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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十日时间匆匆而过。

沈明烛这些天也忙得团团转, 其他人是忙着筹备宴会,他是被抓着试礼服。

天知道一群嘴上念叨着不讲虚礼、断尘缘断俗念的修仙人士,为什么突然在意起了腰间佩的玉是圆形还是方形更好看。

大宴是第二天一早开始, 为表重视,所有收到邀请函的人全都提前一天到了玄清仙宗。

本来有资格收到玄清仙宗邀请函的人不多,不过这次谢望尘有意要给沈明烛撑场面,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徒弟是这时间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绝世天骄,故而邀请函发起来就有些不加节制。

好在玄清仙宗够大,突然多了这么些人也不显得拥挤逼仄, 除了路上多了些只有传闻中才能听见的人物,对弟子们而言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甚至乐衷上了在路上瞎逛, 路上碰见也敢大胆上前打个招呼,毕竟这是自己的地盘, 有宗门做后盾, 总是更有底气的。

江令舟不是闲逛,作为宗主的弟子,这么大的活动他上上下下都要帮忙操持, 因而路上时常能见到他步履匆匆的身影。

临近宴会开始, 眼见良辰吉时快到, 他忽然在路上被拦住。

那是一个陌生的修士,江令舟不太认得出来,作为东道主,他礼貌问:“这位前辈,可是迷路了?”

谢望尘虽然发的邀请函多,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发,江令舟知道这人必有独到之处,他年岁资历都尚浅, 加之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故而恭恭敬敬称一句“前辈”。

“这位便是江道友吧?果然一表人才。”那人言笑晏晏,“在下有话想与江道友私下说说,还请道友移步。”

他表情带了点神秘与不怀好意,又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像是掌握了某件惊天大秘密。

有话不能直说,还非要私下交谈,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江令舟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暗自评估了一下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面上一片乖巧纯良,“前辈有令,安敢不从?这边请。”

傻子才放弃自己最大的优势和敌人硬碰硬。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玄清仙宗!

他是谁?他可是玄清仙宗宗主的弟子诶!

不想把事情闹大破坏沈明烛的宴会,江令舟只暗暗给谢望尘发了一条传讯,而后才转身带路。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人似乎对江令舟全然信任,也或许是对自己的能力有充分的自信,毫不怀疑地跟在江令舟身后,甚至不曾在意通讯玉符被引动时的波动。

“晚辈该如何称呼前辈?”江令舟试探问。

“我没有你们人族所谓的名字。”

江令舟带路的身形顿了顿,“前辈是妖族?”

该不会是魔族吧?他之前去了魔族一趟,大闹一场,这是来找他报仇来了?

这人笑而不答,“非要一个称呼的话,那就‘岳非江’吧,这具身体的名字。”

“夺舍?”江令舟猛然转过身。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他是自愿献上这具肮脏无用的躯体供本座驱使的。”岳非江无所谓道。

越说越离奇了,江令舟抬眼看他,眼神警惕:“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本座不是东西。”岳非江神色傲然:“说了你也不能理解,本座来自域外,江令舟,你或许不认识本座,但本座对你可是闻名已久。”

江令舟顿时了悟对方的身份。

——是邪魔,是黑雾,是前世自称“上神”的侵略者,是毁了人族的罪魁祸首。

他内心杀意于瞬间喷涌而出,却不得不由于技不如人暂时忍耐下来,“尊上此行是为我而来?不知我有何处入尊上之眼?”

他有些想不通。

假如真如师尊、师伯所说,前世是一场幻境,那最有可能种下幻术的就是眼前人所在的种族。

他们给他编造出这样惨烈的幻境,理应与他不死不休,如今却还能一幅无事发生的模样与他交流,这不应当。

可假如那确实是他的机缘,他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那邪魔理应与他素不相识。

今生的江令舟算什么呢?一个有几分薄名的天才,一个弱小的元婴,在层出不穷的人族天骄中毫不起眼,邪魔怎么会为他而来?

岳非江轻笑一声:“你这就未免小看你自己了,江令舟,本座赌你是你们人族不世出的天才,不出百年,你会是这天下第一,故而屈尊降贵来招揽你。本座可是很有诚意的,如何,要不要成为本座最忠实的左膀右臂?”

这段话就没什么诚意。

江令舟想了想,故意装出一副震惊中带着狂喜,狂喜中掺着试探,试探中藏着得意,得意之余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复杂神色。

他问:“尊上为何会这么认为?”

“你就当是直觉吧。”

“我凭什么信你?须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岳非江自信满满,胸有成竹:“江令舟,难道你不想复仇吗?”

“复仇?”

岳非江淡笑道:“你有一个师兄吧?他是不是妒忌你的天赋,屡屡陷害于你?你的师尊是不是偏听偏信,每一次都误会你、责难你?你在玄清仙宗过得并不开心不是吗?难道你就不信报复,不想让他们后悔这样对你?”

他说的全是前世的事情。

江令舟心一沉,面上不动声色:“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这你就别管了,你只需要知道,如果没有本座,不过多久你会被废了根骨逐出玄清仙宗,颠沛流离摸爬滚打,尝遍人间苦楚。可如今本座来了,江令舟,你的未来就此改变了。”

岳非江如同拿着糖果诱导小孩儿的人贩子,语气充满低劣的诱惑:“你的师兄,本座记得叫沈明烛是不是?他可真是你们人族的败类,在未来,他为求活命,眼巴巴地求着替我们办事。其实他也是条好狗,但是为了你,本座可以放弃他。”

他浑然察觉不到江令舟忽然凌厉的眼神与横生的怒气,自得问:“如何?江令舟,感受到本座对你的重视了吗?”

