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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但一个善良到愚蠢的人确实很让人安心。

沈明烛又看不见了, 他也不害怕,面色依然从容镇定,迈出的脚步也坚定, 显得胸有成竹。

他记性好,走过的路还有印象,自觉回到小竹屋问题不大。

方青阳眼睁睁看着沈明烛踩上了一块大石头——那是方才打斗中从山坡上滚落的,沈明烛的记忆里没这画面——而后他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他好像也有些尴尬,像是昂首挺胸的凤凰被从天而降的一瓢水当头浇下,艳丽的羽毛都耷拉下来, 显得灰头土脸。

仿佛被人教训了一顿,他垂头丧气地决定学着聪明, 步伐再次迈出时便多了几分试探的意味。

方青阳:“……”

虽然知道不合适,但他忽然就很想笑, 并非恶意, 只是忽然间就很放松,于是他真就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方青阳其实听见了沈明烛自言自语般说的那句话,他说他“好不容易才看见的”。

方青阳也能猜想到他背后的艰难险阻, 宗主不管他了, 他修为被废, 于这刻薄残忍的修仙界里无依无靠。十年的漫长光阴,才让他偷得一瞬光明。

只能说天才就是天才,打落到泥潭里,也能用泥沙堆出一座通天塔。

可十年殚精竭虑,十年风雨如磐,全都付于这一日。

——为了救他,沈明烛搭上了能让他不必借助双眼也能看见的底牌。

方青阳原本想装作不知,装作听不到那句话, 装作猜不到他付出的代价,如此,或许能少欠几分人情。

可看着如清风朗月般的沈明烛,到底还是做不到这么无耻。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方青阳咬着牙艰难起身,“小心,前面有段枯枝。”

他忍着疼往前走了几步,虽然知道沈明烛看不到,还是挤出一个笑脸:“我扶你吧,你住在哪?”

沈明烛顺着声音转头,脑海中系统还在吱哇乱叫,怪他多管闲事,见“罪魁祸首”还敢说话顿时更加生气,[宿主,拒绝他!谁稀罕他送!我去商城里给你偷道具,保证你想看多清楚就能看得多清楚,透视都行!]

沈明烛:[?]

沈明烛连忙按住它:[没必要没必要,小五,你要是进去了,我可就没系统了。]

他这么遵纪守法,为什么他的系统像个狂徒?

系统一听觉得有道理,不甘不愿地停止行动。

沈明烛在心中长出一口气,担心方青阳又刺激到他的小系统,委婉地拒绝:“不用了,你伤也挺重的,去找个医师看看,好好休息吧?”

“可是……”方青阳不放心。

沈明烛朝他笑了笑,温声道:“如果你过意不去,旁人问起时,不要说起我,这就足够了。”

“这算什么,我本来就不会说出去……”

救命之恩啊,哪是轻易就算回报的呢?

方青阳头晕得很,还是撑着与沈明烛讲话,然而身形已经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几欲栽倒。

沈明烛刚要开口,忽觉不妙,他本能倒退一步。

下一秒,听见一声躯体落地的沉闷声响。

沈明烛:“……”

这下不想带他回去也得带了,只不过搀扶的人得调转一下。

沈明烛叹了口气。

*

方青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竹屋。

他躺在一个狭小的摇椅上,伤口简单擦洗过,上了药。

那药不是什么好药,黏糊在伤口上难受得很,可他到底是个筑基修士,除非伤及根本,否则灵力流转下,一些皮外伤,时间长了自己就会痊愈。

方青阳走出屋子,看到沈明烛在院子里堆了一束火,正比划着似乎打算烤兔子。

[宿主,要先剥皮,再去内脏。]系统查完资料,信誓旦旦。

沈明烛嫌弃:[还要去内脏?]

他有洁癖,他下不去手。

沈明烛叹了口气放下兔子,决定还是修炼一会儿让魂力尽快恢复。

有魂力的情况下,只要一个术法就能把秃子处理得干干净净。

“那个,我来吧?”方青阳期期艾艾。

他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从前不可一世的天骄、如今寒酸落魄的救命恩人相处。

该怎么称呼他?

少宗主?大师兄?这人会不会觉得他是在讽刺?

直呼其名?是否也太不尊敬了?

沈明烛倒是从容得很,含笑地招呼他:“你醒了?我屋里只有一张床,委屈你睡椅子,招待不周,还挺见谅。”

一朝身份剧变,自云端坠入泥潭,判若天渊,可他既不见羞惭,也不见怨愤,似是全然接受,还有几分乐在其中。

方青阳摇了摇头,想起沈明烛看不见,又连忙道:“是我拖累你,辛苦你把我带回来,你救了我两次。”

方青阳抿了抿唇。

语言当真单薄无力得很,沈明烛如此消瘦,眼睛又看不见,该多艰难才能把他带回竹屋?方青阳只消一想,便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偿还不了的。

即便将自己这一百多斤的身体连同无人在意的灵魂全部献给沈明烛,也难以偿还这两次的相救与不弃。

他从沈明烛手里接过兔子,“我不爱吃辟谷丹,未筑基以前都是自己下厨,手艺尚可,交给我,我来烤,好不好?”

分明是他要帮忙,却生生说出了恳求的意味。

“那就麻烦你了。”沈明烛从善如流。

他情绪藏不住,是喜是悲都毫不掩饰,方青阳看他骤然舒展开来、仿佛放下一桩麻烦事的庆幸神色,忽然间就生出一股责无旁贷的决心来。

——这只兔子,一定得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兔子!

方青阳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打算找个地方给兔子剥皮,动了动手指,觉得被包扎起来的肩膀实在影响他发挥。

方青阳左手已经搭到绷带上,正打算解开,思及这是沈明烛摸索着替他包扎好的,便又有些迟疑了。

他尚且不过一个不受重视的外门弟子,这药对他来说都只是一般,可对现在的沈明烛而言或许是难得的好药,所以他要是浪费了是不是不太好?

