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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死的早,可幕后黑手也没放过他们,令他们忘了这世与沈明烛所有的相处,只给他们留下一道模糊不清的可耻面孔。

邢岫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谢望尘状态太过糟糕,她身为大师姐只好顶起压力安抚师弟师妹,装也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实际上,这种完全被算计的感觉,着实叫人烦躁得很!

谢望尘没有心情关注邢岫烟心中的百转千回,他浑浑噩噩垂着头,仍是只吐出两个字:“不见。”

邢岫烟劝道:“不如见一面听听是什么情况?眼下我们也没有明烛的消息,万一被他们先一步找到明烛,岂非雪上加霜?”

邢岫烟足够了解她的师兄,所以知道什么样的劝法才会有效。

果不其然,听到与沈明烛有关,谢望尘提起了几分精神。

他眼珠迟钝地转了转,像是已经被埋葬的身躯时隔多年重见天日般生疏,“他们在哪?”

“接待弟子已引他们入内门,现于客峰上等候。”

话音刚落,谢望尘已不见了踪影。

“师兄!”邢岫烟立即赶上,不是担忧谢望尘,纯粹是怕其他人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能活着离开他们宗门。

待客厅坐了不少人,全是大势力的首脑。

与玄清仙宗自然没法相比,但放在外面也是跺一跺脚修仙界会颤三下的大宗门。

“谢宗主。”见谢望尘到来,他们起身抱拳,“多有叨扰,废话不多说,我等此次来,是想向宗主讨要一个人。”

谢望尘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我的弟子沈明烛吧?”

“正是!我等侥幸蒙天道指示,知那沈明烛将来会为祸人间,当尽早铲除,以绝后患。”几人义愤填膺。

邢岫烟轻咳一声,含笑打圆场:“空口无凭,诸位可有证据?”

其中一人正义凛然:“我等未曾面见天机阁下,若能说出还未发生之事,谢宗主可否相信我等?”

邢岫烟道:“自是不足以……”

谢望尘打断她:“本座信。”

其他人都愣了一下。

这么容易就相信吗?他们还准备了三千字论文呢,不需要听一下吗?

那人的气势都为之一顿,磕磕绊绊道:“多谢宗主信任,那是不是、是不是可以把沈明烛交出来?”

谢望尘瞥了他们一眼,“沈明烛叛逃,本座也找不到他。”

“叛逃?”

谢望尘拱了拱手:“本座以玄清仙宗之名义颁布通缉令,诸位若有沈明烛的消息,还请告知,本座当亲手处置他。”

几人恍然:“莫非谢宗主也……”

绝对也重生了吧?他们还以为他们几个是天命所归,原来这天命还是批发的。

这么一来谢望尘的言论就很容易理解了,毕竟沈明烛做出这种事,最生气的一定是谢望尘。

几人抱拳回礼:“谢宗主放心,若发现那沈贼的踪迹,我等定亲自将其押解回来,由宗主处置。”

第77章

谢望尘送走了这批客人, 一时又陷入了提不起兴致的消沉状态,他无事可做,便又准备回外门。

邢岫烟实在怕他出事, 只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还没走出多远,谢望尘半路被堵在路上。

他抬眸,“何事?”

来者是江令舟。

谢望尘心里清楚迁怒江令舟没有什么道理,可他两个弟子,一个平安无事高高在上,享受着同辈的追捧和长辈的疼宠。

而另一个, 生死不知,污名满身。

偏见模糊真相, 他本该是盖世英雄,却被永束孤岛, 锁链加身、利刃划破脸颊, 直至成为世人眼中的面目全非。

叫他如何能不生出不平、不忿、不甘?

谢望尘已经尽量控制,只是难免从语气中泄露几分。

江令舟红了眼眶。

邢岫烟颇觉头疼,“令舟, 你怎么来了?”

江令舟没应, 他怔怔地看着谢望尘, 颤抖地托起一块石碑,“师尊,这上面刻的,是真的吗?”

——那是汤沃雪给谢望尘的石碑。

——谢望尘不眠不休,刻了整整两天。

刻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谢望尘一度以为这石碑没有用处,但为了那点心理安慰,他还是全部刻完了。

刻完之后风平浪静, 他的记忆也毫无恢复的迹象,于是也就失望地扔到了一边。

没想到会被江令舟看到。

他忽然震惊地意识到一件事,这让他内心泛起极大的狂喜来。

“没有消失……”他喃喃地重复,越说越是铿锵,眼神也慢慢恢复了神采,“没有消失,没有消失!”

纸张上的墨迹随着风消散,石碑上的刻痕却敌过了时光。

他的奢望如此渺小,仅仅只是如此,便足够叫他雀跃狂喜。

谢望尘没有回答,可他的神态已经表明了答案。

江令舟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原来是这样。”

——“异族于九霄仙宗设祭坛,囚令舟以钳制明烛,明烛伤重,而令舟毫发无损。彼时我尚受蒙蔽,令舟求我救明烛,我置之不理,屡出恶言,致明烛伤上加伤。”

——“明烛此生未负人族,是我这个做师尊的对不起他。”

——“我愧对明烛良多。”

一个还没治好,另一个也发病了,邢岫烟愈发头疼。

“你们师徒俩在打什么哑谜?”她灵力一招,石块从江令舟手中飘摇落在她掌心。

——“我们的记忆是假的,我必须记得这一切。”

——“明烛毁了异族的阴谋,救了天下苍生。异族深恨他至此,故而撒下弥天大谎,要致明烛于死地。”

——“十年前,时空回溯……”

邢岫烟看得瞠目结舌,越看越心惊胆战,以她数百年的见识,竟也难感同身受于沈明烛所经受的苦难。

被他救下的人全都背弃了他。

最重情义的人最终却孤身一人。

“师兄,你没在开玩笑吧?”邢岫烟握着石块,只这一会儿的功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敢细想,她自问自己也有足够的决心为人族牺牲,可死亡是件太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坚守才难。

那十年里,有人照顾沈明烛吗?有人陪他说话吗?有人理解他、信任他、在他受伤时为他上药吗?

