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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天机能知过去未来。”汤沃雪温和而笑。

她脸上蒙着面纱, 面容看不真切,唯听到这人似乎浅浅叹息了一声,“大敌将至, 两位都是人族顶梁之柱,何苦刀剑相向?不论结果谁胜谁负,岂非都会使亲者痛、仇者快。”

她说出“大敌”两个字,宗慎顿时露出大喜之色:“你看到了是不是?天机,你快告诉谢宗主。”

倘若谢望尘能够迷途知返,他也没必要非逞强与谢望尘为敌不可。

将两人分开后, 汤沃雪便始终立于宗慎前方,仿佛是保护与支持的姿态。

谢望尘握着剑寸步不退, 理所当然将汤沃雪也当成了被蒙蔽的人,即使力有未逮, 也做足了以一敌二的准备。

迎着两道灼灼的目光, 汤沃雪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到。”

宗慎笑意微僵,“天机, 你是在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没看到?是不是怕惹怒谢望尘?哈, 他一个人, 难道还能和天下人为敌不可?”

“我确实不曾看到。”汤沃雪道:“我愿以天机之名起誓。”

这可比宗慎“以性命起誓”含金量要来得高,“以天机之名”,可是以师门的名义,赌上了历代天机的声誉。

这要是说谎,整个天机一脉都会因此蒙羞。

历代天机既能知未来,便断然不会收下这样的弟子。

“可是,我……”如果那不是他的上一世,怎么会这样真实?

汤沃雪轻柔道:“宗慎真人, 你若轻信此言,与谢宗主兵戎相见你死我活,谁会是对此最喜闻乐见的人?”

宗慎神色一凛,“天机是说,老夫中了敌人的计了?”

“不论是否中计,晚辈斗胆多言,这都是一件很不值当的事。”汤沃雪神色温温柔柔,好像只要听她说话,情绪便忍不住平静下来。

宗慎想了想,发觉此行确实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冲汤沃雪一礼,“老夫知晓了,多谢天机点拨。”

而后又对谢望尘微微躬身:“宗主有伤在身,此算老夫趁虚而入,虽未胜,却也不武,是老夫无礼。”

他说完也有几分不解:“却不知宗主是如何受的伤?”

难不成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易主了?

谢望尘不动声色地瞥了暗处的角落一眼——其他人只能察觉到那里多了两个调皮的弟子想凑热闹,唯他对沈明烛的气息熟悉无比。

谢望尘道:“修炼出了点岔子,不慎受伤,不是什么大事。”

宗慎自然不会信这个说法,但也知道谢望尘这是不愿多说的意思,他也就识趣闭嘴。

等到宗慎告辞之后,汤沃雪却还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谢望尘问:“天机可还有事?”

“……有。”她几度欲言又止,目光触及谢望尘指尖红点,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汤沃雪伸出手,手心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巴掌大小的石块,以及一把小巧的刻刀,“此物,赠予宗主。”

那确实是再普通不过的石块,刻刀也像是出自凡间铁匠,二者没有一丝灵力萦绕。

“天机这是?”谢望尘虽然疑惑,还是伸手接过。

汤沃雪答道:“碑文可以记青史,就当是讨个好寓意。”

谢望尘目光倏忽一凝,汤沃雪仍是不慌不忙,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

“这算是提示吗?”谢望尘语气艰涩,他缓缓握紧拳头,将石碑连同刻刀紧攥在手心,如同握住世间奇珍。

汤沃雪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再谢望尘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是尝试。”

她轻声道:“也是心愿。”

有传言说,天机作为可以向天问道的人,万业随身是他们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作为补偿,上天会实现他们一个心愿。

所以,一个天机一生中最郑重其事许下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

汤沃雪显然知道很多事情,与此相反,谢望尘等待解答的疑惑也实在太多。

他正要继续问,忽而想起沈明烛也在现场,于是抬手布下一个简单的屏蔽阵法。

方青阳抓耳挠腮,他几乎探出去半个身子,只能看到他们嘴唇开合,神色郑重,却听不见半句音节。

灵力构筑的屏障里,谢望尘带了几分歉意:“方便透露,天机看到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吗?”

这是一个很失礼的问题。常言说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从天道处窥探到的每一分都是本不该得知的秘密。

泄露得越广,天机需要承担的代价也就越大。

汤沃雪迟疑片刻,无奈道:“抱歉,涉及到人族大劫,我说不出口。”

她的师尊就是为了替人族示警耗尽了寿命,她要是现在透露,大概会当场毙命。

她并非怕死,可她死在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谢望尘终究会忘记,而未来毫无改变。

谢望尘表示理解,只终究不太能这样轻易释怀。

他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失礼地进一步追问:“这一世的未来,会和上一世结局一样吗?”

汤沃雪道:“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

谢望尘对上一世真实状况的了解全都来自他强行记下的、江令舟对他们说的话,在他的理解里,所谓的沈明烛背叛人族是敌人的卑劣计谋。

江令舟说得对,能让异族恨之入骨,沈明烛一定是个英雄。

可既然时间会回溯,世人对敌人种下的谎言深信不疑,说明……上辈子,明烛大概率不在了。

谢望尘对着“有些不一样”有大概的了解,毕竟在原来的时间线里,人族绝对不会如此顺利。重来一世,他们终究是有了好的转变。

可那些“一样”是什么?“一样”里面,包括沈明烛的未来吗?

谢望尘问:“不一样的,我们是否能保持?还一样的,我们能否去改变?”

汤沃雪说:“有些可以,有些不可以。”

谢望尘:“……”

谢望尘觉得自己仿佛问了许多问题,汤沃雪明明也每个都回答了,但他回想了一下,似乎没得到任何答案。

不过回避本身就是一种答案,谢望尘不信天机不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汤沃雪叹息一声,“谢宗主何必问?其实知晓与否对事件本身不会有任何改变不是吗?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总有一天,整个天下都会给你回馈。”

谢望尘默了片刻,真诚道:“天机颇善言辞。”

*

沈明烛看不见,只能等方青阳给他转述。

方青阳不知沈明烛来此的真意是担心闹出人命,误以为他只是想来凑热闹,描述得愈发绘声绘色,“诶诶,宗主沉默了诶,脸色看起来好臭,该不会是被天机骂了吧?他现在对着天机拱手作揖。”

方青阳咂舌:“天机地位这么高吗?连宗主都得对她行礼?”

“可能只是出于礼貌。”沈明烛欲言又止,“青阳,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说的话,他们都是能听到的。”

要这么光明正大地蛐蛐人家吗?

