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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烛不见,他便打算亲自去迎接。

许太傅与丁弘可不一样,他是真正为民办事的好官, 钟北尧也素有耳闻其清廉。

且他毕竟是沈明烛的老师,于公于私, 钟北尧对他都是尊敬的。

使团不曾入城,与许瑞章中途分开便匆匆回了契胡。

钟北尧专程带了人马在城门口迎接, 预备为许钦差接风洗尘。

丁弘要是知道自己撒泼打滚求而不得的待遇许瑞章轻而易举就拿到手, 想必更加死不瞑目。

许瑞章受宠若惊,莫名其妙有种被黄鼠狼拜年的感觉,只觉得钟北尧浑身上下处处都透着不怀好意。

虽然为国不畏死, 但许瑞章也不至于故意找死。

他不敢拿乔, 从马车上下来与钟北尧见礼, “多谢将军相迎,在下愧不敢当。”

钟北尧抱拳:“许大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我已在城中备下宴席,粗茶淡饭,还请许大人不要嫌弃。”

宴席?想必是鸿门宴吧。

“将军言重。”许瑞章谨慎拒绝:“在下身负皇命,不敢拖延,宴席就不必了。将军若不介意, 你我便直入正题。”

“啊?”钟北尧不情不愿。

怎么刚来就干活?许瑞章不想吃饭,他可也还没吃。

并没有如此热爱工作的钟北尧打着哈哈,做最后的争取:“边吃边聊,边吃边聊。”

钟北尧越是坚持,许瑞章就越是戒备。

看来果然是宴无好宴,但身在别人的地盘,该妥协还是得妥协。

许瑞章内心转瞬划过了数十种阴毒猜测,他想钟北尧已经邀请了他两次,俗话说事不过三,他要是再不知好歹,撕破脸皮对他没好处。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许瑞章扯出几分虚假笑意。

“应该的应该的。”钟北尧喜笑颜开。

仿佛得逞了某项巨大阴谋。

钟北尧迫不及待带着他往城内走,许瑞章试探着同他聊天:“听闻将军不日前大败契胡,旗下又多两城,足见将军勇武,在下佩服。”

钟北尧咧嘴,摆摆手故作谦虚:“小事小事,不值一提。”

钟北尧:乐。

居然装出一副不知事情轻重的模样来,演得还如此逼真,看来这钟将军不仅军事才能出众,城府也很深啊。

许瑞章不动声色,仿佛随意提起:“将军这几次战役,打碎了契胡的脊梁,有将军在,西境再无危患。只不过如今大雍境内兵乱四起,朝廷的意思,是希望将军能带兵平乱。”

他转头看向钟北尧,语气意味深长:“毕竟,攘外必先安内嘛。”

钟北尧显然没接收到这份暗示,他不假思索:“这我得回去请示一下。”

“请示?”

堂堂突骑军主将,在军营之中,除了至高无上的皇帝,还有谁配让他用上“请示”一词?

觉察到许瑞章的疑惑,钟北尧才反应过来,慌张找补:“我是说……商量,对,我得和军中弟兄们商量一下。”

旁边的“弟兄们”咧嘴:乐。

商什么量,公子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就是了。

不带脑子打仗真快乐。

许瑞章识趣地装作没听见钟北尧方才的失言,他移开目光,私下张望,忽而问:“不知哪位是元复举元监军?”

那位托了韩如海的关系得监军一职,却屡建奇功的神秘人物,许瑞章早就想见上一见。

钟北尧顿了顿:“公子……监军他身体不适,近几日告假在家,故不能前来迎接大人……大人为何忽然问起他?”

许瑞章摇了摇头:“无事,恰巧想起。监军少年英才,在下远在京中亦有耳闻,故而想一睹风采。”

他诚恳地问:“不知在下可否上门探病?”

“不、不太好吧?”钟北尧咽了口唾沫:“监军怕见生人,且他病得严重,大夫说还有可能会传染,大人还是不见为好。”

许瑞章表现得很是善解人意,他自然不信这“病得严重”的连篇鬼话,却也没再纠缠。

许瑞章从善如流:“是在下冒昧了,希望元监军早日康复,天地间若是无他,群星都将少一分璀璨。”

周围将士纷纷不由自主地点头,对着后半句话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

钟北尧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定转告。”

吓死,这算是糊弄过去了吧?

该死的,许太傅到底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陛下?难道是他们有哪里暴露了?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陛下的身份啊?

总不能是他暴露了吧?

总而言之,这顿饭谁都吃的提心吊胆。

倒真成了“鸿门宴”,只不过谁都觉得自己是赴宴人,对方才是心怀鬼胎的设宴者,周围藏着一个随时准备出来舞剑实则意在自己的沛公。

宴毕,钟北尧吩咐人给许瑞章一行安排了住处,他便回去老老实实向沈明烛交代了事情始末。

包括许瑞章突如其来提起元复举,也包括他说朝廷试图让突骑军剿匪平乱的打算。

沈明烛轻哼一声,“不管他。”

他用手指头想都知道,这是朝廷嫌钟北尧势力太大,在西境威望太高,想要将他调离,分而化之。

如果钟北尧的势力不等同于他的势力的话,沈明烛也会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沈明烛语调懒散:“大好局势,哪有撤退的道理?等我觉得把契胡打听话了,自然会换个地方。”

至于是换去京城还是漠北或者是什么别的地方,那就到时候再说。

钟北尧问:“那许大人要是再次提起,我该怎么回答?”

沈明烛漫不经心:“那你就给他们念诗。”

“念诗?”钟北尧不解。

“是啊。”沈明烛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简,支着下巴看他,笑意盈盈,“你就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钟北尧:“……”

如果他学的东西没出错的话,这是反诗吧?

