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酌长夏 发电姬 24893 字 2个月前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我也想你了。

……

包着棉布的铁蹄,踏破水面冰晶,人与马如一柄肃杀锐利的黑铁画戟,直劈开茫茫白雪大地。

橐橐马蹄声里,倏忽昼夜更替,月色如霜华冷清,天更冰,风愈寒。

谢翡的马车已经出了上党了,幂篱遮去他清癯面上的不甘,马车忽的晃了一下,他那点不甘骤地变成惊恐,忍住焦急,问:“怎么了?”

车把式赶紧回禀:“回主君,没有事,就是车轮打滑了。”

谢翡的心没有就此放松,催促:“快点走,半刻也耽搁不得了。”

他原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劝说卢氏和两个侄女,那日他本也要劝说成功了,他能看出来,卢氏已经心动了。

但后来,发生那样的事……

谢翡心中藏着愤恨,周旋这几日,却拖了他返程的进度,而且他派人探听冀州前线的消息,都是有去无回,音信全无。

他如何能不心惊,就像是六年前,胡人攻破上党城门的前夜那般,令他惶惶不安。

万幸,李缮此人自大,目中无人,竟没让人拦着他,他最好趁现在赶紧回去,不然……

谢翡惜命,还不想死。

重新闭上眼睛,谢翡思索这一连环套,那个送信的信差,是萧家难得能安插在李家的眼线,命他送信,是动了血本,是要引李缮暴怒。

他知道李缮好面子,纵然再不喜欢谢氏,也绝不会让她不告而别,何况还有那番激怒他的说教。

他定会去追回谢窈窈以泄愤。

谢翡也早就准备了一辆马车,避人耳目南下,以期李缮能去追那马车,那对李缮来说,就是死局,纵然有十八般武艺,在设好的埋伏里,九条命也不够用。

只要杀了李缮,李望纵然是其父,也不足以掌管并州,尤其是并州军,到时候再一番离间,并州也便分崩离析,臣服洛阳是迟早的。

可是,谢翡没收到任何好消息,那辆马车和埋伏,全然没有派上用场。

怎会如此?

还没等他思索清楚,马车却又停下,谢翡皱眉怒斥:“又打滑了?”

车把式惊恐的声音:“不、不不是……”

谢翡直觉不好,出轿厢一看,冰天雪地里,一队素袍部曲与战马,如一道天堑拦在前路。

失算了,李缮居然这么快回来!

队伍为首,男子眉若远山,漆眸含明隐迹,若雪亮的剑锋。

他缓缓转了一下手腕,手中的剑光与雪光相互折射,隐隐能看到尖利的剑刃上,一行没来得及擦拭掉的血色,已凝结成冰。

一晃眼,竟然与那赤玄

铁剑惊鸿,有几分相似。

谢翡终于记起,李缮虽然自大傲慢,但是,他有这么做的底气——譬如现在,放他出上党,却不会放他回洛阳。

此人,最善于将敌人玩弄于股掌。

见谢翡沉默,李缮倒是先笑了:“谢将军,别来无恙?我没想过,你还有胆子进上党。”

横剑一挥,指向谢翡来时的方向:“我且问,你看到上党城墙上的血,可曾有一刻的惭愧!”

谢翡浑身如坠冰窖。李缮虽然用的是最漫不经心的语气,但其中滔天杀意,已经掩不住了。

他忍住满心的恐惧,拿出文书,道:“李缮,本官乃是洛阳特遣使,你杀本官之前,可得想好了如何跟洛阳交代!”

李缮歪了歪脖颈,笑出一口白牙:“跟谁交代?小皇帝,还是萧太尉?”

谢翡如何能料到,李缮如此猖狂,洛阳再不能成掣肘。

李缮引马:“放你的血,祭上党亡魂?不枉费你千里迢迢而来。”

这么多年,从将领到说客,谢翡知道,他就算是死,也得死得有价值,不负谢家当年全力保下他的代价。

但,他也是极为怕死的。否则当年,也不会丢下满城百姓,只顾自己逃亡。

尤其此时,李缮云淡风轻得给他找死法,谢翡完全不能接受,他心中骤生惊怒,不过区区寒门贱民,凭什么定他生死!

分明当年,是他定李缮祖父的生死。

谢翡高声道:“我是你妻族人!”

李缮跨。下马匹骤地停住,他握着缰绳的手背,鼓起了两三道青筋,他听到自己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也、配?”

需要的时候,让她联姻,独自北上完婚,不需要的时候,便把人如物体一般置之不理。

如今又需要了,又要她保他谢翡的命!

可曾想过,她也是个人!

谢翡料到李缮会怒,却不知道他会如此暴怒,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已与看死人一般。

谢翡已无退路,道:“如何不配?少夫人已接见过我,我该说的都说了,包括你对周、秦、蒋、吕的报复。”

他慷慨陈词,义正辞严,好似声音越大,越能掩去其中的心虚:

“我在上党之战中,没有半分愧对天地,因为这也是你的报复!终有一日,你也会像报复他们一样,报复谢家。”

“她既已知道你是虚伪小人,定只与你虚与委蛇,不若今日就放妻!”

李缮怒极,却笑了笑,对身旁亲信说:“活捉他,先弄哑。”

岁寒,铁器冰冷,若是不留神,热乎的手上有水珠汗珠时候,突然握住兵刃,还能黏下一层血皮。

郑嬷嬷看着放在架子上的惊鸿,回想窈窈那日回来后,她动作庄重而缓慢,把惊鸿放回架子上。

当时,她的手,连同手臂手指,都是在抖的。

郑嬷嬷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不过那天过后,窈窈只提了谢翡的目的,她已彻底断了回洛阳的可能。

郑嬷嬷并不意外,她早就明白,当时李缮废多大劲,甚至包括算计这场婚事,才把主母钱夫人弄出来。

用新竹的话说,千辛万苦出来,傻子才会回去。

只是,谢姝和卢夫人吵架了,她二人同住顾楼,但好几天没有说话,王嬷嬷几次和郑嬷嬷说谢姝如此大的性子,竟这般不敬不孝母亲。

可她二人是为何争执,王嬷嬷也没头绪。

那日的会面,就像一个飘在水面的空皮囊,按下去,却又浮上来,令人心中起起伏伏,焉能不在意。

钱夫人是第一个忍不住的,立刻知会李阿婶去问那日的护卫。

李阿婶挎了一篮子香喷喷的热蒸鸡蛋,一一分给护卫们,护卫们吃得极勤,但一问到那日的事,就支支吾吾的,恨不得把鸡蛋重新生出来,还给李阿婶。

他们守口如瓶,让钱夫人和李阿婶白白倒贴了不少好吃的。

无法,两人也放弃了,钱夫人嘀咕:“差点忘了,那些都是狸郎最信赖的人,嘴巴严得和锯嘴葫芦没差。估计只有他问,他们才会回答了。”

钱夫人才说到李缮,屋外,婢子一路小跑回来,还险些撞到了另一个婢子,李阿婶:“冒冒失失做甚?”

婢子忙说:“是将军回来了!”

钱夫人和李阿婶对了个眼神,这叫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也没听说冀州彻底安定了,更没人能料到他会这时候回来,钱夫人想先和他商议这件事,问:“他是不是过来了?”

婢子:“没有,直往西府去了。”

……

申时,应是日光最盛的时候,不过天上淡淡的日,又被乌云重重挡住,黑压压的,似乎又要落雪了。

屋中有些暗,郑嬷嬷眼睛没那么好,让新竹点了个灯,就着灯光缝针线。

窈窈素白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理着线团。

郑嬷嬷:“夫人,这线可以了。”

窈窈没留神,还在弄着线,郑嬷嬷又说了一句话,她方回过神,笑了一下,说到:“我是在想,五堂叔会顺利南下么。”

她不是关心谢翡,李府终究因为谢翡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平静,只是谢翡的目的没这么简单。

如今,却听说他匆匆南下,分明没到目的,令她想不明白。

郑嬷嬷放下绣棚,对窈窈道:“难。有道是,上船容易下船难。”

不止是谢翡,谢家如今也是这情况。

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对抗李缮,公然放弃嫁给李缮的二女儿,丝毫不畏若李缮迁怒,窈窈会有什么下场。

郑嬷嬷不是不生气,只是,每每看着窈窈漂亮且宁静的眼眸,她的怒火,便不由被抚平。

她只得庆幸,窈窈通透而温和,不曾自怨自艾,再大的风浪,她也会坐下来,歇一口气,再思考如何应对。

不过,谢姝和她是截然相反的,郑嬷嬷也能理解她与卢夫人闹了。

窈窈正和郑嬷嬷说着闺房话,外头木兰惊讶地“啊”了声,不过很快噤声了,郑嬷嬷皱眉:“怎么了?”

