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说到这里, 宋时微沉默了很久。
他重复着谴责自己,“我那时太自负了……”
“我觉得,陛下还不召我, 定然是因为一篇文章还不够。”
水烧开了,水雾氤氲蒸腾化成白烟,模糊了宋时微的眉眼,只听得他的声音低低的,渺远又空洞。
“我的才华浩如烟海,寥寥数语岂可尽述?于是我频繁地参加诗会, 坐而论道,挥斥方遒, 指点天下大事。那时的我,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曾想名声才学还没传出去, 反倒因屡出风头先得罪了人。”
“我被罗织了几项罪名, 狼狈下狱,幸而郑国公相救,只在狱中待了两天便被放出。”
他三言两语将这段过往带过, 平铺直叙的语气说到这里蓦然有了几分起伏, “可是我出来后才知道, 我的母亲见我久不归家,担心我出事,出门来寻。她的眼睛因从前针线活做太多,在暗中难以视物。”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不下心摔了一跤,磕到了头,街坊听到呼救声赶来时已经回天乏术。”
宋时微猛地咬紧了牙,借疼痛挣来几份冷静, 只是刹那红了的眼眶出卖了心事。
他声音沙哑,“我的母亲,是天底下第一爱我之人。”
可是那天晚上,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母亲。
他从来都不是让母亲省心的孩子,母亲一直担心他太过心高气傲引来祸患,而他果然闹出了事。
没有出人头地,也没能陪着母亲安稳度日。
终母亲一生,没有看到他过得好的那天。
他的母亲至死都在忧愁他的未来。
故事说得差不多,茶也已经泡好。
宋时微把杯子放在沈明烛桌前,为他倒了一杯茶,“家中简陋,多有怠慢,这茶是在下亲手所种,公子尝尝?”
他看上去已经调整好了情绪,重新恢复了“在下”的自称,谦和有礼。
沈明烛眉眼黯然,“对不起。”
他确实不知道,宋时微离开盛京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宋时微微微笑了笑:“不必道歉,是我自己提起的。”
他不紧不慢:“《论兵防七策》,写出来后,在下只给郑国公郑大人看过,国公上呈天听,这过程中,或许郑大人也曾与同僚提起,但也绝非寻常人可知。”
宋时微道:“公子既知《论兵防七策》,身份定然也不同凡响,可公子今日听完这些,便该知道,在下绝不可能跟您走。”
他当年就是太自以为是,自觉天下尽在掌握,才会让母亲在不安中离世。
可原来天赋、才华是这世间最鸡肋的东西,在家世出众的人身上是价值千金的锦上添花,落在他们身上,便是祸患来源。
他妥协了。
母亲不在了,也带走了一半的宋时微,那些少年意气生生被剖解消融。说他自甘堕落也好,他委实已经没有了去拼去闯荡的心气。
沈明烛抬眸看向他:“你是因为愧疚,因为怨责自己,所以才不肯跟我走吗?”
你一定是不甘心的,因为你是如此才华横溢,你应该做更伟大的事,你应该去改变世界。
而不是在渠宿这个小地方,教二三弟子,困囿于柴米油盐。
宋时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心想,难道不应该吗?
他害死了他的母亲,他难道不该愧疚,不该自省,不该于心难安吗?
“宋时微,你应该知道,令堂一定不希望你折磨自己。”沈明烛知道宋时微定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文字的力量有时强大到可以撼动山岳,可语言在情感面前从来就单薄无比。
果不其然,宋时微神情没有丝毫动容,他举杯送客,“公子,您该走了。”
宋时微难道就找不出开解自己的理由吗?他这么聪明,只要他想,这些话他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但是母亲的离世就这么摆在他面前了。
总要找个人去责怪。
他当然可以怪陷害他致使他入狱的显贵,他也可以怪看不上他不肯重用他的小皇帝,他甚至可以怪郑孟贤太晚将他救出来……
有什么意义呢?他终究没办法放过他自己。
他想他应该过得好,这样才能让母亲放心,但他不能过得太好——他不配。
沈明烛叹了口气,将已经变凉的茶饮尽,似乎已经放弃了。
他站起身,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宋时微不明觉厉,他尚在疑惑,便听沈明烛提高音量朝外喊了一声:“魏敦山。”
魏敦山推开门带着人进来,“公子。”
他躬身拱手,等候吩咐。
沈明烛一指宋时微:“把他绑起来,带回去。”
宋时微:“???”
魏敦山:“???”
首先,公子不是刚否决了他这个提议吗?
其次,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挺正常,但公子可不是不讲道理恃强凌弱的人,所以还蛮奇怪的。
虽然有不解,但魏敦山没有犹豫,他应了一声“是”就走到宋时微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宋时微毫无反抗之力。
宋时微猝不及防,他挣了挣,没能挣脱,于是也就不自不量力。
看得出他已经有些烦躁,连“公子”都不称呼了,语气不太好地问:“你为何非要执着于我?”
沈明烛一本正经:“我说过了啊,我仰慕先生的才华。”
宋时微不信,他狐疑地问:“我们认识吗?”
沈明烛想了想,认认真真地答:“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
宋时微冷笑:“你我素未谋面。”
“诗文里的神交相和,远胜现实中千百次擦肩。”沈明烛神色歉然:“我确实欠你一句道歉,你以后会知道的,可我不能看你为了赎罪,毁了你自己的一生。”
无论如何,对于宋时微母亲的死,小皇帝是要付责任的。
这个世道的错,归根结底,都是皇帝的罪过。
宋时微:“……”
他意有所指地将目光转向抓着他的魏敦山,又看向沈明烛,轻嘲一声:“还用等以后?你现在就挺对不起我的。”
“哦,”沈明烛语气轻飘飘,“倒不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这件事上他可没错,他甚至都没让魏敦山用绳子。
宋时微自然听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他为沈明烛的无耻感到吃惊。
宋时微无奈:“你们要将我绑走,要我为你们效力,好歹让我知道你们的身份吧?”
