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夫人被她圆溜溜的漂亮眼眸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清清嗓子,说:“如果他做错什么,你就打他,骂他,你是个金贵的人儿,顶好的性子,没得和他生闷气。”
她摸摸鼻子,问窈窈:“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窈窈蓦地弯了弯唇角,道:“没有,母亲所言,极是。”
她只是没想到,钱夫人会这么说,她又是个不擅长伪装、扯谎的,所以这话,是极为真诚。
这一点上,李缮是像她的。
窈窈捻着手中纸张,眼圈微微一红,她微微松口气,突的有些,想和李缮说些什么。
只是马车往驿站去了,接下来还有不少事要忙,她收起纸张,重将心思放到花卉上。
待得忙完,西边残阳铺匀天边,半空一轮淡淡的月,窈窈和郑嬷嬷一同朝西府走去。
郑嬷嬷怕窈窈累着,道:“菊花已经定了下来,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夫人亲力亲为了。”
窈窈:“无妨,我觉得还好。”
在李府内走动忙碌,相对来说,竟比在谢家还惬意,或许是因为人口太简单,事情也变得简单多了。
两人到了西府外墙,就听到一阵铁器“嚓嚓”声,正疑惑是什么声,只看西府院子里头,放着两缸的水,李缮坐在廊下,一身窄袖武袍束着护腕,大手握着一把剑身略有些赤色的剑,正压在石上磨着。
窈窈:“夫君这是?”
李缮抬头,看向窈窈:“开刃。”
窈窈点点头,她先进了屋内,打开靠榻的窗,李缮就在外头几步开外,她看着他将剑放到水里洗,黄昏下,剑器闪烁着点点寒光。
他指端抚着剑尖,正在检查,又开始磨剑,整个院子似乎安静到只有剑石磨擦的声音。
天快黑了,新竹进屋点了蜡烛,问窈窈:“夫人可要摆饭?”
窈窈想了想:“等等。”
她拿出那张纸,对着烛光瞧着,她念了出来:“窗前寒风急,天上星乱坠……”
她念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声音也不大。
然而下一刻,李缮已经丢下了手中的活计,他站在窗外,长手一伸要抽走窈窈手里的纸张,窈窈有多防备,竟成功躲开了。
李缮目光明亮,颇有些恶里恶气:“这东西你哪来的?”
窈窈与他四目相对,倒也不避,她慢慢折起纸张,只说:“不知道。”
本来她想的是,李缮从门口进来的时间,足够她藏起纸张,结果,他竟一手攀着窗框,翻进了屋内!
窈窈都叫他的悖逆吓了一跳,往旁边坐了坐,新竹见状也赶紧退下掩上门。
李缮踢掉了鞋子,捞起踏上的案几放地上,结结实实地挤占着窈窈身侧的位置,两人之间不过一拳之远。
他却不着急抢纸了,低头去看她,目光灼灼,问:“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窈窈拿着那张纸,遮住了鼻子嘴唇,只露出一双秋水潋滟的美目,她缓缓眨了眨眼,道:“那,那我真说了?”
李缮:“说吧。你什么都可以说。”
窈窈语气轻缓:“能看出笔者实实在在的,厌恶他口中的‘女人’……”
李缮眉头一竖,又怒又冤:“造谣!我什么时候厌恶你了!”
他急急忙抽走那张隔着两人的纸张,去亲她的嘴,窈窈也没躲,叫他按到了怀中。
这一刻,李缮心头积攒了几日的情绪,如山火骤急燎原,地崩山摧,心弦大震,他喟叹一声,含着她的唇,用力吮了吮,才缓缓松开。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一声,她一声,此起彼伏,节奏又亲近了。
窈窈看着面前的男人,轻轻地,摸了下他的手臂,因为给剑开刃,他
的袖子高高捋着,手臂上有一道线似的痂。
他今天确实受伤了。
她低声问:“疼吗?”
李缮:“疼。”
窈窈挑起眼尾,斜睨他一眼,看得李缮真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怀里,她合该这么看他,而不是面上温温柔柔,该应的话都应,实则冷淡疏离。
他喉结轻动,目光将她紧紧纳入眼底,道:“窈窈,那日有些话,是我又说过线了。”
这两日,窈窈早有预感他要和自己道歉,然而李缮接下来的话,确实让她有些诧然。
他道:“我对世家为何有心结,或许你听说过,我祖父是被世家子弟害死的。”
他第一次和她谈及他祖父的死因,窈窈不由放轻了呼吸。
李缮眼底闪过一丝杀意:“那些子弟锦衣玉食,载歌载舞,挥霍无度,而祖父毕生勤俭,苦学剑法,他之所愿,是死在战场,报效国家。”
“可是,祖父他最后重病不愈,死的时候,怕尸体腐败在军中传染疫病,他们把他丢去乱葬岗。后来,我终于回去找他,他尸首不齐,衣衫褴褛,到最后,连一副衣冠冢都凑不齐。”
“每每思及此,我心中就有滔天的恨。”
李祖父在乱葬岗的样子,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
后几个字,他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浑身气息也有点焦躁。
窈窈望着这样的李缮,有点恍然,从前,纵然她知道他恨,又能有几分理解?他所经历,着实非她能想象。
她轻轻抚了抚他紧攥的拳头。
李缮回过神,眉头微微松开,道:“所以,我当时气上头了,觉得道不同,你就是会为世家说话。”
“我如今同你说这些,不是为我自己开脱,而是,我想和你聊聊,我恨世家的根源。”
所谓道歉,不过是表面,他的剖白,却向窈窈展示他内心最深处的一角。
他看她愣住,忍不住用手捏捏她柔嫩的脸颊,道:“这就是我脾气不好的原因之一,你呢?”
窈窈困惑:“我?”
李缮嗤嗤笑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道:“这世上没人说你脾性不好的,母亲说你好,阿婶说你好,亲戚都说你好。”
“但我知道,你最有脾气,我要是惹你不喜,你就把我踢入了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他这灭道佛的竟也这么说,窈窈顿时啼笑皆非,瞪了瞪他。
其实,他若想要治她,大可以像新婚那时候冷待她,那样,她就会守着一条线,自己不越过,李缮也过不了。
但是他没有。
她眼睑轻然一动,轻声说:“我只是,调整着自己待你的方式。”
李缮“嗯”了声,窈窈又说:“若你想要一个宗妇,我就做一个宗妇。”
李缮哼了声:“我不要宗妇。”
他指端轻轻插入她发间,一边亲吻着她唇畔与面颊,道:“要窈窈,和咬咬。”
…
山火终于还是烧到了窈窈面颊耳垂,一片滚烫,她推推他,小声道:“还没用饭呢!”
李缮一只手游走在她腰间,道:“你饿吗?”
窈窈还真不饿,她下午去看了菊花花王,本以为会忙得很晚,特意在酉时前吃过糕饼和茶水垫肚子。
李缮也不饿。他郁闷的时候,惯常往肚子里塞东西,今天一整天吃了不少东西,也不急于这一顿。
于是看窈窈犹豫,他再也不说二话,又吻住她的唇,因为他只想用更近的距离,去探听她的心。
窈窈低低喘着气,小声说:“不脱衣裳。”
这样才不会被郑嬷嬷她们发现。
李缮答应得好好的,动作也不轻不重,渐入佳境之后,他抱着她,突的停下来。
窈窈眼前有点朦胧,就听李缮问:“你说,本不该嫁给我,那你要嫁谁?”
窈窈:“……”
小心眼的男人是叫人猝不及防的,不过她也算抓到了个点,软声细语:“你、你也不想娶世家女。”
她却忘了李缮不仅心眼小,还厚脸皮,男人沉声道:“我那时候是口不择言,言过其实,罪该万死,死不足惜。反正我只娶你。”
“你呢?”
窈窈一开始死死咬着嘴唇,说不出旁的,他又恶狠狠问:“说,你要嫁给谁!”
