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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郑孟贤拿着信找了沈应, 与他说了这信中诸多疑点。

沈应也是焦心不已:“我了解许太傅,正如国公所说,他绝非负德背义之人, 这信有问题。依国公看,这是太傅的字迹吗?”

会不会是许瑞章遭遇到了不测,钟北尧叫人冒名顶替写了这么一封信?

郑孟贤又读了一遍,既喜且愁,“确是太傅的字迹,连遣词用句的习惯都一般无二。”

喜是因为知道许瑞章还活着, 愁是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如此,”沈应踟蹰道:“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许太傅或许遇到了危险, 以此种方式向我们求助。”

他大概率被软禁,连书信都被监控, 所以才会以如此迂回的方式传递消息。

郑孟贤叹了口气:“这也是臣最担心的一点。”

怎么办?

他们远在盛京, 钟北尧兵强马壮,他们能为许瑞章做些什么?

“报,启禀殿下, 平阳侯李成德、兵部尚书张宗为、户部尚书曹其峰三位大人求见。”

郑孟贤与沈应对视一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们还没商讨出该如何将许瑞章救回, 眼下又多了件麻烦事。

——虽然不知道这三人来此的原因,但多半不会是好事。

沈应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忍着心忧暂时将许瑞章的事按下,疲惫道:“有请。”

郑孟贤看了他一眼,躬身微微一礼,轻声道:“殿下,苦了你了。”

“哪里的话?”沈应挤出笑容:“我沈家的江山, 我岂能放手不管?倒是国公才真正辛苦,我代表大雍,代表沈家,多谢国公。”

李成德几人已经进门,打断了他们的相互陈情。

“臣等见过晋王殿下,国公大人。”

“免礼。”沈应面色温和,那丝疲惫已经被掩盖得严严实实:“三位大人联袂而来,可是有要事?”

李成德躬身:“劳晋王殿下通禀,臣等想求见陛下。”

沈应不动声色:“陛下龙体为上,何事打扰?”

李成德道:“还有三月便是万寿,陛下年幼,本不该大办,然而今岁陛下二十及冠。寻常人家冠礼尚且三复斯言,何况天子乎?”

沈明烛生在秋末冬初,如今已过三伏,离他的生日还有不到三个月。

皇帝的生日本就是大日子,更何况二十及冠,李成德等人想用这个理由见沈明烛实在再合理不过,沈应都没有理由驳回。

郑孟贤道:“平阳侯所言有理,我等稍后求见陛下,定会提起此事,恭请陛下定夺。”

李成德直起身子:“为何还要稍后?陛下之事刻不容缓,不如同去?”

沈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平淡问:“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恕臣斗胆,您毕竟不是陛下。”李成德笑容强硬,步步紧逼:“陛下已经静养太久,臣恳请陛下出面,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赵武安也附和:“不敢打扰陛下静养,臣等只求一见。”

郑孟贤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心知沈明烛消失太久,已经引起了怀疑。

沈应依然表现得镇定自若:“诸位担心的也有道理,这样吧,待本王先行问过陛下,陛下同意之后再召见尔等。”

“殿下……”李成德还要纠缠,沈应冷下脸打断:“怎么?尔等是要逼宫不成?”

这罪名太严重,李承德俯首:“臣不敢,臣惶恐。”

沈应挥袖,怒斥道:“退下。”

“这……是,臣等告退。”李成德又是一躬身:“陛下那边,便劳烦殿下与国公了,臣等久不见陛下,心中难安,还望殿□□恤。”

李成德三人离开了。

沈应又是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国公坐吧。”

郑孟贤也不和他多客气,腿脚发软瘫倒在椅子上。

这次虽然暂时敷衍过去了,但他们俩心里都清楚,李成德已经起了疑心,再有下次,他们不会这么容易糊弄。

该怎么办?

两人静静沉默了许久,半晌,郑孟贤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陛下迟早要现身的。李成德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陛下久不出现,难安四海民心。”

沈应看向他:“国公可有良策?”

郑孟贤轻声道:“殿下这些时日于国事已然得心应手,臣斗胆——殿下可有意江山?”

这话一出,房间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郑孟贤本该更早就提出这个想法,他不是迂腐的人,不介意这所谓的母族血缘。

而沈应在宗法上的合理性虽略有不足,但也并非没有操作余地。

可小皇帝的死横亘在他心口,叫他始终难以轻易说出。

沈明烛是为国而死,幼时因他们无能,受制于韩如海,不得不装出一副无心朝政的纨绔模样。

后来也是因为他们无能,他为救秦铮不慎暴露,一代帝王,死于太监之手,连尸骨都不知所踪。

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去找,甚至连个像样的葬礼都不敢办,只能在家中上一炷香。

郑孟贤想,他们亏欠陛下良多。

因此他总想多守一段时间,好像这样就能延长君臣之间的情分,百年后魂归地府,见到了陛下,至少还能说上几句。

……可是陛下啊,臣无能,臣守不住了。

郑孟贤问出这话,亦觉得痛苦万分。

他既惶恐沈应同意,从此以后他效忠的君主就换了人,沈明烛便只能化作史书一页,在笔墨间才能寻得几分旧主身影。

他又害怕沈应不同意,任由这片空荡荡的江山,塞满一群群魑魅魍魉。

沈应张了张口,神色几经变幻,许久再挤出三个字,语气像是叹息:“再议吧。”

要说完全不心动是骗人的,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再等等吧,等他再做出几分功绩,等郑国公、等其他人都非他不可,他登临帝位的路才算没有阻碍。

没有人不想当皇帝,没有人不想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别怪我,明烛。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沈应还没等到自己想要的时机,郑孟贤也还没来得及思索出应对的办法,异变突生。

*

自从沈明烛往契胡走了一趟,他就和孛烈成了笔友,时不时信件往来。

——大多是他单方面使唤契胡。

他洋洋洒洒写信,写他三日后会佯攻契胡,实际会给他们大军开出一条路来,掩护他们直入狄戎。

到时候在漠北的秦铮亦会做好配合准备,介时两面夹击,定能让狄戎损失惨重,拿下一场漂亮的胜利。

沈明烛写完这封信,又开始给秦铮写信。

告诉他三日后契胡会进攻狄戎,要他做好准备,到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假装配合契胡打狄戎,打完狄戎再打契胡,拿下两场战争的胜利。

放心,他已经和契胡说好了,契胡蠢得很,不会怀疑的。

“钟北尧。”沈明烛把两封信举起来扬了扬,试图将其风干,“一会儿把信送出去……”

有士兵突然闯入,跪地抱拳:“盛京急报!”