好好,你的江山,你爱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他可不敢。

钟北尧期期艾艾:“这不太好吧,万一许大人当真了怎么办?”

坊间私下都传闻他是反贼,钟北尧觉得自己好无辜的。

他明明忠心耿耿,唯一的反贼是他们陛下。

“他必然会当真啊,你的形象在他心里又没多少信誉。他当真之后,就不敢逼你了。”沈明烛摊了摊手:“你就说管不管用吧。”

钟北尧:“……”

我谢谢你,我信誉这么差是谁的功劳?

钟北尧敢怒不敢言,哼哧一通,憋出几个字:“公子,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沈明烛慢慢吞吞:“你看你,办法给你了,你又不肯用。”

钟北尧可怜兮兮,不敢说话。

在一旁的宋时微都看不下去了,他叹了口气:“将军就回,你说朝廷有命不敢不从,只边境未稳,你心中不安,难以脱身。境内乱匪固然为肘腋之疾,但天下存亡更是国之要事,倘若有需要,你愿意举荐几位能征善战的将军。”

面对强权,最有用的方式就是道德绑架。

钟北尧以崇拜的目光看向他,然而还是提出疑问:“可是我不认识别的将军?”

“不是让你真的举荐,”宋时微笑了笑,“放心,许太傅会驳回的。”

钟北尧的势力本来就已经足够庞大,朝廷才不会再给他安插人手的机会,何况是军队这么重要的地方。

钟北尧不解其意,但这不妨碍他原原本本按照宋时微所教向许瑞章复述一遍,后续果然如宋时微所说的发展,于是此后钟北尧看向宋时微的目光更加崇拜,叫宋时微都有些不适应,不得不避着钟北尧走。

这都是后话了。

钟北尧走后,宋时微继续与沈明烛一人一张桌子,各自批阅公文。

烛火忽明忽暗。

宋时微将已经看完的公文交叠整齐摞起,他揉揉酸痛发软的手腕,忽然顿了顿,抬眸看向沈明烛。

沈明烛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嘴角噙着笑意。

宋时微低头检查了一下,并未发现不妥,“公子为何这样看我?”

沈明烛“啊”了一声,目光狡黠,像得了鱼的猫:“在想你为何还不同我道别,莫非是打算凌晨偷偷离去?”

今日已是一月之约的最后一天。

宋时微怔了一下,半晌,他苦笑:“公子一向如此言语不饶人吗?”

非要点出来,非逼他亲口收回先前信誓旦旦的话。

就不能给他一个台阶,善意遗忘这个话题吗?

沈明烛故作惊讶,而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哦,原来你反悔了。你反悔,为什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反悔了?”

宋时微:“……”

他突然感同身受到了钟北尧的心情。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他已经反悔了一次,总不能再反悔第二次,何况他现在也不想反悔。

宋时微吐出一口气,无奈长叹:“公子,要是换了另一个脸皮薄些的,怕是已经羞愤而走了。”

奇怪,他以前脸皮也不厚的。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先贤诚不欺我。

第137章

其实宋时微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

好像就是某一天, 他见沈明烛白日里奔忙于田间地头,晚上回来还要埋首书案。

白龙鱼服当个小小监军,沈明烛身边人虽多, 可用的却没几个。

主帅、监军、州牧……

一人身兼多职,忙得像个陀螺。

宋时微不忍,帮着处理了两件小事,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演变到如今,他已经在沈明烛用作办公的书房有了一个位置,沈明烛会习惯地把一些事情放在他案头, 他便也自然地拿起来处理。

“一月之内,我不强求你为我效力。”

“在下才疏学浅, 教不得公子。”

宋时微一阵恍惚,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在渠宿的那间小屋。

当日话语犹言在耳, 早已不知何时便做不得数。

他沉吟片刻, 半晌,故作深沉地开口:“我年少时,父亲告诉我, 以天下为己任者总是少数, 然而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总是这种人。从那时, 我便立誓,我将终我一生,与平庸相斥。宋时微这个名字,应当永勒碑上。”

“后来我看了很多书,书上写‘人无贤不贤,贤不贤惟君;政无善不善,善不善惟君’,我那时便想……”

“打住!”沈明烛真诚地问:“你又要讲故事吗?”

上一次是真情实感, 这一次像极了做戏。

宋时微并不理会,自顾自接下去说道:“我那时便想,我既欲比肩圣贤,那我所效忠的,也定要是不世明君。”

沈明烛提醒他:“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一个月前他还说自己年少时想要出人头地,几乎都病急乱投医了,怎么现在突然就对自己效忠的人有了这么高的要求?

“这不重要。”宋时微说:“重要的是——公子,你会是吗?”

沈明烛未答,他笑了笑,“宋时微,你效忠我,不吃亏的。你要知道,这或许是你唯一一次可以选择皇帝的机会。”

在所有人眼里,小皇帝还在深宫中养病。

他可以许久不病愈,也可以抱病而终,但他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危机四伏的边境。

在时下这个已经逐渐认识到滴血相融无法作为血缘论断的时代,如何证明身份似乎成了一项难以裁定的悬案。

靠人尽皆知的所谓记忆?靠存在相像的模糊面容?靠能够被伪造的信物?

都不足以断定。

也就是说,只要朝臣们众口铄词咬定小皇帝并未出宫,只要钟北尧或是宋时微添上几段似是而非的故事,沈明烛的身份就永远存疑。

史书该如何落笔写他?

