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令舟?”
谢望尘奇怪江令舟忽然异样的沉默, 他直白道:“我说过,我只有你一个弟子,你若是实在介意沈明烛的存在, 我便将他赶出玄清仙宗。”
“不,没有。”江令舟连忙否定,他神色踟蹰:“我是在想……师尊,我们也许、只是也许……会不会,误会沈明烛了?”
倘若摒弃前世遗留的偏见,只看不久前那一次再相逢, 沈明烛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应该是从容的,是万物不萦于怀的, 成竹在胸、智珠在握,足够强大的实力带来足够坚定的心智, 故而无坚不摧, 故而无所畏惧。
他还是温和的,是善解人意温柔到不舍人为难的,如白衣仗剑的侠客, 一身浩然正气。足够柔软的心肠配合极强大的共情力, 让他毫无勉强地担负起了一无所知的罪孽。
“师尊, ”江令舟吞吞吐吐,他试探道:“不然,您就重新让师兄回归师门吧?”
虽然上辈子的经历痛心切骨,叫他如今偶然想起依然心有余悸,可他见到沈明烛之后,便无论如何恨不起来了。
他总觉得记忆里那个面目狰狞的恶魔,与方才眼前那个如玉如竹的青年不是同一个人。
谢望尘皱了皱眉,他一瞬间以为江令舟是言不由衷, 是试探或是赌气,可他看着对方认真的神色,又不免怀疑其确实是深思熟虑。
谢望尘张了张嘴,最终只搁置道:“再议吧。”
江令舟走后,这件事情却没能在谢望尘脑子里消失,如在骨髓上游走的虫,泛着细密难耐的痒,让他抓耳挠腮,不胜其苦。
江令舟的话与他在缝隙边看到的沈明烛不断在眼前交错重演、盘旋不去,他每一次入定不过三秒就要走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既然有疑虑,就该想办法解决。
谢望尘做事素来干脆果断,既然打定了主意,他就不再犹豫,决定去见一见沈明烛……的新朋友方青阳。
*
方青阳第二天如约在要求的地点等待,等到了来接他去办手续的内门弟子。
流程他大概知道一点,先是去领内门弟子的腰牌与服饰,再去点一盏内门弟子才有资格燃起的魂灯,接着去了解内门一系列规矩与堂口所在位置,最后去拜过五大峰,七天内要择一峰加入。
接引弟子引来一只仙鹤,那是给还没学会御剑的弟子使用的代步坐骑,全部流程结束之后,就该去新住处安置了。
接引弟子耐心得出乎方青阳想象,“内门任意两处间隔都远,七日之内,出示你的内门弟子腰牌可以免费使用仙鹤,七日之后,再用就要贡献点了。”
方青阳点点头:“是,在下谨记。”
仙鹤振翅而起,越飞越高,方青阳逐渐觉得不对劲。
是他见识太浅薄吗?普通内门弟子能住在灵气这么浓郁,且山形这么好看的山峰上?
正当他疑惑时,仙鹤已然落地,接引弟子半点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带着他往前走去。
方青阳看到了前方六个年纪不一胖瘦性别各不相同的人,气势厚重如山岳,深不可测。
接引弟子躬身见礼:“弟子见过宗主、五位峰主。”
方青阳心中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地跟着行礼。
虽然不知缘由,但这绝非是正常弟子进入内门的程序,别说宗主与峰主,就是普通长老,都不是一般弟子轻易能见到的。
他凭什么例外?他有什么特别?
难道是因为升龙台那一闹?不不,他倒不至于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升龙台之事能传到内门不过是因为有些新奇,但要让宗主放在心上却还远远没这资格。
唯一几率大些的可能、他活至今日最庆幸的事情——他认识沈明烛。
谢望尘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半晌道:“方青阳,你检举外门长老荣硕有功,可有想要的?”
方青阳谨慎道:“弟子也是为了自己,不敢求赏。”
“别紧张。”邢岫烟温声含笑,她是除谢望尘外玄清仙宗最强者,也是符峰峰主,九品符篆师。
她问:“外门大比报名那日,不少弟子看见你借助一枚符咒离开,你能告诉我们,那是什么符咒,又是谁给你的吗?”
要知道玄清仙宗内部是笼罩着阵法的,任何空间符咒、术法都不会起作用,否则,谁都能划破虚空来他们宗里走一遭,他们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邢岫烟并不严厉,语气也平易近人,可方青阳反倒更加戒备了。
他愈发警惕:“偶然得之,弟子对其也知之甚少,还是机缘巧合才发现它是一种空间传送符咒。”
谢望尘等人一看就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
“这么说你运气还挺好,一个小小筑基弟子,能从荣硕手底下逃生,这也是运气?”器峰峰主闻岳森似笑非笑。
阵峰峰主盛琼英翻了个白眼:“受不了你们跟弟子说话都还玩心眼子,能不能像我干脆一点?”
她看向方青阳,“喂,小孩儿,你就说是不是沈明烛救了你?那符咒也是沈明烛给你的?”