邢岫烟心里已经确信石块上的内容都是真的,谢望尘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也不会有人丧心病狂编造出这样惨烈的故事来愚弄别人。

可她希望这其中有编造的成分,至少,关于明烛失去修为的那十年,有一点虚假都好。

谢望尘瞥了她一眼,从储物戒中拿出纸笔,“你誊抄一份。”

“什么?”

“你抄一份,就明白了。”

谎言通常可以轻而易举地流传于天下,真相才寸步难行。

*

随着几大势力首脑从玄清仙宗告辞离开,沈明烛的通缉令也越传越广。

玄清仙宗对外颁发通缉令可是件新鲜事,毕竟他们宗门的实力可以解决绝大多数问题,在内门的任务板上加两句话就可以了,最多再派出几个长老。

上一次玄清仙宗面向修仙界颁布通缉令,还是七十年前与仙魔大战胜利后,通缉魔域的漏网之鱼。

别说,奖赏还挺丰厚。

就光是“成为玄清仙宗座上宾”这一项,就足够令无数修士前仆后继。

也正因如此,所有人都很奇怪,沈明烛是做了什么事,才让身为他师尊的谢宗主亲自以宗门名义颁发通缉令?

而且这要求奇怪得很,特别强调了要“活捉”,如果能提供沈明烛所在地的线索玄清仙宗也认。

看上去像是恨极了沈明烛,要将他捉拿回去折磨。

一件事被三个人知道就不算秘密,何况上辈子撑到最后的人其实不算少,越来越多的人了悟到前世真相。

在这种万众瞩目的情况下,“沈明烛是人族叛徒”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之间,整个修仙界都在寻找沈明烛,恨不得将其剥皮锉骨。

过街老鼠,不外如是。

只是这老鼠还挺能藏,如此密集的地毯式搜索,居然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想请天机出手吧,可是这世界上能说动天机的只有俞苏青,而他们联系不上俞苏青。

上衍仙宗的弟子们都有些纳闷,只能猜测宗主或许是闭关了所以才不看玉符。

好在修仙界从不缺各种奇奇怪怪的术法。

如果正道手段找不到的话,翻一翻禁术手札,上面多的是把人变成蝙蝠、把蝙蝠变成猫头鹰的奇怪禁术。

在魔域的人眼里,只要出得起代价,没有事情是做不到的。如果能得足够多的人命做祭品,他们甚至能原地成仙。

所以一个月后,正道手段找不到沈明烛的谢望尘,开始尝试邪魔歪道了。

他要于天池峰上设祭坛,让沈明烛无所遁形。

此等大事自然许多人围观,与谢望尘相熟的都在劝阻他:“没必要没必要,实在不行,等俞宗主出关,我们请天机出手。”

“何必急在这一时?为仇人搭上二十年寿命,岂不可笑?”

“是啊,沈明烛能躲一时,还能躲一世不成?慢慢来,总能找到的。”

“再说了,这禁术从前没人用过,你怎么保证能成功?”

“邢道友,你们快劝劝宗主。”

谢望尘充耳不闻。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在着急什么,他怕他会失去这个弟子,他等不起。

至于怎么保证这个禁术有用……

谢望尘缓缓道:“你们不懂,明烛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他从来不是指望禁术,他是在赌。

赌沈明烛不会放任他无端损失二十年寿命。

其他人面面相觑。

总觉得这句话是在夸沈明烛,可谢望尘怎么可能夸沈明烛呢?

难道这是明褒暗贬、似夸实讽、绵里藏针,一种很高级的辱骂手段,并且由于太过高级他们没听出来?

其余人在知识面前低头,嗫嚅道:“感觉、但是……那个,没必要吧。”

“是啊,没必要吧。”风声飒飒的天池峰上突然出现一位不速之客,峰顶上聚齐了修仙界金字塔塔尖上的大能,但竟也没人提前察觉。

众人猛然抬头。

来者衣冠胜雪,从半空中徐徐走下,天边的云彩像坠在他衣角的一束花,而他闲庭信步,如同观一场盛景。

他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冁然而笑时,便如朗月入怀。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世上人对沈明烛喊打喊杀,但真正知道他长什么模样的却寥寥可数。而假如没有先入为主,单只看他的长相,没有人会对他生出恶感。

都说相由心生,谁会相信穷凶极恶的一个人,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其他人言辞颇有礼貌:“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谢望尘等人愣了神,看了好半天才喃喃出口:“明烛?”

少了眼神中那层茫然与阴翳,沈明烛更添三分耀眼,竟让他都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旁人闻言震惊:“谢宗主,你说他是沈明烛?”

些许尴尬。

友好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他们连忙敛了笑意,怒斥一声:“沈明烛,你还敢出现?”

沈明烛叹了口气,慢吞吞道:“原本是不想来的,但若是为寻我用了禁术损了寿命,岂非让我于心难安?”

他笑了笑:“我出现了,停手吧,师尊。”

其他人唾了一口,举着刀剑上前:

“呸,装模作样,惺惺作态,你这嘴脸真让人恶心!”

“你若真有心,就该束手就擒,以死谢罪。”

“谢宗主,既然这狗贼已经找到了,我这便为你拿下他。”

“慢着,都住手!”谢望尘喝止他们,灵力挥洒而出,不让他们前进半步。

隔着一道道疑惑不解的目光,谢望尘对上沈明烛清凌凌的眼,神情复杂:“……你不是他。”

周围一片哗然,众人不由得窃窃私语:“谢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不是谢宗主自己说他是沈明烛吗,怎么又不是了?”

沈明烛仍笑意盈盈:“师尊何意?以我如今的境况,还会有人冒充我不成?”