魏敦山征询地看向沈明烛,沈明烛微微颔首示意,于是他骄傲抬头,宣布道:“突骑军,钟北尧将军麾下。”
宋时微只诧异了一瞬,很快冷静了下来,他问:“将军之勇武,在下亦有耳闻,却不知——突骑是要造反吗?”
沈明烛问:“造反如何?”
宋时微道:“在下不与乱臣贼子为伍,恕难从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雍再糟糕,兴起战事苦的都是百姓,他才不要当刽子手。
沈明烛还以为宋时微对这个昏庸腐朽的朝廷、对无用人之明的小皇帝多少会存些隔阂,不曾想他如此忠心?
沈明烛从善如流:“那就不造反。”
宋时微冷哼一声:“在下也不与畏首畏尾的鼠辈为伍。”
有兵力,有人心,有角逐天下的资格。
这都不反抗,甘心屈于那位荒唐昏聩的小皇帝,他看不起他们!
沈明烛:“……”
这就是名士吗?好难伺候啊。
他友好地提醒:“宋先生,从与不从,恐怕由不得你。”
宋时微无所谓地笑了笑,“至多不过一死而已。”
反正他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
为歹人所杀,到了地底,母亲应该也不能怪他吧?
沈明烛苦恼地皱了皱眉,“这样吧,宋先生,我与你打个商量,你跟我走,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内,我不限制你的行动,也不强求你为我……钟将军效力,一月之后,去留随君心意。”
他说:“你若还是执意要走,我绝不阻拦,我会派人送你回渠宿,还可答应你一件事情。”
宋时微挑了挑眉,“看起来公子很有信心能将我留下?”
“试试吧,”沈明烛眨了眨眼:“谁叫我爱先生之才,总得尽最大努力争取争取。”
宋时微忽而晃神。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即便如此,大概也很少有人能心平气和面对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夸赞与珍重。
宋时微沉默片刻,不由得无奈苦笑:“公子拿这些话,骗多少人为您鞠躬尽瘁了?”
沈明烛眼也不眨,大言不惭:“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
他可没说谎,毕竟他对每个人的话术都不一样。
说了这么多话,沈明烛也有些渴了。
他拿过茶壶又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端起来递给宋时微,苦口婆心:“宋先生,喝完它,你就跟我走吧。”
宋时微:“……”
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他喝的是孟婆汤,喝完就上路。
“反正在下也没有选择,不是吗?”宋时微整了整衣袖,又恢复了从容模样:“可否再给在下两天时间?在下还有几个学生,在下想同他们道个别。”
魏敦山脱口而出:“你该不会还想着让他们来救你吧?”
沈明烛漫不经心:“不然把你学生也带上,也能干点活。”
宋时微:“???”
宋时微:“……”
他先回答魏敦山:“在下还不至于那么愚蠢。”
然后又看向沈明烛,微微一笑:“公子方才说什么?”
沈明烛心虚:“没有,道别是应该的,两天时间够不够?”
不够也不会给更多了就是。
第132章
沈明烛这次出来, 骑的是他的爱马小红。
宋时微是个纯粹的文人,不会骑马,沈明烛给他准备了一架马车。
从渠宿出发, 能够看到青州城高高的城墙时,沈明烛发现城门处十分热闹。
许多人聚集在城门口,以至于将路都挡住。
沈明烛皱了皱眉,“去看看。”
跟在他身边的其中一个士卒抱拳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朝他回禀:“公子, 前方是京中来的钦差大臣的车队。”
“为何在城门口徘徊不进去?”沈明烛抬眼远望。
而且这车队是不是有点庞大到过分了?皇帝出巡也不过如此。
士卒道:“钦差说,要让将军亲自带人相迎。”
魏敦山插了一句:“公子今日回城的消息, 末将也已传信给了将军,将军应该会来迎公子。”
都不用加这“应该”两个字, 钟北尧就是断了腿, 爬也会爬过来。
沈明烛轻哼一声,跳下马,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的宋时微:“???”
沈明烛随口敷衍了一句:“我怕先生孤单。”
然后他吩咐道:“往前走, 我亲自去城门口, 迎钦、差、大、人 ”
魏敦山打了个寒颤, 小声催促:“走走走,快点走。”
今天钦差和他们之间必须要死一个,他可不想死——钦差大人,你就安心上路吧,大不了明年今天他多喝一杯酒,权当祭你。
小红是很通人性的马,没人牵也主动跟着马车旁边。
而刚发表阴森言论的沈明烛坐在马车里,心情看上去似乎并不差劲。
说起来, 他专门选在这个时间离开清州去渠宿,也有一个原因是想避开所谓京中来的钦差。
谁知道当时明明说钦差两天之内会到,他此去渠宿,一来一回算上中间逗留的时间足有一周,回来时居然还刚好撞上。
难不成是钟北尧的问题?
怎么每个目的与他有关的钦差都迟到,元复举如是,这丁弘也如是。
好吧,多少也算一种缘分,沈明烛若有所思,一看就是在打某种坏主意。
宋时微问:“公子认识这位丁钦差?”
沈明烛专门躲到马车里,显然是不想让丁弘认出——他在隐瞒自己的身份,一个丁弘绝对知道的身份。
沈明烛懒洋洋:“我不认识他,是他认识我。”
他微微而笑:“先生何必试探我的身份,我本就没打算瞒着你,你很快就知道了。”
宋时微大胆道:“既然不打算瞒着在下,何不直说?”