方青阳油盐不进:“弟子不知道峰主的意思。”
“这小子,非要受点罪才肯听话吗?”御峰峰主梅松冷哼一声,经过收敛后的气势便猛地朝方青阳压下。
他是渡劫期,使上一成力也不是方青阳可以抵挡的,方青阳连挣扎都没有就被压倒在地。
在对战中磨砺出来的本能与对危险的直觉叫嚣着要他逃跑,死亡的威胁下,他心跳飞快,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可他却一动不能动,只能被迫承受着威压。
可以说,但凡梅松走了个神多用了几分力,方青阳顷刻间就会化为齑粉,别说性命了,连尸体都保不下。
没有人注意到,他手指上戴着的储物戒微不可查地闪了闪。
遥远的无岸崖,沈明烛似有所悟般脸色微沉。
*
无岸崖为玄清仙宗惩戒弟子的禁闭之所,里面不见天日,阴风缭绕,如同磨得尖锐的利刃,毫不留情割过皮肤。
被关进来的弟子都会戴上限制灵力的镣铐,没有灵力护体,刺骨的风也成了一种刑罚。
不过这些对沈明烛来说都影响不大。
他本来就是个瞎子,天色是暗是明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他筋脉俱废也没有灵力,那镣铐就是个不太好看的装饰。
司度把他带到无岸崖就离开了,他无所事事,在四周游荡参观了一遍,而后寻了一个小山洞,打算先布置一个住处。
正收拾着,忽然察觉到他在方青阳储物戒上留下的那一道魂力被催动。
荣硕虽不在了,可他的家族盘根错节,内门不少他的族人或是与他有旧的人。
再加上方青阳入内门程序与旁人不同,也不知道三位长老是否会耿耿于怀怀恨在心,沈明烛放心不下,在方青阳将升龙台冠军奖品的储物戒递给他的时候,他做了些手脚又递了回去。
这魂力只有在方青阳遇到足以威胁生命的危险的时候才会触发。
来不及多想,沈明烛并指为剑,于虚空中自上而下划过。
空气如同水纹涟漪般往左右荡开,眼前开了一跳通道,往里望去,尽是紫色雷电交织。
沈明烛毫不犹豫地迈步走了进去。
虚空通道定位方青阳所在,沈明烛一只脚刚迈出,魂力已经蔓延开查探四周状况。
趴倒在地上的方青阳、空有威势而无杀气的威压、极度震惊的谢望尘、满脸诧异的六位峰主……
方青阳倒在地上还不安分,一脸不服气,挣扎起身的动作刚摆出架势就顿住,瞪大了眼睛看突然出现的沈明烛。
沈明烛:“……”
他终于发觉自己似乎是误会了,并且在八人十六只眼睛的注视下,后知后觉感受到了尴尬。
他半边身子还在通道里,拱了拱手轻咳一声:“我走错地方了,多有打扰,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然后他紧急转身顺着虚空通道回无岸崖。
邢岫烟豁然向前一步:“慢着,沈明烛!”
谁慢谁是傻子。
沈明烛装作没听见,通道也在他离开后关闭消失,徒留八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好半天,纪长蘅才惊叫了一声:“明烛已经渡劫期了?”
虚空通道是渡劫期才能领悟的空间术法,看沈明烛那驾轻就熟、轻描淡写的动作,便知其已然掌握得很是彻底。
别的不说,就连纪长蘅都没办法在受护宗阵法保护的玄清仙宗内部如此轻而易举地划破虚空。
十年前他亲眼看着沈明烛受的刑,亲眼看见他被废了修为,也是他为沈明烛诊治,以免他伤重不治。
他确认那时沈明烛身上没有半点灵力,也确认他浑身筋脉俱断。
满打满算不过十年,他怎么突然成了天底下顶尖高手?
邢岫烟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明烛的眼睛怎么了?为什么还戴着镣铐?”
她看向谢望尘,一脸不赞同,还有着隐隐的气愤:“宗主,你做的?”
当年她是最疼沈明烛的人,后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她也是对沈明烛最失望的人。
于是在保住沈明烛的性命之后,她就没再过问这人的任何消息,只当做从未认识,故而她不知道沈明烛在受刑时伤了眼睛。
第52章
“按照门规, 明烛灵力被废筋脉俱断,当时错误便已经一笔勾销。我们不是说好的让他在外门自生自灭也就罢了,你怎么还伤了他的眼睛, 令他戴上镣铐?”
邢岫烟越说越气:“到底师徒一场,宗主,你未免对明烛也太无情了!”
莫名背锅的谢望尘欲言又止。
见邢岫烟还要再骂,他连忙将纪长蘅往前一推:“你弟子闹出来的事,你来解释。”
“司度?”纪长蘅愣了一下,旋即勃然大怒:“这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还趴在地上的方青阳支着脑袋看戏, 见状认同地连连点头。
性子越好的人生气起来越可怕,这说的就是邢岫烟, 谢望尘唯恐波及到自己,也连忙表态:“是极是极, 这孩子确实过分。”
邢岫烟瞪了他一眼:“宗主早就知道这些事, 也任由司度胡闹?”
谢望尘一僵,目光飘移,不敢做声。
闻岳森转移话题:“话说你们不觉得明烛修为很奇怪吗?他是这十年里重修成了渡劫, 还是一开始就有这个修为, 只是没表现出来?”
虽然相比起来, 二十六岁修炼至渡劫也没好接受到哪里去。
“更奇怪的难道不是,他有这样的修为,居然还呆在玄清仙宗不走吗?”梅松插话:“要是换了你们,一个元婴小修士要给你们戴上镣铐,你们会愿意?”
他甚至可以开山立宗,可以就十年前受到的伤害找他们报仇。
假如他还想杀江令舟,凭他这来去自如的手段,谢望尘都阻止不了。
闻岳森挠了挠头, 看向思索着的盛琼英:“盛师妹,你怎么不说话?你聪明,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吗?”
盛琼英迟疑地摇了摇头,“我想不通。”
他们几人师出同门,关系好,沈明烛虽是谢望尘的弟子,但也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与他们的弟子也没差了。
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满意,那时他们觉得沈明烛是这天底下最出色的少年,天赋好、心性也好,足够接替他们成为下一代正道的领军人物。
后来莫名其妙的,沈明烛忽然就展现了阴暗扭曲的一面,一开始他们只以为是少年的叛逆,罚也罚过、教也教过,始终无济于事。
直到沈明烛对同门师弟下了杀手,他们才终于肯相信他们似乎一直以来都对沈明烛的形象存了误解,或许他根本就不是腼腆正义的少侠,而是戴上龙角伪装成真龙的毒蛇。
十年来,他们对此失望遗憾,却也深信不疑。
但时至今日,他们忽然不确定了。
沈明烛是这样的人吗?