……等等,不对!

方青阳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不能知道,这个药……是谁给你的?”

以沈明烛的身份,他这辈子都不会见到这么劣等的药,只可能是别人给他的。

可用这种粗制滥造的垃圾来糊弄沈明烛,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沈明烛“啊”了一声,“宗门安排了人定期给我送生活补给,这个药就是他们送来的,治皮外伤、跌打损伤。”

“宗门还会给你送这个?”

他本意是宗门最次的药都比这个好,毕竟这个药没有一点灵气,像是从凡界地摊上随手买的,但沈明烛误会了。

沈明烛漫不经心:“本来是没给我送药,但是来送补给的弟子打伤了我,怕我死了,所以扔了几瓶药给我。”

那是发现他被彻底放弃、似乎再无出头之日后,来送东西的弟子第一次克扣他的生活用度。

原主发现缺斤少两之后本想讨个说法,然而一句骂声刚出口就被揍了一顿。

他的脸被按进土中,那是高高在上的“少宗主”第一次尝到落魄的滋味。

他被宗主惩罚、被废除修为时尚没有多大感觉,而此刻被两个从前看不起的筑基期压着打,一身傲骨都被打碎,只留下满心的阴暗与恨意。

可他无可奈何,到底也怕死,终究只能忍着耻辱把对方扔下的药捡起来。

“他们……他们怎么敢……”方青阳脸色一白,万分后悔自己问出了这句话。

他不知“沈明烛”被欺辱、被虐待的日子也就近两年才开始,误以为这人虎落平阳十年来,日日被犬欺。

可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温和清正、如珪如璋的谦谦君子,就该永坐高台,被珍视、被宠爱,怎么能让他受苦?

他不敢再留下去,拿着兔子仓皇走远。

他怕看到沈明烛脸上流露出委屈黯然,更怕这人安之若命、逆来顺受,眉宇间毫无怨尤。

方青阳离开时脚步声急促凌乱,沈明烛茫然,但很快又满足起来:[小五,挣了一个厨子,我们赚啦。]

他可以暂时看不见,但是不能不吃饭。

小五不想说话,小五闷闷不乐,小五想了想,不舍地做了一个决定,[宿主,我去外面打工赚积分,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好吗?]

沈明烛:[……?]

他慢吞吞:[没必要吧?]

[有!当然有!]系统情绪十分激动。

别人家的系统,宿主一旦过得不好它们能从商城里拿出一堆金手指,它不行,它能力差,它连给宿主治眼睛都做不到。

能给系统赚积分的渠道不多,能赚到的也少,但至少宿主受伤的时候,它能帮忙屏蔽一下痛觉吧?

系统005下意识忽略了其他系统这么大手笔是因为它们的宿主能赚,而它宿主甚至不用完成任务,连去小世界靠的都是系统偷渡。

放在统界里,也是很炸裂的被包养的小白脸。

而005简直是个恋爱脑,丢了它们系统的脸。

系统是认真的,说完就雄赳赳气昂昂出去外面捡垃圾,临行前还不忘殷殷嘱托:[那个人把兔子烤好了就让他滚,他被追杀,一看就很麻烦,这事儿咱就别掺和了嗷?]

沈明烛点头,语气温吞:[好。]

第42章

沈明烛发誓, 他原本确实打算听系统的话,但是方青阳烤的兔子实在太香了。

而在他吃烤兔肉的时候,方青阳已经自觉去收拾他带回来的竹篓, “中午吃过烤肉了,晚餐我给你炖鸡汤,好不好?”

沈明烛犹豫。

沈明烛看了看肥美的野鸡,沈明烛又看了看准备大展身手的大厨。

沈明烛心虚地应了一声:“好。”

但是系统说的也有道理,有人要在宗门内冒着违逆门规的危险杀方青阳,可见方青阳确实麻烦不小。

到底吃了人家一顿饭, 这件事情,他也得插手管一管。

其实吃完一顿饭, 他魂力已经恢复到可以看得见了,但那麻烦不知道多大, 以防万一, 沈明烛决定把魂力境界再提高一点。

他刚来的时候还在摸索一条修炼魂力的方式,闹出的动静大了点,需要的时间也比较长。

一回生二回熟, 现在他运转功法, 在旁边给野鸡拔毛的方青阳半点没察觉。

方青阳从竹篓里拿出几个果子, 检查确认没毒之后洗干净,切成小块放到碗里,塞到沈明烛手上,“你就在这儿坐着慢慢吃,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

沈明烛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果子,“这是我打算用来种的。”

方青阳问都没多问一句:“好,种子我还没丢,我去帮你种。”

他显然很有经验, 环顾一周找了个光照好的地方,因着灵力还没恢复,只能一瘸一拐走过去,蹲着用小锄子刨坑。

看得沈明烛都有些良心过意不去。

“还挺香,什么味道?”山谷外有两人放声高语,丝毫不在意是否会打扰到此地院落的主人,语气嚣张又跋扈。

待他们走近,便看到院子里残留的篝火余烬。

“兔子?还挺会享受?”

“韩兄你看,瞎子和瘸子。”

两人放声大笑了起来,其中嘲讽的意味太过浓烈,听起来欠揍得很。

方青阳蹲久了正揉揉发麻的腿,闻言霎时冷了神色,他握了握手中的锄头,沉着脸起身。

那两个外门弟子目光只从他背影扫过,又嫌弃地打量起小院。

“沈明烛,滚过来,爷爷给你送东西来了,还不快谢谢你两位爷爷?”

沈明烛正半躺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方青阳专程替他把椅子拿了出来,让他在外面晒太阳。

他老远就感觉到了这两人过来,看在对方是来给他送东西的份上没多理会,任由他们顺畅进了院子,可这两人实在太没礼貌了。

沈明烛皱了皱眉,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抵是看见了他的动作,不远处的方青阳情急下用上了轻身术法挡在他身前,根本没给那两个外门弟子看到沈明烛的机会。

方青阳含怒问:“你们想做什么?”

