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烛温和道:“这两天诸位也累了,朕便不留你们,诸位吃些东西就回去吧,明日早朝也停一日,你们好好休息。”
他慢吞吞:“皇叔、郑国公, 太傅留下。”
大臣们莫名其妙等到沈明烛突然出现,莫名其妙乱党就被突骑军制服, 莫名其妙进了长乐宫吃了一顿饭然后又被委婉送客。
分明时间没过多久,但因所历之事太多, 竟也有种目不暇接之感。
只觉大脑都有些晕乎乎的, 反应不过来。
他们只下意识起身,口呼道:“谢陛下恩典。”
不过,且不论想不想走、愿不愿回去, 沈明烛既然都发话要和沈应三人密谈, 其他人自然得识相遵旨。
小皇帝突然一改往日荒唐变成了铁血君王, 没有人能违逆这样的沈明烛。
“坐,不必多礼。”沈明烛随口招呼了一句。
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支着下巴,认真思索:“李成德、张宗为、曹其峰等乱党俱皆下狱,朝中诸多职位空缺,你们有没有想法?”
郑孟贤愣了一下:“啊?”
这么快就进入后话了吗?
沈明烛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突骑军会突然出现,这些都不打算解释吗?
沈应也愣了一下:“啊?”
我吗?
你确定是让我来推荐官员担任这几个重要职务?难道不担心我结党营私?
为什么不处置我, 不追究我生貳心的罪过?
许瑞章倒是思考了一番,“户部侍郎宋延林颇有政绩,或许可堪大任,只是臣离盛京数月,对朝堂事不如殿下、国公熟知……”
他看向郑孟贤,恰巧郑孟贤也正看他。
两人目光相接,郑孟贤默了片刻,到底还是问道:“许兄为何突然回盛京?”
“这……”盛京事还没传到漠北,许瑞章是跟着沈明烛回来的。
他如果要说实话,就得把沈明烛一并说出去。
许瑞章下意识征询地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眨了眨眼:“国公真正想问的是朕,何必多此一举?”
他不以为意,直言道:“朕在西境,听说李成德包围长乐宫逼朕出现,朕就回来了。”
沈应震惊:“所以,您此前确实不在宫内?”
“是啊,朕刚回来。”他一脸茫然:“难道朕还能整整半年躲在长乐宫里足不出户也不闹出半点动静吗?”
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他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可长乐宫被禁卫军包围……”
沈明烛是怎么突破封锁进去的?
许瑞章苦着脸:“陛下翻墙进去的。”
沈明烛微微抬头,洋洋得意,像是等候夸赞。
“翻墙!”郑孟贤猛然提到音量。
沈明烛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故作谦虚:“无他,唯手熟尔。”
郑孟贤音量又涨高了一度:“还翻过很多次?!”
寻常人家的孩子爬树上房都会引来长辈的担忧,更何况沈明烛是皇帝,更何况底下守着一堆叛军。
他怎么敢的?
他有洛益守军,有突骑军,就不能大大方方从门走进来吗?
沈明烛还在继续谦虚:“不过是武功独步天下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郑孟贤深吸一口气,觉得脑子里嗡嗡的。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等一下!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沈明烛说他去了西境,突骑军对他唯命是从,这话应当不假。
——半年前,突骑军的军营里,来了一位监军。
郑孟贤语气艰涩:“那元复举?”
沈明烛骄傲:“是朕!”
郑孟贤一口气险些没喘过来。
这就对上了,怪不得钟北尧一边口口声声自诩忠诚,一边干着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的事。
怪不得许瑞章领了钦差之职到边境转了一圈,就开始乐不思蜀为突骑军说话了。
原来是陛下在西境,陛下在军营里,陛下就是那个传闻中千里奔袭屡建奇功的监军!
郑孟贤突然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以至于呼吸不过来。
“你怎么了?崔循,快请太医。”沈明烛迅速起身,上前查看郑孟贤的状态。
崔循应了一声“是” 匆匆忙忙退下。
“臣无事。”郑孟贤刚缓过来一些便急迫抬头,他死死抓住沈明烛的手,语气急促:“陛下千金之躯,担一国社稷,怎么能亲自涉险!”
沈明烛:“……啊这。”
原来是冲他来的。
沈应同样是一副震惊到难以回神的模样。
他以为沈明烛从前十数年都在与韩如海虚与委蛇已足够颠覆所有人的了解,哪里能料到,沈明烛不仅心智过人,才能也同样出众。
那监军在边境智计频出战无不胜,收复国土,打得契胡上门求和。
若是他们想造反,朝廷拿突骑军也毫无办法。
原来是因为沈明烛吗?虽然很奇怪沈明烛有这种实力这么多年来还要隐忍,但是——原来沈明烛就是那个监军?
沈明烛无赖:“去都去了,怎么办?”
他这不是活蹦乱跳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吗?
郑孟贤张了张口,拿他毫无办法,一如他还是突骑军那个胆大妄为的监军。
郑孟贤转移目标,问许瑞章:“你早就知道?”
许瑞章莫名心虚,嗫嚅道:“也是到了清州才猜到的。”
“你知道,你还任由陛下胡来?”郑孟贤不听他的解释,郑孟贤破口大骂:“如此不分轻重,许瑞章,你难道还是小孩吗?”
许瑞章被说得面色惭惭,低下头难以反驳。
沈明烛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在骂朕?”
“臣不敢。”郑孟贤言不由衷。
“爱卿,你不诚实。”沈明烛控诉。
在场只有他一个未成年!
郑孟贤叹了口气:“陛下,万不可再如此啊。”
沈明烛眼神漂移,“下次再说吧。”
不如此是不可能的,狄戎还在等他呢。
他转移话题:“所以国公与皇叔可有举荐人选?”
