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狄戎这几年被大雍供着, 可谓是春风得意,眼下被大雍与契胡两相夹击,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相比起愤怒,第一念头是不可置信。
他们给契胡送去了国书,大意是——雍朝这小子不听话我从韩如海死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但你是怎么回事?
契胡打了胜仗便有了底气,也不像从前那样对狄戎毕恭毕敬了。
孛烈礼貌回信——大哥,发生这种事, 谁都不想的。要怪就怪雍朝画的饼太香了,小弟没忍住, 在大哥身上咬了一口。
确实比雍朝画的还香。
写信的时候很得意,信写完送出去就有些慌张了。
契胡孛烈越想越愁, 问左右道:“大雍皇城那边, 就没有消息传来?”
元复举回京篡位,是成功还是失败好歹得有一句准话,总不至于一点声响都没有。
左右摇了摇头:“倒是有个叫李成德的世家带头叛乱, 但是那小皇帝一出马, 事情就被解决了。”
旁边有个大臣若有所思:“听闻这次平乱, 突骑军也有参与?”
“是。”
那大臣思忖片刻,斟酌着说道:“元复举年少,那小皇帝年岁也不大,且还有突骑军在……孛烈,您说有没有可能……”
孛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猜测,想也不想便激烈反驳:“不可能,绝不可能!汉人贪生怕死,他一个皇帝, 怎么可能亲自来我契胡?”
然而嘴上不愿意接受,脑子却不由自主思考,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他急得在大殿上来回踱步,半晌,他下定决心:“取纸笔来,是与不是,一探便知。”
他给大雍写国书——大哥啊!!!小弟对你忠心耿耿,还为你得罪了狄戎,你可不能不管小弟啊!
这封言辞恳切的信写完,还没来得及寄出去,沈应先一步拿着“元复举与孛烈的来往信件”出现了。
沈应派了一队人马送宋时微回盛京,他自己留了下来。
——沈明烛这个黑了心的皇帝才不会真只让他出门游玩。
对此,沈明烛表示,这也怪不得他,谁让沈应的确好用?
沈应于领兵一道极有天赋,原剧情里,他初次带兵亲征就获大捷,在秦铮死后,守住了破碎飘零的国门。
此世他还没发现自己这份天赋,虽然很奇怪沈明烛为什么会让他来边境,也只能猜测是这人逮着一个力工就想使劲压榨。
沈应仿佛能预料到他往后永无闲暇的悲惨生活,苦于拿沈明烛没办法,只能把气撒在契胡身上。
他也带了一支大军,拿着圣旨与突骑军汇合。
突骑军本就已经占了上风,又有强援加入,在契胡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军已然兵临城下。
沈应挥着信件言之凿凿——契胡不服王化,试图乱我大雍河山,已是取死有道。
契胡:“???”
虽然大家都知道彼此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上一秒还好哥俩似地打狄戎,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是不是也太不是东西了?
可实力不如人的情况下就要学会装傻,契胡憋屈解释——大哥,小弟万万没有此心啊!
沈应指着来往信件上几个大字——口口声声支持元复举叛乱,这不是意图乱我河山,还能是什么?
大军压境,契胡悲愤交加——你他爹的装什么装,谁不知道元复举就是沈明烛!
所有人:“???”
这个消息传开之后,整个盛京都笼罩了一层说不清到道不明的暧昧气氛中。
当今陛下是前段时间在西境掀起风风雨雨的元监军……这件事,怎么说呢,很有可能啊!
其他疑点就不提了,陛下莫名其妙让晋王到西境接一个人回来他们也能装作没看见,就说到现在元复举都没出现反驳,就很值得思量。
难道说……
朝臣们小心翼翼在早朝时试探提起,沈明烛大惊失色:“这可不能胡说,朕分明一直在盛京,奏折照抄批阅,公务照常下令,怎么就到西境去了?总不能前些日子的公文,都是朕的皇叔假借朕的名义吧?开什么玩笑,朕的皇叔忠心耿耿。”
然后他勃然大怒:“好啊,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契胡意在离间皇室亲缘,罪加一等!”
朝臣们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唯恐也被挂上离间天家的罪名。
然而心里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盛京都听说了,漠北自然更早就收到消息。
商九安蹲在地上,抱着头难以置信:“陛下和元监军,是同一个人?”
他骂骂咧咧的,和他崇拜不已的,是同一个人?
秦铮面色如常,然而眼中却闪过几分恍惚。
难怪他总觉得那公子的身量有些熟悉——他见过陛下执剑的,在天牢的时候。
商九安捂着头,满脸难以理解:“将军,你说陛下他图啥啊?”
沈明烛把秦铮从边境叫回去,导致他们三年筹谋毁于一旦,又任由韩如海将其下狱拷打。
可若说陛下想要将军死,又何必遇到刺杀后还肯放将军回营?
若说陛下贪生怕死不思重整山河,又何必亲自来边境?
商九安想不明白。
……他们俩,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好了,多思无益。”秦铮收回思绪,“传令下去,整军备战,狄戎必会觉得我朝全力备战契胡而漠北空虚,我们便将计就计。”
“狄戎不是已经龟缩在河对岸,闭城不出了吗?”
“这是假像,一场败仗不足以叫狄戎伤筋动骨,宗阶亦是当世名将,没这么容易退却。不过有了先前那一遭,倒是彻底断了狄戎与契胡联合的路。”
商九安自然是相信秦铮的判断的,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将军,军中粮草撑不了多久了。”
他们一直都没得到来自朝廷的援助,漠北每一场战役,全都是他们自力更生,以耕养战,此前能全军进攻,已是耗尽了三年积累。
商九安道:“不若再等些时日,秋收之后,军中也宽裕些。”
秦铮皱了皱眉,有些可惜:“难得有此良机。”
他沉吟片刻,断然道:“那就背水一战,至于日后,我给陛下上书,请朝廷相援。”
“将军!”商九安未曾想秦铮会下这样一个命令,眼神错愕。
身为秦铮的副将,他知道秦铮用军看起来大胆,但其实再慎重不过。将军把麾下每一个将士的性命都看得极重,所以每一步都细细推敲。
秦铮轻易不会下破釜沉舟的命令,怎么会把后路交给背弃过他的朝廷?