鲁聪愣了一下,而后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你又是什么东西?这么护着他,该不会是想讨好‘少宗主’吧?哈,那你可就打错主意了,他现在就是个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哈哈哈哈鲁兄真是文采斐然,你们俩怎么不笑啊?总不能是生性不爱笑吧?”胡富奎也放声嘲笑,语气阴阳。

然而他笑着笑着脊背上忽然攀上寒意,莫名有种命不久矣的直觉。

他笑意渐敛,笑声也变得不自然,左右张望试图找到危险来源。

半晌,他猛地一怔,支吾道:“鲁、鲁兄……”

他拽了拽鲁聪的衣角,低声道:“你看这个瘸子,像不像方师兄?”

“方师兄?什么方师兄?”鲁聪压根没放在心上,眼神漫不经心地再次扫过方青阳,“你说这个瘸子……方师兄!”

他说到后面,声音硬生生变得扭曲高昂,听得沈明烛微微蹙眉,伸手揉了揉耳朵。

方青阳心细,注意到沈明烛的动作后更多了几分不满,他手里还拿着锄头,冷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果然是方青阳!

鲁聪顿时换了一副嘴脸,点头哈腰:“方师兄,我们是领了任务来给沈师兄送每月的生活补给的,不知师兄在此,打扰您二位了。”

沈明烛从方青阳背后探出脑袋,含笑道:“不叫我沈明烛沈瞎子沈废物了?”

方青阳脸色更冷了几分。

胡富奎暗骂一句“小人得志”,面上赔笑道:“都是误会,沈师兄,这是这个月的补给,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们俩就先退下了?”

他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巨大的包裹,里面有些衣裳被褥之类的日用品,还有一瓶辟谷丹,恭恭敬敬递了出去。

方青阳先一步接过,打开简单看了一眼,见确实没有什么危险物品才转身递给沈明。

这是出于本能的维护,是发自内心毫无勉强的珍重,让鲁聪、胡富奎看了诧异万分,甚至暗暗怀疑方青阳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莫非宗主想起这位昔日的大弟子了?

方青阳低声问:“你想怎么处置他们?我帮你。”

“啊?”

鲁聪惊恐地倒退一步,“方师兄,你不能,同门弟子不得私下斗殴,这是门规,你不能……”

方青阳冷笑一声:“就许你们和沈师兄切磋,不许我与你们切磋?”

他在“切磋”两个字上用了重音,仿佛只要沈明烛一声令下,他就能不顾后果将他们两人打一顿。

反正,只要不死都好解释,门规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在修真界,规矩是约束不了强者的。

聪明的胡富奎已经找到了最佳的求饶对象,他一个飞扑过去,跪在沈明烛脚边,声泪俱下:“师兄,师弟错了,师弟从前不懂事,您别跟我计较。”

方青阳嫌弃极了,他知道沈明烛有洁癖,一脚将胡富奎踹远些,“滚,别靠这么久!”

“是,我滚,我这就滚。”他忍着胸口被踹的疼痛,在地上滚了两圈,挤出笑脸:“师兄,你看我滚的标准吗?”

方青阳表情愈发不屑,可与此同时,胸腔中又涌起一股难言的悲怆。

这悲怆从心口蔓延向四肢百骸,最后堵在喉口,叫他喘不过气。

就是这样两个人!

如此实力低微、奴颜媚骨,浑身上下无一丝一毫可取之处……怎么就连他们都能对沈明烛耀武扬威?

他们连给沈明烛提鞋都不配!

“你想怎么处置他们?”方青阳又问了一遍。

沈明烛,你想怎么对待这两个欺辱过你的人呢?

都可以的,只要你说出口,哪怕是要他们的命,我都会处理好他们的后事,并为此做好逃亡的准备。

其余三人的目光全都聚在了沈明烛身上。

鲁聪与胡富奎眼中是全然的恐惧,而方青阳的眼神复杂而决绝,混杂着小心翼翼掩饰的心疼与怜惜。

沈明烛心想,真是个心软又善良的好孩子。

沈明烛随手翻了翻包裹,微微笑了笑,不答反问:“灵石呢?”

玄清仙宗是按外门弟子的月俸给他发钱的,一个月十块下品灵石。

这个数量当然很少,要知道原主还是宗主亲传的时候,一个月百块上品灵石,还不算宗主偶尔给他的零花钱。

可饶是如此,原主也有两年没看到灵石的影子了。

胡富奎反应过来,忙从储物袋中掏出灵石,恭恭敬敬:“灵石贵重,我担心遗失,故而单独存放,险些忘记了,多谢师兄提醒。”

沈明烛魂力扫了一眼,拖长语调问:“只有十块下品灵石?”

胡富奎试探:“那不然……一百?”

就当破财消灾了。

沈明烛微微一笑:“一千下品灵石,少一块都不行。”

“一千?”鲁聪震惊出声,幸而还有几分理智,硬生生把“你怎么不去抢”这话咽了下去。

鲁聪挤出一个谦卑笑容:“是不是有点多?”

他们也就这两年大胆了些,之前顶多偷拿一两块,加起来也就三百出头。再说了,都过去这么久,他们早就花完了。

沈明烛笑容仍是温和友好,语气轻柔:“我想,我没让你们十倍偿之,你们应该满足了,对吗?”

方青阳在一旁虎视眈眈,眼神威胁。

胡富奎见势不妙,一把捂住鲁聪的嘴,“应该的,应该的。”

他伏低做小:“只是我们俩身上没带这么多灵石,还请师兄多宽限些时日。”

“一个月。”沈明烛说:“一个月你们把灵石还清,我们之间的账就一笔勾销。”

胡富奎连连应是,末了小心翼翼道:“那师兄,我们就先退下了?”