他是昨天突然重生的。

他们这个种族所生活的世界濒临破碎,为求延续,必须在赖以生存的土地彻底失去之前找到下一个可以替代的世界。

上一世,他们差点就要成功了。

他们屠灭了这片大陆上最棘手的生灵,剩下那些花啊树啊妖啊鬼啊,全都不足为惧,眼见这个世界即将改换主人,来往的通道却忽然全被封印。

他们这一族曰“尯”,身形如黑雾,不死不灭,被打散后会重新从祖冢诞生。

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把祖冢从旧地移到新故乡,通道就已经被封印了起来,如此一来,他们死后重生再也不能越至神州大陆。

最终他们还是全都死了,那群如蝼蚁一般密密麻麻又讨厌的人类死活不肯认命,宁远献祭自身同归于尽也要杀了他们。

他们于族地重生,再没办法离开,不得不直面祖冢的消亡。

祖冢随着世界破碎消失,他们也没了重生的能力,尯族与人族同灭。

他没想到他还能再醒来,醒来时又回到刚开辟通道的时候。

母神终究是怜爱他的,这一次,他要夺回属于尯族的一切!

岳非江也不知道这一世为什么与前世有了些微差别,前世这个时候,他们刚找到神州大陆,还在谨慎地小心试探中。

鬼鬼祟祟,韬光养晦。

结果这一世他们忽然被人族发现了踪迹,记忆中好几处薄弱的壁垒交界处全都被封印了起来,叫他烦躁得不行。

好在他找到机会混进玄清仙宗,见到了他们尯族前世最大的敌人——江令舟。

就是这个家伙上辈子把他们杀得最惨,祖冢新生的速度一度赶不上族群消亡。也是这个家伙研究出了什么献祭之法,以身为熔炉,封了他们最大也最主要的通道。

这辈子好不容易才通开一条小通道,他挤了好久才艰难挤过来,大军还未到达,敌强我弱,岳非江萌生了把江令舟拉拢过来的想法。

他们尯族也不全然是莽夫,上辈子江令舟在战场上打得他们节节败退的时候,岳非江也尝试调查过他。

这不难查,作为人族的风云人物,岳非江随便抖抖都能听到不少事情。

譬如江令舟曾是玄清仙宗弃徒,譬如他这次回宗许多人暗地开了赌局,赌他会不会大开杀戒。

岳非江越听越上头,自己的敌人过得如此凄惨无意是件很舒心的事情,上辈子他只觉得快意,这辈子他却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尚还幼小的江令舟正在玄清仙宗过得水深火热,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将其拉拢过来呢?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江令舟眼神晦暗不明,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原来,尊上的目的是我师兄啊?”

难怪要来拉拢他,怂恿他“复仇”,原来是想让他杀沈明烛。

岳非江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自信道:“你恨他,不是吗?”

江令舟又是轻笑一声。

是啊,是啊——

在他“刚重生”的时候,在十年之前,他确实恨极了沈明烛。

可他为什么会恨沈明烛?因为那一场幻境。

那一场,与这邪魔口中,一般无二的幻境。

第62章

谢望尘收到传讯的时候正在和师妹师弟们给沈明烛选礼服。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每个人都坚持自己选的颜色和样式最好看,沈明烛左右为难,最终只好闭着眼睛随便指了一套。

恰好指到的是谢望尘为他选的, 正兴奋呢,江令舟的传信就过来了。

因时间紧迫,江令舟没来得及说太多,只发了一个位置,请求谢望尘过来一趟。

谢望尘眉头紧皱。

江令舟做事向来稳重周到,如此语焉不详, 很难不怀疑是否是遇到了危险。

“明烛……”谢望尘神色为难。

眼看宴会即将开始,他身为宗主和师尊, 理应站在沈明烛身边,替他撑腰, 成为他的后盾, 为他加冕。

可是江令舟或许很需要他。

其实他本就不需要为难,沈明烛比他还要担忧而积极,“江师弟大抵是遇到危险了, 这两日宗门内鱼龙混杂, 宗主, 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闻岳森“啊”了一声,挠了挠头:“但是快开始了。”

时间都通知下去了,把那伙人全都鸽在前厅是不是不太好?

“事急从权,众位会理解的。”沈明烛眼神催促谢望尘。

纪长蘅试图跟上:“那我们也?”

谢望尘摇头:“我与明烛足够,你们留在这里招待客人吧。”

这里可是玄清仙宗,自己的地盘,他们两个渡劫,难道还能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

恐迟则生变, 两人没有过多耽搁。

到现场的时候,恰见江令舟不知说了句什么惹怒对面的人,于是那对面的修士怒而欺身往前,一手扼住江令舟的脖颈,“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住手!什么人敢在我玄清仙宗放肆!”谢望尘挥手弹出一道灵力。

灵力在半空被挡住,余劲往两旁散去,惊落远处塘里的残荷。

花瓣被撕扯得粉碎,飘飘荡荡落在池面。

一招之间,足够谢望尘察觉对方的实力——起码也是个渡劫。

可修仙界哪来这么多渡劫?

明面上修仙界的渡劫不到二十人,这二十个人谢望尘全都认识,他知道其中没有眼前这人。

是隐藏的、未知的渡劫?

