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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的猎物[无限] 有情客 24944 字 2个月前

祝鸣选择饿死。

屠维:“就知道你不爱吃,给,还有别的。”

鸡肉味,嘎嘣脆。

这可真是相当难熬的一天,始终没能等来云走川与对方可能发出的任何讯息,到了半下午,打了个吨儿的祝鸣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踏上新的旅途。

依据太阳落山与星星的位置判定方位,爬上高处观察人类生活的痕迹,最后选择最有可能回原位置的方向直行。

这期间,祝鸣一直不死心,试图让屠维展示她的“神力”。

“殷钰肯定有办法回到原来的位置,你凭什么不可以?”

屠维:“……殷钰厉害呢?”

祝鸣:“不管,我累了。”

屠维:“唔,你看看那边。”

入夜后的山间格外风凉,祝鸣裹紧身上破烂的衣裳,顺着看向那边。

山里没有人造的灯火,天空也没有明亮的月,繁星闪闪,遥远地照到树梢,枝叶下依然是一片昏黑。

祝鸣顺着屠维所指的方向,看向那片不起眼的阴影,眯着眼睛盯了半晌,终于在看清的那一刻惊得后跳一步。

“鬼?”祝鸣大吃一惊,“这么古老又稀薄的野鬼,赶紧通知异管局保护起来。”

这鬼魂,魂体与气息皆无比稀薄,一眼望去还不如草木投下的阴影显眼,不仔细观察根本察觉不到。因魂体模糊,已分不清男女老少,只能看出ta的服饰能往上追溯四五个朝代。

ta好像在看着祝鸣两人,伸出一条手臂,指向某个方向。

祝鸣根本不敢靠近,怕自己带起的一阵风,会把ta彻底吹散。

“你什么意思,想让我们去哪?”她隔空问道。

鬼魂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依然保持着沉默的姿势。

ta太虚弱了,或许已经彻底丧失了与人交流的能力。

屠维把玩着一朵小小的紫色野花:“选择原路前行,还是选择按照他的指示走?”

祝鸣撑着腰,沉思片刻:“哪条都是路,就算是陷阱,有个动静也比现在无聊的赶路要强。”

屠维不出意外地笑了,果然祝鸣永远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鬼魂的指引绝非意外,在顺着第一只鬼指出的方向走出一段路后,她们又发现了第二只鬼魂,同样在沉默地指路。

第三只、第四只……

路不难走,只是很远。

祝鸣蹙眉疑惑:“这山里怎么困了这么多亡魂,看他们的衣服,各个年代的都有。”

明明此处尚未触发阵法,为何这些亡魂依然不去投胎?

而且有的分明年久虚弱,非鬼修一途,竟也能保持如此多时日不消散,稀奇的让人不敢相信。

屠维眺目远望:“这座山里的草木,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富有生机。”

祝鸣很难不联想到之前那条龙骨。

传闻上古有四大神兽,青龙为首,而青龙属木,生生不息。

脚尖点了点浩瀚大地,祝鸣说道走吧,走到头就知道他们的目的了。

转机很快出现,她们遇到了一个相较其他鬼魂最为年轻,还保留些许语言功能的鬼魂。

这位明显是个男鬼,衣着打扮既复古又潮流,上身穿着皮质夹克衫,下身穿着高腰牛仔喇叭裤。鬼魂的衣物自然不是真的衣物,呈现在眼前的,大都是他们死时的穿着,或后人烧过来的纸衣。

“他看起来像上个世纪的人物。”

“距今也才二十年罢了。”屠维兴致勃勃地说,“人类的喜好变化的可真快。”

祝鸣:“呵呵,你死了很多年吗?”

鬼:“没……”

屠维:“用死这个词来描述我不太准确。”

鬼:“不问我……”

祝鸣:“那你活了很多年吗?”

鬼:“吗?”

屠维:“用活这个词来描述,好像也不太准确。”

鬼:“小川……”

祝鸣蹭地蹿到喇叭裤鬼面前:“你说的是云走川?”

骤然靠近的炽热生人气息与炎阳之气刺激得鬼魂恍惚了一瞬:“小川,救……小川……”

“她在哪?她怎么了?!”

“跟我……来……”

这只鬼总算不再死板的指路,而是抬起两条轻飘飘的腿,顺着凉风荡向前方。

他本就单薄,飘起来更加虚幻,一个错眼就分不清他与夜色的区别了,祝鸣必须紧紧盯着他,丝毫不放松地追逐才能不错过他的每次转向。

翻过一条条嶙峋的不像路的路,绕过一颗颗树木,越行越深入,前方出现哗哗的水声。

绕过一块突出来的山壁棱角,眼前豁然开朗,夏日的潺潺流水冲刷过砂砾与碎石组建的河道,顺着凹进去的沟壑蜿蜒流淌,夜使水面瞧起来幽深静谧,活泼的水声却彰显了暗流的汹涌。

一个长辫子的女人趴在河滩的石头上人事不省,在她的身边,竟还蹲了两只飘忽忽的鬼魂,跟指路的鬼都是一个模糊的风格。

祝鸣心跳加剧,惊骇地扑去:“阿走!”

夜路难走,石头河滩更加绊脚,祝鸣跑到云走川身边的时候,险些连摔两个跟头。

她慌张又小心地将云走川的脑袋抬起来,摸了摸她的气息,还算稳,体温略微发凉,可能是受夜间温度影响,长长的辫子末梢浸泡在石头缝的水里,拎起来的时候,里头跳出一只小小虾子。

祝鸣唤出三朵火花,将附近的夜色照亮。

阿走的脸色发白,看不出伤痕,只是她能力特殊,不管遭受什么创伤,向来恢复得很快,无法靠外伤判断她的伤势轻重。

但她一定流过血,她趴伏的石头面上洇着暗色的血迹。

“她一定是摔跤了。”祝鸣让云走川靠进自己怀里,痛心疾首地掏她的兜,“这孩子太粗心了。”

兜里放着两小包风干肉干,祝鸣用牙齿咬着撕开,啊呜就吞了下去。

好在她还剩了些人性,留了四分之一给屠维。

火烧火燎的肺腑被稍稍抚慰,祝鸣脱掉破烂的外套,盖到云走川身上。

屠维站在一边打水漂,啪啪啪啪……黯淡的夜色里,她竟也玩得起兴。

祝鸣终于有心思关注别的。

她环顾一圈,几个鬼魂近近远远地站着,包围且关注着昏迷的云走川。

很明显他们想要救她,自身却无能为力,这样的鬼魂,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生前都是普通人,他们没有觉醒特殊的能力,也不知凭借什么存在了这么久。

“你们跟她是什么关系?”祝鸣举起云走川的麻花辫,凑在脸前摇了摇。

鬼魂们面目模糊,声音喑哑不清:“啊、啊、啊。”

祝鸣看向年代最近的喇叭裤鬼:“你说。”

喇叭裤鬼:“小川,醒醒,小川,醒醒……”

得,一个都指望不上。

祝鸣的体温一点一点变高,连带着怀中云走川的脸色都红润起来,自然而然散发的焱阳之气是阴邪鬼物的最大克星,包围而来的鬼魂便迅速远离了去。

大约半小时后,阿走轻哼了声,缓慢睁开了迷蒙的眼睛。

祝鸣重重松了口气:“太好了,你没事。”总算能有人带着她们回车上了,这深山野岭的,没个熟悉路的人带领,她们能在里面当一辈子野人。

阿走:“唔……”

“怎么样,头晕吗?”祝鸣扶着她坐起来,“难得见你昏这么久,得摔成什么样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云走川:“嗯嗯。”

祝鸣:“知道错了吧,知道了下次就小心点,这么马虎怎么干大事。”

云走川站起身,面向河的对面,迈开腿向前。

一步,两步,噗通。

祝鸣:“……”

她眼疾手快一把将云走川和溪水里捞上来,心惊胆战:“感情你受的是连环攻击,喂,阿走,你清醒一点。”

云走川:“唔嗯。”

晕乎乎地甩了下脑袋,云走川竟然要继续往前走,她全然不顾祝鸣的阻挠,两眼发直,神情木然,死活都要往前走。

“这是中了什么招,鬼迷心窍了?”

河滩上遍地都是乱石,也不知云走川在这里摔了多少次,她脸上刚划出来的血痕飞快消失,反正看不出之前受过多少伤。

祝鸣抱住她的腰强行将人拦下,云走川对她没有额外的反应,她的神志里只有一个念头——向前走。

“屠维!”

