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秦铮知道狄戎不是简单的对手, 他先前能那么顺利,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三年准备尽付一战,再来一次, 他未必能再打到黄河边。
可他身为大雍的将军,他有他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为此,搭上一生也在所不惜。
他必须要战,
他别无选择。
沈应将他按回床上,他对为国征战的将士素来尊重, “将军便是不说,我等也要恳请将军领兵的, 只是当务之急,将军需要养好身体。”
他沉着脸时, 忽然显出几分为君者的威势。
郑孟贤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心想到底是皇室血脉,这身气度,便非常人能有。
于是他不用自主便想到如今。
想到陛下久不出现, 虽然短期内他们可以糊弄过去, 但时间一长, 定然民不安枕,动荡不安。
他们能瞒多久呢?如果沈明烛已死之事大白于天下,他们该从哪里找一个人出来继承天子权杖?
或许沈应……
郑孟贤按耐下心头这个想法,那毕竟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得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他附和沈应:“晋王殿下说的是,还请秦将军保证身体,漠北青翼军, 正翘首以盼将军。”
“多谢王爷、国公大人关怀。”秦铮抱了抱拳,末了他迟疑片刻,“末将身体已无大碍,不知可否求见陛下?”
三人同时顿了顿。
郑孟贤不动声色地问:“为何突然想见陛下?陛下遵医嘱正需静养,怕是不方便见你。”
“静养?”秦铮诧异:“陛下怎么了?”
他那天见沈明烛,分明状态还很好,能跑能跳能砍人,莫非淋了一场雨淋病了?
秦铮养伤期间御医不让他外出,没人特意与他说起小皇帝。
沈应将他们敷衍文武百官的话术重新说了一遍,“陛下遭韩如海刺杀,龙体没有大碍,但受了些惊吓。”
秦铮更加诧异,他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古怪表情:“惊吓?”
郑孟贤因他这幅表现心跳都漏了一拍,“怎、怎么了?”
秦铮摇头,“无事,只是有些奇怪,陛下倒不像这么容易被吓到的人。”
“秦将军何出此言?”秦铮一被召回盛京就锒铛入狱,好像连沈明烛的面都没见到吧?
秦铮道:“末将被放出天牢前一晚,曾见过陛下一面,他执剑,刺死了对末将用刑的狱卒。”
似是想起了当时事,秦铮叹了口气,“说来惭愧,那时末将险些以为要死在此处,幸而陛下及时赶到,救了末将一命。他还嘱咐另一位名为‘崔循’的狱卒照顾末将,末将应该去谢恩的。”
在场三人越听面色越是古怪。
不是,秦铮口中的沈明烛,和他们认识的沈明烛,是同一个人吗?
沈明烛作为主和派的最大头目,怎么可能去天牢救秦铮?难道那天晚上有人假冒小皇帝?
电光火石间,沈应像是忽然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他惊叫一声:“崔循?”
郑孟贤扭过头:“殿下想到了什么?”
沈应神情晦涩,额头渗出涔涔冷汗,“韩宜说他与一人有旧,恳请本王将其调入禁卫军,那个人也叫崔循。”
而且原本也是天牢的狱卒。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显然世界上没有两个崔循,他们分明就是同一人!
所以根本就不是与韩宜有旧,是沈明烛特意交代过吗?
郑孟贤与许瑞章也同时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目光骤然凝重,只觉心头像是笼了一层黑云,满是密密麻麻的疑点。
沈明烛为何会在深夜冒雨去天牢?
莫非只是特意去保秦铮一命?
他知道了秦铮那晚有性命之忧?
可是谁要对秦铮不利?
只能是韩如海。
陛下原来并非不学无术,并非昏蒙无能,并非荒唐纨绔。
按秦铮所说,他会武,习得一手好剑术,杀伐果断,冷静机敏,三言两语引得崔循俯首效忠。
所以从前的他都是在伪装?
他在防着谁?
只能是韩如海。
自太后去后,陛下藏了整整七年,如今为救秦铮方才泄露出几分真实面目,所以……
所以沈明烛是得知韩如海要杀秦铮,不惜暴露自己夤夜冒雨往天牢救援,回宫后又遇到了韩如海?
所以……韩如海杀了沈明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三人脸色瞬间苍白似鬼魅,刹那驰魂宕魄,只觉冥淩浃行,魂无逃只。
是他们无能,才会让他们的陛下孤苦无依被钳制了七年,空有圣明君主心,不敢行敬天爱民事。
沈明烛是天子啊,怎么连治理天下,善待忠良,都得做得小心翼翼?
可是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斯人已逝,走出了世界,告别了时间。
他们连弥补都做不到。
他们甚至不能再沈明烛面前请罪,为当年的误解、怨怼、责备道歉。
沈明烛已经死了。
许瑞章再也抑制不住闭上眼,身形颤抖,泪水滚滚流下,“臣有负圣恩……”
郑孟贤抬手想要安慰,想要让许瑞章控制一下情绪不要让秦铮发现,可他刚张了张口,便也忍不住泪意。
他别过脸,悄悄用袖子拭泪,无声而泣。
他又何尝不是呢?他愧对陛下,也愧对太后。
秦铮惊地从床上坐起来,慌张又疑惑:“这是怎么了?”
