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见窈窈,钱夫人难掩疑惑,问:“你公爹叫我们得去,说什么她们好受点,这又是什么道理?”
窈窈想了想,道:“母亲,这就好比李阿婶摔坏了母亲一个花瓶,母亲大抵会罚李阿婶月银,对么。”
钱夫人:
“那是,笨手笨脚的怎么能行。”
窈窈:“但罚过李阿婶后,母亲念多年情谊,不舍李阿婶天天在眼前畏手畏脚,就找个机会给李阿婶一贯钱,李阿婶也就能放心了。”
“烧道观佛寺后,咱们赴郭夫人的约,也是这个道理。”
钱夫人明白了,这就是老话常说的打个巴掌再给颗枣嘛,她只是一时没绕过弯来,只是从前,她敢这么问洛阳中的妇人,大抵会得到一个嘲笑的神情。
窈窈倒是神色如常,跟她解释了。
钱夫人心内忽的一顿,不过,嘴上还是坚持:“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行了,咱们这就去了。”
窈窈笑了笑,没揭穿婆母的嘴硬,她心里有底,郭夫人之邀与她的信有关系,此次定是找机会,商议邀约谢姝和卢夫人的细节。
清隐寺离上党不算远,和以前窈窈、钱夫人来过的天阳观不同,清隐寺略显窄小破旧,寺门还有剥落的漆,来往僧人衣着简单朴素,想来在李缮灭道佛前,这寺庙就不是浮夸的风气。
郭夫人领着一个女子,站在寺庙大门前的石阶,她朝李家马车走来,那女子缀在后面,慢慢走来。
钱夫人下了马车:“你不会等很久了吧?”
郭夫人:“怎会!”她没把话掉地上,与钱夫人寒暄,又将身侧的姑娘介绍给钱夫人和窈窈:“这位是我家侄女,闺名华阴。”
赵华阴眉眼秀美,五官端正,她上着花鸟纹对襟,下着襦裙,臂间挂着一条鹅黄披帛,梳着少女发髻,还未成婚。
她目光淡淡略过钱夫人,带着点轻蔑,却径直朝窈窈行礼:“夫人、少夫人。”
窈窈见钱夫人不查,没好说什么。
一行人步入寺庙,礼佛插香后,窈窈还和郭夫人说了会儿养琴之道,听得钱夫人眼皮差点睁不开。
午饭是在厢房吃的斋饭,钱夫人一边往嘴里塞软烂的炖蚕豆,一边想念猪蹄。
她几次想放下碗筷,不过看窈窈还在吃,便多夹了几筷,不知不觉间,这桌子寡淡的斋饭还真吃完了。
钱夫人纳罕,原来人生得美,还可以下饭呐。
窈窈放下碗筷,拿着白色手帕轻轻擦拭唇角,她要去见郭夫人,没打算瞒着钱夫人,说:“母亲,郭夫人为谢家的事,找我有话,我想……”
果然,钱夫人十分好说话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窈窈道了声是,便带着新竹,一道去了郭夫人的厢房。
二人厢房只隔着几步路,窈窈走到郭夫人厢房外,听到郭夫人在说赵华阴:“……她是刺史夫人,就算身份不正,那也是刺史夫人。还好她没看出你摆着脸色,否则你以为……”
郭夫人的婢子敲了下门:“夫人,谢夫人来了。”
屋内很快安静下来,窈窈只做没听到什么,朝那婢子笑了笑。不一会儿,赵华阴先出了门,她脸色不好,对着窈窈浅一福身,疾步离开。
婢子:“少夫人,请进。”
郭夫人屋中烧着凝神香,她面容有些疲惫,对窈窈展露笑颜:“我侄女儿不懂事,今日,我训过了,还望……”
窈窈弯着唇角,笑了笑:“夫人客气,我本也没打算在婆母跟前嚼舌根。”
“不过,我婆母性纯良心善,不介意这么一回就罢了,还望你家姑娘莫再那般。”
能让她听到的“墙角”,自然是郭夫人授意的,试探钱夫人的态度。
郭夫人忙点头:“是、是,侄女儿心气太高,我和夫君也常头疼。”
趁着郭夫人有“愧”,窈窈说:“李家有个事,我想同夫人求解。”
郭夫人:“定知无不言。”
窈窈:“夫人可知道,谢五爷谢翡与我夫君之间的过节么?”
郭夫人:“这……”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郭夫人主要是不知道,窈窈竟不清楚谢翡和李缮的过节。
不过,窈窈若想查,花点儿时间,终究是可以查到的,这也不是什么绝密的事,当初李缮就是靠这件事,逐渐打开了名声。
郭夫人便说:“听闻当年,将军尚且在江南,谢五爷曾拜访萧家。而谢五爷擅枪,而李将军则在大庭广众之下,以枪挑掉了谢五爷的枪。”
窈窈有点惊讶,这件事,谢兆之不可能不知道,但卢夫人和她全都不知。
她缓过神,暂且当一事毕,又对郭夫人说:“我明白了,那邀请我母亲姐姐的事,夫人是有什么不解?”
郭夫人见窈窈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心内羡慕,只盼侄女赵华阴学得三分就不错了,她换了个坐姿,说起正事:“郭家和卢家,本有交情在先。”
“何况你帮我劝了将军,我常感怀在心,你托我所做的事,我定会尽力而为。只是,邀请卢夫人是可以,但邀请薛家谢夫人,可能就难了。”
窈窈:“这是为何?”
郭夫人摸摸脸颊,有些尴尬,道:“不瞒你说,我时常关心洛阳谢、薛二家……”
郭夫人口中的“关心”,算是有些冒犯的探听,得到的消息也会更快,事关己身利益,世家之间向来如此。
窈窈能理解:“请详说。”
郭夫人:“前日才来的消息,薛谢氏怀孕了。”
……
从厢房里出来,新竹笑道:“太好了,大姑娘怀孕了,这可是喜事啊!约摸再过两日,咱们也能收到信了!”
窈窈也真切地高兴,但高兴过后,心里又一片沉甸甸的,她尚且没能有十成把握,让无孕的姐姐出行,若谢姝有孕,那是绝对不能北上了。
可是李缮已经杀了萧西曹,消息,迟早会传回去的。
窈窈轻轻叹了口气,新竹见她喜色渐收,便压低声音:“夫人,要不,咱们求求将军……”
窈窈愣了愣,求李缮么?
新竹话没说完,突的不远处的回廊下出现一个身影,赵华阴半靠在栏杆处,一手扯着栏外栽种的海棠树树叶叶玩。
新竹立刻闭嘴,窈窈知道赵华阴在等自己,她面带笑意,问:“赵姑娘可是有事?”
赵华阴打量着窈窈,因为要进香,窈窈穿得很素,蟹壳青色的对襟裳,外罩一件云白地广袖,没有刻意收束的腰肢,布料迤逦堆积,云鬓楚腰,袅袅婀娜,在古旧的寺庙回廊下,窈窈身上仿佛带着白玉菩萨的清冷。
只一瞬,赵华阴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我遭婶娘训诫后,是来给刺史夫人、少夫人道歉,还望海涵。”
窈窈接了她一礼,道:“若姑娘真有诚心,请与我一同回我家厢房,当面道歉。”
赵华阴僵了僵:“这……”
她还以为,谢窈窈会和她一样瞧不起那钱夫人,谁人不知道,钱夫人也就运气好了点,否则以她的出身,哪里能到这种位置?
知她为难,窈窈点到为止,也没真打算把人带到钱夫人面前,钱夫人心情还不错,若突然得知自己平白被小辈看轻,反而坏了心情。
于是,窈窈朝赵华阴点点头,就要越过她,赵华阴突的说:“谢夫人,我在这里等你,还有另一件事。”
窈窈止步,回头看她。
赵华阴心里蕴着一口火气,头脑一热,说:“如无意外,最开始,应该是我嫁给李将军的。”
窈窈静默一瞬,笑靥如花:“如无意外,应是我姐姐。”
赵华阴:“……”
…
赵华阴回了厢房,砸了两样东西,好歹叫人拦住了。
郭夫人得知赵华阴去招惹窈窈,真生气了:“体谅你自幼失恃,我不怎么与你说过重话,但这次事情你做得太难看了,可还有半点家教?”
赵华阴:“我不信,当初将军死活不愿意娶世家女,为何回了一次洛阳,就愿意了,婶娘,我……我委屈!”