不止话语狠,其他的也愈发狠,好像要把昨夜没成的事,都挞伐回来,还是双倍的。
这可就苦了窈窈,她不想叫郑嬷嬷她们知道,可李缮还要用唇舌撬开她的唇舌。
舌尖缠动,她口中不知泄了多少音,越是不答,李缮越是要她答。
到最后,她终是落了几滴泪儿,低低啜泣,红肿的唇嗫嚅:“山……”
李缮还有点不满,哪来的山?他听不清,凑到她唇边,终于在温软的馨香里,听清了那两个字:“缮郎。”
他蓦地紧紧抱住她。
…
最后,窈窈还是没能粉饰成功,李缮抱着她去了床上,后来她便想,还不如不回答,真不知那两个字如何让李缮那般狂了,一个劲让她唤他。
事毕,她睡了过去,连清理是谁做的都不清楚。
不过没有吃晚饭,又这般大动干戈地做了,睡到一半,她就有点饿了,睁开眼看着帐顶,过了片刻,她才记起睡前发生了什么。
她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只不过,屋外传来一阵声音,像潇潇雨声,也像簌簌落花,窈窈终究是好奇,便起身。
她披着一件衣裳推门而出。
上弦月悬在屋顶,明亮的月光照清了地上所有事物,月色下,李缮手持长剑,足下一旋转,剑在他手里仿佛有了性命,一挥一动,如雷电火花迸溅,辟天地、惊昼夜,似仙人兮骖龙翔,舞云雨、动四方。
窈窈扶着门扉,怔怔然地看着他。
她相信,李氏剑法始于本朝缮将军了。
察觉她的身影,他步伐一转,带着刚劲的风,到了窈窈跟前,身上仿佛蕴藏着剑的冷潇寒光,却大汗淋漓,若被火淬炼一遍。
一剑舞罢,剑柄递给了窈窈。
窈窈:“给我么?”
李缮平复着呼吸:“嗯。”
窈窈握住剑柄,这柄剑十分的轻,她拿起来很轻松,不费劲。
李缮道:“它叫惊鸿,我今天给它开刃了,是削铁如泥的好剑。”
窈窈看着锋利的剑光,她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剑,心中难免有些畏意,但,她并不讨厌。
李缮握住她握剑的手,将惊鸿架到自己脖颈前,窈窈讶然:“你做什么?”
却看他双目煌煌,攒动着一股劲,身子也往前压,不让窈窈收走剑。
他道:“我思来想去,与其口头保证,不如给你武器。下次我犯浑,你就拿着这把剑。”
“给我一剑。”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说明你喜欢
…
翌日,窈窈起来的时候,还有点恍惚。
昨夜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梦,有些荒唐,直到看到放在桌上的惊鸿,她渐渐信了,身为武将统帅的李缮,给枕边人一柄开刃的剑。
她呆呆地看着那柄剑。
不一会儿,新竹和木兰进屋,备着盥洗的铜盆布巾,两人动作有条不紊,窈窈收回心神,眼角余光却瞧见什么,仔细一瞧。
房间正中央挂着李缮写的那首粗糙的五律,裱好了,正对着大门,进出房间的人都能看到。
窈窈惊讶:“它怎么在那里……”
新竹忍不住笑了下:“早晨,侯爷亲自挂上去的。”
还好新竹木兰不通韵律,但想到里头的意思那么直白,她还是有点赧然。
比起昨天,它有点不一样的地方,窈窈走近了,只看最后一句“不与女人气”的“女”字下面,是用新墨补了一个字:男。
不与男人气。
窈窈:“……”
她“欣赏”着李缮的书法大作时,李缮也打过一套拳,换身清爽的衣裳,自屋外进来,他倒是半点不羞,双目含笑,道:“好看吧?”
窈窈不评价,只问:“这时候尚早,如何裱的?”
李缮:“哦,
那些字画装裱书店还没营生,但李大人在家啊。”
窈窈:“嗯?”
李缮龇牙恶狠狠一笑:“你不知道吧,李大人从前做字画装裱的,我请他帮他儿子装裱,他高兴得很!”
窈窈这才反应过来,他口里阴阳怪气的李大人,就是李望,看来他猜到李望把他的“书法大作”托钱夫人给她,一个大早,就去寻李望的晦气。
窈窈和公爹接触得不算多,但也明白李望是个通情达理、性子和善的人,现在肯定气得跳脚。
她心内竟有几分同情,真诚道:“裱得好看。”
…
早饭就摆在那书法大作的下方。
一碟黄豆糯米糕,一盘拌茭白,一屉鲜肉包子,两碗炖山鸡鲜笋热汤,热乎乎的烟火气,弥漫在窈窈和李缮之间。
昨天窈窈累着了,但也休息得很好,胃口不差,她慢慢地吃着,突然抬眼,看了眼那书法大作。
李缮也看过去,收回目光的时候,两人浅浅对视,他从鼻间一下一下轻哼,笑出声,窈窈也以袖子遮了遮唇,两眼笑盈盈。
笑过后,她问:“还是把它收起来吧?”
李缮:“就不收,你念给我听,说明你喜欢。”
窈窈有种多余问了一嘴的感觉。
李缮吃下两个糯米饼,一边喝汤,一边说:“那卢家俩腌臜货,不必游街示众了,就都剃头,暗地里赶出上党,如何?”
前面李缮想让他二人徒步走出上党,和游街示众也无差了。
虽然卢夫人更希望能卢家自己处理,但是李缮退一步,给卢家留了脸面,也足够了。
窈窈咽下食物:“好呀。”
一旁候着的郑嬷嬷和木兰,都吓一跳,她们几个私底下,不是没猜到窈窈和李缮关系僵硬,是在处理卢家的事上产生分歧。
但怎么也没想到,两人能吃着饭,说着这件事,心平气和。
就好像,卢家之余再无法掀起波澜。
饶是郑嬷嬷久居后宅,却也是第一次看到,主母能这般与主君商议、对话的。她心中既有喜,也格外欣慰。
李缮又说:“还有重阳宴,若岳母顾虑的是洛阳,是无妨的,洛阳手还没那么长。她们能参加就参加吧,毕竟,这也是你的家。”
那窈窈的母亲、姐姐,就不是客。
窈窈摸着碗沿,小声应了一下:“好。”
其实,她第一次与婆母筹备这般盛大的筵席,心中若说真不想让卢夫人和谢姝参加,也是假的。
只是前面卢家兄妹的事梗着,她当时是真有几分灰心的,此时不一样了。
当下,她带着郑嬷嬷去了顾楼。
这几天她很忙,过来见卢夫人,也只是吃口茶就走了,在顾楼外遇到王嬷嬷,王嬷嬷正差婢子收走碗碟,卢夫人和谢姝也刚用过早饭。
王嬷嬷笑道:“刚刚夫人还问二姑娘今日来不来呢。”
窈窈也笑了一下。
两人才到屋外,就听里头传来隐隐谈话声,卢夫人无不悔恨:“……我不该掺和的。”
谢姝语气冷清:“母亲既然请窈窈帮忙了,就相信窈窈吧,何况,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是母亲心软,不忍卢家落入难堪的境地,那因此伤了窈窈和李侯的情分,也是难免的,但愿母亲从此往后,莫让窈窈为难。”
卢夫人:“唉。”
窈窈在屋外站了好一会儿,王嬷嬷等她们说完这几句,这才朝里头道:“夫人,大姑娘,二姑娘过来了。”
窈窈等婢子撩起毡帘,矮身进屋,她见母亲面容有些憔悴,坦然道:“母亲方才与姐姐说的话,我听了七七八八。”
卢夫人一惊,瞪了王嬷嬷一眼,又有些犹豫:“窈窈……”
窈窈:“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遂把李缮对卢家兄妹的处理说出来,代价是卢馨儿也要被剃头,这回让她丢脸,而不是让整个卢家丢脸。
两害相形,则取其轻,卢夫人明白这已是最好的方式,连连点头,眼底也不由含了泪:“叫你难做了,你这几日可还好?”
窈窈笑了一下:“都好的。”
她目光清澈冷静,不是只为了安抚卢夫人,而是事实如此,卢夫人心头也落了一块大石。
窈窈又问重阳宴,谢姝适时道:“那就参加,来都来了,咱还躲着做什么?”