沈应长长地叹了口气,勉强挤出笑意:“无事,不过是想起从前对陛下多有误解,故而心生愧疚罢了。”
秦铮将信将疑:“是,从前……末将也对陛下多有误解,还未向陛下请罪。”
沈应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近来不见大臣,这点我等不曾骗你。你养好身体,替陛下夺回漠北,便是最好的谢罪。”
秦铮虽然疑惑,还是觉得有道理,他点了点头:“是,多谢王爷提点。”
*
朝堂上对钟北尧的态度看法不一。
毕竟虽然打了胜战,但钟北尧擅自发兵也是事实,倘若朝廷不打算与契胡撕破脸皮,钟北尧便是大雍的罪人。
有人说功过相抵,有人说严惩不贷,可郑孟贤还是顶着压力给钟北尧送去嘉奖。
上一个打了胜战却被下狱的秦铮在前,倘若钟北尧也落了同样的下场,百姓必会怀疑他们主战的决心。
好不容易才聚起来的士气,万不能散。
钟北尧送走了来传旨的钦差,领着一堆奖赏进了军帐。
沈明烛坐在桌案前看书。
大抵是今天没有作战计划,他没穿盔甲,只简简单单一身白色长袍。刚开春不久,还有些微凉的冷意,肩上披了一件缀着狐裘的披风。
这当然不合适,战备情况下,士兵将领除了睡觉都得穿着盔甲。
沈明烛偏偏可以光明正大地当个例外。
且他分明用了特殊待遇,却还能让全军上下皆信服无比。
钟北尧将东西随意找了个角落放下,欲言又止。
沈明烛头也不抬:“有话就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也不知道他分明一眼都没看向钟北尧,怎么就能精准发现他的为难。
“陛下,臣有一事不解。”钟北尧小心翼翼:“盛京传闻陛下受惊静养,特许晋王殿下代理朝政,可是陛下您分明在此处……您是和他们商量好了以抱病为借口,还是一个人偷溜……呃……独自做的决定?”
沈明烛放下书卷,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你猜?”
钟北尧:“……”
看来是后者。
他就说,要是郑国公他们知道陛下在这里,至少不会一点表示都没有。
钟北尧谨慎地问:“那这传旨官前来,该不会得了暗中嘱咐,来寻陛下吧?”
钟北尧代入一下自己是某天一大早发现陛下失踪的晋王殿下,就觉得一阵心梗,就如同作战时他看到陛下嚣张地冲在最前面一样。
没想到他年纪轻轻,身上也得常备救心丸了。
钟北尧心有戚戚然。
沈明烛不以为意:“不可能,他们只觉得朕死了,不会派人来找朕的,放轻松,以及,都说了要称‘公子’!”
钟北尧:“???”
什么叫只觉得沈明烛死了?
所以小皇帝在晋王的眼里,不是失踪状态,是死亡状态吗?
钟北尧手抖了抖,“公、公子,您知不知道,若晋王殿下将您的……您的死讯传了出去,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登临帝位,待一切尘埃落定,您就算回去也于事无补了。”
所谓皇帝,就是他说一个人死了,就算那个人活着也是死了。
“我知道啊。”沈明烛奇怪地看着他:“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钟北尧张了张嘴。
钟北尧闭上嘴。
钟北尧无话可说。
公子,有没有可能,我现在的反应才是正常表现,不正常的是你?
……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大不了就打回去。
不是他看不起自己人,他充其量只是觉得盛京城里端坐高堂的都是一群垃圾——如今正在盛京养伤的秦铮将军例外。
再者而言,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对沈明烛有一百二十分的信心。
陛下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而在他眼中无比靠谱无比英明的陛下目光不经意扫过舆图,于是问他:“开春了,是时候把清、淮二州收回来了,你觉得呢?”
钟北尧:“?”
陛下,敢问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是?
第127章
“你先前不是说邻县冬日遭了灾, 百姓衣单食缺、饔飧不继吗?开春也该春耕了,我寻思可能是地盘不够大,可种的地不够多, 你觉得把清淮二州拿回来会不会好一点?”
沈明烛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居然还很虚心。
钟北尧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公子,朝中补给未至,这就要进攻吗?”
战时粮草消耗为平日数倍, 朝廷还没做好开战的准备,送来的军备只够守城, 放在行军上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沈明烛眨了眨眼:“不够吗?我看过军中账目,一场仗还是打得起的, 等拿回了清淮再休养生息也不迟, 实在不行我们还能去契胡那儿抢。”
钟北尧:“……陛下,您是天子,别一口一个抢, 不文明。”
“哦, ”沈明烛从善如流地改口:“是拿。”
钟北尧满意了, 他提醒沈明烛:“公子,您忘了?您说要先将军备取出交由百姓赈灾,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将这部分军备送出之后,军中将士便也得缩衣节食了。”
这其实不该是突骑军该考虑的事情,赈灾是朝廷的责任,军队擅自做主, 非但不能为朝廷分忧,还得叫人疑心突骑军是否有收买人心之嫌。
军中不是没有将领反对过,他们说若钟北尧实在放心不下大不了便多写几个折子上呈朝廷,何至于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本就已经功高震主,他们要是皇帝,都得怀疑钟北尧是否有造反之心。
钟北尧心里苦。
皇帝在哪里,哪里就是朝廷。
所以这件事虽然很难以理解,但赈灾真的是他们军营的责任。
——退一万步说,这命令又不是他下的,为什么都找他慷慨激昂进献忠言啊!
沈明烛没忘,他无辜问:“怎么会不够呢?我们不是俘虏了很多契胡士兵吗?”
钟北尧震惊地顿了顿,他支支吾吾:“吃人……不太好吧?”