挡风的云起走兽纹毛毡,被一只大手掀起,携一股清清浅浅的风雪而来,窈窈若有所感,抬眸,当即呆在原地。

李缮站在门口,紧紧盯着她。

许是赶路着急,他一身甲胄还没换下,浓密的剑眉眉梢,甚至有些冰棱子,但是那眼底却比任何手炉,炭炉还要火热,轻易蒸发一切寒气。

窈窈忍着没有揉眼睛,她惊异地看着他:“夫、夫君?”

她没听说他要回来呀。

李缮跨进门,双手把毛毡掩好拦住冷气,他摘下兜鍪软甲,做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窈窈一瞬。

窈窈刚下了榻趿拉着软鞋,李缮已经走到她身旁,他双手握住她薄削圆润的肩膀,仔仔细细地看着她:“你没走。”

窈窈:“什么?”

聪颖如她,立时就想到谢翡要她南下这件事,她微微扬了扬唇角,补了一句:“是,我不会走的。”

直到这一刻,李缮这几日萦绕在心头的乌云,倏地散开了,日光落在他的心海上,汹涌而澎湃。

即使他信她不会抛下他离去,可是本能的,还是想要亲眼确认,让一丁点她离开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李缮方才记起得解释一下,把怀里皱巴巴的信给窈窈,道:“有人来报信,说是你已经走了,我这才回来的。”

窈窈展信一看:“这并不是我写的,夫君可知谢五进并州?许是他的挑拨之计。”

李缮:“我知道。”

窈窈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目光不错地盯着自己,好似怕少看了一会儿,她突的喉头有点堵塞,微微垂下眼睫,道:“谢夫君信我。”

李缮道:“说什么谢。”

他双手挪到她面颊处,轻轻摸着,眼底轻轻闪烁。

窈窈面色不禁热了起来,她目光一转,郑嬷嬷还站在角落,刚刚郑嬷嬷想借机离开,可李缮却把门和毡帘都捂得死死的,让她错失了机会。

他好像没发现屋内还有一人。

窈窈难为情起来,轻握住他的手:“嬷嬷还在

呢。”

李缮回过头,郑嬷嬷忙也行了一礼,又道:“侯爷可要吃茶?”

李缮:“去煮吧。”

郑嬷嬷忙也趁这个机会出去了,毡帘和门被打开,屋外涌进凉意,也让李缮冷静些许,他对窈窈道:“谢翡行挑拨之事,又是萧家的走狗,我欲对他处以凌迟三千刀!”

窈窈一惊,如此酷刑她只在书中看过,却也明白,十分残忍。

她压下惊惧,点点头,应了声:“嗯。”

李缮忽的抬眉。

他是想把谢翡斩首示众,只是怕窈窈觉得血腥,要劝他用温和一些的手段,故意说凌迟三千刀的。

这样窈窈一劝,他再说斩首,她也能接受了,既显得他听劝,又能达成他的想法。

结果,窈窈没劝他。

为什么不劝他了?纵是关系最浅的开始,她都会为了那些被灭道佛的世家,来劝他的。

他心中突的一沉,不久前,谢翡撕心裂肺的一句“虚与委蛇”,就像扎入他心肺的冰刺,本来满心滚烫,尚且不察,此时却梗着了,令人咽不是吐不是。

窈窈瞧着李缮眉头皱起,又舒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的,李缮道:“我以为你会劝我,这是极刑。”

她轻笑着解释道:“因为……谢家做错了事,如果能让夫君好受点,我不会再为谢家说什么。”

这是她这两日下的决定。

若说李与谢之间,表面是一块结痂的疤,疤下面的肉早就腐烂了,要剜掉,肯定是入骨的疼痛。

她没有勇气去做那个动刀的人,因为,若烂肉没有剜掉,反而废掉如今的安稳。

只是这回,李缮脸色微变,他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微冷:“你什么意思?所以你觉得,我也会对你做什么吗?”

他去用手,碰那块“疤痕”了。

窈窈一愣,她连忙摇头:“不是的。”

李缮稍微放松,但是,明知谢翡那些话就是为了挑拨,他还是不自觉地去想,如果她知道了他对谢、周之流的恨,会不会……防他。

他缓了缓面色,问:“谢翡跟你说了什么?”

那日谢翡说的话,除了门口李缮的亲信、在场的窈窈三人与谢翡自己,再没有传到第六个人耳中。

因为那言论充满歹意,实在令人惊惧,一着不慎,甚至会动摇李缮在上党、并州的根基。

此时李缮问起,窈窈斟酌了一下,决定不多隐瞒,道:“他与我说,夫君为报复他,在上党之战中放纵胡人攻城。”

李缮气得冷笑:“听他放屁!当时,萧家要我们待命等上党被屠城,是我与李大人看不下去,不从萧家军令攻城救城。”

这才避免了一场能让血浸土地三寸的浩劫。

即使如此,上党城破的时候,也死了许许多多好儿郎。

李缮:“我看凌迟谢翡正好!”

窈窈想了想,还是觉得该说:“还请夫君先留意一下,谢五会不会在城中散播上党之战的流言。”

李缮不太看得上这手段,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会自食其果。何况我没做错,为什么要管言论?”

窈窈“唔”了声,便没说什么。

李缮:“……”

他突的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其实他不蠢,当然知道窈窈说得有道理,只是难免反骨,但如果是以前,窈窈一定会再劝他两句的,而不是像这样,轻易就接受了。

为什么,她不劝他了?

——[她既已知道你是如此小人,定只与你虚与委蛇!]

这句话又无端闯入他脑海,他握紧拳头,喉头有点紧涩:“你不会也觉得上党之战,就是我对谢家的报复?”

窈窈本在思考,这种流言蜚语,李缮身边的范占先等人定会有所防备,着实不该是她来说的。

突的听到李缮这么说,她有点惊讶,又道:“怎么会?”

听到想听的答案,李缮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就像缺了点什么。

他垂了垂眼睫,低声说:“好。”

窈窈忽的发觉,李缮眼尾有一抹暗红,他常年风吹日晒,不是白皙的皮肤,那抹暗红不明显,但他耷拉着眉眼,看起来情绪不佳,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

委屈。

没错,她有些惊讶又肯定地想,他在委屈。

和智郎其实不是很像,可是她就是想到了智郎,现在智郎年纪大了,她不会给它吃太多肉,怕克化不了,智郎就会很委屈。

眼神闪烁,藏不住的情绪。

真要说的话,他不是智郎那种小狗,而是很像没吃到肉的狼狗。

李缮闭了闭眼,一手将解到一半外衣重新系上,低声说:“我等等,这就走了。”

窈窈:“前线很忙吗?”

李缮:“忙。”

他抱起兜鍪,转过身,朝屋外走去,忽的,他束缚在护腕里的袖子,传来一股拉扯感,因为他步伐快,他半个袖子都被扯了出来。

他突的顿住。

扯住他的手指如笋尖,指腹粉嫩,甲上有一道圆润漂亮的月牙,他很熟悉,也很喜欢,他经常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咬着。

窈窈扯了扯他的袖子,软声道:“夫君。”

李缮没动,但也没走了。

窈窈双手从他背后,抱着他精瘦有力的腰,靠在他身上,语气又轻又慢:“我……想你了。”

李缮想,他差不多疯了,就算她是虚与委蛇,又如何呢。

窈窈只觉他后背忽的僵硬,好像所有肌肉都绷紧,下一瞬,他转过身,用力抱着她,又气,又凶,还急:“谢窈窈,你为什么不说我了?你是不是怕说了,我会发火?”