窈窈再请,卢夫人就是顾虑谢兆之,也没有不应的。
一时,屋中恢复了如常的笑声,王嬷嬷站在屋外,唏嘘一声,若有忧心,最忌藏着掖着,说开后,总算都好了。
……
重阳那日是个晴日,秋高气爽,李府大门次第打开,宴上菊花颜色、花型各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与宴之人,不避门第,有如郭夫人,也有一些老将从前乡下娶的妻子,寒门高门皆有。
想来高门经一次打击后,都知晓夹着尾巴做人,而寒门又唯李缮马首是瞻,不可能在李府宴上闹事,双方竟难得面上和谐,无甚摩擦。
陈霖的正妻王氏,自那日陈霖从冀州来并州求联合后,也跟着陈霖来了并州,就住在上党驿站。
眼观宴上和乐融融,她心中称奇,她听说钱夫人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却没想到,大宴竟如此井井有条。
便是以她的目光,也挑不出差错。
她想到李将军娶了谢氏女,那就不奇怪能操办起这场宴席,但是,儿媳一般都是叫婆母压一头的,何况谢氏是高门,如何能忍一个出身不正的婆母?
她正兀自思索,主母们出现。
窈窈一身茜色花鸟半袖袄,内着青碧交衣高领广袖,腰上束着暗纹白色腰封,衣袖裙摆层层叠叠,行走间步态轻盈如云彩飘逸,身段窈窕玲珑。
她眉间一点梅花花钿,黛眉美眸,琼鼻朱唇,肌肤如盐胜雪,顾盼之间皆是华彩,笑意虽是温软,却难掩矜贵气度。
别说王氏看得一怔,许多太原来的夫人,也都是暗叹,李家用命拼杀出来的权势,倒是与谢家换了一门顶顶的好亲事。
钱夫人与窈窈一道,她亦是生得眉眼好看,许是性格使然,烦心事从不过心,她四十多的年纪,瞧起来与三十多的无差。
王氏悄悄瞅着窈窈和钱夫人,二人挽着手,动作自然,还真不像貌合神离的婆媳。
等到众人赏着花,聊起来,王氏才发现,谢姝和卢夫人也在。
她顿时艳羡,谢家女眷来并州是生门,李家得有多重视,才让谢家的女眷也进并州。
一边与人谈着话,王氏记起丈夫陈霖的叮嘱。
陈霖提出想替冀州陈家,来李家求一门婚事,就王氏所知,李家的“亲戚”里,还有年龄合适的姑娘。
她打量起年轻的姑娘们,各有千秋,可惜见过谢家姊妹后,再看她们,难免有点索然无味。
而这宴席能见到形形色色的外男,是个挑夫婿的好时候,各家夫人也都为姑娘们谋划。
窈窈自然是明白的,与钱夫人商议后,在后巷的空地搭了台子,设了一个射箭比技的环节,让各家的青年都有机会上场比试。
拔得头筹者,有体面与奖赏,也是给男子展示的机会。
这事先知会过各家,王氏一直等着,因为陈家实属有备而来,李家虽然推拒了联姻,但陈家还没放弃。
这次参加技艺比试的,是陈家七郎陈柘。
陈柘精通箭术,能百步穿杨,在冀州数一数二,年轻的郎君面容英俊,甫一上场,就争夺了所有姑娘的注意。
不多时,少年风华正茂,连赢了五位青年,更是夺得满堂喝彩。
钱夫人满目惊艳:“这孩子十六岁?好年轻啊!”
君子六艺,窈窈虽不会挽弓,在洛阳也见过别人挽弓的,陈柘确实有能耐,她点点头:“自古英雄出少年。”
…
“自古英雄出少年,”范占先捻着胡子,笑道,“这陈家七郎,是有点本事。”
李缮眉目冷淡,抱着手臂,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搭着,没有吭声。
“哗”的一声,陈杨又一次三连箭中靶心,兼之美感与力
量,引得台上姑娘夫人们纷纷欢呼喝彩。
旁人怎么欢呼,李缮倒是无妨,但是——他眼尖地看见远处台上,那抹着窈窕倩影,被钱夫人拉到前面。
钱夫人一手搭在嘴边,唤道:“好儿郎!”
她一个人喊不够,还撺掇着窈窈喊,窈窈实在是喊不出口,面色微红,抿着唇角一笑,勾出一种少女独特的羞涩。
陈柘似有所感,抬起头,他骤地看到如花似玉的人儿,赶紧红着脸低头。
李缮动作一顿。
一旁,李望本是与众多官员吃酒,此时出来透透气,见到这一幕,他沉默了一下,突的道:“我看陈家,是来拆我李家的台的!”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都是噱头
李望向来宽容对待世家,而且之前陈家想联姻,李望也是同意的,若不是李缮反对,此事恐怕早就成了。
他突然这么说,就是李缮,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李望咳了咳,道:“今日重阳,本应是我们并州主场,如果让冀州来客得了头筹,岂不是让人以为并州无人了?”
一旁,林副将感受到李望的急切,虽不明了一场家宴如何抵得上一州面子,还是跟着说:“大人所言极是,这可有关并州的脸面。”
范占先不语,李缮则缓缓的,把目光放到台上。
就在他们论“脸面”时,窈窈已经回台上坐席,她本就不是爱凑热闹的,远远看也好,不差这么几尺的距离。
而她坐下后,新竹弯腰说着什么,她认真听着,饶是周围再有呼声,也没有观察场上动静。
李缮顿时心神舒朗,淡淡勾唇笑,道:“这和并州脸面有何干系?相反,它冀州正努力讨好着我们。”
陈柘射箭,是为吸引姑娘们,陈家打的主意,就是在李家找一个姑娘联姻。
台上,钱夫人盯着那少年郎,笑得合不拢嘴,直道:“哎呀,真是个有本事的!”
李望:“哪就,哪就是讨好……”
李缮嗤嗤笑了一下,不为所动。
李望:“……”
他酒醒几分,突的说:“冀州是出风头了,但有谁还记得这是李府办的宴会。”
林副将附和:“没错,将军且看这菊花,这么好看,现在谁还在看菊啊,都去看陈七郎了!”
范占先想了想,往大了说,并州的脸面确实丢不了,但是往后众人提起今日,恐怕只剩“陈七郎百步穿杨”。
这回,李缮骤地抬眉,窈窈备了多久重阳宴,他自然明白,如此看来,陈柘倒是抢了一些不该抢的注意……他缓缓眯起眼。
李缮不说话,李望只好问林副将:“咱们这儿箭术最好的是谁?”
林副将:“不好说。”
将士们的水准,大差不差,不过要到陈柘那样的,还差点火候,何况陈柘此时越战越勇,气势在他那边。
见李望已下定决心要折了陈柘的风头,范占先倒是想到一人:“刘瀚如何?”就是今日值守,在城防那儿。
李缮终于道:“找不在这的人做甚。”
李望:“那找谁?”
李缮:“我。”
…
陈柘又比下了一人,虚虚拱手,受着众人欢呼。
场上青年输得多了,一时没人应战,只怕平白又成了陈柘连胜的战绩。
台上,新竹和窈窈说完王氏的带话,这话是卢夫人与王氏聊,然后叫王嬷嬷来传,一级级递上来的。
就是王氏得知薛家休了谢姝,竟想替陈柘求娶谢姝,颇有不计谢姝是被休之妇的意思。
窈窈默了默,谁人看不出陈家攀附的意图,她不愿意让谢姝冒险,问新竹:“我姐姐怎么说?”
新竹小声:“大姑娘说,她总不能一直留在并州吃干饭,若是可以,她也想去冀州看看风景。”
这话说得俏皮,可窈窈心内如何不知,谢姝已把她自身当政治筹码,甚至,接受得很快。
她性子好胜,就算有危险,也绝不会甘于默默无闻,就此落寞。
窈窈看向那一侧,陈霖正妻王氏还拉着卢夫人说话,卢夫人虽然笑着应答,熟知她的人,也能看出她的勉强。
谢姝倒是没什么表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盯着场上陈柘,笑意温和。
窈窈垂着眼睫,兀自思索,眨眼间,本是沸反盈天的箭场,戛然而止,众人像是被震慑到了,竟鸦雀无声。
她好奇地抬头,原先的演武场上,一人握着一柄长弓,阔步走入,他墨发束于冠中,那枚青玉冠还是她早上替他挑的,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双目若寒星闪烁,如鹰隼锐利,走到陈柘身旁,竟比陈柘高了一个脑袋。
开始有难以置信的声音,窃窃私语:“那位,是不是李将军啊?”
“就是那位素袍,安北将军?”
“错了,应当叫他安北侯了!”
一时间,众多姑娘捂着唇,她们今日与宴,就没想过能见到素袍将军,要知道上党城破的时候,她们大部分也才九、十岁,是从小听着李缮的名声长大的。
还有的姑娘以为,李缮该是满脸胡子的,但今日一见,还叹了声:“没比陈柘大多少呀!”