而且实力至少在渡劫中期以上。

岳非江冷笑一声,他抬手将江令舟甩了出去,还不忘挥出一道冷厉锋芒。

那闪着白光的攻势直直循着江令舟而去,江令舟尚且难以稳住身形,更不必谈躲避。

生死只在这一瞬间。

但是他心情居然还算得上安定,并不太惶恐,也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惶恐。

沈明烛出现在了他身后,伸出手拉住了他。

江令舟得以稳住身形,他站定,看见那道掺杂着浓烈暴戾气息的光束在他眼前寸寸消亡。

与此同时,谢望尘也已经与岳非江交上了手。

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两人已经交手过百招,招招致命。

渡劫有翻云覆雨、移山倒海之能,放开手交战时方圆十里都得寸草不生。

自己的宗门自己心疼,谢望尘难免束手束脚,还得分出心神控制以免波及周围。几瞬之后,居然隐隐落了下风。

要知谢望尘这“修仙界第一人”的名号喊了有百年,百年来从无争议,而今却被一个声名不显的人打得节节败退。

沈明烛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把江令舟放好,用魂力在他周围笼罩一层屏障,没有过多寒暄,上前去帮谢望尘。

断续丹还没炼好,沈明烛现在还是没有灵力的状态,虽然指间戴了个装满天材地宝的储物戒,可还用不了。

是以他的武器佩在腰间。

剑如秋水,映一泓流光。

长剑出,岳非江心中一惊,寒毛乍起,毛孔战栗地表明眼前威胁,他急忙往后撤去,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一切做完,他才有时间抬眼去望。

只这一眼便叫他目眦欲裂:“是你!”

剑术超群、功法诡异的白衣瞎子,下手极为狠厉歹毒,为了一点小事穿过缝隙来追杀他。

幸好没被这个瞎子摸索到祖冢,要不然还没等到世界毁灭他们就先死了,那他岂不是成了全族的罪人?

岳非江对给他们造成莫大麻烦的江令舟印象深刻,也知道对方有个师兄叫沈明烛,可他知道得这么详细,却懒得去调查一下沈明烛长什么样子。

上辈子他的族人追杀沈明烛至人族最后的藏身之地,但他是谁?尯族三大魁首之一,沈明烛这样的小人物,哪配他亲自追杀。

所以他并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屡次打散他躯体的白衣少年就是沈明烛,就是上辈子那个他只从下属口中听到三言两语、因着江令舟的关系多投向几分注意、卑微而弱小、让他极尽鄙夷与不屑的沈明烛。

他记得眼前人白绸覆眼,分明瞎子的装扮,却偏偏有着其他人族没有的敏锐干脆。

——生死大敌!

岳非江愤声:“又是你!”

沈明烛握着剑,疑惑他为何这么激动:“我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记得我,但我对你可是一日不敢忘,恨不得割了你的肉喂狗。”岳非江咬牙切齿:“你已经杀了我一次,难道你还想杀我第二次吗?”

这话说得奇怪,他分明还活着,怎么就被“杀了一次”?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现在也不是追求公平的时候,人都跑到家里打自己家的孩子了,谢望尘可没心情在乎这是不是以多欺少。

因着沈明烛加入战局,岳非江也逐渐难以招架,不由得泄露出几分黑色雾气。

这黑雾实在太具有代表性,对方身份昭然若揭,谢望尘心一紧——不论怎么看对方都是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修士,倘若不是被逼急了泄露出黑雾,谁能想到那是侵略者?

他们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那人族该怎么分辨、怎么抵抗?

谢望尘这一分神,顿时被岳非江找到了机会,他手中黑雾凝成匹练往前挥去,像是鬼神索命的长鞭。

沈明烛将长剑掷出护在谢望尘身前。

岳非江一击既出,并不关心结果,瞬间调转身形朝江令舟而去,为了阻挡跟上来的沈明烛,还不忘持续挥出灵力。

他显然很清楚该如何对付沈明烛,那些凌厉的杀机无一招是对着沈明烛而去,全是向四周随意挥洒,反正所有的生灵都是尯族的敌人。

可沈明烛是要救人的。

分身乏术也好,独木难支也罢,无论如何,他总是要救人的。

于是等江令舟反应过来,沈明烛已经挡在了他身前。

漆黑的长棍穿透身体,沈明烛脸色苍白,胸口一片湿腻的鲜红。眼上的白绸在打斗中不见了踪影,他闭着眼睛,像是感受不到痛楚般,平静地双手结印。

长剑被召回,刺向岳非江心口。

岳非江一手还握着黑色长棍,避无可避,他闷哼一声,狞笑道:“有本事我们同归于尽,可是我不会死,你却要死了。”

沈明烛再度结印,长剑穿过岳非江的心口,洒落一地淋漓血迹而后回到沈明烛手里。

长棍消散,岳非江倒在地上失了声息,一团黑雾从他眉心钻了出来。

沈明烛持剑,神色平静:“我也不会死。”

金光乍现,耀眼灿烂的光束自上而下劈向逃窜的黑雾,像是日出消融乌云,有一点罅隙便能透出光来。

黑雾随之消散,沈明烛还兀自在想他都杀得这么彻底了为什么这家伙还信誓旦旦自己不会死,耳边忽然传来两道震惊失措的声音。

“明烛!”

“师兄!”

什么事情听起来这么着急?沈明烛茫然回头。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眉目疏淡,只是因失明显得有些无神。

硝烟散尽,微风拂过他衣摆如流云,本该是不染纤尘的天上仙,胸口却绽开了一朵血莲。

而他就这样茫然地转身回望,无端便显得渺远,像是长夏渐移的日影。

谢望尘许久不曾如此慌张过,他身影一闪出现在沈明烛身侧面,“明烛,你怎么样?”