“回去说,回去说。”沈明烛漫不经心,像是敷衍。
城门口钟北尧也在。
其实本来,哪怕今天沈明烛还没回来,他也会过来这里迎接钦差的。
毕竟他再看不起丁弘,对方此行也代表朝廷的脸面。
他必须要郑重声明,他真的没打算造反,所以该给的态度还是会给,总得让面子上过得去吧。
可丁弘拖拖拉拉好几天不说,人还没到,指令先一步传了过来。
那传令的下人态度倨傲,对着钟北尧也是高高在上用吩咐的口吻。
钟北尧火气登时就上来了,他当初差点连假扮成元复举的沈明烛都打了一顿,自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
钟北尧将下人扔了出去,让他回去告诉丁弘——爱来不来,不来大可滚远点。
丁弘显然也唯我独尊惯了,猛然被这么下面子让他气得跳脚,他于是也毫不退让地让车队停在城门口,大声叫嚣——钟北尧不亲自来迎,他就不进去。
他虽然已经成家,但被宠得像个无知任性的稚儿,往常只要他摆出这样一种绝不退让的态度,他父亲自然会妥协。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处理方式,他以为谁都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高看一眼不敢得罪,就像从前一样。
本来钟北尧该给他一个教训,代替他的父亲补上这一块缺失的教育,叫他知道这个世界并非任由他随心所欲。
可关键是,沈明烛也在这个时间回来了。
钟北尧不在乎丁弘,却不会不管沈明烛。
他咬牙切齿地起身,带着人出门,觉得从未如此憋屈。
不过沈明烛回来他还是很开心的,天知道先前他一边担心沈明烛遇到危险,一边担心他不回来,日子过得有多煎熬。
钟北尧守在城门口,心情复杂。
丁弘坐在马车里巍然不动,他那一脸倨傲的下人又一脸倨傲地上前,下巴抬得高高的,假笑道:“钟将军,我家大人初来乍到,对清州并不熟悉,辛苦钟将军为大人驾马、带路。”
钟北尧翻了个白眼,只做没听见。
城门口已经聚集起了一群看热闹以及想出不得出、想入不得入的城民,这些话钟北尧懒得理会,他们却难以轻描淡写对待。
沈明烛一路行来,沿途听到百姓不安地窃窃私语:
“听说这位是京中来的钦差大人,他以后会接管咱们清州吗?”
“应该不会吧?我不想……我们去向公子和钟将军请命可以吗?他们会为我们做主吧?”
都说“愚民愚民”,但百姓其实是最能觉察到掌权者品性的人,是视如草芥还是待若珍宝,他们其实内心全都一清二楚。
丁弘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就不像一个爱重子民的好官。
所以他们感到恐惧。
沈明烛目光微沉。
清州失落五年,这一城居民也在惶惶不安中生活了五年。
好不容易他才让他的子民们脸上多了些轻松笑意,丁弘在城门口大闹一通,他前些日子所有的工作全部白干。
敢让他白干,好得很!
丁弘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盯上,他也不着急,信心满满等着钟北尧屈服——当初让钟北尧来迎接还不肯,现在再求他条件可不一样了。
他也是有脾气有身份的人,他要让钟北尧知道,冒犯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丁弘得意地在美人伺候下吃了一口糕点。
反正他在马车里也有吃有喝,有的是时间跟钟北尧耗。
他的马车很大,比沈明烛在渠宿买的还要豪华,沈明烛掀开帘子看了几眼,在小本本上又记了一笔。
下人还喋喋不休:“我家大人连日赶路,不知钟将军可备好接风洗尘的宴席?我家大人无忌口,只是有十不吃,钟将军记好了。太硬了不吃,太软了不吃,肉太柴了不吃,太肥腻了也不吃,不好看的不吃……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他横眉怒目,本就倨傲的神情更加扭曲起来,像是得了猴子撑腰的老鼠。
丁弘的豪华马车连同浩浩荡荡百余人的车队,将城门堵得严实。
在这种情况下还敢长驱直入从车队中旁若无人穿过的,只能是没礼貌的沈明烛几人。
——像是当做豪华车队不存在,略微有些不尊重他们。
下人声音尖利:“大胆,知不知道你们面前是什么人的车驾!”
被阻拦,沈明烛的马车悠悠停了下来,隔着一段距离,他的马车在丁弘马车前朴素得很。
钟北尧从旁边跟着的魏敦山认出他们的身份。
他一改方才对丁弘爱答不理的模样,快步走到简朴寒酸的马车前,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公子。”
丁弘:“???”
虽然钟北尧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但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嘲讽。
丁弘气急败坏,掀开马车出来,“本官倒是要看看,哪个刁民这么没规矩。钟将军,本宫命你将他们拿下!”
魏敦山也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复翻身下马对钟北尧抱拳行礼:“将军。”
“本官还道是谁,原来是钟将军的下属。”丁弘语调怪异,“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清州这个地方,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话将所有人都骂了进去,连同周围那些城门口被封也老老实实不敢反抗的百姓。
同乘一辆马车,宋时微能清晰感受到沈明烛的脸色冷了下来。
然而他的语调仍是温吞:“钟北尧。”
他平静地说:“杀了他,将尸首送回盛京,让他们换个懂事点的钦差过来。”
他指挥突骑主将像是在吩咐自己的下属。
丁弘愣了一下,顿时大笑起来:“哈哈哈,你们快听听,他还想杀我?我可是朝廷亲封的官员,恭顺侯是我爹,你们这些贱民敢杀我?”
钟北尧也有些迟疑,他小声请示:“公子,真要杀吗?”
还是只是让他吓吓对方?