见沈明烛点头,他才舒了一口气,拉着鲁聪往后退。

“慢着。”方青阳冷声叫住他们。

胡富奎脚步顿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人捏住,他僵硬地转过身,还得强行挤出笑容:“方师兄还有吩咐?”

方青阳以指作笔,用灵力在虚空中绘制一道图案,而后他隔空一推,图案划作两道光束,坠入那两人眉心。

方青阳身体还没恢复,这一出手让他脸色白了几分,他无声地缓了缓,开口时若无其事:“这是追踪印记,一月后你们若不来,纵然逃至天涯海角,我也必杀你们!”

沈明烛被他挡在身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伸手抵上方青阳后背,精纯魂力灌入,缓缓梳理方青阳体内混乱的灵力。

察觉到方青阳一瞬僵硬的脊背,沈明烛忍不住轻笑一声,他压低声音,揶揄道:“方师兄好威风。”

当着鲁聪、胡富奎的面,方青阳声势赫奕、盛气凌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现在半边身子已经失去了知觉,如雪地里的冰雕。

第43章

鲁聪两人走后, 方青阳浑身张扬气势忽然就如烟消散。

他缓慢地转过身,如同大灰狼脱下可怖的皮毛,从里跳出一只小白兔来, 满脸手足无措的慌张,看上去可怜得很。

他吞吞吐吐,险些咬了舌头:“师、师兄。”

沈明烛失笑:“不用这么叫我,认真算起来,我已经不是玄清仙宗的弟子了。不介意的话,叫我明烛就好。”

方青阳默了默, 半晌,他极尽虔诚, 极尽认真地唤了一声:“明烛。”

有风吹过,绿叶婆娑, 像是浮动摇曳的经幡。

这是方青阳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凝望, 在明暗交叠的光影里,他看见了一位神明。

沈明烛笑意盈盈地“嗯”了一声,他收回手, 老神在在道:“年轻人还是要量力而行, 每次都这么突破极限, 对你没有好处。”

他明明也很年轻,故意装出这幅过来人的模样,好像他多有经验似的。

方青阳知道沈明烛想让他轻松些,他差点就要笑出来了,可他忽而想到沈明烛或许确实很有经验。

这种突破极限的事情这人十年来一定没少做,为重新修行这人一定吃尽了苦头。

一旦想到这里,这笑意便化作利刃如鲠在喉,即便勉强挤出, 也必带着淋漓的鲜血。

“明烛,你怎么……”方青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被牵引着运转,可他没在沈明烛身上感受到半点灵力波动,他有些担心这是某种禁术。

他踟蹰着补充:“如果你不方便说就算了,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吗?”

“是魂力。”沈明烛温和浅笑,“我筋脉俱废,但灵魂并未受损。”

“魂力?”

方青阳知道这个,有人天生灵魂之力强大,于修炼一途便得天独厚。

只是修仙界从来将此当做上天馈赠,是出生时不可改变的天赋,至多随着修为提升增长几许,从未听说过还能单独修炼此道。

以方青阳不算广博的见识,他懵懂知道这是件极了不起的事情,但终究感受不深。

是以他此刻只是很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你那么厉害,你一直都是天才。”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多少年后,当年宗门大会上的惊鸿一瞥再度映入脑海。

他想起沈明烛一身白衣翩然,持剑傲然而立,光芒万丈,站在属于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冠席上,扑面而来的意气风发,无人能敌他半寸风华。

那时的沈明烛是多少少女的闺中梦里人?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他也暗暗幻想自己能当一天的沈明烛。

不用多,这样万众瞩目的荣耀,一刻就已足够。

时隔多年,原来他仍清晰地记得当初的震撼。

过往与当下的情绪相互映照,在这一刻,世人加诸在眼前少年身上的诸多骂名全都不重要。

说他自负,说他嫉贤妒能,说他龌龊,说他蛇蝎心肠……难消他光芒。

他是沈明烛啊,以他的天资,谁能让他生出嫉妒之心?谁配叫他钦羡?

沈明烛也当然可以自负,他就应该眼睛长在头顶上,天下豪杰万千皆不入他眼,他有这样的底气,谁又能说他一句不是?

何况……

何况相处以来,沈明烛温润而泽,如清风朗月,什么时候给过旁人压迫感?

方青阳不相信,连杀一个恶人都要叹气、连面对欺辱过自己的小人都能宽容以待的人,会出于嫉妒残害同门师弟。

沈明烛是被陷害的。

一个如此粗陋的算计,让沈明烛修为被废、筋脉俱断、双目失明。

方青阳难以形容此刻的感受,在酸涩之余,胸腔还逐渐燃烧起一抔烈火,连带着浑身血液都沸腾。

——他亲眼看见了一桩荒唐闹剧,有人试图用卑劣的手段毁了一代天骄。可天才始终是天才,被打入深渊一万次,也能一万零一次重新站立在顶峰。

“因为你是沈明烛啊!”方青阳说。

*

离开的路上,鲁聪不情愿地问:“你真要交一千灵石出去?”

“是五百。”胡富奎冷静分析:“你我一人一半,这么多年的积蓄,再找人借一些,五百灵石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鲁聪未曾想他这么决绝,震惊地问:“你疯了?就不想想别的办法?”

胡富奎看了他一眼:“那不然呢?”

他眸光晦暗:“你没注意到吗?包裹是他自己清点的,而且,我灵石刚拿出来,方师兄还没说话,他就知道是十块下品灵石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鲁聪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沈明烛没瞎?他在装?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胡富奎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动点脑子?沈明烛全程眼睛都被蒙着,他瞎不瞎重要吗?这说明的是,沈明烛有不借助双眼就能看到的方法。”

鲁聪尝试思索,然而无果,他虚心请教:“那会是什么方法?秘术?秘宝?”