钟北尧伸手接信的动作被打断,沈明烛收回手,把信重新放回桌案上,不紧不慢:“说。”

士兵道:“平阳侯李成德勾结禁卫军副统领方广年,包围长乐宫,道是怀疑陛下被晋王殿下囚禁,要带兵救驾。”

钟北尧条件反射看了一眼沈明烛。

这要换成以前,他听到这种消息,多半只会觉得李成德狼子野心,想找一个借口包围皇宫,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大抵也不会有太激烈的情绪,顶多会有些对乱臣贼子的愤慨,以及觉得沈明烛活该。

但现在可不一样,勉强算作半个入局者,他知道的消息要更多些。

比如他知道长乐宫里其实没有陛下。

且李成德这场政变,注定不可能成功。

沈明烛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真是不太平,我这才离开多久,家里就出事了,钟北尧,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小好欺负啊?”

钟北尧咽了口唾沫。

反正他不敢欺负沈明烛。

“公子,”钟北尧期期艾艾:“您别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沈明烛笑意盈盈:“我不生气啊,他们敢造反,我很开心。”

知道他看世家不顺眼,亲手送了个诛九族的罪名过来,他能不开心吗?

沈明烛重新摊开白纸,边执笔写信边遗憾道:“我本来想亲自领兵去一趟漠北的,现在去不成了。”

宋时微为他研磨,“公子,亲自去还是免了。”

沈明烛只做听不见。

沈明烛给孛烈重新写了一封信,说他他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回京篡位,不过不要担心,他会把大军留下来,计划照常。

又写多谢孛烈的支持,等他当了皇帝,少不了给契胡的好处。

洋洋洒洒先描绘三千字前景。

沈明烛满意地拿起信吹了吹,递给钟北尧示意他送出去:“我先回盛京,钟北尧,这里交给你,等你拿了胜仗,再回京见我。”

钟北尧好歹也是极有天赋的将军,这段时日又都跟在他身边学了不少东西,沈明烛没什么不放心的。

钟北尧接过信,按耐不住好奇,非要问一句:“臣要是没拿胜仗呢?”

沈明烛冲他友好一笑:“那就等我处理好京中事,再亲自过来见你。”

钟北尧顿时噤若寒蝉。

他可不敢让一朝天子亲自来边境见他,他何德何能。

想想就知道不能是好事。

第142章

许瑞章正老老实实待在府衙处理公务, 突然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他看着身穿突骑军制式盔甲的士兵,面色难掩震惊:“你是说,公子要见我?”

这么久了, 他从来没被允许见过公子,哪怕沈明烛的住所离府衙并不远。

假如他的猜测没错的话……陛下要见他?

许瑞章立刻起身:“烦请带路。”

就这么一段短短的距离,他心中攒了足以盛满一座高山的忐忑。

会是陛下吗?如果不是该怎么办?

如果公子并非陛下,他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岂非助纣为虐?

他该如何面对盛京城中守望等候的同僚,如何面对九泉之下死不瞑目的陛下?

他被带着来到沈明烛所居的府邸, 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数次装作无意路过此处, 然而突骑军的军纪实为他生平罕见。

不论他什么时候路过,哪怕是最为困顿的清晨, 门口也永远会有两个站得笔直的士兵。

士兵警惕的目光会落在他身上, 直到他离开此处。

次次如此,不分晴雨。

许瑞章觉得,以他这种欲盖弥彰鬼鬼祟祟的行径, 如果不是上面有人吩咐过, 他一定早就被抓起来了。

许瑞章在心里安慰自己——所以, 公子一定就是陛下,否则凭什么对他网开一面?

但今天来此却有些奇怪,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门内外所有人步履匆匆,像是准备出一趟远门。

魏敦山看到他:“钦差大人?随我来吧。”

许瑞章赶忙跟了上去。

穿过院子到了书房,魏敦山敲了敲门:“公子,钦差到了。”

门被打开,居然是钟北尧亲自过来开的门。

但许瑞章来不及震惊钟北尧如此屈尊降贵,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坐在上首动作温吞翻着书页的少年。

“陛下,陛下……”许瑞章口中喃喃。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面容,那是他心心念念的君主,他绝不会认错。

许瑞章踉踉跄跄往里扑,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不慎被绊倒。

他也不起身,就这么跪伏于地,刹那间老泪纵横:“陛下,罪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魏敦山瞳孔一缩。

陛下?谁啊?公子?

他震惊——公子是皇帝?

心情太过激荡,魏敦山无法思考,只本能地“扑通”一声直直跪倒,脑子一片空白。

沈明烛放下书卷,神色无奈:“哭什么?”

许瑞章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见陛下安好,故喜极而泣。”

沈明烛“嗯”了一声,含笑道:“朕以为太傅早就猜到了。”

“未亲眼所见,罪臣不敢妄下断言。”

“何来‘罪臣’之称?”

