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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烛不开心他就开心了,岳非江得意洋洋:“这人可是巴不得成为我的祭品,他若还活着, 见到你为此用剑指着我,指不定还得嫌你多管闲事。”

“他不懂事, 自有宗门长老教诲。”沈明烛手腕微侧,剑身流转一地光华。

他神色淡淡, 轻描淡写启唇:“你又算什么东西?”

“岳非江”占了岳非江的身时尚且不是沈明烛的对手, 如今躯体只是一小小金丹,更加没有抵抗之力。

他原也做好了再死一次的准备,只不过他原本以为会遭遇整个玄清仙宗高尖战力围攻, 没想到沈明烛似乎有意没引起他人注意。

“狂妄!”尯的实力会受附身躯体影响, 却不会被限制。

以少胜多他做不到, 同归于尽他做不到,拼着自爆重伤沈明烛他总能做到吧?

岳非江躯体如吹气球一般鼓涨起来,皮肉都被迸开,渗出几滴血珠与浓郁的黑色雾气。迎着灿灿剑光,岳非江不退反进,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

须臾之后,两人身影交错,仿佛只是换了个位置, 而风平浪静。

又须臾,沈明烛手中长剑寸寸消解,随之消解的,还有岳非江新换的身躯。

事实证明岳非江对自己的实力有误解,他豁出命去自爆仍是做不到重伤沈明烛,

“沈明烛,”黑雾逸散,残留浅浅黑气绕着沈明烛的衣角缠绕两圈,最后也不甘心地消失,“你如果想救江令舟,就来找我吧。”

——沈明烛,你一定会死,我一定会杀你!

云层散去,阳光重新洒落,主峰峰顶一片静谧安宁。

沈明烛神魂拂过一旁昏睡的方青阳,为他又拢了一层防护魂罩,而后身影也消失在了原地。

*

沈明烛失踪了。

最近虽然公务繁忙了些,但沈明烛的住处谢望尘等人是日日都会去的,这一来便看到躺在一旁石头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方青阳。

方青阳睡得熟,还在浅浅打着鼾,他周围萦绕一层暖色光晕,呈保护的模样。

似是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光晕如泡沫般闪了闪消散。

山顶风微凉,没了光晕保护,睡梦中的方青阳打了个喷嚏。

这一幕实在不同寻常,谢望尘一看就本能心生不妙之感。

他神识漫出,顷刻在山顶绕了一圈,连草丛底下的地皮都没有放过,可没发现沈明烛的半分踪影。

梅松急得把方青阳踹了起来:“别睡了,明烛都不见了你还睡!”

这一看就是沈明烛的手笔,以此来怪责方青阳睡觉实在有些不讲道理,但人在着急的时候,往往是顾不得太多的。

方青阳被踹醒,怒道:“谁……宗主,你们怎么来了,明烛他……明烛呢?”

从怒气冲冲到疑惑再到震惊,短短几秒内脸色剧烈变了三番,梅松都不由得被气笑了,“你现在知道找明烛了?在你昏迷前发生了什么,还记得吗?”

“我昏迷……”方青阳试着思索,忽然“啊”了一声,“是黑雾!黑雾占了宗门一弟子的身体,来寻明烛。”

他自不傻,不会真以为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叛宗弟子。

谢望尘闻言拿出通讯玉符发出几道指令,宗主令下,偌大的玄清仙宗随即运转起来,不多时他就收到了回复。

玄清仙宗弟子三千皆无异样,惟两人无回应。

一是江令舟,命牌尚在却联系不上。

另一个是三年前入宗门的弟子,名“刘誉”,命牌破损,一刻钟前丧命,残躯不知所踪。

谢望尘对这刘誉并无印象,他问方青阳:“你还记得什么?”

方青阳垂头丧气:“我看到他之后,明烛就把我打晕了,后面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确定是明烛把你打晕的?”

“是,本来黑雾想动手的,明烛把他拦下来,然后自己动手把我打晕了。”方青阳说起时没多少气愤,只满满流露着委屈。

打晕他干啥啊,难道他不是每次都是站在沈明烛这边的吗?

有什么话不想让他说出去,他就算把嗓子毒哑了都不会往外头透露,明烛是不信他吗?

好吧,明烛不信他,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

方青阳流畅地完成了自我洗脑,又道:“黑雾大概是怕我引起你们的注意,说不定就是他说了什么把明烛骗走的。”

邢岫烟皱着眉:“明烛向来聪明,他能用什么理由骗明烛?”

“……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最好的理由。”盛琼英闭了闭眼,语气忽然变得艰涩,似是想起了某些极难排解的心事。

她叹了口气:“明烛伪装了十年,十年前勉强自己装出一副恶人模样,为此对自己苦苦相逼了十年。他忍受煎熬,就是为了逼出黑雾,所以只要黑雾引诱,他一定会跟上。”

十年是沈明烛挣扎受苦的十年,也是他们不敢回想不敢触碰的过往。

谢望尘别过脸,看向远方白色的流云,声音带颤:“找!”

怎么能再一次让明烛独自面对呢?