郑孟贤思索片刻:“宋延林是个好官,只这能力上还是有所欠缺,恐怕担不起户部尚书之位。”
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沈明烛想了想,很干脆地决定放过自己,“那就请皇叔暂任吧。”
沈应:“???”
他有瞬间分不清沈明烛是在试探还是单纯口误,不过沈明烛手上有兵权,应该也用不着试探他。
所以大概是口误,沈应提醒:“陛下,您是说臣吗?”
“是啊,你代理朝政半年,户部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沈明烛理直气壮。
沈应沉默,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忧有些好笑。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对代理朝政一事讳莫如深、提心吊胆,沈明烛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笑了笑,如同卸下一个重担:“谢陛下信任,臣万死不辞。”
沈明烛“啊”了一声:“是朕该谢谢你们才是。”
“陛下?”三人不解。
“沈明烛任性妄为,半年前离开得匆忙,未曾给三位留信,只留下一个烂摊子,枉为君主。”沈明烛整了整衣袖,俯身长拜:“此一礼,向诸公赔罪。”
“陛下!”
“陛下折煞老臣,使不得啊。”
皇帝只有在对不起百姓的时候才是有错,除此之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顾三人的反对与搀扶,沈明烛不容违逆地再一次下拜,“此一礼,谢诸公排除万难,护大雍河山。”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雍的朝堂已几近腐朽,他们要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浓重的阴霾遮掩了前路,他们在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好了破釜沉舟、为国献身的准备。
明知也许一去不回,仍旧从未停止过向前的脚步。
没有享受过皇帝的待遇,却干着皇帝该干的事,承担了皇帝应该承担的责任。
还总是心有不安,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被发现皇帝早已死去,而他们不过是假借皇帝的声望。
沈明烛想一想就觉得难受。
他们当得起天下所有人一个“谢”字。
许瑞章忽而就红了眼眶,他躬身回礼:“陛下过誉,在其位,谋其政,臣等不过尽己所能而已。”
郑孟贤也有些哽咽:“臣等无能,未能替陛下守好京都,让李成德得以勾结禁卫军逼宫,请陛下降罪。”
“这是什么话?”沈明烛哭笑不得:“郑孟贤说自己无能,那朕这朝中,岂非俱是一群庸庸碌碌之徒?”
他温和道:“半年前朕敢放心地走,就是因为朝中有你们。你们三人是朕精挑细选择出来的栋梁,即便朕真的不在了,大雍有你们,天也塌不下来。”
郑孟贤能感受到浑身的血液缓慢灼热起来,自心脏流向四肢百骸,连带着他这具行将木就的躯体好似也多了几分生机。
这话从沈明烛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说这话的人在一个时辰前刚轻描淡写解决了一场叛乱,也在边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自己本身便是这天底下一等一耀眼的天之骄子。
说这话的人是皇帝,从来只有旁人对他阿谀奉承的份,他无需讨好任何人。
能得沈明烛一句认可,胜过千百篇华藻诗赋。
第147章
话虽如此, 郑孟贤也不至于真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他清楚知道沈明烛说出这些话一半缘由在于他确实能力不差,可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沈明烛的爱重。
因为他爱重他,所以允他重新回朝, 所以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所以让他手掌大权。
沈明烛转过头,微微含笑:“还要多谢韩宜,这半年以来,多亏了你。”
侍立在一旁的韩宜顿时浑身僵硬,一时间受宠若惊。
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过是将沈明烛吩咐的事情做好,然后躲在长乐宫里, 不对外人说起而已。
他没想到沈明烛会谢他,他有什么好谢的呢?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况且, 一个太监, 本就是皇帝家奴,又如何当得起帝王的谢意?
韩宜受宠若惊:“臣、臣……”
他“臣”了半天没有下文。
沈应等人没太听清,只以为他是激动过了头, 至多感叹帝王的仁慈, 也没在意他此刻的失态。
沈明烛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
沈明烛道:“户部尚书一职由皇叔暂代, 那兵部,三位爱卿可有人选?”
沈明烛见一时无人应答,于是点名:“皇叔觉得呢?”
沈应神色犹豫:“臣接触朝政时日尚短……”
满打满算,他和这些朝臣相处时间也就不过半年,又不好推荐自己的人。
沈明烛问:“满朝文武,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吗?”
“许是臣等有所忽略,还请陛下容我等思考一番。”生怕小皇帝对朝廷现状觉得沮丧,郑孟贤连忙安慰。
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但毕竟官员任命非小事,总得权衡仔细。
“好吧。”沈明烛说:“那在你们思考出来之前,就辛苦皇叔暂代了。”
沈应:“???”
他问:“臣吗?”
沈明烛点点头:“是啊,皇叔代理朝政半年,兵部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沈应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提醒:“陛下,您刚刚让臣暂代户部尚书一职。”
“是啊是啊。”沈明烛说:“皇叔代理朝政半年,身兼多职对皇叔而言想来轻而易举。”
沈应:“……”
虽然很感动沈明烛对他的信任,但沈应莫名觉得不对劲。
“陛下,太医到了。”崔循带着老太医匆匆进门。
“参见陛下。”这位太医是被韩宜选中的倒霉蛋,每天准时来往长乐宫,号称是给陛下诊脉,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
只有他自己知道装模作样开的那些温补的药,最后为了不浪费都是他自己喝了。
“免礼,给国公看看,他刚才晕倒了。”
“臣就是一时情急,如今已无事了。”
沈明烛很坚持,“有没有事的,得让太医看看再说。”
太医上前给郑孟贤诊脉,回禀道:“人有五脏化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情志不遂则伤及五脏,损伤脏腑精血。臣开一个疗养的方子,也请国公勿要多思,多思伤神。”
这半年沈明烛不在,朝野四下满目疮痍,他难免忧心,时常食不下咽,辗转反侧。
李成德逼宫这两天更是,既想劝沈应夺了帝位,又怕他真的同意,进退维谷。
勉强去做的事,凡事皆难。不多思,哪里是嘴上一句开劝便足够的呢。
郑孟贤收回手,笑了笑没回应。
然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陛下,您也让太医为您诊下脉吧?”