“我知道啊,我也没说什么。而且我都快死了,还不让我说几句话吗?”方青阳满不在乎,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沈明烛皱了皱眉,“谁说你快死了。”

方青阳反应过来好像说漏嘴了,他讪笑着敷衍过去:“瞎说,瞎说,人总是会死的。”

好像一觉醒来,全世界都对沈明烛充满了敌意。

方青阳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唯一能保证的是,他会死在沈明烛前面。

方青阳转移话题:“明烛,他们好像要聊完了。”

半空中,汤沃雪对谢望尘盈盈一礼,“谢宗主,我来此的目的已达成,便先离开了。”

谢望尘自无挽留的理由,他颔首回礼:“请随意。”

汤沃雪捏诀打算用术法离开,刚抬手,动作却忽然顿了顿。

“宗主。”汤沃雪踟蹰着说:“天机也不是万能的,受天眷顾,我或许能看到未来几个片段,但很难事无巨细,通常也不能得知全貌……”

谢望尘没听懂,他耐心地等待下文,“天机的意思是?”

汤沃雪声音低低的,“我看到……在这之后不久,你会以玄清仙宗的名义发布通缉令,通缉的对象……是沈明烛。”

谢望尘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放大。

他本就有伤在身,如此剧烈情绪波动,竟像是比方才与宗慎那一场对战来的消耗还大,他脸色再度苍白三分,“刻魂之法,没有用吗?”

他不可能在知道真相后这样对沈明烛,他珍惜沈明烛还来不及。

除非他又忘了。

他忍着识海被重创的痛苦和危险,将记在白纸上的文字一笔一划刻入灵魂,难道只是在做无用功?

这个问题汤沃雪夜回答不了,她摇了摇头,告辞离开。

她见证过许许多多的未来碎片,大多时候,哪怕她已经给出提示,结果依然不会有太大的偏移。

她习惯了以最坏的预想去做准备,就如同她拼着被反噬把这件事告诉谢望尘,却并不奢想未来能够因此而改变。

只是……

刻魂之法是魔域以及某些邪恶组织用来控制下属的手段,通常也不会只是温和地植入一段记忆,大多时间是强行塞进一段指令或是某个禁咒。

但不管植入的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受到的伤害是一样的。

中了这刻魂之法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在右手无名指的指尖,会出现一颗小小的红痣。

沈明烛并不知道这个术法,而天机无所不知,是以刚见面汤沃雪便察觉到了。

她想,虽然改变未来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付出了这么多,总该能收获些什么。

第72章

自听到汤沃雪临别的那一句话后, 谢望尘就一直有些精神恍惚。

他落到地上,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不自觉走到了沈明烛与方青阳藏身的角落。

“宗主。”方青阳目光警惕。

谢望尘瞥了方青阳一眼, 他记得这是今年从外门升入内门的弟子,却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高看一眼。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他忘记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不差这一点半点。

谢望尘强行挤出一个笑容,难看极了,“明烛, 为师已经教训过司度了,外门不适合休养, 你跟为师回主峰吧?”

他绞尽脑汁想要说出几个吸引沈明烛的好处来,可他连沈明烛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谢望尘顿了顿:“方青阳也可以一起回去。”

“回去, 然后再被你们赶出来一次吗?”沈明烛还没说话, 方青阳便像是炸了毛的狮子气势汹汹地顶撞起来。

他语速急促,不跟沈明烛阻止的机会,“开心了就哄几句, 不开心就把人羞辱一顿, 这算什么?驯宠吗?”

“青阳, 别说了。”沈明烛皱着眉,语气多了几分严厉。

方青阳把他拉到身后,“明烛,你别管,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沈明烛:“……”

这件事和我最有关系。

“一人做事一人当,宗主,是我故意说了些实话冒犯你,你可以杀我了。”他一脸无所畏惧的昂扬姿态, 然而说到后面情绪又慢慢萎靡了起来。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沈明烛,忽而鼻头一酸,朝谢望尘重重跪倒。

“但求您放明烛自由,他本该……”大概是风沙迷了眼,他眼眶有些泛红,低声道:“十年前,他就已经是这天底下最耀眼的天骄……你们都忘了……你们都忘了,我还记得的。”

“我……”像是一柄利刃破开胸膛,生生剐出了还在鲜活跳动的心脏。血色氲满双眼,谢望尘越过方青阳,第一时间去捕捉沈明烛的眼神。

沈明烛的眼神一片空洞,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明烛也会怪他吗?可他罪不至死啊,他只是忘记了,他也已经在很努力地避免忘记了。

沈明烛神色歉疚:“宗主,青阳他不知情况,你别放在心上。”

他摸索着把方青阳拉起来,低声道:“你多虑了,青阳,我很好。”

身处一段落魄处境,带着一具破败的身躯,他说他很好,叫方青阳怎么相信?

沈明烛含笑道:“师尊,我们回主峰?”

这是谢望尘印象中,沈明烛第一次叫他“师尊”。

谢望尘不知道,算上他遗忘的那段时间,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沈明烛叫他“师尊”。

谢望尘喜不自胜:“好,我们回去。”

沈明烛朝他一礼:“弟子可否向师尊讨一样东西?”

谢望尘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什么都行。”

这是谢望尘这一刻真实的感受,他想此刻不论沈明烛对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愿意,乃至迫不及待。

谢望尘声音带颤:“你想要什么?”

沈明烛眨了眨眼,“弟子想要断续丹,可以吗?”

断续丹……

谢望尘咽下喉咙里漫上来的一声哽咽,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然可以,明烛,断续丹本就是为你而炼的。”

断续丹,名号倒是响亮的很,可它唯一的作用就是重铸筋脉。

九品丹药听着珍贵,但没伤没病的人不需要它。

谢望尘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不论在这之后他们为沈明烛做了多少事,都不过是事后补救。

*

丹峰有一处洞府专门作为纪长蘅炼丹之所,能遮掩天象,令劫雷不为外人所见,否则隔三差五峰头劈一阵雷也怪吵闹的。

纪长蘅出关时没有一个人迎接,甚至没有一个人发讯息慰问他。

纪长蘅拿着药瓶出来,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一段时间不见,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这么淡薄了?

而且,他为什么会炼断续丹来着?

这丹药用的药材珍贵、又难炼,最关键的是效用还很局限,一般人用不上它。

所以他为啥要没事找事?