“不过,安北侯为何上场啊?”
钱夫人走回来吃茶水,眼睛也一直往场上瞟,对窈窈说:“你夫君现在上去,不就是拿精骑兵打草寇嘛!”
是了,以李缮的水平,绝对碾压陈柘。
这一声,也叫郭夫人等人反应过来,她们个个人精似的,掩唇而笑——这还能有什么缘故,李将军是怕宴上陈柘声名盖过李府家宴,替夫人撑场子呢!
倒是没想到,李将军不是让旁人来结束这场比试,而是他亲自来,毫不掩饰。
窈窈耳垂发热,她低头喝茶,假做不知。
场上,陈柘也难掩激动,脸色都藏不住了,他自幼勤学苦练箭术,便是以李缮的箭术为摹本的。
听说,当初上党一战,胡人将妇孺擒到城墙上,逼李家军就范,李缮在百步开外,一箭正中那胡人的额心,将初初打下上党的胡人吓得乱了章程。
如此英雄,陈柘如何能不崇拜!所以还没等李缮说什么,他就赶紧撤到一旁,请李缮引弓。
新靶子换上,李缮第一件中红心,众人欢呼,拉开第二剑时,他看了眼台上。
这回,不是钱夫人拉着了,窈窈主动走到了台上边缘,她远远看着他。
李缮忽的一笑,挽弓。
“咻——”
众人伸长脖颈去看,靶子上还是只有“一支箭”,原来,第二支箭正中第一支箭尾部,直直插。入第一支箭中。
不必再比,李缮自是胜了。
“好!”
陈柘第一个击掌,而李缮将弓丢给刘武,正要离开,他赶紧追上,道:“将军留步!”
李缮回头,黑眸如冬日冰面下的深潭,泠泠清寒,叫这双眼一瞧,便让人感到似有无形的大山压在肩头。
陈柘忍住敬畏,磕磕绊绊问李缮:“叨扰将、将军,晚生可否请教将军箭术?”
李缮:“不能。”
那陈柘被拒绝也不气馁,反而想着,好歹是和李缮说过话了,他听说堂嫂王氏想让他和将军当联襟,唉!要是能成就好了,他也想跟着素袍打天下。
…
待夕阳西斜,到了晚宴时候,正堂上,李望和钱夫人坐在首席,李缮与窈窈次之,宴席摆到了外面,与李家干系近的都在堂内,包括卢夫人和谢姝。
有人上来敬酒,两人喝了两杯后,李缮按住了窈窈的杯子,对那敬酒的道:“我妻不擅饮酒,见谅。”
那些敬酒的官员与夫人,没那么不识目,赶紧道了声明白,就下去了。
窈窈也乐得不吃酒,搁下酒杯,就听李缮压低声音,小声问她:“脚累么?”
平时李缮坐姿随意自在,在房中等私密场合,窈窈也不会强迫自己跽坐,今日大宴,她是这么坐上一日了。
她笑了一下,摇摇头:“有支踵。”
正说着,陈霖带着王氏、陈柘,前来敬酒。
窈窈记起谢姝的打算,不由多看了陈柘几眼,从外形上,少年并不差,与谢姝堪堪能配,而他正兴奋地看着李缮。
性子看起来也是简单的。
察觉窈窈的目光,李缮面色愈发黑沉,倒是叫陈霖有些摸不着头脑,待他三人离去,李缮突的问窈窈:“那陈柘,你觉得如何?”
窈窈还在想谢姝的事,骤然听李缮提起他,她不由一愣,没有立时回答。
李缮道:“只会单一的箭术,在战场没什么大用,战场上千兵万马,箭也是成百上千地压过来的,所谓百步穿杨,都是噱头。”
窈窈:“……”
她怀疑李缮在讲陈柘坏话,而且依李缮的性子,大概还真不是她冤枉他。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百步穿杨
宴上人多口杂,他二人又是主人家,难免被人时刻留意着,实则不适合讲悄悄话,便也没再说什么。
直到重阳宴结束,筵席散了,宾客有说有笑与主家道别,已是华灯如彩,暮色幽幽。
直到此时,今日才算是完满。
西府的灯亮了起来,深秋天冷,柴火烧热水一直备着,待屋子主人回来,一桶桶往浴房端,浴房里水汽漫漫。
窈窈喝的酒不多,后劲也不大,况且从最后一杯酒到现在,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只是被热水一熏,还是有点晕软。
郑嬷嬷揉着她额上穴位,小声问:“夫人可要和侯爷商议一番?”
不用明说,窈窈也知道,说的是谢姝和陈柘,若放以前,她着实会怕李缮真的同意让谢姝冒险,从而不确定要不要和李缮说。
如今倒是不一样了。
屋中燃着炭盆,榻上,李缮换下沾着酒气的衣裳,他一手支颐,望着窈窈双眼朦胧水润,面颊粉嫩如桃,他将案上醒酒汤推过去:“你比我更需要醒酒汤。”
他喝得多,倒是没醉。
窈窈没推辞,她端起碗,喝了两口,察觉李缮一直看着自己,窈窈想了想,还是趁这个机会,问:“夫君,陈柘求娶李家的姑娘,夫君如何看?”
提到陈柘,李缮淡淡道:“大抵是,陈家只有这个公子还没成亲,可见家风一般。”
时人成亲早,男女都是十五六,像李缮到二十过后才娶妻的,并不多见。
窈窈想了好一会儿,她问的是对这人的看法,怎么就成陈家家风了。
醒酒汤酸甜的滋味在喉间蔓延,她叫酒意模糊了知觉,并没有留意李缮已经敛去眼底笑意,静静盯着她。
窈窈又问:“除开百步穿杨,陈柘此人,可还有长处么?”
李缮:“有。”
窈窈好奇,李缮似笑非笑,缓缓道:“他能让你一问再问,就是种本事。”
窈窈终于发觉他的不虞,她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一下,在李缮沉下脸前,忙解释:“我、我是替姐姐问的。”
李缮:“为何?”
窈窈斟酌一番:“若陈家有联姻的打算,姐姐肯去,但是,我心里不愿意她冒险,只是这是她的想法,所以我来询问夫君。”
李缮作恍然状,面色正常了些许,道:“事关大姊,所以我也不绕弯了,可以明说:不能联姻,也没必要联姻。”
这回,轮到窈窈问:“为何?”
李缮:“这是陈家缓兵之计,他家想学高颛、卢氏,投诚于我,再继续管辖冀州,但我不想。”
窈窈酒醒了泰半,喃喃:“因为幽州的高监军,本就是冀州叛乱……”
李缮笑了下:“不止,我还嫌弃陈家,废物耳。”
今年开始,冀州洪水频繁泛滥,百姓困苦,可对陈家而言,只要淹不到富庶之地,就当看不见,如今叛乱之祸被并州平定,就以为万事大吉。
陈家上下之腐朽,可见一斑。
窈窈也明白,这回彻底放心了,她温软一笑:“幸好夫君告知,这般,姐姐也不用涉险了。”
李缮却又问:“现在,你还想了解陈柘什么吗?”
窈窈连连摇头。
李缮轻轻哼笑了两下:“那你可以了解我,什么都可以问。”
本来听到前一句,窈窈脑海里还空空的,可是到后一句,转瞬间,她想起李缮和谢翡有过节的事。
就是卢夫人同父亲谢兆之打听,谢兆之也不愿开口。
李缮已能与她心平气和地聊起他敬重的祖父,那时,窈窈就隐隐想过,谢翡是不是和李祖父的死有关。
许是酒水壮胆,有一刹,她险些问出口。
只是,暖热的烛火勾出李缮俊逸的轮廓,模糊了他的侵略性,在看到他笑意缱绻的双眸后,她咬了下唇,将话咽回去。
她只问:“夫君也会百步穿杨吗?”