宋时微忽然觉得眼睛被刺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只来得及瞥见沈明烛拿起手边的折扇手腕微转便掷了出去。
折扇穿过马车帘幕,在空中旋转展开,轻薄的纸张划破风声,凌厉如刀刃。
丁弘尚还保持着仰头大笑的神色,折扇自他颈间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丁弘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不愿接受自己的性命正飞快消逝。
他颤抖地抬起头,想要捂住脖子上飞溅的血花,然而他用尽了力气也不过动了动手指。
然后他一头从马车上栽下,睁着眼,死不瞑目。
车队猛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少爷——”
鬼哭狼嚎也不过如此,比死的是自己亲人还要伤心。
不过也能理解,以丁勇升对丁弘毫无底线的宠溺,丁弘死了,他们也都活不了。
相比起来,百姓们倒是要冷静许多。
身在乱世的人,从来不畏惧见鲜血与死亡,他们说不定还觉得庆幸。
钟北尧被尖利的声音喊得难受,他拔剑出鞘,冷铁相接声铮鸣,大声道:“安静!”
慌乱的人群安静下来。
最倨傲的下人都不得不咬紧牙关瑟瑟发抖,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怎么敢!马车里的人怎么敢杀丁弘!
他是谁?他难道不害怕朝廷怪罪吗?
第133章
丁弘还死状可怖地躺在地上, 风声潇潇。
沈明烛一言不发,但钟北尧忽然莫名意识到他在生气。
钟北尧不知道沈明烛生气的原因,可还是觉得不安。
他在战场上呼啸来去, 几次三番在生死边缘徘徊,头一次如此胆寒。
钟北尧从尸体旁捡起沈明烛的折扇,恭敬且讨好地躬身而后高举过头顶,“公子。”
是沈明烛一伸手掀开帘幕就能拿到的位置。
沈明烛没接,他语气平静:“染了血,脏了, 我不要了。魏敦山,继续走。”
这下连魏敦山都察觉到沈明烛的情绪不对, 且大概率——至少有一部分——是冲着钟北尧去的。
魏敦山也不知原因,他同情地看了自家将军一眼, 不敢求情, 不敢多话,只应了一声“是”便驱着马往前。
所有人都有些不明觉厉。
丁弘已死,百姓们胆子也大了, 其中一个老者试探地问钟北尧:“将军, 公子这是?”
百姓们不知道什么监军, 他们不认识沈明烛,只听钟北尧唤他“公子”,这个称呼便一直沿用下来,口口相传。
钟北尧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为难地看了看这混乱的场面,硬着头皮处理。
“没事,公子的性子你们也是清楚的,他看不惯这等欺压百姓的狗官, 心中有气,故而情绪外露。”钟北尧耐心安抚。
而后他对着身后的下属吩咐:“先把钦差带来的这些人关起来吧,待我请示过公子,再做处理。”
百姓们恍然大悟。
平心而论,虽然“将军”的名头听起来更大更响亮一点,但在清淮二州百姓心中,沈明烛的地位绝对是最至高无上的。
不仅是因为钟北尧唯命是从的态度,毕竟大家都不瞎,沈明烛这些日子如何事必躬亲他们都看在眼里。
——沈明烛几乎走遍了这两座城的每一个角落,亲自下过地看过土质,也捧着粗饼在田间地头席地而坐问老农收成。
凡他们向沈明烛反馈的问题,能立刻解决的,沈明烛从没拖到过第二天。
任凭谁都没办法对这样的重视无动于衷。
百姓是很真诚的人,他们就像一面镜子,掌权者以什么样的姿态对待他们,他们会折射回同样的态度。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老者着急道:“那将军,你快去劝劝公子,生气伤身。”
钟北尧也是这么想的,他朝四周抱了抱拳,“诸位,我就先走了。”
百姓们默契让开道路,纷纷嚷道:“将军快去,告诉公子,他来得及时,我等没受什么委屈,请他不要将这人放在心上。”
钟北尧连声应好,他快速吩咐几句让人处理好现场,便着急忙慌地追在沈明烛身后离开。
城中骑马速度也不能太快,钟北尧跟上时他们也才刚到清州府衙——进城之后,沈明烛就住在这里。
沈明烛下了马车,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提步进了府中。
在他之后马车上又下来一个人,钟北尧不认识,虽然诧异居然能和沈明烛同乘一辆马车,但这显然不是能顾得上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下,也跟在沈明烛身后进了门。
大抵是沈明烛不曾掩饰他周身的低气压,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沈明烛自顾自在桌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写字。
他用的是左手,嘴上一心二用地吩咐:“齐晨护送使团入京,派人快马加鞭将此事告知于他,叫他有个心理准备,一切以自身安危为上。让魏仁康带一队人马秘密进京,如有需要,掩护齐晨撤退。”
有人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即刻便依令行事去了。
沈明烛对这种执行速度习以为常,他不紧不慢将写好的纸折起来,“魏敦山,把这封信交给‘双鱼’,他们会知道送到哪里。再辛苦你往陈仕家中去一趟,走之前我吩咐过他督造清河渠,叫他亲自过来同我汇报。淮州那边……”
魏敦山认真记下。
沈明烛一句话没提到钟北尧,钟北尧愈发不安。
钟北尧站不住了,干脆跪倒在沈明烛桌案前听候发落,脑子里已将自己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坏事都反思了一遍。
沈明烛总是很忙,但或许也意识到魏敦山一个人做不完这么多事,又说了两句便停下,“去办吧。”
“是。”魏敦山恭恭敬敬地从沈明烛手里接过信,暗中给钟北尧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低着头退了出去。
沈明烛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招呼还站在一旁的宋时微,温和而友好:“先生坐吧。”
然后他抬眸看向跪着的钟北尧,语气骤然平淡下来:“有事就说,没话说就出去。”
单从语调神情听不出多少怒气,但这样的区别待遇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钟北尧惶恐极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何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以额触地:“属下愚钝,不知做错了何事,请公子示下。”
沈明烛慢吞吞:“没说你有错,下去吧。”
“公子!”钟北尧抬起头,眼中满是仓皇。
他当然不会相信沈明烛口中的这句“没错”,他分明做错了事情,可是沈明烛不曾指责他,甚至不愿意告诉他错在何处。
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
他宁愿沈明烛骂他一顿,而非以这样的冷淡,像是在宣告他已经被放弃。
钟北尧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他不想只成为沈明烛万千下属中的一个,他希望他足够特别,他应该是主君身边最受重视的那一个——如同王猛之于苻坚,徐达之于朱元璋,也如同之前的钟北尧之于沈明烛。
何况他之前有过不一样的待遇,他曾被赋予了唯一知道主君身份的特权。
钟北尧膝行往前几步,目光恳求:“公子,属下甘愿领罚,您罚属下吧。”
沈明烛反问:“你做得很好,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清淮二州太平安定,我为何要罚你?”
