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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郑孟贤被下人从睡梦中叫醒时是很惊讶的, 他已经不上早朝很多年,所以也很多年没有早起过了。

下人道:“是宫中来人,说是……带了圣上口谕。”

郑孟贤皱了皱眉, 起身换衣服,“有说是什么事吗?”

郑孟贤并非不想入朝为官,他若是当真胸无大志,当初也不会一路做到宰相。当初他辞官时沈明烛但凡挽留一下他,他或许都坚持不下去。

但事实是,这么多年了, 沈明烛压根没再提起过他。

下人替他整理衣冠,“只说陛下召见, 请老爷即刻入宫。”

大半夜的要见他?甚至还没到早朝时间。

郑孟贤想不明白:“宫中出事了?”

“不曾听闻。”

与此同时,晋王沈应与太傅许瑞章也被下人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许瑞章一听是陛下宣召毫不犹豫起身, 迅速换了身衣服就跟着小太监进宫。

沈应则想的要更多些——他虽名义上是沈明烛的皇叔, 但与两朝帝王都不甚亲厚,历年来练除夕宫宴都没资格参与,陛下怎么会突然夤夜召他前去?

要见他的, 究竟是沈明烛, 还是韩如海?

郑孟贤与许瑞章还不敢想到有人假传圣旨的可能性, 觉得韩如海的权力不过来自于对帝王的蒙蔽,皇帝年幼,这才错信了小人。

但韩如海终究只是皇家豢养的一条狗而已,假传圣旨?他还没这胆量。

沈应不一样,他清楚地知道他那侄子有多愚蠢。

他毫不怀疑,只要韩如海稍微哄一下,沈明烛能把玉玺拿出来给韩如海砸核桃。

沈应心里“咯噔”一声。

他毕竟在宫里长大,还有些人脉, 听说韩如海答应了狄戎会让一国之君下跪递降书。

这次让他进宫,该不会这件事是真的,而沈明烛不愿意,所以让他代劳吧?

不行不行,这件事他可不干。

沈明烛也不许干。

三人在宫门口遇见,一问之下才知陛下是一下召见了他们三个人。

他们三人此时还不怎么熟悉,顶多郑孟贤与许瑞章有些多年以前的同僚情分,彼此见了礼,便再无话说,只兀自在心中思索,陛下/韩如海怎么一下叫了三个挨不着边的人进宫?

宫内不许骑马,但小皇帝很贴心地安排了马车。

只是很奇怪的是,他们没被送到御书房,而是被一路送到了小皇帝的寝宫。

几人刚下马车,便见长乐宫灯火通明,却并没几个宫人,唯有一个小太监在殿门前等待。

小太监坐立难安,四下张望,看来是着急得很。

韩宜见到他们后急迫更添三分,他小跑着走近,边抬手挥退了带他们过来的小太监,“见过三位大人。”

韩宜躬身一礼,侧身引路:“三位大人请随奴来。”

皇帝身边的太监向来都是随韩如海眼睛长在头顶上,对他们这群“不得圣眷”的官员爱答不理,这还是三人第一次有如此待遇。

三人不喜反惊,边随韩宜往前边问:“可否告知陛下何事召见?”

“这……”韩宜神色复杂,再度躬了躬身,“个中缘由言语难以尽述,稍后大人们一见便知,只是……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他推开门,韩如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就这么大大咧咧闯入眼帘。

三人同时一惊。

“这这这……”许瑞章大张着嘴,被呛了一口冷风,当即弯着腰咳嗽起来。

他咳得面色通红,还要艰难开口:“这是何方神佛下凡做的好事?”

沈应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他当机立断拉着郑孟贤与许瑞章两人进殿,“快将门关上。”

沈明烛的长乐宫里没有沈明烛,只有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沈应冷静下来,看向韩宜,“这是怎么回事?”

韩宜关上门,转身后“扑通”一声跪地,“奴不敢欺瞒大人。”

他深深叩首,抬起头时,额头与眼眶都发红,“是奴杀了他。”

他谨遵沈明烛的吩咐,眼里恰到好处流露出恨与畏,“奴看见、看见他害死了陛下,他还吩咐侍卫去寻一个与陛下身量相似的人,好伪装陛下。奴不能……不能看他霍乱朝纲,故而怒极提刀,将他杀害。”

很荒唐,很无理,沈应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先诧异哪件事。

“你说什么?”耳畔忽然传来一道高昂扭曲的惊叫,郑孟贤声音带颤:“陛下死了?”

他再不满陛下,那也是太后的儿子,是大雍天子,他死了?

就如此无声无息死在一个太监手里,没有响彻皇城的丧钟,没有极尽哀荣的丧仪,没有万人长哭,他就这么死了?

许瑞章也是如出一辙的难以置信,“你这奴才,胡说八道什么?陛下是天子,有龙脉护身,你竟敢诅咒陛下!”

可是这里是长乐宫,沈明烛不在这里。

大晚上的,一个皇帝,他不在自己的寝殿还能在哪?

——难道陛下真的死了?

不不,陛下一向爱玩闹,或许故意躲在一旁好看他们笑话。也或许、也或许陛下偷偷出宫,这奴才误会,才会说出陛下已死这种话。

可韩如海的尸体就这么真真切切躺在面前了,提示着先前这座宫殿里定然发生过什么。

……所以陛下真的死了吗?

陛下才十九,无病无伤,怎么会死呢?

“国公,太傅,二位还请冷静,眼下陛下……失踪,”沈应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换了一个词,“朝中事尚待有人处理,还需二位拿个章程出来才好。”

沈应觉得沈明烛死了未必不是一件快事,属实不知这两位大人平素也不为沈明烛所喜,怎么悲伤起来如此真情实感。

郑孟贤与许瑞章并没有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太久,他们虽然仍旧沉痛,但也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韩如海能杀得了沈明烛并不出奇,虽然很震惊他为何如此大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就从人命脆弱来说,依韩如海对皇宫的掌控力,要杀沈明烛确实轻而易举。

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郑孟贤问:“可知韩如海为何要杀害陛下?”