李缮在北地的名气远超过洛阳,他年少
成名,素袍常胜,面冠如玉,英武卓绝,且还不是一问三不知的文盲,饶是从前出身低,北地少女们对他,也抱有别样的憧憬。
赵华阴一开始,也只是心怀憧憬,在得知李望给李缮挑世家女,挑到郡守府时,她那夜完全睡不着。
郭夫人安排了一场小相看,她坐在屏风后,悄悄看着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越走越近,她期待着他的目光。
可李缮从始至终,没看过那扇屏风,更没看过坐在屏风后的她。
原来,李缮无论如何,也不愿娶世家女。:
此事闹开之后,赵华阴想,是他不娶世家女,不是他不娶她,而且李缮不管娶谁,都是配不上他的,谁叫他甘愿自降身份。
直到后来,听闻李缮定下了谢家女,赵华阴心中的惊讶自不必说,她一下觉得,被否定的是自己了。
后来这两年,她经常想,谢家女可以,她为什么不行,以至于到如今她十八岁了,没能看上任何男子。
而今天见到谢窈窈,赵华阴一边知道,她不会配不上李缮,另一边又因曾经的回忆作祟,心有不甘,这也是她冲动下,出言挑衅谢窈窈的缘故。
但她没想到,谢窈窈听到她那样失礼的话,竟全然不在意,还笑着回那种话,她好像不在乎李缮曾经差点和谁成婚。
不过,赵华阴想,他们之间,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在意他,他自然也不在意她。
他只要不在意她就好。
很快,赵华阴心气才顺了,赶紧同郭夫人撒娇:“婶娘你别怪我,你知道我这两年不好过……”
郭夫人自从主持了那次相看,折损了赵华阴的自尊,其实也总有愧疚,她叹口气,拿起一串手珠,念起阿弥陀佛。
…
吃过素斋,稍加歇息,钱夫人早已如坐针毡,想回去找李阿婶唠嗑了。
她有一事还挺好奇的,直接问郭夫人:“饭后我听到一阵碎瓦声,是你们房间在砸什么吗?”
郭夫人一脸尴尬:“有些瓷盘没放好,摔坏了。”
钱夫人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也有些尴尬:“那……你下次放好点,好端端的瓷盘,摔了怪可惜的。”
赵华阴低头,疑心钱夫人在阴阳怪气,更是窝火。
窈窈不好笑出声,便提议:“日头也西斜了,不若我们就回去吧?”
郭夫人:“是,心意到了,不必整日供奉佛前。”
等郭夫人和赵华阴上了马车,钱夫人拉着窈窈,小声问:“我刚刚是不是哪里说得不对?”
窈窈轻声:“母亲说的其实还好。是郭夫人习惯了一些人说话委婉七分,母亲的率真,让她应接不暇。”
钱夫人本是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以前在洛阳,她就一次次说错话,也不是没有夫人好心提醒她,但越提醒,她越管不住这嘴。
而窈窈和那些人想法不同,她说她率真,才让人不习惯,而不是她做错了。
钱夫人一喜,不错,她就是个坦率真诚的人。
她心内火热,想把窈窈拉上马车再聊聊,不远处,传来一阵嘚嘚马蹄声,只看李缮骑马从半坡走来。
见到马车,他下马,牵着马走来,对钱夫人道了声:“母亲。”
说完,他又看了眼窈窈。
窈窈低头轻福身。
钱夫人:“你不是很忙吗,怎么过来了?”
李缮:“怕你们又遇歹人,我刚好巡防回来,顺路接你们。”
钱夫人想起上回天阳观遇刺,仍有余悸:“那行,一起回去吧。”
…
外头男人的声音,让赵华阴还是没忍住,撩开车帘,只看男子一身武袍,剑眉星目,宽肩窄腰,他侧对着她,没有朝她的这辆马车瞥一眼。
而他紧紧盯着李家马车,谢窈窈正在上马车,她扶着婢子的手,娇柔的身形晃了一下,他张开了一下手臂,似乎要防着她突然摔下来。
这是一个很下意识的动作。
赵华阴盯着这一幕,前面所有自我宽慰,都功亏一篑,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甚至是来接她回去的!
她手指死死掐着手心,狠狠摔下车帘。
……
李家马车下了半坡后,钱夫人还酝酿着和窈窈说什么呢,车外,李缮忽的说:“母亲可要骑马?”
钱夫人莫名:“不要。”
须臾,李缮又问:“窈窈呢?”
钱夫人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呢。
窈窈疑惑地朝车窗外一瞧,李缮弯着腰看她,抬手指着不远处,被牵来的羡春。
她一愣,难掩喜意,双眼水润明亮,既然李缮把羡春弄出来了,窈窈不想浪费这次机会,重重点头:“要。”
虽然她没有穿着胡服,不过,把宽大的裙摆绕过脚踝,各自打结,倒也不必怕裙子教风吹起来。
李缮坐在马上,问:“还记得怎么骑么?”
窈窈:“嗯!”
她翻身上马,还挺有架势,李缮这才收回目光,说:“走吧。”
他二人走远了,马车里,窈窈不好带着新竹,留着钱夫人和新竹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钱夫人才若有所思问新竹:“所以,我儿子其实不是接我,是接他媳妇?”
新竹:“……”这让她怎么回。
世家的婆媳之间总有这样的,若儿子和媳妇关系近了,婆婆可能就以为儿子被抢走,心生不忿,衍生出的矛盾,那是很恐怖的。
她正为窈窈捏把汗,下一刻,钱夫人拍了下大腿,她果然压着不快,嘀咕道:“他这是做什么?把人叫走,这样我回去路上,多无趣啊!”
新竹:“……”
……
天时早起来了,骑马的时候,吹拂在脸上的微风,比三四月时候舒适得多,好像一只带着一点温度的手,轻轻抚过脸庞。
窈窈握着缰绳,全神贯注,羡春本来是小跑,李缮和他的马逐渐加快,窈窈忍不住跟上他的步调,最后,羡春竟然跑得比以前都快。
快马的畅快,能吹散心头无数阴霾,直到马儿迈进一片水草丰沛的地方,速度逐渐慢下来。
两人骑着马,小小走了起来。
李缮微微侧过眼眸瞧窈窈,她鼻头微粉,两腮红润,气色很好,像是一颗熟透的蜜桃,和早上那紧皱的眉头相比,应是抒发了情绪。
他看了好一会儿,窈窈用手背碰了碰脸颊,小声问:“夫君,我脸上是有什么吗?”
李缮:“没什么。”
窈窈放下手,就听他说:“这匹马就是逐日。”
那匹抢了她取的名字的马?窈窈这才留意到他的马,马儿的毛发比羡春更偏红,膘肥体壮,马鬃茂密,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逐日这个名字给它,并不埋没。
李缮说:“你可以骑它。”
窈窈愣了愣:“我吗?”
李缮:“对,你已经会骑马,可以换马试试。”
窈窈自然心动,她弯起眼睛,道:“多谢夫君。”
李缮先下马,掸掸衣袖,另一边,窈窈也踩着马镫,跳下了马,她发上簪着一支鎏金蝴蝶步摇,因为她的动作,蝶翼震动,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李缮眯了眯眼。
窈窈一心想骑马,大步朝他走来:“我看看……啊!”