胡富奎瞥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沈明烛上个月还一口一个‘爷爷’地叫我们,哪来的秘术和秘宝?”

电光火石间,鲁聪仿佛猜到了什么,他心一紧,着急地问:“难道是宗主?”

沈明烛曾是宗主视如拱璧的大弟子,难道事隔十年,宗主终究还是心软,打算重新恢复他的名声地位了?

未等胡富奎回答,鲁聪便神色焦急地自问自答:“一定是的,我就说方青阳怎么会在这里,还对沈明烛尊敬有加,他一定早就得到了消息!该死,他要踩着我们俩做人情,讨好少宗主。”

外门与内门间的差距犹如天堑,更何况沈明烛是宗主亲传。真要论起来,那就是凡间某个偏僻小城里的普通人家,见到了偶然路过此地的皇太子,甚至生不起半分抵抗的念头。

胡富奎道:“沈师兄没必要骗我们,他既然说了一笔勾销,只要我们能把灵石还上,他就不会再针对我们。”

话是这么说,但每人五百的灵石交出去还是很心疼。

鲁聪恨恨问:“难道你就甘心?如果不是方青阳妖言惑众,沈师兄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把我们记在心上!”

总得要找个人去责怪,他们不肯怪责自己凌弱暴寡,又不敢怪惹不起的沈明烛,只能找相对软一点的柿子方青阳去怨怼。

胡富奎也神色阴狠:“当然不甘心,沈师兄也就罢了,方青阳的仇,我势必要报!”

鲁聪问:“可方青阳已经突破筑基,今年有望进入内门,他又攀上了沈师兄,我们要怎么办?”

“他可还不是少宗主呢,宗主又不止他一个弟子。”

“你是说江师兄?传言说,十年前,沈师兄就是因为处处针对江师兄,后来更是想在切磋中偷袭暗害,才惹得宗主生怒,将他废了修为赶到外门的。”

“不错。”胡富奎冷笑一声:“如今沈师兄再度回归,江师兄定然不乐意,就让他们狗咬狗去,我看到时候,沈师兄还顾不顾得上方青阳。”

主意是好主意,但是……

鲁聪提醒他:“江师兄也是宗主亲传,我们两个外门弟子,见不到他的。而且,就算没有沈师兄,我们也不是方青阳的对手。”

“谁说要我们出手?方青阳得罪的人可不少。”胡富奎得意起来,仿佛已经看到方青阳被打得半死的样子。

他扯了鲁聪一把,“走,我们去求见荣长老。”

*

于此同时,方青阳也正与沈明烛说起这人。

他一脸诚恳与歉疚:“明烛,那两人走后,荣长老很快就会知道我在你这里,我不想连累你,这就离开。如果荣长老找上门,你就说你和我不熟,是我想要找个地方躲藏才挟持了你。如果他逼问你我的动向,你就把我供出去,就说我往山里跑了……”

他不确定沈明烛的魂力相当于什么境界,在他的认知里,荣长老已经是实力最强的人了。

他一边思索着等一下该怎么逃跑,嘴上还不停歇地给沈明烛叮嘱后路。

沈明烛被念叨得头疼:“停,停,这个荣长老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方青阳诧异,很快又自己想通,觉得倒也正常,“荣硕荣长老,负责统领外门所有事务。”

沈明烛是天上星,当然不在乎区区一位外门长老。

要知道外门的长老空有长老之名,其实已经半等于被宗门放弃,他们困于天资,修仙途早早就到了尽头。

方青阳曾亲眼看见在外门高高在上的荣长老对着一个内门弟子以礼相待,语气间还多有奉承。

这都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内门弟子,之上还有核心弟子,核心弟子之上还有亲传。

修仙界就是这么残忍,外门长老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内门每一位的弟子的前路都不可限量。

天资是座难以翻越的大山,为这个世界再度分割出了许多个不同的世界。

沈明烛拉着他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所以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方青阳没有隐瞒,知道他不懂这些外门的潜规则,故而也说得细致:“外门每年都会有一次弟子大比,号为‘升龙台’,在比试中拿到第一的弟子可入内门。”

外门的弟子人数为内门的十倍。

可这么多这么多的人,最终只有一个人可以化龙成功。

第44章

玄清仙宗三年一次收徒大典, 表现优异者可入内门,资质极差者打道回府,而那些不上不下的, 若是不肯离去,就只能在外门等一个机缘。

内门包揽了整个宗门九成的修炼资源,而外门承担宗门几乎全部的琐碎杂事,才换来内门弟子衣不染尘,心无杂念地专注修行。

本就是被宗门淘汰过一次的人,矮个子里拔出来的高个玄清仙宗也不是很稀罕, 但总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于是“升龙台”应运而生。

一直以来, 每一年唯一的优胜名额都被外门长老包揽。

他们大多也都出身修仙世家,身后都有族人亲朋, 人一多, 总有几个不争气没法入内门的,便只好借着外门升龙台为跳板。

这件事情内门的长老们未必不知道,但他们不在乎。

一来这些弟子出身尊贵, 从小到大不缺天材地宝, 靠资源生堆都能堆出一个筑基来, 修为在外门弟子当中也算拔尖。

二来也算给外门长老的补偿。毕竟人家也算放弃了仙途,到灵气贫瘠的外门给宗门干活,一年一个名额而已,如果是核心弟子他们还得考虑一下,普通内门弟子?给就给了。

沈明烛听明白了:“所以今年的升龙台,那荣长老也有内定的人,偏偏横空出世一个你?”

