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左右低着头, 不敢直视天子,只觉得这语气复杂得很,如同窒息于深海般悲哀而疲惫, 又掺了一份若隐若现的决绝。
“不曾亲眼所见,但贺太医出含章宫时笑容满面,路上踩到石头摔倒了爬起来都在笑。他回太医署后,臣潜入他的房间,发现他出门时带出的药囊已经空了。臣又使张太医去刺探口风,贺太医亲口所说, 殿下服用了解毒丸。”
侍卫不敢靠含章宫太近,但这么多事情足够推测出事实。
沈永和默认不语, 半晌才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他挣扎着起身,拂开内侍想要上来搀扶的手, 踉跄地走到桌旁, 铺开纸张,提笔落字。
他拿起笔时手在颤抖,落在纸上字迹却稳得很。
他自幼启蒙, 教过他的夫子都夸过他聪慧, 然而此刻却错字连篇, 满纸皆是涂改后的墨色斑点,看上去潦草得很。
他写完,忽然呆愣在原地,迟迟不能放下笔。
笔尖的墨凝成一团往下坠,滴落在刚写好的纸,晕染了最后一个字眼。
沈永和瞳孔猛地一缩,像是烫手般将笔掷了出去。
内侍小心觑了一眼他的神色,蹲下身将笔捡了起来, 试探性唤了一声:“陛下?”
沈永和跌坐在椅子上,用力闭了闭眼,“叫人誊抄一份,去传旨吧。”
“是。”
*
因着沈永和有意,这圣旨很快就到了沈明烛手上,封他为兵马大元帅,催促他尽快动身。
沈明烛同样焦心前线战局,没多拖延,拿了令牌和文书就策马出城。
他走得太急,等到第二天贺时序再一次来到含章宫想为他把脉时才发现人已经出发许久,即便想要出城追赶,怕也是赶不上的。
不知为何,明明确信沈明烛所中之毒已解,但贺时序心里还是有些隐约的不安。
或许是因为前线危险,他担心沈明烛受伤吧。
——沈明烛被封兵马大元帅远赴东境的事情满朝文武已经人尽皆知。
贺时序想了想,他去求见沈永和,想要随同沈明烛从军。
战场那种地方,沈明烛身边应该要有个大夫的。
然而被沈永和驳回了,道军中已经有军医,他手无缚鸡之力,又不擅外伤,去了前线也只是添乱。
言之有理,贺时序也只好忧心忡忡地留在皇宫。
此前殿下每次出远门都有他随从,这次沈明烛一如既往奔赴在风口浪尖,而他只能躲在被保护的后方,难免有些寝食难安、无所适从。
没关系,贺时序安慰自己,殿下这么厉害,一定会平安归来。
在沈明烛快马加鞭到了东境战场,拿出令牌和文书证明身份,被主将请入大营中时,远在北境的燕长宁与燕驰野也收到了从长安送来的情报。
刚打完一场战,满身硝烟的燕驰野刚进到帐篷,便见燕长宁在看信。
他瞬间意识到这是关于某个人的消息,一时间只觉疲累的四肢都多了几分力气,兴致勃勃地挤到燕长宁身边,伸长脖子去看。
这信不长,三言两语交代了沈明烛的近况与长安发生的大事。
燕驰野匆匆扫过,忽然勃然大怒,自燕长宁手中夺过信纸将其撕碎,怒喝道:“沈永和欺人太甚!”
“放肆。”燕长宁打了他一巴掌:“燕驰野,那是陛下!”
燕驰野大吼:“陛下陛下,你就只会说那一套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忠你的陛下,那明烛怎么办?那是你外甥我表弟!”
“所以呢?你要我怎么做?”燕长宁面无表情:“难道你要我揭竿而起反了陛下?然后呢?殿下会因此开心吗?”
他看着心爱的儿子脸上掌印明显,也不由地流露出几分心疼。
燕长宁叹了口气,“驰野,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你别忘了,殿下过去是为什么装出一副不学无术、难当大任的模样来,你要毁了殿下这二十六年来的所有谋划吗?”
如果一桶掺了冰块的水兜头淋下,燕驰野浑身气势为之一泄,他颓然张了张嘴,“我知道了。”
嘴上一副认命的消沉,然而拳头已经紧紧攥了起来,指尖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同样年少丧母,先帝怜惜沈永和,对他珍之爱之,可明烛也是燕家的珍宝。
明烛不是没人爱的孩子,先帝如果不想要这个儿子,可以还给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先帝是用什么样的口吻说出“不要插手不属于你的东西”这样冷漠的话的?
他是沈明烛的父亲啊,怎么可以说得出口?
明烛素来重情重义,听到的时候,又该有多难过?
帐外有战马嘶鸣,而后有人大声禀告:“报,长安来信。”
燕长宁与燕驰野对视一眼,俱看到眼中的疑惑。
长安来信不是在他们手里拿着吗?一天不到的功夫,怎么会收到两份信?