秦铮眼神中似有怅然,“九安,有些事,仅凭我一人是做不成的。”
他需要身后有一个强大的后盾。
“将军,你就好好当个将军,安邦定国,开疆扩土,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秦铮想,假如公子真是当今陛下,那他应该不会再信错人。
*
没想到秦铮写封信背后还有那么多敏感辗转的思绪,沈明烛看到后二话不说就批了。
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他理应保障军备所需。
要不然,要他这个皇帝做什么?
两月之后,西境大捷。
镇远将军钟北尧生擒契胡孛烈,班师回京。
与此同时,狄戎重整旗鼓,再犯漠北,大将军秦铮率青翼军应敌,首战告捷。
边境的好消息接踵而至,京中也杀了个人头滚滚。
小皇帝从长乐宫走到朝堂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当初支持向狄戎称降的主和派,他的手段比沈应要强硬多了。魏敦山手执刀剑立于他侧后方,只等他念出名字,便不假思索上前将人捂了嘴带走。
百官们哪里会怕?被这群软骨虫压了这么长时间,满腔愤怒无从宣泄,如今只觉得大快人心。
眼见沉疴一扫而光,朝廷颇有些焕然一新的气象,郑孟贤时常觉得如在梦中。
上苍当真赐予了他们一个如此英明神武、杀伐果决的帝王吗?他当真看到了契胡国灭,孛烈被俘,狄戎节节败退吗?
郑孟贤心想,如若这真是梦一场,那他情愿再不醒来。
“国公?”同僚推了他一把,目露担忧:“国公昨晚没睡好吗?”
早朝快要开始了,他怎么还一直走神?
“啊,”郑孟贤如梦方醒,扯了扯嘴角:“只是在想事情。”
“噤声,陛下来了。”
沈明烛入殿,众人拜过,沈明烛回礼,早朝便这样按部就班地开始。
朝臣出列:“陛下,晋王殿下与镇远将军业已奉命回京,正于殿外等候。”
“宣。”
二人入殿。
钟北尧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抱拳行礼:“臣钟北尧,参加陛下。”
他面色平静,一幅不认识沈明烛的模样。
“免礼,钟爱卿果然一表人才,此次灭契胡,俘虏赫连雄,当记一大功。”沈明烛也装模作样。
“陛下过奖,非臣一人之功,臣整理了麾下将士所立功勋,恳请陛下嘉恩。”钟北尧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双手呈上。
韩宜将其取过,递给沈明烛。
站在最前面的郑孟贤眼尖,瞥见沈明烛接过文书时不小心翻开了一角,里头一片空白。
他眼皮跳了跳,别过眼不看了。
沈明烛细细翻阅,看得格外仔细,“都是好儿郎,为大雍立下了汗马功劳,理应有赏。传旨——晋冯晓山为中郎将,赏白银……”
他一个个念了过去,“衍州渠宿人士宋时微献策有功,留任京中,特封为观文殿学士,入内阁协理政事。”
其余人:“……”
图穷匕见。
行吧,你是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152章
年轻的皇帝踌躇满志, 要提拔自己的心腹,组建属于他的势力,朝臣们可以理解。
新官上任三把火, 何况天子乎?
虽然这把火烧的时间晚了一点。
沈明烛接着叹了口气:“李成德逼宫一事,朕深感痛心。巍巍皇城,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为朕分忧,任其与方广年偷合苟容,长驱直入朕之寝宫。”
他面色沉痛:“方广年, 那是朕的禁卫军副统领啊!朕把朕的安危交到他手上,他今日能联合逼宫, 来日,是不是就能把剑架在朕脖子上?”
朝臣:“……”
方广年已经死了, 来日顶多变成鬼吓您一跳。
朝臣们同样也摆出愧悔神色, 齐齐跪倒:“臣无能,臣万死。”
“丁弘鱼肉百姓在前,李成德逼宫在后。”沈明烛道:“朕决定, 建天网以监察百官, 不属三省六部, 直达天听,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这……”百官齐齐怔忡。
然而神情变了几变,到底说不出反驳的话语。
历朝历代,好像总有这样的机构,他们是皇帝豢养的野狗,是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柄剑。
沈明烛想要,他们也无力阻止,只能寄希望于他是个强硬也仁慈的君主, 能够抓得住缰绳,也能不随意使用。
沈明烛道:“天网之首称指挥使,第一任指挥使肩上所担尤重,由韩宜担任。”
韩宜是谁?
百官们第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及至在脑中盘旋筛选了一圈后才猛然震惊地想起——陛下身边的小太监,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这下像是捅了马蜂窝了,百官们激烈反对:
“不可,不可啊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太监如何能当此大任?”
“韩如海前车之鉴尤在,万望陛下切莫重蹈覆辙啊。”
“天底下从未有此先例!”
韩宜也愣了许久,待他回过神,还没来得及产生些兴奋或是什么别的情绪,扑面而来的就是所有人的反对和排斥。
仿佛他罪大恶极,合该千刀万剐似的。
韩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明烛慢吞吞合上空白文书,“若是要谈前车之鉴,那不如翻开史书细论,韩如海在前,太监不可用,秦桧在前,文臣不可用,安禄山在前,武将不可用。这么看来,与身份是太监还是朝臣无关,是男人不可用,不如诸位爱卿全都引咎卸职好了,朕起用女子,想来朝堂会干净许多。”
朝臣听得瞠目结舌,“这、这如何使得……”
怎么能这么算?
“哦,对了,朕偏私宦官、向狄戎阿谀求和在前,朕也不当再用。依诸位爱卿来看,这皇位该换谁来坐?”沈明烛问。
这说得太严重了,百官们哪敢附和。
他们纷纷跪倒:“臣惶恐,请陛下恕罪。”
韩宜也在一旁跪下。
他眼眶发热,嗫嚅了几下,有心想劝沈明烛算了。
陛下看重他,惦念着他,记得他的功劳。
这便足够了,除此之外,不敢奢求太多,毕竟那本就不是他一个太监应该拥有的东西。
陛下何必为了他与百官呛声,甚至这样贬低自己呢?他不值得的。
沈明烛心平气和,不紧不慢:“朕还愿意讲道理,是为了你们面子上过得去。朕想提拔一个人,其实本来不需要理由——也别和朕说什么自古以来,有些事情,该变就得变,对吗?”