话刚脱口便看到沈明烛无语的神情,他尴尬地笑了笑:“您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当然不是。”沈明烛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把他们卖掉。”
“卖回给契胡吗?会不会不太好,感觉像资敌……”
沈明烛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蠢。”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展开舆图挂在墙上:“适逢春耕,正是用人之时,大雍近年来战火迭起,百姓或死于充军,或死于流亡,使空有地而无民。”
沈明烛吩咐道:“你安排人去周围几个城池走走,去寻当地知府、郡守,就说我们可以给人帮他们春耕,突骑军也会守住防线,至少今年的收成他们不必忧心。作为汇报,给一些米粮充作军饷,助我们收复失地,我想,他们都会同意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钟北尧眼睛一亮。
其实如果他们是为收复清、淮二州出兵,想来仓内稍有余粮的城池、略微殷实一些的人家也愿尽其所能,但百姓已然多疾苦,能给些回报总是好的。
倘若担心这些俘虏动乱,那就打散多分几个城池,有专人看守,自然惹不出事。
如此一来,大雍今年能多开垦些良田,周遭百姓也能轻松几分。
突骑军能多一些军备,还能清理掉这群白吃不干的垃圾。
一举四得!
唯一的坏处可能是诸如什么僭越啊意图割据引起君王疑心之类的,但沈明烛在这里,算什么坏处?
钟北尧兴冲冲地就要离开军帐:“我这就去办。”
“等等,”沈明烛叫住他:“那个二皇子就别卖了,你给契胡递信,告诉他们如果想让他们的二皇子活命,就拿出点诚意来。”
钟北尧诚实道:“如果是清淮二州的话,他们可能不会愿意。”
赫连拓还没值钱到这份上。
没有一个国家会满意一个被俘虏过的储君,不说孛烈现在对赫连拓的看重还剩下几分,即便他已经成了太子,契胡也不会为了他放弃好不容易从雍朝身上剐下来的膏腴之地。
沈明烛轻哼一声,无所谓道:“你告诉他们,要么把清淮二州还回来,我把二皇子送回去。要么,我杀了二皇子,亲自打过去。”
很猖狂,钟北尧很喜欢。
他抱拳行了一个板正的军礼,大声应道:“是。”
钟北尧满面春风地出去,叫来将领将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吩咐下去,敦促道:“好好干,务必尽善尽美,知道吗?”
将领们:“……”
主意倒都是好主意,但是将军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干的全都是朝廷的活啊。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刑了。
*
已经将大雍当成属国的狄戎收到那堪称决裂的国书,自觉尊严受到了挑衅,气势汹汹预备给大雍一点颜色看看。
秦铮将军伤势好得差不多,重新回了漠北坐镇。
狄戎:“……”
算了,且再缓缓,给大雍一个反省的机会。
狄戎不会承认他们其实很怕秦铮。
倒不是因为秦铮行事有多残忍,而是他们在面对秦铮时总有一种难以匹敌的感觉,好像不论用出什么谋划都会在秦铮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而后惨败至溃不成军。
人在面对太过强大的对手时是会失去斗志的,他们忌惮秦铮,故而不敢轻易宣战。
秦铮暂时也无力再渡河,于是两方便再次僵持下来。
狄戎接连又送了几个使者,他们在等。
在等据说是在静养的小皇帝出现,再杀秦铮一次,再保狄戎七年富贵。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突骑军将边境线推到清淮二州之后,大雍的军旗再一次飘扬在这片土地。
从今以后,清州、淮州,重归九州。
故土收复的消息从西境席卷至整个大雍,一时间洛阳纸贵,漫天都是飞扬的家书。
深夜落下的骤雨,都掩不住家家户户喜极而泣的哭声。
清淮二州是被大雍割让出去,以讨契胡欢心的。
离开家的时间并不长,不过五年。
可是五年,足够新出生的孩子渡过牙牙学语的懵懂光阴,熟练地操着一口胡人语。
汉人学得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黄河对岸的苦痛好似轮回一般在这片土地上演,他们似乎终将步其后尘,他们害怕极了。
他们可以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要他们永远记得自己的血脉,记得故土;等他们的孩子长大,他们会盯着自己的孩子用同样的语言教他们的孙子。
可是……以后呢?
等他们这一代人全部死去,等他们的孙子也有了孩子,谁来记得那一切?
谁来记得他们的生命缘起何处?谁来记得他们日夜遥望的远方?谁来将他们民族的名字刻在后世子孙脊梁深处?
他们怕极了。
幸好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们等到了来接他们回家的同胞。
城破那日,百姓极少见没有像经历从前战事一样躲在家中,他们打开了房门,期待又恐慌地看着大军走进。
魏敦山望着满城含泪的目光,不由得垂下眼,像是不敢对视。
他承受不起这种目光背后的重量。
魏敦山忽然知道当时契胡弃城逃跑的消息传来时,沈明烛为何也不多见喜色,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也有点想叹气了。
魏敦山猛地骑着马调转方向,大声道:“我再强调一次,入城之后,不得惊扰百姓,你们是大雍的兵,大雍的兵保家卫国,保护的就是他们。公子治军的风格你们是知道的,若有触犯军纪之举,严惩不贷!”
将士们目光坚毅,齐声应道:“是!”
他们穿着厚实的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手中还拿着武器。
黑压压一片从城门口进来,本该是极具压迫感的场面,但百姓不知为何都放松了许多。
他们放下心,从家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吃食干粮。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多谢钟将军大恩。”
“钟将军天神下凡,天佑我朝。”
“我等回去为将军立长生祠,愿将军长命百岁。”
钟北尧的名声随着突骑军一场场胜利传遍天下,一如当初的秦铮。
有心人或许知道功劳大半在这个全军上下都极为信服的所谓监军,毕竟钟北尧从前可没这种本事。
契胡也知道真正让他们节节败退的是个新出现的银袍小将,连钟北尧都对他恭敬有加。
但百姓只知突骑军的将军是钟北尧。
他们不知道监军、军师之类的人物,也不太明白魏敦山提起的为何会是“公子”而非“将军”,但既然主将是钟北尧,那些人一定也都听他的。
举城尽诵“钟北尧”之名。
先一步和沈明烛进了城,正在城主府对着账目抓耳挠腮的钟北尧听到外面的喊声涨红了脸。
他坐立难安,支支吾吾道:“公、公子……”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嗯?”