哪怕他有能力靠着自己再一次夺回皇位,也能强迫千万人改口,千百年后,依然会有人谈起那些猜疑,说他就是个厚颜无耻的强盗。

当然,起义也好兵变也罢,对于有能力的君主而言,登上皇位前的血雨腥风全都做不得数,入关后自有大儒辩经。

但他本可以有更辉煌的篇章,又何必搭上一个“得位不正”的污点。

沈明烛微微而笑:“我是不是沈明烛,是你们决定的。”

宋时微沉默。

早在他刚知道这人是皇帝时他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想沈明烛究竟哪来的底气敢如此彻底地断了自己后路。

难道沈明烛还有别的后手?

但不管他在盛京还做了哪些准备,隐姓埋名孤身来西境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他就不怕真的丢了帝位吗?

要知道皇帝久不出现,京中已经有了改立他人的呼声。

宋时微想不通。

沈明烛慢吞吞:“现在,你把刚才的话再问一次。”

宋时微愣了一下,他想了想他方才说了什么,疑惑但照做:“重要的是——公子,你会是吗?”

你会是那个为开天辟地而来,不世出的圣明君主吗?

沈明烛问:“我现在不是吗?”

何必等以后,他在此处,所谓“圣明”才算有了面目。

他即天命,天命在他。

月影绰绰,照月无声。

此处月亦是彼处月。

有人指月为证宣誓效忠,有人也正推开窗,望着明月等候故人。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两声。

赏月的许瑞章回过神,连忙拉开门,左右看了看,见目之所及无人注意,才迅速将门口的秦铮拉进来。

他重新将房门掩上,心中稍定。

战无不胜的秦铮只消站在这里,就足够带来安全感。

许瑞章躬身作揖:“多谢将军愿意前来。”

“大人言重。”秦铮立即伸手将他扶起,“末将应尽之责。”

自许瑞章领职前往西境之后,他们便一直有在通信,许瑞章在信中写想要见一面,秦铮于是今晚出现在了他房门外。

许瑞章面带歉疚:“本不该让将军涉险,然……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铮摇头,如实道:“并未涉险。进城不算难事,清州城门大开,任由大雍人士进出,几无查验。”

这是盛世才有的气象,只有一个强大的政权才有这样的底气。

值此乱世,清州、淮州却仿佛独立于世外,透露出一股四海升平的宁和。

许瑞章难以相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否则,这不就代表他心心念念的朝廷,还不如叛军治下小城?

许瑞章道:“冒昧恳请将军前来,只为一件事——我想请将军出手,杀了元复举。”

“元监军?”秦铮有些诧异,迟疑地问:“末将远在漠北,也听闻过监军声名,不知大人为何要杀他?”

许瑞章神情凝重:“我初入城时,得钟北尧设宴。宴上我试探过,钟北尧其人虽有城府,却算不上两面三刀。他对那元复举极为信服,竟口称‘公子’,突骑军屡屡冒犯朝廷,大概率是此人在背后挑拨。”

“末将先前也打听过元监军。”秦铮道:“监军在军中威望极高,奇怪的是少有人知其名姓,军中将士,乃至几城百姓,皆随钟将军唤其‘公子’。”

许瑞章冷哼一声:“这不就是了?他身为臣子,却不能恪守为臣之道,苦心经营自身威望,引得此地臣民不知天子只知他,是何居心?”

秦铮一方面觉得许瑞章这话说的有道理,毕竟突骑军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是事实,本该直属于朝廷与皇帝的将军钟北尧对监军言听计从也是事实。

那元复举但凡没有存着这些心思,就该劝钟北尧收敛一些。

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怅然。

他承认他与素未谋面的元复举有些惺惺相惜,他曾经还想过若有机会,他要与其坐而论道,交流兵法。

天底下知音难觅,元复举好几个战术,让他都自愧弗如,巴不得即刻见面畅谈。

秦铮还想争取缓和的余地,“可元复举在军中城中极得人心,他若是死了,突骑军说不定会暴乱,清、淮二地或许也将民怨四起。”

“那我便以死谢罪,平天下民愤。”许瑞章这话说得平淡,他甚至还露出一个笑来,“此行凶险,若有不测,将军也大可将我供出。”

只要元复举死去,没有他在其中挑拨人心,剩下的事情,郑国公他们会处理得很好。

假使一切顺利,他心甘情愿,以命换命。

许瑞章深深躬身:“我知此举如泥船渡河,凶险万分,本不该强将军所难,只是家国风雨飘摇,危如累卵,故才厚颜请将军襄助。”

秦铮不敢受,他侧身避让,而后抱拳回礼:“末将,竭力而为。”

许瑞章坚持行完这一礼:“我替大雍,谢将军大恩。”

*

要刺杀元复举,首先要知道他的行踪。

倘若身在军营自然困难重重,好在元复举喜欢往外跑,且他仿佛不知道有人正对他的小命虎视眈眈,对此毫不设防。

秦铮也没预料到得知消息得来居然如此毫不费力,他只稍稍一打听,酒楼里的小二就热情地告诉他公子今日在城西视察大坝。

秦铮还没来得及继续打听,小二便问他是否是有冤屈需要申诉。

——百姓们已经习惯了有事情找沈明烛,沈明烛绝对不会不管他们。

而倘若并非要事,百姓们哪怕有诸多敬仰,哪怕再想当面诉说,也不会冒昧打扰。

小公子已经很忙碌了,他们怎么忍心往他本就繁忙的行程里再添三分,占用他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

这是清、淮百姓之间默契遵守的潜规则,如果有人破坏,一旦被知道了,全家老小都会在邻里之间抬不起头。

秦铮不知道这些事情,他见小二连理由都给他找好了,只好心虚应“是”。

沈明烛的行程安排从来不是秘密,小二道:“公子这几日都会去城西,正午时分会路过屏宁村,你要是想见他,可以在那里等着。”