谢望尘说:“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

黑雾敢上门,一定有自认为足够威胁到沈明烛的理由,谢望尘直觉是江令舟。

他的两个弟子,全都身陷危难。

他要找到他们。

*

无独有偶。

谢望尘散开神识四处找人的时候,沈明烛也毫无保留地透支自己的神魂力量。

神州太大,他的魂力不断向外延展漫开,到达极限也不肯收回。直到神魂受损,嘴边溢出一道血丝,他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其实他本不想这样逞强,可如果让谢望尘等人知道了,他们一定不会让他参与。

但事况紧急,江令舟危在旦夕。

救人的事,他向来更放心自己。

沈明烛循着那一点异样的动静潜入九霄仙宗,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魂力扫过,九霄仙宗几乎已经被黑雾侵占,这番状况肉眼不可见,然而丝丝缕缕已然环绕遍整座宗门。

白绸下,沈明烛微微蹙眉。

他能感觉到就在这宗门之内约莫出现了十数个大小不一的缝隙。

九霄仙宗不算小,可放在浩瀚无垠的神州大陆内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就在这么个小地方居然出现了这么多缝隙,这和沦陷也没区别了。

沈明烛身影一闪,出现在黑雾最浓郁的地方。

——那是一个祭坛。

天下三大仙们之一、正道引以为领路者的九霄仙宗,在宗门最核心的中央,居然出现了一个诡异而不详的祭坛。

黑雾结成茧,困住了江令舟。

上方的缝隙已经裂开了足有西瓜大小,仍汩汩往外冒着黑气,不久前才见过的岳非江正艰难地将自己挤出来。

他最近犯了众怒,没少死去活来,熟能生巧,现在对这条路已经熟得很。

不过黑雾都长得一样,人类很难从中分辨出每道黑雾的身份,沈明烛不知从头到尾在修仙界引动风雨的搅屎棍自始至终只有岳非江,因而这时也顾不太上他。

他现在更多的心神,都放在江令舟身上。

江令舟目光无神,腰间的玉佩散发着浅浅的光晕,护着他不至于被黑气吞噬。

他呆立在原地,表情偶尔闪过清醒与挣扎,很快又陷入迷茫,仿佛意识沉沦于不知情境的梦魇。

岳非江不懂,他以为江令舟被困住,虽有灵宝得以保命,但料想终究撑不了多久。

可沈明烛知道这远远不是江令舟的极限,区区幻术困不住江令舟。他每一次清醒都有机会挣脱梦魇打碎幻境,可每一次挣扎,他全都放弃了。

这大概是幻术常用的手段,让人及时意识到虚假也甘愿沉沦,清醒地陷入美梦。

可故事再美好,假的终究是假的。

沈明烛上前,想要将江令舟从幻境中拉出,手指刚触碰到缭绕在江令舟周围的黑雾,他眼前忽然闪过许多画面。

有些是原主记忆里有过的。

他看到原主在整个宗门的宠爱与尊敬中长大,然后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他的宗主师尊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少年,对他说少年名叫江令舟,是他的师弟。

他看到江令舟逐渐展现出比原主还有惊艳的天赋,原主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嫉妒中决定对江令舟下手,陷害、污蔑层出不穷。

后面是和原主记忆不一样的。

他看到原主成功了,江令舟裹挟着一身瓢泼落下的污水,被废了修为与灵根神情落寞地离开了宗门。

也看到百年来沧海桑田,时光荏苒,昔日落魄少年成了顶尖大能,强势回来复仇。还不等心有惴惴的原主想到主意,人族又迎来了灭顶之灾。

他看到人族的英雄一个接一个奋不顾身殉了天下,看到闻岳森、梅松、盛琼英接连用命祭了苍生。

看到还很年轻的江令舟用余生与灵魂献祭,也看到原主临阵逃脱致使阵法难成,最后更是将敌人引入人族最重要的薪火所藏之地。

沈明烛终于恍然。

怪不得重生而来的江令舟与谢望尘那样恨他,原来上辈子他当真犯下了无法饶恕的重大罪孽。

——沈明烛是天下的罪人。

第67章

往事不可谏。

前世之事已成定局, 沈明烛想,如今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不让旧事重演。

那些会给人族带来莫大血泪的危难, 如果可以,他当扼杀于摇篮中。这一世,不让黑雾再有机会洒下那片血雨。

沈明烛毫不犹豫,将江令舟从黑雾中拉出护在身后,魂力漫出,于半空中凝成一柄金色的巍巍巨剑。

江令舟脱离了幻术, 眼神逐渐从茫然中回转。

他回过神,就看到沈明烛操控着金色巨剑正向缝隙刺去, 他顿时神色大变,惊道:“不要!”

长剑顿住。

剑风凛冽扫过缝隙, 扫得黑雾摇摆, 那缝隙颤了颤,像是通人性般缩小了几分。

沈明烛疑惑:“怎么了?”

江令舟不知如何解释,他神色迟疑、支支吾吾:“要不还是再想想?万一没了缝隙事态会更严重呢?”

“不会的, ”看过前世画面的沈明烛胸有成竹:“只要把缝隙封印了, 他们就过不来了。”

他不解地“望”向江令舟:“你不是也知道吗?”

江令舟是重生的, 他不应该不知道缝隙的解决方式,上辈子人族势弱,还是他献祭才换得封印缝隙的机会。

这话问出,江令舟只觉得心脏都骤然停了一下。

——沈明烛果然都知道。

果然知道黑雾给他安排的剧本,知道对方恨不得将他推入泥潭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也安然接受,全然不在意其中对他浓郁到要溢出来的恶意,不在意自己要因此经受几番生不如死的折磨。

沈明烛发现江令舟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而伤怀,他不明觉厉, 见江令舟没再反对就打算继续自己未完的工作。

然而长剑堪堪催动,江令舟便又按在了他的手,“不要。”

他面露哀求:“再等等吧,明烛,师兄,再等等好不好?”

他的情绪不对劲。

沈明烛挥了挥手,长剑消散,他温和问:“怎么了?”

江令舟张了张嘴,却无法说出理由。

他没办法对沈明烛说谎,他也骗不过这人,可真实的理由要他怎么说出口?

岳非江只觉得他新生的性命连同这个他耗费最多经历维护的通道全都岌岌可危。沈明烛召唤出来的金色巨剑消散了,可悬在他脖颈上的剑依然将发未发。

岳非江极有危机感地出言阻止:“我知道!”