谢望尘垂眼:“明烛从不唤我‘师尊’。”

唯一的一次,是想要断续丹。

他应了,却没有给。

沈明烛“啊”了一声,“宗主这么说,显得我很不尊师重道。”

“你学的真的很像……神态、语气、连说话的停顿都和明烛一模一样,可你不是他。”谢望尘摇了摇头,“世界上只有一个沈明烛。”

“但你一定见过他。”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风采,如果不曾与他相处,不可能演得这么出神入化。

“明烛在哪里?”谢望尘抬眼,一字一句喊出对方的身份。

——“天机阁下。”

第78章

汤沃雪丝毫没有被叫破身份的尴尬, 她依然顶着“沈明烛”的样貌,迎着人群各色的目光,从容地微微而笑。

“如果诸位只是想要一位罪人用以惩处, 那么我便可以,宗主何必执着于沈道友?”

奇怪极了,天机为什么要护着沈明烛?

而且身为晚辈,沈明烛何德何能能让天机称呼他一声“道友”?

谢望尘果然十分愤怒:“你会害死他的。”

她知道沈明烛想做什么吗?她知道沈明烛有以身殉道的先例吗?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出来逞英雄!

汤沃雪语气轻快:“他情愿,我也情愿, 谢宗主就不必阻止了。”

汤沃雪并非一无所知。

这个事实如同一盆夹着冰的冷水兜头浇下,谢望尘恢复几分理智, “需要他做什么?他还小,我来替他。”

“只有他能做到……修仙界年纪从不能代表任何事, ”汤沃雪轻声道:“我亦无能, 材朽行秽,计无所施,宗主, 万分抱歉。”

“倘若我一定要找到他呢?”

“那在下只好斗胆与谢宗主一战, 领略一番天下第一的风采。”

渡劫期的威压缓缓漫出, 空气间霎时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氛围,变得凝重而沉滞,像是只要一个火星便能燃起熊熊烈火。

其余人不由咽了口唾沫,尚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接受眼前的沈明烛是天机假扮,怎么忽然之间,天机和谢望尘听起来都像是在护着沈明烛?

天机也就罢了,谢望尘是为什么啊?

所以那个通缉令只是玩笑是吗?

他们全都是这对师徒剧本里的一环?

生气归生气,但是……为什么啊?他们可没误会沈明烛, 就事实情况来看,沈明烛就是这么一个卑鄙无耻、首鼠两端、自私懦弱的人渣败类,谢望尘也是重生的,为什么不生气?

他们正诧异着,汤沃雪与谢望尘已经动起手来了。

汤沃雪指间微微一闪,储物戒中取出一截红绸,红绸迎风招展,刹那间铺天盖地,缠绕于谢望尘剑上,让他不得寸进。

关键汤沃雪现在还是沈明烛的模样,白衣翩然,红绸耀目,浓烈的色彩夹杂在一起,刺得人的眼睛涩涩发疼。

谢望尘怎么可能对沈明烛出手呢?

谢望尘怎么可能在知道了一切之后,还对沈明烛出手?

谢望尘手腕轻翻,长剑微微抖动,从红绸的束缚中脱身出来。

他反身刺去,迅疾如雷,汤沃雪却像是已经得知了他的意图般右撤一步,红绸猎猎作响,如蛇般再度蜿蜒盘旋而上。

谢望尘今日才知传言实不属实。天机固然不擅作战,但她熟知人心,永远知道对方的弱点。

不过他这“修仙界第一人”也并非徒有虚名,从最初视觉上的震撼中脱身出来之后,他很快就恢复了战斗应有的冷静。

长鲸一剑八百里,落雁千都十四州。

剑落,红绸散落成细小碎片从半空落下,飘飘扬扬的,像是一场雪。

红色的雪。

武器被毁,汤沃雪受了点伤。

她以指腹拭去嘴角溢出的斑驳血迹,笑道:“谢望尘不愧是谢望尘,我不是你的对手。”

谢望尘侧过眼,低声道:“别用他的样子作这幅模样。”

“宗主不敢看?”天机善于利用一切有利自己的条件,她笑意盈盈,说出的话却如同刀割,“沈道友的伤势可比我演的重多了,我以为宗主已经看习惯了。”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汤沃雪掸去身上残留的红绸碎片,不退不避,朝谢望尘做了个起手式,笑道:“请。”

其他人没听懂,但也看出事情不能再继续这样进展下去了,否则非得拼出一个你死我活不可。

邢岫烟上前劝道:“师兄,冷静些,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找到明烛。”

江令舟迟疑片刻,问道:“师尊何必急在一时?”

这话一出,邢岫烟顿时心一凉。

她迅速扭过头去看谢望尘,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悲哀。

——江令舟又忘了。

那她还能记得多久呢?

邢岫烟忽然明了谢望尘为何要对自己用刻魂之法,绝非无病呻吟,那是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在最绝望的时刻做出的最后的挣扎。

谢望尘彻底难以忍受,此时此刻他已然顾不得对面是谁。

挥剑上前,一道匹练忽然自天际而来,与剑尖相接,发出一声清脆叮当。

受力之下,剑锋偏移略半寸。

俞苏青盛怒而来,“谢望尘,你既已知道她是天机,何故还下此重手?”

其他人:“???”

怎么说呢,天池峰挺大,但也挺拥挤的。

这些人以为自己在演话本吗?非要到了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再出现?而且有没有人在意他们啊,能来个人给他们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俞苏青用力剐了汤沃雪一眼,“活该,你若不把我困住,也不会受伤了。”

语气凶狠,眼里的关心却藏不住。

汤沃雪只笑,上前拉住她的手,“别生气了,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你看,说是困你三个月,你不还是出现了?像英雄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又救了我一次。”

“那是我自己挣脱的,与你可没有关系。”俞苏青冷着脸,面无表情,但终究没有甩开汤沃雪的手。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清楚,汤沃雪还是手下留情了。