迫不得已祝鸣喊来屠维帮忙,两人一同挟制住她。天色不易行走,她们已经累了,还是等天亮再赶路吧。

因为云走川力气很大,她们把她放平在平整的大石头上,两腿悬空,随她迈步。又怕她不小心滑下去,或者爬起来走掉,两人一人一边抓着她的手,就这么挤在一块打瞌睡。

进入深山的第三日,旭日缓缓东升,祝鸣与屠维一人一边扶起云走川,顺着她的力道向前走去。

云走川双目无神:“妈妈……”

祝鸣和屠维饿着肚子淌水过河。

好在这片河水清浅,不用担心淹死人,过了河,继续向前,几乎一刻不停。

云走川神志不清,执拗至极,一路向前,毫不停歇。

说不幸是云走川的不幸,在这片河滩摔了无数次,说幸运那就是祝鸣与屠维的幸运了,要不是云走川被河滩绊住脚,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

祝鸣筋疲力尽,双腿发软,好在接下来的路程很短,她们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在真正到达之前,她们过了一个奇门八卦阵,有云走川的引领,倒是没再触发危险。

出阵的那一刻,眼前豁然开朗,本以为近在咫尺无法再行的巍峨山岭,豁然后退让出大片空地,苍青色的石板铺出平整地面,石缝间带着岁月冲刷过的痕迹与贸然生长的野草。

几个晾晒了肉干与衣物的木架子,是人类在此等境地仍能生存的证据。

而最前方,那嵌在山壁上由整块石材雕琢而成的巨门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它没有过于繁复的纹路,有的是简单而古朴的深刻,浑然天成,撼然屹立,叫人见之难忘。

祝鸣伸手比划着,不自觉低压了声音,仿佛生怕惊动居住在其中的隐秘神物:“这么宏伟的建筑,只看一扇门,就足以吸引无数游客前来,我却从未听说过。”

云走川在她肩头蛄蛹来蛄蛹去:“妈、妈妈……”

祝鸣掐住她的下巴晃来晃去:“看你平时那么穷,原来是个隐形富二代,你家地头也太大了吧!”

这要是开发成景点,光门票钱都能收到手软。

祝鸣决定以后对她好点。

在云走川的奋力向前中,三人逐渐靠近了这扇石雕巨门,越走近,越显得这扇门无比庞大,深入脚下高山,上可遮天蔽日,太阳的光辉在顶部被遮挡,如洪流撞击大坝般迸射出无数金光。仔细观摩发现,这扇石门仿佛就地取材,直接从山壁上雕琢来似的。

“这些花纹看起来不像是胡乱雕刻的,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的。”古人的图腾与纹路绝非只起到装饰的作用,其间往往富有另外的含义。

祝鸣在这方面的研究不深,面对这种陌生风格的纹路,她就一问三不知了。

“诶,屠维,你见过这种风格吗?”

屠维无声凝望着,并未回答,祝鸣也没抱多少希望,随口一问罢了。

只是不等祝鸣把它们细细看个清楚,云走川忽然拐了个弯。

祝鸣猛地转向,这才发现巨门的旁边留有一个隐蔽的甬道,顺着甬道拐进三五米的地方,光线暗下来,人工雕出的窗口投下一束束淡光。

再往前是一扇木头门。

门有些破了,木料被风雪腐蚀出脆弱的模样,上面包着灰扑扑的布料,将木门的缝隙整齐的掩护。门边挂着一个大公鸡图案的搪瓷杠子,红彤彤的鸡冠与铁锈融在一起,里面插着一束枯萎的花草,下方缀着一串饱经风霜依然精致的铜铃。

门边还堆着一些木头,石壁挂着铁钩,挂了许多皮毛、布袋、蒜头类的杂物。

跟不远处神迹般的巨门仿佛两个世界,这里简陋、老旧、渺小,处处充满了人们生活的气息。

这里是云走川的老家。

门没有锁。

云走川激动地向前扑去,口中哇哇乱叫着妈妈。

已经到了家门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祝鸣与屠维松开手,任凭云走川冲向自己灵魂的归宿。

“我还真挺好奇她妈是什么样的人物,至今都没见过呢。”这个神秘的女人,似乎与大山融为了一体,从未离开过这里。

祝鸣捋了捋头发,毕竟是见朋友兼员工的母亲,身为老板,怎么也得顾及一下形象,不然人家当妈的哪能放心孩子在自己家干活呢。

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云走川风一样地冲进山腹内的家中,祝鸣紧随其后进入。

光线越发黯淡,有一瞬间眼前是一片漆黑样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远远地看见云走川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背影消失在狭窄的洞府内,像乳鸟钻回树窝,久游的女儿哪有不想妈妈的呢?

倘若是自己,一定也会在这一刻压不住激动的心湖,只是有点可惜,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不过看着阿走和她的妈妈这么亲爱,也算是慰藉。

祝鸣的唇角微微勾起,她忽然发现屠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过话了,屠维站在门口的虚光中,看着头顶的一线天久久不动。

她正要叫她进去看看,山腹深处,响起了震耳的嚎叫。

仿佛一头负伤的野兽,四面八方皆是死路,绝望、凄厉、久久不散。

第117章现实线:雪山守墓人(9)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祝鸣找到云走川的时候,她正蜷缩在一具女尸身旁咬着牙流泪。

牙齿被咬的咯咯作响,喉咙里挤出婴孩最原始的呼唤,是不成调的妈妈。

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最糟糕的局面,即使云走川一早就有不祥的预感,并在夜梦的折磨中不得安寝。

祝鸣不知要如何安慰她,环顾四周,这朴素的石室中堆满了云走川寄回家的纸箱,桌椅与衣架子上挂着落了一层灰尘的灰黄皮大衣,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冰冷苍白的年轻女尸。

祝鸣捞过大衣,盖到了云走川身上,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未曾说什么。

只不过,纵然这场景让人心痛,祝鸣依然不禁升起了疑问。

看灰尘的厚度,女尸必然死去了不少时间,可她的尸身竟然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要不是没了呼吸和心跳,乍一看,还要以为她只是昏睡了过去。

这个季节的凉川,尚不到能将尸体保存如此完好的温度。

等待云走川平复心情必然会是个漫长的过程,祝鸣和屠维离开卧室,在“客厅”摸索着打开老旧电线连上的电灯。

她找到一点吃的,用不太擅长的铁路生火,烧水泡了一盆泡面。

下半夜的时候,祝鸣听到屋里在长久的寂静后重新响起细微的动静。

她进去,给云走川倒了杯早就冰冷的白水。

“节哀。 ”除了这一句又能说什么。

云走川失魂落魄地坐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祝鸣也想不明白,陪她默默坐着。

这种时候,不该提一些扫兴的话题,可惜这里有个屠维,很显然屠维并不在意云走川的心情。

她轻轻地凑近到云走川母亲的尸身前,俯下身,细细看,这种认真的程度,叫云走川格外恼怒:“你在做什么?”

屠维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死而不腐,这么神奇,总会叫人好奇嘛。”

是呀,寻常人死去了,哪里能保持这么久的尸身完整?甚至连尸斑都看不到一块。

云走川为母亲盖上毯子,仿佛她真的只是沉睡,向来好脾气的姑娘也变得暴躁易怒起来:“这跟你没关系!”

祝鸣把屠维推搡出去:“就是就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转过头来,她又哄云走川:“我盯着呢,必不叫她作妖。”

胸口剧烈起伏的阿走便又颓丧地坐下,啪嗒啪嗒掉泪。

“老板!”忽然她声调扬起,激动地问,“会不会我妈妈没有死?!她只是进入了一种休克的状态,或许是她的觉醒能力,或许是有别的什么因故?”

否则,这种奇异的状态,又该用什么来解释呢?

只不过,她尚且不知缘由,祝鸣更不可能知晓。

往常祝鸣的嘴是有些刻薄的,要是换件事,换个场景,她已经大大翻个白眼叫她赶紧发表论文去了。可现下她也失了讲俏皮话的能力,只沉沉地说:“我不知道,也许有这个可能,但我无法确定。”

她们绞尽脑汁,思索一切存有希冀的可能。

云走川握着母亲冰冷的手,不停地摩挲,试图通过这种方法,让那刺骨的尸身回温。

即使屠维刚才的表现很讨人厌,但不得不承认,母亲的状态确实不同寻常。

为什么呢?