秦铮沉默片刻,道了一声:“多谢。”

他不知道元复举哪来的底气放任自己的行踪传得到处都是,并且还任由所有人接近他,难道元复举身边有绝世高手保护?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已经答应了许瑞章,秦铮就没打算推诿。

秦铮心情复杂,他在心里再度默念了一句“对不起”。

——今生各为其主,无可奈何,只能来世再向你负荆请罪。

*

次日清晨。

秦铮一早就带着人在屏宁村必经之路上埋伏。

他没把袭击地点选在小二说的村里,一是荒郊野岭不容易引起注意,二是也怕波及到百姓。

没等多久,看到不远处一辆马车晃晃悠悠过来。

马车边跟着几个骑马的护卫,看服制是突骑军所属。

想来,那就是元复举的车驾了。

第138章

自从许瑞章入城之后, 沈明烛担心路上遇见,都没怎么骑马。

大多时候宋时微会随同他出门,他便会蹭宋时微的马车——虽然宋时微在清州所有生活所需都是他准备的。

沈明烛正想着要不去淮州避一段时日, 这连骑马都要鬼鬼祟祟的日子实在让人过不下去。

不过这边他还有事情没有处理,一时半会儿倒是走不开。

不然还是把许瑞章赶到淮州去好了。

他愉快地在心底下了决定,忽然察觉到前方有些异常的动静。

沈明烛“啊”了一声。

宋时微转过头:“公子,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有人来刺杀我。”沈明烛感叹:“好久没遇到刺杀了,还有点怀念。”

宋时微:“???”

宋时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烛在说什么, 他发出尖锐的爆鸣,“魏敦山, 保护公子!”

钟北尧这段时间都在和许瑞章交接公务,再加上许瑞章有意拖着不让他离开, 因而最近在沈明烛身边保护的都是魏敦山。

魏敦山还没察觉到敌袭, 听到指令下意识地驱着马挡在马车前面。

下一秒,草丛中跃出了几个蒙面的刺客。

秦铮领兵打仗时也一贯冲在最前面,抛去兵法谋略不说, 他本人的身手也极为不凡。

他见被发现虽然心中一沉, 但也不慌张, 腾空而起长剑便向着魏敦山挥出,与此同时腕间匕首脱手而出,绕过魏敦山直直射向马车。

魏敦山目眦欲裂,大吼道:“公子小心。”

沈明烛不慌不忙,顺手拉了宋时微一把,匕首穿过帘幕,擦过宋时微的肩膀刺入车厢。

“真是不讲礼貌。”沈明烛嘟囔了一句,随手拿起马车内一顶草帽, 而后对宋时微安抚似地叮嘱道:“在这里待着,我很快就回来。”

“公子!”

沈明烛已经闪身出了马车。

宽大的草帽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立在车厢顶上,高高在上,也显眼无比。

这草帽还是宋时微给他买的。

如今已慢慢入夏,暑气愈浓,宋时微见沈明烛总是往田间地头跑,担心他被晒伤,给他买了一顶草帽。

就是很普通的帽子,与旁的农人别无二样,胜在帽檐足够宽大。

沈明烛不爱戴,但宋时微每次都会放在马车里,然后盯着沈明烛戴上。

这下成了再好不过的面具。

——谁叫来的是熟人呢?

“公子,你先走,回城里找将军!”魏敦山已经察觉到自己落了下风。

这个不知底细的刺客身手该死的好,魏敦山恨得牙痒。

他喘着气,怒骂道:“你有这种本事,当什么刺客?谁派你来的,对方出什么价,老子给你双倍!”

秦铮一言不发。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刺客,一击不成,除了匕首身上也没别的暗器,只能试图亲身上前杀了元复举。

随着他攻势愈发凌厉,魏敦山愈发相形见绌。

沈明烛笑意盈盈,指指点点:“魏敦山,他看不起你,他觉得你出不起价钱。”

打斗声激烈。

魏敦山艰难抵挡,“祖宗,我求你,你先走好不好?”

他急得连“公子”都不叫了。

宋时微冷静地坐在马车里,他不会武,心知这种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添乱。

“慌什么?”沈明烛语调慢慢吞吞,动作却迅疾如风。

他从车厢上轻飘飘跳下,“魏敦山,把剑给我。”

“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先走!”魏敦山知道沈明烛会武功,但混乱的战场体现不出一个人的身手。

沈明烛看上去太过年轻,能学几年武?

相比起来,他太了解少年人有多爱逞强,年少轻狂的时候,总自以为天下第一。

魏敦山没照做,但沈明烛也不需要他的同意。

他按了按帽檐,毫不犹豫纵身插进了两人的比斗。

沈明烛仿佛能预判到秦铮攻来的招势,他左手准确握住秦铮握着剑劈来的手腕,旋身向前,右手并指作掌朝胸口打去。

秦铮闷哼一声,不由得倒退两步。

他们暂时被分开,沈明烛连自己人也不放过,也不知他按到魏敦山手臂上哪个穴位,魏敦山吃痛之下松开手。

长剑即将落地,沈明烛脚尖微挑将长剑踢了起来。

他伸手握住剑柄,顺手挽了一个剑花。

这一幕看似发生了许多变化,实则只在分秒之间。

魏敦山尚未反应过来便莫名其妙被推出战场,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看着拿着剑将刺客压着打的沈明烛,逐渐张大了嘴巴。

数个来回后,沈明烛将秦铮踢倒在地。

魏敦山立刻上前,将秦铮武器远远踢开,而后将他双手反剪,按着他半跪于地,恶狠狠道:“老实点!”