怕她挣扎得太过用力不小心伤了自己,以至于灵力运转刚察觉到阻碍、灵脉稍稍有了星星点点的刺痛,那道本该强硬的钳制术法就随之消散。

汤沃雪不舍得俞苏青受伤,正如她也知道,俞苏青一定会豁出一切来寻她一样。

所谓的三个月只是玩笑,它将败给俞苏青要见汤沃雪的决心。

它也一定会败给这份决心。

——在两人心照不宣的默许下。

谢望尘没理会她们,他乘此机会跃上祭台,收剑入鞘,合掌结印。

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紧迫感,像是骨髓里泛出的细密的痒,催促着他迫不及待要做些什么,否则就会发生极其糟糕的事情一样。

谢望尘怕来不及。

汤沃雪连忙上前阻他。

邢岫烟挡在谢望尘面前,拦着不让她靠近。

俞苏青不知情况,本能地出手帮汤沃雪。

见师姐以一敌二,梅松、闻岳森等人理所当然加入战局。

不大的天池峰上几乎聚齐了修仙界当世所有的渡劫,渡劫之间的对战声势不小,不知不觉就波及了整个天池峰。

场面一时极度混乱,其余人莫名其妙地也分成两个战局。直到他们打起来,都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战。

“轰隆。”

天边突然闪过一道紫色的雷,伴随着沉重的闷雷声,天池峰上所有的招数都停了一瞬,所有人不由自主仰头去寻,一看之下神情骇然。

常说天地浩渺,神州之大,要从大陆一端走到另一端,即便是渡劫巅峰始终以全盛状态赶路也要不眠不休整整一月。

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西边已坐看晚霞。

世上人尚且不能同时看到一轮明月,却在此刻同时看到了同一道雷。

如同某个庞然巨厦倒塌发出的轰隆声响,天际忽而掠过一道道虚幻残影,光怪陆离,荒诞而诡异。就好像……就好像一场梦,如今大梦将醒,于是梦中的世界逐渐化作虚妄。

雷与雷声转瞬即逝,所有人目光同时恍惚了一瞬。

……他们刚刚,因为什么事情争执、疑惑来着?

汤沃雪蹙了蹙眉,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惊慌失措,不自觉取出六爻在掌心铺陈。

龙战于野,震上坤下,大凶之兆。

不好的预感被坐实,汤沃雪当即顾不得眼下混乱的局面,扭头就想走。

“站住,你想去哪儿?”谢望尘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死死地盯着汤沃雪:“你要去找明烛是不是,他在哪儿?”

俞苏青不满:“谢宗主这是在审问犯人?”

“沈明烛是我宗罪人,师兄着急了些,俞宗主不要见怪。若是天机阁下的确知道消息,还请告知,玄清仙宗必有重谢。”邢岫烟揉了揉眉心,原只是替谢望尘说话,说完便总觉得忘了些什么。

天池峰上两班人马又重新闹了起来,汤沃雪想走却被拖住走不了,她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平生第一次心生烦躁,怒道:“停手!”

周围一静,循声扭头看她。

汤沃雪冷着脸,快速在心底修改了计划,“事已至此,便同去吧。”

她犹豫片刻,转过头看向俞苏青,迟疑道:“你还是别去了。”

俞苏青脸色一黑,“带路!”

*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沈明烛顺顺当当将禁术施展到了结尾,血肉为引,神魂为祭,一道白光后,于他眉心前诞生一对缩小版的日月。

他变换指印,日轮与月轮交替旋转,缓缓升空。

术成,沈明烛松了一口气。

感受到这具身体的生机快速流逝,他捂着嘴咳了两声,虚弱感瞬时蔓延向四肢百骸。沈明烛移开手,掌心一片淋漓血迹。

[宿主!宿主你怎么了!]在外头捡垃圾的系统感受到宿主命悬一线,慌不择路就回来了,连垃圾都顾不上。

[咋回事啊?宿主你怎么伤得这么严重?痛不痛?没事我们这就换个身体,大不了我就再休眠一次……]

系统后知后觉感到刺眼,它愣了一下,尴尬道:[宿主你又挣了好多功德哦。]

好耶,它不用休眠了。

沈明烛很大方:[小五,都给你,你不用出去打工了,我养你。]

那才不一样呢,功德是能作为能量,但商城只能用积分。

系统005没想到外头连捡垃圾的环境都这么恶劣,它根本赚不到多少积分,不能给宿主兑换治眼睛的法宝。

不过宿主的眼睛好像好了诶。

不愧是它宿主。

这么能干一宿主,居然有它这么个没用的系统。

沈明烛不知为何系统情绪忽然消沉,以为小五是在生气他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连忙粉饰太平:[小五,这个世界我过得还不错哦,我有养鱼的。]

系统提起精神,好奇道:[真的吗?在哪儿?]

系统扫描了一下周围,没看到有别的人类。

[缸里啊。]

虽然主要是方青阳在养,但他也有换过水,功劳勉强也有他一份。

沈明烛自我说服。

[啊?]系统反应过来:[哦哦,是真的鱼啊。]

沈明烛好奇:[难道养鱼还有养假的鱼?]

“明烛!”

系统正想着怎么解释,远处忽然传来几道呼喊声。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谢望尘也没想到,他费尽心思、恨不得将修仙界掘地三尺找的沈明烛,居然就好好在玄清仙宗外门待着。

沈明烛其实没向汤沃雪说过他的藏身之地,但天机毕竟是天机。

天池峰上一行人浩浩汤汤,来到了玄清仙宗外门的小山谷,只是想要落地时却被覆盖了整个山谷的屏障挡住。

那是沈明烛全盛时期留下的屏障,现在的他想打开都力不从心。

自玄清仙宗建宗万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山门被破。

为首的两人眼眶泛红,目中含泪。

系统狐疑地看了看他们,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宿主养的鱼!