他露出和善微笑。
沈明烛坚持如此,朝臣们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的引咎辞职吧。
郑孟贤率先俯首:“伏惟陛下能作威作福。”
其他人自然也只能妥协:“谨尊陛下旨意。”
沈明烛满意地点了点头,“韩宜。”
韩宜抬起头。
十二冕旒遮掩了天子的神情,然而韩宜却仿佛能想象到天子眉目柔和眉目,眼中像是盛满一个春天的盎然。
沈明烛含笑问:“不谢恩吗?”
韩宜起身走下台阶,复又重新跪倒,和朝臣们跪在同一座大殿之中。
除去身上服饰,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九重台阶下,韩宜深深拜服,“臣,韩宜,谢主隆恩。”
极重郑重,也极尽虔诚。
*
沈应完成任务外从归来,理应拜见陛下。
下了朝,他去御书房求见沈明烛。
韩宜亲自到门口迎他,一礼毕,笑道:“殿下来得恰好,陛下也正念叨您。”
沈应朝他回礼。
圣旨已下,韩宜如今已是他的同僚,自不能如从前一般对待。
沈应也笑着打趣:“韩大人怎不去赴任?”
“臣怕底下那些奴才不尽心,不懂陛下的习惯。臣向陛下讨了恩典,待陛下身边伺候的人选好之后,臣再去赴任。”韩宜目光坦荡,不卑不亢。
权力是对一个人最好的滋养,韩宜可以坦然地面对起他人的调侃,不必羞赧,不必畏手畏脚。
君威难测,怎么判断一个帝王对你的心意?只看他愿意予你几分权力。
韩宜有这天底下最位高权重的人做后盾,当然无所畏惧。
两人边往里走边聊:
“不知陛下因何事念叨我?”
“殿下请进,见了就知道了。”
韩宜为沈应推开门。
沈明烛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皇叔,你可来了,这些日子你不在京中,侄儿好想你。”
甚至有些委屈的意味。
理智告诉沈应铁血强硬的沈明烛流露出这幅神色不合逻辑,但感情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他总是经常忘记沈明烛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却又总是在某些时刻想起。
“陛下怎么了?”沈应语气柔和。
沈明烛一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乖巧道:“皇叔你看,这都是侄儿专程给你留的。”
沈应:“……”
侄儿,你让皇叔刚才的心软显得很可笑。
不带这样欺骗人感情的。
沈应深吸一口气,委婉道:“陛下,有没有可能,身为臣子的,不该碰奏折呢?”
“可是你不是别的臣子,你是朕的皇叔。”沈明烛可怜兮兮:“皇叔,你真的忍心让朕一个人批这么多吗?”
沈应想说可是你在边境的时候这就是他的生活……罢了,陛下年纪尚小。
他神色几经变换,显然纠结极了,在当一个合格的臣子和慈爱的叔叔之间犹豫徘徊。
半晌,他像是认命般叹了口气,走上前翻开一本沈明烛推过来的奏折,“陛下,臣也不能总是帮你,这实在于理不合,若是让那些个文官知道了……”
他顿了顿。
然后他很快又翻开几本,心中的猜测得到验证,沈应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还以为沈明烛觉得朝政困难需要人帮助,原来只是因为懒得处理。
——这明显是沈明烛筛选过的部分,大多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请安奏折,诸如些“陛下早上好”,“陛下我想你了,我可以回去看你吗”。
再不济就是些简单而弱智的问题,譬如“陛下我辖境内有一人杀妻,我应该怎么判啊”等等,看得人心生烦躁。
不回复吧,有失皇帝的体统与风度。
回复吧,又实在浪费时间,感觉生命都因此荒废了一段。
又一次被欺骗了感情的沈应面无表情,“陛下,为帝者,这是您的职责,还请不要推却。”
能将这些无病呻吟的奏折准确无误挑出来堆在一起,其他奏折处理下发,沈明烛分明游刃有余。
这些事情难不倒他,只要他想,他多花点时间,一样可以处理得很好。
但显然沈明烛并不愿意为难自己,于是选择了折磨他。
沈应:“……”
他发誓,他再也不会对沈明烛心软了,再也不会!
正说着,韩宜进来禀报:“陛下,国公郑孟贤、太傅许瑞章、观文殿学士宋时微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是。”
三人进到御书房,忽然察觉气氛有些诡异。
郑孟贤怔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疑惑问:“这是怎么了?”
许瑞章与宋时微也投来担忧的目光。
沈明烛告状:“皇叔不肯帮朕批奏折。”
“啊?”郑孟贤尴尬地笑了笑。
这个事情,按理来说也怪不到沈应头上,他不帮沈明烛是对的,他要是同意了反倒才十恶不赦。
沈明烛委委屈屈:“皇叔还说要为朕分忧,现在连批奏折都不肯。这么多,朕手腕都痛了。”
说到手腕,郑孟贤就难以自拔联想到沈明烛手臂上那一道伤疤,想到他们一无所知时挥下的鞭子。
郑孟贤心脏顿时一抽一抽地泛着疼,再也说不出反对之言。
他劝:“殿下,您就帮帮陛下吧。”
沈应同样也有相同的联想,他默不作声揽过沈明烛分出来的奏折,“臣替陛下批阅,介时陛下誊抄一份便是了。”
沈明烛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达成目的,他后面还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术都无用武之地。
沈明烛得寸进尺:“皇叔飞文染翰,难道不能模仿朕的字迹吗?”
沈应面无表情:“再说下去,陛下就自己批。”
倘若这世上有谁试图有意模仿皇帝的字迹,这个人必死无疑,沈应自己也不会允许存在这种危害社稷的隐患。
沈明烛从善如流地闭嘴。
宋时微挑了挑眉,心生诧异。
这种无理的要求都能同意,沈明烛这群臣子对他的纵容是不是也太没有底线了?