李缮倾身,抽走她喝一半的醒酒汤,自己灌了几口,道:“得试试。”
她以为他肯定说会,直觉哪里不对,李缮一手撑在案几,去亲她的唇。
带着酸甜的气息,充盈在两人舌尖,他亲得很温和,勾住她的舌尖,探入她唇中,松开的时候,窈窈呼吸绵柔,身体也暖热。
李缮抱着她,往床上走去。
自打有一回,李缮非要擒灯瞧两人接触的那地儿后,窈窈就妥协了,同意往后不必全灭烛灯,留有一盏。
光透过层层床帐,倩影绰绰,不够明亮,却足够旖。旎。
窈窈趴着枕在手上,她后背很美,仿若天然的雪白玉石,肩胛骨是起伏的峰峦,到腰肢的浅浅腰窝,又似泉池,便是鬼斧神工般的雕刻。
比绸缎还要丝滑的肌肤,令人指端一触,就挪不开了。
窈窈闭着眼,心跳与呼吸快了起来。
李缮手指揉她抿住的嘴唇,气息落在她耳廓,他突的起身。
窈窈疑惑,他便重新俯身,道:“百步了,看来不能‘百步穿杨’。”
窈窈:“?”
她本就泛粉的面颊,更是倏地一片赤热,眼中水汽都要凝成实质一般,转身用小手去捂他的唇:“别、嗯,别说了!”
李缮躲开了她的手,眼神越发明亮,就着这机会将她翻过来,面对面的。
他道:“不是你好奇我能不能百步穿杨么?”
百下一提,这般也叫百步穿杨。
窈窈:“……”她问的是这个意思么?果然,当时李缮没说会,就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将她抱起来坐着,爱怜地亲吻她鬓发,道:“一百三十七步。”
窈窈没他不知羞,听不得了,偏捂不住他的唇没用,看他还在数,她只犹豫一瞬,便仰起脖颈,含住他的唇。
被柔软的,带着馨香的唇贴上的那一刻,李缮停了下来。
不管是数数,还是别的。
窈窈缓缓挪开唇,方要庆幸总算叫他停下,突的,他抱住她,发狠地亲吻着她。
窈窈:“唔!”
狂风骤雨凿地,快舟乘浪撞岸,她脚背勾起,微微发粉的脚趾尖无意识地蹭着床褥,划出一道又一道,不规则的折痕。
……
…
万事休止,窈窈侧身睡在床上。
李缮的拇指她脸颊与嘴唇流连片刻,他声音又低又喑哑:“谢窈窈,你再亲我一下。”
窈窈累得不想说话,就假做听不见,李缮索不到吻,便来自取,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
没一会儿,窈窈察觉到什么。
她睁开眼眸,声音有些颤意:“夫、夫君,可要歇了?”
她真有点怕他又来,今晚都两次了,再来,恐怕……她得要上药了。她的精力真是远远比不上他的。
李缮沉着眼眸看着她,他缓缓深吸了几下呼吸,一手理着窈窈的头发,道:“睡吧。”
窈窈赶紧闭上眼睛。
轻微的窸窣声后,她以为他下床去了,他却将她趴着,一只手捏开她的后背、小腿,几日的疲惫,在他掌下被揉开了。
除了那个时候,李缮手上的力道,还真挺能自控的。
在或深或浅的按摩中,窈窈种似曾相识的舒服,渐渐的就睡着了。
察觉她呼吸轻盈起来,李缮小心地将她抱着翻过来睡,窈窈窝在他怀里,黛眉舒展,浓长的眼睫像是一把小扇子,因为不久前哭过,湿漉漉的,唇色红润微肿,看起来像是一个熟透了的樱桃。
就是怎么吃,也吃不够。
睡梦里,似乎觉得他怀里温暖,窈窈缓缓靠进他怀里。
李缮心里有一个地方,突的被撑得很满,这种愉悦,和打胜仗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也不是别人能带给他的感受。
他用力抱紧她。
……
第二日,窈窈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很少睡到这时候,有也是那几次,果然,郑嬷嬷笑道:“侯爷让我们别叫夫人的。”
窈窈突的记起李缮不算生疏的按摩手法,她今日身子确实不疲乏,那之前也有一次,应也是李缮替她按的。
略去身上七七八八的痕迹,窈窈梳妆完毕,她心里还记得李缮对陈家的处理,就去顾楼,找谢姝和卢夫人说清楚。
卢夫人大喜:“倒是我多虑了。”
谢姝叹了口气,待只剩窈窈和谢姝,窈窈总觉得谢姝还有话,便问:“姐姐,怎么了?”
谢姝:“我白给陈柘一朵花了。”
窈窈:“……”
……
便也是这日,陈霖、王氏和陈柘,被“请”到衙署做客,实为软禁。
被软禁后,陈霖也试过种种办法,最后在李家先礼后兵的手段里,他发觉,李家对冀州势在必得,陈家大势已去,为了保命,他交代了陈家的打算——
娶了李家的姑娘后,再举兵入侵幽州范阳,以李家姻亲身份诱骗高颛,让高颛以为并州放弃他。
就算是高颛争取与并州联系,也会错失反抗的良机,并州一旦陷入两头堵,就把控不住幽州。
打算是极好的,只是李家并不入圈套。
这事,王氏和陈柘并不知情,他二人竟真以为是来求娶的,尤其是王氏,前头她丈夫再三强调,要身份足够贵重,是令李家无法轻易放弃的女子。
可李家那些亲戚里,哪个有这种重要程度?
等她发觉,窈窈与钱夫人关系极好,就觉得谢姝适合陈家的条件,主动与卢夫人攀谈。
如今,她才知道家中意图,吓得不行,整宿整宿睡不着,不过几日,人瘦了许多。
此事到窈窈耳里,她轻叹。
便如卢夫人也被谢兆之蒙在鼓里,纵是宗妇,也不常有能知情家中打算的。
她吩咐新竹:“抓点安神汤药煎了给王氏,再带一句话:身正即可,这本非你的错,好生养着。”
王氏得知后,心神大动,对新竹痛哭流涕:“你家夫人,是个好菩萨。”此后虽还被软禁,到底心宽了,能吃能睡。
而陈柘从头到尾,不觉得意外。
他本是外室子,是世家内部最瞧不起的身份,小时候就饥一顿饱一顿,十六岁后才因箭术超绝,而得到重视。
即使如此,他也还未议亲,此等要事,也没叫他知道一个字。
如果不是听闻李缮从寒门逆袭的故事,他苦学弓箭的时候,根本撑不过来。
现在他被软禁,他暗道反正李家要打陈家,他也不想伤害李家军,如不是他姓陈,他倒想加入李家军。
而被软禁没几天,杜鸣带人进屋搜东西,防止他私自联络他人。
陈柘半点不介怀,他跟在杜鸣身旁,问:“杜将军,我听说你箭术也了得,我可以跟你请教吗?”
杜鸣没有回答,他翻开陈柘的行囊包袱,搜出一朵干枯的白色花朵。
陈柘脸色微红,那是前几日,他要从宴上离开,谢姝从台上丢下来的,女子眼眸清美,笑容散漫,当时,陈柘心旌大乱,她气质高贵,便是瞧他一眼,都是他的荣幸。
不过,他此时也清楚,他和谢姝是绝无可能了,却看杜鸣收走那朵花,他道:“杜将军,这花没问题吧?”
杜鸣冷淡:“有。你不该收。”
……
拿捏冀州把柄,李缮自是不会放过。
范占先才华斐然,一篇檄文指出冀州不忠洛阳让李缮平幽州的决定,蓄意谋反,戕害百姓生灵,李家出兵,是替天行道。
又遣人禀报洛阳,便整顿兵马出动。
临行前一天,一夜被浪不休,经过百步穿杨后,李缮学会了,若想要得多,就得柔和不少,但对窈窈而言也没差。
当天,她给李缮系着软甲的手指,都有点发软。
李缮凝眸,面前的女子肤若凝脂,眉目娇柔,但他知道,她也有不够“柔”的一面,那一面只对他展示。
一刹,他竟产生了一种浓浓的不舍,比起她,打仗也不过如此了。
穿好软甲,窈窈抱起凤翅兜鍪,李缮躬腰,俯身低头,窈窈小心翼翼,替他戴上兜鍪。
他直起身体,目中寒芒锐利。
窈窈看着眼前英俊挺拔的男子,他一旦穿着甲胄,便有种千兵万马难挡之势,好像他生来就属于战场。
李缮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甲胄太冷太硬,他甚至不敢太用力。
抱了会儿,时候差不多了,窈窈送他到李府大门。
李望和钱夫人也在,李望唉声叹气,钱夫人却催他,笑道:“你快走吧,家里还有窈窈陪我呢。”
窈窈笑了一下:“请公爹、夫君安心。”
这么多年,李望不在的日子,钱夫人都习惯了,如今有窈窈在,她纵然有对李望的不舍,但不多,毕竟儿媳多好啊,她还能听她弹琴。
钱夫人这般说,李望黑着脸,不吭声。
李缮想,他绝不会让窈窈也习惯分离。
李府大门大开,李缮大步走出李府,末了,他回过头,又深深地看了窈窈一眼,方才踩着马镫上马,出城点兵:
“众将士听令,一鼓作气,拿下冀州,早日凯旋!”