他将剩余的半寸身子从通道中拔了出来,“你没发现吗?沈明烛,你越是占了上风,你越是要封印我们残杀我们,就有越多的人类知道前世的存在。”

这一句开头出口,他忽然变得坦然许多,语气也染上几分高高在上:“两个时空正逐渐重合,发生的事情越是相像,重合的速度也就越快,等到上辈子的结局在这一世再次发生,两个时空会彻底重合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记得上辈子的事情,都会记得你……”

他原想说几句羞辱的话,临要出口时却又有些不太敢。

岳非江轻咳一声,“上一世你们侥幸赢了,保住了这个世界,这是回溯前的结局。沈明烛,一旦你毁了这个祭坛,一切便就不可挽回了,你真的下得去手吗?”

他越说越觉得胸有成竹,诱哄似地接着说:“沈明烛,做个交易吧。其实我也不想破坏你们的生活,但我的世界临近毁灭,我也情非得已。我保证,我和我的族人只需要一块小地方,我们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如何?”

“明烛……”江令舟被沈明烛护在身后,闻言微微攥紧了他的衣服。

江令舟不知该如何开口,沈明烛太有同意的理由,他没办法反对。那是被编造、被扭曲过的前世,凭什么以大义为名,逼着沈明烛承受?

倘若只是想起前世便也就罢了,可他发现,在他几次想要封印缝隙的时候,他会短暂地忘记这一世的沈明烛。

像是虚空中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他有所行动的时候,那笔便淋漓洒下墨迹晕染所有真实,只留下被人编写过的谎言。

他们会忘却沈明烛本来的模样,他们会以为沈明烛真就自私而恶毒,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而在那无人问津的十年,他们已经误解过沈明烛一次了。

岳非江愈发得意:“这一世你是少年英雄,谢望尘那几个老匹夫很宠着你吧?我占容毓的身时都看到了,玄清仙宗几乎要把你放在手心里供起来。你刚刚在祭坛上也看到了前世,你猜如果他们知道了,还会这样对你吗?你真就舍得这一切?”

江令舟忍不住,怒骂道:“卑鄙!无耻!”

“可不能这么说,我可什么都没干。”岳非江昂首挺胸。

他曾经也把这当机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为母神所优待,所以才能在祖冢毁灭了再回到过去重活一次。

可这又不太对,前世和如今还是有许多区别的,这沈明烛无论如何也不像前世那个怂包。

加之江令舟又信誓旦旦,连带着岳非江都有些相信那是在前世真实发生的基础上修饰过的画面。

他得意洋洋:“这应该是老四干的,那家伙心脏,一看就是他的手段。”

可不就得是自己人做的吗?瞧瞧这幻境,瞧瞧这一旦通道被封印就会触发幻境的手段,简直优势全在他们。

如果不是他们动的手脚,难道还能是这个世界的天道在渡劫?

沈明烛听得好笑,他问江令舟:“就为这事儿?”

他初来时看到江令舟几番犹豫下不去手,原来就为了这点小事儿?

其实本就不成为犹豫的理由,其实他从未考虑过别的选择。

*

谢望尘觉得自己恍惚了一瞬。

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循着命牌的指引,一路来到了九霄仙宗宗门口。

九霄仙宗近来势弱,已然掉出了三大仙们之称,他曾与俞苏青联手将人族叛徒容毓斩于剑下,可九霄仙宗仍然照常运转,并未传出什么乱象,因而他们都猜测当日容毓大概是假死逃了。

但不论容毓活着与否,九霄仙宗都不再能成为威胁,所以他没事来这里干啥?

谢望尘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跟着齐全的师弟师妹。

玄清仙宗和核心战力除纪长蘅外倾巢而出,好像是为了某件大事?

是什么事来着?

谢望尘尝试思索,低头看到了自己手里的命牌,半响后恍然大悟——是了,他是来找他徒弟来了。

沈明烛十年前被逐出宗门时命牌就被撤了,后来他一直没恢复灵力,这命牌也就一直没有再设回去。

是以谢望尘现在手里拿着的是属于江令舟的令牌。

反正,虽然不知沈明烛的行踪,但他也一定会去找江令舟。

九霄仙宗如今无人能挡得住他们几人,谢望尘神识转了一圈,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中心处怪异的祭坛。

那祭坛像是被人从半空劈了一剑,半边是残垣断壁。

“令舟,你没事吧?”谢望尘出现在祭坛上。

江令舟半跪在地,眼眶微红,怀中揽着一个白绸覆眼、唇角溢血的伤者。

有些眼熟。

看起来江令舟没受伤,梅松也就松了一口气,要知道他师兄可疼爱这个弟子了,要是江令舟有个万一,他简直不敢相信谢望尘会发多大的疯。

这一松神,梅松也有闲心关注起江令舟怀中的另一人来,“令舟,这是谁?他受伤了吗?”

可惜纪长蘅这次没来,他可是炼丹师,治伤有一手……纪长蘅是为啥没跟来来着?真过分,师侄出事了都不知道尽点心。

邢岫烟越看越觉得熟悉,踟蹰道:“沈明烛?”

沈明烛失了魂力,神魂受损带来一阵一阵的刺疼,他皱了皱眉,闻声仍是温和地应了一声,“嗯。”

这细微的反应像是唤醒了僵硬的江令舟,他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师尊……”

江令舟声音颤抖:“师尊,师兄受伤了。”

“胡说八道!”谢望尘斥责了一句:“你哪来的师兄?我就只有你一个弟子。”

他知道本该在外门等死的沈明烛会出现在这里伤成这幅模样还引得江令舟如此维护定有其道理,他心里清楚,可他不愿深想。

上辈子沈明烛临阵脱逃的身影仍历历在目,怒火自胸口烧遍四肢百骸,燃烬他所有的理智与冷静。

他曾经真心实意把沈明烛当成衣钵传人一样去培养去宠爱,对他寄予厚望,看着这人一天天长大成长为修仙界顶顶出色的少年他骄傲不已……

可这些心血,怎么就养出一个人族耻辱了呢?