江令舟晚了一步,手足无措地跑上前,脚步踉跄,连搀扶都不敢伸手。

沈明烛浴血挡在他身前的画面在脑海中徘徊不能去,他闭上眼,眼前也笼着一片血红。

……他活了两辈子。

上下两辈子,第一次有人豁出命去保护他。

沈明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语气如此惊慌的原因,他慢吞吞低下头“看”了一眼,“我还好,没有大碍。”

“这都不算大碍那什么才算大碍!”谢望尘吼了一句,用灵力谨慎托起沈明烛,身影消失在原地。

*

眼见邀请函上写的时间已经过去,本次宴会的主人公却迟迟没有出现,如此不同寻常的情况引得在场宾客窃窃私语。

还没来得及交流几句小道消息,邢岫烟便出来宣布宴会推迟。

至于推迟到什么时候?不清楚,反正看样子,总不是一两天之内能够解决的事情。

说是谢望尘与沈明烛遭遇了伏击,沈明烛受了点伤,眼下纪长蘅正在为他治疗,暂时不方便见客。

言辞很礼貌,态度很强硬,宾客们表面三两句关心,忧心忡忡离场,但心里的疑窦却止不住随风疯长。

——就是说,那沈明烛真有渡劫修为吗?

没有劫雷,这修为出现得莫名其妙,现在还在自己宗门里面被人打伤?以渡劫期的自愈能力,需要专门治疗的伤势绝非小伤。

这天底下渡劫就那么几个,来的全都坐在了上首,总不能是谢望尘把沈明烛打伤的吧?

不是渡劫,难道打伤沈明烛的只是个大乘以下?

那沈明烛哪来的脸面昭告天下说他是渡劫期还办宴会啊?怪可笑的。

第63章

梅松也在问, “师兄,是谁干的?”

这里是玄清仙宗!

让人在玄清仙宗把宗主和亲传弟子打了,实在是奇耻大辱!

闻岳森被晃得头疼, “师弟,你问就问,能不能别走了?”

梅松在房间外来回踱步,对着紧闭的大门翘首以盼。

盛琼英想不出这天底下谁有能力打伤沈明烛,何况当时谢望尘还在场。

要么是一群人,要么……

盛琼英问:“师兄, 是那些黑雾吗?”

谢望尘点头,他叹了口气, 正要说话,江令舟忽然开口唤了他一声:“师尊。”

他顿了顿:“师尊,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心知江令舟要说的一定和此事有关, 谢望尘没有犹豫,“走。”

梅松拽住他的衣袖:“为什么要借一步?和明烛受伤有关是不是?我为什么不能听?”

“师弟……”谢望尘有些为难。

他看向自己最靠谱的两个师妹,邢岫烟与盛琼英避开他的目光, 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动弹, 用行动表明拒绝。

谢望尘:“……”

谢望尘无奈, “令舟,你就在这里说吧。”

江令舟却忽然不知从哪里说起,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众多猜测缠绕成一团。

他神色萎靡下来,自暴自弃:“弟子先跟师尊师叔们说一下,先前他和弟子说了什么话吧。”

那些话复述出来还有些羞耻,江令舟自嘲一笑,“他说我未来会是天下第一, 问我要不要加入他们,作为回报……他们会替我杀了师兄。”

谢望尘:“?”

其余四人:“?”

闻岳森不明觉厉:“这东西是不是脑子有病?跟你师兄有什么关系?”

江令舟微垂眼眸:“他说师兄陷害我,令我被逐出师门,数次九死一生,我理应深恨师兄。”

“不是,他从哪得的小道消息?”梅松摸不着头脑,“被逐出师门的不是明烛吗……对不住师兄,我没有内涵你的意思。”

梅松在谢望尘刺人的眼神下噤若寒蝉。

盛琼英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他说的是你们幻境里发生的事。”

只有在幻境里,沈明烛才是不可一世、嚣张得意的。

于是她又瞬间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确定地分析道:“师姐,你的猜测是对的,这幻境是黑雾动的手脚,而他们的目的就是明烛。”

否则,这人怎么会知道江令舟经历的幻境?

而他们费尽心思将沈明烛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败类,又苦心孤诣接近江令舟试图收买他,其险恶用心已经昭然若揭。

“怪不得一开始,只有师兄你和令舟中了幻境。”盛琼英觉得自己全都明白了。

江令舟也不傻,再加上有了前世的经历,他也不缺见识。

作为所有事件亲历者,他甚至比盛琼英还要早领悟到事情真相。

江令舟苦笑:“师兄父母双亡,师尊是他最亲近的长辈,而我……我是一把很好用的刀,想要折磨师兄,再没有比我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而他们差点就要成功了。

他们几乎已经成功了。

如果沈明烛软弱一点,十年的冷待,足够磨掉一切心气和傲骨。

如果沈明烛心狠一点,接连的背叛,足够扭曲一切性情与追求。

邢岫烟缓慢反应了过来,她心脏剧烈抽动了一下,酸涩瞬间漫上眼角。

她猛地闭了闭眼,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明烛?”

这是多狠毒的手段?

让一个心怀正义的少年莫名其妙成了害死一族同胞的凶手,让他睁开眼铺天盖地面对的全是自己的罪孽,以此审判他,理所当然地制裁他、惩罚他。

让他十年来困宥于一处院落,残忍折断他的羽翼,将他从云端拽入泥潭。

他是沈明烛啊,本该是这修仙界最耀眼最肆意的少年天骄,怎么就无端受这样的苦楚?

他们一定恨极了沈明烛。

可邢岫烟想不通,明烛从小在宗门里长大,偶尔几次离开宗门也都有他们陪着,根本没有时间与黑雾产生交集,他们怎么就深恨他至此呢?