窈窈被他团团紧拥,他光火明灭的目光里,是一触即得的炽烈赤忱。

有一瞬,她甚至怀疑,自己一句话,能浇灭这般明亮的颜色。

她目光微微躲闪:“我没……”

李缮:“还要说谎?”

窈窈改口:“有一点。”

她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夫君厌憎谢家,我怕我再说,会惹夫君不喜。”

当时她敢对着李缮各种劝解,也是初生牛犊,如今了解越多,却陷入迷茫,或许,她本也不该插手李缮的决定。

她抿了抿唇,又细声:“终究是谢家又错了。”

李缮怒道:“谢家与你何干?你不必往身上揽这些,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他胸口起伏,“是,我脾气差,我也没法发誓我以后再不会发火,但是,你怕什么,你不用怕!”

窈窈睁圆了双眸,直直看着他。

她眨眨眼,眼尾忽的模糊了一下,有温热的东西,从她面庞倏地滑落。

李缮面上流露了一丝慌乱,他赶紧松了怀抱,粗糙的指腹擦她面颊,道:“你、你哭什么?我抱太紧了?还是我吼你了?”

窈窈轻轻摇头,她笑道:“夫君,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李缮心口突的震荡。

她笑的时候,清澈的眸若落雪夜后的深夜,星子争相闪烁,令人迷醉,李缮禁不住低头,吻掉她的泪痕,含住她的唇。

舌尖勾缠的一瞬,他发出满足的喟叹,天知道刚回来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

窈窈搂住他的脖颈,柔软的指腹,蹭了蹭他的脖颈。

李缮喉结滚动,热流自她触碰他的肌肤处,游走到四肢百骸,他吻得越发狠,窈窈后退了两步,他就追上,分毫不让。

她膝盖弯碰到榻沿,跌坐时,李缮托住她,呼吸渐深。

窈窈喘息着,露出抚到李缮脖颈后脑的手,那指尖灰灰的,都是李缮赶路时,藏在身体里的沙土。

窈窈:“……”

李缮:“……”

她忍不住笑了一

声,在李缮黑脸前,赶紧软声劝说:“脏……不行,你还忙,得快回去了。”

她没忘记,他刚刚还说忙呢。

李缮懊恼:“不忙!我养那么多谋士将领和李大人,这战场,交给他们就是了!”

窈窈没漏了里面一个“李大人”,自古都是老子养儿子,他倒好。

她叫他逗得两眼弯弯,目光潋滟如春水,道:“好吧、好吧。”

李缮口干舌燥,想趁她不备,继续行事,结果,窈窈赶紧将那只脏手挡在他唇前,道:“你、你去洗一洗吧。”

又被嫌弃了,李缮深深吸口气,赌气道:“我这就去,等等我要四次,不,五次!”

窈窈面色发烫,他羞不羞啊!

浴房很快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李缮突然回来,木兰是个机灵的,已经开始烧上热水,好险没让李缮在腊月里洗冷水。

窈窈整理好衣襟头发,叫新竹端水进来洗手。

屋里的动静虽然不清楚,但显然,夫妻俩十分和睦,郑嬷嬷和新竹都忍不住偷笑。

新竹道:“唉,侯爷只服夫人的。”

窈窈洗好了,擦了擦手上水珠,她看着自己的手,也没料想,自己能这么迅速安抚下李缮的情绪。

就像是,顺毛一样。

突的,浴房里传来很大一声“嘭”,接着就传来李缮重重“嘶”的一下。

窈窈几人大惊,窈窈忙走到浴房外:“夫君,你怎么了?”

她想要让婢子一同进去,里头李缮:“不准她们进来!”

窈窈明白,李缮其实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说,他洗澡穿衣都不让婢子伺候,从前是只自己动手,后来会腻缠着她,但早就习惯自己一人。

如今不知道李缮是不是在里头摔了,窈窈心急,便也进了浴房,然而,却看浴桶里热气腾腾的,屏风支在那,没有人影。

窈窈:“夫君?”

下一瞬,一股滚烫的气息喷拂在她耳际,李缮从她身后抱住她。

他上身赤着,温暖结实双臂将她像婴孩一般竖抱,窈窈“呀”了声,他就抱着她放入水中,自个也踏入水中。

木桶里的水满溢出来,哗啦啦地往下淌,这个木桶窈窈一人用的时候还很大,但此时逼仄得要命。

他们腿贴着腿,李缮一边替她解开湿了的衣裳,哼哼地笑:“我缺个‘香胰子’,才能洗干净点。”

窈窈终于反应过来,那声“嘭”是李缮骗她进来的伎俩。

她又急又羞:“你骗人,不知耻!”

李缮:“不知耻的人先享受窈窈。”

窈窈:“……”

他抱住她,水汽擦出他俊逸的线条,他低头用刺刺的胡须挠她脖颈,音质沙哑:“我也想你了。”

“很想。”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她没有他厚脸皮

……

吸饱了水的衣裳,丢在地上,成一滩湿漉漉,软乎乎的,窈窈眼角余光瞥见那衣裳,觉得自己与它,也无异了。

她呼吸发紧,咬了下被吮得发肿的唇。

忽的,两人贴得极密,肌肤摩挲,热意烫得人发抖。

他咬着她的耳垂:“香胰子这么用,没错吧?”

他真把她当香胰子了!

窈窈双颊简直要烧坏了,他就是记仇她嫌弃他脏!偏偏她不肯应他,他就在她白皙的肌肤揉捏。

像是拿香胰子搓身体。

一道道红痕遍布。

李缮:“香窈窈,好窈窈,把我洗干净。”

窈窈手心去遮他的嘴,他将嘴唇贴在她唇上,骤地低头逼近她,隔着她白嫩的手掌,他长睫低垂,啃舔了下她的指腹。

水汽在他眼睫上,凝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儿,轻盈坠落。

窈窈一直知道他生得英武飒爽,不是洛阳流行的清瘦隽秀,其实,她自小在洛阳长大,受洛阳风气熏陶,着实更喜欢清瘦点的样貌。

但这是第一次,她光是看着他的面容,看着他眼底浓稠热烈的欲意,就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她不由闭上眼睛。

……

终于,窈窈松口气,她一手搭在木桶边缘,撑着缓缓起来,李缮扶了她的腰一下。

突的,他沉声道:“倒是我弄脏你了,你放心,我给你洗干净的。”

窈窈:“?”

浴房内,因为添了两回滚烫的热水,泼落到地上的水也没来得及收拾,地面水漫金山似的,赤脚踩上,水纹波荡。

衣裳全都加在窈窈身上,李缮自己就穿个中衣,他抱着她回到房中,窈窈已经迷糊了,一枕到软枕上,困意便倾轧过来。

李缮看着她粉霞般的娇靥,洁白细腻的脖颈上,红痕小的如花瓣,大的似透光蓝田粉玉,抹开一道又一道。

他指腹轻抚着。她真是豆腐似的嫩,他都已经收着手劲了,还是弄得这般狼藉。

李缮看得心中痒痒的,过了好一会儿,将将把手挪了回来。

和窈窈不同,他神清气爽,起来穿好衣裳,拉上床帐,又让新竹端水来,他自己对着镜子,仔细刮了胡须。

做好这些,他出了屋子,廊下已经挂上了红灯笼,沿路,几个值夜的婢子行礼,李缮越过她们去到外书房。

外书房中,李府护卫张大正在外头等候着,打从李缮回来,他就猜到了,李缮会来问那天驿站里发生的事。

于是吃过晚饭,张大就来外书房,结果等啊等,他都睡着了,才听到李缮的脚步声。

张大赶紧起身,抱拳行礼:“将军。”

李缮:“进去说。”

张大跟着李缮进了书房,李缮让人上了一壶茶,屋中才刚烧起炭盆,不够暖和,但李缮从不畏寒,干脆让人支起窗户。

月光如白练,缓缓流淌在廊下与院子中,茶水烟气袅袅腾挪,揉散了李缮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底。

他凝视窗外,兀自神游,谢翡那可憎的面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张大等着等着,始终没得李缮的命令,房中也太安静了。

