、府试、院试之魁首,一举拿下小三元,一时间声名鹊起。

彼时的他,年少得志,意气风发。

而后,听闻京都有个名叫谢漼的少年,亦是声名远扬的神童。

苏州府中,还有好事者设下赌局,究竟是他这个神童厉害,还是京都的那个厉害。

范岂便有了一较高下的念头。心道,到了京都,便知哪个厉害。

那谢漼比他尚小一岁,在他想来,自己比之多读一年书,又有何惧?自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在这场较量中胜出。

范岂年少轻狂,自诩聪慧,到了京都后,方知这世间藏龙卧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在苏州府,人人都晓他范岂,到了京都,人人只道谢漼。

范岂拿了小三元、解元。

但到了京都后,第一再与他无关。

会试,他只取得第五的名次。

而那个谢漼,依旧在榜首。

那时,谢漼已连中二元,其风头之盛,无人能及。

京中人才济济,谢漼那个解元才是实至名归。

众多仕子都想尽办法与谢漼结交。

而他范岂,不过是一个从南方来的,稍有几分才名的普通学子罢了。

那日会试放榜,范岂久久望着那榜单之上自己的名次,回到居所,几近魔怔。

家中老仆带来父亲的一番话,似是早已料到他会这般失态。

父亲之言犹如一记警钟,在他耳边敲响:“若你心生畏惧,万不可勉强自己,只管回来便是。你如今尚幼,心性尚未完全成熟,若此次不中,我唯恐你心态失衡,反倒影响日后的仕途。不妨暂且放下包袱,再过一届去考。”

范岂听闻此言,仿若从混沌中惊醒,连忙开始审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嫉妒与不甘,极力地去整理那已然失衡的心境。

只是到底年少气盛,虽有所警醒,但在殿试之上,范岂终究还是未能完全摆脱心魔,表现平平,仅列二甲后列。

而那谢漼,卓然独立,光芒绽放,若灼灼星辰,耀人眼目。引得圣上亲批“才情与品貌兼修,有经纬之材”。

范岂望着谢漼,心中满是自嘲,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似被重塑了,曾经的年少轻狂、自诩聪慧,如今看来,竟是那般的可笑与幼稚,自己终究还是辜负了圣人之言,陷入了那狭隘的嫉妒之中。可悲可叹。

闻喜宴时,范岂鼓起勇气,去找了谢漼,欲与之交谈一番。

未曾想,谢漼竟知晓他的名字:“可是,苏州府范岂,范怀逸?我早有听闻,道是苏州有一位学识见识俱佳的学子,与我一般年岁,今日总算得以相见。”

范岂心中顿时一惊,未料到自己暗自比较的对手,竟对自己有所关注。

一时间,还有点受宠若惊。

不过,他心中也明白,谢漼想来亦是有着过目不忘之能。就如同他自己,对于同榜的进士之名,也能一一辨识。想来,谢漼这么说,不过是出于客气罢了,哪像自己,在暗中将其视为劲敌。

与谢漼交谈下来,范岂彻底被其才情与气度所折服。心服口服。

与之相比,范岂深感自己如井底之蛙,见识浅薄。

他终于明白,父亲所言非虚,自负自傲,终有一天会败给自己。

而那日在谢府,触动范岂的,还有小楼姑娘对他说的话。

那时范岂还想,莫不是上苍怜他,特派这位姑娘前来点化自己的吧。

小楼姑娘的第一问。

正是那“嫉妒之心”。

第29章 第29章“不知可否…”

范岂回顾,自己亲身经历的种种,犹如走马灯般在脑海浮现。

因而那番作答,他几乎将自己完全剖开了。将自己深藏于心的那份羞耻与狭隘全然袒露人前。

范岂在那一番自我审视与倾诉中获得了心灵的重生。

圣人的教诲,范岂自幼便熟读成诵,自认为早已融会贯通,无论何种考校,皆能信手拈来,对答如流。

可那日,在小楼姑娘清澈的目光下,范岂如梦初醒,方觉自己竟是如此浅薄无知。明明对圣人之言倒背如流,却在现实中陷入嫉妒的泥沼无法自拔,实乃愚昧之极,与自己向来所追求的圣贤之道背道而驰。