其他刺客见首领被抓,驰魂宕魄下不免有了疏漏,很快也落败被擒。

一场刺杀就此消弭。

沈明烛一手持剑,一手按着帽檐,晨曦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倒像个侠客。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秦铮终于知道沈明烛敢不隐瞒自己行踪的底气是什么了——他当然不用惧怕任何刺杀,他的身手就是他最大的底气。

剑柄从掌心绕过手背转了一圈,沈明烛潇洒收剑在后。

颇有些炫技的意味。

“为什么要杀我?我可不记得,我有得罪你。”他语调仍是慢吞吞的,显得无害极了,浑然看不出方才剑光凌厉的模样。

宋时微听到打斗声止,掀开帘幕往外望,见状松了一口气。

他跳下马车,快步走到沈明烛身边,将他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公子,没受伤吧?”

草帽遮住了沈明烛的脸,看不清他脸色神色,只能听到他毫不掩饰的得意:“没有,我很厉害的,他打不过我。”

魏敦山按着秦铮的肩膀,“说,谁让你来的?”

秦铮亦是许多人敬仰的神明,其余刺客看不惯魏敦山这么对秦铮,纷纷挣扎起来,“要杀要剐你冲我来,放开他,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魏敦山都气笑了,“你们脑子没病吧?我用得着知道一个刺客的身份?”

他恶狠狠地把刺客的黑色面罩扯下。

魏敦山从前并未见过秦铮,因此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暗自感叹一声这刺客长得居然不差,人模狗样的。

秦铮没再挣扎,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半晌,说了一句“对不起”。

沈明烛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来杀我,指望一句道歉就算了?将军,你这也太占便宜了。”

“将军?”魏敦山听到这句称呼愣了一下,这刺客是将军?哪个将军?

其余刺客见秦铮身份被叫破,不由有些慌乱。

秦铮倒是很冷静,“我们认识吗?”

“将军鼎鼎大名,我很难不认识。”沈明烛笑了笑:“只不过,秦大将军不在你的青翼军,擅自离军不说,还是来这里当个刺客,是不是有点太屈才了?”

“秦将军?秦铮?”魏敦山这下声音都有些扭曲。

不是,这个刺客怎么会是秦铮呢?

秦铮是谁?保家卫国、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怎么可能会来当刺客,杀的还是公子?

魏敦山有心想问沈明烛是不是认错了,又觉得沈明烛不会有错。

所以这人莫非真是秦铮?

秦铮不反驳,算是默认了身份。

他问:“那我认识你吗?”

沈明烛全程用帽檐遮着脸,定然是觉得他能认出,可他不记得从前有与这样风姿卓越的少年郎打过交道。

不过……细看之下,这人的身量,以及这执剑的动作,确实有几分熟悉。

沈明烛张口就来:“从前隐姓埋名去过青翼军,与将军闹过几分不愉快,担心将军认出我会找我麻烦。”

秦铮沉默。

首先,以他的性子,几乎没与任何人闹过不愉快。

其次……现在这个场面,是谁找谁麻烦啊。

心知沈明烛不愿说,秦铮也不纠缠,他问:“元监军打算如何处置我?”

“还没想好。”沈明烛苦恼:“你来杀我,按理来说我应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但是就这么杀了你,又觉得有些浪费。”

秦铮道:“我求你,饶我一命。”

“什么?”沈明烛诧异。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秦铮。

秦铮就不像贪生怕死的人,他先前遭韩如海诬陷下狱,受尽严刑也从未哀嚎过一声,怎么可能会求饶?

宋时微倒是想到了什么,他目光中划过一丝了然,余光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沈明烛,又同情地看向秦铮。

秦将军果然是忠心耿耿,可惜摊上这么一个想一出是一出不安分的主君,怪可怜的。

不顾魏敦山看向他的眼神已经染上几分鄙夷,秦铮很平静:“我现在不能死。”

钟北尧立场不明,除了他,大雍再没有得用的良将。

他得活着,至少活到狄戎不能成为威胁的时候。

沈明烛疑惑:“你怕死,怎么还会来刺杀我?难不成你觉得我会这么好心,明知你对我有杀心,还会大发慈悲当做一切无事发生?”

秦铮没去辩解他并不怕死。

就好像他明知战场危险,可他依然会冲在最前面一样。

“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只要你不废了我的武功和四肢,你对我做什么都行。我只求,待你消气之后,能够放我回青翼,让我多活三年。”秦铮原本是半跪着,右腿不知何时也放了下来,跪得端正笔直。

再给他三年,三年时间,足够他灭了狄戎,为大雍再续十年无患。

第139章

这话一出, 谁都知道了他的意思。

青翼军的将士们见秦铮受辱,纷纷咬紧牙关,眼眶通红:“将军!”

不要求他, 不要求他!

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你有铮铮铁骨,怎么可以低头折节?

分明这对你而言,是比死还要痛苦的事,你何必为大雍做到这一步?

大雍负你!将军,是大雍负你!

沈明烛像是察觉不到那些将士们想要杀人的目光, 他语气轻快:“三年,将军很自信。”

秦铮也露出一道笑来:“不是还有公子和钟将军吗?纵我不成, 你们也会赢的,我只想亲眼见到, 此生便无憾。”

“我?”草帽下少年的语调慢吞吞:“那用不到三年。”

他比秦铮还自信。

秦铮便笑:“这不是正好?狄戎若亡, 我愿上门负荆请罪,求死。”

沈明烛状似苦恼,他问宋时微:“先生, 你觉得呢?”

宋时微无语, 他无奈道:“公子本就没打算杀秦将军, 何必问我?”

沈明烛一本正经:“因为如果我太容易就把他放了,会显得我很好欺负。”

“所以?”