沈明烛不解:“朕又没事,诊什么脉?”
郑孟贤拿他说的话堵他:“有没有事的,得让太医看看才能知道。”
沈明烛无可无不可,他伸出手,扯了扯衣袖:“好吧。”
“是。”太医不敢直视天颜,目光低垂。
衣摆宽大,垂落在半空,从太医的角度,能看到一节瘦骨嶙峋的手腕。
他正要把脉的手忽然顿了顿。
等到他迟疑地收回手,郑孟贤紧张地问:“怎么了?”
毕竟太医的神色看起来很严肃,把脉的时间长不说,连眉头都已经不自觉皱紧。
太医问:“臣斗胆,敢问陛下每日安睡几个时辰?可有按时就餐?”
“啊?”沈明烛一本正经:“朕忘了。”
其他人:“……”
沈明烛虽然没说,但他们似乎已经猜到答案了。
太医叹了口气:“陛下,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您不能仗着年轻便不当回事,劳累过度则百病丛生。”
人的气场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从人的脉象里甚至能看到一个人的情绪。
太医一点都不想知道沈明烛为何失踪半年又突然带着大军出现,知道太多容易出事,但这并不妨碍他有所猜测。
知道沈明烛不是那等纨绔荒淫的暴君,太医便忍不住他的医者仁心。
沈明烛随口敷衍:“好的好的,下次一定。”
一看就知道没打算遵守,连演都不好好演。
见太医还要再说,沈明烛似有所察般看向门口,“魏敦山有事寻朕,朕出去看看。”
他迫不及待带着韩宜溜走,打算避避风头。
也没想过他一个皇帝,就算魏敦山真有事要寻他,也开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离开。
哪有皇帝为避着臣子逃出寝宫的道理?
郑孟贤心中好笑,却也觉得满足——此生有幸辅佐这样一个君王,是苍天怜他。
沈应倒是注意到了太医把脉前那一次停顿,他问:“何太医可是还有话要说?”
“臣……”何太医欲言又止。
许瑞章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有关陛下龙体?”
何太医支支吾吾:“这……是也不是。”
傻子才会相信他这个表情是没事。
许瑞章急得不行:“你快说啊,陛下若是怪罪下来,本官一力承当!”
“并非是陛下龙体抱恙。”何太医迟疑道:“臣方才……在陛下胳膊上,看到一道伤疤,是有些时日的旧伤。”
三人一怔。
郑孟贤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原来是这样。何太医不知,陛下不在宫中的这半年,是前往西境御驾亲征去了。刀剑不长眼,陛下受伤……也正常。”
理智告诉他沈明烛受伤情有可原,毕竟皇帝也只是肉体凡胎,可感情上却难以接受。
“陛下御驾亲征?”何太医诧异了一瞬,很快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他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轻声道:“臣以四十八年所学发誓,臣方才亲眼所见,陛下手臂上的伤……是刑伤。”
“你说什么?”三人同时惊呼。
许瑞章急躁地原地绕了几圈,又跺了跺脚:“何太医,这可不能胡说!”
沈明烛是天子,他还在襁褓中时就登基为皇,从出生开始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谁能对他用刑?
“千真万确。”何太医郑重道:“绝非是刀枪剑戟所致,那是鞭伤。”
三人顿时沉默。
并非无话可说,可太多情绪满满当当堵在喉口,叫他们就连呼吸都得用尽全力,不用看,便知他们此刻眼眶一定红到可怕。
谁能对一朝天子动鞭?
天子可杀不可辱,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用刑?
谁有机会做到这一切,且还让沈明烛不敢宣之于口?
他们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三个字——韩、如、海!
怪不得,怪不得!
他们原以为沈明烛是迫于韩如海势力强大不得不暂避锋芒装疯卖傻,原来不是这样,原来不只是这样!
是韩如海逼他!
韩如海将一朝天子当初他私养的奴宠,任由他打骂掌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沈明烛什么时候开始,身上有了第一道伤痕?
是他第一次缺了早朝那次?还是他唤韩如海先生那次?
当年小皇帝还是小孩,等闲人家的父母教子,都不会动到鞭子。
郑孟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泛着疼,一张口就要呕出一口血来。
——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这些自诩忠诚的臣子,浑然不知君主如何如何无助,如何如何痛苦,他们只一次又一次,自以为是地谩骂君主的失职。
主辱臣死,郑孟贤啊郑孟贤,以你之过,死上千百次,也难偿万一!
郑孟贤猛然抬起头,眼里浓烈的恨意叫何太医都吓了一跳,“韩如海的尸骨在哪里?”
韩如海是怎么死的?利刃扎进心口,一刀毙命。
哈,他怎么可以死得这么轻易,这么干脆?
许瑞章闭着眼,眼泪止不住滚滚流下,声音沙哑:“一把火烧了。”
当时觉得快意,如今只觉得不够。
他们自小读圣贤书,学的是死后恩怨一笔勾销,不辱尸身,不动坟茔。
如今才知,不过是不够恨而已。
恨意到了一个程度,哪里在乎自己会不会因此背负阴德?