刹那间,那一句圣人之言,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与内涵,不再是空洞的文字。

也正是在那一日,随着与小楼姑娘的交谈渐深,范岂心中盘踞已久的阴霾,终于寻得了消解的良方。

亦让他对圣人之言有了更为真切、深刻的体悟。

范岂搜肠刮肚,却发觉世间竟无一个确切的词汇,能够恰如其分地描绘出小楼姑娘的神韵。

倒是韦义先前无意间提及的那个词,此刻在他心中反复回响,越琢磨越觉得贴切。

很是恰当。

精怪。

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可不就是他眼中的小楼姑娘么。

范岂不知不觉将心中的想法说出了口。

韦义面露惊奇之色:“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这等妙语,用来形容一位女子,实是罕见。”

他上下看看范岂:“这世间当真有如此奇女子,能让怀逸这般形容?我瞧着,莫不是你为了哄我,编出来骗我的吧?”

范岂心道,我拿这个骗你作甚。

只是此事涉及诸多私密心绪,不便过多透露。范岂面上只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怕言多必失,泄露了与小楼姑娘相遇的种种细节。

毕竟,韦义当日也在谢府,万一言语间稍有不慎,让他从中猜出端倪,那就不妙。

“不讲这个了……”

“咦?”韦义望着窗外,面露激动之色,“我好像瞧见了缮之!”

范岂将视线投向窗外,果真是谢漼。

他身着一袭淡色长袍,身姿挺拔,气质卓然,在人群中甚是醒目。

“他今日也来了此。”

“我们去与他打声招呼如何?”

韦义与范岂不同,他才学只能算尚可。

韦义能一次高中,靠的多是运气眷顾。每逢考完试,他与范岂核对题目,总是一脸惊喜地说自己如何碰巧押对了这道题,那道题又恰好是考前琢磨过的……最后只在第三甲末席,韦义也心满意足,毕竟对于他而言,能够一次得中,已然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而,在面对学识远超自己的谢漼时,他心中唯有敬服,只盼能与这等才子结交,哪怕人家或许会嫌弃自己,也要先上前攀谈一番。

范岂也是要面子的,此前心中对谢漼的嫉妒之意,从未向

旁人吐露半分。此刻听闻韦义的提议,他略作犹豫后说道:“缮之来此,想必是与他的挚交好友相聚,你我这般贸然前去,怕是有所不妥……”

他话尚未说完,韦义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跑了出去,那劲头仿佛生怕错失了这难得的机会。

隔了老远都能听见他洪亮的大嗓门。

“缮之,今日可真是巧了!常言道,相逢不如巧遇,我与怀逸正在此处小酌,我订的包厢宽敞舒适,不如一同过来,一起把酒言欢,畅叙一番!”

范岂:……

不一会,韦义便将谢漼引进来了。

谢漼率先步入包厢,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此人身着锦绣华服,玉面朱唇,眉眼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华贵之气,一看便知是在那锦绣堆里悉心培养出来的世家子弟。

范岂心想,此人想必就是那传闻中的潘家七公子潘竞,潘子尚了。

听闻他年仅十七,虽尚未取得功名,但在这京都之中,却早已声名远扬,众人皆赞他“颖敏绝伦”“八岁能辞章”,不可轻易小觑。

谢漼与潘竞二人进入包厢。

一人清冷出尘,一人华贵逼人。

一时间,满室生辉。

谢漼见范岂在侧,遂施同辈相见之礼:“怀逸也在。”

范岂整了整衣,还礼,口中回道:“缮之,许久不见。”

二人年岁相仿,本可称兄道弟以表亲近,但在朝堂上,谢漼官职高于范岂,若论官场之礼,称兄便有些不妥当了,故而二人以同辈之礼相待,互称其字。

待四人逐一见过,彼此介绍了一番身世来历,又依着礼仪再次行礼后,才纷纷落了座。

韦义虽年已二十五,较其他几人略长几岁,可他性格爽朗活泼,从不以年长自居,交流起来,也无有代沟隔阂。

潘竞与韦义相仿,皆是性格外向、能言善道之辈。

潘竞瞧着窗外,忽地转过头来,对着谢漼打趣笑道:“缮之啊,你瞧瞧,这外面的女子,一个个眼神都直勾勾地往你身上瞟,好似你身上有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你且说说,我这模样生得也不差,与你相较,亦是伯仲之间,怎么就没你这等魅力?那些女子的眼珠子就跟黏在你身上似的,实在是让我心生嫉妒,可恨!可恨呐!”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韦义应和道:“缮之兄生得如此俊美,芝兰玉树,风华绝代,便是我这男子见了,都不免要为其风姿所倾倒,更何况那些女子呢?”