方青阳自嘲:“哪里算横空出世?我已经失败了三年。”

在他刚突破筑基的时候,信心满满, 可对手掌握了一招七品灵技,而他只会外门通用的剑术基础。

好吧,也算技不如人。比试结束,他潜心修炼,术法上的差距,大不了便用境界去弥补。

第二年依旧失败。他开始外出历练,于真实的战场锻炼身手,希冀以此弥补与有专门陪练的世家弟子之间的差距。

也算是遇到一点机缘,他突破筑基中期。

绝对的实力让他重新燃起了希望,方青阳觉得自己赢定了。

也就是那一年,他见到了荣长老。荣长老给他开出一块上品灵石的价格,换他不参加那一年的升龙台。

外门弟子一个月才十块下品灵石,而一块上品灵石相当于一万块下品灵石,说是一夜暴富也不为过。

但方青阳拒绝了。

他必须进入内门,只有内门才真正算是玄清仙宗的弟子,才能有足够的资源,才能有人引路。他要踏仙途,就绝不能在外门庸碌一生。

可惜他高看了外门长老的人品。

——他在比试前一天被打伤,连走路都困难,自然一上台就被筛了下来。

到最后,既没拿到灵石,也没进内门。

方青阳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确证据证明是荣长老下的手,这让他连讨公道都进退无门,于是便又这么蹉跎了一年。

可是他还是很想进内门,他一定要进内门。

方青阳说:“两天前,荣长老又找了我一次,说这次还愿意给我一块上品灵石,外加一瓶百悟丹,我没同意。”

有了去年的事情,荣长老这次更加胸有成竹。

他认定方青阳不会明知后果还迷而不返,既然本就是没有希望的事情,为何不在接受现实的情况下让自己过得更好些呢?

接了荣硕的灵石和丹药,就要订立契约,方青阳连虚与委蛇都没机会,他只能再次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拒绝。

他原本打算躲起来,等比试开始再出现。

为以示公平,升龙台会有内门的长老在场,荣硕便再也拿捏不了他了。

荣硕也看出了他的打算,打算提前将他打成重伤,反正离比试也就十天,方青阳来不及养伤的。

不过前车之鉴,方青阳这次做足了准备,不仅逃了出来,还成功用留影石录下了证据。

外门荣硕一手遮天,只要进入内门,或是见到内门的长老,他就能把留影石交出去。

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就是因为它见不得人。

荣硕身为长老操纵内门弟子名额,还为一己私欲重伤弟子,纵然不死也得逐出门派。

——一切只等升龙台开始。

只要他能撑到那时候,全部事情都能结束,他会胜利,会苦尽甘来,会开启新的人生。

荣硕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于是有了今天上山打猎找种子的沈明烛看到的追杀。

“所以,”方青阳顿了顿,“我与荣长老不死不休,他一定会在升龙台开始前杀了我,明烛,我不能连累你。”

他又说了一次“不能连累”,显然很担心沈明烛会因他遭受无妄之灾。

沈明烛神色遗憾:“那我今晚吃不到炖鸡汤了吗?”

一脸沉重的方青阳愣了愣:“……啊?”

他哭笑不得:“明烛,这不是一件小事……若我能活下来,今后你想吃什么,想什么时候吃,我都给你做。”

“那太好了,”沈明烛弯了弯眼睛,毫不客气地说:“我今天就想吃。”

言外之意很明显,他想让方青阳留下来。

方青阳无奈,他叹了口气,为难道:“明烛,他毕竟是个长老,虽然只是外门……”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求证:“你的实力……?”

沈明烛矜持地整了整衣袖:“不会弱于我修为被废之前。”

“沈明烛”未满二十结丹,而在他修为被废以前,已经触摸到了元婴的门槛。宗门上下都在传,他大概会是修仙界最年轻的元婴修士。

至于荣硕这外门长老,用药堆上的金丹,不提也罢。

方青阳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便是大喜过望。

他用力别开脸,眼眶霎时红肿,水汽氤氲。

第四年了,他总觉得自己在重复一段看不到希望的绝路,他每一次都尝试改变,他咬紧牙关,从不考虑失败的后果,担心自己会动摇。

方青阳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终会成功,他会看到太阳照常升起,会成为内门弟子,而后终有一日凌风御剑叩开仙门。

可时间长了,他又疑心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他天资不够出众,身世也不显赫,修仙界弱肉强食的冰冷现实如洪流般浩浩汤汤,他凭什么逆转这大势?

他的人生好像就到此为止了,他终将什么都改变不了。

直到这一刻,他清晰看见了曙光。

“我……实在不知如何谢你。”方青阳喉头哽咽,带着沉闷的鼻音。

沈明烛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不用谢,但如果你愿意明天给我做烤鱼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方青阳:“……”

方青阳终于笑了起来,眼中犹带着洇湿水光,他重重点了点头:“好。”

*

鲁聪、胡富奎两人还是有点胆气的,借着“有方青阳行踪”的借口,还真让他们见到了荣硕。

将事情经过连同猜测如此一说,荣硕便信了三分。

沈明烛在外门待了十年了,十年来,他最开始还关照几分,也曾毕恭毕敬亲自上门,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认清对方已经是个废人。

什么天之骄子,不过如此而已,如无大能襄助,他将老死在山谷中。

但谁会去帮助他?沈明烛多年前要残害的是宗主亲传,也是宗主亲自下令废了他的修为,谁敢冒着得罪宗主的风险去帮助他?

只能是宗主自己。

而这事要确认也简单。

荣硕派了几个弟子前去试探,只是还没靠近山谷便被一道无形屏障拦了下来,不知是法器还是灵力压制。

不管是什么,都不是沈明烛与方青阳能够拥有的。

本就有三分相信,这一下心中的怀疑更是迎风增长,倏忽成了十分确信。

至于宗主既已对沈明烛心软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内门而还让他在山谷里住着,也不曾对外宣布……

谁知道呢?大人物自有大人物的考量,知道太多对他们没好处。说不定就是怕小弟子江令舟难过,故而两头端水。

确信这一点后便是慌张。

沈明烛这些年在外门过得怎么样他不是不知情,饶是他再能为自己开脱也很难保证沈明烛不迁怒。

再者而言,他和方青阳必定得死一人。现在沈明烛一人得道,方青阳鸡犬升天,那他怎么办?