那漂亮的蝴蝶像是被狂风一卷,乱了方向,骤然朝他飞过来,李缮蓦地环住她的腰,是下意识,亦是……早有准备。
而窈窈惊魂未定,她忘了她把裙子绑起来了,刚刚走了两步大的,竟被裙子下的结绊倒,差点就摔地上了。
但现在,和摔地上也没区别,李缮的怀抱,也是硬邦邦的,窈窈一手撑在他心口,手心发麻,回过神来,手和被烫着似的,赶紧抽回去。
只是他心口的衣裳上,留着她的小手印折痕,五个指头一个掌心,有零有整。
她不敢看他,用一只手拂他心口的褶皱,拂了两下,还没
消,又拍了一下。
李缮屏住呼吸,只觉一阵痒意,钻进了心底。
下一瞬,他一手捉住了她的手,往斜旁一扯,又将环住她腰肢的手,往自己怀里按住,眨眼间,窈窈落入他怀抱,她贴着他的身躯,被迫抬眸。
她声音很轻:“夫君……”
李缮双眸轻阖,幽深漆黑的眼底深处,蕴着灼烧的滚烫,手上力道大到,似乎要把她揉进他怀里,生命里。
然后,热烈滚烫的唇含住她温凉柔软的唇,舌尖不太熟练,但又毫不客气地撬开她的牙关。
卷住她的舌,粗重地吮吸。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细细的红线
李缮好学。
他出身于微末,家徒四壁,唯有祖父一柄三尺剑,还算值几文钱,他就自小把祖父那一身剑法,全学走了。
后来,他被征调入军队,危机共存,他在夹缝中混得精通十八般武艺,当年的军中主将还算看得起他,于是军中每每得空,那些军兵们成群结队寻花问柳、及时行乐,李缮就缩在帐下,就着火盆里微弱的光,识字读书。
慢慢的,他通读兵法、史书、政论,乃至诗词歌赋都有涉猎,否则也不会认识屈子。
他也托胎于泥土地,不再是受人厌弃的贱民,而是成为坐在马背上,身先士卒、一呼百应的将领。
他有今日,全是离不开“学”之一字,第一回吻住窈窈的时候,他反复想起那拓跋骢和公主,到如今,他一瞬融会贯通,谁也想不起来了,只想细品眼前人儿。
陌生又刺激的触感,让窈窈舌尖下意识瑟缩往后。
他宽大的手掌转去控制她的后脑勺,手指插进那浓密乌黑的头发,发髻间颤颤的蝴蝶步摇,正好从他指缝间长了出来。
男人脖颈线条绷直,露出刀尖儿似的喉结,那喉结来回滑动,窈窈鼻间也发出一声难耐又软糯的呻。吟。
他蓦地更压低自己身躯,朝更深处吻,噙住她舌尖狠狠吮着。
躲无可躲。
耳廓里,水声搅动的声音,比窈窈的心跳声还要大,她舌根发麻,不住地吞咽,热意一层层传递到全身,直到脚趾都发软。
整个人好像要滑倒了。她迫不及待想抓点什么支点,维持平衡,素白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摆了摆,终于,抓到李缮的衣襟。
“咚”“咚”“咚”。他的心跳又重又快,爬到她的指尖,震得她颤了颤,根本抓不住那点布料。
她眼前似有一道白光,下意识咬了下他的舌尖。
李缮“唔”了一声,他缓缓松开她的唇,齿间拉开一条银丝,断开。
窈窈如获新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从来如雪细腻白皙的肌肤,漫开粉霞般的软红,发髻被揉散,朱唇肿得水润淫。靡,似乎再吮一口,还能吃得满嘴香蜜。
李缮身体紧绷,目光炙热。
他抿掉舌上的血腥味,拇指揉了揉她的下唇,嗓音喑哑如细腻的砂砾:“谢窈窈。”
窈窈恍然记得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她目光游移,解释的声音小得人快听不清:“我、我呼吸不过来了……”
再被亲下去,她真的有种要被他拖入一个未知的地方的感觉,倒不是恐惧,而是控制不住的战栗。
李缮道:“你改名叫咬咬得了。”
窈窈:“……”
她垂下发烫的脸庞,再看四周,羡春和逐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远了,新绿的草叶随风轻动,一望无际,虽然没人,但还是在外头。
而她还被李缮揽在怀里,他手臂和胸口发烫,热得她腰窝都要出汗了。
她浓密的睫毛动了动,说:“我们回去吧。”
李缮盯着她的脸,但身上、手上,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窈窈羞得想咬唇,只是才刚抿了下唇,就发觉嘴唇又麻又热,知觉变得格外敏感,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但肯定,没那么得体。
偏偏李缮还禁锢着她,她只好鼓起气,推推他的手臂,又抬眼看他:“夫君,回去了……”
看她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李缮终是扬起唇角,他放松手上力道,道:“行,你记着,你欠我一口,回去我再咬回来。”
果然小心眼地记上了。
窈窈不答话,只是抬起手臂,用宽大的白色袖子挡住了下半边脸,只留一双明媚艳丽的水眸,忽闪忽闪。
李缮按下心头的热意,他两指压在唇下,吹了个清亮的口哨,逐日和羡春听到哨声,踏着马蹄跑了过来。
窈窈赶紧缓和了一下呼吸,走向羡春,还没上马,就听李缮说:“你过来。”
窈窈疑惑地看着他。
李缮拉着逐日的缰绳,神色自然极了:“我们回去,骑一匹马就够了。”
他们之前,不是没同乘一马,那时候李缮教她骑马就有过,但这次,窈窈知道意味不一样,不为教学了。
可她有点不敢靠近他,怕他等等在马上就咬她一口,说真的,她丝毫不怀疑李缮做得出这种事。
她还是坚持站在羡春身边,轻声说:“羡春一匹马在这,它孤独。”
李缮点点头,他丢下逐日的马缰,对窈窈说:“那就让逐日留在这吧。”
窈窈讶然:“会走丢的吧?”
李缮:“它怕孤独,会追上我们的。”
窈窈:“……”
他托着窈窈的腰臀上马,自己也长腿一跨,坐到窈窈身后。
“驾!”
羡春跑开了四蹄,窈窈忍不住往后瞧,湛蓝的天色之下,绿原满地,逐日正悠哉地低头吃草,根本没追上来。
她与李缮的眼眸对上,他眼睛看似慵懒实则明亮深邃,藏着得逞的笑意。
逐日根本不会自己追上来,但也不会走丢,因为在几百米开外,有他的亲兵候着,等他们走后,自会过来带逐日回去。
不过,李缮没打算告诉窈窈,刚刚这里也就他们两人,他亲她一口都得被咬一口,那要是叫她知道,不远处有人,虽然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但她约摸要羞得缩进袖子里。
总之,如果逐日、羡春和李缮,一定会有一样落单,李缮觉得,绝对不会是自己。
不过他就算不说,窈窈也猜到了隐情,偏偏她差点被“逐日会自己追上来”这种话唬过去,她赶紧回过身,不理会李缮。
李缮终于没忍住,大笑起来。
他低头靠在她肩上,暖热的气息氤氲在她耳际,胸膛贴着她薄削的后背,笑声传递到她身体里,一阵阵的酥麻。
窈窈不由也弯了弯唇角。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路上李缮拥着她回去,却没找机会咬回来,只是他难得的行事“妥帖”,越让她疑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咬回来。
直到回了李府,李望有事寻他商议,李缮便又往衙署去了。
而窈窈回到西府,她早已整理过行装,郑嬷嬷还是一眼看出她发上的鎏金蝴蝶步摇,往下歪了一些。
再看窈窈泛红的唇,郑嬷嬷一下清楚了,想起新竹先前也说两人的亲密,她难免感慨:还好李缮不是真的一瞎到底的。也是,谁人看着她家姑娘,能不心软呢!
就是李缮心软得不易,天老爷,她只盼着两人愈来愈好。
而窈窈坐在胡床上,对铜镜拆下那枚蝴蝶发簪,她动作顿了顿,忽的问郑嬷嬷:“嬷嬷从前在家中,没听闻五叔和我夫君有罅隙吧?”
郑嬷嬷:“不曾。他二人竟有罅隙?可是五年前上党一战?”
窈窈:“不是,要更早。”便将从郭夫人那听来的事,说了出来。
郑嬷嬷掐指算了算:“五爷南下与萧家合作的时候,得是八、九年前了,我着实没听说。是不是那时候侯爷还未崭露头角,这事也就不了了事?”
窈窈也怀疑有这原因。
她与五叔素未谋面,却熟知世家子弟的作风,谢翡难逃这种作风,如果他被年少气盛的李缮,当着将士的面挑落枪戟,丢了颜面,定不可能就此罢休。
纵然知道李缮的来时路,定多有荆棘,才会对世家厌恶至极,只是和谢家还有如此关联,窈窈还是无可
奈何。
郑嬷嬷也知她的顾虑,给窈窈轻按肩膀,道:“夫人,侯爷如今也不再因夫人姓谢,就冷待夫人,可见他已经过了这道心防了。过去的事,就当过去了吧。”
窈窈点点头,她已经让郭夫人送信南下,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再修书一封,跟着南下。
至于新竹前面提过的,请李缮出马让谢姝北上,窈窈有一瞬的心动,但现在,她没打算这么做。
谢翡和李缮有过节,李缮可以不迁怒她,却未必不会迁怒她的家人,她何须多此一举。
…
窈窈的信件到了上党驿站,又被小吏送到李缮这儿。
李缮正在和范占先看那冀州、幽州的领地,按变化更改谋划,萧西曹死了,他们速度要更快。
乍然看到信件,以及信上那漂亮的字体,范占先躬身退出屋内,留李缮一个人看。
而李缮将信拿在手里,摸着信封封口,许久,没有打开,就把辛植叫进来。
辛植:“将军可是检查好了?”