“不是的,师尊,你不能这么说师兄!”江令舟激动地反驳。

或许是作为眼睁睁看着沈明烛将通道封印的亲历者,也或许是数次在黑雾中的挣扎纠结已经有了抗性,他还保留了些许属于今世的记忆。

谢望尘比他还激动,“你护着他?你替他说话?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被他害得有多惨!”

“那是假的,师尊,你中计了。弟子回去再向你解释,你先看看师兄的伤好不好?”

“是真是假本座还分不清楚吗?令舟,你心善,有些事情你不清楚,现在跟为师回去。”

一个心心念念都是沈明烛,一个迫不及待要把弟子和沈明烛分开,这对师徒互不肯退让,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邢岫烟打圆场:“好了,先回去再说,明烛也一起回去。”

她有幸得了一场机缘,窥探到前世残存的碎片,看谢望尘的态度心下猜测大概他也有同样的机遇。

但那毕竟是上一世的事情了,沈明烛也受了十年罚,故而心中没那么大的愤慨。

只是难免怅然。

第68章

梅松与闻岳森面面相觑,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对沈明烛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记得这人心生邪念误入歧途,屡次残害同门触犯门规, 后被废了修为灵脉赶至外门。

他们固然也失望,但委实不知道谢望尘哪里这么深切的恨意。

大概是确实很喜欢江令舟这个小弟子,所以不舍得让他受委屈吧。

见师姐发话了,乖巧而殷勤的师弟梅松连忙当仁不让地把江令舟与沈明烛拉了起来,“走了走了,九霄仙宗怪晦气的, 回自己宗门再说。”

沈明烛被拉的一个踉跄,他也不反驳谢望尘说的话, 安静地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十年过去,他倒是变了许多。

盛琼英多看了他几眼, 忽然问:“明烛, 你是怎么受伤的?”

沈明烛“啊”一声,他想了想,觉得有些难以解释, 含糊道:“出了一点小意外。”

谢望尘神色漠然:“你不在外门待着,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明烛没有修为, 怎么会出现在远隔千里的九霄仙宗内?

这个问题也很难解释,沈明烛顿了顿,仍旧只能含糊道:“出了一点小意外。”

“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正好本座也不是很想听。”谢望尘说完,灵力裹挟起江令舟,半是强硬半是轻柔,先一步带着他回宗。

江令舟于半空中犹自挣扎,“等一下, 师兄……”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望尘是棒打鸳鸯干涉孩子交友的恶毒长辈。

梅松轻啧一声,看向沈明烛,“你没事在眼睛上蒙块白布做什么?瞎了?”

他伸手将白绸拽了下来,“还是东海鲛纱,怪哉,你哪来的?都沾上血了,脏死了,你别要了。”

夕阳只剩几缕余晖,暖黄阳光带了迟暮的柔意,然而直直照在沈明烛半残的眼上还是带来一阵刺痛。

沈明烛连忙阖眸,以缓解眼睛发涨的痛意,忽而后知后觉感受到几分悲凉。

这段时间以来,他这双眼一直被这些人保护得很好。因着是灵脉断碎堵塞造成的失明,只要修为恢复就能不治而愈,纪长蘅连重药都不敢用。

他们为他寻来最柔软的鲛纱,裁成合适的长度,又细细炼制过,唯恐他的眼睛受到半分刺激。

可如今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们摘下了用来保护他眼睛的鲛纱,不顾如今天光正亮。

沈明烛在原地缓了片刻,才顺从地应了一声:“好。”

闻岳森提着他的肩膀凌空而起,“快走吧,师兄他们都走出好远了。对了师姐,要把沈明烛一起带到主峰吗?师兄看到他会生气吧?”

“先带他去我的……”邢岫烟叹了口气,终究还是不忍心,“你们先带他去丹峰吧,让纪师弟看看。”

闻岳森疑惑:“师姐不跟我们回去吗?”

“暂时不回,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奇怪。”有点像前世人族举族大战时的气息,一半是硝烟,一半是黑雾带来的不详与诡异。

邢岫烟皱眉,凝神感悟片刻,喃喃道:“整个九霄仙宗都很奇怪。”

盛琼英道:“我和师姐留下来,二位师兄先带沈明烛回去。”

“也行,那师姐、师妹,你们俩一切小心,有事便给我们发讯息。”闻岳森提着沈明烛先一步出发,梅松随后跟上。

一个是素有威望的师姐,一个是最聪明的小师妹,闻岳森两人已经习惯了被支配的日常。

他们带着沈明烛到了丹峰峰顶,峰主所居之处。纪长蘅还未出关,听到动静来迎接他们的是纪长蘅的亲传司度。

“司度,你师尊人呢?”

“见过二位师伯,师尊还在闭关。”司度疑惑地看向闻岳森手里提着的有几分狼狈的少年,忽而震惊道:“沈明烛?”

他目前还是从头至尾都不知道所谓前世的人,因而在他眼里他只经历过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告诉他十年前的事是一场误会,沈明烛霁月光风最是纯良不过。

连日的相处里,他也逐渐认可了沈明烛的为人。

但现在沈明烛看起来伤得这么严重,两位师伯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司度手忙脚乱掏着丹药,故作抱怨:“你伤成这样,要是让我师尊知道了,指定得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师侄,你们很熟?”梅松问。

沈明烛这十年不是都在外门吗?司度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许久没见的样子。

难道纪长蘅这家伙当着师兄的面阳奉阴违,实则一直在暗地里关照沈明烛?

司度茫然,出于少年人的自尊,他谨慎道:“一般。”

沈明烛难得顺从地不闪不避,接过司度递来的丹药。他确实不习惯自己如此孱弱的模样,且时下风雨欲来,他应该得有点能力,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沈明烛咽下丹药,才含笑着随口道:“是我单方面攀交。”

如今他身份尴尬,希望不要连累任何人。

梅松只觉得自己听了两句无用的废话,他嫌弃道:“行了行了,既然你们俩很熟,师侄,沈明烛就交给你了,别让他死了就成。”

他说完拉着闻岳森去了主峰,留下原地一脸困惑的司度。

不是,昨天见面的时候,沈明烛不还是你们的掌中珠宝小心肝吗?怎么今天就成了不死就行?