这样不行,溺子如杀子,他们这样会惯出一个昏君的。
第153章
沈明烛想要, 沈明烛得到。
目标达成的沈明烛心情大好,问道:“三位爱卿联袂前来,不知是有何事?”
郑孟贤道:“契胡已平, 臣知陛下胸怀大略,然而民生凋敝,臣请陛下暂缓漠北战事,休养生息。”
不用他说,沈明烛也不打算短期内再行进攻了。
狄戎可没契胡这么好解决,沈明烛虽不至于怕, 真要打起了他自信也不会输,但现在的大雍难免也要付出些代价。
他打契胡, 打狄戎,收复失地, 不过都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能过得更好。
倘若枉顾民生一意孤行, 岂非本末倒置?
沈明烛温和地应:“朕心中有数,即日起,皇朝休养生息一年。”
陛下虽然杀伐果断, 但还是极爱重百姓的。
郑孟贤心中激昂, 俯身行礼:“谢陛下。”
上苍果然眷顾大雍多矣, 他就知道,太后的儿子绝不是那等卖国求生的小人。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从一开始就没能帮上陛下任何事情,全靠陛下自己争气。
沈明烛合该天生就是帝王。
沈明烛看向沈应:“皇叔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沈应摇了摇头:“不全是。”
他眼神柔了下来,“陛下,还有一月,就是你的生辰了。”
时间过得多快啊,好像上一秒你还是襁褓中小小的婴儿, 转眼间,你也要加冠了。
十一月初八,你将满二十,长大成人。
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长似今年。
其余几人也想到了这件事,目光难以自拔多了几分和蔼,倒显得不太尊敬。
毕竟在场的人,除了宋时微,其他人几乎是看着沈明烛长大的。
因为喜欢所以在意,所以不舍得错过任何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所以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美好都送到你面前。
沈明烛耐心地等待下文:“然后呢?”
“然后?”沈应满腔的复杂感情被这一句问话打得七零八落,他无奈:“陛下就没想过要如何办吗?该下令,叫礼部拿个章程出来了。”
沈明烛莫名其妙:“朕哪有钱搞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沈应愣了一下:“这怎么会是乱七八糟?陛下,你今年便及冠了。”
“朕知道啊。”沈明烛摊了摊手:“可说到底,不过就是个日子而已。”
他语气如此轻慢,显然不是忙忘记了,而是根本不曾在意。
可是这不对啊,谁小时候,不曾期待过生辰呢?
不应该是这样的。
陛下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他理应有最独一无二的加冠礼。
许瑞章也着急了,忍不住争取:“可是……”
沈明烛挥了挥手:“没有可是,没必要把钱花在这上面。”
沈明烛顿了顿,若有所思:“不过……你们说,朕要是以此为理由,向狄戎要贺礼,他们会不会同意?”
他雀跃起来:“原来皇叔是这个意思,皇叔早说啊,朕这就给秦将军去密旨,让他通知狄戎送上贺礼,要不然朕就让秦将军攻打他们!”
眼下再打下去对双方都没好处。
大雍灭了契胡,正是士气大涨之时,雍朝皇帝要真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和狄戎死磕到底,大雍固然讨不得好,但狄戎一定更惨。
天知道这小皇帝怎么会突然变异,枉他们还派使者在盛京守了这么久,原来他已经去了西境,甚至已经干出一番大事,搅得契胡不得安宁。
——虽然沈明烛嘴上否认,但所有人都已经认定沈明烛就是元复举。
沈明烛越想越觉得可行,正要和他的大臣们商量应该找狄戎要些什么,抬眸一看,忽然发觉他们的神情十分奇怪。
“怎么了?”沈明烛茫然:“是不是担心狄戎会不给啊?”
他眨了眨眼:“朕虽然决定休养生息,但是狄戎又不知道,朕觉得骗一骗,他们会给的概率还挺大的。而且真不成也没关系啊,又不亏。”
“……是。”郑孟贤扯出一道笑容:“陛下英明。”
他忽然很想叹气。
郑孟贤啊郑孟贤,这样的陛下,你当初是有多眼瞎才会觉得他不堪为帝?
他为了这个皇朝,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连生辰都只用来当做为大雍谋利的工具。
他垂下头,终究忍不住,从语气中泄出几分心酸,“只是这样,太委屈陛下了。”
沈明烛安慰:“朕知道你们是想为朕庆祝,心意朕收下了,如果国公愿意为朕做一件事,朕会更开心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一个证明“二十年前的这一天这具身体出生”的日子有什么值得庆祝的。
然而郑孟贤顿时振奋起来,慷慨激昂道:“任凭陛下吩咐!”
沈明烛道:“近些年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战亡、病故、冻厄致死与被波及牵连者不计其数,朕有愧于天下。”
“陛下……”
沈明烛抬手打断他们的反驳,接着道:“往事不可追,朕也只能竭力弥补。今农者失其田,荒地无人耕,朕欲重行均田制,还请国公襄助。”
沈明烛从椅子上起身,整袖一礼。
郑孟贤连忙侧身闪避,“陛下折煞老臣了。”
他俯身长揖,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沈明烛笑了起来:“大雍有国公,是大雍之幸,亦朕之幸。”
直把郑孟贤说得热血沸腾,怀才得遇的激动与被赏识的荣幸夹杂在一起,叫他仿佛年轻了三十余岁,一抬眼,仍见当年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沈明烛掩去嘴角笑意,眉眼弯弯。
好耶,又拿下一个。
剧情盖章认证的“精于民生”,沈明烛才不会放过这么好一个劳动力。
让大雍起死回生的三人组沈明烛已经用上了两个,还差最后一个。
他的目光移向许瑞章。
许瑞章很自觉,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脸色因激动而微微发红,铿锵道:“请陛下吩咐!”