“公子……”钟北尧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宋时微踟蹰片刻,躬身一礼,“公子,可否容在下与钟将军说几句话?”
沈明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
“多谢公子。”宋时微走到钟北尧身边,俯身长揖,“将军,在下斗胆,敢问将军,可是与那京中来的钦差有旧?”
钟北尧愣了一下,“自然没有,我怎会与那等小人为伍?”
宋时微问:“那公子下令杀人时,将军为何踟蹰?”
钟北尧又是一愣,霎时间渗出一身冷汗,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这里是军营,军令如山,主君一声令下,他当毫不犹豫地执行。
纵然文臣谋士有督查谏言之责,陛下旨意之下,也该令出惟行,何况他是将军,是陛下手中的刀剑。
号令不虚出,赏罚不滥行,那是沈明烛应该考虑的事。
即戎有授命,兹理不可违,则是他的职责。
他应该是沈明烛手中最锋利的刀剑,斯人长鞭所指,便是他之所至,他怎可犹豫?
“公子并非同你商量,那是命令。”
大庭广众下沈明烛发号施令,你多有犹疑,折损的是沈明烛的威望。
宋时微轻声道:“将军,你不该让公子亲自出手。”
钟北尧猛地叩首,额头顿时青了一块,“公子,属下知错,请公子责罚。”
他知道错了,他错得离谱,可他没想的。
他没想违逆,没想摧折公子声望。
宋时微也躬身:“公子,既钟将军认错,在下请公子以军法处置。”
这些话只能他来说,沈明烛不可能告诉钟北尧他生气的原因是在于钟北尧没有第一时间执行他的命令,那就太像玩笑了,钟北尧不会放在心上。
而且有些事情单独拎出来太轻太微小,倘若斤斤计较,倒显得做主君的不够大气。
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些事情,就该在它还很微小的时候就大动干戈。
钟北尧伏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沈明烛叹了口气,温声道:“钟北尧,你看,我并非无人可用。”
没了钟北尧,他一样可以指挥得动军队,魏敦山一样会听他的指令。
他来了边境这么久,足够组建起只忠于他的班底,他有他的情报网,有直属于他的下属,不得他允许,钟北尧都不能插手半分。
他是帝王,天底下多的是人想要效忠他,他才不会只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
沈明烛语调似是叹息,“重用你,是因为我最欣赏你,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钟北尧再度叩首,愧悔到了极点:“属下罪该万死,只求公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若再有下次,属下愿以死谢罪。”
他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没敢抬头,看不见沈明烛神色,只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钟北尧胸腔鼓噪轰鸣,他手脚冰凉,如同死囚等候着判决。
仿佛过了许久,沈明烛轻叹了一声,“罢了,你自去领罚吧。”
这话在钟北尧脑子里转了两圈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宽恕,钟北尧大喜过望,“多谢公子!”
他不怕军法处置,只要公子还肯要他。
像是生怕沈明烛反悔,钟北尧一句求饶也无,二话不说出去领罚。
他走之后,屋内只剩下宋时微与沈明烛。
宋时微沉吟片刻,整了整衣袍,屈膝跪地。
宽大广袖逶迤展开,他俯首作揖:“草民宋时微,参见陛下。”
第134章
身份被这样轻描淡写地点出, 沈明烛半点不意外。
他笑意盈盈:“宋时微不愧是宋时微。”
宋时微摇了摇头,“非草民之能,是陛下不曾掩饰。错非陛下亲临, 钟将军不会有这般态度,如此恭敬顺从、诚惶诚恐,草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就算钟北尧是被收服认了一个新主君,也不会天然认为这人不可违逆冒犯。
唯有天下共主配得上这样的地位和这样的威望。
沈明烛道:“宋先生自谦了,换作旁人,即便有所猜测, 也不敢如此大胆地下定论。”
谁敢相信传闻中在深宫静养的天子会不为人知地出现在前线,甚至亲自领兵冲锋陷阵, 以身犯险?
宋时微没在乎这句夸赞,他问:“公子成了天子, 一月之约, 可还作数?”
他再一次向沈明烛表露他想离开的意愿,仿佛生怕自己走不了。
沈明烛也不着急,语气温吞:“君无戏言。”
宋时微其实仍是自负的, 只是母亲死后, 他再没敢表现出来, 可他依然自恃才华,也自恃自己看人的眼光。
但他现在有些看不清沈明烛。
盛京未曾传来陛下失踪的消息,陛下怎么会出现在边境?
韩如海当真是意图弑君不成反被诛杀吗?
陛下既有如此雄才伟略,当年又怎会传出那样不堪的名声?
而今京中所有事,陛下知道多少?还是说这全部都是由他一手主导?