好奇怪啊,你们渡劫大能都这么善变吗?

他看向沈明烛:“你惹师伯们生气了?”

沈明烛煞有其事地点头,“说不定很快还会惹你生气。”

毕竟现在邢岫烟和盛琼英还在九霄仙宗,如果能发现其他的缝隙并且全部封印,那知道前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神神秘秘,莫名其妙。”司度嘟囔一句,小心护着沈明烛去他在丹峰上的住处休息去了。

*

沈明烛在包含主峰在内的六大峰上都有属于自己的住处,布置的风格各不相同,但都无一例外的昂贵。

连铺在地上的玉砖都不是凡品,可见各位峰主用的心思。

谢望尘望着主峰上他住处旁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间小宫殿陷入沉默。

“别告诉我,这是给沈明烛准备的?”

“也许是吧。”

谢望尘皱眉:“你是在赌气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许”?分明是不想答。

江令舟惨然一笑:“并非赌气,只是师尊,弟子也快忘记了。”

历史浩浩汤汤,终究会冲垮抵挡在面前的一切阻碍,好像忘记沈明烛已经成了一种必然。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啊?

梅松带着闻岳森咋咋呼呼闯了进来,“师兄,师兄,我记忆好像出问题了,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啊?”

他已然察觉自己的记忆力似乎空缺了一块,譬如司度默认他清楚纪长蘅因炼丹而闭关,可他完全不记得纪长蘅炼的是什么丹药。

“不只是你,”谢望尘被他叫嚷得头疼,“我们的记忆都出问题了,令舟,你似乎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情稍微细想便觉得惊悚,他们都是当世最强者,什么样的手段可以同时对他们的记忆动手脚,且没有引起他们任何注意?

江令舟正要答,忽而顿了顿,从储物戒中拿出可供记录的玉简、留影石,连普通的纸笔都拿了一套出来。

梅松疑惑:“师侄,你这是?”

江令舟自顾自研磨,低声道:“我不想忘记。”

不论什么手段,他都要试试,万一就能成功了呢?

“非要说的话,应该得从上一世说起……”

“上一世?”梅松震惊。

“上一世!”闻岳森惊恐。

他们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聚到谢望尘身边,绕着他打转:“师兄,师侄疯了,师侄是不是也走火入魔了啊?能不能救啊?”

江令舟没理会他们,边回想边落笔,然而刚写下两个字,墨色忽而在纸上逐渐变得浅淡,直至不可见,徒留满纸空白。

江令舟顿了顿,神色仓皇了许多,他再次落笔,一个“沈”字还未完,纸上已不见了墨。

——就在四人注视之下,字迹凭空消失。

“为什么会记不住?”江令舟握着笔,满脸无措与绝望。

这下傻子都能看出有问题,谢望尘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忽觉一股寒意攀上脊背。

他夺过江令舟手中的纸笔,“你说,我来记。”

一字落下,在墨迹消失之前,他连连结印往纸张落下几个术法。

墨迹浅了许多,但幸好终究没有消失。

江令舟松了一口气,加快了语速:“人族有大劫,上一世师兄以身献祭救了苍生,域外之敌为此怀恨在心……”

尚且来不及伤悲,他托盘而出:“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样,据那黑雾亲口所说,人族越是占了上风,我们就越是只能记得他们编造过的真相。他向师兄求和,说只要一小块土地繁衍生息,师兄没有同意。”

谢望尘写完,忽然就直愣愣顿住,墨水一滴滴从笔尖落下,洇湿了纸张,因谢望尘断了术法又很快消失。

笔下的纸张就重复着被晕染又恢复的过程,诡异却又莫名添了苍凉。

谢望尘声音晦涩:“你是说,这些事情我们原本全都知道,是在那瞬间才全都忘记的?”

所以,沈明烛会怎么看待他们的变化?

他为了天下强逼自己伪装出一副小人模样,偏偏又是最善良不过的人,于是十年来内疚神明、愧悔交加。

他认定自己有罪,故而对所有的责难全盘接受,逆来顺受以至遍体鳞伤。

他们好不容易才把这人养得好了一点,像去养一朵花,极尽细致温柔,期盼他能重新长出锋芒与血肉。

可是突然之间,他们这些自诩爱他的人,转瞬面目全非。

这对沈明烛何其残忍?

既不能从一而终地爱他,又何必编造谎言骗他?

沈明烛,本该是这世间最肆意、最鲜衣怒马、最无需瞻前顾后、最不该自轻自贱的少年天骄。

第69章

“糟了!”梅松忽然想起一件事, “师姐还在九霄仙宗。”

谢望尘瞳孔微缩,立刻反应过来梅松的意思,“快给她们传信, 让她们回来!”

据江令舟所说,九霄仙宗是重要沦陷点,除了祭坛外还有大大小小十数个缝隙,是域外邪魔入侵神州大陆最主要的通道。

邢岫烟与盛琼英一定会发现,发现了就一定会想办法封印。

一旦整个九霄仙宗的缝隙全都被铲除,想来将会对域外邪魔造成重创, 这对人族当然是好事,可是, 沈明烛怎么办?

会不会有更多的人被幻境所蒙蔽,把明烛当成罪人?

闻岳森急忙手中结印, 水雾凝成光镜。

不一会儿, 那方出现盛琼英的身影:“师姐在忙,不便通讯,你们有事吗?”

闻岳森忽而顿了顿, 他挠了挠头:“没事吧?就是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忙, 九霄仙宗有什么危险吗?”

“尚可, 能解决。”

“哦那就好,师妹你和师姐小心一点。”

光镜消散,闻岳森总觉得心头梗了一件事没有完成,让他怪难受的。

他绞尽脑汁抓耳挠腮没想出来,只好东一句西一句找话题,“师侄啊,你没事去九霄仙宗做什么?”