哦豁。
沈明烛微微而笑:“用人养才为国家根本之计,直至如今,朝中还有许多职位有缺,朕想再增开一次科举,举贤选能。再而言之,国因时势而迁移,则学亦宜从时势而改变,科举的内容也该有所改变。”
“广纳自古之典籍,做《全书》,为天下学子之表率,此事,非太傅不可。”
许瑞章比起他们更像一个纯粹的文人。
有的人苦读,是为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许瑞章的功利性要弱上许多。
他对文学一道是有足够的虔诚和热爱的,爱书、爱画、爱斐然词章、爱发人深省的惊世言论。
他向往孔圣人在世时的百家争鸣,也坚定地相信文字的力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每一个读书人最大的志向。
许瑞章大喜过望,深深下拜:“臣替天下学子,谢过陛下。”
沈明烛扶起他,“朕也就是动动嘴,剩下的事情,还要倚仗太傅。”
许瑞章郑重道:“必不负陛下所望。”
两人踌躇满志下去办了,沈明烛看着他们的背影,满眼欣慰:“年轻人,还是有干劲。”
沈应:“……”
宋时微:“……”
国公和太傅的年纪比沈明烛的翻了个倍还多。
宋时微好笑地看着他故作老成:“陛下总是有这种本事,三言两语叫人为你死心塌地。”
“还好还好,人格魅力而已。”沈明烛试图谦虚。
宋时微嘴角含笑:“臣当初也是这么容易就被陛下说服,为陛下卖命的吗?”
沈明烛不满:“宋先生,别说的这么难听,怎么叫卖命?分明是你我志同道合,故而一拍即合。”
宋时微不置可否。
好歹和“真实的”沈明烛朝夕相处数月之久,这些人之中,怕是没人比他与沈明烛更熟悉。
是以宋时微与沈明烛相处起来也最轻松肆意。
沈明烛在野望、手段、能力方面可堪为古往今来最出色的帝王,但在待人上又随和得太不像个帝王,叫宋时微实在生不起畏惧。
沈明烛认真道:“先生,朕还有一件事,此事唯你能帮朕。”
宋时微便笑,“这是轮到臣了?”
沈明烛没理会这句调笑,神色郑重:“自先皇起,朝中官制冗杂,权责不分,一个闲职上挤了十几个吃白饭的官员,真正干活的却没几个。”
“朕决意撤除冗官,改革官制。”他说:“这件事情别人做不了,哪怕是国公和太傅,朕知他们忠诚,可他们为官多年,朝中亦有亲朋无数,会动摇,会迟疑,会手下留情……可你不一样。”
沈明烛望着他,缓缓便笑了起来,眉目漾着光,“你不一样,你如此年轻,热血难凉,锐意进取,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有你有这样的底气和这样的决心。先生,还请助我。”
他还称呼他“先生”,一如在西境时。
而对一个谋士来说,“先生”这两个字,实在太具有杀伤力了。
宋时微能清醒地感知自己的理智寸寸崩塌,他悲哀地意识到——他完了。
他这辈子都得为沈明烛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了。
“先生?”沈明烛无辜地眨了眨眼。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像是认命般顺从自己的心意,“愿为陛下驱使,至死方休。”
沈明烛“啊”了一声:“什么生啊死的,太严重了。”
宋时微没有解释,他起身告辞,壮志满怀:“臣今晚就拟个章程出来给陛下过目。”
宋时微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应:“……”
他看了看眨眼空荡荡的御书房,沉默片刻,半晌挤出几个字:“陛下不愧是陛下。”
这话术一套接一套的。
“过奖过奖,皇叔也不愧是皇叔。”沈明烛笑意盈盈地回,伸手又动作自然地扔过去几本奏折。
沈应:“……”
第154章
沈明烛最终拗不过沈应和许瑞章, 办了个简简单单的加冠礼。
毕竟这两人一个是他叔叔,一个是他老师,还是有资格在沈明烛面前说上几句的。
而沈明烛素来吃软不吃硬, 只消多求他几天,他自然就不忍心拒绝。
在沈明烛的话术指导下,大雍的使臣也成功从狄戎那儿收到了贺礼,明面上,两国只此达成了和睦相处、守望相助的共识。
实际上彼此都清楚,合约这种东西, 要是哪方有了必胜的把握,随时有可能撕毁。
大雍自此开始了为期一年的休养生息。
这一年来, 大雍朝日新月异,朝堂在皇帝大刀阔斧的改革下焕然一新, 朝臣中也多了许多新面孔。
年轻的臣子带来更磅礴的生命力, 几乎每次早朝,都能感受到皇朝切实的进步。
为此高速发展带来的代价,就是所有人都被沈明烛使唤得团团转, 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沈明烛是个大方的皇帝, 在他手底下干活虽然累了些, 但俸禄还算丰厚,事情办得好还有奖赏。
沈明烛也一样很忙。
看似分出去了很多活,然而他依然是整个皇朝最辛苦的一个人。
朝臣们每隔六天还有两日休沐,逢年过节也有休假,但一年到头,宋时微几乎没见过沈明烛休息。
他有数次深夜进宫,夜色里灯影幢幢,年轻的帝王用手支着额头阖眸假寐, 眉宇间有遮不住的疲惫。
然而等到听到动静抬起头,又是那个神采奕奕,眼神中亮着光的沈明烛。
宋时微没法不心疼。
他有一次忍不住问:“陛下,何必这样心急呢?我们又不是等不起。”
他们俩多年轻啊,沈明烛才二十,正值壮年,有的是时间去实现一个河清海晏的理想,何必将自己逼得这么狠?
沈明烛只漫不经心地回:“朕是等得起,可百姓等不起。”
天底下还有一人还在挨饿受冻,他便一日难以安寝。
“更何况,”沈明烛笑着说:“如果朕只是一平头百姓,朕也希望当朝皇帝能是一勤政爱民之人。”
易地而处,将心比心,仅此而已。
宋时微张了张嘴,他想说世界上哪有什么如果,事实就是你才是皇帝。
且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何必还要这样苛责自己?