假使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为何有着这样的实力却偏偏沉默得如同一粒尘埃,不曾闹事,不曾寻仇?
假使他心狠手辣暴戾刻薄,为何任由司度对他颐指气使几多羞辱,不曾气愤,不曾反抗?
谢望尘默了片刻,将趴在地上看戏的方青阳拉起来,“你和沈明烛是什么关系?”
方青阳随口道:“我们不熟。”
“他划破虚空来救你,这是不熟?”
“因为明烛善良,换成别人,他也一样会救。”
方青阳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斩钉截铁,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正直正义的少年,往后大概也很难遇到第二个。
谢望尘忽而冷笑一声,“他善良?”
这下可真是刺到方青阳心头了,他瞬间跳脚,再没了刚才满口谎言一脸敷衍的模样,“难道不是吗?明烛在外门十年,他们欺负他没了修为、没了靠山,不说每月的补给,连他的储物戒都抢走了。”
方青阳说着说着语气就复杂起来,鲁聪、胡富奎的嘴脸浮上脑海,让他既酸楚,又杀意凛然。
方青阳攥紧拳头,不甘道:“就这,明烛也只是让他们把灵石还回来,甚至没动他们一根手指。要不是明烛阻止,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在场六人同时震惊:“你说什么?”
五位峰主震惊的原因在于——
那是沈明烛啊。
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说话都不舍得太过严厉的孩子,怎么就被外人欺负到这份上了?
他曾是玄清仙宗的骄傲,不到二十结丹,谁都认定他未来非同凡响,世人赞他为天骄,由得他目空一切,睥睨天下英雄。
可最后却被一群外门弟子霸凌侮辱。
……外门弟子,从前连见沈明烛的资格都没有。
而谢望尘震惊的原因在于——
方青阳口中的沈明烛,与他记忆里前世那个人族的败类未免太不相同。
他认定了沈明烛自私、偏执、阴暗、恶毒,故而恨极了他,将他扔在外门,对他所受苦楚不闻不问。
可假如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呢?假如他所认为的前世并非已经落定的事实呢?
“你此言当真?”
“我有什么必要说谎?明烛在外门的事情,你们随便找个人问一下都知道。”
方青阳一脸愤慨:“我倒是希望明烛能不要这么善良,那样,在司度来找他的时候就不会束手就擒进了无岸崖。以明烛的本事,如果不是在玄清仙宗,他不用受苦的,他可以过得很好。”
方青阳为沈明烛不值,他至今都不明白沈明烛怎么就这么逆来顺受。
修为、筋脉对修仙者多么重要,可这人竟是连这样的折辱都生受了,只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于是就心甘情愿。
任凭样样不如他的人对他嘲笑谩骂,任凭铁链加身。
善良不是受苦的理由,凭什么这么对明烛?
盛琼英喃喃:“为什么……”
梅松说得对,她代入自己想一想,如果是她被冤枉,她连修为被废的刑罚都不可能忍受,沈明烛是怎么可以接受自己被打入尘埃,罪名加身,心甘情愿不做反抗?
方青阳没忍住,嘲讽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究竟对明烛说了什么,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盛琼英目光一凝,拧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方青阳张了张嘴,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唯恐给沈明烛惹上麻烦。
他低下头,闷闷道:“弟子妄言,请峰主恕罪。”
方青阳说得语焉不详支支吾吾,让听的人着急得很。
邢岫烟凌空而起消失在原地,“我亲自去问明烛。”
就凭沈明烛还肯乖乖戴着镣铐,她猜这人还在无岸崖。
纪长蘅跟上:“师姐,等等我,我也去。”
他姑且算个有点本事的炼丹师,沈明烛的眼睛……或许他能起到一点作用。
*
沈明烛确实回了无岸崖。
他正为自己方才气势汹汹地出现而颇觉尴尬,缩在小山洞里不肯出来见花花草草。
心想要是还有下次,他一定不把场面弄得这么大了,先在附近打探清楚情况再出现。
忽然他察觉到了有人进入无岸崖,气息很熟悉,是他刚刚才见过的邢岫烟与纪长蘅。
沈明烛犹豫。
这该不会是来找他的吧?那他要不要出去呢?
凭邢岫烟与纪长蘅的身份,这玄清仙宗无处不可去,但无岸崖还是头一遭进来。
他们从前还是个弟子的时候是师尊的得意门生,师尊人好,从来不这么罚他们。后来他们成了别人的师尊,也不会这么罚自己的弟子。
上下两代师徒,沈明烛居然是唯一一个进无岸崖的人。
虽然知道作为刑罚之所,无岸崖定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真看到的时候,往日单薄的形容才变得具象。
来不及思忖太多,邢岫烟神识漫开,寻找沈明烛的身影。
“师姐,你有找到吗?”纪长蘅身为炼丹师,神识强度要比同境界的修士强上许多,然而他转了一圈居然都没发现沈明烛。
“明烛会不会早就离开,不在这里了?”
离开也好,无岸崖这个地方,本就不适合他待。
邢岫烟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本能察觉到危险,“小心!”
她拉开纪长蘅,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团黑雾。
那黑雾向他们眉心而来,直直撞入识海。
邢岫烟皱着眉,一瞬间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
她看到了百年后神州陆沉,看到身边的师兄弟妹们浴血奋战,看到同僚战死,看到鲜血洒满了大地。
看到沈明烛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成了大乘,没遭受门规处罚,没被赶至外门,始终是让他们骄傲万分的翔龙。
她也听说江令舟被赶出宗门后颇有际遇,百年时间成了渡劫,如日中天,敬仰者众。
她看到江令舟重新回了宗门,离开的时候是弃子,回来时已经可以与谢望尘平起平坐。
他说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字字句句直指沈明烛。
宗主好像有点相信了,还说江令舟没有骗他们的必要,可邢岫烟无论如何不肯相信。
但她很快就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了代价——沈明烛背叛了人族。
所有人都在为人类的未来死战,许多比沈明烛还要小的弟子都死在了战场,他却为了活命,毁了人类延续的希望。
该怎么形容邢岫烟那一刻的感受?