她不停地回忆,沮丧又懊恼,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我对妈妈的了解太少了!我只知道,她的觉醒能力跟我的一样,她比我厉害着呢!”

可那样厉害的母亲,又怎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连一句遗言都不给她留下?

遗言……遗言!

云走川猛地跳了起来:“妈妈不可能什么都不告诉我,除非她是因为意外来不及。”

她看到母亲的时候,她平静地躺在床铺上,头发、衣裳、被褥都是整整齐齐的,完全没有意外发生时该有的凌乱。

所以一定有什么!

云走川迫不及待地翻找起桌面和柜子,小心翼翼地在母亲衣兜里摩挲,枕头的下面,褥子的底下,床底,甚至针线盒的夹层都被她翻遍了。

祝鸣一言不发跟着找,卧室找不到,就去客厅,客厅找不到,就去厨房,去栽种着已经枯萎的野葱的花盆地下,去收敛幼时玩具的破木箱子里面。

祝鸣翻到了最底部,身边摆着一堆充满岁月痕迹的玩具。

黄铜的小人,青铜的小鼎,铁的已经被锈蚀的看不出原样的小东西,还有外层坑坑洼洼已经断裂的古玉九连环。

听阿走以前说过,她们母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雪山当中,到底是哪一年开始的,已经不得而知了,即使她们未曾断过血脉的延续,过于漫长的时光依然残酷模糊了世代的记忆。

她说:“很早很早以前。”

也只能说出这样子的描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阿走的妈妈很少与她讲过去的事情,反倒年年都要带着她站在雪山之巅,指着遥远的人间烟火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去那里,去得远远的,永远离开雪山。”

永远离开雪山!

永远不要回来!

临走前的厉声命令,信件中一句句的嘱托,母亲近乎偏执的要求她应下,反反复复诉说着一件事情:永远不要再回雪山!

可思念如冰川之雪越积越深,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十多年,哪里能够放下,哪里能够永别。

得不到母亲的回信,她梦魇怔怔,不得不回,否则必将心碎而亡。

而如今她回来了,竟然同样心碎。

“找不到。”阿走蜷缩着蹲在地上,昏暗的石室中,她的影子与大山融为一体,她声音细弱哽咽,“什么都找不到。”

祝鸣陪她蹲了一会,怕她长久痛苦伤身,转移话题道:“话说你姥姥是怎么去世的,你还记得吗?”

阿走的异能,跟祝家的状态差不多,血脉遗传后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即使她妈妈很少提姥姥,在教习她的时候也透露过一些异能遗传的信息。

阿走闻言却更加沮丧:“我不知晓,我出生的时候,姥姥已经去世了,我都没能见到过她!”

不止姥姥,她的姥爷也早早死掉了,从来不曾见面。

还有她的爸爸。

云走川凄惨地说道:“爸爸在我七岁那年就死了,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母亲是最后的亲人,是最爱的存在,而如今,竟也离她而去了!

如此惨烈,祝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简直是诅咒,她们家族世代在此,由小观大,恐怕每一代都是如此的孤独凄凉,否则这居住的地方不会只有这么小。

祝鸣哄着云走川吃了点东西,两人坐到她母亲身边。

据阿走介绍,这个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年轻消瘦的女人名叫云观山。她明明很想要离开雪山,总是带着阿走在山上看山下,可她从来没有迈出雪山一步,终其一生,这个女人都未曾亲身体验她向往的一定要将女儿送去的人世间。

“也许她不让你回来,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快要去世了,也许她生病了,得了不治之症。”祝鸣谨慎地猜测着,“她怕打扰你在山下的生活。”

不,这不可能,阿走很确定在自己下山之前,母亲的身体健康着呢!

更何况这个猜测有太多不合理之处。

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你的母亲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不管是不让你回来,还是她留在这里。”

“我知道,七岁那年……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小时的许多事了。”阿走断断续续地说着。

记忆里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两人坐到一起的时候甚少会亲密互动,连笑脸也没有几个。以前云走川不曾见过旁人的家庭如何,以为这都是正常的,下了山才发现好似不太一样。

但她很早就知道,爸爸想离开雪山。

与母族世代定居雪山不同,爸爸是山下的人。

据说,爸爸是进山探险的时候迷路了,昏在风雪中,被妈妈捡到才有了现在的家。

他曾在私下里跟她说过许多事情,说山下有多好玩,山下有很多人,说他很想回家,说他想要离开雪山。

“小川,你想不想跟爸爸一起走?我们离开雪山,回爷爷奶奶家。”问这话的时候,妈妈在雪山里打猎,一大一小躲在昏暗的家里,爸爸紧紧攥着阿走幼小的肩膀,眼睛里闪烁着旺盛激动的泪光。

“小川,中秋节到了,你知道中秋节是什么吗?是一家人团圆的节日!”

阿走自然是想的,爸爸诉说的山下该有多好玩啊!

“带妈妈一起!”阿走说,“一起下山玩!”

爸爸没答应,也没有反对,他只是用一种云走川难以理解的眼神看向小小的窗外,压抑着声音哽咽。

这个时候云走川才意识到一件事,爸爸,这个山下而来的人,竟也一直留在雪山中艰苦孤独地生活着,未曾下山过一次呢!

在一个母亲打猎未归的日子里,爸爸攥着云走川的小手,背着一点点行囊向外走,他小声说:“爸爸带你回老家,见见爷爷奶奶好不好?妈妈对你不好,她不喜欢你,爷爷奶奶肯定会喜欢你。”

一直以来,家中支撑生活的都是妈妈,爸爸相对而言是有些柔弱的,他的力气也就比七岁的云走川大一点,故而他陪伴照顾云走川的时间反倒更久一点。

私下来他总会偷偷抱怨妈妈,试图叫阿走跟他更亲,这种话听多了,小时候的阿走也难免开始怀疑,是不是妈妈真的不太喜欢自己。

但妈妈是很好的,就算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会很爱很爱妈妈。

妈妈辛苦打猎积攒的皮毛,换来纸笔书本,一个又一个煤油灯光昏暗的夜晚,从山下而来会识文断字的爸爸就会连同母女一起教她们认字。小小一个字,蕴含万千世界,他教着教着,就会情不自禁地讲起别的。

讲“橘”,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多么的神奇!讲过年,他家乡的父老乡亲一定会买一兜橘子回家,冰凉酸甜,是冬日不可多得的美味。每次过年串门,亲戚们拿来招待的东西除了糖果点心必有橘子,有的人家买的橘子甜如蜜,有的人家买的橘子吃一口会叫人酸的流口水。

云走川爱听,云观山也爱听,她们会一起看着这个山下而来的男人啰啰嗦嗦讲着一切山下人习以为常的生活,认真地想象着从未见过的世界。

转而过了几天,妈妈就会从山下收货的婶子那里换一兜橘子。

这是一家三口最温情的时刻。

云走川就知道,妈妈一定也想要下山,她一定也想离开。

所以爸爸骗她说妈妈就在前面等着,咱们一家都要下山啰的时候,七岁的云走川并没有怀疑。

那个夜晚,迎着月光,爸爸拉着云走川在山里趔趔趄趄地走,奔向明明所有人都想去到的山下。

也是那个夜晚,她失去了会讲许多故事的爸爸。

第118章现实线:雪山守墓人(10)

第一百一十八章

风雪突生,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淹没了月光。

牵在一起的手被松开,只是一瞬间,云走川就再也见不到爸爸的身影了。

她顶着风雪无助地大喊,视线模糊,除了呼啸的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最后是云观山,她持着一根长长的法杖从风雪中走来,将她揽入怀中。

爸爸走了,独自走了——云观山是这么说的,云走川很失落,却依然乖乖地陪伴在母亲身边,既然爸爸走了,那妈妈就只剩自己了,她绝不会抛下她一个人。

几天后,云走川突发奇想,沿着那夜的路一道寻去,在山崖下发现了爸爸的尸骨。

十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云走川依然怅然:“是一具残骸,只能从残留的衣物上看出他的身份。那时候是冬天,能把一切冰封。我那时小,没想太多,后来慢慢才察觉到……他早就死了。”

死了不知道多久,亡魂在山中游荡,被母亲保护了下来。

云观山想给女儿一个“正常”的家庭,想教女儿山下的知识,想找个老师做无聊生活的希望,一切的一切促成了爸爸的身份。

只是爸爸忘了自己是个死人,以为自己在风雪中被救,以为自己只是报答恩情才留在山中。

他想离开雪山,却根本离不开雪山。

祝鸣琢磨道:“所以你根本没见过亲生父亲?”