可宋时微说不出来。
他也想尽全力替沈明烛分担些许,可沈明烛的工作,好像永远也分担不完。
过了冬,开春,度过夏至,又是一年秋。
正当沈明烛思忖着兵强马壮,是时候挥师北上之时,前线传来战报。
——秦铮先一步撕毁两国盟约,北渡黄河,夺回山西、河北、关中一带失地。
民间一片欢腾庆贺时,朝中却惴惴不安,气氛都凝重了许多。
还是那句话,不论立下了多大的功劳,不论做成了多正确的事情,未经陛下明文下旨,擅自动兵就是该死。
此为大罪。
如水一般的弹劾奏折向皇宫飞去,对秦铮颇有好感的沈应、郑孟贤等人也只能沉默不语。
无他,这件事确实没办法辩解。
就算是当年西境,在不知道沈明烛就是元复举的情况下,他们几乎都做好了攻打的准备。
除非现在告诉他们宫里这个沈明烛是假的,漠北青翼军里才藏了一个真正的沈明烛,否则此事难以回圜。
沈明烛也知道这些攻讦秦铮的人未必是什么政治斗争,甚至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忠诚。
他们发自内心觉得这么做不对,是轻视皇帝的表现,恐有造反之心,提议让沈明烛严惩,以昭天子之威。
沈明烛表面上“啊啊嗯嗯”地应,实际上看到一本攻讦奏折就丢一本。
那咋办?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家孩子有矛盾,他帮谁都不是。
算了,当做不知道吧。
*
漠北热闹得像是在过年。
青翼军自在秦铮手中组建起来开始,北渡黄河收复失地就是他们最高乃至唯一的目标,眼见目标达成了一大半,自然兴奋到忘乎所以。
秦铮在写请罪奏折。
非他悖逆,非他擅权弄兵,实在是当时时机难得——狄戎皇帝暴毙,几个皇子为夺权争得头破血流,宗阶也不得不被召回站队。
漠北乱成一锅粥,他要是能错过这个机会,任由狄戎好好选出继任者,他就不是秦铮了。
商九安站在他旁边,“将军,那小皇帝会信吗?”
他对元复举的能力固然崇拜,但这不妨碍他鄙夷皇帝的人品。
秦铮皱了皱眉,斥道:“商九安,你再对陛下如此轻慢,休怪我不饶你!”
“是,是,陛下。”商九安妥协,“那将军,陛下会信吗?”
“信与不信是陛下圣意,你我无权置喙。但写与不写便是为臣本分,不该推拒。”他擅自用兵为真,不论什么样的结果,他都接受。
他见商九安仍一脸不服气,心下暗自叹了口气,“此事是我有错在先,商九安,我希望你记住,这与陛下信任我与否无关,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必须得惩处我以儆效尤,你不许心怀怨念。”
“可是将军,你分明是为了大雍……”商九安心有不甘。
秦铮表现得很平静:“我会下令,便做好了全部准备。”
他笑了笑:“既是为了大雍,何惧后事?”
“报!将军,京中派人来宣旨。”
未曾想判决来得这么快,秦铮意料不及,瞳孔骤然一缩。
嘴上说得再轻描淡写,心底到底是有些无措的。
然而他很快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出去接旨。”
他从容起身。
军中战时一切从简,未备香案,秦铮带着几个将领在军帐外迎接使者。
正要跪地接旨,宣旨的使者搀了他一把,笑道:“陛下专程吩咐过,将军无需跪。”
秦铮抬起头,如此和煦的态度叫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或许……
他原以为陛下愿意信他,轻拿轻放便是最好的结果,如今看来,也许会比他预计的还要好上一些?
“谢陛下。”秦铮向着盛京的方向俯身而拜。
他不敢放任自己想得太好,唯恐承受不起失望带来的落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尽可自主。钦此。”
言简意赅。
使者将圣旨合上递给秦铮,笑道:“得知将军渡河,陛下龙心大悦,下官在此,提前恭祝将军。”
得圣心眷宠,可不得恭喜?
秦铮神情怔忡,有些飘飘然分不清现实。
“尽可自主”这个承诺太重,倒叫他不敢应承——他何德何能,承受得起这般程度的信任?
使者道:“将军稍后,陛下另有一物交予将军。”
“何物?”
“金牌。”
秦铮猛地抬头。
这实在不是一段好的回忆。
上一次收到金牌,是他将要渡过黄河,自京中而来的急召让他不得不放弃大好的局势束手就擒。
再之后他锒铛入狱,狼狈得像条狗。
秦铮眼神不由得颤动了几下,“金牌?”
这次又是什么金牌?
使者自包袱中取出一木盒,神色肃穆地打开往前递了几分,小声提醒他:“免死金牌。”
这免死金牌上没刻“免死”,刻了四个字。
——如朕亲临。
如朕亲临。
好像沈明烛的魂灵真就随着这枚令牌翻越重重关山,亲自来到黄沙漫天的漠北,就站在他身后,成为他永恒的倚靠,是他一切勇气的来源,让他无需顾虑后路,只一往无前。
“这……”秦铮喉口干涩,手指都有些颤抖。
使者道:“陛下说,盛京与漠北相距甚远,倘若将军遇上什么事,陛下难以及时襄助,只盼这金牌能够帮助一二。”
别说是本朝,放眼历朝历代,就算是有监国之权的太子,也没拿到过这么一块“如朕亲临”的牌子。
秦铮屏住呼吸,半晌,迟疑着推拒:“臣受之有愧,还请大人收回,臣谢陛下厚爱,只这令牌……”
使者笑道:“陛下也说了,若是将军不肯收,便让下官转告将军,兵贵神速,陛下远在京城,难免难知前线。将军天纵之才,陛下相信您的判断,令牌为证,您的意旨,便是陛下的意旨。为了日后行事顺利,将军,您就收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铮无话可说。
否则,难道还能让一国之君求他收下不成?