许瑞章泪流不止:“罪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叫陛下亲来前线赴险。失职在前,刺杀陛下在后,罪无可赦,请陛下降罪。”

沈明烛摇了摇头:“失职的是朕,并非你们。朕不能明察秋毫,知人善任,以至山河破碎,民不聊生,朕有负你们。”

许瑞章喉咙哽咽,他想说不是的,当年陛下年幼,满朝文武无一人为陛下分忧,才让他受制于韩如海。

而他们这群人自诩忠诚,却无一人觉察到陛下的无奈。

沈明烛将他扶起,温声道:“至于刺杀,不知者无罪,你是朕的臣子,除了朕,谁有资格判处你的罪过?”

“是……”许瑞章再也忍不住,霎时泣不成声,“臣遵旨。”

沈明烛等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朕要回一趟盛京,你同朕一起回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走。”

许瑞章泪痕未干,闻言愣了一下,“现在?”

怎么这样着急?盛京出事了?

自从朝廷给清淮二州安排了一个丁弘这种货色的钦差,沈明烛深觉在盛京还是得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来源,省得有人背着他乱来。

因此李成德与方广年刚勾结在一起沈明烛就得到了消息,而这时盛京的动乱还没传到边境,许瑞章也还什么都不知道。

“路上解释。”沈明烛仍不见慌忙,不疾不徐地吩咐:“太傅与朕先回去,军中一应事宜由钟北尧负责,民生治理便劳烦宋先生了。”

宋时微眉头紧蹙,最终还是俯身应了声“是”。

他很想和沈明烛一起回去,但也知道这不现实。

他既无功名,又不会武,帮不上忙不说,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成为拖累。且沈明烛与许瑞章都离开了,这里便没有用得上的文人。

再加上钟北尧行事也有些莽撞,除了沈明烛,也就他的话,钟北尧能听上几句。

钟北尧也有些犹豫:“公子,您多带一些人回去吧?”

沈明烛很自信:“不妨事,方广年也就仗着朕不在才能指挥得动那一半禁卫军,退一步说,即使没了禁卫军,盛京城内还有一万皇城司守军,不愁无人可用。”

“还是带一点吧,公子这路上也要用到人,而且……”

而且,万一皇城司也叛变怎么办?

契胡已经被他们打怕了,突骑军完全可以分出一半来护送沈明烛进京平乱。

钟北尧苦口婆心:“公子带十万大军回去吧,让魏敦山也跟着您。”

“十万?”沈明烛认真地问:“你是打算让他们把朕的皇宫拆了重建一次吗?”

他见钟北尧还要再说话,无奈道:“朕带三千轻骑。”

以沈明烛的用兵手段,这些人在他指挥下以一敌十绝对轻而易举,更何况盛京城里锦衣玉食供着的兵卒,哪里比得上他们在战场厮杀中磨砺出来的好儿郎?

钟北尧勉强同意:“公子把魏敦山也带上?就算当个跑腿、牵马的也好。”

多带个人也不是问题,沈明烛点了点头:“魏敦山……”

魏敦山还战战兢兢跪在地上。

沈明烛困惑:“你怎么在发抖?这么难以接受吗?”

魏敦山欲哭无泪:“您之前没提您的身份这么显赫啊。”

他真的只以为沈明烛是个普通但天才的监军,初次见面还多加挑衅冒犯,难怪当时将军那么听话,让跪就跪。

钟北尧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魏敦山,你接下来跟在公子身边,公子要是伤了一根手指头,你也别回来了。”

魏敦山哀怨地看着他。

你当然可以平静接受,被瞒着的又不是你!

*

盛京。

安静了许久的长乐宫人声鼎沸。

整座皇宫已尽在李成德与方广年掌握,禁卫军统领邱正扬带着剩余的人堪堪守住了长乐宫宫门。

郑孟贤发冠凌乱,跑动中丢了一只鞋,素来克己复礼的国公此刻却顾不上衣冠整洁。

他挡在宫门前,怒斥道:“李成德,你是要造反吗?”

李成德是在早朝后突然发难的,郑孟贤还没离开皇宫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不只是他,所有朝臣都往长乐宫的方向赶来,有的已经到了,也正以血肉之躯挡在禁卫军前,怒视这群乱臣贼子。

“本官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李成德不慌不忙,他冷哼一声,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慨:“本官今晨收到消息,道陛下已亡于歹人之手,如今的长乐宫中根本就没有陛下!”

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人手脚都发麻。

郑孟贤只觉得心口流淌的血液都一寸寸变得冰冷凝滞,他呆立在原地。

不明情况的朝臣站在最前面,忽而露出极度的茫然。

“什么?”待反应过来后便是激烈的反驳:“绝无可能!李成德,你失心疯了吗?竟敢诅咒陛下!”

李成德道:“是与不是,一见便知。请将长乐宫宫门打开,若陛下安好,本官即刻退走。”

“荒唐。”沈应斥道:“陛下抱病在身,仅因你有所怀疑,便要打扰陛下养病?这是臣子所为吗?李成德,你把陛下当成什么!”

李成德冷笑:“王爷总说陛下在静养,整整半年了,区区惊吓需要将养这么久吗?诸位同僚,这些日子里,你们谁见过陛下?”

沈应沉着脸:“陛下想见谁,不见谁,岂是你一个臣子可以置喙的?”

李成德给方广年使了个眼色。

方广年当即站出来,大声道:“属下亲眼所见,长乐宫中只有一个太监,若此事有误冒犯陛下,属下愿以死谢罪!”

他浑然未察自己成了李成德的棋子,替李成德担下了此事所有责任,仍洋洋得意,仿佛极欣喜如今的万众瞩目。

李成德淡笑道:“方统领以命做赌,连一个面圣的机会都求不到吗?臣倒是想问一句,殿下如此阻碍我等求见圣上,是何居心?”