沈明烛活着能够成为韩如海的依仗,死了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会惹来一身麻烦,韩如海不至于这么蠢。

韩宜目光微垂,“奴听到,韩如海要陛下明日向狄戎使者跪献降书,陛下不愿,争执之下,韩如海强迫陛下不得,失手将陛下……”

这些话不是沈明烛吩咐的,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反正韩如海死都死了,便就以他的命添做燃料,成就陛下的无上荣光。

想来到了地底,韩如海泉下有知,也当觉得荣幸。

一个从小软弱、蒙昧到大的人,死之前忽然勇敢了一把,这件事可能吗?沈应有些怀疑。

然而郑孟贤与许瑞章俱都十分动容,以当今时代对皇权的宽容程度,沈明烛死前这一次坚持,足够他们原谅他之前所有的错误。

霎时间泪如泉涌,郑孟贤与许瑞章椎心泣血,一声接一声地长叹:“陛下、陛下啊……”

*

陛下打了个喷嚏。

陛下心想难道真是今天淋雨淋太多,以至于着凉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的身体必不可能这么差劲。

在画师眼中潇洒风流的少年郎实际上正卑微地哄他的马:“小红,我知道辛苦你了,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等到了之后,我给你放假,让你睡两天!”

小红打了个响鼻,可能是拒绝这个名字。

但小红是很匹厉害的战马,在沈明烛这一连哄带劝之下,两天不眠不休把沈明烛带到了目的地。

它是战马,不是牛马,两天不睡觉一直跑真的很困也很累,但背上这个人类看起来很着急,一直叽叽喳喳。

算了,看在人类不睡觉的份上,它也不睡。

战马永不认输!

军营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快速逼近的一人一马,站岗的士兵当即出言阻拦:“站住!前方何人?擅闯军营可是死罪!”

“无意擅闯。”沈明烛一拉缰绳,小红会意停下,他翻身下马,从韩宜给他准备的包袱里掏出一卷圣旨,“我负皇命而来,要见你们主帅。”

“圣旨?”前线的小战士第一次看到明黄色的卷轴,出于对皇权的畏惧叫他顿时一惊,而后恭敬抱拳一礼:“请使者随我来。”

沈明烛点了点头,正提步跟上,却见士兵一脸为难望向他身后,“这……”

沈明烛转过头,“哦,小红累吐了,没事,劳烦你们照料。”

照料倒是没事,士兵神色怪异,“小红?”

“有什么问题吗?”沈明烛眨了眨眼,满是无辜。

士兵:“……可能没有吧。”

士兵带他进了军营,去了主帐,钟北尧收到了消息,正带着人在帐外等候。

沈明烛拿出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封元复举为突骑军监军,司掌军务,钦此。”

十分简短迅速,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沈明烛已经念完了。

他把圣旨收好递给钟北尧查验,“我是陛下封的监军,前来上任。”

“哦?监军?”钟北尧接过看了一眼,忽而横眉冷眼:“陛下亲封,怎还磨磨蹭蹭,延误军时?”

他挥了挥手,“来人,将他拉下去,给他二十鞭长长记性,让监军大人知道,何谓军令如山。”

沈明烛瞪大了眼睛,他指了指自己:“我吗?”

“不然呢?”钟北尧冷笑一声:“监军任命的旨意一月前便已下发,你这时才来,作何解释?”

沈明烛:“……”

他叹了口气:“无法解释。”

钟北尧又是一声冷笑:“来人,拖下去!”

第122章

钟北尧平生最为崇拜秦铮, 因而也就看腐朽败坏的朝廷格外不顺眼。

此时钟将军也正年轻,满腔热血,何惧未来与生死?

他想他迟早要给朝廷一个教训, 迟早要让那些端坐高堂的人知晓何谓匹夫之怒。

他在一个月前接到了有监军即将走马赴任的旨意,他知道这是朝廷派来监视他们的鹰犬。

秦铮在军中威望太高,百姓莫不传颂“青翼军”,于是那些衣紫腰金自诩人上人的达官显宦便怕了。

可是他们虽怕,却不思悔改,不肯承认自己的无能, 反倒把责任推到秦将军头上,怪他谋为不轨, 怪他不敬皇权。

实在可笑。

钟北尧那时就想着,等到这监军到来, 他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叫那人明白军营不是他能逞威风的地方。

他拿那小皇帝没办法,难道区区一个监军,他还拿捏不了吗?

即使没有理由他都要无中生有找个借口, 更何况现在得了好大一个把柄。

沈明烛眨了眨眼, 神色奇怪得并不见多少怒气, “你真要打我?”

他提醒道:“我是陛下亲封的监军。”

“陛下”两个字用了重音——你当然可以拿我立威,甚至于拿我泄愤,但你还记得我背后站着谁吗?

钟北尧双手抱胸,斜着眼看他:“本将军罚不了你?”

“倒也不是,你是一军主帅,你若是坚持,我也没有办法。”沈明烛叹了口气。

左右在钟北尧的示意下上前,“监军大人, 得罪了。”

“慢着。”沈明烛慢吞吞整了整衣袖,又问了一句:“钟北尧,你真要打我?”

钟北尧不耐烦:“是又如何,本将军……”

沈明烛眼神忽然变得凌厉,他猛地一抬手,衣袖划破风声,飒沓如流星。

掌心是一枚玉佩。

钟北尧漫不经心地用余光瞥了一眼,“你拿什么出来都没用,你……你你你!”