他抬眼,看向靠坐在凭几上的李缮。

张大从前也是战场前线的精锐铁骑,后来在一场战役里伤了手肘,没法长时间拉弓,在当步兵或成李府护卫的两个选择里,他毅然选了第二个。

因为他跟过李缮打过千里奇袭,南征北伐,也曾在战场上叫李缮救了一命,他真心崇拜他,在他过往的所有印象里,将军从来杀伐果断,雷厉风行。

然而今日,将军多了一丝罕见的犹疑。

似乎察觉他的目光,李缮看向他,他胸膛缓缓起伏一下,沉着眉眼,道:“那日事无巨细,你说吧。”

张大拱手作揖:“是,将军。”

……

他记得那日,他带着二十三个兄弟,前往驿站,查了有无人偷听、埋伏,确保三位夫人的安危后,他守在大敞的门口。

其余兄弟就算守着窗,窗户为避风,紧紧阖着,顶多能听到一点声响,不似他,能听到全部。

起先,谢翡还维持表面和平,虽然谢家出尔反尔在先,他还敢提出让她们回洛阳的要求。

在发现谢家女眷不为所动后,他提及将军对其余世家的报复,诋毁将军。

张大当时是有冲进去,狠踹谢翡的冲动的,因为谢翡口中的周家,正是强征土地,害他弟弟妹妹饿死了的罪魁祸首。

张大记性极好,将谢翡的话,一一复述:“他道:他只是对李公说笑几句,后来李公病倒,不治而亡。”

李缮攥着拳头一砸案几,案上多了个坑,木屑横飞。

张大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李缮方缓缓问:“然后呢?”

许是方才气狠了,再听张大口中,听到谢翡将自己形容做一个欺世盗名,为了报复不顾一城百姓死活的小人,李缮没那么意外,冷笑几声。

到这儿,张大却又停下。

李缮也没催他,因为,到了他最想得知的部分。

他只是在此时此刻,知道窈窈没有被谢翡迷惑、挑拨,可是,当时窈窈是如何想的……愈是临近,他竟有些不想直面。

其实,只要她说一声不信,便是足矣。

张大犹豫了几下,道:“当时,卢夫人有所心动,开始低头叹气。”

李缮皱眉,不在乎卢夫人如何作想,但他怕作为生母,她会影响窈窈的判断。

张大:“而后……”

李缮端起茶盏,方才砸案几,茶水打翻了,他又自斟一杯,茶汤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

当日,谢姝拍案,茶汤亦是一晃。

冬日严寒,驿站外声息全消,谢姝看向母亲卢夫人,目露失望。

卢夫人语气放缓,劝谢姝:“时局如此,当时你们五叔守着上党,上党又是直取洛阳的关隘,谁人能保证,李侯……”

谢翡缓缓点头,他的目的,就是让她们对李缮产生不信任。

然而,卢夫人的话语,没能来得及说完。

因为窈窈起身,“刷”的一声,她目光清澈明晰,从披风下抽出一把轻剑,剑光寒冷锋利,与她身上的气质全然不符。

在场几人,皆是没料到窈窈藏着一把剑,很是一惊。

窈窈盯着谢翡,语气轻,但咬字格外清晰:“它叫惊鸿。‘仰落惊鸿,俯引渊鱼’之惊鸿。”[注]

卢夫人惊疑未定:“刀剑无眼,你先把剑放下……”

窈窈道:“请母亲,勿要说话。”

卢夫人怔了怔,再多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窈窈又对谢翡:“五叔,我且是最后一次,敬称于你。”

谢翡有了不好的预感,率先想到自己安危,面色发沉,呵斥:“你这是作何?”

窈窈不答,只道:“我不信。”

“李郎有鸿鹄之志,更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纵使性子狷狂悖逆,也绝非枉顾苍生性命的小人!”

这一刻,窈窈脑海里,骤地浮现了李缮身着蓑衣,指引着灰扑扑的村民的样子。那是冀州的内务,他又急着去幽州,就算不管,也没人会指责他。

可是,他亲自带着人挖沟渠,又把懂水利的亲兵留下善后。

做这一切,他发自肺腑,自然而然。

握紧了惊鸿的剑柄,窈窈将剑举起来,横在自己面前,剑身上照出她的眼眸,明亮而坚定。

她语气凝重:“若有朝一日,我发现你所说为真,我便用惊鸿,与他决裂。”

倏地,剑尖指向谢翡,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半圆冷锋,令谢翡心中大颤。

窈窈道:“若这一切,都是你编排的,用花言巧语,抹黑李郎,你当取此剑自尽,为你侮辱英雄,谢罪。”

当是时,别说谢翡,就是卢夫人和谢姝,都被镇住。

她的音色分明是最温和有礼的,但这一字字,如有千金之重,压得谢翡怔忪,一时找不到别话。

对着谢翡又怒又惊的神情,窈窈最后道:“望你自重,莫要传谣。”

……

茶常用“品”,品为三口,然而,李缮如喝酒一般,将一杯茶倒进嘴里一饮而尽,他丢下茶杯,匆匆要出门。

突的脚步一顿,他笑着对张大道:“对了,你护卫有功,去领十两银子赏赐……不,黄金!”

十两黄金?张大狂喜,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虽然他们家将军心情一好,就容易被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附身,但是,十两黄金可是他从没散过的数目,可见将军此时心情得有多好!

而张大不知道,李缮本来是想赏百两黄金的,只是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想又被李大人逐出李家门的话,就别往大了说。

他踩着清透的月光,一路疾走回西府,只恨自己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一眨眼就回到多好。

可到了门口,他步伐停下,也渐渐从极度兴奋里,缓缓找回一丝冷静。

窈窈还在睡觉。

他拇指抵在门扉上,无声地开了门,屋内留的一盏烛火轻轻摇晃了一下,他踢掉鞋子,爬上床。

窈窈侧身躺着,她的眼睫在眼下打下一层淡淡的晕影,似乎做了什么好梦,精致漂亮的眉眼,轻轻舒展着。

李缮指端伸到她眼睫处,本想玩弄她睫毛,可到底犹豫了一下,收回手。

他看着她,心道,要不明日再说了。

但又不甘心,还是伸出手,靠近她的脸颊。

又收回来。

又伸出手……

忽的,窈窈眼睫动了,李缮赶紧收回手,正了正脸色,她还闭着眼,伸手往旁边碰了碰,手就被李缮攥住。

她咕哝咕哝:“喝水……”

每次和李缮亲密后,她像是叫他的体温烤了一番,也像是喝醉了酒,晕软而舒适,也容易焦渴。

很快,暖热适中的清甜豆蔻饮子,喂到了她口中,缓解了她的口渴。

只是她才喝了一口,甜水儿换成男人炽热的呼吸,李缮攫取她的唇舌,亲着她。

窈窈抗议:“唔。”

好不容易又能喝上一口水,李缮故技重施。

她本就三分清醒,被他这般亲来亲去的,也就成了七八分清醒,她睁开双眸,流光轻熠,斜睨他一眼,就拽着被子蒙住脑袋。

生闷气。

李缮赶紧去拉被子,一手把水给递过去,忍着笑:“这回真喝水了。”

须臾,窈窈才从被子里露出一张姣好小脸,她腮上熟睡后的淡粉,像是雪白的桂花糕上抹开的胭脂红,甜丝丝的软糯。

许是李缮的目光太亮,窈窈也没了多少睡意,她疑惑地看着他。

李缮笑得轻狂得意:“谢窈窈,我知道了,你说我是:顶天立地、为苍生鞠躬尽瘁的威风凛凛的大丈夫、安北大英雄。”

窈窈方明白,他已然知道了那天的事。

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好像没那么多形容……

见她睫羽扑闪,李缮低低笑着,说:“你跟我再说一遍。”

他拢共知道,她说过他两次大丈夫,第一次是送去洛阳的信里,为宽慰卢夫人,第二次,她是真心的。

偏偏哪次,都不是她对他亲口说。

听别人复述,他已心潮澎湃,但还是不够的,他想听窈窈说。

但窈窈果然不肯,她摇摇头:“都、都过去了呀。”

当时的场景她不觉得羞耻,可是把那些话再说一遍,尤其当着李缮的脸……天老爷,她没有他厚脸皮。

李缮便用手捉弄她:“说不说?”

