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酌长夏 发电姬 24814 字 2个月前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手脚迅速暖了起来

窈窈一吓,他身体里像是藏着一把炽热的烈火,被他的气息喷拂的肌肤,似乎快要蒸凝出细细水雾。

她抱着被子,往床内挪了挪,小声说:“……近。”

太近了。

他的视线总是锐利明显,即使在光线昏暗,窈窈也能感觉到,他眼底闪烁着幽微的光泽。

须臾,李缮从鼻间轻哼一声,他收回手臂直起身子,浸染意味十足感觉也随之远离,窈窈还没松口气,他将另一条腿收了上来。

雁门郡守别院的床比上党李府的更短一点,他坐着,一腿屈着,另一腿伸直,像是一道关防守住了床,把她关在床内。

窈窈悄悄打量了一眼,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下不去,也稍稍坐正了,便听李缮声音凉飕飕的:“脚怎么了?”

要不是他提醒,窈窈都惊得忘了这回事了,她动了动脚趾,还是有一点疼,却也不是大碍,她道:“我没事了。”

李缮:“那你叫那么惨。”

窈窈:“……”

有很惨么,她只是没压住声音,呻。吟了一下,那是正常的反应呀。

上都上。床了,李缮索性摸了摸床头,将一枚枕头摆正了,扯了条被子,舒展开腿直接躺下。

床上本来就有两枚枕头两床被子,榻上他枕的是引枕,省了他下去拿东西的功夫。

窈窈愣神,他就这么躺下了?

似乎知道她的惊讶,李缮眼睛睁开一道罅隙,斜睨她,意味不明道:“天黑,我怕我回去,也把我的脚踢了。”

窈窈:“要不……我给你点个灯。”

李缮哂笑道,“怎么,你可以睡床,我就只能睡那破

榻?”

窈窈终于知道他那是找借口了,回:“夫君当然可以睡床。”

原来李大将军是睡榻睡得心理不平衡了,她微微放松了后背。

一阵轻弱的窸窣声后,窈窈也贴着墙壁躺下,两人并排平躺,窈窈有些不习惯,不过她也困了,眼前逐渐模糊时,她听到李缮说:“我去幽州范阳,不是针对你外家。”

他主动提起这件事,窈窈一下清醒了,她手指捏了捏被褥,道:“我知道,事关军务,本也没有我能插话的地方。”

李缮冷笑:“你能,说吧。”

他暗道,她哪里是不敢插话,她胆子大得很,不给她说,她就成了锯了嘴子的葫芦,真不愧是世家培养的底蕴。

见李缮真想谈,窈窈也不愿错过机会,她轻声说:“前不久,我表妹来看望我,本是希望我能劝服夫君能出兵,赶走太上军。我没答应。却也没想到,夫君会与这叛乱有干系。”

李缮闭着眼睛,不置可否。

窈窈:“其他我不求,我只盼……只盼夫君莫要让卢氏不好做。再者,我一直深信以夫君的威名,定有既能取太上军,又不伤谢李和气的法子。”

她把话说完,已是尽人事了,若结果不尽人意……那她就再说一遍,反正动动嘴也不累人,她一边苦中作乐地想,一边竖起耳朵。

床帏内安静了一瞬,就听李缮压着喉咙,发出一声重重的“嗯”声,说:“你和我一道去范阳。”

这就是答应了。

窈窈愣了愣,好像李缮也不是传闻中那么独断,她轻轻勾起唇角,道:“好。”

……

许是解决了一桩心事,片刻后,她的呼吸很快变成均匀绵长,李缮却有些睡不着。

他原来也生出带她一道去范阳的主意,但到今日同她说,却好像变成他听了她的话,要带她一起去范阳,缓和与卢氏之间的关系。

他越想越不对劲。

最开始同意娶谢家女,是需要有个借口,让自己在洛阳的荒唐行为都能得以解释,不然,李望会发觉他意在麻痹洛阳上下,以谋后事。

李缮能理解父亲李望的心思,李望常年生活在世家笼罩的阴影里,深谙世家的重要,早已没了对抗之心。

有了娶世家女的症结,李望便以为他是为了与自己对抗,才行迹一反寻常。

李缮也需要操办婚礼的名义,将钱夫人接出洛阳,到这里,和李家联姻的世家女的责任,就已经完成,没有别的价值了。

这个世家女,可以姓王、谢、柳、萧、何……对李缮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本应如此。

北上路上,李缮第一次见谢窈窈那日,纵然知道她漂亮,也心如止水,甚至拿她与父亲赌气,做足一副厌嫌模样。

只是,谁能料到,这是个看着乖巧胆小,实际上舌灿莲花,伶牙俐齿的女子。

难道他娶了个世家女来管自己?李缮深吸一口气。

素来一身反骨的人,纵然理智上能让自己听劝,但心底里,就是有种被忤逆的感觉,心里也老有一股淡淡的不爽。

李缮侧过身,盯着身旁的人儿。

细密的长睫勾出她的眼型,床帐间的暖香熏热,让她白皙的肌肤透着粉润,妩媚纤弱,看起来又软和又听话,那唇角微微翘着,睡得格外香甜。

李缮眯眼,他手指头戳了下她的脸颊,两下后,她的唇角掉了下去,抿起娇唇,眉头也微微蹙着,不想被扰,她扯着被子盖住了小半边脸。

这下,他长抒一口气,舒服多了。

就是……

他不由摩挲了一下那指头,刚刚是戳了块嫩软的豆腐么。

……

洛阳谢家。

最近几个月,谢家门庭若市,熙来攘往,这就是世家的韧性,百足之虫断而不蹶,但凡有起复的机会,便会重新执掌权力。

宴席上,同僚觥筹交错:“恭喜谢大人啊,这胡人贡品能运回洛阳,谢大人是一等功!”

谢兆之举杯回应,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他虽然也看不起李缮定性不足,自甘堕落,但更清楚谢家是怎么再起来的,只要李家抗胡的功绩还在,李家军仍然称霸并州,谢家就不会再倒。

听闻李缮整治了道观寺庙,约摸是要和世家抢利益,那也无妨,那是并州根系,与洛阳无关,再者,并州世家春风吹又生也未可知。

也有人提出担忧:“就是陈家和司徒家之间闹起来,北方恐怕又不安稳了。”

谢家大女婿薛屏笑道:“中郎将本末倒置了,正是胡人请降,那北方才闹了起来,否则,北方始终要忌惮着胡人,哪里敢有动作。”

谢兆之道:“正是如此。”

他们比普通百姓看得远,如今各地豪强四起,逐渐有割据天下的势头,但不管谁坐上皇位,铁打的世家是不变的事实。

因此,他们能够将这些家国大事当闲话一般,畅所欲言。

席上言笑晏晏,后宅里,谢姝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眼角闪着泪花,面容些微憔悴。

卢夫人:“姝儿……”

谢姝素来要强,转过身不给母亲看到,兀自擦泪。

小白狗智郎体态憨厚,它感觉到主人情绪沉重,蹬着后腿,扒拉着谢姝的裙摆,期望能替谢姝分担,然智郎一片心意,终究是用不上了。

卢夫人对女儿的境遇心如刀割,却也只能劝:“你有身子,别哭了,仔细眼睛哭坏了。他今日来接你,就是摆了态度,你……得回去了。”

谢姝咬牙暗恨,对着母亲卢夫人说:“母亲,我不想回薛家!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谢姝嫁给薛屏后,是有过如胶似漆、恩爱不疑的几个月,薛家家风不错,他们之间更是海誓山盟,薛屏说好了不会纳妾,只她一人白头偕老。

但随着谢姝有了身子,胎象坐稳了后,薛家老夫人就做主,给薛屏房里添人。

那确实不是纳妾,不过是给婢子开脸,供薛屏泄欲,没有名分。

一开始谢姝不同意,薛屏还顾着她,但后来家中人反复提起此事,薛屏虽然左右为难,却不苦了他自己,借着醉酒这个理由,和婢子滚到床上去了。

为此,谢姝又恨又怒,只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当即回了娘家,今日正是第三日,薛屏猜她差不多想通了,上岳家门来请谢夫人归去,顺道参宴。