契胡有自知之明,知道在治理庶务一道不如坚信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雍人出色,所以城主身边的几个账房、谋士都是大雍人。
沈明烛要了解这些年城里的赋税营收与户籍数量,便把他们也一起叫了过来。
几人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眼下不由得奇怪地对视一眼,实在不知突骑军最高主将钟北尧怎么会对一个少年毕恭毕敬。
钟北尧被门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声叫得有些心虚:“这几次战事都是公子的功劳,我不敢居功,要不我还是想个办法澄清吧?”
第128章
钟北尧觉得自己愧不敢当。
世人夸他的言论越来越过分, 一开始还只是将他与秦铮并列相提,赞他们是大雍双战神。后来别说秦铮,即使从古至今所有名将复生, 好似都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钟北尧:“……”
他何德何能。
他倒是真希望他有这么厉害,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这段时间在沈明烛身边都快被打击成废物了,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当个将军。
军营里还好,大家都知道情况,顶多私下传“钟将军有反心, 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君”,总体而言对沈明烛才是军队核心接受良好。
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
钟北尧去卖俘虏的时候也跟几个城主打过交道, 他试图澄清,他说没有没有, 不是他的功劳。
结果城主们夸得更厉害了, 说他“谦虚温谨,不以才地矜物”,俨然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人间百年难一遇。
钟北尧有苦说不出。
沈明烛轻啧一声:“你怕什么?夸你你就受着, 又不是骂你。”
钟北尧苦着脸:“受之有愧, 诚惶诚恐。”
沈明烛想了想,问他:“不喊‘钟北尧’,那要喊什么?”
他面带嫌弃:“总不能喊‘元复举’吧?”
这倒是个问题,钟北尧认真地思考。
沈明烛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探讨:“喊‘沈明烛’?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钟北尧震惊。
旁边站着的几个老账房“扑通”一声跪下。
钟北尧警惕四望,见大门敞开无人在外偷听,屋内只有他们几个人,尚可控制。
他松了一口气, 抱怨道:“您怎么直接说出来了?”
“这也怕那也怕,你们怎么什么都害怕?”沈明烛起身将上了年纪的账房、谋士们扶起来,笑意盈盈:“现在放心了?不担心朕是要揭竿而起,据清淮二州之地反了朝廷?”
老账房面带羞赧,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是草民无知,陛下恕罪。”
他没想到有生之年他居然能亲眼看见皇帝。
他更没想到小皇帝会亲上前线夺回失地,还待他们如此宽和,以至于让他一时生不起对皇权和达官显贵的恐惧。
难怪钟将军对这位年轻的公子会这么恭敬,难怪突骑军上下都对他唯命是从,原来他居然是沈明烛,他居然是皇帝!
他们的天子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天子亲自来了这么危险的前线。
老账房觉得自己腿脚发软,如果不是沈明烛扶着,他一定又要跪下去。
这是大雍的九五至尊,是这片浩瀚皇朝的主人。
“陛、陛下,草民……”他语无伦次,目光转向自己的同僚想要寻求帮助,才发现他们已经又跪了下去。
老账房:“……”
不争气的东西!
沈明烛哭笑不得,温声道:“好了,朕已了解得差不多,你们这些时日也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朕既是微服前来,就不必声张了,告诉你们,只是想让你们放心。”
他这段话说得真诚,老账房红了眼眶,“是,是,多谢陛下,草民等纵死也不会暴露陛下身份。”
如果让人知道陛下离了盛京,一定会引得社稷动荡,说不定还会有人来刺杀。
不能说不能说,万万不能说。
“怎么就到了生死的地步了?”沈明烛无奈,“接下来清淮二州的民生朕会亲自过问,不必忧心,去休息吧。”
钟北尧亲自将他们送了出去,回来时仍有些不赞同,委婉道:“其实陛下即便不暴露身份,他们也会尽心尽力。”
钟北尧知道很多人都会觉得他们有反心,毕竟用兵未曾经过朝廷批复,粮草也是自己筹备的,现在还打下了地盘。
他要不是当事人,他也会觉得这是是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但不管世人怎么想,他们确实有造反的资本,哪怕他们当真揭竿而起,老账房们也无力反抗。
他们给契胡当账房时都尽心尽力,如今即便主子换了一个,为了百姓,他们依然会不辞辛劳。
更何况,就算有人反对也没用,难不成还有人敢当面来他们面前骂?不想活了的话大可来试试。
沈明烛随口道:“寝食难安五年之久,如今能让他们轻松一点就轻松一点吧,省得他们总胆战心惊担心自己成了反贼。”
钟北尧一怔。
什么样才算是让人想要追随的明君?
给足够施展才华的平台,给用人不疑的信任,给良弓不因鸟尽而藏的包容。
给尊重,也给相应的报酬。
如此便已算难得,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些的君主少之又少。
怎么敢奢望君主还能关注到那些细微而敏感的思绪?他肩上担负了一整个王朝的兴亡。
他只需要能看到百姓的疾苦便够了,在那之下的悲欢、惶恐、哀愁他不必垂首去看。
否则,倘若天底下万万人的喜怒哀乐全都系于他一身,他该多累啊。
钟北尧很想问,陛下,你总操心这么多,你不觉得累吗?