李缮没有回答,把信递给他:“发出去吧。”
…
……
也是这一日,冀州、幽州彻底大乱。
先是十几日前,范阳卢氏不敌“好胜军”,坞堡大开,与首领高颛共治范阳,幽州司徒家还想靠卢氏制衡,得到这个结果,震怒,举兵包围范阳。
冀州陈家也借这个机会,要讨伐高颛,领兵进入幽州地界,双方一触即发之际,高颛请卢氏牵线,率兵投靠了幽州。
有卢氏担保,司徒家欣然接受,收编了高颛在内的二千余青年,打算让高颛带着这些人,去打冀州陈家。
只是,还没等司徒家坐享渔翁之利,高颛和卢氏阵前叛变,又成了陈家的先锋军队,反过来领冀州军深入幽州腹地。
司徒家也因疏忽,接连失去两座城池,卢氏子弟有能干者,跟着高颛啃下了一座幽州城池,算是报复了司徒家前面的见死不救。
消息传到洛阳,朝中大吵,司徒家和陈家在朝中的人相互攻讦,甚至到丢鞋子的程度。
谢兆之忙得不可开交,日日不见人影。
与这个消息同时传到的,还有并州的两封信,一封是窈窈的,信中讲了李缮忙碌,未必能在月内送她回洛阳,她十分思念母亲姐姐,盼能相聚。
另一封则是上党郡郡守夫人郭氏,谨以友人的名义,请卢夫人、谢姝北上观光。
旁人或许不清楚,卢夫人是明白窈窈的性子的,她但凡能说出“十分思念”,说明并州有事。
卢夫人心惊胆战,一夜没睡好,好歹排除李缮软禁窈窈等可怕的猜想,但也知道,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日,她以自己病了为由,着人去薛家请谢姝回娘家,所有人都不曾察觉异样,谢姝挺着三个月大的肚子,回到谢家。
母女二人将窈窈的书信展开,谢姝踱步,心中惊恐:“莫不是那李缮欺负得窈窈不见天日?”
卢夫人:“不太应该,如果窈窈真是左右为难,这封信,也不容易发出来。”
谢姝松口气,她自是怕窈窈受委屈,不过卢夫人说得也对,能发信,就没到最坏的时候,看来是别的缘故。
她疑惑喃喃:“按说,我有孕的消息也发给她了,应当是收到信后才发的这封,郭夫人怎么也要我北上。”
卢夫人:“许是还没收到呢。不然,你就别北上了,你现在有孕,就算想,薛家也不会答应。”
“大抵窈窈是思念得紧,这一月月往后拖,真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自去瞧瞧她,也好安心。”
谢姝反复看着窈窈的字眼,琢磨着,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想——李缮要反!
如今朝中都被冀州幽州的战事弄得焦头烂额,再加上有一心讨好洛阳的李望,还真没人怀疑到这上面去。
要不是窈窈的信,谢姝也不信,她赶紧正正神色,压下心口震惊。
待回到薛家,谢姝伺候完婆母回到居中,薛屏已经归来,他身上带着酒气,笑眯眯走来:“听说你回娘家了,我怕你又一去不回,正要找一匹马追你去呢!”
谢姝扯着嘴角笑了下,面色恢复冷淡,越过薛屏,却被薛屏拦住。
哄了这么久,薛屏也难掩疲惫:“那日就是吃醉酒,我都把那婢子打发走了,天下无人说我有错,你凭什么一直对我冷脸?谢姝,我自认我没有对不住你!”
谢姝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她看着这个曾经让她无比满意的夫婿,感到一股冲天怒火。
既然薛屏连维系表面和平都不肯,谢姝也懒得装了。
她道:“我求你赶走莺儿了么?我说的是,你想要,你就留用了罢!我在乎的从不是一个莺儿,是你从来不肯正视你自己的错。”
薛屏遭酒气一激,面红耳赤:“好好好,说到底还是我错了,你恨我是我管不住我自己,可你让我改错的机会一次不给!”
他指着谢姝:“让你的婢子今日服侍我!”
谢姝忍住眼眶的泪水,她看着薛屏拂袖离去,叫住自己贴身的两个陪嫁女婢,道:“你们不必去伺候他,脏得很。”
她怒气冲冲地越过门槛,被绊了一下,竟然直直摔倒了,引得周围女婢惊惶:“夫人!”
本能让她护了下肚子,肚子有一点疼,还没见血,她惊疑不定,怔怔坐在椅上,等着女婢去请郎中。
而屋中闹出这么大动静,薛屏也假做聋子似的,不管不顾。
谢姝呆呆坐着,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本书,自打她和薛屏闹开,她就没怎么看过书籍,因总是心烦气躁,翻的是一本易读的野史,讲的是前朝轶事。
此时,翻开的那一页上,明晃晃写着八个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谢姝缓缓道。
她撇开婢女扶着她的手,走到了外面,屋外几阶白玉台阶,如果滚下去,现在胎象受惊不稳,这孩子,必定保不住。
窈窈不怕危险,那般郑重提醒了,她要为了这个薛氏子,葬送后半生么?
若是母亲,谁人能舍得?谢姝想,她不止是母亲,她还是她自己。
她眼中慢慢露出决绝。
…
按说好胜军和卢氏子弟,也没那么多兵力,但不知道是冀州慷慨借兵,还是幽州慷慨借兵,高颛麾下多了数千作战经验丰富的精良士兵,攻克幽州城池,势如破竹。
卢家外祖给窈窈来信问安,一切顺利。
窈窈并不惊讶,光看李缮这两日忙得早出晚归,她就知道,这是他的布置,卢家也能趁此机会,获取一些战功保身。
郑嬷嬷道:“好胜军打起仗来,还真挺有架势。”
窈窈问:“原来不是叫太上军吗?”
郑嬷嬷:“是啊,怎么改成好胜军了?”
“不好听?”李缮踩着六合靴,自屋外进来,他身上锁甲未解,额角还有点薄汗,看来是刚骑完马回来。
郑嬷嬷和新竹、木兰束手后退,窈窈起身,笑了笑:“夫君回来了。”
李缮解了锁甲放到桌上,让新竹等人拿下去,又往浴房走,他洗漱很快,窈窈才刚坐下,听到一阵啪啦的水声,没多久,李缮穿着新衣裳出来了。
她本以为他只是赶回来洗浴就又走了,不然怎么那么急,然而,李缮坐在了她的对面,斜身子靠在案几上,他头发随意挽在发顶,发梢还有一滴水珠,摇摇欲坠。
窈窈放下手中琴谱,疑惑地看他。
李缮耷拉着眼皮,俊眸上压出两道眼皮褶子,漫不经心地瞧她:“你觉得,好胜军不好听?”
窈窈好奇,试探地说:“还可以。”
李缮:“只是‘还可以’?好胜好胜,不是赢了很多场吗?”
窈窈:“哦……”这名字是他改的,一定是他改的。
李缮不依不饶,越过案几,非要从她口里得到评价:“你觉得难听?”
窈窈本也没觉得难听,叛军的名号于她而言,没什么区别,太上军也好,好胜军也罢,没有哪个更好哪个更差。
但李缮非要她说好听。
如果是
以前,她会顺势而为,糊弄过去,但此时不知为何,就是生出一丝丝抗拒,这点抗拒在李缮的催促下,骤地放大了。
她缓缓站起身,道:“实则这个名字……”
李缮盯着她。
窈窈话锋一转,朝屋外走:“夫君,母亲刚刚叫我,我得去一下东府。”
李缮:“……”
他突的拍案起来,狞笑道:“你就是猜到是我改的了,竟也敢嫌弃?”
窈窈想笑又不敢笑,还得装出惊讶的模样,眨眨眼:“原来,是夫君改的?夫君真是……真是盖世文豪!”