谢漼早已习惯了旁人对他容貌与才学的夸赞,此时只淡笑,并不言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潘竞笑着抚掌,佯装嗔怪道:“好了,好了!再这般夸赞下去,怕是缮之要恼了。咱们还是聊些其他的趣事罢。”

范岂心中有事,只偶尔搭上几句话。

而潘竞与韦义二人却是越聊越投机,仿若多年未见的知己一般,滔滔不绝,从京城的奇闻轶事聊到各地的风土人情,一时间竟停不下来。

潘竞笑道:“许久未曾这般畅快!你是不知,缮之平日里太过正经,我与他实在聊不到一块去!他满心满眼皆是些经史子集、典章制度……你若与他探讨学识谋略,那自是妙语连珠,说上三日三夜都停不下来,可若是提及旁的,他便一语不发,实在是无趣得紧呐!”

谢漼被好友这般“编排”,却也不恼,只道:“我何时如此?子尚怎故意歪曲?你平日所讲的那些,要不就是京中哪家的斗鸡最为勇猛厉害、斗起来最是精彩有趣,便是哪家酒楼新编排的舞曲如何曼妙好看……从仁兄,你评评,我如何能插的上话?”

韦义被文曲星喊“兄”,简直要飘飘然了,哈哈大笑,偶然侧目,见范岂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时嘴大便问:“怀逸可还在想着你那位,‘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范岂冷不防被韦义这一问惊到,眼中闪过一丝怨怪。

而韦义神经大条,并未注意到。

范岂心道,好在先前未曾将细节过多透露,从仁兄也太藏不住事儿了,才与他讲了,他转头便说了出来,虽他也未特意叮嘱他莫要声张,可到底……

范岂下意识瞧了一眼谢漼。

潘竞复述一遍:“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是何物?”

“这可不是甚么物件!”韦义拍拍旁边范岂的肩:“是我弟心上人。”

范岂只觉脸颊滚烫,恨不得寻个物件将韦义那嘴给牢牢堵住。

瞧着韦义脸上那两片显眼的酡红,定是酒喝多了。

这人酒品实在太差!往后断不能再将私密事告知于他!

潘听闻此言,眼中顿时闪烁出兴奋的光芒,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嚷道:“快快讲来,我最爱听这些事儿!怀逸兄莫要藏着掖着,今日在座的皆是自己人,你大可放心,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韦义还在一旁起哄:“就是就是,怀逸兄莫要害羞,男欢女爱之事,大家迟早都要经历这一遭。你如今虽还未娶妻,但早晚也会尝到那滋味,那可是**,妙不可言呐!”

韦义真是喝多了,此等低俗之语都说出来了。

范岂目光扫到案上那一碟芙蓉糕,真想一把塞进韦义的嘴里,好让他就此闭嘴。

潘竞惊讶,问道:“怀逸兄竟还未娶妻?”

范岂答道:“尚未,家中一直以我功名为重,未曾为我操心相看。”

实则是因家中长辈对他寄予厚望,想着他若能在京中博得功名,届时便可在京城寻一门好亲事。所以婚事便一直耽搁下来。

潘竞嘴角泛起促狭的笑意,问道:“方才听从仁兄所言,怀逸兄难道至今还未享过鱼水之欢、敦伦之妙吗?”潘竞荤素不忌,说话毫无顾忌,也难怪能与韦义这么快便打得火热,真是臭味相投。

见范岂脸红,潘竞不由大笑,坦然道:“怀逸兄,莫要害羞,此乃人欲,亦是人之常情。实不相瞒,我又何尝不是与你一样。家中实在管的太严,父亲大人还曾言,非得等我得了功名,才肯为我说亲,当真是恼人!这鱼水之欢,书中虽有诸多形容,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可我却未曾亲身体验,心中好奇得很,还曾向缮之打听过……”

谢漼瞥他一眼。

潘竞又是一阵大笑:“缮之这么看我,应是叫我闭嘴的意思吧,哈哈!”