圣贤要是能与他们设身处地,怕是也说不出慈悲之语。
“何太医,”沈应勉强保持了几分镇定:“此事,若是陛下不说,便还请……不要向陛下提起。”
他想沈明烛应该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脆弱难捱的过往,既然沈明烛没有告诉他们,那他们就装作不知道。
*
沈明烛与魏敦山说完话,慢慢吞吞回到长乐宫,看到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
只有何太医在收拾他的药箱。
沈明烛:“???”
沈明烛问:“他们人呢?”
太医恭敬道:“晋王殿下、郑国公、许太傅托臣向陛下告罪,他们突然有急事,先行离开。”
眼睛已经肿成核桃了,他们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胆大包天擅自离开。
沈明烛只觉莫名。
他都回来了,天就塌不下来,能有什么急事?
而且,他们三人不像这种不知礼的人,按理来说,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会留下来亲自与他道别才是。
第148章
第二天没上朝。
沈明烛说好了要让文武百官休息一天, 怕他们不放心,还专门派了小太监上门传旨。
但他自己自然是闲不下来的,忙着指挥魏敦山抄家, 处理李成德逼宫造成的影响,查阅半年来落下的公务……
闲暇时听说沈应、郑孟贤、许瑞章都有不少人在今日上门拜访。
这很正常,出这么大的事,百官难免好奇也难免惶恐。
但他们三人全都拒绝,一个都没见,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商量好的。
这有点不正常。
第三天上朝。
沈应、郑孟贤、许瑞章三人居然全都告病, 没来早朝。
这很不正常。
沈明烛若有所思。
他先是宣布了官员调遣任命,奇怪的是, 他分明许多年没有上过早朝,也不理朝政, 但说起官员的政绩与履历居然也都信手拈来。
百官们自然不知道也不敢想这只是他昨天一天临时补课的成果, 只以为这么多年来小皇帝虽然不声不响,但其实一直有在关心朝中事。
但如果把沈明烛代入到有为之君的位置,他这么多年以来的耽于享乐似乎就很值得深思了。
“朝堂上任有多个职位空缺, 再增开一次科举吧。”沈明烛道。
有朝臣出列:“陛下容禀, 而今国库空虚……”
沈明烛温温和和地打断他:“朕昨天, 不是抄了几个家吗?还不够?”
是了,沈明烛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帝王,朝堂上现在空了这么多人,全是他亲自下令杀的。
“陛下,宋锡坤大人不曾参与逼宫,为何宋家也被下狱?这怕是有滥杀无辜之嫌,恐伤陛下圣明。”
“哦,”沈明烛想了想:“朕给他们传过口谕, 要他们入宫救驾,他们却枉顾朕的旨意,爱卿你说,他这是安的什么心?”
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踩着皇帝的尸骨再分一杯羹?
朝臣告罪退下,无话可说。
他难道还能质疑这个口谕是不是真的存在吗?
他要是敢质疑,下一秒沈明烛就能提供“人证物证”,有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还是沈明烛说了算?
谁都明白沈明烛存的什么心,他要以血重洗朝堂,要将世家连根拔除。
可知道归知道,他们却阻止不了。
沈明烛大军在握,他要是想,甚至能将盛京城都洗一遍。
这么多年了,他演得像个吃错了药的傻子,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
如此隐忍冷意,如此心机叵测,如此杀伐果决……
实在让人胆寒。
沈明烛好声好气:“钱,朕会给。事,你们要好好办。办得好了,该有的奖赏朕一分不少,但你们不该拿的,千万不要伸手碰,明白吗?”
“臣惶恐,臣遵旨。”朝臣们呼啦啦跪一地。
感受着这句话里的压迫与警告,许多朝臣不由得有些恍惚。
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大雍的命运,彻底不一样了。
*
郑孟贤自回到家中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谁也不见。
下人把吃食放在门口,一个时辰后依然原封不动。
没人知道他被陛下留下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到沈应、许瑞章府上一打听,发现他们也是一样的状态。
直到第二天早上,已经到了早朝时间,郑孟贤居然也没有出门的打算。
他隔着一扇门,声音沙哑:“去宫中告假,就说我抱病在身。”
这事可就大了,除非万不得已,郑孟贤从来没旷过早朝。
许多年前盛京一场难得的大雪,一夜之间覆盖满皇朝,积雪过膝。
所有臣子都因马车不得行告了假,连太后也默认今日无人前来,只有郑孟贤,拄着拐杖,踏过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叩开宫门。
太后由是动容感怀,披衣起身。
偌大的巍巍金殿之上,有了一次只有两个人的早朝。
结果现在,郑孟贤分明没生病,居然不去上朝?
这太奇怪了,郑府上下都不由担忧,偏又问不出来,郑孟贤连家人都不肯见。
郑孟贤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看着天光从明到暗,又看到新的一天太阳升起,他昏昏沉沉地想,时间当真过得好快啊。
好像就一瞬没注意,当年襁褓中的小婴孩就已经长得很高了。
初见时话都说不清的小孩,如今已弓马娴熟,政务老练,雄图霸业怀于心,是一个再优秀不过的帝王。
可过往已燃成灰烬,于是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鞭子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沈明烛当年有多难熬?
郑孟贤神情恍惚打开房门,顾不得下人眼中的喜意,他说:“取一条鞭子来。”
下人不解其意:“国公?”