李缮再听不出反讽也白活这么多年了,他大步朝她走来,窈窈赶紧跑,但很快被李缮抓了个正着。
他从背后抱住她,一只手轻易攥住她的两个手腕,低头用下巴还没清理的胡渣,刺她柔嫩白皙的脖颈。
窈窈痒得在他怀里挣扎,衣襟都乱了也不自知,她忙也怂了,又笑又躲:“好听的,真的好听的!”
她笑了会儿,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李缮没有再动了,男人刚沐浴后的身体,带着一股桂花胰子的香气。
他居然还偷用了她的香胰子。
不过,同样的香味,在不同人身上是不一样的。窈窈嗅到的,是一股暖春燎原的桂花味,而李缮鼻息之间,是一股清冷香甜的桂花味。
两股味道很相似,带着细微的不同,萦绕交织到一处。
窈窈刚刚挣扎得厉害,此时呼吸还有点快,她感觉身后,李缮滚烫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上,让她细细密密的汗毛,一根根悄然竖起。
他道:“咬咬,你还欠我一口。”
窈窈就知道,李缮不提不是忘了,是一直在找机会,变本加厉要回来。
想起那个吻,她闭眼默许了,反正,就是脖颈或者唇上咬一口呢,她不用提醒的,他也不会太用力。
果然,李缮低头,循着她的脖颈。
窈窈感觉到鼻息落到她的后颈,或许是心内有准备,也或许是等他这一口回咬等了一天,她没有太紧张。
突的,他犬齿叼起她藏在衣襟深处,那两根细细的红线,咬住往上一扯。
抹胸束着她的圆润柔软,也跟着一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三天取胜
…
布料的扯动,带动衣领下的摩挲,丝绸细腻光滑的质感勒紧胸口,明明没被直接碰到那娇嫩的位置,却更胜被碰到。
一刹那,窈窈心口跳得极快,热意从浑身上下迸发,脸颊耳垂全都烫得发麻。
身后人咬的这一口,似乎很用力,又似乎没使什么劲,不过眨眼一瞬,他的齿尖松开,红绳倏地回到窈窈后颈。
细线贴着后颈的触感,却让她不由一颤。
将她不知所措的反应纳入眼中,李缮压着嗓音,笑了一声:“我又没真咬你。”
窈窈纵是知道他脸皮厚,也难免又羞又臊,她撩起眼尾,半嗔半怨似的,睨了一眼李缮,又怕对上他的视线,慌忙垂下眼睑。
李缮盯着她嫩红的耳垂,缓缓低头,他放轻了呼吸,温热轻柔的湿润,落在她颈侧,一时分不清那是他的气息,还是他落下的吻。
……
原先窈窈没猜错,李缮确实是忙里偷闲,趁着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回来洗个澡换身衣裳,松快身子,就要去西边的盂县巡查。
盂县毗邻冀州,能更快调整好胜军的动向,可见李缮对冀州、幽州志在必得。
“大致五天,我就回来了。”李缮已经穿好了锁甲,他目光微微闪烁,低头盯着窈窈。
窈窈送他到门口,她点点头,以前李缮是会说去哪,但是具体去几天,没这么准确的时间。想起方才的亲密,她到现在脸颊还有点热。
她软声道:“夫君注意安危……早日回来。”
李缮“嗯”了声,这便转身。
沿着李府中轴,他接连大跨步越过两道大门,此时府外,辛植等人都候着他,抱拳行礼,李缮颔首,跨上逐日一踹马腹。
辛植等人急忙跟上,却看李缮拉了拉马缰,沉声道:“这次时限,五天……不,三天取胜。”
辛植有些惊讶,五天还算宽裕,三天就是紧赶慢赶了,不过李缮擅速战速决,何况萧西曹已死,定然是越快越好。没错,应是这个原因了。
辛植自认看破一切,忙道:“是,将军。”
时间紧迫,马蹄踏着泥土地狂奔,李缮躬身伏在马背上,熠熠天光下,他目光锐利明亮,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
自那日,窈窈与郭夫人商议过后,短短四五日,郭夫人那边就有了回音,着心腹带的口信:谢家和薛家都同意,卢夫人和谢姝已经北上,不日抵达上党郡。
郑嬷嬷替窈窈高兴:“大姑娘也北上?那真是极好,你与大姑娘可从没这么久没见过。”
窈窈知晓,是自己的去信奏效了,虽然她没在信里提到半点李缮的图谋,但她的用语并非她的习惯,姐姐和母亲都看得出不对,才会排除困难北上。
自然,高兴之余,窈窈也有些担忧:“姐姐能说服薛家,想来并不容易。况且怀着身子,路上危险更是难测。”
郑嬷嬷:“大姑娘是个主意大的,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倒是,大姑娘可能会在这儿生产了。”
窈窈赶忙说:“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还得嬷嬷替我打点打点。”
谢家无丑颜,谢姝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想来生相不会差,想到可以和姐姐一同见证外甥的降生,她更是期待和欣喜。
郑嬷嬷笑道:“那是自然,我都会盯着的。”
这段时日,郑嬷嬷也想过窈窈若有孕,自己要怎么布置,只是自家主子迟迟没有好消息,她却先给谢姝布置上了。
她悄悄看了眼窈窈平坦的小腹,不管如何,还得等李缮得空,两人没有时间,孩子还能从哪来,总不能凭空就揣上了。
窈窈浅浅呼了口气,暂且搁下此事,今日,她要随钱夫人出门踏青。
她挽了堕马髻,耳垂珍珠白玉环,行走之间珍珠与白玉交相辉映,她肌肤光泽不亚于其中一样,白皙耀眼,她如画眉眼中,逸散的轻软笑意,愈发显得心神怡然,光华灿灿。
钱夫人真是数不清多少次,叫儿媳晃了眼。
等窈窈到她跟前,唤了声“母亲”,钱夫人这才“嗯”了声,问:“要出门,你就这么高兴啊?”
窈窈一愣,摸了摸脸,她自己今日情绪这般浓烈,竟连钱夫人都看出来了。
她笑道:“是,能和母亲一同出去,自是高兴的。”
过了五月节,万物生机勃勃,杨柳发枝,天朗气清,暖和而不闷热,着实适合踏青。钱夫人和窈窈,就到了潞河河岸。
潞河发源自漳县,穿过上党郡朝东走,最终汇向黄河北,此时的河面碧水渺渺,波光粼粼,河上几艘船舫穿梭。
美则美矣,窈窈突然想起,那天李缮杀萧西曹,也是在潞河,就是在引成护城河的浅岸处。
她赶紧摇头,人都死了,不必去想,便专心瞧起四处景致。
洛阳女眷圈子里,时不时就有宴请诗会,比起洛阳,上党郡内简单得多,除了最开始钱夫人和窈窈刚落脚的时候,宴请不算频繁。
而钱夫人本就怵与世家往来,这次踏青,她没想过请谁,她不提,窈窈也只做不知,乐得只二人赏风光。
这般好天气,有心踏青的不止李家人,一顶轿辇缓缓停靠下来,赵华阴扶着婆子的手下了车,只消一眼,就被葱翠榴树下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婆子跟着瞧了一眼,问赵华阴:“姑娘,那是李府的女眷,咱们可要去打声招呼?”
赵华阴暗道不比谢窈窈差,不必避让,就板着脸,说:“去。”
…
钱夫人站在野石榴树下,频繁抬头瞧那树枝,根本挪不动脚步。
这时节,榴花凋零,一个个青黄色的小石榴挂在枝头,钱夫人口里滋滋冒涎水,面上一本正经,道:“我还没吃过北方的石榴。”
窈窈说:“我也没吃过这种石榴。”
钱夫人:“什么?你没吃过?那你可给吃一个试试!”
窈窈:“……”但是好像还没熟呢。
就算石榴未熟,也难挡钱夫人的热情。
李阿婶在周边寻到一根趁手的木棍,打枝头,石榴慌了几下没动,钱夫人双手捋起袖子,抢走木棍,道:“哎呀你不行,我来就是了!”
她大展神威,一顿乱搅,噼里啪啦地掉了七八个榴子,窈窈手掌遮了一下脑袋,好险,没被砸到。
李阿婶捡小石榴:“熟了熟了,摁着都不硬。”
钱夫人用手掌压开一颗石榴,里头的籽儿确实粉粉的,她塞了一半给窈窈。
窈窈忍不住轻笑了笑,接过钱夫人手里的石榴,突的,钱夫人盯着她身后,表情突然变得尴尬。
窈窈回过身。
郭夫人的侄女赵华阴站在她身后几步开外,她盯着她们,惊讶得深深皱着眉头,尤其看钱夫人,就像在看什么猴子。
虽然她早知道李家主母身份低微,也打心底里瞧不起她,但今日才知道,钱夫人行止竟和农妇一样,鲁莽无礼,竟然自己打石榴,谢窈窈不阻拦,定是为了讨好钱夫人,毫无世家女的风度!