长者赐,不可辞。君为民之父母,自不当再推让。
“臣领旨谢恩。”他朝盛京方向跪地而拜。
这次使者没有阻止,他行事干脆:“旨意送到,下官便回京复命了。”
出于礼仪和某些不成文的规定,秦铮下意识挽留:“大人多留些时日罢,末将为大人设宴,接风洗尘。”
使者摆了摆手:“皇命在身,不敢逗留。将军留步,不必送。”
他骑上马,带上护送圣旨的禁卫军掉头返程。
来去匆匆,半点不拖泥带水。
秦铮有些不习惯,可也欣喜于这份不习惯——大雍变了许多,幸而都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思及此,好像那些从前以为是幻想的未来都触手可及了起来。
“将军,太好了,陛下没有怪你。”
“金牌长什么样子?将军,我可以摸一下吗?”
“陛下真是好人。”
使者走后,军营才忽然热闹起来。
能够察觉到近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氛的将领才算是卸下心头重担,纷纷聚在秦铮身边,一个个语无伦次。
将军,我们终于熬出头了,是吗?
第155章
狄戎的使臣再一次到了盛京。
狄戎虽败, 然而使臣还没来得及转过神来,依然习惯性地摆出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
郑孟贤与宋时微奉命招待使臣。
那使臣一见面,张口便问:“你们大雍皇帝呢?我要见他。”
郑孟贤哂笑一声, 正要说话,宋时微伸手拦住他,“国公心善,不出恶言,但如此蛮夷,不必给他们面子。”
他看向使臣, 微微而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见我们陛下?”
语气居然礼貌得很。
“你!”使臣敢怒不敢言。
宋时微慢慢吞吞:“狄戎使者若是有意见, 大可掉头回去,我等绝不阻拦。”
郑孟贤看了看宋时微, 神情若有所思。
这种语气、这种腔调有点熟悉啊, 总感觉在什么人身上见过似的。
——难怪陛下去一趟西境学坏了,原来是被人带坏的。
使臣带着任务而来,哪能无功而返?
他只得憋屈低头:“在下若有言语不当之处, 还请二位大人宽宏大量, 原谅则个。本国携诚意而来, 万望大人通禀。”
可见狄戎并非不会说大雍语言,也并非愚钝到学不懂大雍面圣礼仪。
及至层层通报,经过几重验身讯问,又由纠察御史教过规矩,使臣方才得被允许面见圣上。
他禀明来意:“狄戎与大雍已缔结友好之盟约,何以漠北突然来袭?这其中约莫是有些误会,狄戎无毁约之意,是秦铮无理, 坏两国邦交,还请雍朝皇帝下令申饬。”
“误会?”沈明烛笑意盈盈:“确实是有误会——秦将军忠心耿耿,自然是奉朕的命令。”
使臣脸色僵了一下,色厉内荏问:“雍皇这是何意?”
沈明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们也知道,契胡归降后,我们将契胡孛烈请到盛京小住,孛烈有感于我朝的热情,充分认识到从前自己的错处,于是把全部的事情都招了。”
他慢慢吞吞:“孛烈说,契胡屡次冒犯大雍,皆是你们狄戎在其后指使。”
“一派胡言!”使臣眼里有恳求:“雍皇陛下,你是知道的,契胡曾偷袭我狄戎,我朝与他势不两立,又怎会有私下往来?定是那厮编撰,雍皇英明,万不能信啊!”
沈明烛摊了摊手,漫不经心:“与赫连雄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
使臣:“???”
使臣出离愤怒了,“雍皇,‘莫须有’这三个字,何以取信天下!”
“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你是在质疑朕吗?”沈明烛像个无理取闹的熊孩子,当即大闹起来:“混账,竟敢冒犯朕,快将他拖出去砍了!”
左右伺候的人极有眼色,当即上手将其推搡出殿,另有两人近前安慰:“陛下息怒,狄戎无理,定让他不得好死。”
使臣:“……”
他爹的,阎王见了你们也得甘拜下风。
沈明烛注意到他的眼神,当即扭过头告状:“他还瞪朕!”
“是是,他该死。”
直到第二天早朝,沈明烛犹愤愤不平。
他拍着桌案,“泱泱华夏,岂容蛮夷冒犯?朕忍不下这口气!”
众臣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陛下休养生息一年,终于忍不住要打狄戎了。
有秦铮大捷在前,谁也不会没有眼色做扫兴的大臣,当下纷纷请旨:
“臣请陛下下令,征讨狄戎,壮我大雍军威!”
“狄戎与契胡合谋,妄图乱我河山,眼下契胡已降,又怎能放过首恶?请陛下下令!”
沈明烛认真且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应突觉不妙,正要说话,便见沈明烛慷慨激昂地从龙椅上站起来:“令晋王、郑国公、太傅留守盛京,暂理朝政,朕要御驾亲征!”
沈应:“!!!”
他就知道!
朝臣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如同晴天霹雳。
待反应过来后忙不迭连声反对:“不可啊陛下,万万不可啊,您千金之躯,怎能亲自涉险?”
“珠玉不与瓦砾较其坚,请陛下以安危为重啊。”
“大将军勇武过人,何须陛下亲征?”
沈明烛捂住耳朵:“朕不管,朕听不见,朕就要去。”
朝臣们:“……”
好气啊,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
*
谁让沈明烛是皇帝?他要真想做一件事情,没有人能反对。
这一次沈明烛是光明正大以皇帝的身份离开盛京去往前线,除了身边多跟了几个人外,好似也没太大差别。
沿途的城池还想拜见帝王,献几分殷勤,哪想陛下根本没有进城。
摆好宴席等候君临的城主听到消息还愣神了许久,而后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连忙叫人将宴席撤下。
看来京中传来的消息没错,陛下确实变了许多,与从前相比,得分成两个人去看。
如今的陛下是个干实事的帝王,约莫不会喜欢这种大张旗鼓、浪费民脂民膏的谄媚行径,他们平日的行事作风,也要变上一变了。
所谓上行下效,谄媚的人永远不缺,沈明烛喜欢什么样的下属,他们就会让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下属。
王驾到了漠北,秦铮出营迎接君王。
沈明烛仍骑着小红,一身银白盔甲,与曜日下夺目异常。
小红在盛京声名不显,但在边境,许多人都听说过、甚至亲眼见过,知道它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元监军的坐骑。
看起来沈明烛是不打算装了,但他自己不承认,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点明那些个疑点,逼他承认自己就是元复举。
又不是不想活了。
“臣秦铮,拜见陛下。”秦铮大胆地抬了抬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帝王。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沈明烛,然而没有一次像这次一般承载了那么沉重的意义。
怀里的金牌忽然变得灼烫,他想,他注定要为眼前这人,献出他全部的忠诚,乃至于他的生命。
沈明烛翻身下马,含笑道:“免礼。”
他将马鞭随手递给身边人,整了整衣袖,“朕初来乍到,将军带朕巡视一下军营?”