云走川点头。

“那么坟墓呢?”

“在雪山有一片坟地,但没有墓碑。”

云走川的上一代太神秘了,在下山之前,她的世界里几乎只有母亲的存在,也难怪母女二人如此依赖。

祝鸣忽然想起什么:“你家旁边的这扇巨门是做什么的?”

这扇近乎神迹般的巨门,在以前的年代,绝对有着某种精神上的象征意义,其存在感之高,足以叫云走川母女每次出门都要看到。

云走川浑身一颤:“我不清楚,妈妈从来没带我进去过。我曾经也问过她,她告诉我这是一座古墓,只是谁的古墓,却不肯跟我说了。”

“你的意思是,这扇门是可以进去的?”

“对,妈妈进去过几次,但从不带我一起。”

一个猜测在两人心中成型,云走川忽然站起身,冲着门外跑了出去。

简陋的石室旁是宏伟的巨型石门,云走川站在门旁,借着冷清的月光细细观摩。

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进去的,也没有见过所谓的钥匙,她试着伸手推,却并不能凭借蛮力打开这扇门。

屠维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托着腮静静地看。

她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答案,眼睛里竟然带着一丝怜悯。

迟迟无法进入巨门的云走川心中油然而生一阵愤怒,她好想大声质问母亲,为什么就这么草率地离开自己,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给自己留下!

愤怒让她失去理智,云走川伸出手,一下又一下砸向面前巨大的石门。

祝鸣没有拦她,她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让她把心中的痛苦彻底发泄出来。

完全没有收力的云走川,力气足以打死一头大型野兽,却丝毫无法撼动面前的石门。拳头被打破,鲜红的血顺着石门上雕刻的纹路流淌,她好像根本无法感受到疼痛,只顾着对石门发泄。

她开始憎恨这片雪山,憎恨寒冷的冬天,也憎恨这扇神秘的大门。

忽然之间,大地开启诡异的颤动。

祝鸣凝神一听,意识到什么,上前抱住云走川的腰。

“阿走,先冷静一下,门要开了!”

什么?!

云走川愕然愣住,被祝鸣拖向后方,她这才意识到脚下的大地在颤动,说得再精准一些,应当是面前的巨门在颤动!

山壁上的碎石、尘土与枯叶自顶端落下,大山仿佛要开裂一般,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加持下,巨门缓缓打开一道裂缝。月光无法进入,幽冷沉朽的风自内吹来,像是一场历史的巨浪,迎面将时光洗涤。

一时间无人做声,黑暗的门缝里仿佛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正等待猎物自己走入口中。

“……进去吧。”祝鸣扶着云走川的肩膀,见她脸上做梦一般恍惚,开头唤她。

“好……好的。”

明明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真要面对的时候,忽然又有些恐惧。

祝鸣手中燃起一簇火苗,明亮温暖,给云走川带来了一丝力量,她沉下来,大步向那道幽深的门缝走去。

火光将神秘照亮,映入眼前的是长长的隧道。

两人不敢轻举妄动,没有乱动任何地方,只静静向前走。

甬道内的石壁上有褪了色的壁画,笔触古朴,又因遭过时光的破坏,一时并不能看清楚画的是什么。

“阿姨从来没有提过这地方?”

“没有。”

石壁上间隔不远的地方挂着放灯盏的托子,祝鸣靠近看,里面有陈年凝固的动物油脂,她没将灯盏点亮,怕触发不好的事情。

从脚下的感觉来看,这隧道在渐渐向下延伸。

前方遇到拐弯处,拐过去依然昏黑沉沉,空气中的湿度略高一些,祝鸣在地砖的缝隙与石壁破裂处看到了野草与藤蔓。

时值盛夏,雪山里自然也有花草树木生长,不过到了这个海拔,草木都很稀疏。按照自然的规律,在尘封多年的山腹内部,缺乏阳光雨露,除了少数生命,更不该有这些寻常野花野草的踪迹。

神奇的是,越沿着甬道向内走,花草就生长的越发繁盛。

违背自然规律,这古老而漫长的伟大胜迹,叫祝鸣想到了另一个地方。

祝家老宅的地下,那里同样有一个深埋在土石之中的古老遗迹。

祝鸣闻到了花香。

走过最后一段甬道,拐角处冒着莹莹白光,顺着走去,面前豁然开朗,脚下的路也戛然而止,前方出现了既陌生又眼熟的宏伟大殿。这殿堂几乎超越了人力可为的尽头,仿佛将整座大山的腹部掏空,才能造出这么一个叫人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巨大空腔。

上,高不可攀!下,目极眩晕!

脚下是沿着山壁旋转向下的楼梯,肉眼可见处处都是繁茂的花草藤蔓,顺着山壁攀爬,在山腹深陷的凹地一簇簇生长、交织、依偎,此起彼伏地编出了一片天然的植株地毯。

红的粉的白的紫的,不同花草的气息交织,没了腐朽,只余一片芬芳。

祝鸣手心里的火苗只能照亮自己这一小片天地,哪里能能看清这么许多,一切都是因为这空腔里以植被为寿衣,埋藏着一具正散发着白玉般微弱荧光的庞大龙骨。

龙骨几乎占据了整个空腔,尾部被山石深埋,恣肆生长的草木编织成一件华丽彩衣,将肋骨间的空隙填补,顺着头颅进入祂空洞的眼眶中,开出一朵又一朵鲜艳的花。

祝鸣与云走川站在山壁上开出的洞里,像是两只膜拜神明的小小蚂蚁。

唉——

她们仿佛听到了一声幽微的叹息。

大山的深处是这样的。

云走川日日夜夜生活的小家旁边,是一座奇迹。

云走川从来不曾知晓这些,而这里祝鸣来过,就在不久之前。

“龙……老板,是龙……”云走川咬了咬唇,遥遥望着龙骨说,“是祂在呼唤我。”

“青龙吗。”祝鸣低声说道,似乎唯恐惊扰了这长眠的巨兽。

“青龙?”

“一种有着象征意义的,很独特的神话生物,但神话本身就在不断演变,祂真正的模样谁也无法断言,这只是我的猜测。”

祝鸣的视力很好,在被花满龙骨的美丽震撼过后,她开始寻找其他线索。

很快她便发现,龙骨的头颅前方,有一座被花草淹没的圆底祭坛。

“那里有东西,我们下去!”

两人沿着石梯蜿蜒向下,脚下的石梯不经常被人踩,上面生长了滑腻的青苔与小草,要很小心才不至于失足。

两只蚂蚁攀爬了许久,才终于走到地下。

越往下植物生长越茂盛,几乎有一人高,似乎响着此起彼伏的虫鸣,时不时簌簌爬过一只未名的生物,这里形成了以龙骨为基架的生态圈。

祝鸣的能力几乎失效了,因为她不能放火烧山。

不提公德心的问题,这种新鲜植物大范围燃烧后冒的烟足以呛死两人,到时候就不是开路而是自杀了。

因这山腹内深藏的秘密,云走川都顾不得伤心了,她伸手拨开前方的草木:“我以为我们只是普通的山里人家。”

“恐怕你们家背负的秘密,并不比那些隐世大族来的少。”

花草遮挡视线,脚下藏着枯枝碎石并不平坦,行走的速度十分缓慢。

常年爬山的云走川适应起来比祝鸣快很多,不知不觉在前面走出很远一截。

路过一株低矮的树木时,祝鸣折了一根树枝当开路工具,她抽打草叶,以免其中藏匿的不知名生物突然袭击。

快追上云走川的时候,祝鸣发现她没在动。

“阿走?”