“拿进来。”燕长宁吩咐。
信封上写“燕大将军亲启”,燕长宁打开后先看向落款,那里直白地写了名字——“萧予辞”。
“左相的信?”奇哉怪哉,他们燕家和左相之间似乎并无过多交际,倒是听说萧予辞曾在沈明烛麾下效力过一段时间。
莫非这信与沈明烛有关?
燕长宁神色一凛,忙逐字逐句读信,不敢掠过。
果不其然,这信三页纸,共一千八百二十字,字字为沈明烛而写。
萧予辞不知那一点血缘上的联结让燕长宁对沈明烛还有几分真心,为给沈明烛的安危再上一层保险,他将沈明烛过去声名狼藉的原因洋洋洒洒据实以告。
——虽然燕驰野或许能猜到一些,但万一他高看了燕驰野的聪慧程度呢?左右多说几遍,总是没有坏处的。
北境与东境两处战场离得不算特别远,他希望燕长宁可以想法子多照顾沈明烛一些。
于是为了确保燕长宁真心实意,他得先解开燕家不得不固守北境心里可能存在的罅隙与不满,以及所有对沈明烛的误会。
不用萧予辞交代,燕驰野自然会惦念沈明烛,但从信上再看一次明烛过去二十六年所受的苦难,让他本就糟糕的心情更添三分怨愤。
燕驰野咬牙切齿,却还记得燕长宁方才的交代,隐忍地保持沉默。
然而下一秒,却见燕长宁勃然大怒,他用力将信纸拍到桌上,怒喝一声:“沈炳锋欺人太甚!”
他原以为先帝对沈明烛还存着几分温情,所以沈明烛才会为了父子之情忍让。如今才知这从来不是交易,全是赤裸裸的威胁。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明烛温和纯善、心怀黎民,可这不是他们可以得意洋洋用来拿捏明烛的手段!
卑鄙、无耻到了极点,简直不配为父、不配为帝、不配为人!
燕驰野:“……”
燕驰野看着指名道姓破口大骂先帝的父亲,脑子有一瞬空白。
这算双标吗?父亲,你是不是玩不起?
素来寡言稳重、洁身自好的镇北大将军燕长宁对着虚空连骂了二十分钟脏话,而后他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白水一饮而尽,恨恨道:“既然补给快到了,我们也不用再打得这么束手束脚,下一场老子亲自带兵出去!”
燕驰野缩了缩脖子,总觉得燕长宁是去合法杀人泄愤的。
*
沈明烛刚到东境不久,前线就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东境主将神色一凛,步履匆匆就要离开后方营地前去指挥战役,本能走出两步之后才想起军中来了个长安的贵人。
他神色焦急,踟蹰着要怎么解释非他不愿郑重接待,实在是条件不允许。
然而还未开口,便见沈明烛利落戴上头盔,大步走出帐篷。
帷幕翻动间,只能看到他策马而去的背影。
主将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连忙翻身上马去追赶:“元帅,元帅!”
哪有兵马大元帅冲在最前面的?
苍天,该不会长安的调令刚下来,他就得往回送讣告了吧?
副将在城头督战。
回鹘这一仗来势汹汹,他正皱着眉头,忽而余光瞥见一道白芒。
原是一柄长枪掷出,那枪刃划过一位回鹘士兵的脖颈,又带着难以匹敌的架势正中前方又一位正举着刀的回鹘士兵的心口。
几点血色洒在地上,那士兵受力往后栽倒,长枪穿过他嵌入地面。
而险些死于他刀下的大齐士兵心有余悸地后退两步,又转身投入战场,只是忍不住往后方多看了几眼。
是谁掷出的长枪?
副将见到一银袍小将呼啸而出,越过时随手拎起方才立下大功的长枪,手腕翻折间又带走两个敌人的性命,接着毫不留恋地往前而去。
有纵横捭阖、势不可挡之势。
副将脱口而出大赞一声“好身手”,问左右道:“那是谁?”
左右凝神看了几眼,疑惑道:“怪哉,他怎么穿着将军的盔甲?”
——事急从权,沈明烛在主将的帐篷里拿了一套盔甲。
副将也踮着脚探出身子去看,“是,只有将军的盔甲是银色的,但是将军没这么年轻,也没这么瘦。”
他伸手指了指正从城门冲出来的一人一马,“看,这个才是将军……将军?!”
主将惊恐地跟在沈明烛身后,很是体验了一番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震撼。
沈明烛走过的地方,为他开辟出了一条敌人不敢来犯的道路,然而主将还是吓得满头大汗。
他扯着嗓子大喊:“元帅,可以了元帅!穷寇莫追啊元帅!”
第32章
毫无疑问的大胜而归。
对面的战旗被砍断, 主将已死,剩余的回鹘士兵仓皇逃窜。
沈明烛终于舍得调转方向回营。
将士们见主将跟在他身后喊他“元帅”,知他身份贵重, 又见他初来乍到便拿下这么大的一场胜利,战场上英武不凡,当即心悦诚服。
副将守在城门口,恭恭敬敬又满眼崇拜地看着沈明烛的身影走近。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年轻的将军得胜归来,意气风发, 身上带着几分战场中沾染的血腥气。
见到他们后,眸光却忽然柔和下来。
像个侠客, 也像个书生。
主将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 语气讨好:“元帅, 这是怎么做到的?”