窈窈躲着。

李缮双手锁住她双手,跨坐在她身上,气息急促:“快说!”

窈窈因刚刚的挣扎,也喘着气,她只要闭紧嘴巴,李缮就奈何不了她。

李缮恶狠狠道:“不然我……”

窈窈声音带着点鼻音,又娇又甜:“不然什么呀?”

李缮顿了顿。

他缓缓俯身,高耸的鼻子蹭蹭她的鬓发,道:“不然,我拿我恨谢翡的原因,跟你换。”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你很不情愿

……

有些事,李缮以为他这辈子,再不可能和任何人提起。

只是,窈窈心思细腻,谢翡又说得模棱两可,叫人无端生出各种猜想。

打仗最忌讳刚吹冲锋号角,就鸣金收兵;旧事最忌讳刚揭开了一点,就讳莫如深,避而不谈。

李缮骨子里,是有极强的占有欲的,让一个无关紧要的谢家人,梗在他和窈窈之间,他想想就受不了。

何况,谢家做的事,和窈窈没关系。

他现在分得很清楚,心底里也再不排斥,将旧事告知她。

乍然听到李缮这么说,窈窈目中流露惊讶。

她也没想过玩闹的时候,他会主动提起这事,她以前以为,不会有这天,就算有,也是双方跽坐,十分正式。

而李缮一手顺着她的乌黑柔顺的头发,道:“怎么样,这回说不说了?”

窈窈承认,她确实想知道当年的事。

她尽量平复心绪,语气和寻常那样,小声说:“你、你是大丈夫、大英雄。”

李缮:“就这?”

窈窈斟酌:“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李缮看她努力搜罗记忆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就长手长脚挤着她,将她抱进怀里,道:“行了。”

他目光微微一闪:“我憎谢翡,与天宝四年,我祖父之死有关。”

窈窈的目光,宁和而认真。

李缮看着她,回忆旧事引发的怨恨,竟稍稍平息。

那些随着年月,愈发可怖腐烂的“疮疤”,被他一字字,一句句,剜了出来。

九年前,天宝四年。

凌晨,阳光彻底出来之前,天地笼罩一层蓝幕,那是极寻常不过的一天,十四、五岁的李缮起得很早,捋起袖子劈柴。

火兵王焕砸吧砸吧,道:“你替我干再多活,我也没多余的吃的给你!”

李缮哼笑:“我就爱

干活。”

一刀刀砍下去,少年的手臂上,鼓起清楚的肌肉线条,他狭长的眼底,那些柴禾,也变成敌人一个个部位。

看他如此专注,王焕暗自摇头。

军务官前不久才骂过李缮,说他个子长太快,不过一年,鞋子不够穿,裤子也短了一大截。

当然,短短一年,李缮也从最基层的步兵,变成骑兵。

原先他使剑就很好,现在更是各种武器轻易上手,何将军对他青眼有加,常说此子是将帅之才。不过没人太当真。一个泥腿子,怎么可能爬上去?

像出身末等世家的何将军,能到五品牙门将,是娶了萧家女才有的机遇。

劈完柴,李缮擦擦额上的汗,问王焕:“今日的柴,多了一些。”

王焕:“哦,何将军吩咐了,今日有谢家来客,要做几个大菜。”

他从柴火堆里扒拉出两个焖好的鸡蛋,丢给他。

少年一喜,眉眼飞扬,道:“谢谢王哥!”

他不怕烫,一边剥鸡蛋皮,一边吃,偶尔吃下一块碎鸡蛋皮,也直接嚼了。

另一个鸡蛋,李缮妥善保管在袖子里,等着给祖父。

李祖父年纪大了,但他擅长在野外寻找吃的,能在各种恶劣环境里生存下来,带回前方战报,就成了军中斥候。

前两日,他们在此地埋锅造饭,李祖父几人出去刺探敌情,还没回来。

不多时,谢家的将领到了。

这一年,谢翡二十一,青年有为,连续打了十九场胜仗,军中称他银枪将军,风头无两。

只是,他来是要借萧家的东风,他的连胜十九场里,前几场胜仗是他实打实赢下来的,但越到后面,谢家越怕他输。

谢家长辈想让他连胜凑满二十场,回到洛阳凭军功做高官,最稳妥的,就是去指挥必胜局。

比如现在,流寇已苟延残喘,此战萧家必胜。

这做法在大亓世家中比比皆是,旁的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弟,还得家族搭通天云梯,谢翡有点真才实学,难免心高气傲。

彼时,萧、谢面和心不和。

何将军接到的上峰的信,要挫挫谢翡锐气,他思来想去,把李缮叫来,道:“谢翡擅枪,我记得你的枪,用得越来越好了。”

李缮:“是。”

何将军:“等等你与谢翡比试,你若赢了,我封你为郎将!”

李缮面色一喜,迅速沉淀下情绪。

若能从骑兵到郎将,则是从白身到官身,他绝不会错过此等机会。

很快,何将军跟谢翡提比试,两军将士比试很常见,谢翡欣然应下。

谢翡至比武台上,只看一身量瘦长的少年,手握长枪登台。

谢翡带来的部曲,对何将军道:“何将军,这还是个半大小孩吧?还是说,你们萧家军里,就只有这样的长枪。手了?”

何将军笑而不语。

被轻视,李缮并不恼,只是抱拳报名号:“我名李缮,前来请教谢将军。”

谢翡打量着李缮,只觉此人虽年轻,却气度斐然,他道:“可是河西李氏?”

这回,萧家军窃窃地笑。

李缮疑惑:“什么河西?我从前住在以河之南。”

谢翡这才明白,他错把一寒门草芥当成世家子弟,心中恼火。

铜锣响,比试开始,谢翡本来只想用三招挑落李缮的枪,然而没想到,一一被李缮挡下。

他收了轻视,认真打起来,周围看客本来也没多留心,但看李缮竟能和谢翡打得有来有回,皆惊讶。

渐渐的,场上没了谈话声,成了呐喊呼号声。

结果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翡的枪被挑落,众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银枪将军居然败给区区无名小卒?

“他叫什么?李缮?”

“……”

何将军站起身拊掌:“好!”

众人鼓掌,只不过,萧家军欢喜,谢家军发愁,本是来增名气的,如今萧家麾下一个小兵,都能赢了他们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比武场上陷入尴尬时,斥候传来重要消息,敌军在西南二十七里处扎营。

何将军当即笑着对谢翡道:“小谢将军今日才刚比试一场,不若先休息休息,来日再战。”

这是摆明了,不让谢翡借战功,谢翡一行容色莫辨,谢翡更是大为光火。

李缮不察,他只要赢了就行了,便被封八品武官郎将,带十二人受命追击敌军,大显本领,速战速决。

不多时,敌军被剿灭,李祖父也因传讯有功,得到不少赏赐。

看着金银酒肉,李缮十分兴奋,没忘了那枚鸡蛋,赶紧给了祖父。

它有些被压坏了,蛋壳皲裂,祖父粗糙的指尖,剥开了蛋壳。

李缮十分得意:“什么银枪将军,也不过如此!”

李祖父将鸡蛋给了李缮,道:“才华不是最重要的。世家利益相互交织,你莫要和他们强碰。”

李缮重重嚼着鸡蛋,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很不爽。

这时候,他还没读到史记《陈涉世家》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已有体会。

当晚,是庆功宴。

李家祖孙在这场仗里,都夺得了军功,尤其是李缮,昔日战友都来灌他酒,他倒也有点千杯不醉的意思。

李祖父劝了几句,看他高兴,就算了。

然而,待宴席快散时,有小卒把祖孙二人叫走,说是去鹿台受赏。

普通军士和高门的庆功宴,不在同一处地方,突然被叫去那鹿台,其余士兵无不羡慕,李缮也难掩兴奋,双目炯炯。

只李祖父似有预料,叹了几声。

那筵席上,将领们怀抱女人,推杯换盏,舞姬身姿曼妙,香气扑鼻,吃的用的,都是李缮从前接触不到的。

李缮坐下后,已无多新奇,只余不适。

舞姬旋着舞步到他身边,就要倚进他怀里,李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站起身避开舞姬。

场上将领们皆笑出声,一个周家子弟起身,大笑:“我听说,李二从前是杂耍卖艺的,李缮,你避什么呢?”