他瞪大了眼睛,环抱在胸前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站姿都变得局促了许多,“你、你……”

他瞠目结舌,“你”了半天都没“你”出个下文。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方才还嚣张嘴硬的将军怎么忽然变得谦卑,这是看到什么了?

沈明烛没给其他人看到的机会,他慢吞吞收回手,朝钟北尧微微一笑,语气真诚地请教:“现在还要打我吗?”

钟北尧脸色变了又变,像是吃了毒蘑菇,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

半晌,他咬咬牙,侧身伸手引路:“大人帐内请。”

沈明烛欣然应允。

入了主帐,钟北尧将值守的士兵挥退,吩咐他们不得打扰,不得让人偷听。

他转过身,见沈明烛已经自然地寻了主位坐下,正一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分明沈明烛坐着视线要更低一些,但不知为何,哪怕他只是平平淡淡一抬眼,都显得贵气十足。好似他生来就在云端,生来就高居万人之上,生来就该被朝拜。

钟北尧从来没这么直观地感受过什么叫“蓬荜生辉”,连他待了许久的帐篷都变得陌生起来。

他恍惚觉得他现在应该在金殿上。

仅凭这一身为君者的气度,钟北尧就难以怀疑对方的身份。

他走近几步,直挺挺跪下,叩首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臣钟北尧……参见陛下。”

方才他还盛气凌人,如今一跪一坐,境遇变化之大,连他这么厚的脸皮都有些发烫。

沈明烛坏心眼地逗他:“不把朕拖下去鞭挞二十了?”

钟北尧脸抽了抽,他还保持着叩首的姿势,闷闷言道:“臣不敢,臣万死。”

“好了,起来吧。”沈明烛笑意温和,“朕隐瞒身份而来,不要声张,只把朕当普通监军对待就是。”

圣旨是真的,确实有元复举这个人。

此番人事调遣是经过内阁存档的,任凭谁去查都挑不出错来。

但元复举确实也是延误了赴任时间,他一路游山玩水,中途还有闲心强抢民女,原剧情里迟了足足半年才到军中。

沈明烛两天的路,他走了半年。

那时天下已经乱起来了,秦铮已死,钟北尧已生反心,见狗皇帝调派的监军大腹便便过来,二话不说杀了他祭旗。

这一次沈明烛提前把他杀了,顶替他的身份上任。

反正元复举本就该死,如今他的命还能起到那么两三分用处,想必元复举若泉下有知,也会觉得很荣幸吧?

浑然不知这一刻自己的想法与韩宜高度重合,韩宜也是这么夸赞韩如海的。

钟北尧依言起身,嘟囔了一句:“谁敢拿您当普通监军啊。”

他觉得传言好像不属实。

传言里的小皇帝没有这个胆量孤身来军营,也没有这一身光用气势就能压的他抬不起头的本事,更没这种温和近人的人格魅力。

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继而心生追随之心。

只不过是一面之缘。

“好吧,”沈明烛微微而笑:“那接下来就由朕这个不普通的监军领兵打仗,你有没有意见?”

他好像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胸怀,钟北尧方才屡次大放厥词的冒犯,在他这里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过去了。

他调侃了一句,然后就再无提起的打算。

钟北尧沉默片刻,胆大包天问:“您会吗?”

沈明烛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朕都不会的话,天底下大概没人配称自己用兵如神。”

钟北尧:“……”

是不是有点太狂妄了。

可他说得太理直气壮,太轻描淡写,不见得意,不见夸张,像是平铺直叙一件事实,钟北尧竟然有些相信。

钟北尧:“……”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他不服气:“那秦将军?”

沈明烛如实道:“他也不配。”

钟北尧:“……”

行呗,可把你厉害坏了。

钟北尧没有完全同意,只委婉表示想看看沈明烛的能力,沈明烛不置可否。

居然出乎意料的宽容与平和。

钟北尧不自觉就卸下了防备,他鬼使神差地问:“陛下,假如臣在知道您的身份后对您不利,您会怎么办?”

军营是他的地盘,沈明烛孤身来此,只要他不肯承认沈明烛的身份,坚持说他是冒牌货,想来沈明烛也难奈他何?

沈明烛微笑,柔声道:“你可以试试,但朕要是没死在这里,你与你的九族,就可以一起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钟北尧打了个寒颤。

他直觉沈明烛说的是实话,虽不知倚仗来自何处,但沈明烛似乎就是有全身而退的实力。

但他因这句轻柔阴森的威胁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却不知为何不怎么害怕。

实在是奇怪极了。

*

距离沈明烛的“死”已经过了两天,朝中无人知晓,只知道这两日朝廷发生许多大事。

——韩如海胆大包天妄图弑君,幸而陛下身边小太监忠心护主。韩如海被斩于殿前,陛下受了惊吓,正在休养。

幸好郑孟贤郑国公重新回了朝中主持大局,他威望还在,又有许瑞章许太傅作保,倒是勉强稳定了人心。

晋王沈应代理朝政,这两日虽异变频生,可也算是乱中有序。

这是那日凌晨,郑孟贤三人商讨了一个时辰做下的决定。

大雍如今内忧外患,遍地都是反王,陛下虽行事荒唐,但他只有还在,朝廷就不会倒。

他若死了,阻隔在反王、佞臣面前最后一道天理伦常都不复存在,大雍将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郑孟贤与许瑞章不曾考虑过让晋王继承大统,并非是对这位被半软禁在京中的闲散王爷有什么意见,纯粹是出于宗法礼制而言,晋王继位的合理性也没高到哪里去。

当年大雍国力还没衰微到这地步,晋王的生母是西域一个小国的公主。

他身上流着异国皇室的血,只这一点,他就永远不可能继承皇位。

从宗室里抱养一个孩子过来?可最近的宗室都得追溯到成宗皇帝一脉了,而且谁知道那些宗室是什么德行,万一还不如沈明烛呢?