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了,他连宗主在山谷外布下的屏障都越不过去,他必须得找外援。

鲁聪、胡富奎说得对,有一个人一定不想看到沈明烛重新成为大师兄,而或许也唯有他才有可能改变宗主的心意。

——江令舟。

这位宗主在十年前收下的小弟子,天赋尤胜于昔年的沈明烛。

从前人人都道宗主喜爱极了他的大弟子,可这十年来,众人这才知道当年沈明烛的待遇都不算什么,完全难以与如今江令舟所媲美。

君不见,宗主现在想多照顾些沈明烛都得避着人,不敢宣之于口让江令舟知道。

办法似乎是个好办法,就是难以达成。

宗主亲传要是他一个外门长老想见就能见的,这亲传岂非太没有排面?

荣硕抓耳挠腮,决定动用他家族上的力量。

荣硕出身世家大族的旁支,天赋一般,不受重视,族中如今最出色的族人是内门的长老。

同为一个家族的人,他还是能找到关系申请见这位同族长老一面的,但对方会不会同意就不是荣硕能决定的事了。

为了让他同意,荣硕往上报的时候不得已先透露了一些内幕,诸如“沈明烛重新讨得宗主欢心”之类的。

上级一听也觉得是大事,如此再层层上报,荣柏最终听到时也是大惊失色,又找了相熟的同僚商量。

一件事只要让三个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

于是离升龙台还有两天的时候,除了种地的方青阳,以及看方青阳种地的沈明烛,整个玄清仙宗都知道了沈明烛即将归位。

第45章

江令舟在宗门内人缘非常好。

从前沈明烛人缘也不差, 他擅长掩饰,总是装出一副清风霁月、翩然若仙模样,门内弟子对他敬仰有余亲近不足。

也就在宗主以及几位峰主前面才会略略减少冷淡态度, 像家中乖巧寡言天赋好的出色后辈,惹得他们都偏疼些。

江令舟不一样,他长于草莽,一身扑面而来的江湖义气,热烈得像一团火,对谁都没有架子, 交朋友也从不拘泥身份天资。

若要从沈明烛和江令舟之间选出一个,十个人里九个人都会选江令舟, 还有一个估计是人品太差被江令舟打过。

沈明烛的消息刚蔓延开,就有人担忧且义愤填膺地联系他了。

“宗主怎么能这样?当年沈明烛屡次针对你, 如果不是你命大, 险些死在他手里,宗主把他带回去,要你如何自处?”

江令舟听得一头雾水:“师尊怎么了?沈明烛又怎么了?”

友人讶异:“江师兄, 你没听说吗?宗主要赦免沈明烛, 重新将他收回门下了。”

他愤愤不平:“到时候你还得被他压一头, 叫他大师兄,可恶,我要去外门,趁他修为还没恢复打他一顿!”

沈明烛的人缘不是一朝败坏空的。

在江令舟入门之后,他就屡次打压对方,连和江令舟交好的弟子也被针对、孤立。

当时他是大师兄,他一个眼神,自有人为其鞍前马后。

后来他还陷害过江令舟盗窃宗门秘宝、陷害他对宗门师妹欲行不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

这些事情暴露之后, 沈明烛才逐渐变成过街老鼠,宗门上下谈起他都是鄙夷居多,再不见当初敬仰。

江令舟愈发困惑:“什么地方传来的谣言,我怎么不知道师尊打算重新收沈明烛为弟子?”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宗门上下都传遍了。”友人试探问:“会不会是宗主故意瞒着你?怕你不同意?”

江令舟一愣,他想了想,踟蹰摇头:“师尊不至于瞒着我这种事……我回去问问师尊。”

江令舟有一个秘密——他曾经死过一次。

上辈子的事情太过真实,他无法将其当成一个梦境,没有一个梦境能有那样波澜壮阔又弘大悲壮的结局。

上辈子他同样也被谢望尘收为弟子带回宗门,沈明烛还是他的大师兄。

如同十年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沈明烛同样也陷害他、打压他,只是上辈子他太稚嫩了,空有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的天赋,却天真得像个傻子。

他在那些恶意前无力招架,这辈子沈明烛没有成功的陷害,上辈子全是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

所有都信了他是个卑劣的小偷,是无耻的淫贼。

而他除了翻来覆去一句“我没做过”,再说不出别的话,像穷途末路垂死挣扎不肯认罪的囚犯。

师尊说他“心怀苟且,不堪教化”,将他废除修为赶出山门,一如今生他为沈明烛安排的结局。

但前世他可比沈明烛过得要艰难多了。

他没有一双为宗门捐躯的父母,无人在意他的生死。

他没有修为傍身,不慎跌落河中昏死过去,醒来时已经到了魔域成了祭品。

他被扔进血潭里,运气好没死,反倒阴差阳错重铸了灵脉,只是过程实在痛苦,叫他至今不敢回想第二遍。

再之后就是逃亡、修炼、变强、复仇。

那血潭是邪术,虽然让他重新可以修炼,却也给他留下了极易入魔的后遗症。他每一次突破,都觉得识海处有一道暗影,要拉扯他入深渊共沦亡。

他不能入魔,不能失去人性。为了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又一次自废修为,九死一生。

幸运的是,他总能从鬼门关前爬回来。

之后便又是重复的循环,他继续修炼、复仇,惹上更强大的对手,于是又接着逃亡、变强。

他对玄清仙宗的感情很复杂。

如果不是谢望尘引着他上仙途,他或许永远都看不到这样绮丽的风景。

他会永远困宥于田间地头,直到短暂百年匆匆而过,他寿命耗尽,化为一抔黄土。

可他此生的颠沛流离、所有的困厄与苦难好像也都自玄清仙宗始。

沈明烛陷害他,师尊不信他。

……师尊为什么不能信他一回呢?