方广年言之凿凿,众朝臣心里都不免有了些怀疑。

晋王殿下与国公为何不肯打开长乐宫宫门,只不过是见一面的事情,难道果真如平阳侯所说,陛下已经……不在了?

吏部尚书苏建兴迟疑道:“殿下,不然就劳烦殿下通报一声?若是陛下责怪下来,臣也甘愿受罚。”

他眼中有恳求。

大雍才刚刚好转了些许,经不起太大的动荡,沈明烛死不足惜,可他不能死在这时,不能死得这样突然。

沈应避开他的目光,强硬道:“陛下静养不容打扰,若是有个万一,方广年,莫说你的命,你九族加起来都不够赔的。”

理由合情合意,但三公九卿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沈应不肯让他们见沈明烛。

第143章

沈明烛带着人又开始了日夜兼程的赶路。

三千人不算多, 但聚在一起的时候队伍也算得上震撼,何况他们军备精良,兵强马壮, 一看就是正规军队。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一路上他们能低调行军就尽量不引起注意——指常在荒山野岭中赶路。

但为了尽快到达,难免有需要借城行军的时候。

沈明烛也有办法。

就这么一路顺利到了洛益城外。

洛益城是距离盛京最近的城池,也是盛京的最后一道屏障,为了更好地拱卫京都,这里镇守着一支军队。

眼下城门紧闭, 城主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警惕地看着他们:“看你们的旗帜与兵甲样式, 应是突骑军所属,突骑军不在西境, 来我洛益城做什么?”

沈明烛轻车熟路往外掏“圣旨”:“我等接到陛下密旨, 回京护驾,还请放行。”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旨,他路上亲手写的, 盖了他的印章。

城主警惕之色稍减, 反倒更加郑重了。

京中来的密旨绝非小事, 陛下为何要让突骑军进京护驾?难不成陛下有危?

那为何又不召他们洛益守军,分明他们更近,急速行军下只要一个时辰就能到皇城。

他问:“可有凭证。”

“自然有,请城主查验。”

大门打开一条缝隙,一小卒小跑着出来,自沈明烛手中接过密信与令牌,登上城墙递给刘黔。

刘黔细细查验:“确为天子令,来人, 开城门。”

他下了城墙迎接大军,试探问:“敢问……可是京中出事了?”

京中事都传到了西境,西境甚至已经派兵过来了,他们居然什么都没听到?完了,他该不会是被怀疑了吧?

他也是被突骑军防备的一环吗?

魏敦山板着脸:“无可奉告。城主,请你即刻带上洛益守军,包围皇城,等候陛下下令。”

“这位是?”刘黔松了一口气。

好险好险,洛益城和他都还是被信任的。

不过包围皇城可不是小事,不是护驾就是造反,他难免更添三分警惕。

“突骑军副将,魏敦山。”

“失敬失敬,马车里莫非是许瑞章许太傅?”

刘黔有听说朝廷派了个钦差过去“监视”突骑军,想来能乘坐马车与突骑副将同行的文官,应该也只有许瑞章了。

许瑞章掀开车帘,“正是。”

刘黔正色行礼:“见过太傅。下官斗胆,不知二位可有鱼符?”

附身鱼符者,以明贵贱,应召命。

鱼符是大雍官员才有的身份证明。

“你倒是警惕。”魏敦山轻笑一声,解下鱼符扔给他。

刘黔接住,认真看过之后又双手呈递着送还:“下官唐突,将军勿怪。”

许瑞章没下马车,刘黔便亲自上前自他手中接过。

许瑞章笑了笑,很欣赏他这份谨慎:“大雍官员,就该如城主这般尽责。”

“太傅过奖,下官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刘黔把鱼符送还,看向沈明烛:“这位小兄弟,不知你?”

沈明烛坦然道:“我没有。”

他指了指许瑞章:“我是太傅大人身边的小厮,签了卖身契,不上户籍。”

魏敦山一头从马上栽倒下去。

许瑞章猛地松开手,帘幕重新遮掩车厢,只听得他急促的咳嗽声。

凡是大雍子民皆有户籍、路引以验明身份,不上户籍的一律视为入了奴籍。

当今明令禁止私养家奴,各府伺候的下人多只签了工契,唯有些士族大家还养着家生奴,代代相承,律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黔倒不至于因此轻视沈明烛,毕竟大官身边得宠的下人自称是个小厮,但出了那扇府门,外人见了,一样得恭恭敬敬叫声“公子”。

韩如海一开始,也只是陛下的家奴而已。

他疑惑地看向摔得不清的魏敦山:“将军这是?”

魏敦山灰头土脸,讪讪道:“骑术不精,见笑见笑。”

堂堂突骑军副将说自己骑术不精?他要是真不精,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刘黔听出语意下的搪塞,又望向马车内咳嗽不止的许瑞章:“太傅身体不适?”

沈明烛眼也不眨:“不是,我家大人赶时间,这是在催了。”

刘黔:“?”

他拱了拱手:“下官这就去准备。”

魏敦山见他离开,才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委屈道:“您、您……太吓人了,公子,您怎么不说您的真实身份?”

沈明烛慢吞吞看了他一眼:“说朕是皇帝,然后呢?怎么解释朕一个皇帝不在皇宫,跟你们混在一起?怎么解释皇帝不在皇宫,朝中指令照常?”

为了更符合程序,沈应许多决策是打着沈明烛的名义下发的。

一旦被发现那段时间沈明烛不在朝中,首当其冲要追究的,便是他们私传圣旨的罪过。

李成德是死罪,他们也不遑多让。

“陛下是为臣等着想。”许瑞章重新掀开车帘,声音微哑,眼角也因方才的咳嗽有些发红。

魏敦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也不全是。”沈明烛眨了眨眼:“以皇帝的身份出行,你们就只会跪来跪去,什么话都不敢讲,还是这样自在。”

许瑞章苦笑:“您是自在了,陛下,下次能不能换个借口?”