江令舟茫然,“好像是追着一团黑雾过去的, 再之后就被困住了,多亏……”

他顿了顿,“多谢师尊、师叔相救。”

“那九霄仙宗胆敢引诱我宗弟子?师侄你放心,这仇师叔一定给你报了!诶师兄,你手里怎么拿了一张纸?”

谢望尘在提醒下低头看了一眼,他神识扫过,眨眼就看得差不多,而后瞬间红了眼眶。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好像注定了,要一次次重复着遗忘。

*

俞苏青觉得自己的记忆不太对劲。

她忽然有了前世的记忆,她记得人族到了最危亡的时刻,惨烈的大战过后,近乎举族同归于尽才换来故土不失。

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一时与上一世的不同,这一世人族形势大好。

他们早早就察觉到了敌人的踪迹,黑雾也不像上一世那样顺利而悄无声息得逐渐蚕食他们,对比起来实力比前世弱了许多,像是早就经历过重创。

他们人类也齐心团结在了一起,虽然有容毓这样只为一己私心的不稳定因素,可也都很快解决了。

可俞苏青回想了许久,也没找出事情到底是从哪里发生了转变。

总觉得其中应该有一些人,至少有一个人的功劳。

记忆出问题可不是小事儿,俞苏青甚至怀疑前世也不是前世,而是有人蓄意编造好塞她脑子里的。

她想了想,去找了宗门的太上长老,目前修仙界唯一的天机——汤沃雪。

“阿雪,”俞苏青和本任天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素来深厚,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一向以名字相称。

她到时见汤沃雪收拾齐整,顿时疑惑:“你要出门?”

天机地位特殊,在俞苏青继位成为宗主之前,天机几乎全是被软禁的。俞苏青上位后这条规矩名存实亡,但汤沃雪不愿让她为难,故而也极少踏出住处。

汤沃雪煞有其事地郑重点头:“要去处理一件大事。”

她都这么说了,俞苏青只好先按耐下来此的目的,揶揄道:“我们的天机大人,这是又看到什么了?”

汤沃雪道:“看到一个足够影响人族之未来的大变故,我要去尽一份力。”

相似的内容同样的口吻,说上两次就不是玩笑了。

俞苏青不由得也多了几分慎重,“需要我陪你去吗?不行,太危险了,我还是陪你去吧。”

汤沃雪的修为来自上一任天机的传承,她自小就被确认为天机一脉继承人,地位独特,所学功法也与他人不同,故而几乎不曾与人对战过。

既是危及天下存亡的大变故,便不是等闲能够解决,俞苏青自然不放心不善对战的汤沃雪一个人出去。

汤沃雪含笑:“是有些危险,据我的占卜结果,此行有去无回。”

天机占卜,从未出错过。

俞苏青顿了顿:“既如此,你不要去了,我去。”

“俞苏青。”汤沃雪忽然唤了她一声。

俞苏青疑惑抬眼:“怎么了?怎么忽然叫我全名……阿雪!”

她忽然被禁锢住,动弹不得。

汤沃雪神色歉疚:“这毕竟是我的住处,而你对我从我从不设防。”

再不善攻击,她也是个渡劫。

“对不起呀青青,”汤沃雪轻轻叹了口气,“上衍仙宗的天机一脉,要从我这里断了。”

她没办法将学识连同灵力传给她的弟子,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能没有修为。

俞苏青瞠目而视,她试着挣脱,可惜灵力都被桎梏,一番挣扎后未果,咬着牙道:“你也知道你还是天机,上衍仙宗可以少一位宗主,但整个修仙界,也只你一个天机!”

没了她上衍仙宗照样可以有其他的宗主,但天机传承,断了就不再有了。

“上衍仙宗可以少一位宗主。”汤沃雪轻轻笑了笑,“可青青要好好活着,千秋万岁,天保九如。”

“你放心,这阵法只会困住你三月,我这里除了你外就无人至,不会被人发现的。三月后,你今天来寻我想要问的事,自会得到答案……我走啦,青青再见。”

“你回来,汤沃雪,你不准走!”

俞苏青叫喊声喑哑,但汤沃雪终究没有回头。

*

沈明烛正在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岳非江也是局中人,所以他看不明白,对于所谓的世界真相,沈明烛比他清楚——这世上唯一公平的是时间,而时间是不可能回溯的。

前世、重生、时空倒流……从一开始就是假象。

人族走向灭亡,举族的执念编造了一场岁月静好的幻境,像是在做一场梦。

可梦是假的,梦终究会醒的。

人很难记得住梦里发生的事,醒来的过程就是遗忘梦境的过程,再怎么拼命去铭记,至多也不过捕捉几道吉光片羽。

更何况人族全都死了,一道残念,也没有什么拼命可言。

沈明烛思忖着要怎么改变这一切。

乍听起来天方夜谭。

镜子里的花触不到枯荣,池塘倒映的是捞不起来的月亮,事物存在的本身就是虚假,哪顾得上旁人多不甘心。

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总会有一条生路,他既来此,就是独一无二的变数。

正踌躇满志,耳边忽而一道铮鸣剑音,沈明烛忙侧身闪避。

“沈明烛!”司度怒气冲冲:“你这狗贼,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沈明烛手忙脚乱地避让,他虽没有修为魂力,但动作居然矫健得很,只是神情十分茫然,不解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他就变成了“狗贼”。

“我做什么了?”

“这重要吗?不管你做没做,都改不了你是一个龌龊恶毒的人渣!”

沈明烛觉得还是挺重要的,他忍不住为自己辩驳:“总要有一个理由吧?”

司度冷笑一声:“你当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为一切还没有发生,可真要发生的时候就全都晚了!”

沈明烛瞬间明悟,闪避的动作都迟疑了许多。

“明烛!”有人拉了他一把,带着他闪过剑锋。

沈明烛从声音辨认出来人:“方青阳?”