这其中似乎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宫闱倾轧与明争暗斗,宋时微倒不至于害怕,但他觉得麻烦。
他只想回渠宿小城,过他那半隐退一般的、风平浪静的安稳生活。
他俯首:“谢陛下圣恩。”
*
钟北尧对自己毫不留情, 八十军棍打得他也昏过去了一次,幸好军中掌刑的人知道分寸,伤势看着骇人但不伤及根骨。
钟北尧受完刑就开始询问宋时微的消息,听说那是沈明烛请回来的谋士。
他打听到位置,上完药,换下湿透的血衣,忍着痛带着伤去找宋时微道谢。
宋时微也刚到沈明烛给他安排的住处,正收拾他从渠宿带过来的书籍,听到下人禀报钟北尧求见还有些诧异。
宋时微整了整衣袖,暂时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去前厅见客。
钟北尧唇色苍白,周身清苦的药味也掩盖不住浓重的血腥气,他躬身行礼:“多谢宋先生为我执言。”
宋时微忙上手去搀,带着些微的责怪:“将军有伤在身,怎不卧床休养?”
身为大雍人,对这等保家卫国、征战沙场的将士很难不天然存三分好感。
钟北尧直起身,因方才的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势,他脸色又白了两分,还是强撑着笑道:“宋先生于我有大恩,钟北尧铭记于心。”
宋时微轻轻摇了摇头,“不必谢我,其实也是公子的意思。”
他说:“公子其实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不被你看出来,他将情绪表露得这样明显,本就是想再给你一次机会。纵然没有我,公子也会让其他人去提醒你的。”
宋时微很清楚,沈明烛屏退左右只留下他,显然就是挑选中了他为钟北尧解惑。
他们都是棋盘上的一粒子,只有沈明烛是执棋的人,就好像这人分明也能做得更隐蔽,却非要肆无忌惮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不过也是拿捏他的方式罢了。
宋时微觉得胆寒,他不是很能看明白沈明烛所有的举动,只觉得那人像是一个天生的帝王,掐指谋算间,带着残忍的理智。
年轻的少年君主端坐高台不动如山,唇齿翻覆间,轻而易举操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可怕,实在太可怕了。
宋时微看向钟北尧,想要从他那儿得到被认同的肯定,却见钟北尧眼睛猛地发亮。
宋时微:“?”
钟北尧哽咽道:“公子心中有我,我却有负公子信任……唉,我何德何能啊!”
他满脸得意。
宋时微:“……”
钟北尧是不是忘记了,他现在还带着伤,且是沈明烛下的令。
好吧,就当是沈明烛极得人心吧。
宋时微试探地问:“钟将军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倒是要听听沈明烛是怎么给钟北尧灌的迷魂药。
钟北尧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他是陛下?陛下连这都告诉你了?”
说到后面语气中都带上了酸味。
宋时微:“……”
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而此时,沈·心思诡谲·八百个心眼子·明烛打了个喷嚏,心有惭惭:[小五,钟北尧刚刚是不是吓坏了?唉,我当时太生气了,等下去跟他道个歉好了。]
系统心有余悸地表示认同:[吓得不清,“哐哐哐”地把头往地上砸。宿主,别的皇帝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你也学学……不过道歉就不用了吧,又不是你按着他的头砸的。]
*
清州、淮州的日子没有太大变化,沈明烛依然一天到晚往外跑,军营依然鸡飞狗跳,所有人抢着要接过贩卖俘虏的生意。
只不过自沈明烛在城门口嚣张地杀了丁弘之后,他的狼子野心似乎已经暴露无虞,谁都把这当做是给朝廷的战书。
外头怎么辱骂他暂且不提,反正这些话没人敢拿到沈明烛面前说。
倒是吸引了许多也看不惯朝廷的有识之士来投,造反头子兼当朝皇帝沈明烛对此表示,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会去渠宿不就是觉得手下文人不够用吗?要早知道还有这种效果,他早就反了大雍了。
丁弘的尸首送到了盛京。
九霄金殿之上,裹挟着腥风血雨的军人一身凛冽寒气:“我们公子说了,这个人不行,请诸位大人换个正常的官员过来。清、淮就算偏僻,那也是我们公子亲自带兵夺回来的故土,由不得小人欺辱。”
他穿着盔甲,因此只抱拳行了军礼。
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奉命护送使团入京的齐晨也站在队列中,面色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们只两个人,可却站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朝堂上一时无人敢说话。
半晌,沈应打圆场,让人引两位将领下去叙话,言辞客气,也不敢问丁弘被杀的罪。
他们俩走后,朝廷才忽然像是“活”了过来。
先是丁勇升的一声哭嚎,“弘儿,我的弘儿啊,这是要我的命啊。我们丁家就这一个独苗,晋王殿下,你得为老臣做主啊。”
沈应真想回一句——这么舍不得,你刚才怎么不说?
但他不行,因为他现在是代理皇帝。
沈应憋屈:“恭顺侯还请节哀。”
“臣节不了哀,殿下,弘儿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飞来横祸,臣请殿下主持公道。”丁勇升箕踞而坐,哭闹不止。
沈应:“……”
家中妻妾成群的孩子吗?
沈应忍着头疼,好声好气:“那你想让孤怎么做?把钟北尧召回来,当面向你道歉?”
丁勇升哭声顿了顿,嗫嚅道:“也不用……”
光是钟北尧两个下属就够可怕了,他亲自过来?那盛京怕是真要换一片天了。
朝堂上的政治,无非是利益的交换与妥协。
在契胡使团的对待方式上他们给了沈应等人方便,相应的,沈应也该在别处回报一二。
于是有了不学无术但能成为一城之主的丁弘。
沈应揉了揉眉心,“为今之计,是要想个解决的法子,诸位爱卿觉得,谁能接替丁弘,胜任这钦差一职?”