“或许,”江令舟看向谢望尘:“师尊,你还记得那黑雾说的那句话吗?他说师兄已经杀过他一次。”

这话谢望尘当时就觉得奇怪,当然印象深刻。

江令舟抿了抿唇道:“其实我从前一直不认为我们经历的只是幻境,师尊,你知道的,那些事情实在太真实了,我学过的功法、灵技全都还能用,认识过的人再见依然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这些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

“怎么会有人能编造出那样波澜壮阔的经历,怎么会有人那样了解你我在每一个抉择关口会做出的选择,怎么会有人能未卜先知全知全能?师尊,师叔,有没有可能这些全是真的,这些事情都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梅松急得抓耳挠腮,“师侄啊,你到底要说什么,直说行不行?师叔脑子没你们好用。”

盛琼英面色冷凝,勉强保持平静:“令舟的意思是,我们确实有一段‘前世’。”

江令舟点头,他抬眼,一字一句:“假如,这个世界的时光被回溯过呢?”

这样就能解释岳非江为什么会说他曾经被沈明烛杀了一次了。

人只会有一条命,只能被杀一次。

——岳非江曾经被杀的那一次不属于现在的时空,是幻境里的上一世,是世界回溯前发生的事。

只有这样一切才能说得通。

半真半假,真假交织,才最不容易让人怀疑。

江令舟想,大概经历是真,陷害是假,事实的真相掩埋在历史的黄土中,岁月长河浩浩荡荡,终会将前面的一切都碾为尘土。

一切终将过去,过去的必深久缄默。

他们无从得知被翻过去的书页里写了什么,或许在真正的上一世里,他想独自试炼故而离开宗门也说不定?以他的性格,这也很有可能发生。

然后运气不好,不小心断了筋脉根骨,被掳去魔域。

他的运气一向不好,遇上这些事情再正常不过。而以沈明烛的良善性子,有些事情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会做。

再然后灭世大战爆发,沈明烛一定重创了黑雾全族,岳非江也死在他手上。

或许,或许——

那真实无比的献祭也确实发生过,只不过主角是沈明烛?

江令舟说完,主峰峰顶顿时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唯有风声掠过草叶的细碎声历历可闻。

梅松终于忍无可忍,咬着牙一拳打上旁边大树粗壮的树干。

玄清仙宗宗主所住的山峰就没有凡品,梅松没有用灵力护体,一拳下去皮开肉绽,满手血腥。

梅松却像是感觉不到痛意,嘴里骂声不断:“这狗东西一定很得意,明烛被我们毁了,所有事情都按他计划进展,所以才嚣张到潜入我们宗门,要是让我让我再见到他……”

这话如同石破天惊,电光火石间,盛琼英忽然捕捉到了一个让她极度颤栗的念头,教她驰魂宕魄。

盛琼英声音沙哑:“师兄,你刚刚说什么?”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让正生气的梅松都有些不明觉厉,怒意鲠在喉口,他茫然地重复:“要是让我再见到他?”

“不,上一句。”

“所以才嚣张到……”

“再上一句!”她神情难看极了,连这话都不自觉用上了逼问的语气,显得有些怪异的严厉。

梅松讷讷道:“所有事情都按他计划进展。”

是这句了。

盛琼英目光忽而流露出让人伤感的绝望来,然而还不等谢望尘等人细看分析,她就猛地闭上了眼睛。

身形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满是脆弱与无力。

离得最近的闻岳森伸手扶了一把,小心翼翼:“师妹,你怎么了?”

“我就是,”盛琼英话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到不像话,她勉力定了定神,“我就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一直以来我们都很奇怪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相信明烛不会陷害令舟,更不会对自己的师弟痛下杀手,可当年人证物证俱全,我们没办法解释清楚。”

“明烛总说是他的错,他对当年的罪行供认不讳,承认一切都是他所为。我们不信,但是又找不到他说谎的理由。”

“说谎总是有理由的,或许是想掩盖另一件事,或许是要掩护某个人,可是这么长时间,我们明里暗里查了这么久,始终一无所获。”

“师兄,师姐,也许我们都想岔了。”盛琼英目光哀伤:“假如,明烛真做了呢?”

她这话刚出口,顿时引起在场所有人的激烈反对,“不可能!”

“绝无可能!”

“师妹,你在开玩笑吧?明烛就不是这种人!”

盛琼英冷静地看着他们:“那如果,明烛提前知道了黑雾的计划呢?他会不会不动声色假装中计,然后将黑雾引出来?”

要知道他们现在占的这一点上风,全都有赖于敌暗我明。

错非“一切按计划进展”,黑雾又怎么会猖狂到这么早就露了踪迹,甚至大张旗鼓潜入玄清仙宗联系江令舟?

第64章

在场几乎没有蠢人, 盛琼英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余下的人略略一反应也想通了过来。

怎么没有可能?

清风明月尚逊他三分温柔。

以沈明烛时刻如殉道一般的正直赤忱,若是为苍生故, 他什么委屈受不得?

全都心甘情愿。

怪不得沈明烛总是满怀歉疚,怪不得沈明烛总说自己有罪,因为哪怕是做戏,哪怕知道不会有事,他终究是伤害了江令舟。

——哪怕江令舟毫发无损,而他十年来, 受尽百般折磨。

谢望尘忽然迫切地想要见到沈明烛,他得看看他的弟子, 他得确认沈明烛平安。

梅松性子急,已经先一步瞬移到了房门前。

“明烛, 明烛……”他喃喃着, 伸手要去叩门。

还未来得及碰到把手,房门先一步被从里面拉开。

纪长蘅长了一张娃娃脸,正故作凶狠地板着脸警告他:“催什么催, 叫魂呢?我已经很快了!”

他走出来, 转身将房门细心掩好:“明烛上完药, 现在已经休息了,没事不要打扰他。”

纪长蘅说着说着注意到在场人情绪都不太对劲,他神色狐疑:“你们怎么了?”