她心内又惊又嫌,开口道:“你们洛阳来的,都是这样的吗?”
钱夫人捏紧了石榴,面色通红,脑中除了骂人的土话,一时找不到其他话了。
窈窈却没有理会赵华阴,她指端捻起石榴粒,吃了一小颗,木兰递上手帕,她抿掉里头的白籽。
她皱皱眉头,神色自然地对钱夫人说:“好像还没熟。”
叫她一说,钱夫人也想起自己馋石榴了,也朝嘴里放了一颗石榴粒,被酸涩得拧起脸,这么难吃,窈窈说话真是太委婉了!
二人自顾自品尝石榴,把赵华阴落在那儿,显得她方才太咋咋呼呼。
赵华阴脸色青了红,红了白,终是不愿被忽视,又道:“这也太不雅了。”
钱夫人怒目,要不是多年的经验让她知道,骂人反而让自己落了弱势,一句放你娘的屁就要出来了。
窈窈这才看向赵华阴,她摇了摇头,疑惑道:“什么是雅?”
赵华阴梗住。
窈窈:“若规行矩步就是雅,你方才对着我们露出的表情,才是大不雅。”
赵华阴的脸色更精彩了,钱夫人福至心灵,大盛说:“对啊,你算什么人,也敢对我的行为指指点点?”
赵华阴身边的婆子,是郭夫人指派到她身边的,见情状不对,连忙致歉:“是我家姑娘莽撞了。”
钱夫人“哼”了声:“窈窈,我们走!”
窈窈对着赵华阴二人点点头,跟着钱夫人转身离去。
钱夫人大悦,她第一次在这些世家女面前找回面子!窈窈从头到尾都没乱了阵脚,临走的时候,还那般彬彬有礼。
钱夫人不由回想自己一番“纳妾论”,被卢夫人怒斥后,窈窈也是很守礼地一拜,再离去的。
那时她怒得不行,如今才知道,当窈窈站在自己身边,成了自己人,是有多么痛快!
马车上,钱夫人恍然明白了,没错,谢家女纵然有过落自己面子的时候,但是当她是自己人的时候,多好啊。
她清清嗓子,将李阿婶捡来的小石榴,都塞到窈窈手里,道:“虽然不好吃,你拿去玩吧。”
窈窈不明所以,捧了一怀的石榴回了西府。
郑嬷嬷替窈窈收拾石榴,笑道:“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大姑娘快北上了,这时候收到石榴,可是保她和小外甥呢!”
听到这话,窈窈弯起唇角。
晚一些,门房有一封洛阳来的信,送到了西府,新竹拿进屋的,窈窈欣喜地打开,只是看完信后,她面色倏地泛白,手上的信,也掉到地上。
郑嬷嬷连忙捡起信看了一眼,方知晓:谢姝不小心摔落台阶,滑胎,心情郁郁,恰逢郭夫人相邀,卢夫人便带着她北上,是与窈窈团聚,也是为散心。
那个孩子没了,李府准备的东西,也都用不上了。
窈窈心内一痛,她扑进郑嬷嬷怀里,眼角倏地通红,眼泪流溢出眼眶,满眼的自责:“难怪,难怪薛家肯放人……”
郑嬷嬷搂着她,叹了又叹:“夫人,这是没办法的。”
而放在桌上的石榴,散发着未成熟的,苦涩的气味。
……
赵华阴落了个没脸,回到郡守府后,当晚说什么也不肯吃东西。
郭夫人劝了一下,得知她是在李家女眷那碰壁,气得不劝了:“随你罢!”
赵华阴埋在被子里哭,越想越恨,谢窈窈竟高高在上地羞辱她!明明钱氏那么低贱,作为世家女,怎么能自甘堕落,与钱氏为伍呢?
如果是自己,她对钱氏,不可能和谢窈窈对钱氏一样,钱氏能得一个世家女儿媳,理应感恩戴德。
她以为,窈窈也该这么想,那就会和钱氏关系淡薄,但她们并没有世家与贱民的隔阂。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谢窈窈有婆母疼爱,岂不是既占走李缮的母亲,又占走李缮?
这和赵华阴本来所认为的,完全不一样,“谢窈窈在李家过舒心日子”这种想法,让她更恨自己错失的机会。
她起身,突的想到不对,如果一切那么顺利,谢窈窈为什么要找郭夫人帮忙请谢家女眷,为何不让李缮出面。
还是说,李缮其实完全不清楚。
她赶紧起身,叫那侍立的婆子,道:“赶紧备笔墨,我要写信!”
…
深夜,李缮拿到捷报,笑道:“司徒家的后方,也太空了。”
范占先早有预料,抚弄着下颌的胡须:“司徒浩在洛阳布置长线,所有银钱都拿去打点洛阳的关系,确实没钱招兵买马了。”
在天下初乱之时,幽州司徒家押错宝,还想和王家争那一套“携天子令诸侯”,然而,时局等不得他们了。
时代从未变过,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管用,李缮恰好是拳头最硬的那个。
高颛和卢氏麾下的将士,虽然有冀州的,也有幽州的,但其实全都是打的假名号,真正作战的兵力,是并州的。
这部分兵力,就是范占先悄悄从洛阳带回来的部曲,没出动并州边防,所以,一时没人能猜到高颛和卢氏背靠的,是并州。
不过,等李缮吞下幽州,想来冀州和洛阳也该发现了,却也为时已晚,因为自冀州幽州的动静后,中部西部各州,也有了烽火狼烟之预兆。
范占先拱手行礼,道:“臣恭贺主公奠定基业,称霸北方,以逐鹿中原。”
李缮:“有先生指点,乃缮之幸事!”
君臣得宜不在话下,营帐外头传来报信:“将军,上党郡发来了几封信,是给将军的,待将军查阅。”
第一封是李望写给他的,李缮一目十行,无非是李望叫李缮低调,李缮都没看完,抛火盆里了。
另一封是“谢氏”写的,看到署名,李缮顿时想起窈窈,若这是她写来的信……他心内涌起一阵潮热。
但这不是窈窈的笔迹。
李缮:“谁送的信?”
那送信的书吏很快被叫来,李缮将那封信丢到地上,神色如霜:“这种信,也能混到这里头,看来你不想做了。”
书吏曾经受过郭家优待,收了赵华阴的钱,本以为写个“谢氏”能瞒过去,他本是想,只要李缮看了信的内容,应该也不会追究了。
没想到李缮直接不看。
书吏连忙跪下:“将军,小的失职!”
李缮挥挥手,这书吏被带下去,自是被革职。
而那封信最终的归宿,也是火盆,信封也没有被打开。
看着火舌一点点吞掉信件,李缮忽的眯了眯眼,不知道想到什么,倏地,他弯起唇角。
远在上党的窈窈掩着唇,轻轻打了个喷嚏。
第30章 第三十章睡了没
…
见窈窈打喷嚏,郑嬷嬷拿起一件湖绿织锦披风,小心地披在她肩头,道:“天气虽热起来了,夜风还是凉,夫人,这就去睡了吧?”