郑孟贤再度吩咐,语气强硬:“取一条鞭子,要专用于刑罚的。”
他虽然状态不对劲,但他吩咐下来的事,下人还是不敢违抗的。
下人取来鞭子,又被赶出了书房。
郑孟贤坐回书案前,对着这条鞭子看了许久许久。
“臣在陛下胳膊上,看到一道伤疤,是有些时日的旧伤。”
“臣以四十八年所学发誓,臣方才亲眼所见,陛下手臂上的伤……是刑伤。”
郑孟贤只看得眼睛发涩,半晌,他伸出手。
他一只手将袖子撩起,另一只手高举鞭子,神情木然地挥下。
——他手腕被抓住,鞭子停在了半空。
“朕当国公因何事不去上朝,原来是躲在家中自残。”沈明烛阴阳怪气地说话,显然是气急。
“陛下!”郑孟贤慌忙起身下拜:“不知陛下亲临,臣有失远迎。”
沈明烛自顾自找了位置坐下,眉宇间犹凝着未散的怒气,“说说吧,国公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郑孟贤垂首不答。
沈明烛未叫起,他便安安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座墓碑。
沈明烛忽然觉得郑孟贤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悲伤,倘若心情可以化为实质,他的世界应该是大雨滂沱。
沈明烛便有些不忍了,“起来吧。”
“谢陛下。”郑孟贤仍是安安静静的,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沈明烛叹了口气:“朕知道,朕从前行事荒唐,不能让国公信任,是朕的过错,朕愿意悔改,还请国公再给朕一次机会,可好?”
他太过温和,半字不提自己遭遇的苦楚。
郑孟贤再度落泪,他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念:“陛下无错,陛下无错,是臣无能,臣万死难赎……”
沈明烛皱了皱眉:“国公这是怎么了?”
谁把他的臣子弄成这幅模样?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郑孟贤别过脸,“臣无事。”
“拿着鞭子自残也叫无事?”沈明烛冷哼一声,“罢了,国公不愿说,朕就自己查。”
沈明烛起身,作势要走。
郑孟贤再度跪倒,他跪得如此用力,膝盖磕到地上,沈明烛眼皮一跳,觉得那里估计已经青了一块。
郑孟贤闭了闭眼,哀痛道:“并非有意瞒着陛下,只是臣觉得臣这些年做得不够好,有负太后信任,故而自罚。”
他也没说谎,这确实是最大原因。
沈明烛无奈:“你这是又在钻哪门子的牛角尖?律法不曾判你,朕亦不曾怪你,你又何苦不放过自己?若真要论起,这天下最当自罚的人,是朕。”
他抬了抬手,示意郑孟贤不要开口,“别说朕无错,朕为人皇。”
沈明烛说:“这天底下有一人陷于疾苦,都是朕的过错。”
像是心头炸响一道春雷,霎时间河流解冻,万物复苏。
没有文字能够形容郑孟贤此时的震撼,他双手都因激动忍不住发颤。
半晌,郑孟贤深深下拜,叩首道:“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沈明烛“啊”了一声,眼神茫然。
怎么莫名其妙就开始宣誓效忠了?
他眨了眨眼,放弃思考臣子的脑回路,笑道:“看来国公是病愈了?”
“……是。”郑孟贤面色惭惭。
沈明烛狐疑道:“皇叔与太傅该不会得的是与太傅一样的病吧?他们也躲在家里自残?”
郑孟贤顿觉窘迫,“陛下莫要打趣臣了,臣就是一时想岔,以后不会了。”
“不行,朕不放心。”沈明烛想了想,“国公既然病愈了,那太傅那边,辛苦国公走一趟,朕去看看皇叔。”
*
沈应的状态比郑孟贤和许瑞章要好许多,他自认为已经从情绪中好转过来了,毕竟他向来坚强稳重。
只是不知为何不想去上朝,心头空落落的。
大概是这半年多累着了吧,他想,他应该休息几天。
恰巧魏敦山在附近抄家,沈应出门凑热闹。
他也不打扰魏敦山,就蹲在一旁看,全然不觉得有失体面。
魏敦山被盯得浑身难受,终于忍不住:“殿下有事吩咐?”
“没有。”
“那殿下这是?”
“看看。”
魏敦山:“……”
像是也意识到了不合适,沈应轻咳一声:“对了,陛下这半年亲自领兵作战,是不是很危险?陛下受过伤吗?”
魏敦山顿时兴致勃□□来,他昂着头:“虽然危险,但陛下的武功独步天下,从来没有受过伤!”
也不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在骄傲什么。
沈应按下心酸,故作好奇:“听闻契胡的作战方式与我们不同,他们会用鞭子当武器吗?”
“谁会用鞭子当武器?”魏敦山纳闷,“鞭子虽然打人挺疼的,但杀伤力远不如刀剑,一般只用作刑具吧?”
“这样啊。”沈应面色微微发白,笑容都显得摇摇欲坠了起来:“原来如此,本王受教了。”
第149章
沈明烛突然出现:“在聊什么?”
“见过陛下。”魏敦山与沈应连忙见礼, 心想陛下怎么神出鬼没的。
沈明烛注意到沈应的表情不对劲,不知道他们方才说了什么,沈应一副强撑出来的若无其事, 神情都勉强。
沈应没有回答,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魏敦山有问必答,老老实实道:“晋王担忧陛下,问陛下在边境有没有受伤,臣说没有。”
他没提鞭子的事, 只以为鞭子是沈应无知闹出的笑话,相比起来, 涉及到沈明烛的字眼似乎更值得重视。
如果他说了,沈明烛就会发现, 两个下属的不对劲好似都与“鞭子”脱不开关系。
或许进而就能联想到手臂上那一道在天牢逞强时受的鞭伤, 再进而推测出这几人态度如此奇怪的原因。
可魏敦山没说。
阴差阳错,或许天命注定要韩如海背锅。
沈明烛诧异:“所以你们三个今天齐齐缺了早朝,就为这事?担心朕死在边境?”
“呸呸呸, 陛下,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沈应反驳完才意识到沈明烛说了什么, 他神色讪讪:“三个?他们也都没去吗?”