这就对味了,它就说,能被宿主养的,能是什么真的鱼。

沈明烛的身体已经变得微微有些虚幻,他付出了整个自己作为代价,这身血肉自然也不能幸免。

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有多么惊悚,仍是笑着向其他人问好:“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如此兴师动众,是在下的不是。”

谢望尘敲了敲屏障,勉强好声好气:“明烛,先让我们下去。”

沈明烛“啊”了一声,挥了挥已经快变得透明的手,歉疚道:“抱歉宗主,占了宗门的地方,我现在也打不开。不过我死之后,屏障自会消散的。”

“沈明烛,你少装模作样了,现在束手就擒,还能留你一具全尸!”有人忍耐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这一句话落地,其他人也纷纷声讨:

“玄清仙宗流芳百世,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畜生。”

“你犯下的事滔天大罪,不管你现在做了什么手脚,都休想活命!”

“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犯下的事,你还想逃去哪儿?”

他们不相信沈明烛是真的快死了,以为这是一种逃跑的手段。

系统呆了。

系统还没来得及骂人,谢望尘先一步转身拔剑,怒喝道:“都闭嘴!”

他双眼赤红:“本座的徒儿,谁敢说他一句!”

谢望尘周身杀意凛然,不似作假。

这下呆滞的换成其他人。

但也都是当世大能,不至于这么一吓就不敢说话了,“谢宗主,你这是作何?”

邢岫烟几人也不明白,他们对视一眼,眼中俱是疑惑。

沈明烛手忙脚乱地劝:“别激动别激动,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值得你们动刀剑。我快死啦,如果你们实在还想杀我,我努力一下,先把屏障打开?”

太荒唐了。

所有人都对沈明烛喊打喊杀,所有人都默认这人会用尽手段苟且偷生,可少年毫无怨尤,一心求死。

俞苏青沉着冷静,实则悄然偏过头,压低声音问:“阿雪,这是什么情况?”

汤沃雪不答,她紧紧盯着沈明烛,“沈道友,你答应过我,术成之时,会让我在场。”

因着隔了一段距离,汤沃雪这句话是提了音量喊出来的,别说沈明烛,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但这句话很奇怪,是以众人都不由得愣住。

沈明烛也愣了一下,“对不起……”

“对不起的事情能不能少做!”

“我……”沈明烛不敢答应,只好又歉疚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太诚恳,汤沃雪纵有天大的气也发不出来。

她不肯承认自己心软,板着脸,面无表情道:“你失约了,但天机许下的承诺,就没有做不到的。”

你我是世上唯二的战友,我说过我会和你一起死。

你是来渡众生的神明,神明一朝归去,我该如何祭你?

以鲜花,以泪水,以缱绻虔诚的红尘。

汤沃雪垂眸合掌,念一段冗长的咒。

这世上,没有比天机掌握禁术更多的人了。

俞苏青心跳漏了一拍,她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猛然死死按住汤沃雪的手,含着泪,循着本能问:“非如此不可吗?”

你就,非死不可吗?

你明明可以不用死的。

汤沃雪愣了一下,无奈地反握住俞苏青的手,语气温柔:“青青,我也不想做这个选择的。我有你这样的挚友,有一山未开的花,有还未见过的大好河山……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只留你一人。”

她顿了顿,语气再度柔了三分:“但是这个选择现在就落在我面前了,我不能装聋作哑。”

她是在说她自己,但落在谢望尘耳朵里,字字都是沈明烛。

沈明烛也不是非死不可的。

他有方青阳这样的好友,有一个天下第一人的师尊,师弟崇他敬他,风光无限,前途似海。这世上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凭什么让他承担这一切?

“天机?何必如此?”

“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性命何其可贵,我一人足矣,没必要再多搭一条。”

“你不如先回去想想,莫要在冲动时做决定。”

而这个受了最多苦的人死到临头还不肯安分,苦口婆心地劝啊劝,仿佛自己是救世主,凭他一己之力能救天下人。

“明烛,你的身体……”谢望尘忽然颤声唤他。

沈明烛应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很稀薄了,连说出的话都已经微不可闻。

而那轮日月已上天衢。

也是少见,身体居然还能用“稀薄”来形容。沈明烛觉得好笑,于是真就忍不住朝谢望尘露出一个笑来。

他眼中倒映了一寸人间。

天地无尘,山河有影。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然后他在心底唤了一声:[小五,我们走吧。]

[噢……]

“沈明烛!”

系统正应,忽而一声高喊打断了它与宿主的交流。

沈明烛抬眼去看。

汤沃雪丝毫没把他劝的话听进去,快速念完一段咒,而后指尖一闪,手中出现一把匕首。

她毫不犹豫,匕首刺入心脏,心头血汩汩流出。

汤沃雪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亮的惊人。

她已经恢复了本来的容貌,发丝染了血,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未来的十八天里,整个天下都会记起你。”

沈明烛不该在骂名中死去。

偷来一段光阴,等时间为墓碑加冕。

我将在今天向世人宣告你的死讯。

可你的坟前不会缺少鲜花。

然后她转过头,朝俞苏青笑了笑,“都说了让你不要来。”

不想让你看见我死。

第79章

时光匆匆而过十八年, 又到了玄清仙宗三年一次的收徒大典。

来自神州各处的年轻一辈修士齐聚山门脚下,望着顺着山脉绵延、巍峨入九霄的宗门,心生无限豪情。

“这次主持收徒大典的还是少宗主, 宗主闭关很多年了,不知道今年有没有机会看见。”

“我倒是听说了一个消息,附耳过来,我只和你一个人说,你千万别说出去。”

这话不说还好,刚一出口, 周围所有弟子全都不动声色竖起了耳朵,脚步也不自觉往他们的方向微微移动了几步。

“我听说啊, 宗主他老人家闭关,是在钻研时空回溯之法!”

“啊?开玩笑的吧?若干年前人族始登仙路, 为求长生, 如今长生还没求明白,改求重生了?”

“是真的!这消息可是我祖父亲口跟我说的,我祖父那人, 若不是有八成把握, 绝不会开口。”

旁边的听众忍不住了, 插嘴道:“也并非不无可能,宗主心心念念明烛师兄,为他宗主什么事做不出来?”

“即便如此,那也应该求起死回生,求什么时间回溯啊?”