新竹递上湿润的手帕,窈窈擦擦手指,又轻抚琴弦。
明月如盘,月明星稀,清透的月光穿过窗棱窗纱,落到她膝前放着的鸣竹上,素白指尖摁在琴头,几分清冷。
她今夜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脑里却愈发清楚。
初时得知谢姝滑胎伤神,窈窈是悲伤的,没多久,她就知道哪儿不对,谢姝性子周密,却在这个关节意外滑胎,很不寻常。
虽然母亲的来信措辞谨慎,但大抵和她的去信,有理不清的关联,然而,想具体知道情况,还得等她们抵达并州。
郑嬷嬷压低声音,又说:“夫人,待主母和大姑娘到来就好了。”
窈窈轻点头,已然收敛好情绪,道:“这就睡了。”
木兰匆匆进门,道:“夫人,盂县来了一封信。”
李缮来信?窈窈没料到会收到李缮的信,她压下疑惑,信封不是常用的,大抵是从哪里扯了一张糙纸折的,信也没封口,拆开后,里头只有笔墨轻狂,潦草的三个字:
[十七,归。]
窈窈回想了一下,原先李缮说的五日归,今日是十三,是李缮离开上党的第三日,距离他口中的五日回来,还有两日。
如今,估计前线战事未休,他要晚一点回来。
窈窈倒也并不奇怪,如果不是李缮特意写了信,她其实也没发现,那就是离他回来,还有四日。
有时候,李缮的心思还是很好揣摩的,他特意提醒她,应是想让她惦记着的。
窈窈怕到时候又给忘了,就将李缮归期和郑嬷嬷说了一下,让郑嬷嬷帮忙记住,方擦了脸和手,躺进被褥里,睡觉去了。
殊不知,有人披星戴月,马踏尘土,一路疾驰如飓风,刮回了上党郡,城门守备原先也没收到信,骤然看到李缮的人马,都很惊讶,连忙开城门相迎。
彼时,天色微微亮,东方天际显出逼退夜幕的亮光,圆月却还高悬青空,清晨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独特的清爽。
进了城后,李缮却不急了,引着逐日慢慢走回去,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轻轻的“踏踏”声。
只看天色,窈窈这时候定还没起来,李缮舌尖抵了抵犬齿,虽然心中存了闹她的心思,但终究做了回好人,没真实施。
马儿沿着上党中心的青石板街,缓缓走往衙署。
郡内官署分两邸,一块地方主管行政、经济、外交,李望和郡守等官员,便常于此,另一块地方,是李缮自用。
平时李缮在上党住刺史府,那是李望当家的地方,李望又会在气急败坏后让他滚出去,所以,李缮就在官署也常备衣裳与用品。
他一边大步往衙署走,一边拉了拉衣襟,嗅到一股汗味,皱起眉头。
只听一声:“李将军?”
李缮步伐一顿,疑惑地抬眼,连接官署内外宅院的空地,站着个女子,若他没记错,那人应是赵从事的女儿。
赵从事是如今上党郡守的兄长,六年前胡人侵入上党,他在上党担任从事,为了救粮仓的火,被熏瞎了双目,砸坏了一足,无法任事,自请回乡下养老。
却也因他的功劳,帮着弟弟争到了郡守的官职,赵府上对这位的女儿,是百依百顺。
赵华阴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李缮。
她这几日心情沉闷,家中能摔的都摔了,郭夫人与丈夫一合计,索性安排她去官署后院瞧瞧。
官署后宅有女眷居住的地方,供一些没钱买屋舍的小官家女眷歇脚,又破又小,郭夫人本想让赵华阴知道,女眷生活不易,别只盯着将军府的女眷,赵华阴有怨,干脆搬到这来住。
郭夫人操碎了心,随她了,赵华阴夜里难眠,便起来走走停停,透口气,听到前面有人开门烧火把的动静,就过来了。
她赶紧朝李缮走去,行礼。
李缮颔首,便又要朝前走去,赵华阴连忙叫住他:“将军!将军夤夜归来,可是因为知道了谢氏所为?”
李缮抬起眉头,这回终是停下脚步,盯着赵华阴。
他冷漠的眉眼,寒凉的目光,所带来的压力让赵华阴心生恐惧,她不禁害怕刚刚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旋即又想,李缮一定是因为知道了谢窈窈做的事而恼怒。
她紧张得有些磕巴,说:“是,谢、夫人她所做的,实在不把将军放在眼里了!”
下一刻,李缮冷笑:“我妻做什么,自有我的默许,你在用什么立场生气?”
一路迎风赶回来,他声音略含着沙哑,一字一句,语气讥讽,落在赵华阴耳里,远比一个个巴掌还要响亮。
她顿时面红耳赤,藏在暗处的心思被在乎的人洞悉,但这个冷峻的男人,根本不在乎她。
他甚至不屑与她说话,只是在转身离去前,对亲信道:“送她回去。告诉赵扬,家里教不好,就别拖着他侄女。”
…
李缮回了衙署,先是洗漱刮须,小憩片刻,待天色彻底亮了,他叫来杜鸣:“去查一查,少夫人这段时日,都做了什么。”
赵华阴所说的事,应该在昨夜那封无名氏的信里,李缮没看信,也不清楚窈窈做了什么,他却清楚,她不至于有损并州。
只是,李缮尤为厌恶被人蒙在鼓里,他会在外人面前回护窈窈,不代表自己不介怀。
等他在官署用过早饭,杜鸣也把消息带回来了:“少夫人请郭夫人帮忙,将洛阳的谢家女眷卢夫人、谢夫人,请到并州做客。”
李缮抿起唇角,他立刻回到李府,时候还早,李望穿着常服出府,看到他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前线不利?”
李缮:“打完了,母亲呢?”
李望:“吃早饭呢。”
李缮就往东府去,钱夫人桌上摆着一样鸡汁炖豆腐,一碟酸梅烧肉,一道切香瓜,她手里端着一碗粳米粥,见到李缮,叫来坐下,让人添一碗粥。
李缮没有拒绝,他端着粥,神色淡淡的,问:“谢氏没跟母亲一起吃么?”
钱夫人:“我让她不用常常过来的,逢初一十五就行了,省得我还得早起。”
婆母对儿媳有天然的权力,儿媳给婆母请安是立规矩的一样,那些严苛的家族,甚至能让媳妇站一个整个早上。
当然,最开始钱夫人和窈窈,也和那些婆媳一样,各自守着规矩,但踏青前的一天,窈窈来请安,钱夫人自己睡过头了,就说日后不必这么麻烦,各自轻省。
钱夫人说着,李缮已经往胃里倒了一碗粥,李阿婶看他嫉粥如仇似的,立刻给他又递了一碗。
李缮吞下那碗粥,又问:“她有和母亲说过,她母亲和姐姐要来并州么?”
钱夫人:“她母亲和姐姐要来并州?还有这回事啊,哎呀不是,她们为什么过来啊?我这不是得招待了么。”
李缮嗤笑了声,丹田里又猝然一股火似的,他再吞下一碗粥,道:“衙署还有事,母亲慢用。”
钱夫人用筷子夹了几粒米,缓缓塞嘴里,看着李缮叠在一起的几个碗,问李阿婶:“狸郎原来这么爱喝白粥啊?”
李阿婶摸摸下巴:“可能是我熬得香。”
……
李缮来得快去得也快,窈窈没让人专门盯着他的行踪,因此,她这一整日,同往常那样辰时前起床后,看书。
下午她调了琴,改了点乐谱,冯婆子有关于库内墨宝价值的事问她,她便去看墨宝了。
眨眼间就到了晚上,天色黑了下来。
新竹点着八角灯笼里的蜡烛,一边对木兰挤眉弄眼,小声说:“还有三天了!我真盼着这日子快些呢!”
三天后,等将军从盂县回来……小别胜新婚,新竹兀自乐着,木兰手肘捅了两下才回过神,窈窈和郑嬷嬷已经从外头回来了。
郑嬷嬷:“嘀咕什么呢?”
新竹:“没什么,就是、就是天热了,在说什么时候有冰可以用。夫人可要用饭了?”
郑嬷嬷点点头,与窈窈先进了屋中,窈窈趁着郑嬷嬷去拧手帕,她悄悄地吐出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憋着。
她没听到新竹和
木兰具体说了什么,但是,看着新竹的傻笑,她就猜她们在说李缮,分明这一天,她都没想起李缮,这时候就想起来了。
不多时,木兰挎着饭篮子回来,李阿婶也跟着。
李阿婶贴身伺候钱夫人,郑嬷嬷待她多有尊重,忙问:“老姐妹,你怎么也来了?”
李阿婶手上提着一盅白粥,她道:“我是来送粥的。”
“早上我按从前乡间的办法,熬了一锅白粥,将军回来后一口气吃了三碗!夫人就让我送点给少夫人尝尝。”
郑嬷嬷接过白粥,好奇:“侯爷回来了?不是说十七才回来么?”
新竹和木兰不解,既然提前回来了,也去了东府吃饭,为何不知会一声呢。
窈窈也看向李阿婶。
李阿婶:“十七?没有啊,早上就回来了。哦对了,少夫人晚点来一下东府,夫人要问问亲家北上的情况。”
郑嬷嬷心内又是一惊,窈窈神色倒是自然,道:“知道了,我吃过了就去。”
郑嬷嬷有种不好的预感,窈窈用汤匙搅搅白粥,舀了点放瓷碗试一口,对郑嬷嬷笑道:“着实好吃。”
用过晚饭,窈窈和郑嬷嬷去了东府,一路慢行当做消食。
郑嬷嬷刚刚怕影响窈窈胃口,始终忍着,此时再忍不住,道:“夫人,将军是不是……生气了?”