沈明烛接着道:“去写个折子,让朝廷派个文官过来。”
钟北尧:“???”
钟北尧发出疑问:“啊?”
突然间这么合法守礼,钟北尧有些不习惯。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干嘛,你真想造反啊?”
“不是不是,”钟北尧讨好地笑:“我这就去办。”
*
朝堂上吵翻了天。
这下连郑孟贤都没办法为钟北尧开脱了,不说别的,只“私自用兵”这一项就足够判钟北尧一个死罪。
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涉及两国邦交,钟北尧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你要真想打,起码得写个折子上来请命,经过内阁审理,朝堂商论,陛下同意下发圣旨,六部筹措粮草,如此才是正常的流程。
你倒好,朝廷不给粮草,你自己去筹集?
朝廷没下令,你自己把俘虏卖了,把契胡二皇子杀了,合适吗?
这要说自己没有反心,谁信?
大雍国土上已经满目疮痍,大大小小的占山为王的起义军不是没有,按理来说虱子多了不愁,但突骑军可不能当做小虱子。
眼下他们有军队,有城池,有人心,郑孟贤头疼得不行。
朝堂上没人相信钟北尧还是忠心耿耿的镇远将军,他们争议的内容是——该怎么处置钟北尧。
放着不理?嘉奖他收复河山?
这和资敌有什么区别。
斥责他悖逆妄为,宣召他回京?
万一钟北尧真反了打回来可就雪上加霜了。
讨伐他,征缴他,要他知道朝廷不容侵犯?
主意是好主意,可是眼下谁能担此重任?让秦铮去?且不说秦铮能不能胜——没了秦铮镇守,漠北怎么办?
“报,西境八百里加急。”
钟北尧还会往朝廷送战报?百官诧异。
沈应道:“呈上来。”
他看完将信件递给了郑孟贤,“诸位都看看,钟北尧请朝廷派人去接管清淮二州,依诸位所见,这人该不该派?”
钟北尧这道折子用词谦卑恭谨,一点儿都看不出狼子野心的模样,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只是太想收复山河又脑子里缺根政治的筋,这才行事冲动。
朝臣们面面相觑。
半晌有人道:“眼下大雍不宜再生乱,既然钟北尧有意粉饰太平,不如暂且先拖着?”
有人恨恨不平:“这和赶走一只豺狼又迎来一头恶虎有什么区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时间长了,突骑就是另一个契胡。”
那人瞪大了眼睛:“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钟北尧再过分也只是内乱,契胡是异族,是国仇家恨!”
倘若看得开些,即便钟北尧打进盛京,至多也只是旧皇朝的消亡与新皇朝的建立。
多少年来历史轮转不休,朝代会更迭,但九州还是九州,华夏还是华夏。
“好啊,你果然也存了不臣之心,说,你是否暗中投了钟北尧,急着为新君效力?”
众人都吵出了火气,有些口不择言。
沈应沉声制止:“都住口,这里是朝堂,尔等都是公卿,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臣等失礼。”百官躬身请罪。
沈应目光征询地看向郑孟贤:“国公怎么看?”
郑孟贤沉思片刻,斟酌道:“钟将军收复失地,此时问罪,恐伤天下人心,不如先依他所言,派遣钦差接管清州、淮州。再让钦差试探一下,他是否确有反心,以免冤枉了忠良。”
沈应点了点头,“那么这钦差人选,国公可有举荐?”
许多人目光同时一凝,尤其是背后有家族,家族中还有几个晚辈的大臣,眼神几乎是要发光。
“殿下,国公大人,臣斗胆……”
“举贤不避亲,臣亦斗胆举荐臣之长子……”
沈应微不可查地闭了闭眼,神情痛苦。
又来了,又来了!
归根结底,大雍乱得太久了,权力像一块肥肉,被这高堂之上的三公九卿划分的七七八八。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块巨大的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的感觉,实在让沈应烦的不行。
郑孟贤也叹了口气,暂且按下这个话题。
“殿下,”他躬身,“战报上还写了——契胡孛烈之女,三公主赫连雅仰慕陛下已久,孛烈欲遣使团来京,与大雍结秦晋之好,殿下可要应允?”
朝臣们俱皆微微一怔,一时有些怅然。
求和啊……
多少年了,他们总算再度看到了他国来京求和。
第129章
沈应没理由反对。
异族公主想嫁给他的侄子, 他没资格替他的侄子拒绝。
使团进京,又是一门好差事。
百官争完去清、淮二州当钦差的机会,又开始争招待使团的工作, 这个说有丰富的经验,那个已经开始侃侃而谈。
眼看清单都快列出来了,沈应沉下脸,忽而觉得可笑。
昨日还在哭穷,说国库空虚难以拨款赈灾,原来只是花在百姓身上没钱, 轮到招待他国时,国库就会自己长出钱财珍宝来。
何其讽刺?
这种无力感会叫人打心底里生出沮丧乃至于绝望, 可是没办法,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沈明烛已经不在了, 他总不能也撒手不管。
沈应强打起精神, 开始新一轮的唇枪舌战。
边境事传至朝堂,自然也传至漠北青翼军中,连同那些“秦铮不如钟北尧”的论断。
青翼军上下自然是为自己的大将军不服的, 秦铮倒不是很介意。
江山代有才人出, 总好过他一人独支。
他只是有些忧心。
同为大雍还算拿得出手的名将, 虽说从前一西一北镇守,没太多私交,但难免有些英雄间的惺惺相惜在。
他心中自有一套是非善恶,忠心报国为应有之义,谋逆造反是乱臣贼子所为,他既不希望家国动荡,也不希望钟北尧走上歧路。
秦铮沉思片刻,回帐中写了一封信, 想做一次争取。
“九安,派人将这份信送到突骑军,交予钟将军。”秦铮唤来副将,将信递了出去。
商九安点头应了声“是”,他将信收好,带着浅浅的抱怨:“将军是想劝降吗?大雍对您不仁,您又何必为其惹上突骑军的怨怼?”