“师尊。”司度守在他住处,一见他回来立马就红了眼眶,委委屈屈跪下,“弟子求师尊为弟子主持公道。”

纪长蘅震惊:“司度?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弟子一向跳脱不着调,没心没肺,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司度红了眼眶。

不是,他也就闭关炼个丹,玄清仙宗偌大一个宗门,不至于就这么倒了吧?

按理来说,他不在,他的师兄师姐们都会对司度多照应三分,有宗主撑腰,司度怎么还能委屈成这样?

司度叫屈:“弟子被宗主罚了。”

“啊?哦,那一定是你错了,好好认罚。”纪长蘅爱莫能助。

他把药瓶收好,语重心长道:“徒弟啊,别说你了,宗主要罚,就算是为师都得乖乖认罚,就别想着讨公道的事了……诶,不过你做啥惹师兄生气了?”

司度一脸忿忿不平:“宗主说我欺凌同门,可我欺负的是沈明烛啊。”

沈明烛。

纪长蘅愣了一下。

他好像有十年没听过这个名字,可无端又觉得熟悉,像是近些日子在耳边转了许多轮。

“师尊?师尊您在想什么?”

纪长蘅回神,轻咳一声:“徒弟,沈明烛已经被贬到外门很久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司度红着眼:“师尊,弟子接下来的话你可能觉得很难相信,但弟子说的真是实话,你知道,弟子无论如何不会骗你的。”

纪长蘅忙心疼地把人拉起来:“别跪着了,你说吧,为师信你。”

司度说:“师尊,弟子是重生的。”

纪长蘅:“……要不你把这话收回,我也把刚刚那话收回?”

“师尊!”司度气得跺脚。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为师当然信你。”纪长蘅温和地揉了揉司度的头,“上一世发生了什么事?徒儿是不是受委屈了?”

他当然知道,他的徒弟在外人看来油嘴滑舌撒娇卖乖无一不擅长,但绝不会对他说谎。

于是等谢望尘发现纪长蘅已经出关,带着沈明烛来到丹峰峰顶的时候,就看见司度抱着纪长蘅的大腿痛哭流涕。

谢望尘:“……”

谢望尘无奈:“师弟,你们这是?”

纪长蘅一把拉开司度,怒气冲冲走到谢望尘跟前,“师兄过来师弟我自然欢迎无比,但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语气中毫不掩饰轻视与鄙弃。

谢望尘面无表情:“明烛是本尊的弟子,未来还会是这整个宗门的继承人,怎么就不能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表露出对“少宗主”的倾向。

司度当即叫嚷起来:“这不公平,江师弟也是您的弟子,您这样将江师弟置于何处?”

“你现在的年纪,就想教本座做事了?”

“弟子不敢……”

纪长蘅将司度往后拽,护在身后,挺身而出:“师兄,我有话要跟你说。”

谢望尘打量了他们师徒一眼,“司度跟你说的?我不想听。”

“为什么?”纪长蘅以为这是谢望尘对司度的偏见,谢望尘平日里对司度素来关照,今日态度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一定是沈明烛吹耳边风了。

纪长蘅坚持道:“这很重要!”

谢望尘语气平淡,“已经被证实是虚假的东西,听它做什么。”

“原来你知道?”纪长蘅忍着怒气:“师兄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弟子在说谎?”

谢望尘抬眸,对上纪长蘅闪着怒火的眼,他张了张嘴,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成名多年,他自认心性尚可,本不应这样容易生气的。

可他忽然明白自己正在介怀的是什么——不是司度的固执,不是纪长蘅的态度,是先前的他自己——一样的执迷不悟、一样的面孔狰狞。

他们都没有错,有人浑噩中度日,有人清醒地沉沦,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谢望尘失了争执的气力,疲惫道:“师弟,我不想和你吵,我这次来是有正事的。”

然而纪长蘅不能共情这份无奈,他颇觉委屈,他分明是在认真求证一件事情,怎么在谢望尘眼里,就成了胡闹?

那他弟子无端受罚算什么?

纪长蘅冷笑一声:“既然是正事,那沈明烛应该没资格旁听吧?”

沈明烛“啊”了一声,手快地捂住一旁方青阳的嘴,“我走我走,那个……宗主,纪峰主,你们好好聊。”

“明烛,你就在这里。”谢望尘负手在后,“为师还没死,看谁敢让你走!”

眼见两人聊出了火气,哭得眼睛有些发肿的司度都有些不安。

玄清仙宗峰主亲传,无论如何总不缺大局观,他连忙拿出玉符,迅速发了几个求救信息出去。

邢师伯梅师伯闻师伯盛师伯,还有江师弟,救命啊!

谢望尘闭了闭眼:“师弟,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我这次来,是为了断续丹,你把丹药给我,我即刻就走。”

“你知道我炼的是断续丹?那你知道我为啥要炼断续丹吗?等下,不对!”上一秒还在好奇地纪长蘅转瞬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我闹到这种地步,你还好意思找我要丹药?”

纪长蘅气极反笑,难道他是什么很好使唤的牛马吗?在谢望尘心里,究竟把他当什么!

谢望尘揉了揉眉心,冷下语调:“给我,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纪长蘅:“???”

纪长蘅嗤笑一声,然而已经本能站直了身子,透露出一股乖巧的怂劲来。

纪长蘅张了张嘴,恶狠狠道:“给就给!”

第73章

“师兄, 断续丹我可以给你,但你得告诉我,这丹药是给谁用的?”纪长蘅丹药都给出去了一半才想起来警惕, “不会是给沈明烛的吧?”

细想一下谢望尘周围所有人,也就一个沈明烛需要。

谢望尘不耐烦了,他决定强抢。

电光火石之间,谢望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

谢望尘没抢到。

先是刻魂之法,然后又和宗慎一番大战,到底对他不是毫无影响的。

纪长蘅简直震惊了, 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师兄对他耍心眼”可怕,还是“师兄对他耍心眼想要抢他的丹药还没成功”惊悚。

但到底是丹修的本能作祟, 他上前查看:“师兄,你受伤了?谁干的?不是, 我怎么看起来你被用了刻魂之法啊?”

千藏万藏, 还是让沈明烛听到这个词。

谢望尘立即瞥了一眼沈明烛,见他满脸茫然,才松了一口气。

“你学艺不精, 看错了。”谢望尘笃定地说。

“不是啊师兄, 你看你灵力混乱, 神识激涌,右手指尖有红点,很明显就是……”

“师弟。”谢望尘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你说得对,长辈说话,晚辈不适合旁听。司度,你带着明烛和青阳先下去休息,记住, 同门之间,以礼相待。”

司度不是很愿意,他看向纪长蘅,委屈叫唤:“师尊。”

纪长蘅也顾不上他,他认定这是用于操控下属的刻魂之法,可放眼天下,谁能这样对谢望尘?而谢望尘居然也缄默不言甚至为其隐瞒?