她疼爱了百年的孩子,任旁人怎么诘难她都不顾一切相信的孩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畜生!
邢岫烟一直以来都很受师弟师妹、弟子晚辈们的敬重,她为人宽和,最是正义不过,是人族的顶梁柱,可最后人族遭逢如此大灾却又几分与她有关。
说是天塌地陷也不为过了,她所有的坚持、自尊、底线化为一抔黄土,微风一吹,每一粒尘埃都满是对她的嘲讽。
浓烈的愧悔化作刺骨的恨意,那一刻如果有机会,她甚至想把沈明烛碎尸万段。
非此,不足以告慰同胞在天之灵。
第53章
邢岫烟皱着眉头。
她识海中一下涌入太多东西, 让她一阵一阵泛着头疼。那腥风血雨炼狱景,与现实里四海升平的画面交织重合,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等她终于睁开眼, 一道持剑背对她的身影便直直映入她眼底。
白衣猎猎,覆眼的白绸垂下一节在风中飞舞,眼前人恃险若平地,寸步不让,漫天黑雾席卷之下,他是世间唯一一抹洁白。
——那是沈明烛。
他手上的镣铐已经解下, 整整齐齐放在一旁。
剑芒落下,不见天日的无岸崖当空一道白练, 如云销雨霁,顷刻间黑雾退散。
邢岫烟这时才发现, 沈明烛手上拿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不过是一段路边随处可见的枯枝。
邢岫烟终于回神。
她蹙眉回想起方才莫名其妙塞进她识海里的画面,顿时后怕,喃喃自语道:“我居然中幻术了……”
那幕后之人定然对沈明烛怀揣着深深的恶意, 她若是真信了, 岂非要对明烛刀剑相向?
真是歹毒的计策, 邢岫烟看着前方沈明烛护在她身前的背影,心有余悸地想,幸好她没有中计。
“师姐。”纪长蘅忽然惊恐地扯了扯她的袖口:“你有没有看到,人族遭逢大劫,明烛、明烛他……”
“你也看到了?”邢岫烟安抚他:“幻术而已,下次我们有了准备,幕后之人就没那么容易再对我们下手了。”
纪长蘅陷入神州末日的思绪因这话勉强回神,他震惊地重复:“幻术?”
他和师姐可都是渡劫啊, 什么人能同时对两个渡劫,其中还有一个九品炼丹师下幻术?
邢岫烟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她示意纪长蘅看向前方:“你看明烛,你觉得明烛是幻术里那个样子吗?”
纪长蘅定定地看着沈明烛的背影几眼,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他长出一口气:“原来是假的,是假的就好……”
世界不会走向末路,而他们信任、宠爱的少年,依然一身正气,璀璨夺目,如天上皎月,人间白雪。
沈明烛解决掉了黑雾,从半空中徐徐落下。
虽然手上沾了不少黑雾的命,但他至今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他在小山洞自闭的时候,这些黑雾突然气势汹汹地出现,像是要找他寻仇。
寻仇他无所谓,但目标没搞清楚波及到其他人,沈明烛就不能接受了。
他在对战时犹能分出两分心神注意邢岫烟与纪长蘅的情况,于是便察觉到他们两人似乎是同时陷入某种梦魇,神情恍惚。
这让他动作都忍不住凌厉几分,好在两人没有失神太久,很快又能说能笑。
沈明烛放下心,不紧不慢地收剑入鞘……没收好,他没有剑,也没有鞘。
他松开手,枯枝早已无力承受如此剧烈的气势相撞,沈明烛的魂力一退去便化作轻烟散入风中。
他整了整衣袖,而后从树上摘下他挂上去的铁链,一本正经地重新锁在自己的手腕上。
“明烛?”他动作太快,太自然,邢岫烟一时都来不及阻止,只觉得这一幕刺眼得很,叫她心乱如麻,张口不能言。
沈明烛“嗯”了一声,礼貌地微微欠身:“见过邢峰主、纪峰主。”
纪长蘅指尖凝练一团光,光芒划过,沈明烛刚带上的镣铐“啪嗒”一声裂成两块,他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是这样看起来顺眼。”
他对沈明烛保证:“司度太不像话了,明烛,我回去一定教训他,让他来给你道歉。”
沈明烛眨了眨眼,茫然地“啊”了一声。
这件事情是他的错吗?触犯门规是真,情有可原也是真,在修仙界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律法门规本就几近于虚无。
沈明烛做的事情,倘若放在江令舟或是司度身上,根本不会有人责难他们,说不定还得夸一句做得好。
可沈明烛没敢奢望自己能有他们两人的待遇,就好像他没把纪长蘅的话当真,他问:“二位峰主专程来无岸崖找我,是因为方才的事情?”
因为他方才划破虚空,又突然消失?
邢岫烟一点一点扫过沈明烛的眉眼,看他比起记忆中消瘦许多的模样,忽然间有些不敢对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沈明烛这十年受过的苦楚。
邢岫烟越来越不敢确信当年沈明烛的罪证是否真就确凿无误,而假如是他们错了……
如果他们错了,那谁来偿还沈明烛?
该怎么赔他的眼他的伤,赔他这十年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邢岫烟没有回答,纪长蘅看了看他失魂落魄的师姐,只好自己顶上,“也算吧,明烛,你怎么修炼的?”
他对此感到极度震惊,怎么同样都是人族,沈明烛的修炼速度就这么惊人?这真的是一般人类能有的修炼速度吗?