“臣遵旨。”秦铮郑重抱拳。
只一个再小不过的命令,硬是摆出了如临大敌的架势。
沈明烛看得好笑:“放松些,朕又不会吃了你。”
他先一步走在最前面。
秦铮正要跟上,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秦将军。”
他回头。
因着前段时间他擅自行动,京中许多忠君爱国的臣子对他也有了些意见,秦铮多少也知道。
然而这次见面,随行几位大臣神色却好似还算友好。
他们殷切地看着他:“秦将军,千万要保护好陛下啊,就靠你了!”
毕竟真开始打,秦铮是一定会跟在沈明烛身边的。
秦铮:“???”
秦铮不明觉厉,还是认真回道:“我会的。”
他一转头,看到沈明烛上了一个高一点的坡地似乎在观察四周,然后不好好走路,直接从小坡上跳了下来。
秦铮瞳孔一缩。
随行的重臣们已经见怪不怪但惊慌失措地拥簇上去,声音扭曲地尖叫:“陛下,危险啊陛下——”
商九安擦了擦额头冷汗,小声道:“将军,陛下好像是不太好保护。”
“不许胡说。”秦铮斥了一句。
末了他看向蹦蹦跳跳的沈明烛,事情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
“秦将军?”沈明烛回头喊他:“快跟上。”
“是。”秦铮回过神,快步向前。
沈明烛把其余大臣打发走,身边只留了一个秦铮。
等再往前走了一段,秦铮见四下已无人,他自腰间取出令牌,单膝而归,双手呈递给沈明烛:“陛下,臣愧不敢领,请陛下收回。”
眼下沈明烛已亲自来,他再拿着一块“如朕亲临”的牌子,像什么话。
沈明烛看向他:“不喜欢金子?改明儿朕让人用玉给你雕一个。”
“不……”这样一块金子能值几个钱?虽然秦铮出身一般,身家也算不上富裕,但钱财素来不能打动他,是金子还是玉有什么关系?
沈明烛微笑着打断他:“将军,朕既然给了你,你就收着。好歹是一块能保命的金牌,自古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朕不会是那种人,但是朕不知该如何让你相信,有这块令牌在,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但你至少安心些。”
秦铮沉默。
片刻后,他轻声问:“臣斗胆——臣可对天发誓,臣此生绝不会背叛陛下,可臣不知以何物为证,陛下能否示下?”
他欢喜极了这样的信任,但是以后呢?
他征讨狄戎,为大雍开疆扩土,手握青翼军,如今天下未定,陛下与他共患难,这才说信任。
可是人心总是善变,长此以往,陛下是否也会忌惮起他的兵权?
他不想像史书中其他的将军,最后的结果是主动交出兵权,而后便永久地赋闲在家,郁郁寡欢。
他想要这样的信任能够长长久久,让他不必有后顾之忧地去征伐,去将大雍的荣光传到更远的地方。
他甘愿付出一切,哪怕是让他服下毒药,用必须定期服用的解药控制他,他也愿意。
只要能让沈明烛永远信任他。
沈明烛皱着眉头沉思了很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秦铮跪在地上,只觉得随着胸腔鼓噪,四肢都一寸一寸发冷。
等他掌心都渗出汗意,才听沈明烛慢吞吞地“啊”了一声,“是什么让你觉得,朕会解决不了你的叛乱?”
秦铮茫然抬头,年轻的帝王眉宇间满是傲然。
沈明烛笑了笑:“朕不担心任何人背叛,这是朕的自信。朕相信将军绝不会背叛朕,这是朕的底气。”
“将军,你是朕的底气。”
第156章
两大不世出的名将坐镇, 本就已露颓势的狄戎节节败退。
秦铮果然没有辜负几位重臣的叮嘱,严防死守外加派遣脸皮略厚的商九安连哭带求,终于将沈明烛困在军帐内。
今日决战, 两军对垒。
狄戎坐镇的是看上去苍老了许多的宗阶。
敌强我弱,宗阶也不得不低头。
他在阵前与秦铮商量:“秦铮,放我族一马,狄戎可以退出大雍疆域,我等只要很小一块容身之处,如何?”
“呸。”商九安一脸不屑:“求饶也要有求饶的样子, 你空口白牙,就想我们放过你?”
“这不是求饶, 这是交易。”宗阶没有理会商九安,他只一瞬不移地望着秦铮:“秦将军, 以你的聪慧, 你应该明白。”
秦铮没有说话。
宗阶忽而大笑起来:“秦铮啊秦铮,你应该明白,成就你大将军声名的, 不是雍朝, 是我狄戎!”
秦铮面色平静:“你未免看轻了我, 若是河山太平,我又何惜一‘大将军’之位。”
都说乱世造英雄,可狄戎永远都不会知道,英雄宁愿自己当不成英雄,也不希望看到山河破碎,人命贱如草。
宗阶不置可否。
汉人总是这样,嘴上惯爱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使自己显得更加善良慈悲。
他笃定问:“可是你当真不在意吗?秦铮, 你是大雍皇帝手中的一把刀,敌人没了之后,刀就该被折断,免得伤到自己,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自古以来所有皇帝都是这样,沈明烛凭什么成为那个例外?
他语速放得慢了些,咬字清晰,像是要确保他的话穿过风声准确传到秦铮耳朵里:“狄戎还在一天,大雍皇帝就永远需要你,你还是大雍举足轻重的大将军。如果你还觉得不够,待你需要之时,可随时来狄戎领一份军功——只要狄戎血脉不绝。将军,竭泽而渔是最愚蠢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