为了不使朝廷内部生乱,郑国公拍板决定将这件事隐瞒下来,宫内再由韩宜做掩护,怎么着也能多瞒一段时间。

走一步看一步吧,管他以后会怎么样,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郑孟贤只对外公布了韩如海的死讯,这没办法,韩如海爪牙太多,他想瞒也瞒不住。

韩如海是弑君不成反被杀,他们占据了大义,连狄戎都无法置喙,只是麻烦还是不少。

韩如海已死,他留下的爪牙总要清算,可那是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们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以至于沈应本来只是答应暂时做个吉祥物,这段时间也忙得脚不沾地。

狄戎的使者还在京中,对韩如海示好过的官员人人自危,不满再被郑孟贤压下的世家蠢蠢欲动,整个朝廷一团乱麻。

“晋王殿下,您看这个……”

“殿下,郑国公求见,许太傅……”

沈应生无可恋靠在椅子上,眼神都因疲惫有些恍惚。

他突然鬼使神差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沈明烛根本就没死,只是不想处理韩如海死后这一个烂摊子,所以才装死离宫?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间,沈应觉得惭愧。

罪过罪过,他怎么能这么猜测一个死人呢?

沈明烛他,有这个想法,也没这个能力啊。

第123章

大雍周围的异族不止狄戎, 西北处还盘踞着契胡。

也就是说,大雍每年交的高昂岁币,一交就交了两家。只不过狄戎势力更大, 又踏破国门侵占了国土,导致所有人说起异族带来的威胁,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狄戎。

小皇帝虽然怕死,但还不算蠢到极点,他也知道虽然每年上交那么多钱,盟约签了一条又一条, 但依然不能保证狄戎与契胡不打他们。

条约这种东西,在强大一方不想遵守的时候, 就是一张废纸。

所以大雍的边境,小皇帝还是安排了军队镇守, 以防某天异族大哥心情不好长驱直入直接闯进他的皇宫。

北边有秦铮, 西边即是由钟北尧担任主帅的突骑军。

由此便可看出上苍仍是钟爱大雍的,即使老将不得不因为年老体衰或是政治倾轧退居后方,即使主和派气焰嚣张, 依然有正值壮年骁勇善战的将军源源不断坚守前线。

沈明烛可不满足于只是坚守而已, 他与狄戎迟早有一战, 未免到时候契胡出来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先得将他们打怕才是。

且时下刚开春不久,去岁朝廷给契胡送去的朝贡应该还没花完,说不定还能抢回来一点。

沈明烛在钟北尧的带领下参观军营,他边计算着自家军队的战力,便思索着接下来的战术。

“将军,这位便是京中派来的监军?”

正走着,迎面遇上一位将领。

那将军用排斥嫌弃的目光看了一眼沈明烛, 走到钟北尧身边,意有所指道:“军营可不比京都,我等都是些不通文墨的大老粗,仗打多了,容易收不着力,若是不甚误伤了柔柔弱弱的监军大人,还请勿要怪罪。”

他饱怀恶意地伸出手,状似想要友好地拍了拍沈明烛,实际用了力道,预备将他推倒。

“魏敦山,住手!”钟北尧险些被魏敦山这突然的动作吓死,连忙出手想要阻拦,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年轻清瘦看上去确实柔柔弱弱的沈明烛柔柔弱弱地同样伸出手,准确地按住了魏敦山的手腕。

魏敦山挣了一下,没挣脱,正诧异这小白脸居然力气还不小,就见沈明烛柔柔弱弱地对他微微一笑,紧接着手腕就是一阵剧痛。

魏敦山猝不及防下没忍住惊叫了一声:“啊,松手,快松手。”

他手腕被沈明烛抓着,人却像承受不住剧痛一样慢慢半跪下去,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右眼都忍不住抽搐。

沈明烛松开手,轻声细语柔柔弱弱:“实在不好意思,一时没收着力,若是不甚误伤了五大三粗的副将大人,还请勿要怪罪。”

钟北尧:“……”

好、好记仇,这就是皇帝吗?

被用同样句式嘲讽的魏敦山脸上火辣辣的,他揉了揉手腕,“你不是监军吗?”

京中派来的监军不都是文弱的读书人?怎么来了个变异的?

钟北尧见沈明烛无事松了口气,不过也不是很意外,能孤身策马从京都到前线还毫发无损的,怎么可能没有几分身手。

他抱拳躬身:“冒犯陛……大人,请大人恕罪。”

魏敦山蔫头耷脑地站起身,有些羞愧,但还是不服气地凑到钟北尧身边:“将军,你怎么对他这么客气?”

“住口,快向大人请罪。”钟北尧斥骂一声。

沈明烛微微而笑,他拖长了语调:“钟将军对我这么客气,当然是因为我不是普通的监军,我是——”

钟北尧瞪大了眼睛。

难道陛下要承认自己的身份?不是说不要声张吗?完了,这可是边境,陛下身份要是暴露了,他能不能护住陛下啊。

在钟北尧提心吊胆的目光中,沈明烛笑了笑,语气轻快:“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嗯,赦免了诛九族的罪过,怎么不算救命恩人呢?

钟北尧忙应:“对对对!”

魏敦山仍有些怀疑:“救命恩人?”

他的将军,英勇无双,身手不凡,也会有遇到危险需要人救的情况?

“不信啊?”沈明烛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吩咐:“钟北尧,跪。”

钟北尧二话不说就跪了,盔甲落地,声音沉闷,可见他跪得瓷实。

“将军!”魏敦山吃了一惊,忙身手去搀他,然而钟北尧只瞪了他一眼,身形纹丝不动。

沈明烛眉眼懒懒,“我要是不叫起,他是不敢起的,你看,我要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会这么听话?”

他笑了笑:“副将大人,你的将军是为你受的过哦。”

用不着你提醒!