“今日立功的李家祖孙,身份竟如此卑贱?”

李缮面色青青紫紫,在太。宗时候,李家曾祖是铁匠,后来六王之乱,民不聊生,李祖父为谋生,去各大豪奢之家跳剑舞助兴,拿点酒钱。

到他们口中,就成杂耍卖艺的。

而座上,谢翡一边吃酒,一边大笑,十分畅快。

突的,吕家子弟道:“既是杂耍世家,正好李二你立了功,来,跳点杂戏看看。”

李缮几乎就要暴起,李祖父却按住他,语重心长且低声:“世家不想让你好过,能如何?只有忍。”

“阿缮,忍字头上一把刀。”

“况且,于我而言,只要我心不低贱,他们就贬低不了我。”

……

后来,李缮有些不记得,他是怎么看着从来睿智的祖父,一一迎合世家子的要求,去做那些杂戏,逗乐他们。

他只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寸前的铜樽,额角狂跳,目眦欲裂。

待得世家子弟们尽了兴,突的,有人进言:“听说李缮会剑法。那就舞个剑看看吧!”

李缮着实擅长剑,不管是剑术,还是剑舞,但他做不到跳剑舞去取悦他们,那不如一寸寸打碎他的脊梁骨。

他尝着口中的血腥味,冷笑道:“我的剑,若不是拿来杀人,那也不是旁人能随意直视的。”

这意思,就是场上世家子弟,他无一看在眼里。

此子气傲,众人刚要怒,李祖父忙说:“小子的剑术,都是老汉所教,诸君若想看剑舞,老汉亦会剑舞。”

这时候,何将军身边的小吏,前来在谢翡耳侧

说了句什么,何昶将军到底重视李缮之才,来救场了。

李缮赶紧看着那小吏,可是小吏悄悄摇头,谢翡风头正盛,何将军就算受令煞煞他,却也不敢真的得罪死。

李缮紧紧握住拳头。

谢翡也笑了下,语气缓和了点:“无妨,我也不想看剑舞了,看看别的吧。”

高门子弟们被李缮忤逆,正纳闷着,谢翡一提,众人附和,立刻有人说:“杂戏里有一样,叫‘胸口碎大石’。”

胸口碎大石,本就是源自商周时期,军队展示的一项体能,后来到民间,演化成一种街头的杂戏,如今军中也有表演,但都是假的,以娱乐军士。

李祖父从前也略有涉猎,道:“好,请上大石。”

只是这般难免太戏弄于人,李缮看着祖父花白的头发,祖父这一生,是想杀敌立功的,他已经眼睁睁看了这么久,实是忍无可忍,缓缓握住了手边的剑。

他宁可起身,跳剑舞。

一旁,本是在给世家子弟赔笑的李祖父,大手却突的搭在他肩上。

他怔了怔。

祖父只对他道:“你不能跪。”

跪了一次,就会有两次,三次。所以,他们越要他跪下,他越不能跪。

这一刻,李缮恨自己无力,他一一看着那些坐在高处的世家子弟的嘴脸,刻入了脑中。

不多时,两个军士挑来了一块大石,祖父面色微变,但沉住面色,而李缮此时被怒火蒙蔽,并没发现。

祖父脱下外衣,露出布满刀上的粗糙上身,道:“大石,来!”

在纷乱的欢呼笑声中,“砰砰”两声,李祖父面色涨得通红,双目好像都要凸出来了,李缮隐隐觉察不对,便眼睁睁看着大石在李祖父胸口碎成两半。

“好!”

“不错,还是有点本事的!”

他们喝彩着,祖父试着起身,但险些摔倒,李缮再顾不得别的,冲过去扶住他,一摸周围大石的碎屑,他骇然,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们没有用假大石,而是从外面就地取材,挑了一块真的山石回来。

祖父却扶着他的手,道:“回去。”

……

沉默。

黑暗里,仿佛有一块锈蚀的铁秤砣,重重压在窈窈心口,她看着李缮,李缮已经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了。

他突的扯扯唇角,笑了一下:“提这事,我果然还是生气。”

窈窈:“你应该气的。”

李缮睁眼,拇指落在窈窈眼睑处,轻轻摸了摸,她的眼尾有点红,还有点潮湿。

窈窈眨了眨眼,她轻声问:“然后呢……祖父,就是这次去世的么?”

“嗯,”李缮道,“他完成了胸口碎大石,出了营帐,祖父就吐了一口血,我背着他去找军医。”

李祖父最后的日子,不是两三天,而是七天。

他的肋骨全断了,一直在吐血,李缮求了很多军医,和李缮关系最好的那个,小声提醒:“没救了,再折腾下去,小心上面不等李二咽气就把人丢出军中。”

听到这句,李缮站在营帐外,许久没动。那大石是谁换的,他也无从得知,因为他们不是河西李氏,他们命贱。

整整七天,祖父瘦成皮包骨,李望也及时赶了回来,终于得见父亲最后一面,李望不解又痛心,磕头:“父亲,是儿子不孝!”

李缮却有些不动声色,麻木下,是压抑的爆裂。

祖父吩咐了李望几句后事,转而,重重握住李缮的手,他发现了少年眼底,藏着不惧玉石俱焚,扭曲的恨。

他一字一顿,道:“阿缮,你发誓。”

“今日开始,你得听你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垂着头,语气颤抖:“今日开始……我听父亲的话,不得忤逆他半分。”

李缮真肯发誓,李望还有些惊讶,他对这个一年多不见的少年,觉出一点点的陌生,像顽石被炼出了雏形。

祖父看李缮,又看看李望。

他不能真的让李缮从此被框住,又说了一句:“好,你若能做到七、七年,咳咳,就足够了。”

时防疫律令简单粗暴,军中规定,只要士兵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军中的,为防止疫病,此人所有衣物用品全部燃烧,尸体丢去乱葬岗。

得知军中死了个得用的斥候,萧家本家的将领轻飘飘一句:“斥候常在野外探路,更有可能死于怪疾,马虎不得。”

所以,李缮连祖父的一身衣裳,都没留下。

……

李缮:“后来,胡人一路南下,越打越勇,上党城破。”

十七岁的李缮,已是少将军,萧家既用他,又防他,命他假意迷路,等上党被屠,胡人南下攻打洛阳,他再去劫上党。

到时,萧家大部分军队,再从江南北上,救洛阳。

一来,萧家可以借防备胡人,迅速掌控洛阳,二来,造成这一切的谢家,当满门抄斩,减了一个世家分羹。

萧家以为,以李缮对谢家的恨,该是巴不得谢家被满门抄斩。

其实当时的李缮,确实求之不得。

只是,因为个人恩怨,要他眼睁睁看着胡人铁蹄踏碎上党,血流成河,哀鸿遍野,他做不到。

他抗令了。

……

窈窈突的反应过来,六年前,若不是李缮救下上党,挡住胡人,谢翡罪责减轻,她作为谢家人,定也遭连累。

以谢家的家教,若女儿要沦落到烟花柳巷,必定会使人先了结她性命。

她六年前差点就死了。

李缮对世家自是十分了解,见窈窈目中恍然,他轻捏捏她面颊,嗤笑道:“就该你是我媳妇,天注定的。”

窈窈:“嗯?”

李缮:“不然六年前,也不会是我领兵来驰援。”

因这种种旧事,窈窈心中本来沉甸甸的,此时又听他讲天命,真真是十足的自傲。

她不由眉宇舒展,心神松弛,也没多想,浅笑道:“可是最开始娶我,你很不情愿呀。”

李缮:“……”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不是菩萨保佑

窈窈话音刚落,就看李缮就眯起眼睛,脸色刷刷垮下来。

她暗道不好,赶紧闭嘴,又睖着眼眸,呆呆看了李缮一会儿,才想起赶紧也把眼睛闭上。

李缮单手捏住她双颊:“谢窈窈,你说清楚,我很不情愿吗,有多不情愿?”

窈窈几乎都能听到他咬后槽牙的声音,脑海回想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怎么说呢,他比智郎吃菘菜还不愿。

她当然不好这么回李缮,让他知道自己暗暗把他和狗比,他肯定要气个半死。

只是,李缮不让她安然假睡,他指头去扒拉她眼睑:“你起来。”

窈窈:“哎!”