真是的,怎么如此没有事业心。
沈明烛无奈:“朕都已经回来了,你们何苦耿耿于怀?倘若实在心中不安,大不了朕向你们保证,朕下次离宫,一定不会不告而别,朕一定提前跟你们说一声。”
他心想这半年大概真是苦了他们了,要不然也不至于现在还心有余悸。
沈应心脏猛地剧烈一跳, “还有下次?”
沈明烛“啊”了一声,他眨了眨眼,一本正经:“朕就是举个例子。”
沈应面露怀疑。
沈明烛目光飘移:“皇叔,朕有一事要拜托皇叔。”
沈应手抖了抖。
他深吸一口气,悲痛道:“陛下,臣真的不能再多兼任旁的官职了!”
他干不动了,真干不动。
沈明烛面色如常,满脸无辜:“皇叔误会了,朕只是觉得皇叔这些时日辛苦,想让皇叔放松一下,去西境游玩一番——顺便替朕接个人。”
沈应:“……”
真的是顺便吗?
他叹了口气,“请陛下吩咐。”
*
西境的宋时微正翘首以盼。
沈明烛离开有一段时间了,没传回来什么消息。
宋时微知道很大程度上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但理智说服不了感性,他仍然觉得担忧。
军中按照沈明烛走前定下的策略进行,他们与契胡联合,打了狄戎一个措手不及,又有秦铮接应。
此战大捷,狄戎不得不龟缩起来,闭城不出。
在这之后,突骑军也退兵,撤离漠北,退回了西境。
半月时间匆匆而过,宋时微评估了一下双方实力,猜测京中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
沈明烛不会输。
此时此刻,大抵盛京城中已经在庆祝陛下病愈,一经出现就以雷霆手段铲了除奸贼佞臣,以昭皇权凛然不可侵。
沈明烛就是这么厉害,只要他想,他能做成任何事。
——但沈明烛这么还不派人来接他?
倒不是嫌弃清、淮偏僻,只不过他本可以搅动更大的风云,宋时微自信他的能力不逊色朝堂上任何官员。
他的满腔抱负,在更浩瀚的天地。
沈明烛曾说他在渠宿是屈才了,怎么现在这么久了都不传个消息回来?
宋时微面色凝重——难道沈明烛回到更繁华的城池,看到了花花世界,见识了更多的人才,就被别的谋士勾走了魂?
“先生,先生?”钟北尧奇怪地看着突然就开始发呆的宋时微,出声唤了唤他。
很奇怪,最近宋先生经常发呆,然后表情就会变得一言难尽。
宋时微回过神,“无事,秋收的事情……”
他顿了顿,突兀问了一句:“我的才华如何?”
“啊?”钟北尧不知话题怎么演变到了这里,莫非先生想听人夸他了?
钟北尧嘿嘿一笑:“天下才有一石,公子独占八斗,先生得两斗。”
一斗没给天下人。
连宋时微这么自负的人都觉得夸张。
但听到这种赞许总是开心的,宋时微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钟北尧,是替钟北尧仗义执言。
如今细细想来,大抵也是公子有意为之。
——公子有意让他开口替钟北尧求情,为钟北尧解惑。
于是他身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军营之中几乎没有过被排挤、被试探,他们善意地接纳了他,免去冲突与磨合。
然后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公子心腹团体中的一员。
这些事沈明烛只默默做了,倘若不是他自己注意到,沈明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
大概是因为他从没打算用这些事情施恩,他只是觉得这样更好,于是就随手做了。
他待人总是这样体贴,这样面面俱到,温柔到了骨子里。
宋时微想到这里,忍不住淡淡笑了笑,“那他应该不至于不要我。”
钟北尧没听清:“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
“不好啦不好啦,将军,宋先生,不好啦。”有士卒大声叫嚷着就撞进了军帐,用词听起来慌张,但语气分明是兴奋的。
钟北尧斥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看人家青翼军多有形象多有气度?真是让他在秦铮面前抬不起头!
宋时微问:“发生了何事?”
士卒道:“门外来了个小厮,自称是渠宿宋家的下人,说是宋家族老喊先生回去。依属下看,来者不善。”
他眼巴巴地看着宋时微,只等宋时微一声令下,他就冲出去把人打一顿。
宋时微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沈明烛将他接过来之前,已派人去渠宿打听过了这个人。
宋时微年少丧父,便与家族断了联系,他的母亲曾为他的学业求过族老,到底无果。
宋家不是什么大家族,但在渠宿小城,也算拿得出手,族中也有为家族子弟兴办的族学。
族学不肯要他,他的母亲只好更加操劳,为他攒下一份束脩。
幸而宋时微自己争气,很快便传出了才名。
他名满渠宿之后,宋家也曾派人来请,算是给了一个台阶。
只不过以那时宋时微的脾性,不将他们拒之门外就已是看在了亡父的面子上了。
不欢而散,自此再无来往。
宋时微去盛京闯了一遭,离开时踌躇满志,最终却落魄地扶棂而归,当时宋家没少看他笑话。
在这之后,宋时微与宋家本就不算好的关系更是落到了冰点。
这些事情在前,将士们理所当然认为宋家此刻的到来不怀好意。
虽然不知道宋家是怎么知道宋时微在他们突骑军军营,但是管他呢,说不定就是宋先生太厉害太能干名声传得太过。
反正,绝对的实力面前,不管他们抱着什么目的来,最后都休想得逞就是了。
宋时微也没想到还能听到宋家的消息,他思忖片刻,起身:“带我去看看。”
“先生请。”士卒乐呵呵地引路。
钟北尧心中好奇,抱着看热闹的心情,也装作无事发生地跟了上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并非士卒所说的“来者不善”,宋家的下人格外礼貌,甚至到了一种谨慎谄媚的态度了。
“小少爷,您离家多年,老爷日思夜想,遣小的来迎少爷归家。”下人点头哈腰。
“日思夜想?”宋时微忍不住发笑:“你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不说实话,那便别说了。”
下人赔笑:“小的说得就是实话啊。”
宋时微懒懒地挥了挥手,“扔出去。”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丧父后与母亲相依为命、身单力薄的小小孩童了,他身在突骑军,突骑军的主将钟北尧都要毕恭毕敬叫他“先生”。
能再唤他一句“小少爷”,都已经是宋家高攀。
左右士卒应声上前,下人顿时慌张:“小少爷,小的错了,小的这就说。是京中来了贵人,要见小少爷,老爷见他衣着华丽,猜测其为皇亲贵胄,所以才吩咐小的来请小少爷,想和小少爷打好关系。”
这话不太好听,目的赤裸裸暴露出来,泛着让人想要呕吐的恶心。
但是实话总归是不大好听的。
宋时微本不想理会,宋家与他已是云泥之别,他又何必垂首这些蝇趋蚁附?