沈明烛却误会了这话里的意味,他轻轻叹了口气:“原来真的是啊……”
他认真解释:“我没有不服宗门判决的意思,我修炼的是魂力不是灵力,如果你们实在介意,我可以自废修为。”
“啊?你在说什么?不是,你……等等!”纪长蘅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这句话在脑中绕了个弯,沈明烛已经自顾自逆转功法。
他脸色瞬间一白,连唇色都变得浅淡,如同眼上飘飘摇摇的白绸。
沈明烛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既然被发现了,他们两人又在场,那就敷衍一下好了。反正修为而已,废了就废了,再修炼回来很容易。
他现在已经越发驾轻就熟,最多三天实力就能恢复。
如果在这期间遇到危险,他也还给自己留了一张传送符咒,何况他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倒霉。
沈明烛对自己下手太过干脆,纪长蘅阻止不急,仿佛只一错眼的功夫,这人在他眼前生生又孱弱几分。
面无血色,惟唇边溢出的鲜红格外刺眼。
“你疯了吗!”所幸纪长蘅还是个炼丹师,他飞快从自己的储物戒里往外掏灵丹,外面有价无市的丹药被他一大把一大把往沈明烛嘴里塞。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是顾不上理智的,邢岫烟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大骂道:“沈明烛,谁让你自以为是的?我们说话了吗你就觉得我们会介意?”
她神情难看得很,只可惜失去了魂力的沈明烛看不见,否则他应该已经利索乖巧认错了。
纪长蘅第一次看素来脾气宽和的师姐这么生气,以至于他生气生到一半都不敢再说话了,只埋着头低调地给沈明烛塞丹药。
原本的愧悔、歉疚全都因这滔天的怒火被压下,她又骂了两句,而后尾音忽然转化为哽咽起来:“你这样、这样……该多疼啊。”
沈明烛被满嘴的丹药呛到,如果不是这两人的语气听起来确实真情实感,他还以为这又是什么特别的刑罚。
沈明烛咳了几声,纪长蘅吓得不敢再喂丹药,只捏着他的手腕,灵力缓缓过破碎的筋脉,梳理着他乱成一团的内息。
沈明烛愈发茫然。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大概这两人不是那所谓的“重生者”,故而不知他上辈子造的孽吧。
沈明烛尝试解释:“其实还好,没有很疼,邢峰主,你不用在意,是我罪有应得。”
他这样迫不及待的认罪,反倒激起邢岫烟的叛逆。她本就觉得十年前的事情存疑,越和如今的沈明烛接触,越觉得其中有鬼。
她活了上百岁,难道还分辨不出一个人的品性吗?何况沈明烛实在太容易分辨了,他满身温和纯良掩都掩不住。
邢岫烟冷笑一声:“什么罪有应得?你说十年前?你有证据吗你就认罪?”
十年后的沈明烛有渡劫修为,十年前他难道就会差吗?
他要是想杀江令舟,对付一个刚被带回宗门不久、刚开始修行的少年还需要用暗器毒针?
退一万步说,假如十年前沈明烛确实只是普通金丹,可十年后他会为了好友方青阳挺身而出,会在敌袭时将她护在身后,会对一切苦厄毫无怨尤,难道十年前他就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了?
沈明烛是被放逐了十年,不是死了一回重新投了个胎,怎么可能变化这么大!
除了江令舟入宗后那一段时间的离奇事件,沈明烛其实一直都是沈明烛。
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是玄清仙宗最当之无愧的大师兄,是一身正气的年轻一代领军人物,是这天底下顶顶好的少年。
沈明烛再度茫然。
证据这个东西是找他要吗?他是被告人啊!
沈明烛忍不住道:“可是当时,你们都亲眼所见?”
“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吗?你用什么证明?”邢岫烟步步紧逼。
沈明烛:“……”
你都亲眼所见了还要我怎么证明!
邢岫烟叹了口气,柔声问:“你为何非要把这罪名揽在自己头上?明烛,发生什么事了吗?告诉师叔,师叔替你讨回公道,好不好?”
沈明烛沉默。
沈明烛无话可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我要把罪名揽在头上,是这罪名本身就在我头上?
邢岫烟又是叹气,声音愈发轻柔:“你不肯说我就不问了,师叔先带你回去养伤,无岸崖这个地方……”
司度这个兔崽子!
罢了,她不方便动手,得让蔓苓找个时间打他一段。
第54章
沈明烛试图拒绝, 但拒绝失败,他还是被邢岫烟带回了符峰。
原主几乎每个月都要受一番刁难,是以这具身体一身的暗伤, 偏偏又没有灵力护体,许多丹药纪长蘅都不敢给他用。
灵脉俱断不是一种好治疗的伤势,在从无岸崖回符峰的这一路上,外表看上去就像个二十左右年轻人的纪长蘅险些愁白了头发。
邢岫烟回主峰找谢望尘等人商量去了,正巧江令舟、司度也刚来。
谢望尘把司度叫来,询问关于沈明烛的事情, 这两人恰好在一起修炼,于是便一同联袂而来。
盛琼英先行发难:“听说你把沈明烛关进无岸崖?”
司度神色一僵:“您几位都知道了啊?那也不能怪我, 谁让他这么嚣张。”
本来,沈明烛只要说几句软话, 没有人会捏着这件事不放的。
刚见过沈明烛的邢岫烟实在无法把“嚣张”这个词同沈明烛联系起来, 她好笑道:“怎么个嚣张法?他不肯认罪吗?”
“这倒不是。”哪怕司度对沈明烛再有意见也不能昧着良心承认这件事,他心虚道:“供认不讳,俯首就缚。”
这与沈明烛方才的情况对上了, 那人生生自废渡劫修为的模样犹在眼前, 邢岫烟猛地多了几分激动:“为什么?”
魂力啊……
一个修仙界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修有成效的领域, 沈明烛该有多么艰难才挣扎到如今的渡劫期?