韦义倾身,压低声音说道:“那滋味,岂是言语能够描述的……如同置身极乐之境。得自己亲身经历一回,方能知晓其中妙处……”说到此处,他的眼神中泛起迷离之色,望向窗外,只见那中央飞桥上的舞女们身姿婀娜,腰肢纤细如柳,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喃喃道:“不若,我现在叫上一两个舞女进来,也好让我们一同畅享一番——”

范岂打断:“从仁兄!”

潘竞道:“别别,若是被我家中老母知晓,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咱们还是安安分分地赏舞罢。”

谢漼虽未言语,面上看似与平常无异,熟悉他的潘竞却知,他已没了兴致,想必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寻个由头起身告辞。

韦义被范岂叫了一声,酒醒了大半,自知失言:“唉,瞧我这副德行,实在是孟浪无礼,口不择言,真是该死!”抬手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果不其然,恰如潘竞所料。

谢漼站起身来,拱手行礼道:“突然想起家中尚有要事待办,不便在此久留,诸位慢用,缮之先行告辞。”

潘竞瞧着对面韦义那脸瞬间煞白了,一脸说错话的懊悔模样,心道,缮之还真是一如既往,不给面子。

潘竞笑着打圆场道:“缮之且先去吧,咱们改日再聚。”说罢,挥了挥手。

谢漼颔首,转身而去。

等谢漼离开之后,

韦义心里惴惴,忍不住问:“缮之莫不是真的恼了我吧?”

潘竞心道,这韦义只是一时口舌之快,才致言语放肆无忌。人皆有失察失态之时,若因此便对其冷眼相待,未免严苛太过,有失宽厚之道。

“缮之向来便是如此脾性,乘兴而赴,兴败则返。这人啊,脑中只有那些个高洁清雅之物,不屑那低等欲,人家那是飘在九霄云外的仙鹤,不落地……莫管他,我们聊我们的!”

潘竞暗自腹诽,也不知道这人在床榻上是什么样的,该不会行房的时候,也是一脸无欲无求的清冷之态?又或者是……还要念诗作对一番?想到这里,潘竞忍不住噗嗤一笑。

韦义点点头,惋惜道:“是我失言……”心想,下次可得把他这张嘴管严实了,不能在文曲星面前讲这些放肆孟浪的话,哎,也不知有没有下次,文曲星还愿不愿意与他说话了……真是忍不住想打自己这张嘴啊!

那二人聊着,范岂几番踌躇之后,突然站起身来。

“我去趟净房。”

出了包间,范岂先是故作镇定地稳步前行,刚拐过一处转角,便加快步速。

所幸谢漼步履徐缓,范岂疾奔,不多时便瞧见谢漼的背影。

“缮之,缮之!”

“缮之留步!”

谢漼闻得身后呼喊,身形一顿,转过身来。

范岂一路奔至近前,胸膛起伏,大口喘着气,抬眸迅速扫视四周。这走廊往来人等虽不算多,却也不时有人穿梭而过。不适合谈话。

于是,范岂整整衣衫,恭恭敬敬地向谢漼行了一礼:“缮之,是我冒昧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漼颔首。

两人进了一旁的雅间。

范岂踏入安静封闭的环境,原本稍稍平复的心绪刹那间又紧张起来,心跳加速。

他定了定神,双手交叠于身前,深深地作了一揖,行的乃是晚辈对长辈的礼:“是某太过唐突,贸然追来,还望缮之勿要怪罪。”他直起身,看向谢漼,神色郑重,“某实是心有所向,情难自抑,这些时日以来,寤寐思服,忧心烈烈,实在煎熬难耐。这才斗胆腆着脸追来,忍不住向缮之问询一二,万望缮之能为我解惑。”

谢漼受了这一礼,虽不知范岂究竟要问何事,心也隐有几分猜测。

料想此番范岂所问,大抵有悖于礼教纲常,故而先行这般郑重其事地告罪致歉。

谢漼道:“怀逸但问无妨。”

第30章 第30章“窥伺”