但“京中来了贵人”这几个字着实叫他抓心挠肺——是沈明烛来了吗?
可沈明烛要找他,何不直接来突骑军?
再说了,沈明烛应该不会这么高调。
宋时微问:“可知来者身份?”
下人小心翼翼:“不知,只是老爷说,那贵人身上穿戴的,看起来像是御赐之物。”
越听越像是沈明烛了。
宋时微没有犹豫太久,“备马车,我回去一趟。”
下人顿时支棱起来,殷勤道:“少爷,小的此行带了马车。”
这可是他们老爷专用的马车,作为权威与地位的象征,旁的小少爷小小姐可都还没资格用。
也不知道他们区区一个小城里的小家族,怎么就整出了皇帝的排场。
宋时微瞥了他一眼:“不必。”
他也有他专用的马车。
虽然不豪华,但是沈明烛给他买的。
说起来,他如今所用种种,也算是御赐之物。
钟北尧让人准备马车,末了趾高气扬看了那下人一眼:“小门小户出来的东西,也配让先生使用?”
也不觉得他堂堂一军主将跟下人逞威风有些不太体面。
下人讪讪不敢反驳。
宋时微没有拖延,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乘坐马车准备回渠宿。
去的路上心急如焚迫不及待,但真正到的时候,宋时微突然很后悔专程赶回来。
第150章
宋时微站在城门口, 面无表情。
城内张灯结彩,连城墙上都挂了红绸,一片热闹喜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大人家家中有了喜事——如果城门处招展的红旗上不曾龙飞凤舞写着“宋时微”三个大字的话。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 按住颤抖的手,努力保持平静:“你们是专程骗我回来结亲的吗?”
他眼中甚至有几分希冀——快说是!
下人满脸艳羡:“是那位贵人吩咐的,贵人说公子才学举世无双,理应扬名于天下。”
哪个少年没有向往过这样一场盛大的仪式,满城瞩目,万人空巷, 无不颂其名字。
宋时微转头重新钻进马车,将帘幕细细掩好, 上下检查了三遍,确定没有一丝能够暴露他身份的东西, 这才松了一口气, 吩咐道:“进去。”
马车吱哑驶过青石板路。
穿过城门,道路两旁忽然各蹿出来一群人。
那些人一左一右排成两列,穿着统一, 整整齐齐, 引来不少目光。
城门处本就人流量不少, 见有热闹可看,拥簇过来的人顿时更多了。
那两列人就在这万众瞩目中齐齐对着马车俯身行礼,言语铿锵:“奉陛下之令,恭请宋先生入京!”
来回念了三遍,宋时微尚来不及阻止。
众人哗然。
宋时微:“……”
宋时微从未觉得自己的耳力这么好,甚至能听到看客的窃窃私语:
“嚯,他就是宋时微啊,以前好像就听过这个名字, 赵二,你大哥的儿子的朋友的邻居家的孩子上的私塾,那夫子是不是就叫‘宋时微’来着?”
“就是他,我记得十几年前就听过他的名字了,他小时候就是有名的天才。”
“你们刚刚听到了吗?他们说陛下!”
“我就说这么大的场面,只有这种大人物才搞得出来。”
“所以陛下也来咱们渠宿了?陛下长什么样子,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么?”
“宋先生真厉害啊,居然连陛下都知道他的名声,真给渠宿长脸。”
“宋先生这么厉害,那他长什么样子,也和皇帝陛下一样有三头六臂吗?”
宋时微:“……”
他坐在马车里,脚趾都忍不住抓成一团。
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个死人。
下人知道自己所在的宋家大抵已经和小少爷彻底离心了,但只是站在马车旁,站在这个队列里,足够他生出与有荣焉的激动来。
他隔着马车小声道:“小少爷,他们都在夸你。”
宋时微仍旧面无表情——不,他们都在杀我,以言语杀我。
那两队人见宋时微久久没有反应,对视一眼,又开始齐声喊道:“宋先生才华盖世,恭请先生出山。”
“宋先生才华盖世……”
宋先生恼羞成怒:“别喊了!”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先回去,回去再说。”
两队人停顿了一下。
在宋时微同意之后,他们迅速变换站位,有人开路,有人于后方护送,衬得队伍浩浩荡荡。
他们又开始连声喊:“宋先生回城,闲人避让。”
他们让宋先生在祖地小城抬不起头。
宋时微掀开车窗帘幕一角,朝护送他来的突骑军士卒问:“能不能让他们闭嘴?”