祝鸣拨开遮挡视线的高大植株,空气中满是青草强烈的气味儿,前方的人影一动不动,祝鸣也一下停下脚步。

她意识到这个人影比云走川要更瘦更高,只是远远看着像,这里没有别人,她先入为主了。

祝鸣默默绕开他,离得远了,她一下跳起来,蹦着高找云走川的位置。

看到那颗留着大辫子的黑脑袋后,祝鸣重新调整方向追去。

走路时有很多声音,摩擦着草叶,在寂静的山窟内不停响起簌簌的摩擦声。

过高的植物产生了强烈的压抑感,让人感觉自己越发渺小,祝鸣潜意识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

很快她又看到一个背影。

背影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次倒是矮的,在层层叠叠的草叶间,能看到一条条的黑辫子。

跟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这地方,这种奇怪的东西不止一个。

他们默不吭声,静静站在草丛中,像石塑的雕像,难以确定什么时候就靠近了。

祝鸣想了想,又原地起跳了一次,这一次落下她轻轻抽了口冷气。

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来许多个细瘦的人影,一个个都顶着黑乎乎的圆脑袋,静静地背对自己站立。

祝鸣无法确定哪一个是云走川。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脚边爬过,祝鸣收脚,手中的树枝飞快落下,凶狠且紧实地与地面贴到一起,她弯腰去看,却又什么都没看到,树枝下的,仅仅只是几片草叶。

没有秽气,甚至生机勃勃,这里很干净。

祝鸣决定不去寻找云走川的踪迹,而是向祭台走去,只要目的一致,就算途中失散,也会在终点重逢。

路崎岖不平,余光中出现一道黑影。

祝鸣脚下一转,换了个方向,走出去一段,又有奇怪的东西靠近,如此几次,她便不得不再次跳起来确认祭台的方向。

祭台在龙骨头颅的正前方,微微张开的口腔中是上下两排交错的尖锐獠牙,乍一看,仿佛要将祭台吞吃进去一般。

在上方时,只觉得龙骨奇大无比,因为占据的比例过大,看起来将山腹塞得满满当当。直到双脚落了地,才发现想要真的走到龙骨面前还远着呢。

祝鸣起跳,下落,心微微一沉。

那些黑影离得更近了,依旧背对着自己,四周都有,看起来就像是在慢慢包围自己的猎物。

他们是有智慧、有目的、有交流的。

既然如此……

植株哗哗作响,祝鸣猛地向龙嘴方向奔去,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动静。她大步奔跑,草叶鞭子一样抽打,被折断的茎叶流出草汁,空气中青草的味道越发浓烈。

这次她没有再躲避,冲着前方出现的身影只去,刷一下,她绕到了背后,旋即一愣,怎么两面都是后脑勺?

不,不对……

这次离得近,祝鸣终于看清,这东西的脑袋正反两面都是油亮的甲壳,青里泛着黑,垂下来的辫子簌簌抖动,根本不是人类的头发,而是花蕊一样成簇垂下的触角——这就是个古怪的拟人大虫子!

虫子的脑子转了转,向祝鸣的方向伸过来,触手抬起来,最顶端缀着几颗复眼。

它有六条节肢,两条细且长的靠上方像手臂,四条粗壮的大腿杵在地上,被草丛挡着以至于未能被及时发现。

祝鸣升起一阵恶寒,跟人一样巨大的虫子,看起来像蚂蚁又像螳螂,实在分不清它到底属于哪个物种。

伸向祝鸣的连着触角的复眼抖了抖,忽然,一支镰刀似的前肢飞快劈向祝鸣。

祝鸣避开,抬腿从侧面狠踢了一脚。

铮——

甲壳坚硬无比。

祝鸣不喜欢虫子,这种生物无论外表多么可爱,都给人一种冰冷危险的感觉,巨大化的虫子更不喜欢,因为它们的威胁更加强势。

祝鸣动作敏捷,巨虫不遑多让,四条触底的强壮大腿猛地一弹,直直冲向上方,跳起来能有七八米高。

祝鸣仰着脑袋目瞪口呆:“这不科学!”

两把锋利坚硬的镰刀从高空中劈来,祝鸣躲得飞快,拳头上皮肉通红,带着一层火苗狠狠打到巨虫上下两节躯体的连接处。

巨虫再能跳,体格限制了体重,跟人类差不多的重量,对祝鸣来说不算沉,她几乎将它打退出去八米远,摩擦碎了许多植物。

这片地方开了好多的花儿,味道怪异而浓郁。

巨虫在地上翻滚几圈,没有发出叫声,很快歪歪扭扭又要起来了,祝鸣反手召唤诛雀弓,赤红的火苗瞬间凝成一道箭矢,瞄准巨虫射了出去。

“祝你下辈子投胎投个好看的。”

然而就在火箭要射中巨虫的时候,忽然有什么抢先一步,横斜里拖着巨虫飞快消失在草丛中。

祝鸣手一抬,操纵火箭在空中消散。

这里危险的生物不只巨虫一种,她无意纠缠,转身就走,然而只走出两步就又停了下来。

身旁不知何时,站满了这种巨虫,密密麻麻的,就要将她完全包围起来了。

虫子嘛,成群出现也正常。

她干笑一声,笑完神情就冷了下来,头有点晕,这里的气味儿有问题。

当许多支镰刀脚向祝鸣劈下来的时候,她利落地冲向空隙,优先选择了逃离。虫子反应很快,速度敏捷,很快将她绊住。

祝鸣踩着巨虫滑溜溜的加壳向上跳起,大喊云走川的名字。

再落下的时候双腿踩到它肩上,辫子一样蒙着一层黑皴皴肉皮的触角反过来去碰祝鸣,恶心的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身上一下就蒙了一层火苗,火焰微微有些不受控制,空气中的芬芳物质有助燃效果,她把自己烧成了旗帜。

被烫到的触角胡乱甩动,触角堆的中间裂开一张长满成圈利齿的嘴巴。

祝鸣狠狠一踩,火苗像种子一样掉下,瞬间在巨虫脑袋里爆燃起来。

巨虫终于发出尖锐的嘶鸣,拼命扭动挣扎,把祝鸣甩飞了出去。

祝鸣落地的时候砸向了几只巨虫,把它们也烧的吱哇乱叫,她头脑昏昏,翻爬起身,对着被压住的巨虫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被压倒的花草越来越多,火花四溅,一点一点烧了起来。

空气中古怪的气味越发浓烈,祝鸣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要飞到空中游泳一样,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傻笑:“来啊,鸡肉味嘎嘣脆,看看今天谁吃谁。”

等身下的巨虫彻底不动,祝鸣扶着脑袋向四周看,发现除了火焰与浓烟,仍能活动的巨虫都已经不见了。

噼噼啪啪。

祝鸣捂住口鼻咳嗽了两声,将散落四周的火焰尽数收回,尽管如此,被焚烧过的蜷曲草叶依然在冒烟。

她嘶声又喊了一声阿走,这次终于收到了回应。

远远的云走川喊了声老板。

第119章现实线:雪山守墓人(11)

第一百一十九章

祝鸣向她那边走去,走了一步,身后忽然响起奇怪的声音,她回头一看,被打烂烧焦的巨虫尸体不见了,地上的灰烬上,显现出一道拖痕。

祝鸣果断选择不去探秘,她耸耸肩,扭头要继续走,随后身子一歪,重重摔倒在地上。

她诧异地向自己的脚上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小腿上缠住了开着紫色小花的藤蔓,藤蔓慢慢攀爬,爬过的地方竟一点知觉都没有。

她果断再次烧起火焰,自上而下汹涌而去,植物怕火,以极其敏捷的速度缩回了草丛中。

火人向着云走川声音发出的声音跑去,被波及焚烧的植物再次冒出浓烟。草比人都高,烧起来凶猛至极,祝鸣不得不再次收起火焰。

她成了个小黑人,远远看去跟那巨虫也差不多少,先前吃了教训,这次祝鸣一步不停,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脚下。

跑出一段距离,耳中听到云走川的尖叫:“别过来!”

祝鸣想问她怎么了,一张嘴就是咳嗽。

然而云走川已经昏头转向地先跑了过来,影影绰绰里见到一个黑影,跳起来对准祝鸣的脑袋就是一拳。

祝鸣飞快后仰倒地顺势一个打滚:“你干嘛?”

云走川低头一看,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后拖:“跑!”

祝鸣:“咳咳咳……歪?”