他心脏受不了。

沈明烛无辜又茫然:“只是一个称谓,你们为何反应这么夸张?”

魏敦山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他只要一回想就又开始手脚发软,他可不想再从马上摔下去第二次。

“陛下,”魏敦山请示道:“我们是要围城吗?”

沈明烛想了想,“朕与太傅先行入城看看情况,你们带着大军随后赶上,在城外等朕号令。”

*

长乐宫外上演一场逼宫,盛京城还算风平浪静,所有的刀光剑影被紧锁在厚厚宫墙之中。

上位者的权力斗争,平民百姓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无知中等待最后的结果,等待被宣判的命运。

知情人都在观望,皇城司也在默默等候着最后的胜者。

是以盛京城一切照常,虽然盘查略微严格了些,但许瑞章在出示自己的身份鱼符之后也顺利地进了城。

距离李成德包围长乐宫已经过去了两天。

因着宫中生乱,即使未到宵禁的时间,宫门也是紧闭的。

沈应曾给过郑孟贤与许瑞章随意进出宫门的腰牌,不过眼下除了长乐宫里的禁卫军,其他全是李成德的人手。

整座皇宫都被他控制,许瑞章要是拿出腰牌,怕是用不着一炷香就会传到李成德耳朵里。

其实被李成德发现也没关系,他们这次回来本就是闹事的。

许瑞章征询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若有所思,半晌,他道:“太傅,你用腰牌进去。”

“陛下,那您?”

沈明烛一脸跃跃欲试:“朕可以翻墙。”

许瑞章:“???”

许瑞章小心翼翼地建议:“陛下,这不合适吧?”

“放心吧太傅,朕从小在皇宫长大,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不会迷路的。”沈明烛信心满满。

那是担心你迷路吗?许瑞章还要再说话,却见沈明烛已经潇洒地跃上了城墙。

许瑞章:“!!!”

来不及思考更多,许瑞章掏出腰牌,急匆匆敲开宫门。

此时此刻,长乐宫外人声鼎沸。

李成德让人包围了长乐宫,却没下令强攻。

一是不敢,毕竟如今还能说是担忧奸人祸乱朝纲,但一旦在宫中动了倒戈,那可就是洗不干净的乱臣贼子了。

二也是不能,他的同僚挡在他前面,他总不能让禁卫军踩着他们的尸体推开长乐宫大门。

好在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等到宫中弹尽粮绝,他们知道饿了,自然就无力抵抗。

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李成德等得起。

——要想笑到最后,就该有足够的耐心。

长乐宫内寂然无声,宫外是邱正扬率领的整整齐齐一列禁卫军队伍,往前是枯坐在此以身为挡的众位老臣。

一如当年大明殿长跪不起,只是那时是想逼迫小皇帝处置韩如海,这次是为了守护。

再往外,才是将此地包围起来的李成德与禁卫军。

好歹当了三个多月有实无名的代理皇帝,沈应自然也培植了一批属于他的势力,但他没想到,连那些中立、坚定的保皇党也会站在他这边。

沈应朝他们道谢:“多谢几位大人信任。”

“信任谈不上,殿下,里面没有陛下,对吗?”两日滴水未进,苏建兴已经站不住,他盘膝坐在,靠在宫墙上,平静地问他。

沈应沉默。

其实这时已经没有否认的必要,真相如何已经昭然若揭。

“臣只问一句,”苏建兴突然坐直了身子,双目灼灼:“你可曾……可曾如李成德所说,对陛下暗下杀手?”

沈应正色:“绝无此念!陛下死于韩如海之手,本王不愿朝廷生乱,故才密而不发。”

苏建兴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没说信还是不信,转头看向郑孟贤:“国公也知情?”

郑孟贤叹了口气:“是,陛下……那晚,殿下、太傅、本官三人皆在场。”

苏建兴收回目光,“难怪当时便觉得,三位大人关系非同寻常。”

沈应道:“诸位,本王可以发誓,陛下在时,本王绝无谋逆之想,若有违此言……”

“殿下不必对臣等保证。”苏建兴垂下眼,“事已至此,国不可一日无君。”

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就是沈明烛已经死了。

他们必须做出抉择,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效忠晋王殿下,还是硬要抓着这其中的疑点不放站在李成德那边。

……其实,这段时间,晋王做得不错,不是吗?

第144章

既然做出了决定, 无论如何也得走下去。

谁都知道他们枯坐在此只是垂死挣扎,他们守不了多久的,何况长乐宫里既没有陛下, 他们守多久也无用。

但是无论如何,杀害陛下的罪名,决不能落在沈应身上。

苏建兴果断改换了心态,冷静道:“事已至此,殿下与国公还请不要隐瞒了,陛下遇害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应与郑孟贤对视了一眼, 黯然地说起那晚从接到圣上召见之后的所有事情。

沈应很冷静,比他前半生任何时刻都要冷静, 他深知他的人生自此便到了一个转折点。

进一步九五至尊,退一步万劫不复。

而随着他的讲述, 其他朝臣的神色也渐渐冷静下来。

皇朝的命运面前, 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埃。

就只顾着埋头往前走,何必思量下场。

苏建兴问:“这么说,殿下与国公当时也未见过陛下, 一切只是那太监的一面之词?”