起死回生听起来都比时间回溯靠谱多了。

十八年前时空逆转,沈明烛以身殉道换来以虚化实,众人的记忆再一次更改。

今世已成真实,前世便化为幻影, 所有人只知今世,不知结局惨烈的前世。

作为代价,沈明烛生死道消,被抹去存在的痕迹。

天机以心头血成咒,向天道只借来十八天光阴,此她力不能及,非心之所向。

假如可以,她希望所有人都能知道沈明烛为他们做的一切。

十八天后,天底下长出无数石碑,其上刻痕密密麻麻,不同的字迹不同的内容,可细细看去,写的全是沈明烛。

他们终将重复着遗忘,那又如何?

太阳升起时,他们会再一次想起沈明烛。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与青山不朽,与日月同辉。

那人不服气地道:“你怎知宗主没求过起死回生?不止宗主,我看江师兄也没少求。”

“好了别说话了,少宗主来了。”

“私下叫叫也就算了,少宗主不喜欢这么称呼他,别叫错了。”

人群一阵骚乱,瞥见写有“玄清仙宗”的牌匾下突然出现几道人影,连忙拂袖敛容,躬身行礼。

为首那人少年模样,芝兰玉树,玉骨秀横秋。

长老们立在他身后,看身形站位,想来便是那位“少宗主”了。

果不其然,那人抱拳回礼,含笑道:“今日为玄清仙宗收徒试炼最后一关,诸位都是人中龙凤,若是通过,往后我们便是师兄弟了。在下方青阳,入道比诸位早些,承蒙不弃,诸位可唤我一声师兄。”

其余人齐齐躬身,口中称道:“方师兄。”

*

最后一关测的是心性,名义上如此,其实玄清仙宗入门试炼每一关都与品行息息相关。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玄清仙宗越来越重视弟子们的品性,一度将其置于天赋之上。

假如非要追溯个中缘由,有些人或许还能朦朦胧胧答出个“十八年前”。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事,那一年沈明烛还在。

那一年有些事情被刻于石碑上百代流传,也有许多事情沉默地消散在了时光的河流中。

正因如此,这最后一关对已经过五关斩六将的弟子们来说几乎只算是走个过场。

有人说玄清仙宗是在选圣人,这话委实夸张,但至少说明了他们不曾在道德品性上松懈过一点。

在场的弟子们也都知道这一点,彼此也亲近许多。

毕竟周围都是宗门盖章认定过的好人,不出意外将来还会是守望相助的同门师兄弟,实在没必要相互提防。

——沈明烛虽然不在了,但他在这世间走过一遭,永远改变了这个世界。

方青阳没一直待在这里,见所有弟子都已进入炼心阵法,他朝左右长老点了点头示意,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方青阳轻车熟路入了主峰,跟当在自己家似的,毫不客气进了江令舟所居院落。

他虽不是宗主弟子,但“少宗主”这个名号在众人眼里与亲传也无异了,更何况表面上他与江令舟关系极好,自是无人阻止。

江令舟房里乱糟糟的,散落一地竹简与纸页,在已经讲究无纸化修仙、以神识刻录玉简的当世,也不知他从哪找到这么些古籍。

方青阳迈过这凌乱摞成一列列的书,皱眉状似嫌弃,“你研究出什么了?”

江令舟翻着一本扉页都缺了一半的残书,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收徒大典的事忙完了?感觉如何?”

今天是收徒大典最后一天,方青阳才得了闲,前段时间可谓是忙到脚不沾地。

“不如何。”方青阳随意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江令舟含笑道:“后悔也没办法了,当初可是你亲口答应的,不能撂担子不干。”

十八年前,谢望尘问方青阳要不要当少宗主。

方青阳想,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恍如一场宿醉,当时他清醒时身边全是亲手刻下的碑文,混乱不堪。

大小不一的石块错落环绕在他周围,他手指上有着昼夜不休雕刻留下的伤痕,可记忆却一片空白。

他翻看石碑,像是在看一本日记。

日记上说,他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他的朋友是个英雄,可英雄死在了十八天前。

很难要求他只靠这么一句话产生什么代入感,不过同名同姓而已。他只是个筑基,离金丹尚且有一段距离,干不出什么轰烈的事。

他接着往下看。

日记上还说,沈明烛名扬天下的时候,一人胜过天下群雄,寻常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无一可与他比肩。

可日记没写他的意气风发。

只记他落入泥沼,声名狼藉,在幽暗漫长的小巷里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而一个叫方青阳的人,见证了其中一段落寞。

写沈明烛救方青阳于水火,如同一道曙光,也似亘古不落的长日,自他出现后,方青阳的人生便就此改变。

写他偷偷在储物戒中留下的一道魂力,而后划破虚空而来,白绸覆眼却始终将方青阳护在身后。

写他不得不杀人时落下的叹息,动手时的几度迟疑。

写他在山谷里有一块地,院里的水缸养了三尾鱼。

写翻山越岭、涉水踏河,也写万景澄明、流霞漫天。

最后写秋风萧瑟,不见故人。

没有人能在这本日记前不动容,何况这不是胡编乱造的话本。

这是史书。

沈明烛真实存在过,只是刹间沧海桑田,岁月流转屡变星霜,他们忘了而已。

然后他翻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落款的位置,赫然标着“方青阳”三个字。

是他的名字,他的字迹。

方青阳捧着石块,眨了眨眼,恍然发觉脸上一片冰凉。

他哭了吗?

他依然无法靠着记忆描摹出沈明烛的长相,他仍旧对这些所谓的旧事陌生无比,可那又怎么样呢,有些人就是可以仅靠这三言两语的描述,叫人肃然起敬、五体投地。

与君未谋面,却神交已久,不胜荣幸。

但与此同时,他难以回避心里如潮水般叠浪起伏的不甘心。

不甘宿命两决绝,不甘此去经年,隔阴阳时空。

所以怎么会拒绝当这个“少宗主”?

能够多一分实力,或许……是不是就能多一分改变这一切的可能?