这事情太过荒唐,如果不是修仙界要亡了,就是他还在做梦。

正争执拉扯,收到消息的邢岫烟、梅松等师兄妹几人也相携到达,又不多时,江令舟也到了。

场面愈发混乱,谢望尘预感到接下来的情况将会变得十分难以收场,他闭了闭眼。

“司度,带明烛和青阳下去!”他声音微微沙哑。

分明没用上什么严厉的词汇,字数也比之前少,司度却噤若寒蝉。

他恶狠狠地剐了沈明烛一眼,臭着脸道:“走吧。”

沈明烛迟疑,他总觉得谢望尘一直想让他们走,主要是想瞒着他某些事情,就比如那个他已经听到好几次的“刻魂之法”。

“明烛,”对纪长蘅、司度疾言厉色的谢望尘目光转向沈明烛便蓦地柔和下来,他软了语调:“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你放心,为师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他指的是断续丹。

方青阳撇了撇嘴,嘀咕道:“瞎说谁不会啊。”

柔情蜜意时,谢望尘答应过沈明烛的话海了去了,现在不照样装出一副失忆模样?

沈明烛是个瞎子,但不聋,他无奈地拉着方青阳走,像是恳求:“青阳,你少说两句。”

方青阳于是不说话了。

纪长蘅忍了又忍,眼看着三个小孩儿身影消失,听不见他们说话了,这才忍无可忍:“师兄,你现在能说了吧,为什么你会中刻魂之法?”

谢望尘不爱说起那些事,除了让自己痛彻心扉宛如死去活来一回之外,对现实全都于事无补,“你先把断续丹给我。”

纪长蘅难以置信地大吼:“你都这样了,还只惦记沈明烛?师兄,你昏了头吧?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邢岫烟勉强弄懂了情况,忙打圆场,“师兄开玩笑呢。”

她冲谢望尘眨了眨眼,玩笑般暗示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师兄一向疼爱令舟,当初如果不是我们拦着,师兄差点要了沈明烛的命,怎么可能为他准备断续丹,对吧?”

谢望尘默然不语。

于是气氛渐渐冷淡下来,谁都明白了他的态度。邢岫烟笑意逐渐收敛,皱着眉确认:“师兄你认真的?”

江令舟站在一旁,神色陡然有些落寞,他抿了抿唇“师尊……”

谢望尘抬眼,目光撞入江令舟眼眸,固执、不甘、愤恨交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谢望尘第一万次感到悲哀。

犹记得不久前,在九霄仙宗落成废墟的祭坛上,余烬未散的硝烟中,江令舟护着沈明烛,像最忠诚的骑士护着他的国王。

可是他全都忘了,忘了他曾经为沈明烛据理力争,忘了他不惜与天下人为敌。

如果一个信徒丢失了自己的信仰,究竟是神明更可悲,还是信徒更可怜?

谢望尘觉得悲哀,为沈明烛,为江令舟,也为他自己。

“你们都要阻我?”

“那是一定,”梅松嘴快,又最是行止由心,“师兄,这我可不能站在你这边,事情不能是你这么做的。”

闻岳森点点头,显得极为认同。

邢岫烟叹了口气,认命地打圆场,“好了,以后再说,现在更重要的是,师兄怎么会中刻魂之法?”

断续丹虽然珍贵,但给沈明烛一颗也不算什么,可至少不能是当着江令舟的面,否则,这对江令舟何其不公?

她给谢望尘使了个眼色,算做暗示。

“倘若我偏要……”谢望尘眉眼凌厉,甚至有强抢的打算,然而他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江令舟,忽然间就失去了气力。

他张了张口,半晌才无力地吐出两个字,“令舟……”

“师尊,”江令舟打断他,带了几分不甘:“弟子从未向师尊求过什么,只这一次,师尊,可不可以不要给?”

在他与沈明烛之间,能不能坚定地选择他一次?

谢望尘哑然。

“师兄!”邢岫烟拼命朝他使眼色。

江令舟这孩子素来独立坚韧,能逼他说出这种话,心里该是积攒了多少委屈?

邢岫烟传音道:“你就非要在令舟面前说这些吗?你是宗主,你想要断续丹,私下说一声,师弟师妹们也不会与你对着干的。”

就当是善意的谎言,对谢望尘又有什么损失?

谢望尘难以解释,他错眼躲避师弟师妹们不解、失望的目光,也躲开江令舟眼里清凌凌的恳求。

半晌,他传音回复:“……我这次可以不提,但师妹,你得帮我。”

邢岫烟难以置信:“你威胁我?”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适合僵持下去,“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

大概是身体还有一些本能记忆,司度臭着脸把沈明烛领到了他在丹峰的住处。

平心而论,这环境比他堂堂丹峰峰主唯一亲传住的还要好。千金难求的奇花异草在这只是院子里的一处摆设,看得司度都有些口干舌燥。

要说怎么确定这是沈明烛的住处?修仙界连屋子都认主,沈明烛刚一靠近,那屋子的屏障就自动消失,门屋都敞开,颇有一副迎接主人的欢欣雀跃。

真奇怪,他怎么不记得丹峰之上还有这种地方?

他当然不知道这不仅是纪长蘅一人的功劳,沈明烛的每一个住处,谢望尘等人全都参与布置,这是六位渡劫大能的身家,不计成本,连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都与“简陋”二字无关。

整个玄清仙宗,处处是他们在乎沈明烛的证明。

可是没有人记得。

也许正在气头上,他居然奇怪地没有多想,把沈明烛带到这里之后冷冰冰甩下一句“待着”就走。

他倒是很想杀了沈明烛,但无奈宗主被这人灌了迷魂药,他担心他会连累他的师尊。

“司道友,”沈明烛语气温和,像是察觉不到这份敌意和冷待,“你知道,什么是刻魂之法吗?”

“一种在识海里植入指令,用来控制下属的恶毒手法,你问这个做什么?”司度从前听纪长蘅提过几句,再多他也不甚清楚。

沈明烛若有所思,“这个术法,对人伤害大么?”

“废话,能被用来控制别人的,能是什么正经术法?且不说这过程痛苦无比,中此术者,还会对识海留下不可逆的重创。”

他说完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太过积极,神色一僵,干巴巴地说:“你话怎么这么多?闭嘴,我接下来不会回答你任何一个问题。”

司度有些狼狈地逃窜走了。

方青阳没说话。

这有些不合寻常,按理来说,早在司度刚出言嘲讽的时候,方青阳就该为了维护沈明烛同他吵起来了。

不是沈明烛自负,但他确实觉得怪异,“青阳?”