所有人都认为,谢姝发够脾气,就该回薛家了,她既然怀孕,没法服侍丈夫,为子孙计,薛屏抬举婢子也是寻常,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卢夫人本也该这样劝大女儿,又实在说不出这些话来,谢兆之就有过庶子,只是没能养大,这种辛酸,只有女人能理解。

过了好一会儿,谢姝抹干了泪,收敛好情绪,便问卢夫人:“窈窈可还好?我过成这般便罢了,只希望她能过得好些。”

卢夫人叹气:“你知道她的,就算有不好,远在千里之外,她估摸着也报喜不报忧。”

说着,卢夫人让人拿来窈窈写来的两封信,第一封里头,还夸了李缮,表示自己对这婚姻的期待。

第二封信,则讲述了并州的风光人物,还有一些卢夫人的旧友、出身太原郭氏的郡守夫人,末了写到:若有机会,愿请母亲、姐姐能来并州观光游玩。

卢夫人心知没有这个机会,谢家女眷想要北上团聚,谢兆之第一个不同意,让那郭夫人邀请她们,才有可能,只是郭氏未必肯,请人可是极为繁复的礼节。

好在窈窈总会回来的,卢夫人掐算日子:“窈窈走了也有数月,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谢姝又是默默垂泪,更气自己所嫁非人,还连累妹妹北上嫁给李缮,却不知道她具体境遇如何,李缮又如何亏待于她。

窈窈挽起头发,换上了一件素布窄袖衣裳,裁剪和针脚还算精致,但比起之前穿的绫罗绸缎,它实在粗糙又廉价。

她摸摸袖子,传闻中李缮和李家军上战场都是穿素袍,原来是这样的布料。

郑嬷嬷:“夫人当真要去范阳……”

窈窈承认:“是。”

郑嬷嬷不解,怎么过了一夜,窈窈又要去幽州范阳了呢,去也就算了,范阳到

底是卢氏的地儿,窈窈作为外孙,理应不会有事,但还是悄悄去,竟还乔装成商人。

因为前朝斗富之风不息,大亓对商人的打压极重,这时候还能行走各地的商人,大多数是世家在养,除了赚取钱财,兼顾打探民情消息。

李缮此行假扮的,就是挂靠萧家名义的晋地商人,萧家对北方的掌控,远不如南方,因此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行事。

只是,包括李缮、窈窈在内,队伍一共才十二人,对比之前窈窈北上,都是几百人护卫,如今区区几人,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窈窈却很镇定,道:“人太多,便不好走动了。夫君行径大胆,但他是有把握才大胆。”

郑嬷嬷:“那让我跟着夫人……”

窈窈轻握她的手,道:“嬷嬷上回受伤,如今提东西手还疼,路途劳累,只怕会留下病根,若果伤情恶化,我如何忍心。”

一旁,新竹也道:“是啊,我跟着夫人就好,嬷嬷安心,我会照看好夫人的。”

窈窈都这么说了,郑嬷嬷再不舍,也只好答应了。

入夜,一支十二人的队伍,悄悄离开了雁门郡,上党郡的李望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他也有头疼的事。

萧家遣官员西曹北上,这人是萧太尉的侄儿,一向得萧太尉重用,不过行事张狂无状,常有恶名。他事先没有知会,骤然来并州,让李望有些不快。

李望知道,他就算靠联姻融入这些世家,仍难免被看轻,不过,别家看在他们李家抗胡的功绩上,不吝溢美之词,只萧家因从前是李家父子上峰,态度很微妙。

萧西曹对李望道:“听说你将并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才知道百姓之爱戴不作假,你们李家,还真有些本事啊。”

李望朝南方一拱手:“承蒙天子厚爱,将并州边防交予我父子,自然不能懈怠。”

萧西曹喝了一口酒,为这话哈哈大笑,那十岁的天子能做什么?

他又说:“就是不知道李将军,何时从雁门归来?”

李望:“押送拓跋氏,兼之巡边,犬子要回上党,少说也得……一个月后。”

萧西曹:“这么久?你李家女眷,可都还留在并州,这让其他人家怎么想。”

李望沉默,其实能把妻钱夫人接出洛阳,他也是情愿的,这几年聚少离多,只有这几个月,他们才过得像夫妻。

萧西曹针对的,是李缮。

萧家在江南的势力很大,当年想通过上党一战,将势力扩大到北方,结果被李家捷足先登,萧西曹心中充满对李家的轻蔑,尤其是李缮,那不过是个杂耍戏子的后代,竟能借此成为高门,实在可笑。

于是,他起身说:“那我就去雁门郡,亲自请李将军回洛阳了。”

缴过所,进了冀州地界,到滹沱河后段,阴雨不断,乌云低垂,时有闪电交叉而过。

遭灾过后的县城,一片萧条。

此时,窈窈借住在冀州一农户家里,茅草编的屋子内,开了小小天窗,光线很昏暗,不过稻草都是干燥的,还算舒适。

她和新竹坐在一处,新竹正替窈窈捏着小腿,坐了一日车,说不疲惫是假的。

新竹问:“晚上吃的竟是糙米饭,太难吃了。唉,这一路竟然这么辛苦……”

窈窈抿唇笑了,目光明亮清透,压着嗓音小声说:“我也觉得不好吃。不过,烙野菜饼不错,下回我偷一个给你试试。”

新竹不禁笑道:“夫人留着自己吃罢,说得我好像个馋鬼!”

窈窈弯着唇角:“好吧,是我馋。”

她的精神很好,出远门就和骑马一样,若没有,她也不会想,但既然有机会见见世面,她并不排斥,甚至,还有一点隐秘的兴奋,就像懵懂的雏鸟啄开了厚重且黑暗的壳。

两人又嘀咕了两句,李缮推门而进,新竹起身,窈窈收了收小腿,将雪白的鞋袜隐匿在裙子底下。

李缮面无表情坐在炕上,一边除了外衣,一边道:“今晚大体会有大雨,早些歇息,明天早点走。”

窈窈点点头,软声说:“好。”

新竹还要重新铺个稻草,李缮说:“不用铺,我睡床。”

窈窈微讶,昨夜他们是一起睡,但是他不喜世家女,那应该是例外,可她没有想过,从此后就一起睡了。

所以,早上她根本没和新竹郑嬷嬷透露这件事。

新竹很是一愣,下意识问:“那夫人睡在哪……”

李缮瞥向窈窈,窈窈眨眨眼,垂眸盯着地面。

他猜到窈窈身边的仆役并不知道他二人已经同床了,只是,这又有什么好瞒着的,倒像他做错了什么。

他冷冷道:“她也睡床。”

新竹有些担心地看了下二人,看样子,李缮是想睡好地方,好像……没旁的意思。

对此,新竹很不理解。不过,这乡野之地的床,是很小了,不知道两人睡挤不挤,带着各种担忧,她还是退下了。

房中一安静下来,窈窈身上,无端弥漫出一缕甜甜的桂花香,轻易萦绕在鼻间似的,让李缮鼻腔内又生出那种细碎的微痒。

他沉了沉声,随口问:“今天的饭菜还好?”

窈窈:“谢夫君关心,一切都好。”

李缮也不是真关心。人总是这样的,自己经历过的事,若别人没经历过,就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吃苦也是一样。

他想看她露出苦恼的神色,但是,这是个锦绣堆养出来的女子,对吃这样的东西,却也没什么埋怨。

李缮突的觉得没意思,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窈窈没有异议,她也累了,正是要休息的时候。

李缮灭了蜡烛,房中昏黑,窈窈摸到床上躺下,身旁男子的气息就重了点,他也躺了下,大臂贴了下窈窈的手,热乎乎的。

李缮一动不动,但似乎因这手臂的接触不耐,皱了皱眉,道:“你睡进去点。”

窈窈已经睡得很里了,她小声说:“床,太小了。”

李缮:“你是说,我不该睡这里了?”

窈窈:“……我没说。”青天老爷,他怎么还污蔑起人来了,虽然她心里确实难免这么想。

李缮“哼”了声,终于安静了下来,窈窈却不敢一直和他贴着睡,开始调整睡姿。

侧着身睡比较合适,但是,她正面对他,就太近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的频度,起伏缓缓,她赶紧背对他,可什么都看不见,好像把薄弱处都暴露在他眼下,叫她心内不太安稳。

于是,她又转了回来。

李缮语气缓缓,道:“谢窈窈,你再动……”

窈窈赶紧躺好,她已经习以为常,心中替他念出下一句:就去地上睡。

下一刻,李缮嗤笑了下:“我就抱你睡。”

窈窈:“……”

她彻底不敢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回过神来——他真是、真是天下第一厚脸皮!这种话如何能说得这么寻常的?