他以为是太过担心沈明烛而致,安慰似地说道:“不是致命伤,没有大碍……也不是没有大碍,但就是、就是没你们以为的那么严重。”

没有回应,众人神色依然沉郁,像是听闻了一个巨大的噩耗, 满脸难以接受的失魂落魄。

纪长蘅觉得自己白安慰了,他翻了个白眼,“懒得管你们,我要去炼丹了,正好现在枯荣草到了,我趁早把断续丹也炼出来。”

“等一下。”像是被某个关键字眼触发,邢岫烟这才有了反应,她反对道:“你离开了,明烛怎么办?”

纪长蘅在谢望尘面前都没大没小,却有些怵这位刚正不阿的师姐。

他老实道:“我留了足够的药液,每天让明烛药浴半个时辰,不要让伤口碰水就行。”

沈明烛伤在胸口,但对一群渡劫来说,药浴时用灵力浅浅覆盖伤口,使其不沾到水也不复杂。

邢岫烟仍不赞同:“你不在,谁来把控药液浓度?”

纪长蘅“啊”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师姐,有没有可能,宗门不止我一个炼丹师?”

这点小事,随便一个三品四品的低级炼丹师就足够做得很好吧?

邢岫烟反问:“交给别人你放心?”

谢望尘几人也一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表情望着他,看得纪长蘅都有些心虚,“那我留下来?可断续丹怎么办?以后再炼?”

这是个问题。

邢岫烟不由沉思。

明烛至今还看不见,是因为灵脉断绝导致灵力堵塞,身上的伤也总是不容易好,是因为没有护体灵力。

断续丹也很重要,而断续丹普天之下大概只有纪长蘅一个人能炼。

谢望尘做了决定:“让司度过来。”

司度为纪长蘅唯一亲传,或许炼丹造诣不如某些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但在对纪长蘅所炼丹药的了解上,除了纪长蘅本人,无人能出其左右。

“司度?”梅松迟疑:“可是他和明烛之间……”

“我教训过他了,他已经认识到错误了。”纪长蘅信誓旦旦,为自己的弟子争取。

手心手背都是肉,同是自己在意的晚辈,纪长蘅自然希望他们关系好些,在这漫漫修仙途上,可以并肩同行。

谢望尘道:“司度不是是非不分的孩子,他会与明烛合得来的。”

梅松点点头,“既然师兄你都这么说,那好吧,我没意见。”

纪长蘅给司度传信,冷酷无情地通知他从今天开始就长住主峰,然后就准备回丹峰闭关炼丹。

临走之前,他细细叮嘱:“明烛换完药刚睡下,你们想见他的话再等一段时间吧。”

说这话的纪长蘅并没想到他的师兄师姐师妹们如此闲得发慌,说等一段时间就真无所事事目不转睛守在门外,眼神一瞬不移,像是五樽齐齐整整的雕塑,瞧着还有几分惊悚。

实际上没睡着只是不想听纪长蘅念叨装作入睡的沈明烛无奈极了。

他起身拉开房门,探出一个脑袋,“你们是要找我吗?”

“明烛!”谢望尘大步向前,力道轻柔地推着他回屋,“你出来做什么?快躺下。”

沈明烛乖巧顺着他的力道回去,“我以为你们有话要对我说。”

“是有话,但是不急于这一时。”谢望尘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哀伤:“这些年,你受苦了。”

沈明烛茫然:“啊?其实我还好?”

话题怎么进展到这个程度的?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如果你们是说这十年,实在不必放在心上,是我应该受的。”

“怎么就你该受了?”梅松情绪陡然激动,“没有苦是你该受的!你就不该受苦!”

“可是我做错了事情……”

“明烛!”谢望尘打断他:“别说这种话,更不要因为不想让我们愧疚就隐瞒你所受的委屈,明烛,其实不管怎样……我们很开心。”

再愧疚,再后悔,再于心难安,也好过接受自己心爱的弟子是个道德败坏的人渣。

这样就很好。

这个世界多了一个纤尘不染、霁月光风的谪仙,他便是屡次从长夜里惊醒,悔恨与愧意盈满心田,都会永远庆幸、骄傲、喜悦、与有荣焉。

他为这个世界,真诚感谢沈明烛的到来。

沈明烛愣了一下。

魂力浅浅掠过,于是他“看”到谢望尘等人盛满光亮的眼眸。

他应该永远记住此刻的眼神。

他告诉自己,沈明烛永远不能辜负这样的目光,不该让这样的目光失望。

*

在纪长蘅一心炼丹,沈明烛生无可恋泡药浴的时候,岳非江已经死回了祖地。

他轻车熟路重新聚拢黑雾般的身躯,拉拽成细细长条,艰难挤过狭窄的虚空通道,到达九霄仙宗的祭坛。

这一过程就花费了整整一月。

岳非江觉得不行,这样下去,他们尯族大军什么时候才能占领神州大陆?

风铃叮当作响,下一秒,容毓出现在祭坛一角,“一个月不曾出现,你死了?谁动的手,是谢望尘还是沈明烛?”

一个月前庆祝沈明烛晋升渡劫的宴会上,突然传出沈明烛受伤的消息,而后岳非江便失去了踪影,容毓很难不将其联想起来。

捕捉到熟悉名字的岳非江:“?”

他难以置信:“沈明烛?也配杀我?你在侮辱我吗?”

他觉得不对劲。

虽然单论实力而言,他稍逊容毓一筹,可他有不死之能,容毓平时对他都还算是供着的,不会随随便便侮辱他。

再者而言,把沈明烛和谢望尘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容毓总不至于把他们人族之首一起侮辱了。

岳非江问:“你说的沈明烛是个瞎子吗?”

容毓蹙眉:“瞎子?他不瞎,他看得见,眼上蒙个白布,大概是个人爱好吧。”

沈明烛的动作可不像失明的样子,他行动自如,敏捷到感觉能把他压地上打。虽然这癖好有点奇怪,但是天才哪能没几点癖好。

“不是,你们人族到底有几个沈明烛?”