朝堂再度陷入沉默。
满朝文武支支吾吾。
沈应冷笑一声:“先前不是争得很厉害吗?李爱卿,你长子今年刚从幽州调回,听闻政绩不错,不如就让他去吧。”
李成德出列请罪:“臣长子才疏学浅,侥幸得几分功绩,不足以担大任,恳请殿下另择贤明。”
“那王爱卿?”
“臣凡才浅识,殿下恕罪。”
“余爱卿?”
“臣……臣也不行。”
“都不行?”沈应气笑了,“敢情这满朝文武,全是一群尸位素餐、德不配位之徒!”
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王爷恕罪。”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主动权已经从求和派世家转移到主战派手里。
许瑞章出列,躬身道:“臣愿往。”
沈应脸色稍霁,温声道:“太傅年纪大了,此一路舟车劳顿,不妥。”
许瑞章再度请命:“为国效力,不惜此身。”
同样是恳求,一个贪生怕死,一个向死而生。
还跪在地上的几个出自世家的臣子像是被人凭空打了一巴掌,饶是以他们的脸皮厚度都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沈应仍觉得不妥,他看向郑孟贤,以眼神示意想要他也开口相劝。
郑孟贤有些犹豫,迟疑片刻道:“殿下的担心也有道理,太傅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在许瑞章之后,慢慢也有其他的官员出列。
“臣也愿往。”
“臣请去。”
许瑞章打断他们:“殿下,国公,臣忝居太傅之职,钟将军许是会给臣几分薄面。”
好歹也教过小皇帝,当年沈明烛都还得叫他一声“老师”。
沈应小声劝:“太傅,您认真的?那钟北尧不像正常人,他多半有病。”
情绪如此多变,时不时礼貌时不时发狂,这叫什么病来着?
许瑞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三思过了,他坚定道:“正因如此,臣才应该去。”
主战派在朝堂上被排挤了这么久,如今每一个人都万分难得,他们损失不起。
可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他们不能再一次放弃清、淮。
倘若是他,也许还有机会活着回来。
第135章
暮色深深。
盛京城不夜, 满城尽是灯与彩。
大雍的文臣同契胡使团唇枪舌战,言语交锋,迫使他们付出了比原定多出三倍的筹码。
原本还能更多, 只是这档下出了钟北尧杀钦差一事,异族们都有些躁动,怀疑边境是否与中央生了罅隙。
朝臣们心里也没底,谈起条件来也就缺了三分底气。
如此“宾主尽欢”,使团们被礼貌送出盛京,踏上回契胡的路。
许瑞章顺路往突骑, 于是也一同出发。
只有那契胡三公主赫连雅留了下来,作为小皇帝的预备皇妃。
虽然她进京以来, 连沈明烛的面都没见过。
长风猎猎,吹不散盛京城上空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阴谋诡计, 带着一缕初夏的暑意, 跟随使团吹至西境,化作金戈铁马的凛冽。
又一日月上柳梢,沈明烛调兵遣将。
他吹了个口哨, “人都到齐了吗?”
“都到齐了。”钟北尧下意识地答, 末了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震惊问:“公子,谁教你、教你……吹口哨的?”
沈明烛懵懂又无辜:“怎么了?你们不是很喜欢吗?”
军营里四处常见,随便听听就会了,哪里用人特意教?
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郎不适合这种浪荡又带着匪气的动作和语调,钟北尧宛如看到幼年时私塾最受夫子喜爱的优等生被逼着爬树。
钟北尧痛心疾首——是谁带坏了他们家小公子!
军中的风气是要好好修整一下了。
沈明烛见他似乎没话说,翻身上马,“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 今夜,杀契胡一个措手不及。”
有沈明烛带领,他们就是战无不胜的。
将士们心里同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一时间冲天的战意像是要被西境沙场的风裹挟着吹至盛京,然后撕碎皇城上空的蝇营狗苟。
他们念起战歌,语气铿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出发!”
“等一下,且慢,吁——”远处有马蹄声。
沈明烛抬眼望去,发现来的人是宋时微。
宋时微不会骑马,几乎是趴在马背上过来,也亏得他福大命大没被甩下去。
钟北尧腾空而起落在宋时微身后,一扯缰绳让马匹停下,然后他扶着脸色苍白的宋时微下马,疑惑道:“宋先生,你这是?”
宋时微拂开他的手,走到沈明烛面前,“公子是要夜袭契胡?”
他压抑着怒气:“怎不事先告知在下?”
他也不知道这份怒气从何而来,理智告诉他他没资格生气。
但他忍不住。
许是因为沈明烛屡次表明对他的欣赏,却还是没把他当自己人,还是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瞒着他。
也或许是因为他发现不对劲隐约有所猜测时内心突然漫起的慌张,叫他甚至来不及吩咐下人备马车。
沈明烛纳闷地看着他:“没瞒着你,是你自己不看消息。”
宋时微当即便要反驳,“在下……”
话刚出口他便反应过来,好像确实是他没看。
——他惦记着离开,为免给自己添上麻烦,在军营中一向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宋时微深吸一口气,说起另一个问题:“公子,您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你一个皇帝,大晚上的亲自带兵夜袭敌营,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不对劲?”沈明烛低头看了看自己,马是小红没骑错,身上也是他的盔甲没穿错,背后还有一个很酷的白色披风。
沈明烛疑惑地问钟北尧:“我有不对劲吗?”
钟北尧绞尽脑汁,忽然一拍手掌:“是不是因为宋先生觉得现在是夜晚,公子应该穿黑色那套盔甲?”