虽然这语气有些奇怪, 但事情是这个事情没错。

沈应迟疑地点了点头。

苏建兴加重了语气:“所以, 殿下也不知道陛下不在长乐宫中,更不知道所有陛下的指令都是那太监自作主张,假传圣旨。”

沈应一愣:“这……”

这话有人信吗?当然不会,这其中错漏百出,任凭谁都能听得出其中虚假。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们咬死这就是真相,李成德也拿不出证据。

而只要他们是最终的胜者,经年累月之后, 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如此以来只需要牺牲一个人,所有的事情皆是一人之罪过。

隐瞒陛下死息的是那太监,假借陛下名义的也是那太监,从头到尾沈应都和他们一样无辜,一样全都不知情。

沈应踟蹰:“可韩宜杀韩如海有功……”

“大争之时,怎容优柔寡断!”苏建兴声音猛然高亢,像是要将沈应骂醒,他躬身长揖:“殿下,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啊。”

沈应眼神颤动了一下。

半晌,他闭了闭眼,应了句:“好。”

*

宫内人心惶惶,长乐宫的宫人早已不知逃逸四散到何处。

这也不是难事,这段日子韩宜担心暴露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殿内,因此他们消失后也没人顾得上他们。

崔循倒是找机会混了进来,只是如今这境况,他也帮不上忙,只能陪着韩宜等待最后的宣判。

谁都清楚就是这两天了,也许就是下一刻,就会有人破门而入。

到那时,什么才是他们的结局?

崔循又一次劝:“不然,你换上禁卫军的衣服,我带你逃出去吧?”

韩宜摇了摇头,自嘲道:“不用了,我逃不掉的,不论他们谁赢,都不会容我活着。”

“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崔循坚持:“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了?”

韩宜再度摇头:“何必连累你?”

下一秒,门忽然被推开。

崔循与韩宜猛然起身,并肩而立戒备地看向大门处。

看清来人之后,他们愣在了原地。

沈明烛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微微有些诧异。

半晌,他笑了笑,温声道:“警惕心不错,不过如果你的刀锋对准的是我而非自己,那就更好了。”

——韩宜袖子藏了一把匕首,随着他的起身匕首从袖中滑出被握在掌心,刀刃隐隐向内,像是随时预备着引颈就戮。

他这话落下,韩宜右手像是受惊般本能松开。

冷铁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陛下……”他声音沙哑,瞬间便红了眼眶。

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以至于他如今回想过去半年那些漫长的夜晚时甚至都有些恍惚。

——陛下,我知道来日方长,我知道冬去后会有春来。

韩宜双腿一软,重重跪地,低着头泣不成声。

——可是我真的已经等候了你许久了,陛下。

崔循同样也觉得激动,他穿着禁卫军的盔甲,行了个与天牢里时完全不同的军礼。

他抱拳,跪地,字句铿锵:“参见陛下!”

语气坚定心情却忐忑,他想,他应该没有让陛下失望吧?

……陛下,还记得他吗?

沈明烛眨了眨眼:“怎么这幅表情,朕回来,不开心吗?”

他边往里走,便一手一个把韩宜和崔循扶了起来,声音再度温和三分:“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接下来便交给朕。”

韩宜拼命摇头,哽咽道:“不辛苦,奴万死不辞。”

“错啦。”沈明烛故作威胁:“都说了下次见面要称‘臣’,再说错,朕要罚你。”

韩宜其实没有忘记,韩宜只是不知道还作不作数。

这句话后,他才彻底放下心,从前的不安、担忧、挣扎、迟疑转眼间烟消云散。

韩宜生涩地学着从前见过的朝臣,长身作揖:“是,臣……遵旨。”

沈明烛微微而笑。

沈明烛看向另外一人,语气赞叹:“崔循,你穿这身比狱卒那身好看。”

“陛下还记得属下?”崔循抬眸,眼神亮晶晶。

沈明烛理所当然道:“你是朕亲自在天牢发现的人才,朕的记忆力还不至于差到这份上。”

他认认真真:“你当个小小狱卒,太屈才了……现在也屈才。”

像是一场突然掠过的狂风,将百姓门前的谷子吹得七零八落。

也吹得崔循心里乱糟糟。

他低头:“属下不才,愿竭尽忠诚,以报陛下。”

沈明烛“啊”了一声,笑意盈盈:“多谢。”

哪有帝王向臣民道谢的?

崔循心里一片滚烫,他从不知自己是如此意气用事的人,可以因这三言两语就做好了效忠的打算。

明明最开始,沈明烛只是他野心的阶梯而已。

沈明烛含笑道:“朕换身衣服,你们和朕一起出去。”

说到这里,崔循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问:“陛下,您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被禁卫军包围得密不透风。

“哦,”沈明烛不以为意:“翻墙。”

*

李成德远远注视着从前的同僚。

他们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凑到一起商量了许久,分开时眼神都坚定了许多。

李成德冷笑了一声。

垂死挣扎。

“侯爷,”忽有下人走近,低声禀报:“宫门处传来消息,许太傅回来了,拿着腰牌请求入宫。”

李成德诧异:“他一个人?”

许瑞章是钦差,按理而言不该随意离职,现在回来是做什么?

莫非是听到消息了?应该不能,京城到西境,哪就至于传得这么快了。

下人道:“除了一个驾车的马奴,只他一个人。”

李成德难免多了几分轻视:“让他进来吧。”

无兵无卒,孤身一人,不过是桌上多了一盘菜而已。

“李成德,你狼子野心,逆道乱常,你该死!”

许瑞章人还未至,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郑孟贤猛地起身,神色震悚——许瑞章怎么会回来?

李成德眼中划过几分不悦,此刻他踌躇满志,已然将自己当成了最后的胜者,因而再面对这些往日可以忍受的冒犯就变得困难了起来。

不过他并未失去理智。

李成德又给方广年使了个眼色,方广年会意,再度挺身而出。

他装作没认出来,怒斥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擅闯皇宫,吠吠不止?”