可他动手时那样决绝,那样干脆,半点不把这些年的心血痛苦当回事。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呢?
司度被她突然高亢起来的语气吓了一跳,嘟囔道:“我怎么知道他?说不定就是良心发现呢?”
“司度,别说了。”江令舟扯了扯他,低声说道。
末了他看向谢望尘几人,语气踟蹰:“弟子那天也在场,方青阳也问过沈明烛这个问题, 弟子听到了,沈明烛说……”
修士记性好,他复述得分毫不差。
“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也可能是一些事情,我想尽力弥补一二。”
“我也不知道。
“或许现在还没成功,但要是等我成功的时候,那就一切都晚了。”
“他们要废我修为,断我修行途,弄瞎我的眼睛,大概也是一种未雨绸缪。我没关系啊,全都按他们说的来吧。”
然而记得归记得,江令舟却不明其意,“沈明烛就是这么说的,他好像认定自己未来会犯下大错。”
“未来”这两个字,让谢望尘心脏忽然剧烈跳动了一下。
邢岫烟冷静下来,“我知道了,你二人先下去吧。”
显然他们要说些不能让他们两个知道的事情了。
两人行礼告退,走之前,司度好奇地问:“宗主,弟子的师尊不在这里吗?”
“他在我的灵峰上,一时半会怕是不会离开,你要寻他,用玉符给他传信便是。”邢岫烟道。
“不不不,弟子就问问。”司度疯狂摆手,而后迫不及待地拉着江令舟离开。
开玩笑,他也知道把沈明烛关进无岸崖这件事多少算他无理,宗主和其他几位峰主看在师尊的面子上不会对他动手,可师尊是真的会罚他的!
他们走后,邢岫烟抬手在周围布下一道灵力屏障,在本就都是一群渡劫没有人能不引起他们注意偷听的情况下,还要再多加一道防线。
其他几人见她这幅架势不免也认真起来,谢望尘疑惑:“师妹?”
“师兄,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邢岫烟神色凝重,一字一句,缓慢道:“方才我和师弟去无岸崖,我们俩都中了幻术。”
两个渡劫期同时中了幻术。
这是一件说出去会被人耻笑的事,渡劫已经是当世最强者,什么样的实力能同时对两个渡劫下幻术,而且还成功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中幻术的地点在玄清仙宗内门无岸崖。
两个玄清仙宗的长老,在护宗阵法没有被攻破的情况下,在自己家里同时中了幻术。
闻岳森狠狠抽了抽嘴角,如果不是确信师姐不是爱开玩笑的人,他几乎要大笑出声。
可他现在笑不出来,他震惊地确认:“幻术?你们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不知道,但是有一点猜测。我们是自己挣脱了幻术,回神时时,见明烛挡在我们前面,同一片黑雾对战。”
她语气有了些不确定:“那黑雾极灵敏,不像人为操控,反倒像本身就是活的一样。”
“黑雾?”谢望尘呼吸一窒。
那边的梅松、闻岳森还在七嘴八舌:“咱们玄清仙宗怎么会出现一团黑雾?”
“听起来像是邪修手笔,可是没听说出现什么厉害邪修啊?”
“师兄,你听说过这种东西吗?”
谢望尘听得心生烦躁。
他经历过世界濒临毁灭,血色染红山河,他知道这不是能轻易提起的惨痛,可这两个一无所知的人还在叽叽喳喳,以为问了就能得到答案,然后就能轻易解决。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他虽然知道,又要怎么说出口?
除此之外,他还有几分怪异的违和之感。
——自重生以来,怎么每一次见到或是听到黑雾的消息,沈明烛都在场?
邢岫烟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接着道:“我之所以能说对下幻术之人有所猜测,就是因为这黑雾——我在幻境里也见过。”
谢望尘猛然抬头,“你看到过?你看到了什么?”
难道继他之后,他的师妹也得了重生的机缘?
“我看到这黑雾为界外来犯,仿若有不死之能,人族节节败退,不久便至生死存亡之际。我看到包括我等在内,修仙界所有大乘、渡劫修士齐齐献祭。”
“那你……你有没有看到,沈明烛?”
邢岫烟敏锐地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狐疑道:“师兄也中过这种幻境?不错,我看到明烛了,他在最后关头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带着敌人找到人族为新生一代藏好的苟活之地,断了人族的未来。”
邢岫烟问:“师兄看到的也是这样吗?”
“幻境……”谢望尘语气艰涩:“你觉得这是幻境?”
邢岫烟反问:“不然呢?”
梅松、闻岳森也同时看向他:“对啊师兄,不然呢?”
这要不是幻境,还能是什么东西?
谢望尘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才道:“太真实了。我将令舟赶出宗门,精心培养沈明烛,这其间我闭关过,奔忙过,经历了数次门派收徒大典,涌现天骄无数,有让我印象深刻的,也有为之遗憾惋惜的,所交之人,所见之景,所经之事,皆历历在目,你要我怎么相信那只是一场幻境?”
谢望尘又叹了口气:“我献祭后死去,再醒来便是你们对我说沈明烛要暗杀令舟,问我如何处置,我说杀——前世厮杀与哭喊犹言在耳,我如何能坐视这一切再发生?”
闻岳森恍然:“怪不得那时候我们觉得你态度这么奇怪,还以为你是中邪了。”
邢岫烟神情怪异:“前世?师兄你觉得那是前世?”
她好看的双眼瞪大了几分,显出其难以置信的震惊来:“你宁愿相信死后重生时空回溯这么荒唐的事情,也不肯相信这是针对明烛的幻术?”
盛琼英也认同地连连点头:“师兄,你怎么想的?这个幻术把明烛设定得如此遭人恨,明显是借刀杀人啊!”