跑是来不及跑的,这一刻祝鸣跟被拖行的巨虫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

加上一个祝鸣的重量,云走川的速度被迫降了下来,身后追击的东西越来越近,祝鸣听到了嗡嗡的声响,眯着眼睛看过去,草叶间隙里飞舞着一大片蚊子大小的昆虫。

长着尖嘴、翅膀、细足,乍一看跟蚊子确实很像,只是这群小虫子浑身上下红的妖异,仿佛有毒一般。

云走川拽着祝鸣的手背上浮起一片红疹,正在慢慢消退,祝鸣抬手反拽了一下她,下一瞬,火焰成环形将两人包围。

“呼——”云走川长舒一口气,“差点忘了。”

虫子也是怕火的,飞蛾扑火,是会被火烧死的。

红蚊子——暂且这么称呼——义无反顾地冲了过来,被火焰烧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云走川眼疾,指着上空说那也有,祝鸣不得不让火焰变成一个钟把两人罩起来,这又有其他问题了,火焰钟罩滚烫的一层,内里氧气飞快消耗,两人一个脸发黑,一个脸发红。

烧了好一会虫子的声音不再响,祝鸣和云走川险些窒息。

祝鸣收齐火焰,正要深深呼吸,远处被枯叶与草根覆盖的土堆开始翻涌,一只又一只红蚊子爬了出来。

“还、还挺聪明的……”

祝鸣真心夸赞了一句,下一瞬两人拔腿就跑。

草叶啪啪啪从脸上打过去,四处都是浓烟,两人像是两台人形自走除草机一样,走到哪哪里的花草就遭殃。

“跑到哪了?”

“不知道!”

前方出现一颗矮树,一靠近,风烟中摇曳的树叶哗啦啦晃动,锯齿一样的边缘上挂着白色菌丝变得明显,祝鸣识趣地绕开。她拍打挡眼的草叶,发现前方到了山壁的近处,有一个人高的黑影静静站着,粗粗一数竟也不少。

哗啦——

黑影几乎紧贴着两人的位置站了起来。

前有大虫后有小虫,祝鸣又不是来除虫害的,大喊一声:“到上面去!”

“走!”

无需多言,云走川提着祝鸣的腰,双臂奋力一挥,轰一下向山壁高处丢去。

啪!

祝鸣摔在山壁上,长着青苔的地方很滑,她成了个猴,手忙脚乱抓住一根老藤固定自己。

云走川双向受力趔趄向前,镰刀向她劈下,未等劈中,一支火箭精准射中两半虫躯的连接点,镰刀擦着云走川的发梢落下。

云走川迅速翻滚,只躲闪不缠斗,在祝鸣的开路辅助下很快来到山壁下,双手双脚灵活地向上攀爬。

身后传来风声,巨虫弹跳而起,又一支火箭自上而下射来,将巨虫射中重重落到地上。

接连向上爬了十五米高,以祝鸣和云走川的身体素质,也不禁感到了疲累。

山壁上挂着树藤,成了她们挂壁的辅助,祝鸣打头,向着靠祭坛最近的位置爬去。

这个高度可以不用担心巨虫了,红蚊子在烟火中失去踪迹,最需要担心的是祝鸣制造出来的烟雾,烟雾往上走,祝鸣和云走川都用撕下来的布料包住口鼻。

地下的情况太复杂,她们被逼的有些狼狈。

“我得休息一会。”云走川踩着凸起来的石头喘息,声音和祝鸣如出一辙的沙哑。

她额头冒出了汗,山窟内部比外面要温暖,火烧后温度更高。

祝鸣靠着山壁休息,眼睛眯着,试图透过一道道黑烟再次确定祭台的位置。

这个时候她的腿被人踢了一下。

她向一边摆手:“再歇会。”

云走川在另一边应和:“嗯嗯好的。”

祝鸣屏住了呼吸,心力很是憔悴,这是很诡异的一幕,显然她意识到了其中的矛盾之处,她想多休息一会,山窟并不给她机会。

祝鸣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她回头之前,先一步释放出了火焰。

随着精力的消耗,火焰也随之萎靡,她下意识节约了一点用量,但想必对付植物和虫子是够了的。祝鸣于是回头,确定这次来的是什么品种的妖孽。

她忘了云走川,她一回头,云走川啊一声叫了出来。

她又把头转回去,对上了在半空中飞翔尖叫,表情相当茫然无辜的云走川。

她认出来了,云走川的身上缠着开满细密紫花的藤蔓,这藤蔓能叫人失去力气,在不知不觉间将人麻醉。

这藤蔓鬼的很,顺着山壁攀爬,躲在树藤地下,一个不留神就被偷袭到了。

她真的有点生气了,差点一个冲动连着云走川一起烧。

但很快她发现一件事。

藤蔓占据的地盘很大,拽飞云走川的方向靠近祭坛,藤蔓经过的地方,藏在草丛中的活物纷纷避让。

祝鸣身上的火焰刷一下消失了,片刻后她落到地上,追着将云走川裹了个严实的藤蔓向前跑。

她手里握着一把诛雀弓,搭出的火箭前所未有的精致小巧。她时不时射出一箭,左侧或右侧,火焰是植物的天敌,紫花藤蔓远远感受到烫意就会躲避,它被逼迫着向祭坛的方向撵去。

云走川被裹成了个粽子,她的力气很大,能力足以保持自己头脑的清醒,但身体被麻醉,她暂时挣脱不开。

她意识到了祝鸣的想法,也已彻底停止挣扎,她头脑昏沉,路过红蚊子时虫群慌慌张张逃跑,飞在最后的一批东倒西歪地摔到了地上。

祝鸣一直不远不近地缀着,保持既不会被紫花藤蔓气味迷晕,又不会追丢的距离。

火焰和烟雾一道道升起,祝鸣经过时吸收火焰,再向前射出新的火箭,烟雾几乎笼罩了整个山窟。

幸好这里空间足够大,幸好高空有裂缝能让烟雾出去。

祝鸣承认自己有点赌博的心态,上头了不管不顾,不过她也很有自信,相信自己能解决闹出来的问题。

等她们来到祭台这,祝鸣将云走川解救出来的时候,山窟内部几乎满目疮痍了。

千百年来鲜少有人光顾的瑰丽奇迹,被祝鸣几乎烧成了废墟。

回顾四周,祝鸣心虚地背着手哼曲儿,不能怪自己,那只能怪殷钰了。

云走川身体仍麻着,坐在地上休息。

祭台最上方是个方形的台子,地下是一圈套一圈圆形的底座。

祝鸣走上去,到被藤蔓植被覆盖淹没的高台,越往上植株生长的越细密,她没敢上来就放火,上头是凸起的,被植株紧紧包裹着什么东西,祝鸣怕给她们老云家烧坏了。

她举了小小的高温火焰匕首,细致地清理祭台。

龙骨巨大的头颅就在这里,张开的上颚要是落下来,能将祭台连同两个人一块吞进嘴巴里。

但祂轻易是落不下来的,恣肆生长的植株像被他呕出来似的从头骨深处涌出,它们纠缠着支撑起了这头骨大张的嘴巴。

祝鸣甚至怀疑,龙骨的嘴巴一开始是闭着的,是被这些植株硬生生撑开的,要是死亡的时候都不闭嘴未免也太啰嗦了吧。

龙骨是山窟内唯一的光源。

祝鸣也可以发光,她的火光炽热滚烫,很明亮也很危险,一旦靠近就会受伤,一不小心就会化为灰烬。

龙骨的光不一样,很柔和,白莹莹的并不刺眼,站在祭台上方光晕内部,身上的擦伤与疲累好似旱地逢甘霖被一点点滋润治愈了。

祝鸣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嗓音都正常了许多,这不是幻觉。

古老的巨龙死去了,祂的身躯日益腐烂,每一滴血肉每一寸辉光都在滋养这座大山,山里开始焕发新的生机,于是生出眼见的奇迹。

这里其实很安静,是祝鸣和云走川这两个不速之客破坏了平衡。

祝鸣甚至不知悔改,得到滋养后继续破坏这里的生态,她扯断了缠在祭台上方的藤蔓和草叶,草汁流出,气味馥郁,一窝虫子窸窸窣窣地爬出来,惊慌地向四周逃窜。

这看起来最重要的地方,反倒很少出现危险。

祝鸣这次耐心了点,也温柔了点,等虫子跑完了,才继续切割焚烧祭台上的植被。

一道细微的声音响起来:“喂。”

祝鸣愣了下。

声音像个年幼的小姑娘似,轻轻的,细细的,带着点山里的口音:“能不折断我吗。”

祝鸣:“……”

云走川拖着酸麻的身体跑上来:“谁啊老板?”