部曲齐应:“是!”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还是不够刻苦
李家父子一走,家中突的冷清了许多,似乎回到前几个月的时光,只是那时候是夏,如今秋去冬来。
窈窈有点不适应,但暗地里偷偷松口气,实在是被缠得有些怕了。
这是窈窈第一次在并州过冬,风雪来得比洛阳快,也更大,冀州也下雪,冬日开战对双方都没有利处,因此,战局虽偶有好消息,难免僵持。
李缮送回上党的信里,一贯的言简意赅,却埋怨上了雪:[大雪,大军滞留常山,怒。若怒火是火,我定会喷火融雪。]
窈窈总会因为他一些突发奇想,而忍不住轻笑。
她倒觉得他身体里,着实藏着一把火,像是夏日正午的日头,金乌展翅燃烧,让他手脚与胸膛都是热乎的,轻易便热汗淋淋。
屋外,木兰和新竹找出油纸伞,问:“夫人,可快好了?”
窈窈找一块翡翠兽形镇纸,压住这第二封信,起身道:“这便来了。”
郑嬷嬷找了件鹤麾,搭在窈窈肩头,窈窈出了门,朱唇轻呵,柔软的白雾从她唇畔飘逸着。
新竹打伞遮着细细密密的小雪,窈窈行至顾楼,找见卢夫人与谢姝,三人也不畏寒了,冒雪一同去东府。
钱夫人做主,张罗了一场握槊。
炭炉将屋内烧得热乎乎的,支开了一点窗户透凉气,窈窈几人坐下,吃下一盏热茶,都觉浑身筋骨活络起来。
这半年来,钱夫人和卢夫人、谢姝,并不算熟稔,她们虽同在李府,但要不是窈窈,平日也不会见面,钱夫人请她们过东府,更重要的是想凑玩握槊的伴儿。
钱夫人笑说:“前面窈窈说你们也玩握槊,可把我吓一跳呢,原来你们这身份,也玩这些的。”
早知她性子耿直,卢夫人不觉冒犯,解释:“深宅之中,总有凑趣的时候,除了琴棋书画,外头玩的,我们基本都会玩。”
钱夫人:“原来是这样。”
大亓的握槊,有两种玩法,一种是要在户外的,众人骑马以“槊”为武器,刺靶子,中靶子多者为胜。
另一种玩法,则是能在像这样雨雪霏霏的天时,坐在屋内玩耍的棋戏。
相传大亓太。宗爱握槊,但当年连日阴雨不好在外骑马,遂着手改良成棋戏,棋子仿照“槊”的样式制成,一共八十一个“靶子棋”,投掷骰子以行策略,轮番得靶子棋,最后公布,多者为胜。[注]
窈窈几人要玩的,自然是棋戏。
钱夫人让李阿婶摆棋盘与棋,一边道:“我玩握槊很厉害的,鲜有敌手。”
卢夫人和谢姝也是高手,他们了解钱夫人的性子,那真真是个没心眼的,便笑笑不语。
窈窈则轻轻合起手掌,软声说:“我没那么会。”
钱夫人才不信,这孩子就是个聪明伶俐、玲珑剔透的,讲这些都是客套话,毕竟场上她岁数辈分都最小。
于是,起初,卢夫人和谢姝没把钱夫人的话当真,钱夫人也没把窈窈的话当真。
很快第一局结束,钱夫人手持的四十八靶子棋从棋盒亮相,她拍着大腿:“哈哈哈,你们这些手下败将!让我看看谁最少!喝酒喝酒!”
卢夫人二十个,谢姝十一个,窈窈……二个。
看着手边两个靶子棋,窈窈略是腼腆一笑,面颊红扑扑的:“我着实不擅长。”
钱夫人:“……”
靶子棋最少的人,得罚一杯,窈窈拿起白瓷杯,以袖遮掩一饮而尽,甜中带着一丝辛辣的梅子酒,她五脏六腑暖起来。
卢夫人也咳了咳:“再来一局!”想当年,她在洛阳的贵妇圈里,也是杀得众人片甲不留的,哪像这局输得这么惨。
而这次,谢姝也认真起来。
不出意外,第二局依然是钱夫人夺魁,窈窈垫底。
第二杯梅子酒下肚,窈窈的思维就开始迟钝了,轮到她掷骰子,她双目冒星,努力思索,思索着思索着,就发起呆了。
少女盯着棋盘,双颊酡红,微微蹙眉,无奈吐了一口气,好像那棋盘里有多么深奥的东西,可把她为难死了,又可怜又可爱。
卢夫人心疼又爱怜,道:“这是醉了八。九分了。”
谢姝也笑:“醉了的窈窈可好玩了。”
钱夫人有点惊讶,她今日才知道窈窈酒量浅成这般,早知道就不罚酒了。终于窈窈掷了骰子,走完槊棋,就轮到了卢夫人。
钱夫人偷看窈窈身侧的棋盒子,里面只有一个靶子棋,太少了,她都看不下去了。
趁着卢夫人和谢姝不注意,假装叫李阿婶来,抓了一把靶子棋塞到窈窈的棋盒里,她反正相信自己还能从卢氏和谢姝那赢来的。
不过替她作弊,也不好让人发现。
许久,待此局终了,窈窈记得自己只赢了四个,她的手在棋盒里摸了摸,怔了片刻,才把靶子棋倒出来。
一、三、四、六、十一……六十个。
窈窈:“?”
而钱夫人十一个,卢夫人五个,谢姝五个。
其余几人:“?”
站在一旁观棋不语的新竹,已经忍了半日笑了,她早就发现了,钱夫人塞了靶子棋后,卢夫人也塞了几个,谢姝也塞了几个。就把窈窈的棋盒塞肥了。
这下谢姝垫底了,她又是个不服输的:“不成,我成倒数了,窈窈你把十个棋子还我。”
窈窈也猜出原委,十分好脾气把棋子推过去,道:“你拿吧。”
谢姝拿了十个,又拿了两个,窈窈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呆呆道:“是十个吧?”
谢姝把偷拿的棋子遮住:“你看,这不就是十个了?”
窈窈醉懵懵地说:“哦……”
谢姝起兴,又去勾窈窈的靶子棋,手还没碰到呢,被卢夫人逮住,“啪”的打了一下:“又欺负你妹妹?”
谢姝赶紧收回手,睁眼说瞎话:“苍天有眼,我没有啊!”
钱夫人赶紧把她多拿的棋子拨回给窈窈,嚷嚷:“窈窈赢了,窈窈赢了!谢姝喝酒!”
窈窈顿了顿,她勉强挣到一丝清明,明白自己难得赢了握槊,心里很轻,便笑得眼儿弯弯,醉意凝在眼底,像是窗外一片柔软的雪花,静静落在窗棱上融成一粒晶莹的水珠。
……
…
屋中的暖热,直到茶水酒水续过几轮,谢姝和卢夫人都有醉意了,钱夫人连一口酒都没喝过。
钱夫人叉腰叹息:“都说了,我玩握槊有一手的。”
谢姝很不甘心,被酒气激得拍案:“再来!”
这拍桌声,把窈窈吓一跳,眼睛睁得圆圆的,卢夫人又无奈又好笑,道:“天时已晚,来日再战。”
场子散了,已经是亥时了。
郑嬷嬷背着窈窈回到西府,天气冷,也不需日日沐浴,窈窈又醉着,她简单地擦擦身子,便爬到床上,自己钻到被窝里,乖乖盖上被子。
郑嬷嬷放下床帐,屋内留有一盏微弱的烛火。
窈窈闭眼即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因醉酒口干舌燥,翻了个身,用手轻轻拍了下身侧:“夫君,我口渴……”
但是,满手是凉凉的被褥。
值夜的木兰披着衣裳起身,撩开帘子:“夫人,怎么了?”