魏敦山恨恨地盯着他,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半跪于地,抱拳道:“多有冒犯,请恕罪。”

沈明烛心情很好地轻哼一声,“起来吧。”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魏敦山想不明白。

他现在有点相信这人救过他们将军了,要不然以将军的性格,就算是那狗皇帝亲自来此,都不会做到这地步。

看来真是很大的恩德。

魏敦山不想理他,转过头去跟钟北尧说话:“将军,斥候发现契胡大军有异动,据说是他们二皇子来了。契胡素来看重继任者的军功,许是让这二皇子来军营攒威望,我们可需做些准备?”

虽然大雍割地赔款以求和,但边境依然算不上安稳,软柿子谁都想捏一把,因而契胡还是时不时来边境抢掠一番。

可能,对于肉食者而言,只要不危及他们统治的小打小闹都可以当做不存在,而只要不影响他们的安危,不论边境死伤多少,都算太平安稳。

钟北尧神色一凛:“召集众将领来我帐中商讨布防,接下来要辛苦将士们,切勿放松警惕。”

他心想对方只是一个蛮夷小族的皇子,他军中可是有个真皇帝。

沈明烛很感兴趣,他接收的剧情里没看到这些内容,“这位二皇子,在契胡皇室中很受看重?”

魏敦山垮下脸,但怕沈明烛为难钟北尧,只好撇了撇嘴答:“这是自然,这是契胡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他来军营就是为他未来登基走个过场。”

“哦,那契胡大军的异动,是因为他刚来引起的骚乱?”沈明烛不介意他的态度,仍友好地问。

魏敦山觉得“骚乱”这个词有些奇怪,但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明烛于是也点了点头,看向钟北尧:“这还商讨什么布防?召集将领,点兵出战!我亲自领兵。”

钟北尧被哽了一下:“您要做什么?”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沈明烛疑惑地看着他:“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留着睡不着的时候骂自己吗?”

魏敦山也震惊,吃吃道:“可……这是我们能打的吗?”

盟约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废纸,他们要是先打过去,万一让狗皇帝知道了,要怪罪他们怎么办?

沈明烛朝他笑了笑,平平淡淡又底气十足,“我说能打,就是能打。”

钟北尧心想可不是嘛,你是皇帝,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

他耿直地问:“您会吗?”

要不还是他来领兵?

沈明烛看了他一眼,“我打仗就没输过。”

钟北尧心想你就没打过。

*

炊烟袅袅,天边一道残阳,正是一天之中最为放松的时间。

契胡二皇子犒赏三军,军中佳肴如流水,隐隐弥散着酒味。

谁也没想到低三下四被狗还听话的大雍军队会突然发难,一支长箭飞掠着穿透云层,直直嵌入营帐前飞扬着旌旗的桅杆。

像是宣战。

于是火焰炽炽,鼓声乍起,箭矢如黑云压在了军营上空。

兀真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了,大雍一直是被动挨打,居然还会反攻?

旋即便是蓬勃喷涌的怒气——大雍居然还敢反攻?!

要不是看他们足够懂事每年都很孝顺,他们早就踏平了雍都!

兀真将酒杯连同未饮尽的酒用力砸到地上,披甲起身,“保护好二皇子,其余人随我迎战。”

契胡是生长在马上的民族,一开始的猝不及防过后,很快在兀真的指挥下组建了队形。

沈明烛不管,仍冲在最前面,一路摧枯拉朽,没有人能挡得住他。

钟北尧骑着马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大人,我求您了,您往后稍稍行吗?”

他顺手砍死了一个撞上来的敌军士卒,然后见和沈明烛距离有些远了,又赶紧跟上去,喋喋不休:“大人,您别这么往前,您能不能、能不能跟在我后面?”

沈明烛揉了揉耳朵:“将军,你好啰嗦。”

魏敦山没打过这么解气的仗,也乐呵呵地说:“是啊将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钟北尧张了张嘴。

钟北尧闭上嘴。

钟北尧觉得憋屈。

他心想你懂个屁,你要是知道面前这人是个什么身份,你说不定比我还夸张。

契胡是马上长大的民族,他们的骑兵军团向来是大雍的心腹重患,眼见敌方已经摆开了阵势,钟北尧心焦不已,“大人,先退吧?”

沈明烛点了点头:“退。”

“您听我说……等下,您说什么?您说退?”钟北尧都做好了被沈明烛一口驳回的准备,结果居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一时觉得不真实。

沈明烛拉了他一把,向后退去,阵形随之变幻。

两侧的军队越过他们到了前面,忽而从中间拉开一条细长的铁丝。

那铁丝极细,看上去一踏便会踩断,于这夕阳余晖下反射着不起眼的光。

敌方的骑兵已经到了面前。

马蹄撞上铁丝,血光飞溅。

第124章

兀真其实看到了大雍军队的动作, 他习惯性的轻视让他觉得大雍不过是故布疑阵,不论做了什么准备终究不堪一击。

但为将者的直觉又不断叫嚣着让他停下,它在嘶吼着告诉他——那很危险!

还未等兀真思量出一个决定, 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和大雍军队碰面,然后他们的战马就突然哀鸣着倒了下去,马蹄处裸露出了森森白骨。

血迹染透了铁丝,总算让它显出了几分踪影,不再不可视。

鲜红缠绕在冷铁上,带出几分森凉的阴寒。

兀真悚然一惊, 忙大吼着指挥:“停下!都停下!”