“是、是这样吗?”眼看两人信誓旦旦,其中一个还是他们几个公认最聪明的小师妹盛琼英,谢望尘也怀疑起自己来。
难道真是他过于固执愚蠢,中计太深?
也有道理就是了,就他这段时间的了解看来,明烛根本不像是能做出前世那种事情的人。
梅松忧心忡忡:“明烛总说自己有罪,师兄,他是不是也知道你看到的幻境啊?”
谢望尘深信不疑幻境是已经发生过的前世,假如沈明烛知道了,岂非会以为这是他师尊通过某种手段得知的未来?
以至于他虽然不解,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对自己苦苦相逼。
盛琼英冷静道:“必然就是了,否则,明烛不会说我们废他修为、断他灵脉是未雨绸缪。”
她抬眼,字句都清晰:“他认的根本不是十年前暗害江令舟的罪,他也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他以为的罪过,名为莫须有。”
“轰”地一声,大殿坍塌化为尘土。
谢望尘心神震荡下没有控制灵力,浑身气劲散开,幸而他很快反应过来,然而这主峰上的建筑还是不堪重负。
谢望尘顾不上思考住处的问题,他脑海一团乱忙,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好半晌才发出一句声音:“是我错了?是我害了明烛?”
玄清仙宗的宗主、正道魁首、当世最强者的谢望尘第一次如此无措慌张。
他连前世死前都未曾软弱半分,可如今却诚惶诚恐,连说话都不敢大声,语气里的小心翼翼不加掩饰,像是浓郁到要溢出来。
他都对他的弟子做了什么啊……
生生被废修为、断灵脉的时候该有多疼?眼睛看不见日子该有多难过?
他明明知道!
他明明全都知道,可他毫不在意!
他把明烛放逐到外门,任由他无依无靠、自生自灭、受尽委屈。
整整十年。
三千六百多日升月落。
数日前的再次见面,他质问明烛“你是什么身份”,他对明烛说“好自为之”。
他明明看到明烛那时状态不算好,他明明猜到明烛出现在黑雾旁有蹊跷,他为什么不在意?
他怎么可以十年来都未曾在意!
第55章
谢望尘神情痛苦, 像是站不稳般缓缓弯下腰。
闻岳森看得不忍,伸手去搀,待谢望尘直起身子, 一滴泪悄然砸入土中,消失不见。
——他在哭。
众人齐齐一怔,相伴数百年岁月,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谢望尘哭。
他们默契地移开眼,装作没看见。
梅松低声劝:“师兄,别难过, 还有机会挽回的。”
谢望尘很快收拾好情绪,抬起头时除了眼眶微红, 完全看不出他刚崩溃过。
他语气冷静,只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我比较想知道, 谁告诉明烛这件事的。”
到底是谁让明烛觉得他满身罪孽, 注定会为人族带来堪称灭顶的灾祸?
盛琼英皱了皱眉,讶异道:“不是师兄说的?”
难道还有其他人也中了幻术?或者,是施展幻术的人也对沈明烛下了幻术?
“我知道有一个人, 或许也中过幻境。”
“谁?”
谢望尘道:“我的小弟子, 江令舟。”
江令舟又被叫了回来,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峰顶满脸惊诧。
他们的房子呢?刚才有敌人打进来了吗?
他身边还跟着方才一同离开的司度,正叽叽喳喳:“宗主,我们不是才见过吗?”
谢望尘打断他:“司度,你先下去。”
“啊?”司度不知在场人的心情,仍笑容满面,故作委屈:“宗主,什么事情只能跟江师弟说,我不能听?”
“下去!”谢望尘语气凌厉许多:“本座只叫了江令舟过来。”
司度愣住。
江令舟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司度, 你先走吧。”
江令舟到底是江令舟,从尸山血海中跋涉出来,一步步走至顶峰,这种三司会审的局面还吓不倒他。
他本应该警惕,毕竟前世玄清仙宗放弃过他一次,是他一切苦厄的根源。
但或许是重生以来,谢望尘对他实在太好,以至于他到现在心中也只有全然的疑惑。
司度离开后,谢望尘问:“令舟,你是重生的吗?”
江令舟何等聪明,只这一句话便反应过来,思及前世今生谢望尘态度的不同,他震惊问:“师尊也是?”
谢望尘一寸不移地死死盯着他:“那你有没有对明烛说过前世的事情?”
江令舟不明其意:“这又不是件可以公之于众的事情,我连对师尊你和司度都没说过,怎么会告诉沈明烛?”
“你没说过?”谢望尘声音猛然拔高:“你确定你没说过?”
那沈明烛怎么会知道?
江令舟不解,甚至有些心虚:“我应该说吗?”
不是,重生诶!
这难道是什么很普通的事情吗?为什么他好像感觉这里所有人都知道?
闻岳森看向谢望尘,震惊道:“难道还有第三人?”
盛琼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聪明人总是擅长放过自己,她皱眉思索片刻,当机立断道:“别瞎猜了,我们直接去问明烛就是。师姐,明烛在你那儿吗?”
邢岫烟点了点头:“明烛自废魂力,受了些伤,我带他回去修养,纪师弟也在。”
“原来是魂力,我说当年明烛灵脉俱废怎么还能有渡劫期修为。真厉害,魂力居然可以修炼,实在闻所未闻,明烛不愧是……慢着!师姐你说什么?”闻岳森声音扭曲,只觉得这话中每一个字都如同天方夜谭:“明烛自废魂力?为什么?”
邢岫烟眸光低垂,黯然道:“是我的过失。明烛以为我和纪师弟来找他,是要问责他擅自修炼的罪过……我没来得及阻止。”
“这是什么罪过?”饶是聪明如盛琼英,也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十年前?他以为我们不让他再修行?”