方青阳如梦初醒,神情恍惚。他默了片刻,才轻声问:“明烛,他们是不是全都失忆了啊?”

如果说谢望尘等人的异常还能用“人心难测人心易变”来解释,司度为何也有这么大的变化?

朝夕相处的人,昨天见面时还照常打招呼,怎么今天却像是生生变了一个人?

方青阳毛骨悚然,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来。

是他在做梦吗?还是说现在才是梦醒?

沈明烛浅浅叹了口气,他循着声音摸索着拍了拍方青阳的肩膀,“别担心,青阳,你很快就不必再为此而烦忧了。”

他会尽快恢复修为,毁了虚空通道,阻断异族入侵的可能。

也会不惜一切化虚为实,让美满为故事的结局做注解。

作为代价,所有人都会忘了他,方青阳也不会例外。

即便如此,即便不为人知,那也没有关系。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他会注视着他们回归正常的生活,并为此默默祝福,欢欣而满足。

第74章

谢望尘不想再对沈明烛失约。

他已经忘了很多事情, 往事不可谏,过往的错误已难以转圜,他只能从现在开始更加慎重对待每一个承诺, 如此或许能勉强弥补一二。

他这样坚持,其他人很难拗得过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知道沈明烛未来会铸成大错,但跳梁小丑而已,他们既已得知了先机,沈明烛实力高一点低一点不会对结果有任何影响。

其实就连江令舟心里都清楚, 谢望尘只是面上没再强硬争取而已,但那绝不是放弃。

可既然谢望尘已经做出退让的态度, 他们也总得投桃报李递上台阶。

不欢而散后,不必邢岫烟多说, 纪长蘅便了然地拿出一枚断续丹递给她, “师姐,你劝劝师兄,不要对沈明烛报太大期望。我知道这话你可能很难相信, 但沈明烛他……”

邢岫烟叹了口气, “你也知道了。”

“什么叫‘也’?”纪长蘅震惊, “师姐,你们都知道?你确定我们说的是一件事吗?前世?”

弄了半天,只有他一个人不是重生的?

邢岫烟点了点头,“我会和师兄说,师兄现在……”

她神色无奈,“怕是听不进去。”

“沈明烛究竟给师兄下了什么迷魂药?”纪长蘅义愤填膺,“我们这么多人说的话,在师兄眼里, 还比不过一个沈明烛吗?”

如果说原本他对司度说的话还有几分半信半疑,现在已然再无疑虑。

邢岫烟确实对此抱有几分疑问,在她的心目中,她那堪当一方擎天巨柱的师兄不该是如此是非不分的人物。

即便师兄不知前世,可光是沈明烛十年前暗害江令舟,就不值得让他再抱有这样的态度。更何况他们如此众口铄词,谢望尘怎么都该犹豫几分才是。

她收好了断续丹去寻谢望尘。

“师兄,别怪师妹多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觉得奇怪吗?”反对归反对,邢岫烟还是把丹药给了谢望尘,“你难道就不疑惑,为何我们会对沈明烛有这么大成见?”

“我知道。”谢望尘语气复杂,像是叹息,“但是师妹啊,有没有可能,是你们忘记了一些事情?”

邢岫烟抬眸,“看来师兄也有一个故事版本,师兄觉得,你的才是对的?”

“……我不知道。”

谢望尘快坚持不下去了。

他从前从不知道,原来与全世界为敌是件这样艰难的事。最可怕的不是所有人都在阻止,而是他们一致报以失望的目光,不断地重复着说:你错了。

他错了吗?

或许他以为的庄周梦蝶,其实是蝶梦一场庄周?

邢岫烟放柔了语气,“师兄,我不是阻你,可你是宗主,做决定前,总要思量多些。我猜是沈明烛找你要的断续丹吧?你已足够保他富贵一生长命百岁,他又何必汲汲于恢复修为?他若有心,就不该以此挑拨你与我等的师门情谊。”

谢望尘都快为了断续丹和他们决裂了,假如沈明烛足够贴心,就该主动提出退让,至少不必急于这一时。

谢望尘目光微垂,像是在沉思,“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你先把断续丹给我,我去找明烛聊聊。”

邢岫烟:“……”

她简直被气笑了,甩出断续丹身影消失在原地,“那师兄就好自为之吧。”

谢望尘丝毫不在意她的嘲讽,他认认真真收好小巧的药瓶,还不忘打开检查了两眼。

他何尝不怀疑?他何尝就坚定?

可是,假如连他也放弃,沈明烛身边就真的空无一人了。

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不忍心。

*

沈明烛在丹峰住了三天,他并没受到任何亏待,仿佛与从前无甚差别,连一日三餐都会有人专程送到门口。

只是门庭比之从前萧条了许多,除了方青阳没再有别的客人。

邢岫烟等人不见他,这也正常,但连谢望尘都没来过。

……其实也正常,说不定只是遗忘又一次造访了呢?

神魂受损的伤不是那么容易好的,灵脉俱断也不是能够自愈的伤势,沈明烛没被软禁,但他确实有些自由受限。

方青阳的实力还是太弱了,不能带他离开玄清仙宗。

沈明烛向来不习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他一向是承担被依靠的角色。假如谢望尘真的能给他带来断续丹,那是他的幸运,他应该感恩。

但假如谢望尘没来,那也是属于他的命运,他应该接受。

沈明烛思忖着离家出走。

谢望尘虽然人没出现,但一直有在关注沈明烛,好歹是个宗主,这点动静瞒不住他。

原本还想拖一拖,这下坐不住了,撕开虚空通道下一秒人就出现在了丹峰。

感受到丹峰结界被入侵的纪长蘅气得不慎烧毁了一株药草。

“明烛,”谢望尘皱眉,“你想离开玄清仙宗?”

沈明烛听到声音才注意到有人到来,他也不慌张,慢吞吞道:“也不是,就是有一些事情要做。”

“什么事?杀异族,封印通道?”