“是我,明烛,你没事吧?”方青阳义愤填膺:“该死的司度,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宗主他们也是莫名其妙,要不是我多问了几句,还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而且宗主等人对沈明烛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奇怪,一幅漠不关心的模样。

方青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人都是善变的,他们十年前放弃过明烛一次,十年后再做出如此行径也不奇怪。

反正,他也从未对他们抱有怎样的幻想与期待。

“哈?宗主也发现这厮的真面目了?”像是气极反笑,又像是情绪已经不稳定,司度捂着脸大笑起来。

他擦了擦眼角沁出来的泪水:“沈明烛啊沈明烛,这一次没有人信你,我看你还怎么为非作歹!”

“喂,”方青阳不满:“什么叫做没有人信?我不是人吗?除非我死,否则这世上,永远有人信明烛!”

司度握着剑,杀意凛然,“那谁,连宗主都放弃沈明烛了,你就没考虑过是你无知、是你被蒙蔽吗?”

“不过也不重要,”他上前一步,“区区筑基,能改变得了什么?”

沈明烛也把方青阳往战场外推去,“青阳,我自己可以解决,这不是你能插手的战斗,你回去等我好不好?”

“不好!”方青阳一脸固执地看着他:“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明烛,你受伤了,对不对?”

沈明烛默而不语,他素来不擅长撒谎,且以他现在的状态,他也很难撒得了谎。

以他如今的重伤状态,是不可能打得过司度的。

可扛不住也要抗,方青阳才筑基,难不成还要把方青阳牵扯进来?沈明烛做不到。最差也不过伤上加伤,保命他还是有把握的。

方青阳恨铁不成钢:“明烛你怎么变傻了,打不过难道还不能逃吗?我最擅长逃命了。”

在司度彻底失去耐心之前,方青阳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张符篆——曾经沈明烛给他的传送符。

沈明烛恍然大悟,如梦方醒。

是了,他并不是无处可去来着。

“走啊明烛,我们回小山谷。”方青阳冲司度得意地挑了挑眉,灵力涌动,他带着沈明烛消失在了原地。

可他不知道,他以为心怀不轨的司度并不是一开始就存了坏心,正如谢望尘等人也绝非天生不长良心。

一切不过忽然而已。

而这样的转变,还发生在这个世界的许多角落、许多人身上。

第70章

嘴上表现得胸有成竹, 但等到真正回到了小山谷,方青阳才算松了一口气。

“明烛,”他神色担忧:“你的伤有没有事?”

沈明烛摇了摇头, 含笑道:“你忘啦,我是渡劫期,这点小伤很快就好。”

渡劫期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

方青阳彻底放下心。

他虽然总因为沈明烛过于消瘦的身影忍不住多照顾他几分,可事实上,在方青阳心里,沈明烛永远是无所不能的神明。

眼前人衣冠胜雪, 改变了他一生。

是他的救赎。

方青阳蹦蹦跳跳:“明烛你先坐,我去把这里收拾收拾。”

他们也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 修仙界农作物都强悍,院子里也长出了杂草。

“青阳, ”沈明烛叫住他:“你没什么要问我吗?”

——发生的所有不同寻常, 你分明也有疑惑,怎么不问?

方青阳挠挠头:“是宗主和司度他们发颠,为什么要来问你?”

他嘿嘿一笑, “不过你要是确实知道原因, 而且也愿意说的话, 我还是很想知道的。”

沈明烛顿了顿,没想到他还没开始糊弄,方青阳就已经自己说服了自己。

他犹豫片刻,“以后你会知道的。”

这就是不想说的意思,方青阳也不在意,他开心地跟沈明烛说起以后的安排来,边说边把门口的缸推出来刷完打算继续养鱼。

好歹是修士,仙门弟子, 现在也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

沈明烛叹了口气,心想他亏欠方青阳良多。

山谷外有客登门。

山谷的屏障是沈明烛全盛时期布下,虽然现在他伤重已经无力掌控,但要是有外人来他还是能够感受到的。

不久前他们才刚面对过对他们喊打喊杀的司度,逃离不久,便有一渡劫上门,很容易就让人觉得是寻仇而来。

更何况,对现在的沈明烛而言,放眼整个玄清仙宗的渡劫,没有一个对他怀揣善意。

他没有惊动在田里除草的方青阳,独自走向谷外。

“宗主,”沈明烛温文从容,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弟子礼,“宗主是来杀我的吗?”

可惜他现在还不能死,所以真要是这样,他还是会反抗的。

谢望尘脸色有些微的苍白,他扯出一个笑容:“明烛,为师是来向你道歉的,先前……”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倘若据实说自己只是难逆大势遗忘了一些事情,又有几分推诿责任的嫌疑。

总归是他对不起明烛,合该认错。

沈明烛疑惑:“宗主?”

他今日几遭大起大落,谢望尘等人的怨怼在他预想之中,他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可现在的情况着实出乎他意料。

即使他做到了化虚为实,改变这个世界的结局,可已经遗忘的记忆不可逆,谢望尘这是怎么回事?

谢望尘仍是笑着,唇色浅淡,“明烛怎么不称‘师尊’?可是心里有怨?是为师对不起你,明烛想要什么补偿,为师都可以给你。”

他只是从江令舟口中听到部分往事,如同听了一段故事,除却故事中的人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与名字,他其实没多大的代入感。

他对沈明烛所有的情感只针对沈明烛本身,而非他的弟子。

隔着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过往,他给他如同对待英雄般的尊敬,也给他面对殉道者时的悲悯。

谢望尘清楚自己在看一段悲剧,该给故事主角的赞美、喜爱、心疼他一分不少,可他没办法给沈明烛弟子的亲昵。

因为他们毕竟隔了一段光阴。

他听说误会解开后他曾对沈明烛极尽疼爱,为他更改门规,为他不惜重金。

可他不记得他们当初是如何相处,不记得他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沈明烛说话,不记得和沈明烛说话时是多近的距离。

沈明烛顿了顿,很快觉察出不对劲来。

谢望尘并没想起被遗忘的事情。

——他表现地无所适从,动作与口吻也多了迟疑,显然面对此情此景,他很不习惯,或许也很不情愿。

“便是在之前,我也没称呼过您‘师尊’。”沈明烛目光无神,可他的眼睛还是好看极了,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弯了弯眼眉,“是谁向您进献谗言了吗,宗主?”