好在李缮就是说说。她暗戳戳在心里贬了李缮好几句,心头微松,逐渐感觉到困意。

屋外雨声滴滴答答,这种天气,最是好睡,因为床太小,放不下两床被子,窈窈和李缮共用一床,能感觉到他那边热腾腾的体温,源源不断地冒了过来。

睡梦里,人类对温暖的本能,让她感觉到,如果钻到他怀里睡觉,应该会更加舒服。

窈窈迷迷糊糊地想,谁要钻他怀里,到时候被他掀到地上,肯定又疼又丢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新竹的声音,这回不是做梦了,新竹的话,也一下把她炸醒:“夫人,发大水了!快起来!”

窈窈睁开眼睛,只看新竹湿透了半边身子,她扶着窈窈,说:“滹沱河又决堤了,侯爷早前离开了,嘱咐我看着夫人,若情况不对,得赶紧上车。”

现在情况就是不对了。

屋内斜插一支火把,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水,这儿是地势高的,如果连这里都渗水了,那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窈窈迅速穿好御寒的衣物,和新竹来到外面,果然下午还能看到的田埂、树木,如今全只有一个尖儿,马儿焦躁地踏着蹄子。

杜鸣道:“夫人快请上车!”

窈窈登车,她用力咽

下心跳,第一次感觉到天道之狠心,缓过神问新竹:“侯爷……可还好?”

李缮留心腹杜鸣并六个人守着马车,他自己只带着三四个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新竹道:“侯爷应该没事的。”

李缮选这个地方当落脚点,是有考虑到地势高,但是其他乡民纵然前个月刚遭了灾,也知道滹沱河随时有决堤的风险,却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

那有志向的青年人,也早就随着太上军去了范阳,只留下老弱病残,这群乡民只好求老天莫要降雨,一边修家园,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场大雨自窈窈和李缮来冀州前,就一直在下了。

不知道那些人可还好。

窈窈看着马车外,逐渐累积的水位,心中像压着一块大石,沉沉惴惴。

新竹将车帘放下,道:“夫人,咱们不看了,就快到山顶了。”

窈窈勉强笑了一下。马车继续往地势高的地方走,不一会儿,却突的停了下来,外头杜鸣在喊人,亲兵们来回奔走。

新竹询问:“外面是怎么了?”

杜鸣抹了把雨水,说:“回夫人,车轮子陷坑里了!”

窈窈:“我想下去看看。”

杜鸣:“水起来了,请夫人在车上,别下来。”

虽然窈窈和新竹也想下去,好让男人们能把马车推出来,但此时她们出去,反而需要别人留神自己,再者不小心淋坏了生病,也不应该。

不如就在马车里,更省事点。

新竹手脚冰凉,死死握着窈窈的手,窈窈轻轻吸气吐气,二人都不作声,等好消息。

然而,山土早就被雨水浇酥了,雨还越来越大,亲兵们用力推,车轮反而陷得更深,甚至马车都倾斜得明显了,车内窈窈和新竹差点撞到车壁。

杜鸣这样冷静的人,都忍不住暗骂一句这破天气。

车内,窈窈检查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她拉着新竹的手,打开车门,道:“杜副将,我和我的婢子走路吧。”

杜鸣抹了把脸上雨水,看看左右,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说:“卑职无能,辛劳夫人下来了。”

他才说完,就看着不远处,欣喜道:“将军!”

李缮回来了。

昏暗之中,他的影子很是高大,待走近了看,身上没好到哪去,虽然披着蓑笠,但脸上全都是水痕,将他英俊的眉眼,洗濯得更为浓墨重彩。

他打量了一下马车,知道必须弃马车了,问窈窈:“能下来走吗?”

窈窈站在车辕处,低头盯着地面,地上的积水已经到她脚踝,带着泥土的黄色,仿佛踩一脚下去拔起来要挺费劲。

她压下心惊,郑重而无声地点了点脑袋。

就算穿着平民商旅常穿的布衣,也难掩她绝色的容貌,眉宇间由内而外的烂漫,倒也并非愚昧,而是风雪里的一粒小火苗,无端让人想伸手掌挡一下风雪。

李缮呼吸顿了顿。

她一边被她的婢子扶着,一边伸出一足,朝马车下探,素白的鞋面溅了几滴雨滴,颜色一下深了起来。

那里本来是干净的。

窈窈脚还没踩进水里,只听李缮又问:“你真的能下来走?”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能。”

李缮沉默了一下,他解开蓑笠,道:“你不能。”

窈窈:“?”

下一刻,李缮没有废话,一手猿臂轻舒将她抱到怀里,她惊异地“呀”了声,还没反应过来,李缮已经迅速用蓑笠盖住了她。

她怔怔地靠在他怀里,听到了雨水打落在蓑笠上的声音,嗅到了雨水的气息。

但是,手脚迅速暖了起来。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你张嘴

顺着斜坡朝上,一串串泥泞的脚印后,山上留有山民搭的棚子,屋顶被雨水泡坏了,杜鸣找来稻草铺着,勉强是个挡雨的地方。

草棚里,老人妇女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孩,低声啜泣,那婴孩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一双眼睛左顾右盼,直朝草棚内瞧。

窈窈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上,她自己除了肩头、头发微微潮湿,鞋袜半点没事。

新竹脱了鞋袜拧干,拿着布衣要披给窈窈:“夫人冷吗?”

窈窈摇头:“我不冷,你用。”

新竹:“我也不冷。”

她被李缮放到这里后,男人怀抱的温度还烘着她,手脚依然暖热,而不远处,李缮站在雨里,指导余下的乡民筑泥墙、挖排水沟挡水。

雨水浇出他高大宽阔的身形,他的目光冷静坚毅,因滹沱河再度决堤,是他最早发现的,通知乡民避难,兼之他器宇轩昂,无人不信服他的指令,轻易就调动了乡民。

为将者,在任何时候,都有调动任何人的能耐,为上上乘。

窈窈收回目光,不期然与那婴孩清澈的目光对上,婴孩咯咯一笑,窈窈不由也笑了笑,叫新竹:“把衣服给她们吧。”

那妇人赶紧就要跪下磕头,好在新竹扶住她,妇人便用布衣裹好小婴孩,忍不住叫窈窈容颜一晃,又说:“夫人真是天仙心肠,天仙模样!”

那婴孩伸出小手,在空中招了招。

窈窈心下一软,轻轻握住小婴孩的手,逗她玩耍。

不多时,上浮的水被挡在矮墙后,雨也逐渐没声了,窈窈正趴在新竹肩头打盹,就听到有人欢喜道:“水退了!”

“太好了,佛祖保佑!”

“多亏了这位郎君啊!”

“……”

天色已经亮了,李缮和杜鸣几人,却是浑身泥泞。

他此行出来,特意带了两个懂水利的亲兵,他把这两人暂时留下,看看能不能帮忙解决决堤的情况,乡民们再三道谢。

才刚遭了水祸,他们拿不出么好东西,食物与水都十分难得,却还是凑出一壶干净的粗茶。

看李缮喝了两口,窈窈也喝了两口,至少喝一点,他们才不会心存遗憾。

随后,李缮道:“我与夫人赶路,就不久留了。”

杜鸣那边把车厢弄出来了,还好车厢没坏。

窈窈先上车,李缮紧随其后,车厢后,乡民们目光殷切,那裹着窈窈给的布衣的小孩,被母亲放在肩头,高举着手臂。

马车缓缓走了起来,窈窈刚要收回目光,就看一旁,李缮嗅到自己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味道,皱起眉头,“刷刷”脱下衣服。

她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好一会儿,李缮换好了衣裳,他整理着袖口,下马车前,突的道:“你放心,你若要换衣服,我也不看。”

窈窈抬眸瞥向他的背影,她咬了咬唇,终究禁不住,轻瞪他一眼。

接着一路进入幽州范阳,还好没遇到像这样的天灾了,临到范阳,高颛为表重视,亲自来接应。

高颛一副文人儒生的模样,三十多岁的男人,留了长须,面容白皙,不过接管范阳这段日子,他也过得艰辛,面容疲惫。

他一见到李缮,上前拱手作揖:“幸会!敢问如何称呼?”