祝鸣挪开手,匕首刚才对着一朵纤弱的淡蓝色的花朵,看起来像一朵染了色的昙花,花瓣很轻薄,微微下垂,下方连着一根平平无奇的茎儿,说话的时候一颤一颤的,像是很想逃跑一样。

她不仅是一朵花,她的分枝蔓延,细细看去有一大片,最后一同收束进龙骨深处。

她应该是个妖精,一个很纯净的花妖精,也不稀奇,这种地方,出现妖精才是合理的。

妖精,这个人类定义的词语,可以简单地理解成一种在除人类外原物种基础上进化觉醒了的生物。

勤勤恳恳驮着云走川到祭台附近又含恨退场遍体烧伤的紫花藤蔓也应当是个妖精,能一跳许多米远看像人还有一定智慧的巨虫,也可以当成一种妖精。

巨虫群体都进化了,再过许多年,说不定真有人类一样聪明了,到时候人们可能就不叫它们妖精了,而是叫虫人。猿人和虫人,谁看谁是妖精?想想也蛮有意思的。

在此时的此地,淡蓝昙花是除猿人和龙骨灵魂(如果还在的话)外沟通程度最高,智慧也最高的生物,如果可以,祝鸣也不想伤害她。

这朵花儿,这朵灵性轻盈的花儿,微微颤抖着转向云走川,惊呼了一下:“是你呀。”

云走川诧异不已,流露出一点惊喜:“你认识我?还是认识我妈妈?”

淡蓝昙花不说话了,昂起的花朵沉默着下垂,在祭台上随着风烟轻轻摇曳。焦土狼烟里,她看起来那么柔弱,清纯,无害,云走川和祝鸣都不太想伤害一个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妖精。

但就是这个无害的小妖精,沉默许久后一张嘴,炸了两人一个巨雷。

“我们曾经是朋友,我和你的母亲曾经也是朋友。”淡蓝昙花说,“需要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吗?你的母亲不久前跟我说,也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也许还有能相见的时候……说起来,这一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云走川颤抖着向前:“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淡蓝昙花说:“何不打开面前的这尊棺椁呢,观山告诉我,如果你真的独自来到了这里,那么便是命运使然,该知道一切就知道一切吧。”

棺椁!

原来这看起来像是巨大长方形小祭台的东西不是祭坛上的祭台,而是一尊棺椁!

淡蓝昙花又转向了祝鸣,没有人的五官和脸蛋,花瓣微微缩了下,竟也生动地表现出了纠结的意思:“虽然你不是独自来到这里的……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唉……”

家园被破坏,淡蓝昙花有点伤心,但她活了太久,声音像小孩,心态像老人,只觉得疲惫,已经很难起怒气了。

云走川也想知道这里是否有母亲留给自己的什么东西,她伸手撕扯缠在巨大棺椁上的植被了,沉默里带着焦急。

淡蓝昙花主动挪开了,祝鸣上手帮忙,人不会把猴当成同类,淡蓝昙花有些不忍,也不会把普通花草当成同类阻止她们。

全部清理是个大工程,过了很久,她们终于就看到了棺椁的真容。

很大,青石的外壳,盖子上刻着不认识的文字,侧面是一副简单的画。

祝鸣把刻痕里的草根青苔仔细烧净,拂去尘土,四边的画很简单,一眼就能看懂。

主角是两个小人和一条龙,一开始两个小人跪拜龙神,龙神赐给她们一个宝物,看起来像是宝剑,后来她们坐在龙神下方施云布雨、征战四方,这里能看出来,那宝物不是宝剑而是法杖。

后来一个小人死了,另一个小人站在她身边大哭。

再后来活着的小人将法杖插入龙神的身体,龙神死去,法杖吸收了龙神的力量,光芒大放。

再再后来,活着的小人将死去的同伴放进龙神的实体,举起法杖施法。

最后,活着的小人高高举起了一个婴孩。

云走川凝视最后一幅画许久,她站起来轻轻一推,沉重的青石盖子,竟像一片草叶般无比轻松地被拂开了。

棺椁的外壳被植被缠满,内里却一点都没有被入侵,很干净。

最内部的棺材,由九片淡青龙鳞组成,花苞一样沉眠的龙鳞缓缓放开,露出了被保存在最内部的东西。

一根将近两米的法杖,散发着与龙骨一样的蛋白荧光,下方尖锐微弯,顶端雕刻了一只在团簇骨花中沉眠的小龙。

祝鸣一眼就看出来法杖是龙牙做的,她抬头去找,果然龙骨的牙齿缺了一根。

在龙牙法杖的下方,压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上面画着两个女人,一大一小,大的长着云走川的脸,没编辫子,盘着头发,穿一身蓝底白花的褂子。她牵着的女孩面容沉静,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跟云走川很像。

云走川拿起法杖,辉光万丈,衬得龙骨都黯淡了,这一刻她与棺椁上手持法杖施云布雨的小人重合。

龙骨是死去的神的遗骸,法杖是其中的一部分,摄取了遗骸的力量。

云走川小心翼翼地将照片取出来,痴痴望着小女孩的脸。

隔着逝去的无数时光,她们在对望。

淡蓝昙花轻轻摇曳,说:“走川,我的名字是云慧阳,我很聪慧,迟早有一天会走出大山的腹部看到真正的太阳——这个名字,是你的女儿观山为我起的。”

第120章现实线:雪山守墓人(12)

第一百二十章

云慧阳的世界很小,她的太阳也很小。

祝鸣和云走川沿着楼梯一圈圈走到地上,吹着凉风,看到天空的时候,她只能透过头顶的裂缝,沐浴一丝天光,幻想太阳完整的模样。

她攀附在龙骨上,远远地向她们点头示意。

再见,再见——会再见的。

这个世界上,除了云走川与云观山外,云慧阳是对这个事实认知最清晰的存在。

她一次又一次见证母女的回归,她知道,她们是离不开雪山的。

“这是一个诅咒。”云慧阳是用一种带着怜悯的语气说的,“两个人离不开,一个人离开雪山,另一个的灵魂就会被困入活死人般的身体永远不得解脱,就算你回来,也只能开启新一次轮回,除非她复活,否则无法再离开。你们只有两个选择……选择一个人承受永恒的痛苦,或是两个人继续这绝望的幸福。”

回到天空之下,凉爽的风吹散火与烟带来的燥热,祝鸣仰起头,头顶是晕着白光的太阳,身后是一座巨龙的坟墓。

屠维依然坐在石头上等待着,像与石头融为一体了,无论多久都在等待。

她看着祝鸣,祝鸣的脸上身上满是灰烬、尘土与碎裂的草叶,云走川亦如此,她们是如此的狼狈,神情如此的凄然,屠维却什么都没说,好像已经知道了她们经历的一切。

巨门轰隆隆关闭。

云走川回到她的小家,她这才明白这个家原来不仅是家,也是她与云观山的坟墓。

她们在雪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赎千万年前犯下的罪过,守着一座龙的墓,也守着自己的墓。

她隐没在黑暗中,趴在云观山无声无息的身旁,恨不能自己也跟着死去。

她们一直是她们吗?一次次死去,一次次复活,前尘尽忘,罪孽不消。云观山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她也会像现在这样,绝望地依偎在母亲身边,在拧碎心肺的苦痛中做出决定,继续这残忍的轮回吗?

“妈妈……”云走川缩成了一只虾子,“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

我明白了你,也辜负了你!我还是回来了,妈妈,我们永远走不出这座雪山了,我们注定埋骨在同处!妈妈,你太残忍了,你不能丢下我,女儿永远离不开母亲,今日的我正是昨日的你,你都知道的,你其实都知道的!你知道我的选择,我的想法,我的一切,我们互相哺育,我们永远纠缠,我的血管里流着和你同样的血,和我们的命运一起永不停息!

白骨的长杖轻轻颤动,隔着一座山,云走川听到了龙骨的呼唤。

她紧紧抱住云观山的身躯,如同抱住了自己。

云观山的灵魂困在这具一动不动的身体里,她有感知吗?她感知着一切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她会后悔吗?

“妈妈……”

轮到我来做妈妈了.