到底还是经年累月的不甘心胜过初见时的感激,在他百年时间突破渡劫之后,他大张旗鼓地回了玄清仙宗。

如此年轻的渡劫修士,就是三大仙门之一的玄清仙宗也要以礼相待。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报仇,天忽然裂开了。

这句话并未有夸张的成分,那无人能触碰到的昊天罔极,生生在他们面前裂开了一条缝,像是被人用蛮力扯开,露出可怖虚无的黑。

从裂缝里出来一群浑身冒着黑气的“人”,自称是“上神”,要接管此方世界。

显然,侵略而已。

节节败退、屡败屡战之后,在鲜血的洗礼下,修仙界被迫团结在了一起。

一界安危自然胜过个人情仇万千,他也只能放下往日恩怨共同抵抗外敌。

这从裂缝中出来的东西不知为何物,死一个便从裂缝中又钻出来一个,杀之不尽。

眼见这所谓的“上神”真要占领他们的世界了,他们无可奈何,决定使用禁术——所有的大乘、渡劫修士燃烧修为,这爆发出来的灵力足够荡平神州大陆上所有的生灵。

再之后熔铸性命与灵魂将天上的裂缝封印,如此,神州之危即解。

在此之前,他们得为修仙界留下火种,使其度过此番劫难之后,依然能春风吹又生。

修仙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境界高的修士全部身死,原想着命运或许总该怜惜他们一次。

……也该轮到他们了,也该看到曙光了。

不曾想整个修仙界一心抗敌时,居然还混进了一个人族之耻——沈明烛!

沈明烛当时也有了大乘修为,也在用禁术的人选之中,可他怕死逃走了,使已经布好的阵法空缺一角。

这也就罢了,人之常情,虽然值得唾弃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他慌不择路之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躲进了大能们联手为新生一代布置的防护禁地中。

泛着黑气的邪魔尾随而至,还很弱小的新生一代在邪魔屠杀下没有任何反抗之力,鲜血染红了朔宁山。

大乘、渡劫修士们眼睁睁看着弟子后辈惨死,目眦欲裂,仓促下发动禁术。

死之前,江令舟看到神州陆沉,修仙界生灵十不存一,全是刺目的红。

江令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过来,更没想到再次醒来,他回到了刚被谢望尘带回玄清仙宗的时候。

一切与前世并无差别,沈明烛依然排斥他。

他有了上辈子的经验,这辈子修行速度更快,惹来沈明烛更加恶意的陷害。

但他已经不是当初什么都不知道的江令舟了,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这些手段对他来说如同小儿玩闹。

他很轻易就能反将一军,让沈明烛自食恶果。

而谢望尘……

在没有沈明烛挑拨离间之后,谢望尘对他很好,好到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恍惚。

江令舟猜测或许是因为沈明烛被赶去了外门,谢望尘身边只有他一个弟子,大概是出于移情也未可知。

上辈子谢望尘对沈明烛的疼爱可是一直到了神州倾覆之前,这辈子所有的事情还都没发生,沈明烛也还没背叛人族,说谢望尘会心软,江令舟完全相信。

*

沈明烛打了个喷嚏,总觉得有很多人在背后蛐蛐他。

方青阳耳朵尖,如同触发某种指令,他转过头,担忧道:“你着凉了吗明烛?河边凉,要不然只我去就是,你就别出去了。”

修为被废的人会比普通人更加孱弱,身体已经习惯了灵力流转寒暑不侵,一朝灵力消失难免不习惯。

再加上筋脉被废,导致表面上看不大出来,但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沈明烛不以为意,为自己争取道:“没有着凉,我身体没这么差!”

方青阳说他在山上发现了一条河,河里的鱼尤其鲜美,沈明烛在吃完鱼片粥之后深以为然。

左右闲来无事,他便想与方青阳同去钓鱼。

“好吧。”方青阳拗不过他,只好无奈同意。

他砍竹子做了一根鱼竿,想了想,又回房间给沈明烛拿了件外衣。

他很奇怪这几天他在沈明烛这山谷里居然能过得这么安宁,那荣硕好像忘记了他一般,完全没来找他麻烦。

但方青阳也乐得清闲,反正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他正胡思乱想着鱼还有哪些做法,其实红烧也不错,就是这山谷里调料不太够,等大比结束,他倒是可以找个机会出山门,去外面采购些……

一道凌厉剑锋从他身侧划过,萧萧然惊落一片绿叶。

方青阳吓了一跳,“明烛,怎么了?”

沈明烛折了一根树枝为剑,那树枝上还缀着一片叶,连叶尖都剑意凛然。

方青阳还是第一次看到沈明烛这样郑重其事、如临大敌的模样,从前无论是伍禄通还是胡富奎之徒,他都只闲庭信步,从容不迫。

难道前面有很可怕的敌人?

沈明烛蒙着白绸的眼望向前面被他剑气斩得凌乱的树丛,他能“看”到一缕黑气在他的剑下消散,那黑气给他的感觉十分槽糕,掺着暴虐、掠夺、贪婪。

可他翻遍了原主的记忆,都没查到这是什么东西。

不过既然解决了,他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答:“没什么,或许是我感觉错了。”

第46章

玄清仙宗能成为三大仙门之首, 全因其有个号称修仙界第一人的宗主。

但是这宗主近些年来不知为何总爱往外跑,要么就是在闭关,常年难见人影。

江令舟上辈子太早被赶出宗门了, 不知道上辈子的谢望尘是不是也这样。

普天之下,大概能随时想见谢望尘的,也就只有一个江令舟了。

谢望尘虽然经常出门在外,但只要江令舟给他玉符传信,他无论在忙什么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回来。

当然,江令舟基本不用这个特权。

他上辈子独来独往习惯了, 总不爱给别人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