李缮自是隐瞒身份:“我是将军麾下谋士,尚砺。”

高颛没听说李缮麾下还有这样的人物,但也没有小瞧之心,再看一旁戴着幂篱的女子,虽然瞧不清她的模样,但身段窈窕,仪态袅娜,不是寻常妇人似的。

李缮道:“这是我的妻,谢氏。”

简单寒暄过后,高颛也是竭尽所有招待,给李缮安排了最好的院子,好饭伺候。

路上没能洗漱,此时,窈窈终于得了机会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轻盈舒适,新竹小声说:“夫人,可要给卢家去信?”

窈窈说:“不急。”

李缮定是心里已有想法,果不其然,晚上,李缮回来的时候,直接说:“我已与高颛谈过了,要投并州军,依然要与卢氏和解。”

只有这样,高颛的叛军在面对陈家、司徒家的围攻时,才有退路。

然而,高颛最开始就想和卢氏和解的,只是卢氏据守坞堡,不肯交谈,症结反而是在卢氏上。

而李缮此行过来,倒成调解得了。

窈窈笑了笑:“夫君,我可去信给卢家,直接登门拜访,权当说客。”

李缮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嗯”一声,他心里有点别扭,好似他利用了谢窈窈一样。

窈窈倒是庆幸,李缮还肯给她当说客的机会呢,不然高颛投了李缮,按李缮对世家的厌恶,只要冀州幽州一乱,卢氏估摸要被李家除根。

当即歇息一晚上,第二日,窈窈递拜帖,不过小半个时辰,卢氏坞堡厚重的大门,就打开了,迎窈窈进去。

这一日对卢氏来说也是不一般的,外孙女千里迢迢前来拜访,既为亲情,也定能带来卢氏当前局面有关,算是他们这段时日最好的消息。

坞堡内物资消耗得厉害,补充物资也不容易,好吃的不多,卢家老夫人赶紧催小厨房:“窈窈不是喜欢吃桂花糕饼么,快快做好!”

没等桂花糕好了,窈窈便被卢氏的姊妹迎进了坞堡底层的正屋内。

老夫人也有三年没见窈窈了,只看窈窈戴着幂篱,幂篱分帘挂在帽上,她挽着简单的垂髻,一身素袍布衣,眉眼妍丽更甚,承了她母亲所有的长处,青出于蓝,当真美不胜收。

她一见老夫人,眼圈不由一热:“姥姥……”

老太太拄着拐杖站起身,窈窈已经扑到外祖母怀里,三年的时光,能让窈窈从一个小少女长成大人模样,却改不掉外祖母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窈窈心内,很是触动。

老夫人也红了眼眶:“好孩子,你长这么大了!”

祖孙二人还没叙旧,老夫人就见跟在窈窈身后,还有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老夫人阅人无数,心知他是个练家子,便问窈窈:“这位是……”

窈窈揩了下眼尾,道:“这位是……护院,一路上负责我的安危。”

李缮来幽州的消息,还不能传开,只能假扮窈窈的护院。

老夫人“哦”了声,却很不满对李家的安排,窈窈到底是李家将来的主母,让一个男人贴身随行,成何体统。

她道:“你父亲把你嫁给李家那豺狼虎豹,当真非人所为!”

窈窈梗了梗,她悄悄看了眼李缮,清清嗓子:“夫君对我,其实还好。”

老夫人盯了眼李缮,决定替窈窈撑腰到底,严厉道:“这里没有别人,你和我实话实说,晾旁人也不敢乱嚼舌根。”

窈窈的姨母们也道:“是啊,你可莫要委屈自己!”

李缮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也在等窈窈实话实说。

窈窈从没当着别人的面点评人,她赧然,脸颊微红,轻声对外祖母说:“姥姥放心,李家待我挺好,公婆性子都很温和,便是夫君,也……”

她顿了一下,一口气道:“也还好,虽然有时候,他有些脾气,但是也是一言九鼎的真丈夫,善于听谏,公私分明。”

李缮抿了下唇角,换了个站姿。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一切都好就好。”

窈窈便又说:“我此行前来,也是得夫君之托,想给家里带点话。”

她看看四周,老夫人对外孙女的到来的真正原因,早有准备,她示意媳妇们都离开,又让人看好窗户,李缮也趁这个时候下去了。

屋内只剩下窈窈和老夫人,窈窈本是坐在老夫人身侧,她后退几步,跪下磕头,叫老夫人一惊,忙去扶她:“你这是做什么?”

窈窈:“孙女此行,是要辜负了家里了,前不久,馨儿妹妹确实找过我,我却无法替家里做什么,只能盼姥姥听我一一说来。”

范阳已经这样了,如今大势所趋,李缮必不可能如大亓般供养世家,当下留得青山在,才是最重要的。

……

李缮出了屋子后,与新竹一道被请去坞堡的一座小楼,坞堡内通道曲折,才走了一半,只看小楼旁,立着一个高瘦的青年男子,他一身宽袍广袖,面容白皙,正是世家子弟最该有的清俊模样。

新竹显然认识那男子,她赶紧低头,道:“表公子。”

这位正是卢家表哥,卢馨儿的大哥,曾游学到谢家借住的卢琼。

卢琼对新竹笑了笑,温和地问:“窈窈呢?”

新竹:“夫人正在堂内和老夫人说话。”

卢琼:“那我再等等。”

他早就注意到了李缮,此时将目光分到李缮身上,暗道李家随便一个护院都这么不凡,他半是客套地寒暄:“承蒙你一路送我妹妹来范阳。”

这用词,微妙得很,李缮又不是傻子,不至于听不出来。

他从没有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规矩,冷着眼越过卢琼,待走进屋子,他就问新竹:“这个是谁?跟你家夫人还挺亲近。”

新竹后背无端一寒,她只说应该说的:“这位是表公子,夫人的表哥。”

李缮问:“他叫什么?”

新竹:“单字琼。”

“哦,”李缮朝窗外看去,扯扯唇角,“卢穷。”

新竹想出门给窈窈报信,李缮指指床铺:“先把这些铺了。”

……

劝说外祖母主持卢家与高颛合作,又暗中投奔并州这件事,其实不算难,在窈窈说完后,老夫人站起身,徘徊几步后,便拍板:“好,听你的!只是,还有些要求。”

窈窈仔细听了,无外乎不针对卢家子弟等,还算寻常。

高颛联合李缮,卢家若一直和高颛僵持,被李缮大军灭掉是可见的。

老夫人是见着大亓由盛转衰的那一批人,深知哪有能一直长盛不衰的世家,只有及时调节,才能从未来的变局里脱身。

二人又说了片刻的话,见老夫人累了,窈窈离开正堂时,手里还提着装着桂花糕点的篮子。

她与卢家的婢子来到了小楼外,梨花树下,卢琼似望眼欲穿,见到她,便是笑了起来:“窈窈。”

窈窈颔首,道:“表兄。”

二人的距离还有好几步,卢琼很想走近,但他知道,窈窈会后退,他紧紧盯着窈窈的面容,道:“你我多年未见,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窈窈身后还跟着卢家婢子,她有点惊讶地看着卢琼,没想到他会说这么暧昧不清的话,她回过神,正色道:“表兄此言,我不太懂。”

卢琼愈发心疼,道:“窈窈,我知道你嫁去那李家,实在是委屈了自己,是我当年没能争取到我们这份情谊……”

当断则断,窈窈没有犹豫,道:“当年我还小,与表兄之间,谈不上多么深刻。”

卢琼目露哀伤。

窈窈也沉默了,卢家表兄客居谢家时,窈窈同他学了一曲古琴《散云曲》,待他如长辈,从没有别的心思,也没想到他会记这么久。

卢夫人正是看不上卢琼这侍弄风花雪月的性子,才没想过把女儿嫁回娘家。

话既然已经说清楚,窈窈轻轻福身,越过卢琼,风一吹,梨花飘散,卢琼抬手,似乎想握住她的袖子,但袖尖终究掠过他指尖。

他们说什么,小楼内听不太清楚,但最后这一幕,从小楼内视角看来,仿佛有千丝万缕未道尽之情。

李缮缓缓咬了下后槽牙。

而窈窈一进屋,就看李缮大步走来,刚要出去,窈窈还想叫住他,跟他说卢家的打算,李缮负手,二人擦肩而过。

新竹赶紧上前,小声道:“夫人方才和表公子说话,叫侯爷看见了。”