寻真的确是猜对了。

那天百日宴,范岂口干,多饮了水,不一会儿,便觉腹内坠胀,寻茅厕解手。

他向仆人问路,那仆人匆匆指了方向,便自顾自地忙活去了。范岂沿着所指之路前行,奈何这谢府宅第恢宏,廊道交错纵横,走着走着,竟迷失了方向,一路向西误打误撞地到了一处极为偏僻之地。

此处静谧非常,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好似被刻意从这府邸中单独拎出一般,显得格格不入。

范岂正欲转身折返,却在路过一处荒废已久的池塘时,隐隐听闻一阵清脆悦耳的诵读声。

那声音婉转悠扬,抑扬顿挫。

很是好听。

细细听来,竟是《大学》的篇章。

还出自女子之口。

这声音勾起了范岂的好奇心,他便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拨开枯草杆。

看见了那样一幅画面。

范岂瞧得入了神,之后不慎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块,惊扰了她……

待范岂回去,取出小楼姑娘给他的吃食,置于烛光下端详。

那外包装质地细腻,隐隐透着光泽。

对着烛光,旋动,看见光纹如水波般缓缓流动。

范岂顿时明了,此乃砑花笺。

砑花笺的制作工艺繁复,需历经染色、印花、洒金、描金等诸般工序,而后再经砑光处理,方能使其表面平滑如镜,光泽四溢。

这般复杂精巧的技艺,非得有能工巧匠,且需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与财力。

故而,此物多为文人雅士、达官贵人所钟爱,用以书写诗词、信件或是书法作品,以彰显其身份与品味。

寻常百姓家绝不可能消费得起。

范岂出身官宦世家,虽到了他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不复往昔之盛,然而家中毕竟尚有几分底蕴留存,他自幼耳濡目染,对于这些珍稀之物自然不陌生,平日里也是用得起这砑花笺的。

白日里,小楼姑娘说她是奴仆,他便信了。

如今看来,她分明是骗了他。

奴仆怎会用得起如此金贵的纸张?甚至还随意拿来包裹吃食?

又怎会诵读《大学》,还能提出那三问?

思来想去,范岂猜测,这小楼姑娘大约是谢府的哪位千金小姐罢。

寻真是真不太了解这时代的物价。

这时代的金贵物件,在她眼里也就普普通通。

印花纸,在现代批发买个几百张就几块钱。

哪知道在这里是个奢侈品。

她觉得这纸好看,要了一大沓。

而且看瑞宝的神情,应答得很利落,不见半分为难。

寻真还想,这时代发展得还挺好,印花纸都做得这么精致好看。

范岂这边,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

若小楼姑娘是谢府嫡出的小姐,那自己这家世,只怕高攀不上。

但庶出,尚可一试。

范岂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他生平首次抛却了读书人的矜持,鼓起勇气,主动开口问询。

倘若真能有幸娶得小楼姑娘为妻,范岂身体中的血都热了起来。

小楼。

他不禁再次咀嚼起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或许也是编来骗他的罢……

范岂念及闺阁小姐的清誉至关重要,绝不可因自己的一时鲁莽而有所损毁。

于是,他言辞间隐去了诸多细节,斟酌再三后,方开口说道:“缮之,上回入贵府,于偶然间惊鸿一瞥,见到一位娘子,自此之后,便魂牵梦萦,难以释怀。”

“某如此放肆,实在惭愧。范家如今式微,门第衰微,与贵府相较,犹如云泥之别,我自是知晓自己高攀不上府上小姐。”

“只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我虽竭力克制,却终究难以自持。这才斗胆来寻缮之……只不过想问问,当日所见是府上哪位小姐?好叫我心底有个落处。”

谢漼:“我知怀逸之才,莫要太过自谦自抑,不知怀逸在何处见到我家妹妹?”

范岂:“西边一隅,那处甚是偏僻,唯有一座小小院落孤零而立。院落后有一方池塘,已然荒废。想来是许久都未曾有人打理过了。”

谢漼身形一顿,神色间似有思忖之意,并未即刻言语。

范岂:“许是娘子在那处偷闲,我当时亦知轻重,未敢唐突惊扰,只是匆匆一眼……是在下荒唐,竟对府上小姐有了这等非分之念,实是不该。”

谢漼看着他道:“长相为何?”