“本座就知道一个沈明烛。”

“江令舟不是有个师兄也叫沈明烛吗?你听说过他没有?”

容毓听得迷糊,“沈明烛好像是有个叫江令舟的师弟……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个人被介绍时候的顺序是很重要的,通常人们会把最重要的头衔放在最前面,光听容毓这句话,就知道在他看来,江令舟身上最值得一提的身份是“沈明烛的师弟”。

可是这不对啊,那个连杀了他两次的瞎子,怎么会是他上下两辈子都没放在眼里的沈明烛呢?

“你们人族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岳非江言语间有些急切,是他的记忆出问题了吗?

难道他以为的根本不是他的前世,他从头到尾就没获得所谓机缘?

容毓顿时警惕起来:“你想通过我,打探我族的消息?”

黑雾跳动了一下,“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不是想参悟虚空之力吗?离那么远怎么能感悟到?走近一点。”

容毓目光沉沉。

他心知异族是不可信的,可破碎虚空飞升成仙的诱惑就悬在他眼前三寸,让他总忍不住更近一步。

富贵险中求,他想,修仙路哪有稳妥的呢?

容毓毫不犹豫往前迈了一步。

黑雾从缝隙中缓慢而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容毓靠得太近了,半只脚已经踏进了缝隙,远远望去像是被黑雾淹没了似的。

他确实能感觉到用处,否则也不会这样长久地供着眼前这团黑雾,冒着被谢望尘、俞苏青发现的危险保下了这条规模不算小的缝隙。

“上次你给我的躯体不是很好用,坏了,什么时候给我换个新的?”

“岳非江已经是大乘期了,这都不满意,你还想要渡劫不成?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别得寸进尺。”

容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发现一道微不可查的淡灰雾气悄无声息潜入他的识海。

那雾气无声无息,于是也没引起识海半分抵抗,悄然翻阅遍了全部的记忆。

——所谓人族消息,你不说,我也一样能知道。

岳非江本来也不是岳非江。

再多给一点时间,他甚至可以是九霄仙宗宗主容毓。

第65章

谢望尘不想知道上一世沈明烛是怎么死的。

其实他们隐约有些猜测。

人是没法编造出完全不存在的事物, 上辈子封印缝隙的献祭之法如今精妙、环环相扣,一定是因为黑雾确实见过。

他们在回溯之前捕捉点滴碎片,将其张冠李戴、扭曲事实, 以此剥夺沈明烛载誉满身,令他裹挟着滔天罪孽,坠入深渊,被万人唾弃。

谢望尘不知道时空为什么会回溯,也不知道这一次之后命运是否还会眷恋他们。

但既然能有这个机会,谢望尘想, 上辈子的遗憾,他总得要改变一点。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上一世导致这些灾难发生的关键节点是什么,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改变, 更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否已经对现实产生正向影响。

他只能诚惶诚恐, 将所有的可能从一开始就抹消,不让沈明烛操心半分。

沈明烛最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刻意隔离在一些事情之外。

就连方青阳来看他都不跟他说外面的事情了,只说山上的野果池里的鱼, 和他出宗门找铁匠新打的锄头。

说实话, 这些内容也挺有趣的, 但是放在这山雨欲来的局势下,就显得过于敷衍了。

沈明烛忍无可忍,“我听说最近宗门许多弟子都领了任务出去,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方青阳反应十分迅速:“你听谁说的?”

沈明烛:“……”

这是重点吗?

方青阳嘿嘿一笑:“小事情,这不是快到年终考核了,大家都出去攒宗门贡献度了。”

沈明烛问:“那你怎么没去。”

方青阳理直气壮:“我不用考核,我走你的关系。”

沈明烛:“……”

沈明烛默了片刻,“从未听说宗门还有考核。”

方青阳一挥手, 故作漫不经心:“嗐,近两年新出的规定呗,谁知道长老们脑子怎么想的。”

“令舟最近也不在宗门。”

“他是宗主弟子,自然该以身作则。”

沈明烛真诚问:“我看起来很傻很好骗吗?”

方青阳试图蒙混过关:“真的没有大事,最严重的事情就是九霄仙宗宗主突然对外公布虚空缝隙的存在,闹得整个修仙界都有些不得安宁,不过说出去就说出去了,问题不大。”

沈明烛敏锐把握到重点:“他怎么说的?”

方青阳随口道:“瞎说而已,无非是什么缝隙有助于参悟空间之力的胡话,没有人信的。”

沈明烛了然点头:“哦,很多人信了。”

方青阳:“……”

方青阳气急败坏:“明烛!”

沈明烛温声哄他:“好好好,没有人信,也没有人私藏缝隙存在的消息,更没有人尝试人为制造缝隙。九霄仙宗肯定也只是说说而已,万万不会带头研究、支持缝隙出现,我们宗门突然派出去这么多人,也一定不是去阻止这件事的。”

方青阳:“……”

他话说的温柔,但方青阳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方青阳悻悻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沈明烛叹气,沈明烛不理解,“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你最近在养伤嘛,跟你说只会让你操心,没有必要。”方青阳挠了挠头,而后紧张地问:“你不会还打算去帮忙吧?”

沈明烛问:“我不可以吗?”