见不是什么大事,窈窈松口气,新竹不解,窈窈笑着解释:“我还以为,是卢家哪儿得罪他了,既然是与我有关,就不是大事。”

李缮一时的恼火,是感觉他妻子被人觊觎,换哪个男人,都这样,即使他们不爱他们的妻,不过是面子作祟。

窈窈自觉和卢琼坦坦荡荡,就算梨花树下那些话被听到,她也问心无愧。

李缮就是有气,也是自己找的,而且依照他的自控力,

心眼再小,很快他就能想明白了,反而再冷待“世家女”。

窈窈突的觉得,她好像有点了解这个喜怒明了的男子了。

她放下篮子拿出桂花糕,叫新竹来吃,新竹还想说李缮的表情如何不好,又不想让窈窈平白担心,小小叹气。

……

在坞堡稍事休息,窈窈便走了,老夫人和姨母姊妹等多有不舍,不过窈窈本来就不好在幽州久留,住在卢家坞堡也不好走动,认真拜别。

她回到驿站时,时候还早,吃了晚饭洗漱,天色暗了。

若是寻常,窈窈收拾一下,也就睡了,不过今日,窈窈还没把卢家的情况,同李缮说清楚。

她撑着下颌看书,看着看着,眼前越发模糊起来,缓缓闭上眼睛。

新竹进屋后,道:“夫人,侯爷还在前面吃酒。”

高颛盛情难却,窈窈也能理解,她轻轻掩唇打了个呵欠,翻到下一页看起来。

好一会儿,外头才逐渐传来一阵脚步声。

窈窈起身下榻,李缮带着一股酒气进屋,他目光明明,兀自在桌边坐下,窈窈问了声:“夫君可是醉了,要醒酒汤么?”

李缮:“是醉了,”他睇了新竹一眼,“你去弄醒酒汤。”

窈窈静默一瞬,她还以为他会说没醉,不过新竹被支走,房中只他二人,窈窈知道他才没醉,便说起外家的打算。

李缮冷笑了声:“你外家这种世家,比你家还要眼高手低,都这时候了,还想要与高颛谈判。”

窈窈却不觉得冒犯,她也有些无奈,道:“夫君若不喜卢家人,也是无法。”

她难道能逼李缮喜欢卢家人么。

李缮说:“你还挺喜欢他们。”

窈窈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也没有否认“喜欢”这种说辞,她轻声说:“毕竟是血亲。”就算不能帮上什么大忙,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取灭亡。

下一刻,李缮抬眸,眼中没有半分酒醉的糊涂,目光锐利如刀刃,道:“所以,你也喜欢你表兄?”

窈窈愣了愣,才知道他今晚这般模样,症结是在她身上,竟与她的揣测完全不同。

她敛敛眉眼,道:“夫君莫要擅自揣测,我与表兄从无僭越。”

李缮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不瞎,相反是分外敏锐,卢琼分明对她余情未了,那新竹也遮遮掩掩,真把他当傻子了。

但是,谢窈窈说的也没错,她也根本没和卢琼有肢体接触,行迹十分规矩,此时也坦坦荡荡,李缮也不想这么在意,只是难改如鲠在喉的感受,他向来不藏情绪,被酒水一激,便直接问出来了。

无声地盯着窈窈,他攥了攥拳头。

窈窈只当他小心眼发作了,男人大抵如此,她只要好好说就好了,省得真卷入这种无端的争吵里。

她缓声问:“夫君可是觉得,哪里还不对?”

灯光下,她抿了下唇,柔嫩若花瓣的嘴唇一压,泛着细微的光泽,鎏金似的。

李缮“嚯”地站起身,说:“是有不对。”

他朝她迈出一步,道:“我这个豺、狼、虎、豹,一口都没有咬过你,你倒是咬过我一口。”

窈窈:“……”还没见过这么能翻旧账的人,竟能一下翻回雁门郡时。

她半是好奇:“你咬回来?”

李缮:“嗯。”

窈窈呆了呆,一双明眸睁得圆圆的,这下还真有点信了李缮醉了,她贝齿轻轻咬了下嘴唇:“那、那好吧……”

她小声说:“你轻点。”

李缮低头,窈窈只觉一道影子笼罩住了自己,她眼睫颤了颤,下颌被一只手捏住抬起,随后,李缮一口轻含住了她的唇。

须臾,他松开她的唇,想起上回看到的公主亲拓跋骢,他目中思索,催促窈窈:“你张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擅长隐忍

……

李缮说话的时候,带着酒气的鼻息,是贴着窈窈的上唇的。

他或许垂着眼眸,或许没有,因为离得太近了,窈窈并没有看清楚,她只在这一瞬的柔软濡湿的触感后,感到一阵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想再后退一步,李缮按住了她的后脑勺,这回,他没再说话,而是继续低头吻住她的唇。

窈窈“唔”了一声。

他其实也有咬,就是牙齿轻轻抵着她的唇,好像她的唇很软很软。

门外,新竹毫不知情,一边迈进屋来,一边道:“夫人,侯爷,这儿没有醒酒汤,我就煮了点陈皮汤,也可消消……啊?”

新竹瞪大了双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而她眼中,李缮缓缓抬起头,后退了一步,窈窈嘴唇呈现出一种旖。旎的绯红。

窈窈呼吸有点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唇在发热,便低了低头,拿起系在腰带上的丝手帕,擦擦嘴唇。

新竹:“呃……夫人,我……”

她非常痛心,后悔刚刚没有先敲门再进屋,不对,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敲门,也是打搅了,哪还能有那么好的氛围呢!

李缮似也缓了一下,他拿走那碗醒酒汤,陈皮的陈旧酸酸滋味在舌尖缠绕,倒是掩不过一种甜丝丝的桂花味。

他漫不经心似的想,有的人,是桂花化成的甜妖儿么。

房中陷入诡异的静谧,还有一点点险些干柴烈火后的尴尬,突的,外头杜鸣脚步声匆匆:“将军?”

“咔”的一声,李缮把喝了一半的陈皮汤放在桌上,不知道是不是力道没控制好,剩下的半碗汤又溅出了小半碗在桌上。

李缮走出房中后,与杜鸣的说话声渐渐远了,新竹双眼都要瞪出眼眶了,赶紧走到窈窈身边:“夫人,你们这是……亲啦?”

窈窈很轻地“嗯”了声,名义上是咬,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新竹非要问出来,让她又想到了那个吻的触感。

她面皮薄,双颊染出一片酡红,有羞意,但惊吓也是真的,回想起自己之前那般没有准备,就有些恍然。

倒是新竹欢喜道:“我就说,夫人这般美貌,谁能忍得住!”

窈窈:“……”

杜鸣自认自己没辛植缺心眼,漏夜时候,本也不该把李缮叫出来,但这回实在是急事中的急事。

李望身边的林副将伪装身份,紧赶慢赶来到范阳,老副将面上胡须未刮,急得一口水也没喝,见到李缮,单膝跪下:“将军,上党来报,萧西曹已经北上前往雁门,待要拜会将军!”

西曹的名号,李缮自是清楚,他脸色沉了几分:“他来做什么?”

林副将:“行萧家眼线之事,也为催将军快快送家眷回洛阳。”

李缮:“他们还挺坐不住气,”他心算了下时间,“这都十来日了,他到哪了?”

林副将:“大人知道不能让他太快到雁门,一路上通知郡守、县令、县长竭尽能力招待。”

并州自古留有不少名胜,萧西曹又是个爱享乐的,一路吃吃玩玩,原本从上党到雁门最多三日的时间,如今十多日了还没到雁门。

不过要从范阳赶回去,还是紧了点。

李缮笑了一下,道:“这冀州幽州要是我们的,消息传到我这,也不会这么慢了。”

他越是寻常的口吻,却也越能让人感知到其中的野心,杜鸣从不怀疑将军的能耐,想到来日吞下冀州幽州,心下也是一沸。

不过他倒也没忘了:“就是夫人要如何安排……”

如果要随李缮一起回雁门郡,接下来两天,只能马不离身,以辛劳换速度。

李缮神情淡淡的,问林副将:“林叔,你带了多少人来?”