沈明烛笑了笑,温声道:“宗主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谢望尘手指颤了颤。

修仙界灵气养人,他有一双好看的手,眼下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那是雕刻石碑时不慎划伤留下的伤口。

石碑是汤沃雪给他的。

他实在想不到破局之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希冀着把真相刻上石碑就能改变这一切。石头是最普通的石头,他不敢用半分灵力,生怕一闪神没控制力道,这石碑就会碎掉。

为求谨慎,连护体灵力都撤了。

自入道以来,谢望尘生平第一次,下刀时如此惶恐。

“可是你现在伤还没好,你怎么去?再多等一段时间好不好?”世界没有任何改变,他还没看到成效,也许是因为石碑还没刻完。

谢望尘恳求般地说道:“断续丹为师已经拿到手了,为师没有骗你,再过一段时间我会给你的。明烛,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为什么要急着恢复修为?”

他觉得邢岫烟说得有道理,沈明烛一定有自己的目的。

他知道为修仙界考虑,他不应该阻止沈明烛,舍一人救苍生才是他应该写出的答案。

可被舍弃的那人是沈明烛,要他怎么下得去手?

谢望尘不知道代价是什么,最好的猜测是天底下再多几个宗慎真人,但即便这样也足够可怕,谢望尘没把握能永远护住沈明烛。

再等等吧,或许有别的办法呢?

反正,情况也没危急到必须做出决定的地步,不是吗?

沈明烛默了片刻,轻声问:“宗主是要囚禁我吗?”

谢望尘同样沉默,而后道:“如果你执意要走,我不得不囚禁你。”

空气骤然冷凝了一瞬。

沈明烛极其识时务,“好的,那我不走了。”

他答应得太快,让谢望尘都愣了一瞬。

谢望尘想了想,抬手在周围布下结界,歉疚道:“对不起,明烛,师尊也是以防万一。”

他忘记了很多事,可他直觉沈明烛不会是这么安分的人。

沈明烛:“……”

白撒谎了。

*

身为天机,汤沃雪想潜入一个宗门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想必她师门的老祖宗们也不会想到未来会有一个后辈拿着预知能力当小偷。

沈明烛随口找理由骗走了方青阳,正打算不顾受损的神魂强行恢复魂力。

他并非没有办法,只是多少都要付出些代价。

他不害怕付出代价,可他最后的战场不在这里,故而几多犹豫,唯恐最后离胜利就差了那么一点。

但既然谢望尘不肯给他断续丹,他也只好另想办法。

沈明烛手指结印,周身气机涌动,然而还未凝成就被人挥散。

沈明烛皱眉,深感失明的不便。

他第一直觉是有敌来犯,已然做好了动用禁术的准备。

然而来人语气温和得很,满是善意:“且慢,沈道友。”

声音有些耳熟,沈明烛很快发应过来,微微而笑:“天机阁下。”

“当不得道友‘阁下’之称,我名汤沃雪。”除俞苏青外,沈明烛是第一个让汤沃雪这样友好客气的人。

汤沃雪手腕轻翻,掌心出现一枚小巧药瓶,她含笑道:“断续丹,赠予道友。”

沈明烛有些诧异,迟疑道:“这丹药……”

“别误会,来源正当。”汤沃雪眨眨眼,“断续丹主药为枯荣草,这味药是我宗宗主给的,按照修仙界的规矩,一炉若能成丹三枚以上,当给我宗宗主一枚。”

她笑了笑:“纪丹师是君子,当初宗主虽言无需回报,但现在上门讨要,纪丹师也不会不给。”

沈明烛默了默,真诚问:“汤道友借俞宗主名义行出尔反尔之实,这样真的好吗?”

汤沃雪又笑,带着浅浅的得意,“她便是在意,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这不是恃宠而骄。

当然她确实有这个资本恃宠而骄,她相信俞苏青不会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

但现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回不去了。

她清晰地看到未来,知道自己赴的是一场绝路,她也知道如果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她并非非死不可。

可她是天机啊,若是不知也就罢了,她既然看见,又怎么能把未来的重担全都压在一个孩子身上?

她能力有限,当不了救世主,至少还能陪着沈明烛一起死。

在这条迷茫而充满委屈的路上,沈明烛不会是孤身一人。

第75章

沈明烛既会向谢望尘提出自己想要断续丹, 就不会在这时候拒绝天机的好意。

他谢过汤沃雪,拿着丹药打算找个地方闭关。

其实最好还是远离玄清仙宗,毕竟谢望尘随时有可能来看他。

汤沃雪看出了他的为难, 浅笑道:“沈道友,在下虽不善对战,至少也是渡劫期,带你离开问题还是不大的。”

沈明烛轻叹了一口气,“多谢天机。”

虱子多了不愁,他不欲欠人情, 现在反而越欠越多。

汤沃雪晃了晃腕间戴着的铃铛,“叮当”声清脆, 乘着风飘摇荡漾,屏蔽此方感应。

“我们走吧。”汤沃雪摘下发簪, 在虚空中轻划, 眼前便多了一道门。她把发簪戴回头上,忽然想到了什么般愣了一下,低头在储物戒指中寻找起来。

沈明烛正奇怪, 突然感觉眼前多了一片轻纱。

绸缎绕过双眼于脑后打了个结, 眼睛上时刻萦绕的、他以为已经习惯的刺痛都浅淡了许多, 被一阵清凉覆盖。

“你眼上有伤,被太阳照着,应当不太好受吧?”带着浅浅的叹息,像是心疼。

整个玄清仙宗,没人在意这一点。

邢岫烟等人视他如敌寇,故而吝于给予半分关怀。

方青阳视他如神明,故而不相信神明也会承受痛苦。

而谢望尘看到了更大的悲哀与绝望,故而注意不到细小而琐碎的折磨。

沈明烛摸了摸眼上的绸缎, 不知是什么材质,但至少不会弱于东海鲛纱。

“不必麻烦,服下断续丹,灵脉重铸后自能不药而愈。”沈明烛解释。

汤沃雪不赞同:“以后是以后,以后能痊愈,又不代表现在不会难受。”

*

谢望尘将沈明烛强行困在丹峰后就一直有隐约的不安,他自认是为沈明烛好,可以说出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解,却还是难免觉得心虚。

这让他不久之后又徘徊到了丹峰。

纪长蘅终于忍无可忍,气得闪身出现在他面前,“谢望尘,你有完没完!沈明烛都快三十了,不是三岁,你要是这么舍不得,不如把他带回你的主峰。”

连“师兄”和“宗主”都不叫了。

这么近的距离,谢望尘居然感受不到沈明烛的动静。

他心中一慌,没再多与纪长蘅纠缠,一手拂开他就踏入沈明烛所居的院子。

院子空空荡荡,正中央摇晃着一个躺椅,方青阳躺在上面,晒着太阳,已然进入到深深的睡眠之中。

——沈明烛不见了。

如同刹那间天旋地转,太阳陷落四周坠入黑暗,而风拂过婆娑树影,往昔的郁郁葱葱也狰狞似鬼魅。

谢望尘感到巨大的恐慌,这让他额头都不由地一阵阵刺痛。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纪长蘅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摇摇欲坠的谢望尘,都顾不得还在与他怄气。