窈窈怔怔地看着手掌,她回过神思,对木兰说:“我想吃杯水。”
木兰“诶”了声,去倒水了。
窈窈拥着被子,黑暗里,听屋内水声哗哗,屋外雪夜清宁,再无雨声潇潇,落花簌簌。
真寂静啊,她想。
…
第二日,阖府猫冬,窈窈坐着,用一块藏青色的布巾,擦拭轻剑惊鸿,郑嬷嬷怕她划到手,几度欲言又止。
这时,捷报传来。
数日之前,大雪封山,但李家军分左右两翼军兵,声东击西,一鼓作气,一举攻下常山郡、中山国、河间郡,凿入冀州腹地!
如此这般,高颛倒是能带着军兵,从幽州取捷径包抄,吃下冀州指日可待。
这是冬月里第一个好消息,钱夫人心情极好,便给府上所有仆役发了一吊铜钱,共同庆贺。
郑嬷嬷笑道:“或许到年节的时候,也该大获全胜了。”
窈窈也笑了。
而此时,一列凌乱的脚步从驿站狂奔至李府,李府侍卫拦住:“站住,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我是钟常侍的徒弟小孙,求见少夫人。”
…
当时,钟常侍前来宣旨,改投并州,便把自己的心腹小太监小孙留在并州,对外称小孙水土不服,于路上罹患疾病去世。
而小孙一直替钟常侍收受消息,再请寻常男仆带去李府。
今日他却突然要见窈窈,那着实是十万火急,呈上的纸条里,钟常侍笔迹混乱:
[圣人坑晋王,又赐死交州长郡王;萧家有所动静,洛阳人人自危,谢五北上。]
字愈少,事愈大。
当今圣上还没十一岁,晋王是圣上幼弟,才五岁,竟被圣上活埋了,加之料理了长郡王,那有大亓皇室血脉、能承大统的,都已经死了。
这真的是那不管朝政的小皇帝的意思么?恐怕后一句才是真,萧太尉想要上位了。
时局之中,无人能幸免,最重要是最后一句,谢五……谢翡。
萧太尉有登宝的野心,谢家要和李家彻底割席,那谢翡,就是代表萧家而来。
忆起上党城外那洗刷不去的血渍,窈窈面色微微沉重,她拿着那道秘讯,对郑嬷嬷说:“我去找母亲、婆母说。”
……
乌压压的大军步伐,踏实了棉絮般的白雪,踩出一条路,冀州三郡城池的上方,缓缓升起“李”字旗帜,迎风猎猎飘扬。
李缮打中山国骑马归来,便听闻巨鹿因无后援,城中粮食殆尽,为免人食人,郡守开城门投降,亲自着薄衣负荆,于寒风中跪于城门口,求善待百姓。
高颛三次请起,郡守不起,遂冻毙于城门口。
辛植等人知晓后,没有不气的:“我部曲进冀州,何曾踩踏过一个百姓?他这般做,倒是陷我们不义!”
“就是,不过为了博得身后名!”
李缮沉默。
他不想承认,那出自世家的郡守,也有高风亮节、怀瑾握瑜之辈,难免心结郁气,眉宇深深拧起。
他骑马转向巨鹿,这儿从前是上古战场,不若冀州其余地方丰饶,年头还遭了洪,沿街村落无有敢出声的,然而,郡守毙命的消息还是传出来了,渐渐的,恸哭
声此起彼伏。
原来,那郡守是四月刚上任,没得陈家半分饷银相济,便自掏腰包,亲自扛着锄头,与百姓疏通河道,着实是个不多见的好官。
李缮行进路上,骤地,一个小孩从路口冲出来,懵懵懂懂摔倒在地。
骤生变故,李缮勒马,面色不善,辛植等人亮刀:“护驾!”
那小孩的母亲惊得魂飞魄散:“囡儿!快回来!”
李缮盯着小孩身上的衣裳,抬起手,令辛植等人后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窈窈以前来幽州时候,穿的也是这个颜色、花纹的衣裳。
虽然这衣裳如今显得格外破旧,灰扑扑的,也改得没了她外衣的样式,但这般布料,还是不多见的。
李缮下马蹲身,看着那小孩,许是他身上煞气过重,小孩愣了愣,“哇”的一声哭出来,那母亲也瑟瑟发抖,跪下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然而,出乎妇人意料的是,李缮生疏地抱起小孩,放到了路旁。
他道:“这是大路,仔细点。”
那妇人觉得他声音有些熟悉,好似年前,滹沱河泛滥后,那带人来疏通人群、还留了两个懂水利的汉子的商人。
若不是懂水利的汉子,郡守也无法去疏通河道。
她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勇气,抬起头,而此时,李缮已经重新上马,那妇人仔细看了眼侧影,顿时明白了:“恩人呐!”
她已没了恐惧,抱着小孩,一同朝李缮离去的方向磕头,又道:“替民妇同夫人问好!”
李缮略略回眸,看着小孩懵懂稚嫩的模样。
眨眼,竟然也快要一年了,当时襁褓里的孩子早就会走路了,他心头有些发热,小孩,小孩……他和窈窈,也会有小孩吗,会生得像她么。
可惜至今,没什么喜讯。
李缮自言自语:“还是不够刻苦耕耘。”
…
当日,李家军入了巨鹿,厚葬郡守,善待郡守家属,令城中百姓不再惊恐,不日,治安渐好。
巨鹿安定下来,李缮不想久留,这日气候晴朗,他方要离去,辛植接报,神色很不好,低声道:“将军,谢翡进并州了。”
听到“谢翡”这个名字的那一刹,李缮虽眉宇不动,却蓦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噼啪”声响。
第50章 第五十章拨乱反正
……
下过大雪的天,一片空荡荡的,不见云丝,太阳温度不够,照着路边的雪,一片苍白。
马儿踏着蹄喷了个响鼻,拉着一辆漆红青顶的车厢,缓缓走到了城门口,士兵拦住,车把式递出文书路引。
士兵一个翻路引,另一个查看马车,车内人是个高瘦的男子,但是戴着幂篱,瞧不清楚容貌。
路引上写的名字,是“谢玉章”,还是洛阳官员,为办事而来。
这年头,能坐得上马车的,都是世家子弟或者富贵商贾,若是细作,不会这么高调。
再加上,这明晃晃摆着的官府印章呢,还是打洛阳出发的路引,所以,即便男子戴幂篱不多见,但洛阳那地男子还敷粉熏香呢,也不奇怪了。
守城士兵道:“大人请。”
遂放行。
但若有亲历六年前那场战役的人见到他,许是能认出来,他就是当初丢弃百姓而走的谢翡。
谢翡缓缓坐回车厢里,摘下幂篱,他方才也看到了,上党城墙上,就算是冬日的雪,也覆盖不住的血迹。
…
这日,李府几人,收到了洛阳特遣使谢玉章递信,请进驿站相见。
前阵子,窈窈得知谢翡北上,就找钱夫人、卢夫人和谢姝谈过了,几人对谢翡来意,也有几分猜测,暂且按兵不动。
此时,钱夫人皱眉:“他为何不到衙署?”
谢姝没给他留情面,道:“大抵是不敢吧,我听说,如今衙署里还有三四成官员,是六年前上党的官员。”
要说谢翡弃城为何身败名裂,其中一条,就是他当时是带着亲信连夜跑的,一个官员没通知。
要知道,就算是李缮,也不会轻易招惹文官的笔杆子,因此,饶是谢家保住谢翡,也伤了根本,令谢兆之在朝中抬不起头。
此时若得知上党之战的罪魁祸首,还敢回上党,不知道多少人义愤填膺,唾沫星子都能砸死他。
还有一点,谢姝没有明说,那就是谢翡估计要说的话,不适合去衙署和李府说,会被听去。
钱夫人理解了,道:“那你们多带些护卫。”
临行前,窈窈回了一次西府,剑架上那柄惊鸿,剑鞘也是赤玄铁造的,用乌木沿边定了个形,并不打眼,但是拿在手里,十分轻巧。
窈窈双手将剑拿下来,挂在腰间,被披风挡住了。
郑嬷嬷问:“夫人拿剑是?”
窈窈轻声道:“防着万一。”
郑嬷嬷了然,窈窈并不全然信任谢家人,对此,她也是认同的。
……
驿站里家具简单,燃着普通的炭盆,有些呛人,男仆推开窗户通风,从窗户看到外头,两个年轻女子与一个中年女子,在驿丞小吏点头哈腰下,往这边走来。
男仆认出那是卢夫人与谢家两位姑娘,兴奋地同谢翡道:“夫人来了!”