可是骑兵速度太快了,这曾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优势, 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新一批战马撞上同样的位置,马上的士兵也随之栽倒, 因马匹行动的速度过快, 导致他们光是落马都受了不轻的伤。

大雍的军队就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原本他们骑着马分秒可至的地方,嘲弄地看着他们作茧自缚。

然后弯弓搭箭, 甚至不需要特意瞄准, 因为他们的儿郎早已没有了躲避的能力。

因着被使用了太多次, 铁丝很快都变钝了,但是没关系,他们倒下的尸体成了新的“铁丝”,阻隔了他们自己的脚步。

“杀!杀!”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箭雨密密麻麻,轻易夺走了他们的性命。

不过片刻,空气中就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兀真目眦欲裂,张望着大声吼道:“停手, 钟北尧,让你的人停手,我认输,我们认输。”

躲在一旁草丛中的钟北尧嗤笑一声,“当我傻呢?敌人这种东西,还是死了更让人放心。”

沈明烛闭了闭眼,叹息一声:“停手吧。”

钟北尧:“???”

钟北尧震惊:“大人,您认真的吗?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大人您……”

话还没说完,沈明烛又提着剑冲了出去。

钟北尧:“……”

钟北尧跺了跺脚,又是这样!总是不听他把话说完!

魏敦山也震惊:“不是,将军,他、他他……”

“愣着干嘛?”钟北尧瞪了他一眼,“没看到大人也在外面吗?让射箭的都停下,小心误伤了大人!”

他也提起长枪,认命地跟在沈明烛后面。

兀真见箭雨已停正要欣喜,便见草丛中忽有一银袍小剑仗剑而来,剑术卓绝,十步杀一人。

那小将是冲他来的,兀真对了两招便知自己不是对手,他知道中原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他自然不能成为被擒的那个王,否则契胡大军必然不战而败。

兀真拼着后背被刺了一剑转身逃跑,他们的骑兵死伤过半,且他现在也不敢再用骑兵。

士气已衰,反之大雍士气正盛,不能再打下去了。

“撤军!”他后背受伤,伏在马背上往反方向撤退。

兀真不敢耽搁,大雍不知怎的居然又出现一个这么能打的将领,他现在还有伤,被沈明烛追上就完了。

……不过那小将怎么还没追上来?

不应该啊,这可不是那小将的实力。

“兀真将军,兀真将军。”

兀真听见下属着急地唤他,他转过头,见下属慌乱地比划:“二皇子殿下还在军营!”

糟了,把二皇子给忘了!

兀真猛然一勒缰绳,回身望去,见军营已经燃起了大火。

原来这才是擒贼先擒王。

下属神色慌张:“将军,怎么办?要回去救二皇子吗?”

要是让皇子殿下在他们的保护下被杀害,他们会被陪葬的吧。

救?这还能怎么救?

回去就是自寻死路!

兀真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我们先走,他们不敢动二皇子。待我们禀告孛烈,今日之耻,必要大雍百倍偿还!”

*

二皇子不敢动。

他脸上还顶着一个掌印,沈明烛扇的。

沈明烛慢慢吞吞:“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也不要用契胡语骂我,我听得懂,你骂得很脏。”

这个人怎么会连契胡语都听得懂!

二皇子赫连拓低下头,不敢说话。

“大人,您还懂契胡语啊?”被带着打了一场胜战,魏敦山已然换了一幅嘴脸,他殷勤地递上帕子给沈明烛擦手,多少有点谄媚:“下次这种事情,让小的来就是,别脏了您的手。”

“不懂,我瞎说的。”沈明烛随口道:“他的表情一看就是在骂人,我就随便说说。”

赫连拓:“……”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看他这个表情,说明我猜对了。”

魏敦山:“……”

魏敦山挤出笑容:“大人不愧是大人,这个……”

他肚子里墨水不够,找不出夸奖的词了。

沈明烛自动忽略他的奉承,吩咐道:“约束好将士,严明军纪,不可放松警惕,不可恣行无忌,不可虐待、残杀俘虏。”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魏敦山顺手把被绑着的赫连拓也拖了出去。

他看出来了,这位监军大人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心软的人不会是坏人。

不过要是换了以前,他肯定会说慈不掌兵,不够杀伐果断的人不配进军营,但谁让沈明烛确实担得上一句用兵如神呢?他厉害,做什么都是对的。

魏敦山出去的时候遇见了正好进来的钟北尧。

钟北尧看了看他以及被绑起来的赫连拓,只随意交代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将他打发走。

见军帐里没有别的人了,神色沉着的将军瞬间苦着脸,期期艾艾道:“陛下,就当是臣求您了,下次别这么莽撞行吗?臣知道您身手不凡,但您也不能……也不能亲自冲锋上阵啊,没这样的道理。”

沈明烛被他念叨烦了,控诉道:“钟将军,你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钟北尧被哽了一下,“陛下……”

之前的态度这不是建立在您是狗皇帝的基础上吗?现在知道您是好皇帝了,当然不能再是那种态度。

沈明烛抬手,用折扇敲了敲他的头,“改口,以后私下也只称‘公子’,免得你一时不注意,暴露了朕的身份。”

钟北尧捂住额头,觉得沈明烛好不讲理。

——您自己还一口一个“朕”,怎么不担心自己忘记改口暴露身份?

钟北尧问:“陛下……不是,公子。”

眼看沈明烛抬起的手放下,钟北尧松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又被打了。

痛倒是不痛,就是丢人。

他问:“公子,您哪来的折扇?”

“从他们这军营里捡的。”沈明烛将折扇“唰——”地一下展开,满意道:“做工还不错,没想到这二皇子也挺儒雅。”

钟北尧道:“能得公子青睐,是这把扇子的荣幸。”

沈明烛轻啧一声,“钟将军如今也学会阿谀媚上了?”

钟北尧认认真真:“只一片至诚心,悃愊无华。”

这可是他们的陛下,大雍之主,合该锦衣华服,坐拥人间富贵,天底下所有珍宝,都该任他予取予求。

至于从前陛下怎么会有那么不堪的名声?