可从前只知三大仙门之首的玄清仙宗继承人地位尊崇,不知其背后原来有这么多要承担的责任。

且不提那琐碎繁多的公务,闲暇时刻他也不敢松懈修炼。

因为玄清仙宗的宗主不能是个弱者,不能是废柴,否则只会徒增笑柄。

在疲累后悔时,方青阳忽然想起,在日记里,沈明烛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少宗主”。

于是他忽然充满了动力,为这相似的人生轨迹。

所有人都会看石碑,也许会在写满“沈明烛”的某一处看到“方青阳”三个字。

他想,他不能给明烛丢脸。

他是明烛最好的朋友,斯人光芒万丈,耀如长日当空,他虽不如,却也不能输上太多。

方青阳也随手从地上拿了一本秘笈,漫不经心翻阅几眼,忽然起了兴致:“你说,你再这么研究下去,会不会也成一位天机?”

江令舟一怔,愣在原地。

半晌才动了动手指,他垂下眼眸,低声喃喃:“如此,也不错……”

在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所有人都一无所知被驱使着上前,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只有天机,她清楚知道着一切,可她一言不发,任世事变迁,直至毫无挽回。

最后也只有她,陪沈明烛走完最后一程。

如果玄清仙宗有一位天机。

如果他就是天机。

就算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至少不会这样遗憾。

*

俞苏青在汤沃雪衣冠冢前洒下一杯酒。

汤沃雪与沈明烛一样,生死道消,尸骨无存,连个念想都没给他们留下,唯有一池伤悲。

自汤沃雪去后,俞苏青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心事再无人诉说,只有谢望尘可以聊上几句。

谁叫他们是同悲客?大抵不会有人比他们更能感同身受对方的心绪。

俞苏青倒一杯喝一杯,越喝越觉得这酒苦得很。

但这酒已经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好酒了,俞苏青想,大概是缺了一个陪喝的人。

她带上酒壶去找了谢望尘。

因她来得频繁,谢望尘专程给了她一道牌子,让她随意进出宗门。

省的每次还要通报,打扰他修仙。

谢望尘近来时不时就对外说闭关,但俞苏青可不在意。

她拎着酒壶上了门,不客气地问:“近日你们玄清仙宗收徒大比,你不出面,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小辈,自己在这躲清净,就不怕人家骂你?”

“骂就骂吧,”谢望尘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时空回溯?”俞苏青嗤笑:“你难道不知道世人怎么嘲笑你吗?重生?你也不觉得荒唐。”

谢望尘抬眸瞥了她一眼:“彼此彼此,你如果看得开,何必三天两头暗地里研究招魂之法。”

俞苏青神色一僵。

半晌,她咬了咬牙,“那又如何?这不比你的时光回溯靠谱?谢望尘,届时我研究有成,你可别求我!”

谢望尘平静道:“你也一样,最好别求我。”

第80章

传送结束, 沈明烛等了许久,没等到系统给他传输记忆的通知。

沈明烛疑惑:[小五?]

[我在,宿主……]系统的机械音居然硬生生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其中委屈的意味尤其明显,[宿主,又是试炼小世界。]

沈明烛慢吞吞地应:[哦。]

他眨了眨眼,暗示般地催促道:[我知道了。]

如果系统有实体,它真想跳起来给沈明烛一榔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试炼小世界意味着这个世界面临着灭顶之灾,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滥好人, 绝对不可能袖手旁观吗?

可足以毁灭一个世界的灾祸,纵然是你, 又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沈明烛,你还没成神呢, 别真当自己无所不能。

系统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这难道也是救世命格的宿命……]

沈明烛好奇:[什么命格?]

[啊?]系统心虚掩饰:[没什么, 我说隔壁001的宿主。]

沈明烛也不追根究底,他改暗示为明示:[小五,快给我传输记忆。]

系统试探问:[宿主, 假如我请求你换个世界……]

沈明烛不以为意:[来都来了。]

系统芯片都泛着酸楚:[宿主, 你在这个世界的身份真的很轻松, 与剧情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能不能答应我不找事?]

沈明烛不满,他为自己正名:[我没找事,都是事找我。]

系统:[……]

系统赌气:[算了,你才是宿主,我是你的系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人类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在已经开始展望星际时代的当下, 科技弱化了地域的界限,但国家间的明争暗斗仍在。

原主出生于将门世家,门庭赫奕,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身为幼子,仿佛生来就可昭见被宠爱长大的一生。

然而不幸的是,他小时候不慎被拐卖。

他那时三岁,他的哥哥沈允衡带他出门游玩,明明做足了充分准备,明明安排了安保,甚至有军人贴身保护,但他还是失踪了。

科技如此繁荣的当下,四周布满智能检测监控,原主手腕上还戴着光脑,因为家庭的原因,保护他们的人身上也不缺高新技术武器。

安排得这样密不透风,他们却连原主怎么消失的都不知道,只在角落里找到了被迷晕的两个小战士。

普通的人贩子集团哪有这样的本事?

但大一点的势力不会莫名其妙拐卖一个小孩,他们往往有更大的野心,不会只是求财。

就在寻找无果的一个月后,沈家收到了署名为“哈迪斯”的电子传信。

哈迪斯是流窜于各国的一个邪恶组织,明面上是民间自发组织形成,但其实所有国家都心知肚明,背后多少有A国的推动和支持。

信上要求沈敬安与楚今澜两个人三日内前往荒郊的一个小仓库,不许带武器,不许带人,不许带光脑,不许宣扬。

否则,一旦让他们发觉违反了任意一条,他们即刻撕票。

附上沈明烛发着高烧昏迷中哭泣的视频。

三岁的孩子被烧得满脸发红,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却因为难受还在小声哭泣呜咽。

经检测,视频确认真实,没有任何剪辑与合成。

这封信的用意很明显,像是在直白地、讥笑着问他们,要不要用他们两个人的命,换这个孩子的命。

沈敬安是一国元帅,楚今澜是受国家保护的重要科研人员,理智告诉他们应该上报给国家,由国家安排。

可情感上,他们是沈明烛的父母。

这件事关系到沈明烛的性命,他们不得不谨慎。沈明烛在重重保护中失踪的原因还没查出来,万一他们身边有间谍呢?