她赶紧躲开他的手指,李缮作势用半边身子压着她:“不准不理我。我哪有‘很不情愿’,顶多就是‘不情愿’。”

没有“很”。

窈窈:“……”

她算是明白了,翻旧账第一名必定是他,不给翻旧账也是他。

她倒也存心不说话了,偏偏李缮力气大,捉弄她也不过是一只手的事,窈窈又躲又笑,终于他停手时,她眼眸水润,气喘吁吁。

女子身上桂花香一阵阵的,李缮环抱着她,道:“跟你说了这些事,有种很……”

窈窈:“嗯?”

李缮:“轻的感觉。”

当然,仇恨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削减的,过去那一幕幕,他如今回忆起来,都恍若眼前,即使那些世家子弟,因为他的蓄意报复,已经死得七七八八,还不够。

那是一股但凡燃起,就浇不灭的火,就算再过十年,他还是会恨。

但是,将这桩用恨意燃烧后的灰烬埋起来的旧事,和窈窈娓娓道尽时,就像在冬季空中无序飘舞的尘埃,突的受如酥春雨滋润,落到地上,踏实了。

有一只手,托起他漂浮不定的、浮躁的心。

她弯起眉眼,软和地笑了笑。

李缮俯身,亲着她眼睑,他的吻是少见的柔和,揽抱着她的胸膛宽而暖,心跳也十分有力平和,窈窈眼皮渐重,一团柔和的困意裹住她。

“咚”“咚”“咚”……

梦如泛黄的旧纸张,哗啦啦翻开——

战鼓声在耳中炸起,狼烟之中,上党城门一遍遍被攻城木撞击,血溅城墙,儿郎们用肉身抵在城门口,漆油木城门却越来越松动。

有人在问:“门要破了啊!谢将军在哪?在哪啊!”

谢翡在哪?

在城破之前,他就提前同洛阳报信,带着少数亲信,逃了。

谢家书房,谢兆之刚收到消息,怒而将手中密信拍到桌上:“他怎么如此懦弱!这可是会灭族的大祸!”

谢家族老:“那让他战死在上党?他是族中几十年来难得的将才,一定要保下来!”

后宅屋中碧纱橱,郑嬷嬷抱着窈窈,一遍又一遍地拍抚她的后背。

窈窈这一年十一,她还没长开,脸颊还带着点稚嫩,眉眼却已能看出将来的美好。此刻,她面色苍白,呢喃:“嬷嬷,城破了,会被……屠城的。”

屠城。

白刀子红刀子,屋外光影绰约,一个老妪牢牢拽住孙子的手:“你阿祖死了,你爹也已经死了!你别出去,快躲起来吧!”

孙子跪下磕头:“姥姥,孙儿不孝。”

遂背着菜刀出去。

老妪痛不欲生,在外头嘈杂的声音之中,拿水井绳挂房梁,搬了个板凳站上去,套上脖子,却在下一刻,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少年李缮坐在马背上,驭马狂奔,身后绣着“萧”氏大纛缓缓倒下,换成一面临时旗帜,上面用炭描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范占先身穿布衣,浑身狼狈,他也是城破时,以肉身挡城的一人。他看着城边胡人的尸体,再看单骑冲入胡军的李缮。

他身旁,辛植和杜鸣,正在清理胡虏,范占先拉住辛植袖子:“敢问,你们将军是谁?”

辛植:“李缮!”

——“李缮?”谢家书房中,谢兆之撑着脑袋,“这位是什么人?”

谢家子侄:“未曾听闻,当不是河西李氏。不过他救下上党,此祸便不及家里,也能保下五叔了。”

彼时谢翡还未坦诚与李缮旧怨,谢兆之自是从未听闻过李缮名讳,难免轻蔑,道:“寒门?那是守不住上党的。”

而卢夫人心情欢喜,对王嬷嬷说:“胡人被打退,咱家总归不必提心吊胆了。天菩萨保佑。”

窈窈在窗外听到了,松口气,那座城,应该还是有人活下来了。

不是菩萨保佑,是有人救了上党。

女孩踮踮脚尖,她还不够高,温柔的眉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那边是北。

而此时,战斗终于收歇,骁勇的少年将军浑身浴血,沉着唇角,漆目中野性疯狂生长,他拄着长枪,站在城门口。

忽的,似有所感,他转过身,朝南方极目远眺。

……

枕书一梦,如仙似幻,辗转回过神,天际擦亮。

窈窈睡了舒服的一觉,只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清醒后,全都忘记了,她也没多纠结,撑着身体起身。

李缮已经起来了。

他站在榻边,那裱好的“不与女/男人气”的作品下,加设了一个长案,上面的檀木缠枝葡萄纹剑架,就放着那柄轻剑,惊鸿。

听到床上窸窣声音,他便转过身,唤人进来,一边同窈窈说:“怎么不再睡会儿?”

窈窈瞅了他一眼就没回他,虽然这个时辰,和她平时起床差不多,但她昨天累了,睡得可比平时要早接近两个时辰。

真要论,也是因为从天黑后就都在荒唐,才累的。

李缮没半分自知的,窈窈坐到镜前,他跟着过去,看新竹以花缯挽起她墨发,给她束了个缬子髻。

窈窈挑了副南海珊瑚石发簪,耳上垂着红玉坠,脖颈上戴着松石细金项圈,她一边穿戴着手钏,一边透过镜子,看向李缮。

他就这么支着下颌,目光不错地一直看着她。

窈窈:“夫君……没有别的事做了么?”

李缮抬了下眉梢,似笑非笑:“你赶我走?我偏爱看我很不情愿娶的妻。”

窈窈:“……”

新竹忍不住偷偷笑了下,惹得窈窈面上飞出淡淡粉霞,到底他闲着的时候不多,见她梳妆应当是新鲜,时日多了就好了。

饭毕,李缮指着架子上的惊鸿,问窈窈:“我想借惊鸿,去做一件事。”

窈窈愣了愣。

她双手斜斜握着惊鸿,递过去,神色凝重却不犹豫,道:“请。”

这一天,李缮拿着剑出去了。

新竹还有点好奇:“侯爷拿剑去干什么了?”

郑嬷嬷亦有些许困惑,答道:“许是,侯爷和夫人前头已经商议过了。”

虽然看起来也不像。

下午,窈窈去见钱夫人,看看府中一季的账目。

钱夫人问起李缮,若是旁的婆母,像李缮这般回家也不先见母亲的,多少有怨气,钱夫人倒不在乎这个。

窈窈说了冀州既定,他也不走了,这下,钱夫人总算松口气:“真怕你们又吵架。”

虽知道钱夫人不是拿婆母的身份训斥自己,窈窈还是赧然,暗道应该不会有下次了。

两人才看了会儿旧账,钱夫人忽的问窈窈:“卿家母和大姊,听说吵架了,可还好?”

这事窈窈不是没察觉,归根结底,是卢夫人三番两次心软,令谢姝怒了,而与卢夫人闹脾气,窈窈作为中间的人,不好做。

这种事,她惯常是不争先,过了三五天,大家都冷静了,要么再提,要么就假装过去了。

谁没有些糊涂账。

她便对钱夫人说到:“母亲舐犊情深,于我与家姊一样,纵有一时龃龉,总能好的。”

钱夫人明了。

其实,李阿婶从前就劝过钱夫人,他人吵架,凑凑热闹就得了,莫要太去沾惹。

但架不住钱夫人以前在乡里,是个热心肠,旁人生产她都要去端热水,且这段时日与卢谢相处,有窈窈做枢纽,她再没觉得哪里低人一等。

于是钱夫人蠢蠢欲动,她劝不和媳妇和儿子,因为自己也算半个局中人,不好瞎掺和,难道还劝不好卢夫人和谢姝?

再想想谢姝年未过双十,钱夫人就想拿她当突破口,找了个看绣样的由子,叫人请了谢姝来东府。

谢姝起先还以为,钱夫人要给她牵线。

她如今是弃妇,久居李府,那是府中主君主母都不介怀,实在在洛阳,她还真没这般清静悠闲。

结果钱夫人不说暗话,道:“你和你母亲争执,可是什么缘故?”