他上前抓住许瑞章的衣领,束缚带来的窒息感叫许瑞章憋红了脸,说不出话。

方广年将他微微举起离地,笑容残忍,作势要将他扔出去。

紧闭的长乐宫大门却在此刻轰然打开。

如经一场山崩。

所有人条件反射循声望去,这一抬头便再也收不回目光。

少年负手立于门内,眉眼微挑,睥睨众生,端的是金昭玉粹的天子威仪。

一袭玄衣纁裳,佩十二章纹,为帝王冠冕。

那是……小皇帝?

许瑞章用力一挣,方广年正失神,竟真被他一个文官挣脱。

许瑞章转过身,面朝沈明烛,整了整衣冠,庄重地俯身下拜,以额触地,广袖逶迤铺于地,像是金殿上的面圣。

“臣,叩见陛下!”他朗声,极尽虔诚。

“太傅免礼。”天子看上去情绪并不糟糕,温润有礼,面对眼前如此混乱景象竟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还要从容。

“好热闹。”沈明烛不紧不慢,微微一笑:“这么多人聚在朕的寝宫外,是要造反吗?”

他这话说完,周围僵硬的、如同石像一般的文武大臣才像是忽然记起如何呼吸,胸膛也终于有了起伏。

他们活了过来,也死了一半。

沈明烛怎么会从里面出来呢?长乐宫不是没有人吗?

他怎么会在两天后突然出现?

而如今他出现了,他们的计划还要继续吗?

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不止是李成德。

只不过李成德更早做了决定。

他狠狠剐了方广年一眼,方广年犹自低三下四地解释:“属下亲眼看见的,侯爷,你相信我,我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在里面,我明明查过里面没有人的。”

事已至此,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

来不及去思考方广年是否是故意给他下套,李成德冷着脸,怒喝道:“放肆!你竟敢假冒当今圣上?”

沈明烛眨了眨眼:“朕?假冒?”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嘴角忍不住上扬。

沈明烛从容不迫上前几步,礼貌问:“还有谁觉得朕是假的,一并站出来。”

第145章

一时间无人应答。

李成德身后是包围长乐宫的禁卫军, 沈应身边是朝堂之上半数的肱骨栋梁,沈明烛身后只有崔循与韩宜两个人,看上去势单力薄。

可他一步步往前, 像是单刀赴会,却也不可匹敌。

他应当是乘金龙入世的神明,至高无上,凡人怎么可能战胜神明?

李成德神色晦暗不明,“你究竟是谁?”

抛却长相上的相似,这人与沈明烛半点不像。

小皇帝没有这份不容违逆的威仪, 没有这份乱军之中闲庭信步的从容。

他绝不是小皇帝。

许瑞章毫不犹豫起身站到沈明烛身后,斥道:“瞎了你的狗眼, 见到陛下,为何不跪?”

他又看向沈应, 看向郑孟贤, 看向苏建兴,看向庙堂之上他所有的同僚。

许瑞章冷声问:“尔等,为何不跪?”

郑孟贤没有犹豫很久, 他第二个出来, 跪倒在沈明烛面前:“参见陛下。”

他没有回头, 可他能感受到沈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郑孟贤在心底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对不起,殿下。

我养大了你的野心,可是自此刻起,我将亲手掐断它。

我很抱歉,但是陛下回来了。

只要沈明烛站在这里,我就不会有别的选择。

保皇党以郑孟贤与许瑞章为首,他们俩都跪了, 其他人迟疑片刻,便也纷纷出列,在郑孟贤身后跪下:“参见陛下。”

剩下还站着的官员不由得看向沈应——他们是效忠沈应的臣子。

沈应沉默。

六个月前,他只想当个闲散王爷。

五个月前,他也还想着要是沈明烛没死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沈明烛回来了?

既然已经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要出现?

沈应必须要承认,他不甘心。

他很不甘心。

沈明烛没有理会站着的沈应和他身后的一众大臣,沈明烛只针对李成德。

他看向一应禁卫军,温和道:“现在放下武器,朕可以既往不咎。”

李成德能感受到身后人的动摇。

归根结底,敢亲自挑战皇权的人还是少数。

李成德冷笑一声:“竟还执迷不悟,假冒圣上罪不容赦,来人,将其拿下!”

管你是不是沈明烛,他说不是,那就不是!

“谁敢?!”崔循与韩宜一左一右护在沈明烛身前。

沈明烛仍是不紧不慢,他慢吞吞将两人拉到身后,“不着急。”

他笑了笑,吐字清晰地念:“3——”

方广年不明觉厉。

3?3什么?这是什么新型的求饶话术吗?

或者是垂死挣扎?可笑。

沈明烛念:“2——”

许瑞章眼里划过一分了悟,而后他便放心退到一旁,满眼看好戏的兴致盎然。

李成德心里升腾起了几分不安,却不知不安从何处来。

沈明烛不停,仍旧接着念:“1!”

李成德心中猛地一跳。

随着沈明烛话音落下,忽有马蹄萧萧而来,“不好了,侯爷,不好了。”

他从马上跌落,连滚带爬扑倒在李成德脚下。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李成德嘴上硬气,眼中是止不住的仓皇。

那人慌张道:“侯爷,皇宫和盛京城,都被包围了。”

“你说什么?”预感成真,头顶悬着的那把将落未落的砍刀彻底落下,李成德双腿都有些发软。

他强撑着问:“多少人?可知道是哪支大军?”

李成德心里清楚,未引起他们注意,如此迅速,除了洛益守军还能是谁?他只是还有侥幸。

果不其然,那人道:“城外是洛益守军,城内是突骑军。”

“突骑军?”其余文武大臣也都忍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突骑军怎么会来盛京?”

下人补充道:“不多,约莫三千。”

李成德真想一脚将他踹死,突骑军的三千,可抵万人!