范岂一怔,脑海中只有那八个字——山中精怪,水中灵仙。

可这形容又实在太过虚幻。

范岂犹豫片刻,终是说道:“我……我记得娘子的容貌,实不相瞒,当日回去之后,我心潮难平,情难自抑,便凭着记忆,私下画了娘子的画像。”

话至此处,他的脸愈发红了起来,忙不迭地再次作揖告罪。

谢漼:“画像何在?”

范岂低着头:“在……在我家中。”

谢漼:“怀逸如此行事太过无礼,不仅窥伺我府中女眷,竟还私下绘制未婚女子画像,这岂是君子所为?”

范岂被这“窥伺”二字说得面红耳赤,满心羞愧,连连躬身:“是我一时糊涂,犯下这等大错。还望缮之息怒,我过几日便将画像

取来,交予你处置。”

谢漼颔首:“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事?”

范岂:“并无其他事了。”

谢漼:“那我便先行一步。”

范岂行礼相送:“好,缮之慢走。”

看着谢漼的背影,范岂一时怔然,心中开始后悔起来。

自己今日此举实在是太过莽撞冲动,怎就没忍住对谢漼说了呢?

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等他将画像拿与缮之,便能知小楼姑娘是谢府哪位千金了。

戌时一刻,谢漼踏入清挽院。

寻真听说谢漼来了,立马放下盘起的双腿,然后手忙脚乱地把桌上散落四处的零食拢至角落,摊开的书卷和纸张逐一收拢整齐。

随后起身,拍拍衣摆,在桌边站定。

末了,还不忘抬手在嘴角一抹,检查是否留有点心碎屑,

寻真摸嘴角时,谢漼进来了。

寻真连忙将手垂于身侧。

谢漼扫她一眼,便径直朝着案几走去。撩袍,在寻真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

寻真从月兰手中接过茶盏,放桌上,余光瞥见谢漼已随手拿起桌上的《大学》,垂目翻阅起来。

上次谢漼说的十天之期,截止之日是明天。

她还以为,谢漼说让她十天后去他院子回答那三问,期间就不会来她这儿。

谢漼:“《大学》记的如何?”

原来是抽查学习进度。

寻真:“已记下全文了。”

谢漼:“那三问呢?”

寻真:“都已有了些头绪,还需仔细斟酌一下。明天定不叫您失望。”

其实寻真还在背范岂的答案。

范岂答得很细致,也很长,寻真本想删减些许,但是又怕她目前学得不深,只是略通皮毛,万一错删了关键,导致语句不通、表意不明,反倒弄巧成拙了。索性还是照原文背诵,不出错。

谁知道谢漼会想什么法子惩罚她?

估计他还记着上次她跟丫鬟小厮们一起玩弹珠,说不定就是借这个机会来罚她!

谢漼:“哦?”

听语气像是不信。

寻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的我,已不是十日前的我。”

“这几天,我一心向学,日夜苦读,每时每刻都在往前走,爷为何总不相信我?”

提前铺垫一下,万一明天她答得太完美,谢漼这人精要怀疑。

谢漼却没答话,目光被桌上的糖果吸引,他捏起一颗蝴蝶结糖果,旋转细看。似在思索着什么。

寻真看着谢漼,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直觉。

虽然今天的谢漼从外表看来,与平日并无太大差异,神色间依旧波澜不惊。

但寻真敏锐地察觉到。

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多了些冷意,又带着一抹淡淡的郁气。

他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

寻真:“爷,这是我新制的糖果,是用牛乳与糖霜熬制而成的。”

据她观察,谢漼应该不太喜欢吃甜食。饮食喜好偏清淡,平常进食,荤腥油腻的菜基本不怎么碰。

“爷公务繁忙,我想着您要是在上值的时候饿了,可以吃一两颗糖,补充些体力……您要一些吗?我做了许多呢。”

谢漼点头:“你拿一些给承安。”

诶?谢漼竟然要吃?