交浅莫言深,谢姝心想,难怪当初在洛阳,钱夫人被孤立。

她又想起窈窈几次提到,钱夫人是极为简单质朴的,实在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肠,就是容易叫人误解。

便也不介怀了。

只是,她本想推脱,突的心下一转,道:“劳夫人挂心,我并非那不孝之女,只是引我如此不悦,定然是大事。”

钱夫人眼前一亮:“可真是出事了?”

谢姝:“我那母亲,并不坏,就是耳根子太软。”

“从前窈窈出嫁,母亲也没有个表态,只能这般眼睁睁看着窈窈北上。”

钱夫人不敢笑了,窈窈北上挺好的,没问题。

她道:“其实……窈窈嫁人这件事还好。”

谢姝继续道:“如今我们都北上了,既来之则安之,当日在驿站,五堂叔劝我们南下,我母亲险些就答应了,让我和窈窈回去。”

钱夫人:“啊?”

谢姝:“你觉得她这么做,于情于理,合适么?”

钱夫人:“岂有此理,她要走,自己走嘛!”

谢姝:“是了,窈窈不好撕破脸皮的事,不如我来撕破脸皮。”

钱夫人顿时义愤填膺,已然忘了自己是来当和事佬的,悄悄问谢姝:“可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败坏他名声

……

不多时,钱夫人把请卢夫人、窈窈都请去看绣样。

窈窈没觉得哪儿不对,入了深冬,钱夫人要给府内上下都裁一身保暖的深衣,挑一挑绣样,也是寻常。

到了东

府,钱夫人却把她与卢夫人请去耳房,相对正房,耳房小而雅,烧着红箩炭,摆着一方红木小桌案。

钱夫人和谢姝,已经舒舒服服窝着了,她们招呼窈窈道:“快来坐。”

窈窈抻了抻衣摆,屈膝坐在西方位,卢夫人就坐她身旁。

谢姝拿着一套青玉杯,给四人一一酌了小酒,道:“桂花酿,不醉人的。”

窈窈心知自己是一杯倒的,便抿了小半口暖暖身子,卢夫人酒量也一般,但没窈窈那么差,便喝了两杯。

小酒一喝,大家心里也没多少紧绷感,钱夫人双手交握,说:“大冷天的叫你们来,不是因为绣样,但毕竟不算光彩,只能偷偷的来。”

窈窈问:“母亲说的是?”

钱夫人拍拍手,一张四开寿山福海图的屏风后,一个穿着李府婆子衣裳,但面相生疏的中年女子走来,朝几人跪拜,一一唤夫人,十分虔诚。

钱夫人:“这是一个正经的女冠子,擅看相断命,外头多少人家都请不到。”

窈窈登时明白,为何钱夫人鬼鬼祟祟的,之前李缮主持了灭道灭佛,她作为李府主母,去寺庙就算了,刻意请女冠子进府,确实不能宣扬。

卢夫人客气道:“有劳亲家母了。”

她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个女冠子,天下最会断命的都在洛阳,女冠道婆游走在世家后宅间,是有点手段的。

要不是李缮掀起灭道佛的浪潮,此风气会更甚。

废话无多,女冠子给钱夫人批命,窈窈和谢姝作为晚辈,出门回避。

东府有几株红梅,是钱夫人问郭夫人移来的株苗,刚养活,花蕊芬芳,窈窈和谢姝往那边走去。

她看着梅花,对谢姝说:“我婆母从前也请一个道长看过。只是后来道观被除,想来那‘神算道长’未必料到自己有这一天。”

这话里,隐有反对看相断命的意思。

谢姝却道:“你等等就知道了。”

窈窈:“?”

却说屋内,女冠子先说钱夫人,她发了神威,钱夫人样样说准。

到了卢夫人这儿,女冠子盯着卢夫人看,说:“夫人左手肘外侧,有一个疤痕,寸长。”

卢夫人捂了下手臂,皱了皱眉。

女冠子:“是被至亲至疏的人伤害,流了很多血,还吃了两副药。”

钱夫人张圆嘴巴:“真的啊?”

卢夫人没否认。

十来年前,她气性比现在大多了,和谢兆之争执,谢兆之拿杯盏砸到她手上,后来留了疤。

再后来,她的气性,就被磨光了,被女冠子说中,她难免尴尬和惊异。

紧接着,女冠子又说了两件卢夫人身上的事,竟都准,卢夫人越来越凝重。

钱夫人对“女冠子”打了个手势,女冠子终于进入主题,道:“但是,夫人最近有血光之灾啊!”

卢夫人:“如何作解?”

女冠子又说:“最简单的解局方式,就紧回南边,回洛阳。”

卢夫人一惊,总觉得哪里不对,正犹豫着。

突的,钱夫人“刷”地站起身,道:“血光之灾怎么可以轻视!马车已经备好了,你快点回去吧!”

这一刻,卢夫人险些以为是自己酒劲上来了,否则这事怎么这么突兀,屏风后又冲出两个膘肥体壮的婆子,拽着她往门口去。

她顾不得别的了:“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我不回去!”

钱夫人斩钉截铁道:“血光之灾!”

卢夫人恍然发觉钱夫人在做局!她挣扎呼叫:“窈窈!姝儿!窈窈救我!”

赏梅的姊妹二人听到动静,忙提着裙角,步伐匆匆回来,谢姝捂着嘴,十足的惊讶:“怎么了?”

钱夫人:“女冠子说你们母亲有灾,要回南方避灾。”

才两句话的功夫,已有人把俩个收拾好的包袱,往卢夫人身上套,又说:“马车备好了,就在后巷。”

窈窈也不解又诧异,她刚想问谢姝是不是和她刚刚说的有关,谢姝竟背过身,偷笑了下。

窈窈:“……”

此事有谢姝的手笔,窈窈对钱夫人说:“母亲,且先停下。”

钱夫人见好就收,嘿嘿笑了声:“知道了。”让人别押着人,又赶紧给卢夫人拿披风。

卢夫人发髻散了,衣服歪了,一身的狼狈,没有半点世家妇的体面,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余惊后便是大怒:“你们这是做什么!”

接下来怎么演,钱夫人就不清楚了,谢姝接过话柄。

她神色悲痛,道:“母亲,回南方是为你好,你怎么不信?你既能知道女冠子哄你回去,是不对的,又为何要信谢翡所言?”

“难不成只要姓谢,说什么就都是对的?”

卢夫人面色发青:“我只是……”

谢姝:“那天,你为谢翡的话动摇,你可曾有那么一瞬,为了我,为了窈窈着想?你心里是有我们,却更为卢家着想,为谢家着想。”

说完,她低头擦泪,呜呜哭泣。

卢夫人梗了梗。

钱夫人也适时说:“若随便来个谢家人,就能说服你,我看,不如你现在就南下吧!”又补了一句:“当然,女儿留下。”

卢夫人原来的惊怒委屈,在哭泣的谢姝,愤愤不平的钱夫人的话语里,消散了一半。

再看窈窈眉宇淡淡的怅怅,她终于是生出浓浓的愧疚。

这几日,她也不好受,虽然窈窈每日都来请安,但她明白,那天她没有拒绝谢翡,叫窈窈有些心寒。

为此,谢姝也和自己离了心,她很后悔,只气自己被迷了心窍。

她握住窈窈的手,道:“窈窈,我让你为难了。”

从前,是她替窈窈遮风挡雨,不知不觉间,她开始麻烦窈窈,从卢家再到谢家,已经犯了几次糊涂。

窈窈温声道:“我没有怪母亲的。”

卢夫人抱住窈窈。

谢姝松口气,又对钱夫人笑笑,钱夫人也得意又放松的。

送卢夫人回顾楼安歇,她刚刚被挟持时,到底受惊了。

窈窈吩咐王嬷嬷熬个安神汤,就缓缓看向谢姝。

没等她问,谢姝说:“是的,都是我的主意。你别怪我对母亲下手重,她这性子,若不提前整治一下,指不定来日又要犯浑。”

窈窈轻摇头,她挽着姐姐的手:“我要谢谢你为我,为了母亲,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