这不是陛下年幼,宦官把持朝政,群臣亦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只可怜陛下空有一身才学不得施展,到如今,为了重整山河,还得亲自来如此危险的前线。

钟北尧觉得难过,他想叹气,但又不愿让沈明烛一同烦忧。

于是他挤出几分笑意,“公子,将领们都很想向您请教,您是怎么做的让将士们如臂使指的?”

沈明烛才来军营多久?只一次战前誓师的工夫,居然就能让士卒们清晰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这当然和默契没有关系,这么点时间不够他们磨合。

钟北尧后来复盘,觉得可能是沈明烛安排得足够细致,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在战场上该做什么。

什么时候该后撤,什么时候需要往前,听到什么指令的时候要把铁丝拉开,战场上找不到主帅的时候应该看什么来确认指令。

可是这恰恰是最离奇的地方——沈明烛怎么能提前预料到战局的变化,进而提前安排好每一路军队的行进方向?

他怎么知道契胡会在什么时间反攻,用的是什么路线?

有些事情恐怕兀真都是临时决定,连他都不能提前知晓,怎么沈明烛就能预料得分毫不差?

谁都知道战场上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的重要性,也都知道战争开始后要清晰传达指令并让战士们完全执行有多难。

偏偏沈明烛做到了。

这样的本事,钟北尧只有好几年前,在龙老将军身上看到过。

可惜他资愚驽钝,至今没学到几分。

沈明烛斜睨着看了他一眼,嫌弃道:“是该学,你们的兵法战术一团糟,结束之后,让所有将领都过来见我。”

他摇着折扇出了帐篷,骑马回营。

钟北尧憋屈地跟在后面,心想他们也不至于用“一团糟”来形容吧?

“监军大人,将军。”

“见过大人。”

一路上喜气洋洋的兵卒将领们见到他们都恭敬抱拳行礼,沈明烛刚来,便靠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在军中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威望。

沈明烛含笑颔首回礼。

奇怪的是钟北尧居然也不以为意,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也不担心军中两位主帅不利于军营。

他与有荣焉,昂着头像个开屏的孔雀,得意极了。

沈明烛刚回去就发现小红在门口等他。

沈明烛还骑着马,顿时浑身一僵,莫名有了种在外面有了别的马的心虚。

他轻咳一声,翻身下马,伸手试图摸了摸小红的头算作安抚,“那个,我也是看你在休息。”

小红避开了他的手,并朝他吐口水。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小红准头不行,没吐到沈明烛,吐到了沈明烛旁边的钟北尧身上。

钟北尧脸都黑了。

第125章

“别生气嘛, ”沈明烛柔声道:“你这两天都在赶路,晚上也没休息,我也是舍不得再让你辛苦。”

小红“哼哧哼哧”。

沈明烛像是能听懂, 一本正经回答:“怎么会呢?你才是我唯一的战马,我以后只要你。”

小红被哄好,心满意足地被士兵牵回马厩。

沈明烛松了一口气,感叹道:“真是不容易,钟将军,你说对吧……你怎么这个表情?”

钟北尧的神情很是怪异, 似悲似喜,似震撼也似怅惘, 总而言之难以形容。

沈明烛以为是因为看见他跟马说话,他不以为意, “马通人性, 战马也是我们的伙伴,它们是能感受到人的情绪的。”

“我不是……”钟北尧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公子, 您从盛京来这里, 用了两天吗?”

“是啊, 怎么突然这么问?看不起我?”沈明烛不满:“两天已经很快了,换成你,指不定要用多久。”

两天当然已经很快。

他的意思是——原来居然,只用了两天吗?

钟北尧情绪忽而萎靡下去,他垂着头,语气闷闷:“对不起,公子。”

沈明烛茫然。

沈明烛恍然大悟:“没必要,你那时以为我是元复举方有责怪之言, 不知者无罪。”

元复举确实耽误了很长时间,钟北尧以此为理由要对他军法处置再合理不过。

钟北尧摇了摇头,没解释,只恳求道:“公子去休息吧,剩下的事情我能处理好的,好歹我也是个将军,您相信我。”

沈明烛莫名其妙,实在不知他为何情绪如此多变,“为什么突然让我休息?是我骑马又不是马骑我,小红在跑,我只是坐着,有什么累的。”

钟北尧说:“公子,我也是军人,我也骑过马。”

我知道别说骑马,就连坐马车都不算一件舒服的事,更何况您两个昼夜不曾合眼。

“可是都已经让将领们过来了,说好要教你们战术。”

钟北尧很坚持:“这些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但您现在需要休息。”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不需要?”

钟北尧重重跪地,抱拳喊了一声:“公子!”

沈明烛:“……好吧,我需要。”

*

两天后,西境大捷的消息传回了盛京。

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契胡孛烈愤怒撕毁盟约的消息。

契胡整军备战,要彻底踏碎大雍国门,火烧盛京。

他们放出话来,要想让他们不掀起战争,除非那位新来的突骑军的主帅亲自三步一跪五步一叩首,恭恭敬敬将二皇子送回去。

盛京的人这才知道,原来这封言简意赅的捷报后面代表的是多大的胜利——居然连契胡二皇子都俘虏了。

不过那新来的主帅是谁啊?他们怎么不知道突骑军除了钟北尧还有别的主帅?

“是监军吧?递回来的文书上倒是有说此战为监军主导。”

“监军?本官隐约记得,陛下月前确实派了个监军过去,叫什么来着?”

“元复举。”

这名字实在陌生,朝臣们面面相觑,“元?不曾听闻,京中还有这么一个家族吗?”

“不是名门望族,你们忘了?韩如海曾在民间收了一个义子。”

朝臣又是面面相觑:“还有这事儿?”

这谁能记得?韩如海像是脑子有疾,特别喜欢收义子。

光他们知道的就不止百位。

天知道这么多义子,韩如海自己能记得住吗?