他不喜欢钟北尧,是因为世人总是踩低捧高,他不满自家将军被议论受委屈。
但平心而论,钟北尧也是个出色的将军,他也是敬佩的。
相比起来,他更厌恶朝廷,倘若不是秦铮三令五申,他早就带上弟兄们打进盛京杀进天牢将秦铮带走。
“不得胡言乱语。”秦铮神情严肃:“报效朝廷、为国尽忠是军人分内之事,你既食君之禄,便该忠君之事,若是再让本将军听见你有不敬之语,定严惩不贷。”
商九安是陪着秦铮从一个小兵打拼起来的,关系素来亲厚,眼见如今连“本将军”的自称都出来了,便知秦铮确实生气了。
他利索半跪行礼,表面诚恳:“末将知错,请将军恕罪。”
秦铮也看出他心里还是不服气,无奈道:“你对朝廷有不满,便该试着改变,而非念着毁灭。”
怎么改变?换个皇帝算吗?
商九安心中恶意翻涌,知道秦铮不爱听,没有说出口,只是露出义愤填膺的委屈神色:“钟北尧都快把造反两个字写在头顶上了,朝廷也无动于衷,却对将军构陷罪名,逼迫将军回盛京,无非是知道将军忠心耿耿好欺负罢了。”
秦铮虽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那些伤痕可不是这么容易消掉的。商九安只消一看,便知道秦铮曾经遭受过什么样的对待。
他感到愤怒。
战场留下的伤疤是英雄的勋章,刑罚留下的,只是罪恶而已。
无非是知道秦铮不会反抗。
无非是仗着秦铮忠心。
秦铮皱了皱眉:“我与你解释过了,那是韩如海假借陛下名义,你怎么对陛下这么大成见?陛下救了我,于我有恩。”
商九安暗自嘟囔:“这不就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吗?把我们当猴驯呢?”
“商九安!”秦铮面色微沉。
“将军别生气,我不说就是了。”商九安不甘地住口,他转移话题:“不过我听传言,突骑军能够屡战屡胜,好像是因为他们新来了一个监军?”
这监军大概就是钟北尧的军师吧?
商九安从军多年,也熟读兵书,自然知道一个好军师能起到的作用,只可惜这样的人物可遇而不可求。
他们军中秦铮就已是不世出的名将,等闲谋士都比不上他。
但这只代表青翼军没有出色的军师,不代表他们不需要军师了,事实上,秦铮一直都希望可以争取来一个能与他商讨兵法的谋士。
从前也没见钟北尧这么厉害,能将契胡打得节节败退,不得不献上公主求和。
可见那位军师果然十分足智多谋。
商九安也想要,商九安馋得很。
秦铮也不欲再与他起争端,也如他所愿谈论起新的话题。
他笑了笑:“我在信中向钟将军请求暂借元监军一段时间,请先生过来,共商征战狄戎的良策。”
商九安期待地张大了眼睛:“可是钟将军会同意吗?”
一个好的军师是军队的灵魂人物,重要性不弱于主将,钟北尧会舍得将他送出来吗?
秦铮也不是很确定,“我诚心恳求,或许看在同是为了大雍的份上,钟将军会愿意?总之,若先生当真前来,你定要约束好将士,对先生以礼相待。”
商九安郑重应:“是!”
这神情比他谈起当今陛下时要认真得多。
*
沈明烛在清州、淮州两地跑,忙着安排春耕。
清淮二州失落这五年没被好好对待,城内断壁残垣,耕地也多荒废,好在沈明烛不缺俘虏的青壮劳力,故而各项重建还是如火如荼地进行。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契胡表露出求和之意时示意钟北尧将其递交给朝廷。
眼下百废俱兴,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且求和不能空手来,朝廷给契胡送了这么多年前,也是时候回回本了。
沈明烛是这么和钟北尧说的,后来钟北尧便反应过来,确实只休息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天从田间地头巡视回来,钟北尧收到了一封“钟将军亲启”的信。
漠北离西境要更近一些,因而信比圣旨先到了。
钟北尧崇拜了秦铮好多年,眼下看到是秦铮写来的信自然兴奋无比,他雀跃地拆开信封……他黑下脸。
前半段秦铮劝他回头是岸,钟北尧还能露出苦笑。
但是后半段什么意思?跟他抢陛下?
他的脸色青一会儿紫一会儿的,沈明烛赞叹地看了许久,才开口问:“怎么了?”
钟北尧没打算对他隐瞒,不情不愿地把信件递给他,“秦铮想请公子去青翼军坐镇一段时日。”
他做好了沈明烛同意的准备,所以他才紧皱着脸。
毕竟陛下来此这段时日,足够他看清楚对方想要恢复山河的决心。沈明烛是位真正的霸主,不同于历代帝王的软弱,他每一步都走得坚定且不容反抗。
沈明烛扫了一眼,“哦,不去。”
“公子什么时候走,我为您准备……嗯?不去?”钟北尧震惊。
沈明烛一本正经:“大国以礼治天下,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狄戎嘛,老朋友值得更好的待遇,等他兵强马壮,再来招待他们。
钟北尧:“?”