上次做的那一批应该快变质了,这时代没防腐剂,放不了多久。

正好那批临期产品给谢漼吃,她再做新鲜的自己吃。

不过,寻真还是善意提醒了下:“好的。只是这牛乳糖,不易保存,若是所处环境过于潮湿,或者温度偏高些许,便极易腐坏……爷要记得放到干燥阴凉之处,以及要早早吃掉。哦,还有……”

谢漼转头望过来。

寻真心想,谢漼这人有洁癖,一天不知要洗多少次澡,换多少次衣。想来刷牙也不会耽误,用不着她提醒。

谢漼见她欲言又止,开口问道:“还有什么?”

寻真:“本想着提醒爷,要记得吃完洁牙。这糖果吃多了,牙易龋坏……可又想到爷素日里极爱整洁,这等小节之事定然不会疏忽,便觉得是我多虑了,故而未曾开口。”

谢漼缓声道:“在我面前,你无需这般拘束,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遮掩,更不要隐瞒。”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亦不会怪你多言。”

寻真觉得谢漼这话似乎别有深意,隐隐暗示着什么。

寻真:“是。”

不过,她现在倒是有一个需求。

寻真看了一眼谢漼。

谢漼:“有何事?”

寻真:“爷,我想向您借一本书……”

谢漼:“何书?”

寻真:“便是上次您叫我拿过的《律疏》。”

谢漼:“怎突然要看《律疏》?”

寻真:“我是怕……现在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万一不小心犯了什么罪,触犯了律条都不知道。要是能知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该做,心中有数,日后行事也能更加谨慎,也不至于给爷蒙羞。”

谢漼:“犯律者,若非大奸大恶之徒,便是那鸡鸣狗盗、贪图蝇头小利之辈。真儿怎会有如此顾虑?你即便如今失却记忆,本心却未曾更改。况且你身为女子,深居简出,又能犯下什么罪过?即便当真有所差错,那也是我这做丈夫的未能尽到管教之责,我自会一力承担,你无需担忧。”

寻真:……

寻真争取了下:“还是想看看,多了解些总是没错的。”

谢漼凝视她片刻,点了头:“你若想看,明日我让承安给你送来。”

寻真:“多谢爷。”

寻真的预感没错,谢漼的确心情欠佳。

晚膳时,谢漼只用了几筷子,便停了。

以前寻真有留意到,谢漼食欲不旺盛,应该是有意节制,吃到七分饱便会搁筷。不像寻真,要真的饱了才停。

但谢漼今天吃的格外少,显然是心情不好的原因,直接影响到食欲了。

不过谢漼还是有个优点,虽然心情不好,但不会迁怒到别人身上。对待丫鬟们,依旧和往常一样,没有为难。

只是周身气压有点低,丫鬟们隐约有所察觉,走路时脚步放得极轻,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许多。

用过晚膳,谢漼只看了半个时辰的书,便说要歇息。

寻真应下,安排人去烧水。

直到上床前,都挺正常。

寻真习惯先褪去自己的外衫,再去帮谢漼宽衣。

然后她会先躺到床的里侧。

寻真正要上床,寂静的室内蓦然响起谢漼的声音。

今夜,室外风很大,呜呜作响。风从窗棂的缝隙间挤进来,吹得布帘轻轻颤动。几上的烛火飘忽不定,摇曳旋扭着,光影在墙上晃来晃去,添了几分诡谲的氛围。

谢漼的声音裹着一丝凉意,幽幽传来。

“我如今想来,月兰那日所言,倒有几分道理……”

月兰?

谢漼突然提月兰干什么?

寻真一顿,转过身来,眼中带一丝惊讶与不解,看向谢漼。

谢漼自上而下凝视着她。他身后是摇曳的烛火,光影交错间,他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明暗交织的朦胧之中,脸上表情看不分明。

不过,就算在白天,谢漼那脸上整天挂着的都是同一副表情,谁能搞得懂他?

也就今天,他情绪稍微有些波动,才让寻真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漼:“你如今失忆,诸多规矩礼仪皆已忘却,我既为你夫,自当体恤你的难处。”

“忘了,学便是。”

“只在床笫之事上,你却至今懵懂无知,且又再三推拒于我,不知该如何侍奉夫君。实是不该。这也是我之过。”

“真儿以为。”谢漼看着她,缓缓道,“可否需要我再差人来,教你学如何侍奉夫君?”

寻真:……学什么???

寻真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