他们俩还没商量出一个结果,当天晚上,楚今澜将这封信寄了出去,收件人写的是某个国家领导。

但发送时间设了定时。

在这之前,她孤身一人去了信上说的地点。

楚今澜不是去送死的,身为科研人员,她有足够聪明的大脑,而凭她的权限,也能拿到一些还未公布的武器。

可人力有时穷,以一敌多,深入敌巢,也注定了她此行凶多吉少。

等沈敬安收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大战已经结束,遍地硝烟残骸,敌人已然撤退不知所踪,荒郊的仓库里只有被扫掠过后的空空荡荡。

楚今澜失血过多死去了。

她怀中护着一个昏迷的小孩,不是沈明烛。

荒郊再偏僻,那也是首都。

让敌人闯入首都大摇大摆掳走了为国征战为国献身的英雄的孩子,还杀死了一位重要科研人员,这影响实在太过恶劣,故而外界没多少传闻。

沈敬安收敛了楚今澜的遗体,收养了这位被救下的不知名姓的孩子,为他取名“沈期”。是期望的期,也是记住这个日期。

面对着再一次不知所踪的沈明烛,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凶多吉少,只有沈家不信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寻找他的消息。

原只是凭着一份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倔强,万万没想到十二年后,他们真的找到了沈明烛。

——在第一军事大学的新生入学体检上。

彼时斯人已年至十五,穿着军事大学的校服,面容稚嫩,身形清瘦,勉强才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

他的学生档案上,写他也叫“沈明烛”,是个孤儿。

沈明烛自称自己一直住在一个偏僻山区,养父是个酒鬼,养母爱赌,凡是喝醉了或是输钱了就总会打他。

上个月家里不慎遭一场大火,养父养母不幸丧生,他从火海中逃出,为求活命跳入河中,被救助站捞了起来,这才得了自由。

这话听起来还是疑点重重,可沈敬安再细问时,沈明烛却只能茫然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他看起来确实受过苦,手上有常年干活留下的粗糙的茧,身上有受过伤没得到好好治疗留下的后遗症。

当今时代,哪一个家庭的孩子不是父母们的掌中宝?更别说与他一般大小的沈期,吃过的最大的苦就是习武时不慎留下的淤青。

沈敬安不舍得再问了,他喜不自胜地将沈明烛接回了沈家,因至今没有找到当初拐走他的凶手,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对外公布他的身份。

仿佛是要把这一十二年的荣华富贵全都补给他,这些日子里沈家上下对他极为宠溺,连沈期也因为觉得自己是占了沈明烛的地位,故而处处忍让。

可是沈明烛良善怯懦的样子只装了不到三天,他很快就从周围人的态度中找到了兴风作浪的底气,然后他开始看不惯所有人。

他恨沈敬安不作为,如果沈家能够早点找到他,他又怎么会受这么多年苦?

他恨沈允衡当年带他出门,甚至扭曲猜测沈允衡是有意害死他,好成为沈家唯一继承人。

他更恨沈期,恨这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借了他的光以沈家次子的身份潇洒了十二年,而他挨饿受冻,被打骂折磨。

所有人都欠他的。

凭什么沈允衡可以小小年纪获授军衔,二十三岁成为国家最年轻的少尉?假如他也在沈家长大,他的光芒不会弱于沈允衡半分!

凭什么沈期可以赖在沈家锦衣玉食?他甚至不该姓沈!

沈明烛开始挑软柿子下手,对沈期言语侮辱不说,还时常使唤他,像是使唤一个下人。做得过了,沈允衡看不下去阻止,他便在家中大闹。

价值千金的瓷器玉佩半年里砸了一箩筐。

沈敬安被他闹得头疼,又怜他自幼被拐卖,琢磨着先把沈期送到别处住一段时间。

然而还没等他付诸行动,便发现沈明烛欺负的何止沈期一人?

沈明烛仗着沈允衡心有愧疚,几次三番假装自己遇到了危险让沈允衡来救,沈允衡不经允许离队,挨了处分受了罚。

这还不算,他还暗地里写匿名信,给自己的亲哥哥泼了一堆脏水。

幸好沈敬安及时发现,否则沈允衡的前途都得受到影响。

这下他觉得沈明烛不管不行了,可教也教了罚也罚了,却硬是没看到成效。

直到有天沈明烛潜入他的书房,想要盗窃一份机密文件,被他人赃并获。

沈敬安彻底无法忍受了,他失望地将沈明烛赶出家门。

“我可以接受你一身市井气,那是我欠你的,身为你父亲没有保护好你。可你不能叛国,明烛,这是底线!”

沈敬安将这件事担了下来,没让沈明烛承担偷盗国家机密的罪名,要不然就算未遂,他起码也得唱几年铁窗泪。

沈明烛的身份还没对外公布,如今正好,也不必公布了。

他给了沈明烛一套房子,一笔足够他醉生梦死过完余生的巨款,算是买断这份血缘。

沈明烛一开始还闹过,然而他这时才意识到,沈敬安决定不认他后,他连见他们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原主接受不了此番大起大落,酗酒过度,死在小屋里。

*

沈明烛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宿醉过后的昏沉。

他发现系统说的不对,这具身体不是吃喝不愁,严格来说,三个月前“沈明烛”被赶出家门时确实有一笔巨款,但是现在被抢走了。

沈敬安虽然把沈明烛赶走,但也不会真的完全不管他。

能在沈敬安的关照下还能把钱抢走的势力不会在乎几千几万的小钱,但那可是一千万诶!

顺手的事,不抢白不抢。

而既然都上门来抢了,肯定不会好心地考虑要给“沈明烛”留下二十万生活所需,然后只抢走九千九百八十万。

至少也要凑个整。

所以沈明烛现在全身上下只剩下两千块钱。

这还是他离开沈家前攒的零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