谢望尘伸手用力按了按眉心,他那被薄雾笼罩的记忆忽然掠过几个破碎的片段。好像也是这么一个画面,晴朗的日光下,好梦正酣的方青阳与消失不见的沈明烛……

然后命运就摧古拉朽地往前,齿轮转动,一切就再无回圜。

谢望尘声音沙哑:“明烛不见了。”

“不可能吧?他一个废人,能跑去哪里?”纪长蘅神识漫出,开始在丹峰之上寻找沈明烛的身影。

断续丹只能重筑灵脉,但已经被废的修为需要重新炼起,更何况沈明烛哪怕恢复了金丹修为,他也有资格说出这一句“废人”。

神识在丹峰上绕了一圈,连在角落里骂骂咧咧的司度都找到了,就是没发现沈明烛的踪影。

纪长蘅轻“咦”一声,“怪哉,真不见了?”

谢望尘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纪长蘅慌了,“师兄,师兄你别激动,可能……可能只是不在丹峰呢,沈明烛就是跑,也跑不出宗门的。”

谢望尘闭了闭眼,无力地喃喃:“我若早知我拦不住他,我就该把断续丹给他……不,我若早知……我就该寸步不离跟着他!我分明知道他有此意,我知道他想走,我明明知道……”

“师兄,师兄你别这样。”纪长蘅有些害怕,“师兄你到底怎么了,沈明烛不见了,我们找就是,这么大一个人,难道他还能丢了?”

纪长蘅上前把方青阳叫醒,心想或许能得到几分线索,嘴里还碎碎念:“就算死了都会有尸体,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不是?”

方青阳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引入眼帘就是一张大脸,他吓了一跳:“你,你们是谁?”

动作太大,躺椅向一旁倾倒,方青阳在地上滚了一圈站起来,才发觉这个地方陌生得很。

他警惕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纪长蘅:“???”

纪长蘅呆了一瞬,转头问:“师兄,他是不是傻掉了啊?”

上一次见也不过两天前,那时方青阳还为了沈明烛对他们喊打喊杀,怎么现在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

纪长蘅转过头,发现短短一瞬,谢望尘双眸赤红。

他吃了一惊,声音都不由得扭曲,“师兄?!”

谢望尘没有看他,他死死盯着方青阳,一瞬不移,“你不记得我了?那你记不记得……沈明烛?”

方青阳只觉莫名其妙,“沈明烛?曾经的宗主亲传?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纪长蘅愣住,他终于意识到了最大的不对劲之处,一个渡劫大能,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居然问,沈明烛和你有什么关系……”

方青阳曾为了沈明烛不惜顶撞师门,不惜搭上仙途……

他甚至可以为了沈明烛去死!

现在他一脸茫然,问沈明烛与他有什么关系。

纪长蘅箭步上前,一把抓起方青阳的手腕,灵力近乎粗暴地探入灵脉。

方青阳吃痛,勉强保持冷静道:“晚辈是玄清仙宗弟子,不知何处得罪了二位前辈,晚辈先行道歉。”

他还记得用师门施压,但他从前为沈明烛说话时,可比现在冲动多了。

纪长蘅没理他,他越是探查越难以接受,“怎么会毫无缘由?非毒非蛊非邪术,为什么会这样?”

两天前邢岫烟与谢望尘谈话的内容后来邢岫烟也都向他们复述过,那时他们只以为是沈明烛说了什么话骗了谢望尘,未曾想过,原来事情或许有更可怕的可能。

谁的记忆出了问题,是谢望尘,还是他们?

所以谢望尘会中刻魂之法,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而这个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方青阳还在愚蠢地念啊念,说什么“宗门前辈素来护短”、“愿请师长代为赔罪”,听得他烦不胜烦。

纪长蘅难以忍受地大声吼了一句:“老子就是玄清仙宗纪长蘅!”

方青阳猛地闭嘴。

他的右手还被纪长蘅抓着,艰难躬身行了个礼,“弟子见过宗主,见过纪峰主。”

纪长蘅盯着他,“你怎知他是宗主?”

方青阳愣了一下,“弟子听到您唤他师兄。”

纪长蘅不满意,又问了一次:“我不止一个师兄,你怎知他是宗主?”

方青阳迟疑,“弟子也是猜测……”

他小心翼翼:“弟子猜错了吗?”

原来不是因为想起来了。

纪长蘅失望地甩开他的手,自嘲道:“也是,你若是想起来,也不会这么有礼貌,又是敬语又是行礼。”

方青阳着实听不懂了,礼貌地发出一句问询:“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试探问:“峰主,此处灵气充裕,是内门吗?”

而且他居然已经快要金丹了。

难道他成功在外门大比中夺冠,升入内门修为几度成功,然后又不慎受伤丢失好几年记忆?

不然他怎么什么都不记得?

他哪里知道他今生最重要的经历全都与沈明烛息息相关,难以分割。

若要忘记沈明烛,须得剐去一层血肉,将过去那段过往尽数抛却。

纪长蘅冷笑:“这里不仅是内门,还是丹峰之顶,放眼整个修仙界,有资格踏入此地的人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

他说到这里也忽然愣住。

是啊,有资格见到他的面的人寥寥可数,方青阳一个刚升入内门的筑基,怎么就有资格成为其中之一?

占了沈明烛的光吗?怎么占的?

所以原来,记忆出问题的,是他吗?

纪长蘅不由得有种脊背发凉的惶恐,他转头寻觅谢望尘,求助般唤道:“师兄。”

谢望尘目光冷静,像是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先找到明烛再说。”

*

沈明烛已经服下了断续丹,灵脉重筑后,修炼对他来说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不比呼吸困难上多少。

汤沃雪眼睁睁看着他炼气圆满然后筑基、结丹、元婴……

一直到渡劫,那股势如破竹般的气势才慢慢削减下来。

汤沃雪都不由得苦笑,“我以为我的修炼已经算简单,如今才体会到,旁人看我是什么感受。”

她也没正经修炼过,她的修为来自上一任天机——她师尊生前的灵力传承,也是一夜之间从金丹升上的渡劫。

但后来也花了百年时间去巩固,饶是如此,就连俞苏青说起时也难免带了几分酸意。

沈明烛摘下覆眼绸缎,朝她笑了笑,温声道:“还得多谢天机襄助,我将渡天雷,接下来还得麻烦天机。”

“放心,我会为你屏蔽此方天机,不会有人能借此找得到你。”汤沃雪道。

假如谢望尘能看得到这一幕,或许就会知道方青阳为何醒来就忘了沈明烛。

第76章

沈明烛干了一件称得上不要命的事。

他试图引天雷, 涤荡尽世间残存的黑雾。

这个操作本身是没有问题的,要知天雷是天底下至正至纯之物,称得上是一切邪雾的克星。

但知道归知道, 谁敢胆大包天操纵天雷?