云走川离不开这座雪山了,下山的只有祝鸣和屠维。

回去的路很顺利,云走川握着长长的法杖,站在灰蒙蒙的山崖上,遥遥指向前方。

她所指之处,无不气温怡人风和日丽,没有诡谲的风雪夜,也没有莫名出现的另一个自己。山间风光好瑰丽,宏伟的山,广阔的天,雌鹰掠过云影,明日高悬山巅。

山谷间有碎石,路途坎坷,祝鸣和屠维很轻易跃了过去,顺着云走川指的路,她们找到了丢失的车。

来时无比遥远又危险的路,是云观山试图拯救女儿的最后一道关卡。

去时轻松顺利又美丽的路,是云走川抛下一切拯救母亲的决心。

祝鸣很想跟云走川承诺,她会打破诅咒,将她们母女都接出去。

可是云走川不需要这个无力的承诺,空话改变不了一切,所以祝鸣只跟她说:“我会来看你。”来看很多很多次。

回程的时候,祝鸣加上了狼叔一家人的联系方式,他们村子里的人,祖辈都有跟云家来往,为她们输送些山下的货物,换取她们山上的猎物和值钱的草药、宝石。

祝鸣去市里的超市,买了奶粉、纸尿布、婴儿床、新被褥、零食、漫画书……浩浩荡荡装了一车。

她叮嘱狼叔,等阿走联系他们的时候再给她送去,因为现在的阿走,一定不想这么快就被打扰。

祝鸣知道阿走很能干,也相信她能养活自己和女儿,但这是她当老板的心意。

再见,一定会再见。

最后看一眼默勒耶雪山,祝鸣和屠维离去了.

车子开了两天一夜,回到了华都。

华都南城区平安大街126号,小火神异闻工作室,工作室里少了一个人,越发安静了。

祝鸣沉沉睡了一天,爬起来,请屠维到街边的餐馆吃冒菜,红彤彤的辣油铺了整层,堆满毛肚、黄喉、嫩牛肉,算是祝老板难得的奢侈。

屠维握着筷子,笑道:“我以为你会像路上那样,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你这样,让我感到有些忐忑。”

祝鸣大方地夹给她一筷子牛肉:“我是想到阿走的事情心情不好,现在回来了,总不能一直消沉。”

屠维慢慢吃着,辛辣刺激口腔,将她的嘴唇烫的发红发肿。

她委实有点不太适应这种辣度,跟老板要了碗清水,一边洗一边吃。

祝鸣递给她一个嘲笑的眼神,筷子动得飞快。

“祝鸣。”屠维突然说,“对不起啊。”

祝鸣差点被呛到。

屠维说话慢悠悠的:“关于云走川的事情,没有帮上太多忙。”

祝鸣:“什么毛病,又没让你帮忙。”

屠维笑了笑:“我很希望你能每天都开心,只是不太做的到,如果我们可以彼此信任、彼此敞开心扉、彼此爱护……其实我很愿意尝试做一个好人。”

小餐馆里,人很多,很热闹。

她的声音在噪杂的人声里凸显出来,凉滑像条蛇,祝鸣盯着面前的碗,里面盛着一汪红油香辣扑鼻。

祝鸣叹气,放下筷子,重重拍了下屠维的肩膀。

“现在我只剩我,你只剩你,我已经想开了,不会轻易赶你走的,压力不要太大。这样,今天下午给你放假,出去好好玩,奶茶我报销,晚上记得回家。”

“……谢谢哦,祝老板。”屠维感激地,反拍了拍祝鸣放在自己肩膀的手。

一顿饭主宾尽欢。

目送屠维登上公交车,透过玻璃窗,祝鸣向她摆手,她随着车越来越远,消失在路的尽头。

祝鸣回到工作室。

手机里是偷拍的屠维的照片,她长着和殷钰一模一样的脸。

沉默许久,祝鸣拨通了闻人白的电话。

“师父,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屠维,那个被留在我身边的克隆体,她就是殷钰!”

电话里闻人白的声音很沉稳:“她知道了吗?”

祝鸣仰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鼻根:“她知道,她现在装都不装了。师父,我暂且叫她走开了,我想在她回来之前找个办法制住她,可是我想不出来。阿走……阿走回家了,没有人帮我。”

这就是最让祝鸣头疼的地方,她们拿她没办法,尝试了这么多次,却一点伤不到她的根本,眼前的不是人,简直是座不可动摇的山。

要真是山也好,挖了,炸了,用来垃圾填埋了,总有办法对付。

“其他的克隆体还被监管着吗?”祝鸣赌气道,“干脆把这群克隆体统统毙了,就不信她能无限复生!”

像是被她的气话逗到了,闻人白轻笑了一声。

祝鸣更加不开心了:“师父,你不对劲。”

闻人白反问:“哪里不对劲。”

祝鸣腾一下站起来,隔着玻璃窗看向管理局的方向:“师父,你的态度不对,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这件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跟喜欢绕圈子的殷钰不同,闻人白,是不会在无意义的事情上耗时间的。

所以她承认了:“是的,我早就知道殷钰还活着。”

祝鸣的唇瓣微微颤抖:“你!你们!……你们达成什么协议了?”

“她将暗度空间最后一次开启时,神眷者的方位都暴露给了我们,克隆体们也尽数为我们所用,这段时间,管理局很忙。”

祝鸣蜷曲双腿,一下说不出话来。

她不信,但这话是闻人白说的,天底下谁都能被殷钰蛊惑成为她的走狗,唯独闻人白不会,管理局不会。

闻人白说:“暗界空间没有消失,只是进入了蜕变的沉眠期。它或者祂们正在积攒力量,做最后的攻势。

“这段时间是天赐良机,在现实杀死神眷者,便能减少暗度空间的力量,减少副本的数量。

“当初殷清嘉并没有撒谎,我们的推断也不算有错,殷钰、暗界空间和九幽的关系匪浅,如果她没有撒谎,那么殷钰并不能算是罪魁祸首,暗界空间不完全受她控制。

“具体是什么关系,她在你的身边,你可以亲口去问她。我想现在的她,应该很乐意告诉你一切。

“祝鸣,很抱歉之前没有先跟你沟通,我必须以大家的利益为最高。”

闻人白语气沉稳镇定,娓娓道来,不变的节奏叫她的话如不可抗拒的海水一般涌来,根本无法阻止。

她是正确的,只能相信这一点,不由自主地臣服她并不强势的语气。

祝鸣唇瓣嗫嚅着,想问很多,又知道没必要,她该去问殷钰。

她最后只问了闻人涂:“阿涂的位置呢?”

闻人白顿了顿:“找去的时候,闻人涂已经逃离了。”

嘟、嘟、嘟——

握着手机的手慢慢落下去,祝鸣失魂落魄地看向窗外,天空满是阴霾,空气十分闷热,华都的夏季天气变化的太快了,中午时的阳光明媚,现在看来就要下雨了。

夕阳被阴云遮住,看不见它的光芒。祝鸣疲惫地闭上眼睛,她陷入泥泞般的梦,谈不上恐怖,就是叫人心烦意乱。她梦见自己大喊大叫,开着摩托,爬上大巴,向着天涯海角一直走一直走,殷钰就在她身后一直跟一直跟,回头就能看到她。

——你到底想怎样!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不能。

——烦死了!!!

殷钰露出很好看也很膈应人的笑容,恶心巴拉像掺了十斤花生油。

鸣鸣~她喊:我爱你,我就是爱折磨你啊!

轰隆一声,祝鸣被雷惊醒了。

夏季的雷雨夜,第无数次不期而遇。

噼里啪啦,风带着雨水拍打窗玻璃,窗大开着,雨顺着墙壁淌出一片水洼,窗帘在风里湿透了也飞舞。

祝鸣又忘了关窗,她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

她走到窗边,一眼看到了院子里,攀藤的蔷薇顺着铁栏爬了满墙,所有的叶子都在雨里瑟瑟发抖,殷钰坐在遮阳伞下的长椅上,一小片黯淡的夜灯照亮脚下。

她不知晓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坐了多久。

在祝鸣看到她的时候,殷钰隔着雨幕望来,像一场无声的战争在对峙。

还是殷钰先开的口,笑里少了几分运筹帷幄的自信:“我可以进去吗?”

祝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可以信你吗?”

“我来讲一个故事吧,听完这个故事,你再决定要不要信我。”

祝鸣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讲吧。

院里的风雨在这一刻凝固,飞舞的窗帘停留在空中,水洼停止扩散,蔷薇的叶子于此刻沉眠,她们中间是千万滴雨珠隔成的珠帘。

殷钰就给她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有一群强大的人,这群人可以呼风唤雨,却依然要受时光的限制,时间差不多了,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他们都埋在同一个地方,睡在同一片墓地。后来,他们融化在一起的血肉与灵魂里,生出了一个崭新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