虽然不太懂,但是陛下嘛,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他看不懂陛下的高瞻远瞩,照做就行了。
钟北尧兴冲冲地给秦铮写回信。
他也不能多说,只神神秘秘地表示他自有主张,听朝廷指令是不可能听的,至于请监军去青翼军坐镇一事……他提过了,公子自己不愿意。
钟北尧抱着一点隐蔽的喜悦与得意,他写:若是秦将军对公子感兴趣,迟早会见到的。
毕竟日子还长着,往后沈明烛归位,秦铮作为大将军,理应上朝参拜。
他没意识到这句话结合上下文像是挑衅——我就造反了,怎么滴吧!等到我们兵戎相见那一日,迟早会让你见识到公子的厉害!
钟北尧把信送出,听下属回禀说京中来消息,他拿着文书又回去找了沈明烛。
沈明烛走得匆忙,没在京中留下可用的人手。
钟北尧在此之前还算忠心,也没想过安插自己的情报势力。
所以等消息传来的时候,钦差已经离清州很近了。
钟北尧道:“公子,钦差已经到了夏蓟地界,若是全速赶路的话,明日午后便会到了。这位钦差名为丁弘,恭顺侯丁勇升之子。丁勇升老来得子,对其极尽溺爱,本朝爵位只沿袭三代,如今到他,已是第三代。”
钟北尧面带不屑:“丁勇升百年之后朝廷便会收回爵位,介时丁弘一介白身,恐怕丁勇升也着急了。”
沈明烛皱了皱眉,问:“丁弘行事如何,有查到吗?”
以家世压人,将为民做主的父母官当做手上可以玩弄的权势游戏,本就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丁弘最好证明自己有让人网开一面的资格。
钟北尧道:“不曾特意去调查,但我之前回京有听说过他,就是一纨绔恶霸,他母亲为李成德嫡孙女,因着这层关系,他在京中横行霸道。”
沈明烛知道盛京盘根错节长了几个世家,就连韩如海势力最盛时也不敢轻易招惹,李家便是其中一个。
世家最是恶心不过,他们的关系网密密麻麻,在面对皇权时又团结得很。他们未必能推翻皇朝,但足够让皇帝令出难行,步履维艰。
沈明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平淡道:“等他来了之后,让人盯着他,若是有违《雍律》之举,你便将其拿下。”
幸好他现在不是皇帝,他是元复举。
沈明烛庆幸地想。
第130章
有句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钦差就是有罪,那也只有皇帝可以审判。
不过大逆不道的事钟北尧最近没少做,已经习惯了。
他点头应“是”, 又问:“公子到时要见他吗?”
沈明烛当然不见。
再怎么样丁弘也是盛京来的,往年也有资格借着祖上蒙荫入宫参加宫宴,说不定就见过沈明烛。
沈明烛暂时还没打算对盛京的人暴露身份。
沈明烛摇了摇头:“你们见,我要去一个地方。”
钟北尧没问沈明烛要去哪,只忙应道:“我跟您一起。”
“不可。”沈明烛断然拒绝,他慢吞吞道:“新来的钦差还不确定为人品行, 我不放心,钟将军, 你要替我守着清州。”
沈明烛眨了眨眼,他吐字虽慢, 但每一个音节都念得清晰:“钟北尧, 朕只信得过你。”
骤然一股热血自胸腔逆流涌上大脑,钟北尧脸涨得通红。
他慷慨激昂:“是!臣定不然陛下失望!”
沈明烛笑着颔首,“去替我查一个人——宋时微, 不出意外的话, 他如今应该在渠宿。”
钟北尧继续慷慨激昂:“是, 臣这就去将他绑过来!”
沈明烛:“……”
沈明烛举起折扇敲他的头,没好气道:“让你查没让你做别的。”
钟北尧捂着头,清醒了一点:“公子说要去一个地方,不会就是去渠宿见这个什么微吧?渠宿有些距离,公子身边得多带些人……”
他神色为难,想要与沈明烛同去,随行保护,又因为那句最独一无二的信任难以再次开口。
不过那宋什么是谁?
奇怪了, 陛下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能有熟人吗?
居然还要亲自去见。
*
渠宿。
宋时微年少丧父,家中仅余两亩薄田,难以维生。幸好他还有一个还算聪明的头脑,有一身寒窗苦读中熬出来的学识。
他开了一间私塾,因有些名声在,故而不缺学生,生活不算富庶,但也衣食无忧。
宋时微家里没有仆人,一应杂事便只由他自己动手。
这天早上,宋时微打开院门,便看到门前整整齐齐站了一队人。为首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白衣胜雪,朝他盈盈一笑。
笑容乖巧。
宋时微认真地思考他现在退回去关上门假装没看见可不可行。
好像不可行。
宋时微手上还拿着原本想要清扫院子的扫帚,他叹了口气,把扫帚放下,躬身作揖:“不知贵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沈明烛好奇:“你知道我的身份?”
宋时微摇了摇头:“不知,只是渠宿是个小城,邻里之间大多打过照面——小城养不出公子这样气宇不凡的人物。”
沈明烛眨眨眼:“我说我是听到了宋先生的诗文,慕名而来求学,先生信不信?”
宋时微温声:“公子若是不加最后几个字,说不定在下还能信三分。”
沈明烛神色无辜:“可我说的是真的。”
他宽大的袖子扬起,合掌作揖,“请先生教我。”
宋时微觉得他看到了一只黄鼠狼在给自己拜年。
他微微侧身以作避让:“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教不得公子。”
能够有这么多侍卫,沈明烛看起来就不像缺钱缺家世的人,何必执着于他?宋时微只消一想就觉得麻烦无比。
魏敦山当即暴脾气就起来了,他凑到沈明烛身边,压低声音:“公子,您要实在想要他,不如咱们把他绑回去,饿几顿,就老实了。”
虽然不知道沈明烛自己已经足够聪明足够厉害了怎么还非要找个先生,只能理解为或许是惜才。
好办,他们有丰富的教化经验,俘虏用了都说好。
沈明烛指了指宋时微,“好主意,但是被他听见了。”
“是吗?”魏敦山震惊:“我这么小声,他也能听见吗?”