沈明烛偏偏就这么做了,还成功了。

于是下一秒,某些故事从方青阳记忆中抹消,天底下又多了无数人裹挟着恨意睁开了眼睛。

汤沃雪都不由觉得有些压力,她低头甩出几片叶子算了一卦,顿觉棘手。

汤沃雪叹了口气,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沈明烛道:“汤道友已助我良多,接下来不回上衍仙宗吗?”

“这已经是你第十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汤沃雪笑了笑, “是我何处冒犯了沈道友,沈道友不欲看见我?”

沈明烛摇了摇头, 神色歉疚:“和我在一起很危险。”

“这倒是巧了, 我正好想寻死。”汤沃雪笑意盈盈的:“我早说过了,从决定来找你开始,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你就当我想做个英雄吧。”

沈明烛慢吞吞:“当英雄又不是非得死——你已经是英雄了。”

沈明烛劝人时道理一大堆, 放到自己身上时却又想不通了, 明明他自己也做好了死的准备,

甚至,他从未觉得自己是英雄。

汤沃雪眨了眨眼:“我在,多少还是能为你做些事情的,你需要时间,我为你争取,你需要不被打扰的环境,我替你挡住外界的压力。明烛, 既然你心甘情愿,何必阻止我?”

逆转虚实是禁术,沈明烛敢起这个想法还是因为这个小世界脱胎于一段故事话本,还未彻底形成本源世界。

但就算如此,也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在此之前,他需要争取能够付出代价做交换的资格。

沈明烛知道自己能做到,但正如汤沃雪所说,他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当下举世皆敌的局面,显然不能给他足够的条件。

天机总是神秘莫测,沈明烛也接受了汤沃雪总能神秘知晓很多消息,但这也不妨碍他拒绝。

——他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所有人的意思,就是一个都不能少。

沈明烛拱了拱手:“在下会寻一处秘境闭关施法,若有旁人寻在下之踪迹,便麻烦天机代为遮掩。”

“只是这样?”汤沃雪微微蹙眉,又道:“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找得到你。但你也要答应我,术法成的那日,我也得在场。”

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终得承担一份。

这事听起来愚蠢,明明或许只牺牲沈明烛一人就已足够,她又何必再搭进去,做些无谓的折损。

但谁让她说了要和沈明烛一起死呢?

也许多了她能多一分把握,也许两人分担沈明烛可以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但也或许她的牺牲全然多余而毫无用途……

这些都说不准,前提是,她要在场。

撒谎对沈明烛而言是件很有心理负担的事,所以他在心头忏悔了一遍,然后目光真诚、眉宇和煦地应了下来:“好。”

汤沃雪放心地与沈明烛分开了。

*

与此同时,天底下无数人在找沈明烛。

他们还没得到沈明烛失踪的消息,纷纷往玄清仙宗赶去,如同之前的宗慎真人。

谢望尘也在四处寻找沈明烛。

在发现整个丹峰之顶都没有沈明烛的身影之后,他其实已经半确定沈明烛离开了玄清仙宗。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心知自己大概率已经找不到他了,只是难免还是报了几分侥幸。

可惜侥幸终究是侥幸,谢望尘几乎将玄清仙宗翻了过来,也没能找到沈明烛。

他的情绪愈发焦躁,纪长蘅等人由于已经意识到其中存在问题,偏偏又不知情况,故而连劝慰都没有立场。

人通常只会因无关而理性,没了记忆也就没了感情,他们置身事外,是以最初的惶恐过后,还能保持一定的理性。

他们很奇怪谢望尘为何会表现得如此夸张,可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他们只能安慰江令舟,解释这不是偏心,而是另有原因。

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修仙界讲究段尘缘,但修士毕竟还是修士,还没成仙,所以仙门内的俗务还是不少的。

谢望尘是玄清仙宗的宗主,除非没有责任心,否则不能一天到晚啥事不干只顾着找人。一些简单琐事邢岫烟等人能帮忙的就帮着处理了,有些事情必须得让他知道。

邢岫烟几人在宗门内找了半天,最后在外门找到了谢望尘。

——他为了找沈明烛,连追踪秘法都用上了,可也只找到了大半年前沈明烛在外门后山上残留的浅淡气息。

他就这么一点点拼凑沈明烛曾经的生活,再经历一次从前经历过、然而已经遗忘了的痛彻心扉。

谢望尘忽然觉得命运实在残忍得很,沈明烛曾经有过一段那样艰难的光阴,好不容易才走出深渊,可为了天下苍生,便又再度放任自己坠入永夜。

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可是,也不是他想忘记的啊。

“师兄,你怎么在这里?”邢岫烟给纪长蘅发消息,让他来外门后山。

虽然谢望尘这段时间状态都有些不太对劲,但今日看上去出奇失魂落魄,邢岫烟实在有些担心。

她也知道谢望尘因为沈明烛的事情心情不好,试图找点事情让谢望尘转移注意力,“今日宗门收到了许多拜帖。”

谢望尘坐在树下,目光这时才恢复几分神智。

“不见。”他说。

“师兄还是见见吧,感觉他们来者不善。”邢岫烟也在他身边坐下,“埋在各地的暗桩传来消息,大概率,是冲着明烛来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邢岫烟有种预感,来的这批人全都是“重生”的。

假如是他们的记忆出了问题,那这些人也是一批棋子。

她其实并不担心,玄清仙宗作为三大仙们之首……不对,现在已经是两大仙门了。除非上衍仙宗也参与,否则其他的势力加起来也就勉强有一战之力。

她更担心这所谓的“重生”,怎么能同时更改修仙界这么多人的记忆,并且让他们毫无察觉,对此深信不疑?

而且她发现,“重生”的只有“上一世活到最后”的人,好像就是需要有人见证前世沈明烛丧尽天良之举,故而只让他们带着记忆回来,刻意得很。

而那些没能活到最后的,譬如方青阳、梅松、闻岳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