林副将:“回将军,共有四人。”

此行轻装,林副将只带了四个亲信,李缮若回去只带一人,整合一下,这支卫队也还有十二人,其中还有深受父亲信赖的林副将,和他自己的心腹杜鸣,如此护送两个女子,足够安全了。

倒是省

得折腾有些细皮嫩肉的人。

李缮食指指节轻轻掠过自己的唇峰,抬眼看向远处厢房窗户透出的淡淡烛火,他道:“那就有劳林叔和杜鸣,送我妻回去了。”

杜鸣:“不敢,这是卑职分内的事。”

林副将一喜,当即抱拳:“卑职必定做好!”

林副将自打受家宅的事连累,和林氏方巧娘断了亲缘,虽然李缮没说什么,但林叔总有种亏欠,也怕李缮从此忽视他,但好在,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紧接着,李缮去找高颛,提卢家一些要求,高颛无有不应,便拿到了有关冀州、幽州的边防地图,踩着星夜回雁门。

而窈窈这边就宽松很多,林副将对冀、幽一带更熟,绕开了遭灾的地方,在林副将和杜鸣的护卫下,她和新竹一路走走停停,竟多出几分野趣。

等到她们回到并州,比李缮那边晚了十来日,便也听说,李缮早就离开雁门郡,回到上党。

押送完拓跋骢,他本也应该回上党的了,所以林副将和杜鸣一提,窈窈也说:“我也回上党。”又问郑嬷嬷,得知郑嬷嬷已经启程回上党,便安下心来。

就这么过了两日,马车缓缓驰进上党。

许久没见这座城池,这儿是她刚来并州歇脚的地方,窈窈生出了几分亲切感。

她回到刺史府,先是见了郑嬷嬷、木兰,郑嬷嬷得知她们路上竟还遇到发大水,连道几天阿弥陀佛,又想到李缮灭佛,不知道这几声阿弥陀佛会不会叫西天诸佛反而盛怒。

窈窈知她心内的纠结,忍不住笑了,新竹悄悄给郑嬷嬷使了个眼色,再后来窈窈洗了澡,木兰给她篦头发,郑嬷嬷满面笑容。

得知窈窈和李缮关系缓和,甚至进展不算小,郑嬷嬷当然也高兴,虽说窈窈早早就守住本心,可若能把日子过得热乎乎,谁愿意贴一块冰,也还好李缮不是冰。

洗去一身尘埃,窈窈换了衣裳发髻,便去见钱夫人。

多日不见,婆媳之间没那么生疏,主要是钱夫人是个管不住嘴的人,她先是打听李缮这段日子如何,自然,窈窈嘴里挑不出半点李缮的错。

然后,钱夫人站起身,来回踱步,窈窈不吭声,看她自己走,果然没一会儿,钱夫人忍不住大叹:“你可知萧家来了人?”

窈窈:“是……萧太尉本家么?”

钱夫人:“没错,就是萧太尉!”

她脸上难掩厌恶与怒容:“来了个什么东曹西曹……还是南曹北曹!”

窈窈说:“东曹是前朝官职,如今参军代之,西曹掾倒应是萧太尉得用之人。”

钱夫人:“没错,就是个世家子弟,他们又来带坏狸……你郎君了!”

窈窈知道,她洗漱的时候,郑嬷嬷和木兰就把上党郡如今的事,都透了个底,李缮最早回雁门郡,就和萧西曹一路玩着回上党的。

如今还没有收心,李缮还与那萧西曹一同寻欢作乐呢。

这让钱夫人一下想起去岁在洛阳,李缮就是成日和世家子弟混,玩得不亦乐乎,当时和李望的矛盾尖锐着呢,事到如今,钱夫人不愿让李望再说李缮,免得李缮反骨一发作,父子又闹得难看。

李望倒也没有再胡乱施加管教,钱夫人只当是自己的功劳,可是目下,似乎也没人能劝劝李缮了。

钱夫人狐疑地看着窈窈,她不太信窈窈能劝服李缮,但是试试总可以吧,她清清嗓子,道:“你既然都和你夫君北上这么久,虽然你后面生了一场病,耽误了行程,但不管如何,你也该摸清他的脾气了吧?”

窈窈站起身,款款一福:“儿媳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她就算是摸清楚了,李缮难道是那种被摸清楚脾气,就能乖乖顺脾气的么?窈窈也没那么自信。

自然,窈窈这么说,钱夫人也不奇怪,她自己也知道李缮的乖戾之处,她道:“我听说他们今日去山里打猎了。”

窈窈:“着实是在寻乐。”

钱夫人又说:“虽然和你没什么关系……”

话没说完,李阿婶进屋来,她最是管不住嘴巴的,道:“夫人,少夫人,郎君刚刚猎了三头狐狸,说是把皮剥了,都给少夫人做衣裳呢!”

钱夫人脑袋灵活了一回,嘴里的话改成:“但是谁说和你没关系!”

窈窈:“……”

钱夫人下令:“你瞧,他还给你猎皮子了,我一个生养他的母亲什么都没有呢,所以你倒是要去劝劝他。”

窈窈:“那,儿媳试试。”

……

萧西曹其实不擅骑射,不过他喜欢追逐猎物,李缮又是弓箭好手,一个围堵,一个射箭,很是“臭味相投”。

萧西曹哈哈大笑:“你不愧是在洛阳子弟里出了名声的,你可知道,我打江南上来,就听那王家、谢家的,都夸你骑射第一!”

李缮也笑:“是没人敢在我面前称第一。”

萧西曹仰头笑着,引马朝前,及至此,他早就信了洛阳城里关于李缮眼界浅、擅玩乐的说辞,只是殊不知自己身后,李缮嘴角一压,笑意倏地消失了。

他摸着弓箭,盯着萧西曹的后背。

杀了他么?其实很简单,只是冀州幽州还没有信,他得按捺住性子。

李缮脾气出名的烈,只是人们总看到燃烧的火光,却忽视了火光下的阴影,譬如,李缮也极其擅长隐忍。

只要他认为时机不到的事,只要触及不到他的底线,没有谁能轻易挑破他的忍耐。

放下弓箭,他面色又恢复寻常。

一群人骑着马出了丛林,便到了一处河岸,岸边修了低矮的石阶看台,这是萧西曹让上党准备的,他道:“江南有种新玩法,叫‘赛游人’。”

顾名思义,找水性好的兵丁,比赛从逆流的湍流一头游到一头又折返,速度最快为第一名,重重有赏,最后一名则罚。

萧西曹:“上回我们罚了一个最后一名的兵丁,让他去势进宫罢了,水都不会,怎么做萧家军。”

一旁的辛植,听得脸上扭曲了一下。

李缮不置可否。

这次萧西曹带了十多个会水的士兵,李缮这边出了五个,合起来十几个,就要脱衣下水,然而有亲兵到李缮耳边耳语,李缮皱了皱眉:“慢着。”

萧西曹正吃着酒水,笑道:“怎么了?”

李缮:“我妻要过来。”

便是话音刚落,一抬平肩舆缓缓而来,舆上垂着挡风沙的白纱,在风中缓缓起伏降落,隐约勾出舆上女子曼妙的身影。

萧西曹一下坐直了身体,他可听说了,李缮对这个妻子十分不上心、不尊重,甚至逼得人家不得不放弃礼教,随他北上完婚。

不过他的妻子也大有来头,正是名冠京城的谢家女之妹,小谢虽然名气不如大谢,但也从没有人说过一句不好。

一阵风撩开了那神秘的白纱,女子眉如黛,眼儿媚而不俗,雪肤花貌,端坐的仪态却更胜多少风情。

还没等萧西曹细看,那白纱又落了回去,勾得人心痒痒的。

萧西曹站起身,朝李缮笑道:“你可真是……有福气啊!”

正说着,平肩舆停下,窈窈下了车,她在新竹木兰相伴下,一步步朝看台走来,丝绸水纹大袖衫随风拂开水纹似的纹路,更像是她涉水而来,姿态娇娆,叫人心折。

萧西曹拊掌,道:“如此美人,安北侯竟也舍得让她受委屈么?”