不过知道与韩如海有关就不奇怪了,韩如海把持朝政时,可不管什么程序律法公道。

如今韩如海已死,他的义子们逐个被清算,没想到遥远的军营还有个漏网之鱼。

郑孟贤沉思片刻:“那元复举既然有这本事,便让他戴罪立功吧。”

他拍板决定,朝臣们纷纷俯首:“大人英明。”

知道郑孟贤这是要保元复举的意思,有人提出新的问题:“那这孛烈……咱们还要理会吗?”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羞辱的意味都在其次。

让元复举亲自把二皇子送回去,明显是不打算让他再活着回突骑军。

许瑞章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大雍退让得还不够多吗?和亲、割地、赔款、求和,世人耻之的,大雍全都做过了,可大雍有因此变好吗?狄戎、契胡可曾放过大雍?自安于弱,而终于弱矣,诸位,你我已愧对先祖,不可再愧对后世子孙啊!”

皇朝会覆灭,皇权会更迭,可九州自古便是一体,断不能更改。

从大雍手中丢失的国土,大雍可还能再夺回来?

大雍必须得夺回来。

朝堂之上本是主和派大占上风,韩如海死后,随着郑孟贤大刀阔斧地改革,该升迁的升迁,该贬官的贬官,渐渐也就有了主战派一席之地。

郑孟贤坚定得很:“输了也就罢了,如今我军大胜,还俘虏契胡二皇子,哪还有考虑求和的必要?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沈应扶额,深觉朝臣们被热血冲昏了头脑,他无奈道:“诸位,容本王提醒,狄戎使者还在京中——倘若要战,便不该厚此薄彼。”

嘴上说的大义凛然,总不能一遇到狄戎就识时务者为俊杰了吧?

狄戎的实力非契胡可比,朝臣们渐渐冷静下来。

郑孟贤道:“送使者离京,告诉他——秦将军,我们是不会杀的,钱和珍宝,我们也不打算再给,韩如海已经死透,活不过来了——要战便战。”

“什么?本王不同意。”沈应激烈反对,语调高昂到扭曲。

郑孟贤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晋王是主和派?

这倒是有些麻烦。

许瑞章也正要骂,却听沈应言辞激动地开口:“为什么要放他回去?都已经撕破脸皮,还让他回去做什么?别到时候还让狄戎觉得我们怕了他们。本王提议,将那使者头砍了,祭奠我大雍在征战中殉国的儿郎!”

郑孟贤:“……”

许瑞章:“……”

主战派群臣:“……”

坏了,我们成保守的主和派了。

*

西境大捷的消息从朝廷传至民间,这是大雍面对异族最大的一次胜利,一时间士气大振。

仿佛生怕秦铮将军的事情再度发生,民间对于开战的情绪格外激烈,仿佛这样就能让金殿上的君王和大臣感受到他们的决心。

他们不知道什么监军不监军,只知道突骑军的主将为钟北尧钟将军。

钟北尧的名声在这短短时间里扶摇直上,甚至越过了秦铮。

毕竟秦铮可没把狄戎皇子俘虏了。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将军的,终究是得用军功说话。

只不过要是钟北尧知道百姓是怎么谈论他的,大概会觉得心虚万分。

乘着这股风,朝廷正式修改了对异族的政策与态度。

沈应的提议终究没被采纳,狄戎的使者被礼貌地送了回去,表示从此以后他们不打算称臣了,怎么滴吧。

然而硬气很容易,文武百官内心还是觉得心虚。

他们输了太久,软弱了太久,一场胜利不足以给他们足够的底气。

他们没有信心,他们只是不想再妥协退让。

沈应三人组结伴去拜访正养伤的秦铮。

朝臣最近没私底下交流他们三人感情突飞猛进,从之前话都说不上几句到现在一天到晚厮混在一起,莫名其妙得很。

对此,沈应表示,拥有同一个秘密是拉进关系最好的手段。

谁叫除了在宫里等闲不得外出的韩宜,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小皇帝根本不是在静养而是死了。

如此胆大包天,隐瞒陛下死息,以此为借口假借陛下口谕行事,这罪过不比那韩如海小到哪里去。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知道这么多东西。

他当一个明哲保身的闲散王爷已经当了这么长时间,到底是谁要把他扯进这个漩涡!

沈应恼怒,沈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国公,太傅,你们说,陛下死后,韩宜假传圣旨,为何是召我们三人入宫?”

请郑孟贤也就罢了,郑国公声名在外。

请许瑞章也说得过去,许瑞章是太傅,曾多次进出宫廷教导沈明烛,许是韩宜比较熟悉。

但他是为什么啊!他与韩宜,素不相识!他只是个没有继承权的王爷!

“你毕竟是当朝唯一一个王爷。”许瑞章不觉得奇怪,“几任帝王子嗣不丰,王爷已是与当今血缘最近的一脉。”

沈应道:“可本王与陛下并不亲厚。”

郑孟贤也觉得他想多了,“韩宜虽忠心,也不过是个太监,眼界如此。”

太监自小就在宫中,即便得主子感恩读书识字,也是为了更好地伺候贵人,哪里能明白这么多事情。

他能想到在陛下死后要秘而不宣,要找人来主持大局,已经很难得了。尤其他的眼光还不差,找的确实是最合适的三个人。

沈应仍觉得离奇,但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作罢。

秦铮从天牢出来后,郑孟贤给他在盛京安排了一个宅子,请了御医照顾。

他伤势不轻,幸好不曾伤到根骨,否则一代名将若是再不能仗剑策马,想来不仅是件极为遗憾的事,秦铮也定然痛苦万分。

只是皮肉伤严重,他被救下时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手腕被吊了一天,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御医说必须好好养着。

三人组来拜访时,秦铮已经收到了大雍与狄戎、契胡撕破脸皮的消息。

他躺不住了,激动地爬起来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