“所以应该你劝我放人,我冷酷无情地拒绝,你再劝我,我再拒绝,如此三次之后,我再不情不愿地同意。”

宋时微:“……”

宋时微不肯陪沈明烛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他提醒道:“公子, 时间不早了。”

他们后续还有满满当当的行程安排。

“好吧好吧。”沈明烛瘪瘪嘴,而后看向秦铮:“我知道你也是受人之托,将军,你就好好当个将军,安邦定国,开疆扩土,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他摆摆手:“魏敦山,放人。”

魏敦山松开钳制着秦铮的手。

秦铮动了动手臂,难以置信自己如此轻易地被放过,他迟疑片刻,犹豫地问:“公子,你就没有别的条件?”

他说的为奴为婢、当牛做马都是认真的。

沈明烛认认真真:“有。”

秦铮还保持着下跪的姿势没有起身,他抱拳一礼:“请吩咐。”

沈明烛说:“你回去告诉许瑞章,朝廷让他领钦差一职,他就做好分内事,多想想民生疾苦,少动不动试探我。”

秦铮顿了顿,踟蹰着应:“是,我回去便转告。”

沈明烛把剑抛回给了魏敦山,带着宋时微上了马车,“回青翼军吧,将军,你的身手不该用在刺杀这种小道上,漠北才是你的战场。”

魏敦山收剑入鞘,脸色纠结片刻,最终还是瞪了秦铮一眼。

他翻身上马,突骑军的将士们也各归各位,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往前。

只剩下沈明烛得意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我的地盘刺杀我,怎么想的?也太小看我了……”

青翼军的将士们缓慢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们走到秦铮身边,迟疑的开口:“将军,这个元监军,感觉人没有很坏。”

至少,元复举珍视他们的才华,爱惜他们的功勋。

——他们想回青翼军了。

*

钟北尧正百无聊赖陪着许瑞章翻阅清州的资料文书。

他压根就不耐烦干这个活,无奈许瑞章非要让他留下来。

钟北尧也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只能归结为或许是许瑞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

完全不知道这个柔弱的文官已经派人开始干杀人的活了。

没过多久,门口值守的下人禀报:“门口有位自称秦铮秦将军的人求见。”

钟北尧震惊:“秦将军?”

他不在漠北青翼军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许瑞章的震惊不比他少:“你确定是秦铮?”

秦铮不是暗中前来吗?怎会如此光明正大当着钟北尧的面来清州府衙?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应该在刺杀元复举。

许瑞章心一沉——难道发生了意外?

钟北尧已经招呼人进来:“快快有请。”

他快步迎上前,笑容雀跃,目光满是敬仰:“将军怎么来了?”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如此崇拜的秦将军方才假扮刺客刺杀他的监军。

秦铮有些难为情,他抱拳道:“擅自登门,请钟将军勿怪。”

钟北尧傻笑着摆手:“不怪不怪。”

“秦将军。”许瑞章也迎上前,暗含担忧:“怎么了?”

秦铮并非独自前来,他身边还跟着方才与他一同刺杀沈明烛的同僚以及一个突骑军将士。

他们的衣服还没换,一身看不出身份的黑衣,沾了打斗时染上的污渍,只有傻乐的钟北尧没看出这份异常。

许瑞章一颗心沉到谷底。

看样子是失败了,只是不知,元复举还肯放他们安然无恙回来是什么意思。

突骑军将士诡异地看了他们几人一眼,凑到钟北尧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只见他说完之后,钟北尧的笑容顿时僵住。

小将士说完抱了抱拳:“公子的话已带到,将军,属下便先退下了。”

钟北尧神情恍惚,看样子还没从刚才听到的话中回神:“好……你先下去吧。”

而后他缓慢地看向秦铮,目光呆滞:“你们刚才是去刺杀公子?”

青翼军几个将士纷纷闪躲着低下头,脸色发红有些羞愧。

秦铮叹了口气,再度抱拳:“是我之过,他们也只是听我吩咐,钟将军,我……对不住,秦铮任你处置,绝无怨言。”

许瑞章沉着脸将秦铮拉到身后,平静道:“将军是受我恳求,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要杀就杀我吧。”

“谁说要杀你们了?”钟北尧回过神,面色狐疑。

他摆摆手:“公子说了,此事不再追究。”

“不追究?”秦铮事先听过一遍,倒不至于太诧异,许瑞章却真真难以理解。

他们要在这里杀此处备受爱戴的公子,虽然未遂,但这么轻易就被放过吗?

而且钟北尧的神情也很奇怪,不见愤怒,反倒有种看好戏的诡异期待……就好像他认定他们杀错人,认定他们会后悔一样。

许瑞章皱了皱眉,试探地问:“不知可否求见公子,我等当面告罪。”

钟北尧疯狂摇头:“免了,公子不会见你们的。”

“为何?”许瑞章不动声色:“看钟将军的神色,在下都要误会我等从前与公子认识。”

大概是听多了,他们便也不由自主用上“公子”的称呼。

而此时许瑞章才意识到,钟北尧一次都没在他们面前提到过“元复举”,甚至不曾在“公子”前加上过姓。

倒像这是两个人一样。

钟北尧尬笑了两声:“怎么会呢?大人自盛京而来,公子远在边境,你们哪有机会见面?”

“元复举是韩如海的义子,自小也在京中长大,怎么就远在边境了?”许瑞章抓住漏洞,咄咄逼人。

钟北尧心头重重一跳。

糟糕,太想着反驳,忘记公子还顶着元复举的身份了。

……不对啊,他慌个什么?

钟北尧镇定精神,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许大人来刺杀我家公子,如今倒还有理了?”