李缮从鼻间轻笑了声:“西曹,言过了。”

辛植听出李缮口吻里的不爽,看了萧西曹一眼,但萧西曹此时满心满眼都是窈窈,哪里能留意到这种微妙的变化。

走到看台上,窈窈先对李缮道:“夫君。”又礼节性地朝萧西曹颔首:“萧大人。”

萧西曹自诩懂美人,也见过谢姝名冠洛阳的模样,但窈窈不止人美,亦声娇语软,处处都是极好的。

他到今日,才知道谢家真会藏,竟也舍得将这等美人配给李缮这莽夫。

他死死盯着窈窈,道:“夫人这是,有何贵干?”

李缮也看着窈窈,神色不虞,显然如果窈窈没有正事,他心里也不爽。

窈窈又不能说是钱夫人怕李缮玩物丧志,非要遣她过来,她轻叹声,说:“听闻夫君等要观赛游人,将士不该拿来玩乐,公爹婆母皆有担心,盼夫君就此罢了。”

李缮挪开目光,看向了粼粼水面。

窈窈一愣,在萧西曹看不到的角度,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扯了下李缮袖子。

李缮抬眉,嘴角缓缓弯了一下。

却听萧西曹道:“这有什么,李望就是畏首畏尾的。”

他大步走上前来,说:“区区赛游人,就能把你们吓到。安北侯啊,你当年和谢五爷对着干的野心呢?”

窈窈一愣,她倒是从来不知道,李缮居然和堂五叔谢翡有过过节。

却听萧西曹继续:“那要是夫人这样的容貌,李缮这样的胆小,恐怕,也要激起一些豪杰造铜雀楼之心了!”

窈窈蹙起眉头,又惊讶,又不喜。

所谓铜雀楼,传闻是前朝枭雄为了藏江东大乔小乔两大美人,特意造的藏娇金屋,萧西曹以此类比,公然调戏,如此羞辱她与姐姐。

她正待要反唇相讥,李缮忽的冷冷一嗤,他抬脚往萧西曹的膝盖窝一踹,“噗通”一声,萧西曹坠入水中。

谁也没料到李缮会突然出手,岸上都是一愣。

“咕噜噜……救命!”萧西曹奋力挣扎。

萧西曹的贴身随从:“大人!”

辛植笑了:“萧西曹原来不会水啊?”

当即有人要去救萧西曹,辛植狠狠一踹,竟也“噗通”一下就落水了,水花飞溅,窈窈小小后退一步。

混乱中,随从会水,拽着萧西曹就要回岸上,而李缮缓缓眯起眼睛,抬手轻轻一挥,辛植已经领命过来,再度把他们踩了下去!

萧西曹其他随从这才大惊失色:“李缮,你要做什么!你要造反不成?”

李缮眼里寒光闪烁:“萧西曹溺水,护卫相继救水……”

他话语慢慢,亲兵们已然领命,和萧西曹护卫打了起来,很快,把他们一个个踹下了水面!

他们但凡浮起脑袋,就被一双双大脚踩了回去,有人想要游远了,岸上也有小舟追上,将他们狠狠按在水下。

李缮半是可惜,半是好笑般勾了勾唇,才补了后半句话,道:“……都没救起来。”

窈窈捂住嘴唇。

四五月的河水,还不算暖和,很快,有些人体力不支,变得和河水一样凉,慢慢漂浮在水上。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你还怕吗

水花还在扑腾,涟漪又乱又杂。

萧西曹穿的宽大飘逸衣裳,沾了水变得沉重无比,衣料裹在他的躯干上,和他看似清秀的容貌不同,他腰身有层精养的粗肥,引得岸上辛植等人大笑起来。

嘈杂声中,窈窈眼睑轻动,她垂下眼睛,收回了目光。

水下还有几人顽抗,李缮没放心里,让辛植处理就是,他转身,一旁窈窈身形微滞,李缮看着她,道:“走了。”

迟了片刻,窈窈才回过神,她小脸泛白,茫然地望着李缮,李缮皱了下眉头,握住她的手腕。

窈窈踉跄了一下,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缮。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虽然不见血,但直面死亡带来的不适与恐惧,萦绕着心绪。

回到李府,李缮自去找李望,这时候杀了萧西曹,不太在李缮原定的计划里,只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也从不去思考“如果不杀了他”的可能。

甚至,他光是想起萧西曹打量窈窈的神情,就觉得那口恶气还没散完,岸边萧家人有十二余人,驻在上党的,还有百余人,他不会留活口。

而动静很快也传到钱夫人这儿,她让窈窈劝人,心下还是不安,也让李阿婶随时关注情况,于是,得知李缮一口气杀了十几个人,她惊呆了:“这么能杀啊?”

李阿婶讳莫如深:“对啊,一茬茬杀!”

钱夫人摸不着头脑,她让谢窈窈去劝,这也劝过头了吧。

她赶紧问:“谢氏呢?”

窈窈走到了东府外的甬道,这一路上,她从那种晕眩里找回了感知,只是,进门的时候,还没太缓过来,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没成想钱夫人突然掀开毛毡,吓了她一跳,方才定下心神,缓缓福身:“婆母这是要去……”

钱夫人其实也是要找她,她打量着她,咳了一声,问:“大郎杀人的时候,你也在?”

窈窈又想起那些尸体,脸色白了白,因为刚刚受钱夫人一惊,眼圈周遭还抹开薄红,像只委屈的雪白小兔,我见犹怜。

钱夫人看得怔住,她从不知道女子受到惊吓后,竟然还能这么生动漂亮,她有些不自在,说:“我让你去劝,你要是不想去,就说不去得了,省得遇到今日这样的事,还吓成这样。”

钱夫人的口吻算不上好,窈窈却一下听出她的话里话,竟是教她拒绝。

她心头一松,轻声说:“多谢母亲,只是母亲交代,不管如何,我尽力而为。”

钱夫人本以为窈窈多少会怪自己,得了这句,她更不自在了,嘀咕:“我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是那么不好说话的人吗?”

窈窈笑了:“母亲一直很好。”

钱夫人脸色扭曲了一下,其实她自认和窈窈之间,一直有芥蒂,一个是世家看不惯的身份不正的主母,一个又是世家精养的姑娘,何况刚见面和北上那时,也闹得挺僵硬的。

但今天,窈窈居然夸她好,而且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神那般实诚,好像打心底里是这么觉得的。

钱夫人突然就记起,窈窈问她要过鸣竹,说是可以弹给她听,除开最开始的不快,这之后,她和谢窈窈之间,好像还好?

她后知后觉地想,谢窈窈这声“母亲”,还真不难听。

等窈窈回去了,钱夫人琢磨了好一会儿,叫来冯婆子:“你去库房,把那把古琴给找出来,送去东府。”

冯婆子:“这是要送给少夫人么?”

钱夫人:“反正我也不会弹,给会弹的人才不可惜。”

……

萧西曹溺水身死的消息,李缮本就没打算瞒着李望。

喝完茶,李缮将茶杯倒扣桌上,说:“事到如今,母亲也好,我妻也罢,我都不可能送回洛阳。”

李望听罢,许久没有说话。

他没有因此暴怒发火,是因为从灭道佛,到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隐约猜到李缮的野心,林副将因萧西曹的事去雁门郡报信,得知李缮去了范阳,又跑了一趟,更坐实这一点。

如今李缮杀萧家人,是图穷匕见,等到亲自面对,李望接受得比想象中快,他不是开拓者,但他不能成为累赘。

可是,他依然有无尽的担忧,大叹:“这时候起事,只会让并州成为众矢之的!”

李缮:“谁说只有并州?北方三州,没人能躲过这回。”

“……”

……

傍晚,李缮离开衙署,回到李府,按例先去东府同钱夫人说一声,钱夫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缮便问:“母亲可是有话?”

钱夫人:“你可知道,你媳妇吓惨了?都差点哭了呢!”

李缮立刻回想起窈窈的模样。

他当然知道,除了和他对上的时候,她其实胆子不大,今天让她亲眼看到萧西曹几人溺毙,着实会有影响。

钱夫人见李缮沉默,以为他不喜自己插手二人的事,赶紧又说:“我也没叫你讲什么笑话哄她放松,就是以后杀人,不叫她在那看吧?”

李缮回过味来,疑惑:“母亲好似,对她还挺满意?”