士卒转头看了看,严谨评估一下双方实力,小声道:“他们人多,需要再从军中调些弟兄来。”
那明天城中就会有传言,说突骑军为了宋时微攻城。
宋时微恨恨将帘幕放下,眼神疲惫,生无可恋。
他有一瞬间觉得这是沈明烛的阴谋,他在今日丢尽了脸,自此之后,再也不会想回渠宿,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盛京或是什么别的地方,给沈明烛打一辈子黑工。
好在小城不大,两队人还没喊上太久,马车便在宋家门口缓缓停了。
士卒为宋时微拉开车帘,“先生,到了。”
宋时微出了马车,待看清周围,瞳孔微微一缩,又是一阵心梗——门口铺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接亲也不过如此了。
排场极大,突骑军将士与有荣焉,昂着头,一脸小人得志。
宋家人来得整齐,就连一些不住在大宅的旁支也来了,当即簇拥上去,“诶,时微回来了,长高了,也俊俏了。”
年长一些的甚至动情流泪:“你父亲若是还在,看到你这样出色,不知该有多开心。”
宋时微揉了揉眉心,礼貌得体:“你没资格提起我父亲。”
宋家人脸上闪过几分怒气,然而也不敢反驳,只得讪讪赔笑。
在神情各异的人群中,宋时微准确捕捉到了一道格外奇怪的目光。
像是对此番排场一言难尽,神色都诡异了起来,在这一众羡慕、期待、兴奋的人群中格格不入。
宋时微几乎要喜极而泣——这世上还是有正常人的!
宋时微抬眸看了几眼,眼中似有了然。
而后他躬身行礼:“草民见过晋王殿下。”
沈应不意外宋时微能看出他的身份,本就没特意伪装,沈明烛亲自吩咐要来接的人,当是得有几分本事。
“免礼。”沈应笑意含蓄,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周围,“如此布置,先生是否满意?”
宋时微笑意一僵,“原来是晋王殿下准备的,承蒙殿下错爱,草民愧不敢当。”
沈应疑惑地发觉宋时微态度居然是抗拒的。
怎么会?红绸、彩旗、列队相迎,他都准备了,宋时微是哪里不满意。
而宋时微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他直白问:“不知殿下为何会准备这些?”
沈应沉默,半晌,他语气复杂:“是陛下吩咐的,陛下说,先生喜欢这些。”
宋时微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是和沈明烛说过,没有人会不希望自己衣锦还乡,但这不代表他期待这么张扬这么幼稚的昭告方式!
太丢脸了,这和他脱了衣衫在城里裸奔有什么区别?
沈应也反应过来这大抵是沈明烛恶趣味犯了,他张了张嘴,对上宋时微痛苦的神情,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劝慰之语。
许久之后,沈应才挤出两个字:“节哀……”
一辈子很快的,忍忍就过去了。
宋时微睁开眼,面色如常,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殿下,陛下请您来传召草民入京是吗?草民准备好了,这就走吧。”
他要离开渠宿,渠宿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这么着急吗?”
“是,草民迫不及待想、见、陛、下!”
宋时微一字一句,几乎要将牙都咬碎。
沈应轻咳一声,也觉得沈明烛这事儿做得不地道,“既是宋先生所愿,本王便不挽留了。”
语气中颇有几分怜悯。
眼见他们三两句话说完,宋时微就要转身上马车,宋家族老急了:“时微,你离开的这些年,你祖父心心念念,食不下咽,你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入内拜见他老人家一面吗?”
宋时微似笑非笑。
这话说的,他要是不进去,他就不孝顺了?
宋时微觉得好笑,于是当真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他心想宋家上下还是一如当初的愚昧,时至今日仍摆不清位置。
——他现在是谁?他是突骑军的军师,是身为大雍唯一一位王爷的晋王都得以礼相待的谋士,是当今陛下面前的大红人。
沈明烛在一日,谁敢拿捏他?
谁有这个资格?谁有这个本事?
除非他宋时微失了圣眷,否则,他要捏死宋家,不会比呼吸麻烦多少,甚至都影响不到他的名声。
见宋时微没有甩袖就走,宋家族老误以为他终于受制于天下悠悠之口,不得已妥协,顿时又多了几分底气。
他们以过来人的口吻,高高在上劝道:“时微,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有家族做你的后盾,日后不论你到了哪里,都不至于断了退路。”
宋时微哂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沈应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哪里来的苍蝇,吵吵闹闹,打扰本王和宋先生说话?来人,拖下去,让他清醒清醒。”
左右上前,凶神恶煞地抓住族老的手臂,拖着他离开。
“啊,放开我,我错了。”
“王爷,王爷你不能这样,老朽已逾花甲,面圣尚能不跪,你不能……”
沈应可不在乎。
说实在的,他又没打算篡位,名声差一点是好事。
宋家人噤若寒蝉。
他们看着平日里仗着辈分说一不二,连小辈家中私事都恨不得指导一二的族老就这么狼狈地被拖下去,从未如此清晰意识到宋家如今与宋时微地位的天壤之别。
——一句话可以敲定他们生死的王爷,却愿意与宋时微谈笑风生。
宋时微愣了一下,倒也不推辞,真诚道了一句:“多谢殿下。”
“举手之劳。”沈应笑了笑:“你不方便出手,本王可没这个限制。陛下让本王来,或许就是专门替你出头的。”
宋时微也笑了笑,仍是端端正正行完一礼致谢。
之后宋时微便迫不及待上了马车,在满城羡慕、好奇、崇拜等各式各样的目光中逃亡似地离开了渠宿。
他不知道,他虽然不在渠宿,但渠宿永久有了他的传说。
一直到许多年后,这段故事甚至成了后世爽文小说的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