许瑞章低头:“不敢。”

“不敢的事情就少做。”钟北尧甩下一句,匆匆离开,“我还有事,恕不能奉陪。”

太可怕了,再留在这里,指不定会暴露多少。

府衙内只留下许瑞章与秦铮等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半晌,秦铮犹豫道:“太傅,末将欲辞行,带着弟兄们回漠北。”

许瑞章张了张嘴,到底没立场挽留,“也好,此行本就是我唐突,连累了将军,是我的不是。”

秦铮摇了摇头:“大人言重。”

许瑞章问:“将军可否告知,君去刺杀元……公子之时,发生了什么?”

秦铮毫无隐瞒,“大人不问,末将也是要说的。末将与公子交手,可由始至终,未曾见公子一面。”

“什么?”许瑞章吃惊。

秦铮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道:“末将面罩未摘时他便认出了末将,此后又有意遮挡面容。”

许瑞章几乎可以认定这公子一定是熟人。

所以他根本不是什么元复举,至少元复举不是他唯一的身份。

许瑞章在脑海中飞快寻觅筛选。

会是谁?

钟北尧笃定他们杀错了人,笃定他们未来会后悔。

听闻那公子尚未及冠,年初才出现在军营。

对他们都很熟稔,爱惜秦将军之才。

钟北尧对其言听计从,且信誓旦旦不肯承认自己是反贼……

谁能符合这些要求?

符合这些要求的,能有几个人?

刨除那些不可能的答案,许瑞章最后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名字——虽然依然很离奇,但似乎已经是唯一的可能。

……陛下,会是你吗?

你没有死,对不对?

许瑞章心头重重一跳,那些激动、感慨、雀跃、迫切几乎就要喷涌而出。

“大人?许大人?”

许瑞章回过神,对上秦铮担忧的目光,勉强镇定下来,“无事。将军何时离开?我为将军送行。”

“稍后便走,送就不必了。”秦铮问:“大人方才可是想到了什么?”

许瑞章目光再次震颤了一下,他张了张口,最终仍道:“无事。”

既然陛下不愿意暴露身份,那他便只做不知道。

可以说幸好来的是几乎算得上愚忠的许瑞章,视沈明烛的意旨为意旨,哪怕不理解也毫不犹豫地执行。

要是换成郑孟贤或是沈应,早就不顾一切敲开大门,逼问沈明烛为何置天下江山于不顾,跑到这里来当一小小监军。

第140章

猜到沈明烛身份的许瑞章接下来表现得很是安分, 老老实实治理清州、淮州,也不缠着钟北尧不放了。

像是已经接受了突骑军的大逆不道,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秦铮带着人回了青翼军。

如果说最初只是为了雍朝, 那他现在对抗狄戎还多了一个原因——他欠了一个人一条命,他要早日解决边患,然后将这条命还给他。

沈明烛没想到秦铮对这份承诺这么认真,他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他已经离了清州,出现在契胡皇室的大殿上了。

沈明烛是正当程序入的异国, 他以使臣名义而来,单枪匹马站在金殿上, 分明形单影只,但这气势却压得百官抬不起头来。

契胡孛烈觉得自己坐得有些不安稳, 他动了动身子, “来人,给使者看座。”

沈明烛很有礼貌:“多谢。”

“不知使者来意?”孛烈没有心思同他寒暄,谨慎问道。

沈明烛摊了摊手:“别紧张, 我是来同孛烈谈合作的。”

“合作?”赫连雄不信。

就凭两国的关系, 以及大雍人“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的记仇程度, 哪有合作的可能?大雍巴不得置他们于死地。

沈明烛解释:“其实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孛烈,难道你不想灭了狄戎吗?”

这话说的,赫连雄想灭了这个世界上出了契胡外的所有国家,自然也包括契胡在内。

试问谁不想一统天下?他还想灭了大雍呢。

“还请使者直言。”

“就是孛烈想的那样,你我联手,共抗狄戎。”

“倘若本王拒绝呢?”赫连雄冷笑一声:“若本王没记错,你杀了本王的儿子,还想当做无事发生吗?”

沈明烛苦口婆心:“一码归一码, 二皇子这么孝顺,他如果在天有灵,也不希望自己的性命影响两国邦交吧?”

赫连雄被这无耻的言论哽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契胡与狄戎并无深仇大恨,你们大雍想把我们当枪使,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吧?”

况且狄戎实力强盛,契胡并无与之为敌的信心,怎么算都不是一笔好买卖。

沈明烛笑意盈盈,“诚意没有,但如果孛烈不同意,同样的话,我会再与狄戎说上一遍,想来狄戎会很愿意地盘大一些。”

要么契胡同意与大雍联手对抗狄戎,要么大雍去找狄戎联手对抗契胡。

这是赤裸裸毫不掩饰的威胁。

只大雍一国就已让他们连吃了几场败仗,再加上狄戎,契胡恐怕会死的很惨。

其实他们别无选择。

赫连雄冷冷地望着沈明烛:“你就不怕,本王先一步传信狄戎?论起仇恨来,狄戎应该更不想你们大雍活着。”

“的确如此,不过……”沈明烛微微一笑:“这不就是你们已经在做的事情吗?”

这几年来,大雍难道不是已经在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大异族吗?

当初没能杀得了他们,又凭什么自以为是,觉得现在就能做到?

沈明烛循循善诱:“我也不是非要针对你们,可惜我接下来想要改朝换代,我担心在这个过程中狄戎会插手。未雨绸缪而已,请不要见怪。”

赫连雄眼皮跳了跳,没想到一贯含蓄的大雍人现在居然连造反都可以当着外人的面宣之于口。

大雍果真可怕。

他狐疑地问:“你要谋权篡位?”