谢望尘愣愣地看着他,想不通一个时辰前,他怎么就失心疯般没了理智,对着这样的沈明烛口出恶言。

良久,他轻声道:“是有人救我于蒙昧,解我无知无觉,免我将来痛彻心扉之苦。明烛,那不是谗言。”

沈明烛微怔。

他并不习惯他人对他的善意,或许是潜意识里,他始终觉得自己不值得太过珍重的对待。因而面对这样的谢望尘,他第一态度是怀疑。

不是怀疑谢望尘故意骗他要对他不利,而是——

谢望尘被人下药了吗?总不可能是有求于他,他现在太弱了。

因着这样的顾虑,沈明烛不顾神魂已经受损,硬挤出一丝魂力代替他的双眼。

谢望尘脸色苍白如纸。

他右手虚虚握着,藏起指尖一点微不可查的红色,像是血迹。

“宗主,你受伤了?”沈明烛蹙眉,虽然看起来只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可什么针能扎伤一个渡劫大能?

谢望尘下意识将右手往背后藏了藏,一时也忘了沈明烛现在是失明状态,“我自己不小心弄到的。”

沈明烛自然不会信这种话,他正要再说,四周的灵力忽然被牵引,在谢望尘眼前逐渐凝成一方水镜。

这代表有人想与谢望尘对话,且对方起码也是个渡劫。

沈明烛感受到了灵力变化,于是暂时将疑问按耐下来。

强行在旁人眼前凝出水镜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大多情况下,修士们都用玉符交流。

谢望尘好歹有“天下第一”之名,没人敢对他这样不尊敬。

除非真的事态紧急。

谢望尘没犹豫太久,选择放任水镜形成而非打散,画面上出现一道长须斑白的老者面孔。

谢望尘微微颔首:“宗慎真人。”

谢望尘在一众渡劫中年纪最小,虽然实力高地位高,但他还是很讲礼貌的。

其他人看在打不过他的份上,一般也很讲礼貌。

但今天的宗慎真人却吹胡子瞪眼,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谢宗主,老夫冒昧到访,特来求见。”

“求见不敢当,宗慎真人这是?”

“老夫代表虎啸阁上下,代表四方联盟,向宗主讨一个人。”

谢望尘隐有预感,他眼神冷淡了许多:“这里是玄清仙宗,宗慎真人怕是找错地方了。”

他已表现出明显的不悦态度,然而宗慎也丝毫不退让。

宗慎梗着脖子:“宗主,也许在你眼里,老夫接下来的话有些离奇,但老夫可以对天发誓,老夫接下来说的都是真的。”

“住口!”已经预料到宗慎要说什么的谢望尘含怒阻止,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宗慎一字一句:“宗主门下首徒沈明烛,将来定会为祸苍生,合该除之,以绝后患!”

他当然知道沈明烛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可在他看到的画面里,他唯一的孙女明明白白因沈明烛而死,他怎么能不恨。

外敌要除,内奸也不能放过。

“宗主,玄清仙宗为正道之首,行侠仗义,素以天下为己任,世代名垂竹帛,还望宗主……不要毁了这一切。”隔着一层水镜,宗慎深深躬身。

“荒谬!”谢望尘冷声道:“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要我亲手毁了我的弟子?未免太过可笑。宗慎,想要威胁玄清仙宗,威胁本座,你背后的四方联盟还没这个资格。”

“那就别怪老夫无礼了。”宗慎目光赤红,他也是老牌的渡劫期,与谢望尘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要不然也不会有底气叫门。

谢望尘冷哼一声,渡劫期的修为牵引云层向宗慎汇聚而去,像是要引动一场风暴。

谢望尘道:“你现在收手,向本座的弟子道歉,本座可以既往不咎。否则,玄清仙宗门前的柳树,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在宗慎眼前,柳树拦腰而断。

宗慎仰天而笑,“纵死不悔!虽死无憾!”

眼见两人都聊出了火气,结局非死即伤,沈明烛便想阻止,“宗主,其实我已不算宗门弟子,你不必……”

“明烛,这件事你别管。”谢望尘挥袖拂散水镜,负手在后,气势汹汹地出门打架去了。

沈明烛实在担心他把人打死,可他现在除了一身伤病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别说跟上渡劫期的速度,他连走到宗门口都要走上一天。

不得已,他转头回了山谷,拜托方青阳送他一程。

虽然知道方青阳一定不会同意,沈明烛还是报着“万一”的希望叮嘱:“你把我送到宗门口,然后你就用符篆回来,知道吗?”

方青阳“嗯嗯啊啊”。

等筑基期的方青阳带着沈明烛到了现场,这场架已经打得差不多了。

好消息:宗慎没死。

更好的消息:有人专程赶来劝架。

方青阳刚找了个角落和沈明烛一起藏好看热闹,就听到场上唯一老头愤声怒吼:“你是天机,你看得到未来,不应该跟我站在同一阵线吗?沈明烛终有一天会成为天下的罪人,会毁了人族,我现在杀他有什么错?”

方青阳一怔,气得要冲出去与他据理力争,被沈明烛按在原地。

谢望尘眼中划过一丝忌惮。

他确实有伤在身,同时对付两位渡劫有些难度,何况天机之能神鬼莫测。

但他还是缓缓举起剑,语气淡淡:“天机,也要与玄清仙宗为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