盛琼英说出口时甚至觉得惊悚。
怎么会有人对自己这么心狠,好像天然就把自己放在一个极低的位置,从来不奢望能够被珍视、被特别爱护。
可他明明值得这一切。
哪怕对于渡劫期来说,划开虚空通道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条件允许的话他们一般也不这么赶路。
但是在这一刻,盛琼英话语落下之后,在场除了江令舟之外的六人不约而同从原地消失。
渡劫期御空而行的速度本就快速,同在玄清仙宗内,这么短的距离就算快也快不了几秒。
可哪怕只是一瞬,他们也要更早一瞬看到沈明烛。
沈明烛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毕竟一个瞎子,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也有心无力。
符峰曾经有个属于他的房间,谢望尘忙的时候,他在这里住了两年。
现在嘛……
沈明烛手指抚过床单,猜测应该是个客房,毕竟他曾经的住所属实有些……奢华。
纪长蘅拉着他上下检查了一通,连外伤都不肯放过,如果不是沈明烛强烈拒绝,他甚至想把沈明烛的衣服扒了检查一下身上。
接着便是一堆“药效太强”、“药浴”、“眼睛”、“棘手”之类的话,再之后纪长蘅说要去炼丹,叮嘱沈明烛不要乱走动,就在房间里好好休息。
沈明烛其实还是不太习惯当瞎子,他正想着要不再偷偷修炼回来一点魂力,起码让自己能够看见。
但一想现在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离邢岫烟有些太近,属实有些没必要。
总不能被发现之后再废一回吧?怪疼的。
……其实也不是不行。
沈明烛在痛一下和当瞎子之间犹豫,忽而听到外面传来几道声音,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明烛!明烛!”
听脚步声似乎有五人,沈明烛猜是不久前刚见过的谢望尘等人。
他翻身下床,应了一声“在”。
刚问清楚沈明烛在的房间,梅松一转头,便见沈明烛摸索着往门外来迎他们。
没了上一次见面时从虚空通道迈出所向披靡的威势,修为尽失的沈明烛在渡劫期的神识下毫无遁形。
他身体虚弱极了,宽大的袖口下手腕伶仃,依稀可见手臂上留下的陈年旧伤。
他就站在门口,像是随意路过的一阵风都能把他带走。
梅松心脏重重一跳,“你出来做什么?快进去!”
天知道这一刻他有多慌张,像是一场大雪呼啸着穿过心头的空洞,于是整个胸腔只留下一片滴着血的冰刃。
他差点以为他们会失去沈明烛。
沈明烛倒是乖巧,也不质疑他算不上好的语气,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
他走得不算快,其他人依然看得胆战心惊。
谢望尘忍不住快步往前,灵力轻柔地托起眼前消瘦的少年,扶着他到床上躺好,又掖了掖被子。
“纪长蘅呢?他怎么没在你身边?”邢岫烟皱眉,语气已经染上了几分不满与质问。
沈明烛语气温吞:“纪峰主说,他去炼丹了。”
纪长蘅开一次炉,最少也需要三天。
到了他这种境界,一些低等级的丹药无需丹炉可直接引火而炼,反手可成。
纪长蘅会郑重其事寻一专门之地拿出丹炉,就代表这丹药有一些难度。
看来沈明烛的伤是真的棘手。
但这不妨碍邢岫烟温声哄沈明烛:“没事的明烛,等你纪师叔把丹药炼好,你就可以重新修炼了。到时候你既能修魂力,又能修灵力,说不定还会开创修仙界一大先河。”
沈明烛偏过头循声“看”去,神情茫然而困惑。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问,乖巧地点了点头,应了句“好”。
一看就是又在胡思乱想了,可也叫人没脾气。
盛琼英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你不会觉得我们是想让你当个打手吧?明烛,你是玄清仙宗新一代弟子之首,是宗主师兄的亲传弟子,是我们几个最骄傲最喜爱的师侄……从前,是我们对不住你。”
修仙者看破红尘富贵,有些话她不方便说。
但盛琼英发自内心觉得,他们的明烛就该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少年,是天边独一无二的皎月。
沈明烛面上不见喜色,仍旧是乖巧点头应“好”。
或许是不信吧。
从他十年前毫无反抗时起,谢望尘就该知道,他这弟子比常人要更坚定,也固执许多。
不过现在不信也没关系,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总有天明烛会知道他们句句真切。
“明烛,”谢望尘踟蹰着说:“十年前,我做了一个梦。”
他将幻境之事娓娓道来,等待着眼前人露出怨怼或是委屈的表情,也等待着对方的审判。
沈明烛应该有恨,这十年所有的孤苦落魄,全都是因为他轻信一场梦,一个幻境。
沈明烛“啊”了一声,歉然道:“对不起……”
还没说完就被闻岳森打断,“你道什么歉,你又没做过,是我们要向你道歉才是。”
沈明烛迟疑道:“说不定我本来会做,现在没做,是因为时间还没到,而你们又早有准备?”
闻岳森恨铁不成钢,实在不知道凶手是怎么给沈明烛洗的脑。
谢望尘叹了口气:“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明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幻境的存在?你以为那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谁对你说的?”
沈明烛摇头:“没有人,是我自己猜到的。”
是系统告诉他前世存在,他总不能把系统供出去?
“那也是你师尊的错!”盛琼英无理由护短:“定是他漏了马脚,让你看出来了。”
其实算一下时间,最先中计的是江令舟,沈明烛真要从某些蛛丝马迹中窥探到真相,罪魁祸首也该是江令舟。
但谢望尘到底身为长辈,总该多担待一些。
第56章
邢岫烟强烈要求沈明烛在这里住下, 表示她已经安排人去收拾屋子了,保证会比之前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望尘不准,他认为沈明烛就该跟他一起回主峰。
两人正吵架呢, 沈明烛小心翼翼开口:“我可以回无岸崖吗?”
这话落下,争执的邢岫烟、谢望尘,观战的盛琼英,劝解的闻岳森,拱火的梅松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直勾勾地看着沈明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