沈明烛眨眨眼:“不明显吗?这些日子,我元复举的所作所为,我以为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才是。”

别的不提,他们与大雍刚签完的国书,元复举不是也说撕毁就撕毁了?这可不是忠臣行事。

其他百姓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公子叫什么名字,可这么久了,要是契胡还一无所知,那未免有些太无能了。

赫连雄若有所思,待他们联手拿下狄戎,元复举回盛京篡位,大雍内乱,他们就能趁虚而入。

不论结果如何,反正不会比现在被元复举压着打结果更差了。

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

赫连雄问:“只契胡与突骑军对战狄戎吗?秦铮那边……”

沈明烛给他使了个眼色:“放心,秦铮是我的人。”

难怪敢篡位,赫连雄恍然大悟。

赫连雄也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明白了。

心里想这元复举果然心脏得很,不像他从前见过的光明磊落的大雍人。

他热情地把沈明烛送出去:“元公子,那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沈明烛眼也不眨:“我以元家满门的信誉起誓。”

赫连雄放心了。

大雍人将家族看得极重,元复举只用自己的名义发誓未必可信,但既然敢把全家都抬出来,那想必字句真切。

看着沈明烛的身影消失,赫连雄长出一口气。

虽然这次沈明烛从头到尾态度都表现得很是友善,但不知为何,赫连雄心里总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

如今见到他走,才算卸下防备。

有臣子问:“孛烈,就这么让他走吗?”

元复举杀了他们那么多儿郎,如今一个人前来,多好的机会?

“你懂什么?”赫连雄瞪了他一眼,“有空多去读读他们大雍的史书吧,你信不信,别看来的只有他元复举一个人,实际上整个大军都在边境做好了进攻准备!他今天活着走出去,本王叫他一声使者,但是他要是死在这里了,那他就还有一个名字,叫大汉使臣!”

赫连雄拂袖而去。

留下臣子原地茫然。

大雍和大汉有什么关系?

大汉不是都灭了很多年了吗?

莫名其妙的。

*

大军还真没做好准备。

赫连雄要是多看些史书就会知道,没有人会把皇帝、一军主帅当成使臣送到敌国。

沈明烛日夜兼程回了城,刚一进门就发现不对。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道:“宋先生怎么来了?”

宋时微对着他微微一笑:“公子说要来淮州,坚持一人先行,可在下来此两天,不知为何,并未看见公子。”

沈明烛狡辩:“淮州城这么大,你我两人碰不上面也很正常。”

“是吗?”宋时微领教过沈明烛的伶牙俐齿,并不与之纠缠,单刀直入问:“公子去哪儿了?”

沈明烛支支吾吾。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说实话。

宋时微叹了口气:“公子不说我也知道,您去契胡了是吗?公子,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契胡二皇子赫连拓死在我们手上,再加上近日夺的几座城池,我们与他们之间,已是血海深仇。”

沈明烛抢先打断施法:“你不许说我了!这是命令!”

他现在可是皇帝,从今往后,没有人可以念叨他!没有人!

宋时微顿了顿,并不在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子,在下知道你身手不凡,但是善泅者溺,善骑者堕,性命就只有一次,你若是有个万一,大雍该如何?”

沈明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宋时微文采斐然,连续念了一炷香才恋恋不舍住口。

他说完话,看着沈明烛故作不满的神色,撩开衣摆跪地:“草民多嘴妄言,请陛下责罚。”

沈明烛:“……”

沈明烛憋屈。

是他先和人家摆皇帝的谱,也怨不得宋时微。

他蔫蔫的:“起来吧。”

宋时微不做反应。

沈明烛咬牙切齿:“朕以后不会了!”

*

这段时间里,许瑞章的回信也送到了盛京。

坦白说,他能顺顺当当活下去已经是件足够让人惊讶的事,更别说他还完全接手了清州、淮州的治理。

要不是郑孟贤他们对许瑞章抱有足够的信任,几乎要怀疑他私底下与钟北尧达成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

郑孟贤给许瑞章写信,问他的处境,问他付出了什么代价,问他有没有受委屈。

盛京与西境隔了好几座山,等信跨越千里送到许瑞章手上,他再写了回信送回来,已足足过去了半月。

郑孟贤带着担忧拆开信,迅速扫了一眼。

许瑞章在信上说他过得很好。

郑孟贤松了一口气。

许瑞章还说,他们从前误会钟将军了,钟北尧钟将军分明是大雍的肱骨之臣,其忠诚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郑孟贤:“???”

许瑞章又说了,钟将军撕毁国书进攻契胡一定有他的道理,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了,建议朝廷日后还是应该多听取钟将军的意见。

郑孟贤:“……”

什么叫“已经过去了就算了”,他们没找钟北尧不遵上令的麻烦已是退让,难不成还得反思这国书签得太快与钟北尧的心意背道而驰?

钟北尧又不是皇帝。

郑孟贤看着信,忽而毛骨悚然。

他简直要怀疑西境给许瑞章下了蛊,他坚信出发前许瑞章是他最亲密无间的战友,论起对朝廷、对陛下的忠诚,许瑞章甚至远胜于他。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许瑞章几乎变了一个人?

郑孟贤坐立难安,他在书房里焦躁踱步,半晌,他拿着信夺门而出。

郑孟贤匆忙入了宫,求见晋王。

晋王沈应自暂理国事以来便搬进皇宫,方便他偶尔“求见陛下商讨国事”。

毕竟沈明烛未死,晋王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搭上一个“陛下应允”的名头事情会顺利许多。

没有人知道紧闭的长乐宫里没有天子,只有一个太监。

或许只有值守的禁卫军崔循注意到,里面从来没有传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