“是不需要!人手很充裕,你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养好身体。”方青阳觉得他不适合再待下去,他目光四处漂移,说完这话就想走,“明烛,你看外面的太阳像不像一个鸡蛋?说到鸡蛋我就想到了兔子,今天午餐我们吃烤全羊怎么样?我去处理一下食材。”

他转身就想走。

沈明烛终于在谢望尘争取下住回了主峰,毕竟现在多事之秋,主峰的阵法、防护会更齐全一些。

但相较于另外五大峰,主峰的清净程度会弱一些,时不时就有来求见宗主的长老及弟子。

此时此刻,在方青阳边说边往外走的时候,门外也正有一弟子低着头进入。

方青阳并未在意,仍嬉笑着与沈明烛说笑。

擦肩而过时,那弟子却忽然抬手,并掌如刀往他后颈处劈下。

只是还有一寸之隔便不得寸进,他手掌定在半空,眼神顿时凌厉回望看向沈明烛。

方青阳也反应过来,他看了看那个奇怪的、似乎要攻击他的弟子,又看了看沈明烛,后知后觉露出惊恐的神色。

“明烛,快走……”话音未落,沈明烛神色歉意地伸出手,完成了那弟子做了一半的事情。

方青阳觉得自己后颈被按了一下,痛倒是不痛,就是浑身忽然一阵酸软无力。

他站不稳往后倒去,沈明烛接了他一把,没让他直接倒在地上。

闭上眼睛前,方青阳眼里的震惊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打晕他的会是沈明烛。

这委屈中带着控诉的表情实在很刺良心,于是沈明烛只好别开眼,装作没看到。

那弟子也满脸怪异。

一是想不通沈明烛怎么会把自己人打晕,二是……既然本来就要打晕他,那你阻止我干什么啊?自己动手会更有乐趣是吗?

“你们有仇?”他问。

沈明烛把人放到一旁。

接下来的话大概不适合方青阳听,不过后颈被击打也是有风险的,他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我该怎么称呼你?”沈明烛微微一笑:“岳非江?”

那弟子无所谓应道:“代号而已,你随意。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岳非江眼神流露出困惑,“所有人的命运都按写就的判决发展,你为什么例外?”

沈明烛听不大明白,他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没有人的命运应该被书写吧。”

“你真是个怪人。”岳非江开始渐渐能区分开眼前这人与上辈子模糊的掠影,沈明烛的形象在他脑中愈发清晰,逐渐定格成一个充满威胁、深藏不露的心腹大患。

岳非江问:“你好像不奇怪我会来?你很欢迎我?”

这里是主峰,沈明烛随便大喊一声就能引来一群人,偏他连方青阳都打晕了,配合得莫名其妙。

“我想你应该有话要跟我说,你费尽心思改头换面接近我,想来对你说的话很有把握?”

“把握谈不上,把柄倒是有一个。”岳非江道:“江令舟在我手上。”

他信心满满、胸有成竹地问:“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走?你跟我走,我就放了江令舟。”

在这里杀不了沈明烛,把他带到九霄仙宗,用九霄仙宗的阵法加上祭坛,难道还杀不了吗?

江令舟是他们最大的仇敌没错,但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上辈子的仇怨可以稍微放一放。

何况他已经知晓未来事,江令舟便算不上最大威胁。

这辈子最该除之以绝后患的,是沈明烛!

这下好了,江令舟被他困住,他先杀沈明烛,再回去杀了江令舟,神州大陆就尽在掌握。

至于沈明烛会不会同意?岳非江从没担心过这个问题。

要知道他上一次来玄清仙宗时,沈明烛可是宁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护住谢望尘与江令舟。

要么他们关系好,要么沈明烛就是个烂好人,反正这局,他赢定了。

果不其然,沈明烛道:“我不要。”

岳非江放声而笑:“你果然愿意……嘎?你说什么?你不要?”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江令舟!在我手上!”

沈明烛道:“如果令舟的性命当真由你掌控,你至少比现在要再嚣张三倍,说不定,你会直接用容毓的身份大摇大摆来叩玄清仙宗的山门。”

岳非江缓缓敛了神色,面无表情问:“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容毓做不出现在这些事情吗?”

他露出一丝略带讽刺的笑意:“还是你觉得,你们人族全都高尚无私,凡是有损你们利益的事,只有我们这些异端才会做?”

“我不知道。”沈明烛诚实道:“我只是觉得容宗主不傻,即便他有私心,也不会同时得罪玄清仙宗与上衍仙宗两大仙门。”

这话的意思是在说他傻?

岳非江冷哼一声,沈明烛懂什么,弱者才会畏首畏尾,强者从不顾虑任何人。

“好吧,容毓的事算你有理,不过江令舟……区区一个元婴,我要拿捏他很难吗?”岳非江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

他确实一时半会儿拿江令舟没办法,江令舟被他用尯族的迷阵困住,但这该死的家伙身上带的法宝太多。

灵力耗尽之前,他难以奈何,但江令舟也逃不掉就是了。

他也不急,反正江令舟熬不了多久。

只是本来想先把沈明烛解决掉,不料这人如此敏锐。

岳非江思忖片刻,决定吸取教训,“也罢,既然你不把江令舟的命当回事,那就等着替他收尸吧。”

他放完狠话就打算离开,双脚却像是被固定到了地上难以动弹。

空气骤然凝重起来,岳非江问:“你什么意思?”

沈明烛语气温吞:“这里是玄清仙宗,岂能容你,想来便来,想走就走?”

他抬手,魂力在手中聚成一柄长剑:“害了我的师弟,是要用命偿还的。这位来自其他世界的客人,请上路。”

第66章

岳非江一开始还以为沈明烛这话里的“师弟”指的是江令舟,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他现在附身的这具身体。

他其实不知道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叫什么名字,所有生灵被尯附身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他不必在乎一个死人。

本来这么弱的身体也没资格让他附身, 毕竟尯要附身某个生灵,也要等死亡才能脱离。

虽然他不会真的死去,但死一次也怪疼的,而且来回跑也怪累的。

但没想到沈明烛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