然而来不及让他们思量更多,甚至没给时间让他们猜测突骑军来此的目的,魏敦山便已凿开皇宫大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人包围了此处。

禁卫军包围长乐宫,突骑军包围禁卫军。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在这一刻调转。

落日旌旗,清霜剑戟。

明亮的盔甲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冷厉寒光,千八百年来,便是这些玄甲明光一代代守着国门,逝水茫茫,生生不息,树九死无悔的山河长青。

只这身气势,足够叫人退避三分。

禁卫军在皇城中可堪精锐,但在历经多场战役的军队面前属实不值一提,未战便已心生怯意。

魏敦山冷冷扫视了他们一眼,拔剑下令:“全都拿下!”

禁卫军已然失了抵抗的勇气拥簇成一团,任由突骑军一拥而上收缴了他们的武器。

“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

“倒行逆施,狼子野心,钟北尧,你会遭天谴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投降,我愿意归顺你们。”

“我乃先帝亲封的平阳侯,钟北尧,我们谈谈。”

魏敦山暗自翻了个白眼,喊破喉咙也没用,将军又不在这里。

而且可别污蔑他们,将军有没有狼子野心他不知道,但他魏敦山绝对是忠于陛下的!

突骑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况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早就接受了自家将军改朝换代的可能,自然不会把区区侯爷放在眼里。

君不见,公子已经连龙袍都披上了。

不愧是公子。

李成德等人被压倒在地,还站着的沈明烛、沈应两个群体却没人动。

魏敦山翻身下马走近。

沈应被效忠他的臣子护在身后,神色戒备。

郑孟贤也警惕上前一步,隐隐挡在沈明烛身前。

魏敦山瞥了他一眼,没再往前。

他神色凛然,单膝跪地,因甲胄在身,只行了军礼。

他抱拳,恭敬而肃然:“臣魏敦山,参见陛下,幸不辱命。”

紧随他后,三千突骑军齐身跪倒。

人皆拜服,换不来帝王一场垂眸。

少年天子轻轻抬手,掸去袖口因马蹄滚滚落下的尘埃,仿佛只是巡视河山归来,方才让李成德自鸣得意的兵临城下,尚不如衣襟上的一道墨点。

风雨在磅礴中破碎,惊涛骇浪,越不过他题下的关山。

“不可能!这不可能!”

打破这片寂然的是李成德一道神经质的惊叫,他挣扎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阶下囚的身份。

这个人自称是魏敦山,他为什么要下跪?

突骑军不是来造反的吗?

他可以接受自己输给突骑军,但他不能接受输给了沈明烛。

如果沈明烛这么厉害,那他这两天自以为是的逼宫算什么?

他的得意、他的猖狂算什么?笑话吗?

李成德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起来:“魏敦山,你对他臣服,钟北尧知道吗?你凭什么代表突骑军?”

“闭嘴!”制着他的将士按着他的头往地上一磕,力道掌握得刚刚好。

李成德只觉得一片晕眩,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魏敦山没理,他心想将军还不如他呢,将军可是一见面就跪了。

他心中得意雀跃,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一副稳重肃穆的可靠模样,半跪着等候沈明烛吩咐。

“李爱卿素来忠厚老实,怎么会做出逼宫谋反之事呢?想来这背后少不了他人蛊惑。”沈明烛眉目间一片温和煦然,可笑意不达眼底。

“魏敦山,”他轻描淡写吐出两个字:“彻查。”

“是!”

这支虎狼之师像是被束缚住的猛兽,沈明烛松了松绳索,他们便带着要撕毁一切的气势不顾一切往前,所过之处,空气都泛起黏腻血腥气。

李成德一阵胆寒。

他突然明白了沈明烛的意思——造反是多大的罪名,他怎么舍得只用在李成德身上?

那些他早就看不惯的臣子,他早就想剐下一块肉的世家,不如便一同消受。

这是位与此前历代先皇都与众不同的天子,杀伐果决,铁血狠戾。

如果只是这样尚不足以叫他畏惧至此,真正让李成德毛骨都泛起冷意的,是他忽然意识到——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这场局竟布了半年之久!

半年以来,沈明烛不声不响,将朝政都拱手相让,只为让他们相信他出了意外。

如同一头在暗处蛰伏的狼,冷眼看着他们自取灭亡。

李成德能想到的,其余人自然也有所猜测。

一时间所有人毛骨悚然。

沈应心想,他也是这场局的一部分吗?

沈明烛要除的人,是不是也包括他?

所以才会让他代理朝政,由得他培植自己的势力,也等他起了邪念才站出来宣布游戏结束。

将所有人玩弄于掌心,然后带着大军,摧枯拉朽,以最强烈的实力对比出现在他们面前。

像是在嘲弄他们的无能。

沈应不知道他当年已经如此顺从,还有何处引得沈明烛忌惮,也或许这半年只是一场考验,而他显然已经失败。

李成德等人被带走,场地顿时空旷了许多。

沈应沉默片刻,不容违逆地将他周围的人拉到身后,而后他缓步向前。

沈应一撩衣摆跪倒:“臣违天悖人,逆道乱常。一人做事一人当,请陛下治臣死罪。”

他身后的大臣俱皆欲言又止,神色哀戚。

沈明烛茫然。

算了,这个小世界里的人都奇奇怪怪,还总爱胡思乱想。

沈明烛转头对韩宜吩咐:“让御膳房送些好克化的吃食过来,速度快些。”

第146章

沈明烛一经出现, 隐隐将燃的战火便消弭于无形。

他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很快眼前就再也看不出方才剑拔弩张的痕迹。

这下茫然的变成了沈应。

沈应等了许久,等到沈明烛让他们起身进殿, 等到御书房送来点心热茶,都没等到沈明烛对他的处置。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沈应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