窈窈抬眼,走在两府之间的甬道上,已经挂着灯笼,风吹灭了其中一盏。
过了好会儿,她才慢慢道:“他应该知道了。”
郑嬷嬷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将军这种喜恶两极的性子,夫人才不好跟他说这些事,否则,若将军不肯让谢家女眷北上,夫人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郑嬷嬷犯愁,而窈窈的心绪,比郑嬷嬷所认为的平静许多,与其担心李缮发火,不如等他真的发火了再说。
到了东府,钱夫人便提这件事,窈窈将郭夫人搬出来,说:“若是请婆母出马,我娘家父亲会认为是我在胡闹,所以我特意请郭夫人做东。”
“婆母到时候若是不喜欢应酬,谢家女眷可以住在郭夫人府上。”
钱夫人:“家里空房子多得是,哪有亲戚来玩住别人家的道理,让她们就住这儿吧。”
将此事定下,又问什么时候到,窈窈考虑到谢姝滑胎,路上不能操劳,便说:“大概半个月后。”
钱夫人:“哎哟,真折腾。”她没觉得不对,只当是一次寻常的亲戚走访。
窈窈没有久留,戌时就回西府了。
大门口,木兰正东张西望,瞥见窈窈的身影,赶紧小跑过来:“夫人,侯爷回来了,正在洗浴呢!”
…
浴房内,李缮一手搭在木桶边缘,闭着眼睛。
听到一些细碎说话声,他睁眼,眼中映出对面的洗漱架,架上搁着一块乳白色的香胰子,一盒不知道什么用的香丸,一盒润肤膏,一个巴掌大的青玉瓷瓶,上回他打开过,里面似乎装着花露……
不仅如此,还有大大小小的布巾,纹路不一,也不知道那么小只的身躯,怎么要用那么多布。
而在那之前,这个洗漱架上,空空如也,除了他一条擦身子的布巾。
他皱眉,倏地站起身,水声哗哗下滑,他扯下自己那条布巾,不经意间把摆得稳妥的盒子扫到地上,香丸掉了一地。
他随手擦擦身子,披上衣裳,走出浴房,窈窈正好从屋内出来。
浴房就在正卧隔壁,隔着一堵墙,李缮又不爱把门关实,什么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的。
窈窈看着李缮,问:“夫君没事吧?我听到……”
李缮压着眉眼:“没事。”
他越过她走进屋子,郑嬷嬷担心地看了眼窈窈,窈窈示意她去看看浴房,又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内。
李缮将巾帕丢到榻上,自己收腿盘坐其上,垂着冷冽的眉眼,在给自己倒水。
窈窈掩上门扉,到他对面也坐下,拿起桌上的银簪子,挑了挑烛芯。
火光跳动里,她低垂美好的眉眼,唇色轻红,如水波潋滟,因是晚上,发间没有任何首饰,乌黑的头发在光下,折射线条般的柔光。
似乎察觉他的打量,她缓缓抬眼,眼神却清澈而冷静:“夫君,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李缮轻蔑地笑了一声,端起水杯吃水。
他这般模样,窈窈早有准备,便稳了稳心神,道:“我叨扰郭夫人写信回洛阳,请我母亲、姐姐北上。”
“自夫君杀了萧家人后,我猜夫君有雄心壮志,只是,夫君也明白,女子保身之手段太少,若朝廷迁怒,谢氏恐怕……”
谢翡弃上党不顾而逃尚且能被保下,谢兆之总有各种手段,但母亲和姐姐,尤其是姐姐,就难做了。
她不能不去考虑。
李缮终于接话,道:“于是你偷偷准备,打算让我这个女婿、妹夫惊喜。”
他话里都是刺,窈窈只做不知,问:“那你‘喜’么?”
这回李缮气笑了,反问:“你看我像‘喜’?谢窈窈,世家将你培养出百般心眼子,你拿来对付我。”
这话有点冤枉窈窈了,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也没非要瞒着,就像现在,李缮只要一查就知道了,早晚的事罢了。
她咬了咬唇,又道:“我只是……怕夫君不同意。”
李缮目光倏地变冷:“对,如果让我早知道,你要护谢家人,我不会同意的。”
窈窈呼吸一滞,她早有猜想,可是李缮亲口承认,还是让她如坠冰窖,他果真厌恶世家到这种程度。
她站起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夫君从来英明,不会牵连……”
他冷笑:“我不英明,我最擅长意气用事,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将谢家人全赶回去,省得他们知道得太多!”
窈窈身形僵了僵,面色也变得苍白起来,像是一朵褪色的花儿。
李缮用力攥住杯子。
他不止是恨窈窈瞒他,更恨这一切,是在他的不经意间默许的,他已愿意接纳她为妻,与最开始娶她时候的心情,全然不一样。
但她,依然死死防着他,要等谢家女眷到并州,才和他说这一切。
李缮觉得他就像个傻子。
偏偏窈窈的声音,那么冷静:“夫君,我没有同家人多说什么。”
杯子在他指间碎了,他将瓷片丢到桌上,声音冷淡:“那日你发去谢家的信,我直接让人送了。”
“本来所有发去洛阳的信件,都得我过眼的。你到底说没说,只有天知道。”
窈窈倏地抬眼,她眼底轻轻动着,流光如碎金,像是什么有了裂痕,淡淡一道,蓦地皲裂蔓延。
李缮本是满腔的怒火,这一瞬,却犹如兜头一盆冷水。可窈窈很快垂着脑袋,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眼,只能看到她的长睫,以及用力咬着的唇。
他明知道窈窈不会那么做,可是此时被欺骗的恼怒,让他这样刻薄地质疑她。
她却不说话了。
李缮等了一会儿,怫然,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推开门离开了房间。
窈窈坐回榻上,郑嬷嬷悄声进屋内,还没等她说什么,窈窈勾起唇角,扯起淡淡的笑,道:“嬷嬷,你给我备上笔墨吧。”
将白玉镇纸压在纸上一角,她拿起笔,回忆着脑海里的措辞,没一会儿,写完了一封信。
窈窈动了动肩膀手臂,松了口气。
郑嬷嬷看了眼窈窈写的东西,一阵心疼,道:“夫人的为难,将军是一点都不考量的。”
窈窈本也没想过他能考虑,不过,这样也只是回到最初,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到底,李缮暴烈易怒,从未变过,他可以对她好,也可以这样怀疑她。
不知道李缮今晚还回不回来睡觉,窈窈想了想,还是等一下他吧,她拿出一本字帖,对着烛光练了起来。
这一练,就到了子时过后,屋外还是传来一道脚步声。
窈窈揉了揉眼睛,只看李缮快步走进屋内,拿起架上一本兵书,转身就又要走。
窈窈:“夫君。”
李缮走出好几步,才回过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她。
窈窈将她今晚写的信递出去,李缮犹疑了一瞬,拿过去,入目一行字:[……窈窈十分想念母亲与姐姐,盼望……]。
窈窈道:“这是那日送去洛阳的信的内容,我凭记忆默的,应有九成一样,若夫君不信,待我母亲到并州,可拿信对证。”
李缮:“……”
窈窈静静看着他:“我没有说不该说的话,现在不会,
以后也不会。”
李缮缓缓咬住舌尖,尝到一丝钻心的疼痛。
窈窈合乎规矩地福了福身,和以前似乎一样。
不对,李缮突的想,不一样了,她不看他了,她的目光就算对着他,也是浅淡的,没有情绪的。那不是看。
而现在不看,以后也不看。
…
窈窈转过身,等到这个时候,她很困,能做的事都做了,李缮怎么想,也不是她能控制的。
新竹替她褪了外衣,窈窈躺到床上的时候,发现李缮还是没动,但也没看她誊写的信件,那么高大的男人默默立在那,烛光将他影子嵌在墙上,几分孤高。
她沉重的眼皮一坠,合上了眼睛。
不多时,床上另一边,多出一道重量与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她听到李缮语气生硬蛮横,却问了一句:“睡了没。”
窈窈心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