他显然对自己的音量没有点数。
魏敦山挠了挠头,“听到也没关系吧?我们是专业的,他听到也跑不掉。”
宋时微:“……”
宋时微叹了口气,“公子,在下实在不知何处得罪,请公子明示。”
沈明烛好脾气地说:“没有得罪,我说过了,我是欣赏先生的才学,先生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小小一个渠宿,藏不下先生。”
没完没了是吧?
宋时微又叹了口气:“公子要怎么样才肯离开?”
沈明烛问:“你要怎么样才肯跟我走?”
宋时微淡淡道:“君子不强人所难,在下只想在渠宿终老,还请公子成全。”
沈明烛疑惑:“为什么?我看过你写的《论兵防七策》,披肝沥胆,一片至诚。你既有兴邦立事之心,又有经世治国之才,为何不肯跟我走?”
此言一出他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他是来招揽宋时微的。
宋时微早有预料,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惊讶,然而听到这句话心头依然重重一跳。
宋时微定定地看了沈明烛一眼。
半晌,他侧过身子,伸手引路:“请入内一叙。”
沈明烛并不推拒,他微微而笑:“多谢。”
宋时微还是郑孟贤曾经给原主举荐过的人才,那时“沈明烛”刚执政不久,还没敢不上早朝,但已经开始不看奏折了。
那时郑孟贤还没辞官,兢兢业业尽丞相之责为朝廷网罗人才,他给原主写的折子里就附上了宋时微的《论兵防七策》。
那年宋时微二十三岁,横空出世,惊才绝艳。
他太年轻了,年轻人自带一份冲劲,更何况作为一个从小就卓尔不凡的天才,他如同一支拉满弓的弦,满腔才华与抱负喷薄欲出,迫不及待想要让天下一试他的锋芒。
他是如此的意气风发,这让他甚至等不及三年一次的科考。
郑孟贤是众所周知的贤能,宋时微的自荐信轻易就摆在了他的案头。
他确实有才,郑孟贤一见之下惊喜不已,迫不及待地将其举荐给了“沈明烛”。
——不强求小皇帝能当个伯乐,但宋时微的才气力透纸背,小皇帝只要长了眼睛且识字,他就不该错过这个人才。
可惜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回应。
而这段时间里,韩如海已经开始越过沈明烛掌控朝政,郑孟贤忙着劝诫小皇帝,忙着对付奸臣,也就顾不上所谓天才。
再之后郑孟贤辞官,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封举荐人才的奏折原主扫了一眼就丢在了一旁,至今还堆在他的案头。
无人得知轻飘飘几个字眼,轻而易举埋没了一个人才。
沈明烛接收记忆的时候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接连几场胜仗,他的地盘越来越大,是时候多发展点人手了。
沈明烛记得奏疏上说宋时微是渠宿人士,他猜想宋时微在盛京没得到重用或许会回故乡,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让钟北尧查了查。
没有也没关系,大不了再找,总归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不会籍籍无名。
所以说当皇帝就是好,全天下人才都是他的。
沈明烛很满足,而且他的运气果然很好,随便一猜就猜中宋时微回了渠宿。
没开玩笑,他可能真是天命之子。
宋时微将他们带到了书房。
他的书房并不大,沈明烛看了看,让魏敦山带着人在外面等。
魏敦山不是很放心:“公子,让壮虎他们在外面守着就行了,我跟在您身边。”
沈明烛指了指宋时微,又指了指自己,“你觉得要是打起来了,我们俩之间死的是谁?”
魏敦山:“……”
这还用说吗?虽然他们公子年幼、清瘦、文弱,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但毕竟学过武功上过战场。
魏敦山期期艾艾:“死的是他。但是公子,你别总是一口一个死的,很不吉利。”
宋时微:“……”
你们这对主仆真的很不礼貌。
魏敦山一步三回头带着人出去站岗了,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宋时微起身把门掩上。
而后他从架子上拿了一套新茶具,又拿出一盒茶叶,点燃炉子,烧水温杯,一丝不苟地泡一壶茶。
书房内燃着浅淡的香,轻烟袅袅。
这样的环境总是很适合说些什么,宋时微沉吟片刻,轻轻笑了笑,目光变得渺远,“我该从何处说起……”
“我幼年丧父,我的母亲靠着针线活把我养大,供我吃穿、读书、学业。我虽出身微贱,但有母亲护着,属实也没受过太多委屈。母亲总盼我能出人头地,盼我能过得好,我也想早日报答母亲生养之恩。我学得认真,很快,我的夫子就说,他没什么能教我的了。”
“我又学了几年,二十三岁时,夫子让我进京去搏一番前程。我笃定我能在车马骈阗、熙熙攘攘的盛京占据一席之地,于是我带着我的母亲一同入京。时年太后薨逝,本该开始的科举试取消,下一届需再等三年。”
宋时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那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有几分才气,敢以一人比肩天下群贤。”
“我不愿再三年。”
“我写了一篇文章——《论兵防七策》,洋洋洒洒三千字,大放厥词论古今,自以为落笔可定天下。我把文章递给了郑国公,国公宽仁大度,为士人之典范,他宽恕了我的桀骜自恃,说会将我引荐给当今圣上。”
“可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