这种直白的话叫人怎么回答?钱夫人立刻否认:“我哪有!不过就是,就是寻常关心嘛,今日要是你吓到的是郭夫人,我也关心,你对谢氏也挺满意?”

李缮神色冷淡:“……没。”

钱夫人:“哦。”

一场谈话,

甚是母慈子孝。

西府,窈窈拿到鸣竹,有些惊讶,上回她主动询问,钱夫人显然因为旧事耿耿于怀,这回竟然叫冯婆子送来了。

不管钱夫人出于什么目的,琴是好琴,窈窈亲手接过这把娄氏琴,对冯婆子郑重道:“我会好好保管的。”

冯婆子笑道:“夫人说给你,就是拿来弹的。”

窈窈心花怒放,她不舍把琴束之高阁,试探一下,而冯婆子也是闻弦歌知雅意,直接把钱夫人的话说出来了。

送走冯婆子,郑嬷嬷替窈窈斟茶,笑盈盈问:“可要调琴?”

窈窈轻抚琴头,却没有着急弹奏,而是深吸一口气,让郑嬷嬷:“嬷嬷,且把新竹、木兰都叫来。”

她难得这般严肃,郑嬷嬷赶紧去把二人叫来,很快,得知李缮杀了萧西曹,三人皆是惊惶——萧家之势大,可以说是大亓半壁江山姓萧!

而如今,李缮杀了他们,代表着什么,不需多言。

新竹慌了:“那、那怎么办?主君夫人都在洛阳……”

这个主君夫人,便是谢兆之和卢夫人,李缮的动作如果叫萧家知道,萧家怎么会轻易放过谢家。

木兰:“可要写信回去,叫夫人提防一二?”

窈窈道:“不用,”她不能暴露李缮,却又说,“我是要写信,不过,是给郭夫人。”

从此时到真正事发,还有时间,她想让郭夫人兑现诺言,趁着洛阳未查,将卢夫人和谢姝,请到并州避难,至于父亲谢兆之……

方才一路上,窈窈晃神、脸色苍白,除了因死人的冲击,也因为她想到了家人,更想到了,她不可能保住所有人。

而她,从来不是会勉强自己以卵击石的性子。

不多时,她写完了送去郡守府的信,心中沉静,便摸了摸鸣竹,随手拨弄一番。

清澈的琴音,从指尖迸发出来,幽远的前奏切进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愁绪随着木叶延绵,若是细品,还带着一缕伤怀。注

李缮站在屋外听了片刻,才背着手迈进屋中,窈窈正好收势,指端离开了琴弦,她起身:“夫君。”

李缮拉了张胡床,踢掉鞋子坐下,问:“你刚刚弹的什么?”

窈窈:“《湘夫人》。”

李缮:“屈子的?”

窈窈有点惊讶:“是。”

李缮:“你不会以为,武夫就对屈子等一无所知吧。”

窈窈就是心里这么认为,也不能真这么说,不过她还没说什么,李缮又说:“你弹你的。”

郑嬷嬷几人早已识趣地退下,窈窈想起早前他牵着自己的手,心中也有点说不清楚的滋味。她跽坐,又弄起琴弦。

不多时,用过晚饭,天色暗了,新竹铺好了被子,便灭了几盏蜡烛。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西府同床,不过因前些日子在路上,窈窈也习惯了,她钻进被窝里,李缮也上来了。

他倒是没直接躺下,而是一只胳膊撑着脑袋,也不说话,这么看着她。

窈窈忍着将自己缩进被子的冲动,缓缓地,看了李缮一眼。

李缮忽的低头。

高大的阴影朝自己袭来,窈窈赶紧闭上眼睛,心跳仿佛要跳到了嗓子眼,甚至似乎是嗅到了李缮的炽热气息,脸颊倏地发热。

然而,预想中的吻,却没有落下,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看李缮早就回到了原来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谢窈窈,你胆子不是大得很?”

窈窈:“我、我有吗。”

她的尾音克制不住的微颤,其实,她和对着他犯倔时,和现在也差不远,就好像一边怂,一边拿出爪子挠他。

李缮目力好,虽然床帏之中光线暗淡,依然能看到她反复咬着唇,柔嫩的唇瓣,被她咬得水润润的,有些可怜。

他喉结缓缓往下沉,却压下那股躁动,他看向了别处,道:“我跟你讲个玩笑吧。”

窈窈睁大了眼睛:“嗯?”

李缮换了个姿势,平躺着,道:“最近不是快端午了么,景成十三年那年的端午,我和祖父在南边钱唐那一带驻扎。”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起李祖父,窈窈赶紧撇下旁的情绪,乖乖竖起耳朵。

那几年,江南闹了叛乱,是因为二十年前旱灾就埋下的隐患,归根结底,是人们就算努力种地,饭也永远不够吃。

不过,对根深蒂固的世家们而言,食物并不稀缺,到了大型的节日,如端午、中秋和腊八,食物一筐筐是吃不完的。

李缮:“当时,萧家用黏米和板栗包了粽子,往江里扔,祭奠屈子。”

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他冷笑了下,很快又说:“那时,我和祖父入伍没多久,每人每天两个粗面饼。我胃口大,祖父把他的饼分一半给我,我还是饿得慌。”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十三岁的李缮,便是怎么吃都吃不饱,不过,他也并非那些循规蹈矩的人,很快打上了世家洒的粽子的主意。

“我盯梢发现空隙,趁着没人留意,我与祖父偷偷换下世家的粽子,那时候,我一口气吃了四个,祖父吃了两个,还给辛植、杜鸣、王焕那些人带了好几个。”

“当然,我对屈子也心怀敬畏,吃完的粽叶和绳子,我就找柳絮包回去,重新放回萧家的船上。”

窈窈心想,这确实是李缮的行事风格。

李缮:“那日赛龙舟,等他们往江里丢粽子,就发现,粽子全都浮起来了,打捞回来一瞧,全是柳絮。”

窈窈心内一紧,问:“你……没被他们发现吧?”

李缮:“要是被发现,今日我躺的不是床,是棺材。”

窈窈不由轻轻笑了笑。

李缮低低笑了声:“好笑吧?”

窈窈“唔”了声,却不太明白李缮为什么要和自己说玩笑,突的,她心内生出一个有点荒唐的想法,难道李缮因为早上她惊吓的事,在安抚她?

她心内正疑惑,就听李缮声音低沉:“端午又要来了,我只是送萧家人去见见屈子,替我给当年的柳絮粽子道歉。”

窈窈:“……”

见窈窈沉默,李缮突的问:“你还怕吗?”

窈窈:“……”

本来已经不怕了,现在又怕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舌尖不太熟练

……

临近卯时,李缮起身,他看向左手边,窈窈裹着被子,老老实实蜷成一小团,她向来睡得香甜安稳,只是今日,眉间微微隆起。

李缮看了会儿。

他从来不需婢子服侍,穿衣洗漱完毕,朝衙署过去,此时天蒙蒙亮,他的桌案上,放着一封信。

杜鸣道:“将军请查阅。”

那是窈窈写给郭夫人的信,昨晚李缮在桌上瞟了一眼,无非是窈窈请教养琴,其余的,李缮也没有细看。

他没有再拆开那封信,直接说:“发出去吧。”

窈窈起床后,脸色是不太好。

她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一开始,她一直在包粽子,好不容易粽子都包好了,丢到江里,粽子竟然一个个浮起来,没等她看明白是怎么回事,粽子一翻,就成了一具一具尸体。

当即就把她吓醒了,抱着被子,好一会儿没缓过神。

郑嬷嬷递给她香片茶,窈窈深吸一口气,把诡异的梦境从脑海里赶跑,她捧着茶,问:“给郭夫人的信已经送出去了么?”

郑嬷嬷:“我刚要说这个,一刻钟前,郡守府送来请帖,郭夫人请夫人和少夫人一道去清隐寺礼佛。”

前有李缮灭道佛,郭夫人是等风头过去,才邀请的。

窈窈挑了一件样式简单些的裙裾,挽好头发,就去找钱夫人。

钱夫人拿着请帖纠结,李缮主张灭道佛,从前也叫她不必要再去道观佛寺,所以收到请帖时,她第一时候想拒绝。

不过,李望却认为可以去,甚至是应该去,那里头门道,听得钱夫人稀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