沈明烛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先生多虑了,对付契胡,还用不着这么谨慎。”
钟北尧深以为然,他把宋时微扯到一边,“先生,您靠边站,别伤着,我们去去就回。”
“先生你且回去等等,我们天亮之前一定回来。”沈明烛随意保证了几句,扯了扯缰绳,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大军随之跟上,大声叫嚷:“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马蹄飞扬尘土,宋时微闭了闭眼。
他拳头紧握,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半晌,他咬着牙骂道:“一群莽夫!”
效忠这样的主君,有这样的同僚,迟早要完!
*
第二日,天明,青翼军内。
“什么?昨夜突骑军夜袭契胡,夺了他们两座城池?”
虽然商九安觉得突骑军上下都是一群乱臣贼子,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这些乱臣贼子很有本事。
商九安咂咂嘴,对秦铮道:“将军,他们有点厉害。”
秦铮叹气,“我倒宁愿,他们别这么厉害 ”
让他都没必胜的把握。
这话说得奇怪,商九安疑惑:“将军,大雍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我怎么觉得你不开心?”
秦铮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知会下属一声:“我接到郑国公的密信,信上说,许太傅任钦差一职随使团前往清州赴任,让我暗中带兵前往,随时做好接应的准备。”
商九安瞠目结舌:“怎么会是许太傅去?”
突骑军可是有杀钦差的传统诶。
丁弘也就罢了,死不足惜,许太傅可不一样。
秦铮又是叹气,“钟将军与我写信解释过,他们看不惯丁弘,一时冲动便动手了,无意与朝廷对立。”
也算是安秦铮的心,要不然外患未除内忧又启,他寝食都难安。
商九安挠了挠头:“将军信他们?”
“以如今之形式,钟北尧没有骗我的必要。”
“说的也是,但朝廷估计不会信。”
秦铮忧心忡忡:“钟将军行事太过冲动了。”
就算现在还忠于大雍,说不定哪天就对某件事情又看不顺眼,揭竿而起自立为王。
太不可控。
而到了那时,他也必是与他们为敌。
商九安问:“可是将军,你去了清州,漠北怎么办?”
“只能速去速回了。”秦铮说:“我带队秘密出发,你留着军中故布疑阵,西境捷报连连,狄戎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正色道:“若真有个万一,我要你无论如何撑住一天,直到我回来,听清楚了吗?”
漠北与西境的距离也没近到这份上,但不论发生任何事,他一定会赶回来。
商九安笔直一礼:“是,纵死不退!”
话题略显沉重,但他们早就习惯,毕竟身在战场,生死都只一线之间。
每一场大战前他们都会给家里人写一封信,算上那些没寄出去的,他光是遗书就写了上百封。
商九安还有心情想别的事情,他问:“不过将军,出了这么大的事,陛下也没出来说句话表个态吗?”
“陛下……”秦铮顿了顿。
细细思量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听到沈明烛的消息,郑国公他们总说陛下是在静养,可是这未免也太“静”了,就好像世界上没这个人一样。
……大抵是他想多了吧,或许陛下只是单纯不想上朝。
秦铮轻斥道:“陛下行踪,不是你我可以窥探的。”
商九安撇撇嘴,“好嘛,我不提他就是了。”
当谁在乎?与小皇帝比起来,现今突骑军的钟将军与那神秘监军都更让他感兴趣。
与此同时,使团也踏入西境,不需要去打听,这些消息像是长了脚,自己就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契胡使团大惊失色,闹到许瑞章面前:“许大人,我们两国是刚签了盟约,这可不是礼仪之国应该有的行为!”
许瑞章也正焦头烂额,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且这件事确实是他们不讲道理。
可钟北尧毕竟没有公开宣布反了大雍,明面上仍是大雍的臣子,与朝廷同气连枝,他总不能辩驳说这是钟北尧私自所为与朝廷无关吧?
岂非叫人看了笑话。
许瑞章只好在被人耻笑和被人鄙夷中选择后者,可怜他自小熟读孔孟之道,克己复礼,如今也要厚颜无耻地狡辩:“贵国与我朝签的合约,写的是我朝朝廷不会下令发动战争,可没写各军队也不进攻。”
他忍着以袖掩面的冲动,“如今我朝既无明文下旨,也没给予粮草兵马上的帮助,谈何破坏盟约?”
使臣瞠目结舌:“你、你……”
都说中原是礼仪之邦,文化大国,他如今才体会到知识的力量。
如果能重来,他要当诗人,好好读书,来大雍深造,就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用尽肚子里的墨水都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使臣气急败坏,他瞪着许瑞章,忽而露出狐疑的目光:“怎么你这么无耻的人,还会感到羞愧吗?”
许瑞章虽然面色没什么变化,但耳朵已经红透。
许瑞章:“……”
你骂得好脏啊。
他再也忍不住,抬了抬袖子。
这边钟北尧也在问沈明烛这个问题。
“公子,”他请教:“朝廷那边都和契胡签完国书了,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沈明烛边盘点战利品,嘴上振振有词:“哪里不太好?国书又不是我签的,谁签的谁遵守,反正我没签过的都是废纸,全都不作数。”
狡辩的理由与许瑞章如出一辙。
钟北尧挠挠头,嘿嘿一笑:“说的也是,您签过的才是国书。”
您是天子,您说了算。
宋时微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再说一次——有这样的主君和同僚,他要完!
第136章
契胡如今已经不成威胁, 相比起来,钟北尧更在乎另一件事。
他问:“公子,这次来的钦差是许瑞章许太傅, 您要见吗?”
沈明烛干脆利落:“不见。”
“哦好。”预料之中,钟北尧也不意外,沈明烛连丁弘都不见,更不可能见相对而言关系更亲厚更有可能认出他的许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