谢翡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男仆打着帘子与三位女子问安。
谢翡虽从未见过窈窈,但当年卢夫人嫁入谢家,他作为亲眷自是记得的,目光略过大谢小谢难得的容颜,谢翡心中生了一丝惋惜,为她二人的婚姻没能给家中带来持久收益。
他面上不露什么,道:“大嫂,经年未见,弟问大嫂安。”
卢夫人上回与他见面,也是十几年前,依稀记得当时还是少年,如今谢翡三十而立,面容清瘦俊秀,唇上蓄须。
卢夫人虚扶:“请起。”
窈窈和谢姝也执晚辈礼。
谢翡见到二人,道:“你们没见过我,却也有所耳闻。”
谢姝没忍住,轻轻哼笑了声,难掩鄙夷,谢翡却不气,风度极好地笑了笑:“请坐。”
他自然也留意了屋外,窈窈几人带来的护卫人数不少,还都是有经验的,不过短短几息时刻,将驿站内外都查了一遍,又一一在门窗把守,十分戒备。
他不由苦笑一声:“我来上党,如何敢太招摇,不过带了四五个贴身的男仆,你们大可放心。”
他释放着“好意”,倒显得窈窈几人好似太过防范,窈窈缓声道:“李家谨慎,勿见怪。”
卢夫人:“不知五弟此番前来?”
谢翡:“我名义上是特遣使,实则是来告诉你们:谢家与萧家再结盟,请大嫂、两位侄女,与我一同回洛阳。”
一语毕,石破天惊,窈窈皱眉,谢姝几声冷笑,卢夫人也勉强压住惊诧,问:“谢萧联盟?那谢李……”
谢翡:“是,这门婚事作废,我来是请李家放妻。”
谢姝听不下去了,道:“你们当时需要李缮的功名,就巴巴地与人联姻,怕李缮败仗坏事,又匆匆将我配给薛家,然而李家名声大噪,又把窈窈送进李家。”
“如今借着李家势,你们吃下多少李家在洛阳无力经营的人脉、干系,现在又背着李家站萧家,可还称得上一声君子!”
谢翡面色也微微一沉,道:“家族大事,岂是你这个被休的外嫁女能置喙的?”
谢姝气笑了,要不是还秉持着贵女的尊严,她真该一巴掌过去。
窈窈轻拍了拍谢姝的手。
卢夫人亦是忍着怒火:“她不能说什么,我总行了?家中的意思实在荒谬!我几人在上党住得好好的,就不和你回去了。”
谢翡:“按大亓律,李钱氏、大嫂和侄女三人,都不应该离开洛阳,你并州律难不成还要凌驾于大亓之上?”
他并非单纯代表谢家,而是代表洛阳,要拿律令压她们。
目的是什么,窈窈想,估计是要把她们拘在洛阳,以此掐拿李缮,毕竟,李缮当初为了将钱夫人接出洛阳,也用了不少心思,可见女眷着实是李家的软肋。
一时,场面僵持,却也不是谢
翡所乐见的。
他放缓语气,道:“如今李缮还不知萧谢联合,等他反应过来,那般睚眦必报的人,不会让你们好过,我千里迢迢而来,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危着想。”
卢夫人骤地觉得无力,谢家两次出尔反尔,利用完李家就这么踢开,窈窈和李缮再深的情谊,李缮能不介怀么?
这个问题,窈窈也想到了。
她定了下神思,不管李缮将来会怎么想,此刻,她心中并不动摇。
既弄清楚谢翡来意,窈窈做主,道:“五叔说的若是这些,我们并不忧虑,便回去了。”
谢姝看着挂在一旁的幂篱,也道:“五叔且忧虑自身吧,别比我这个被休的外嫁女,还不敢抛头露面。”
卢夫人不厚道地笑了一下。
谢翡面色微沉,突的道:“嫂子,长兄说你问了我与李缮的旧恩怨。”
卢夫人确实写信问过谢兆之,当时谢兆之不提,如今谢翡却要提了。
窈窈微微抬眸,看着谢翡。
谢翡目光寒冷:“我今日,可以直接同你们说:只要你们姓谢,李缮绝不可能真的接纳你们,终有一日,他会杀尽我们谢家!”
这话铿锵有力,叫屋外守着的护卫,都忍不住朝屋内看了看。
卢夫人怔了怔:“这,是作何解?”
谢翡冷笑:“有些事,我也不愿回忆,我和他的恩怨,追溯回八。九年前,他当时初出茅庐,于众人跟前,以枪挑衅于我,而后耍诈,胜了我。”
他陷入回忆里,脸色愈来愈差:“后来我自是不爽,与周范几人,同李二说笑了几句,没几日,李二自己病倒了,不治而亡。”
李二就是李祖父的名讳。
“李缮就恨上我们,周范你们也知道,周家六年前因延误战机被抄家!”
又列举了几个世家弟子,“他们一一被李缮报复了。”
“你们以为是我想弃城么?分明是李缮放任胡人攻城,他袖手旁观,只为报复我,等我不得不弃城,他才立刻吞下上党,将并州据为己有!”
卢夫人:“这,这怎么可能?”
谢姝沉默不语。
窈窈也抿着唇,紧紧握住了藏在披风下的惊鸿的剑柄,剑柄纹路硌得她指腹生疼。
谢翡:“怎么不可能?此子心胸狭隘,乃欺世盗名之辈,只为换我名声狼藉,我们同姓谢,如何会害你们?且与我走。”
卢夫人心中狂跳:“那、那当初怎么还敢联姻……”
谢翡:“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这回我不就是来拨乱反正的!”
卢夫人如何不知,那几年,谢翡口里的世家都没有好下场,她和周范的嫂子有往来的,但他全家都被抄家,女眷被投入教坊司。
当时她就觉得奇怪,怎会有世家短时间内,一一出事?
但若这是李缮的报复,却好似,能说清楚了。
她不由想,现在时局已稳定,不是当初北上那样了,回洛阳的话,至少……至少谢兆之不会害她们。
…
攻破冀州三地后,陈家兵败如山倒,李家军左右围合,迅速且有条不紊地推进了战线。
杜鸣受伤了,李缮去营帐看他,杜鸣刚要行礼,李缮冷笑:“别了杜大将军,你等等伤口裂了,辛植又吱哇叫。”
杜鸣这次本可以不伤的,是他冒进了,不过也因此比原定的一个月时间,早了半个月攻下河间郡。
因为杜鸣沉稳,李缮才让他带兵陷阵,然而他这回还真差点折在战场,那支剑偏了一寸,就能直取他性命了。
叫李缮如何能不气。
末了,他还是吩咐了军医好好看着杜鸣,就出了伤兵营帐,而此时,一个脸生的信差被带了上来。
李缮:“这是什么人?”
亲兵道:“他从上党李府来的,带有洛阳官员印章,说是……”
信差惶惶然,跪下膝行几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过去,道:“将军!卢氏、大谢夫人和少夫人都南下回洛阳了!她们三日前走的,让小的送信过来。”
他单独说的字,李缮都懂,但组合起来,叫李缮扬起眉头,着实费解。
他接过皱巴巴的信,展开一瞧,是窈窈那熟悉的隽秀笔迹:
[父亲急病,时日无多。家人何有隔夜之仇,我不得不南下,只待尽了孝道。若君有身为半子之心,则请一同南下,莫教世人不耻。]
一样的字,李缮能懂,但组合起来,他也不懂了。
他折起纸张,笑了:“我只有一个爹,正在治理常山、巨鹿。”
“哪来第二个重病的父亲。”
信差大惊:“此信绝无作假!”
李缮虽有读书,但认字迹的本领实属一般,也看不出这封信,是不是有人仿照窈窈的字迹写的,不过,他不信。
他抽出身侧三尺佩剑,反手一劈,那信差的头颅如皮球,“哒”地一下,掉到地上。
飞溅的血液在地上喷出一道血柱,李缮控剑极好,缓缓收剑入鞘,鲜血没有沾染到衣袖半分。
他不信,她会这时候南下,而不与他商议,更不信,她会觉得他不孝敬谢兆之,是可耻的。
他对亲兵道:“备马。”
冀州的收尾,交给李望和高颛等人,他自是放心的,不过,他此时不放心的是上党。
想也知道,是谁买通信差给的信。
这次他定会要谢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