一刀将敌方主将斩于马下的时候,那动作也忒帅气了!
想学!
沈明烛认认真真,毫不藏私:“先看一下对方的将旗在哪, 就能找到对方的主将了。”
“嗯嗯嗯。”主将学习的态度十分端正, 他期待地问:“然后呢?”
“然后?”沈明烛眼神茫然:“冲过去, 杀了他就行了啊。”
主将:“……”
副将:“……”
旁边竖着耳朵以为能听到金玉良言的一众将士:“……”
这法子虽然一般人学不了,但并不妨碍沈明烛渐渐在军队里建立起了无上权威。
他也并不是只会一股莽劲往前冲,时间长了军中将领便发现,这位按理来说在深宫长大的元帅在兵法上似乎也已经自成一派。
他对战场局势的掌控到达一种难以称之为人的地步,仿佛在天上装了只眼,底下一兵一卒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且总能料敌于先,凡沈明烛做出的预判,还没有错过的。
以至于他们一度怀疑回鹘主帅是不是沈明烛安插过去的卧底。
捷报接连不断地传回长安, 两月时间,他们夺回了吉屏、善谷两城,打得回鹘退出大齐疆域开始狼狈逃窜。
沈明烛觉得他们会往北去。
没在齐朝啃下一块肉,回鹘缺粮的问题依旧存在。
眼看着齐朝这条路已经堵上了,他们只能往北,去突厥那儿试试运气。
虽然突厥也穷,但突厥王族还是有点底蕴的,足够他们撑过今年了。
而且突厥最近也被燕长宁压着打,战力损失严重,是个软柿子,可捏!
沈明烛不疾不徐在沙盘上描摹,安排追击路线。
主将敬佩不已,以仰望神明的眼神看着他:“元帅,没想到你兵法也这么好,你都看什么兵书?”
沈明烛诧异:“兵法还需要学吗?”
主将:“……”
元帅,装得有点过了啊。
主将憋屈,他涨红了脸:“没有学兵法,元帅怎么能每次都正好预料到回鹘的行动,又总以奇兵建功?”
沈明烛困惑:“随便想想就知道了啊?”
他看着主将呆滞的眼神,虚心请教:“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吗?”
主将:“……”
副将:“……”
旁边一众将士:“……”
主将还要再说话,副将没忍住拧了他一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将军,闭嘴吧,不要自取其辱了。”
主将:“……”
*
回鹘果然往北撤退。
因沈明烛早有预料,他们刚做出逃跑的动作,大齐军队便随之跟上,以至于回鹘一路上行军速度快到叫人唏嘘不已。
——回鹘跑,齐朝追,回鹘插翅难飞。
要人命的事情,可不得豁出命去跑?
以至于本来还慷慨激昂打算吞并突厥,但真到北境战场时,就成了两支溃败的军队报团取暖。
突厥原还勉强维持防线,结果被只顾着逃命的回鹘残兵冲散,只能骂骂咧咧分出一部分战力解决回鹘及回鹘的追兵。
这倒合了沈明烛的意,能够一次性解决两个战场,彻底终止齐朝战乱,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
他神情自若拿出帕子,擦去因为呕血唇边残留的血迹,而后将帕子收好。
他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了。
“元帅,元帅!”主将扯着嗓子大呼小叫:“我们又追到回鹘啦!”
副将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觉得以前很稳重的主将现在很不稳重。
沈明烛笑了笑,挥鞭策马向前:“走,明年的今天,就是乌勒斡的忌日!”
副将:“……”
原来主将是跟元帅学的。
你好猖狂啊元帅。
燕长宁也收到了斥候回禀。
“报,将军,回鹘残兵已至,突厥后方生乱。”
燕长宁思忖片刻:“先按兵不动,让突厥先和回鹘打一场。”
斥候问:“我朝东营大军追赶回鹘,深入突厥大军腹地,也不用管吗?”
燕长宁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斥候估量了一下时间:“沈元帅应当已经追上,大概正将回鹘打得……”
话还没说话,燕长宁已如一支疾驰的箭蹿了出去。
斥候:“???”
什么东西过去了?
将军刚刚是不是说“按兵不动”来着?难道是他记错了?
他呆滞补上最后四个字:“……落花流水。”
燕驰野骑在高头大马上,嘴角叼着一根野草,吊儿郎当看着远处血色四溅。
他轻“啧”一声,语气轻蔑,遥遥指点江山,对左右笑道:“看,狗咬狗,一出好戏。”
话音刚落,便见他父亲燕长宁疾驰而出,径直闯进这一出好戏里。
燕驰野:“???”
他问:“怎么回事?”
偏将往远处望了望,猜测道:“大抵是去接应吧,听说负责东境战局的沈元帅一路追着回鹘过来,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对了,少将军……”
话还没说完,便见方才还漫不经心的燕驰野猛然坐直,“呸”地吐出叼着的野草,骑着马疾驰而出,半瞬就不见了踪影。
偏将:“???”
偏将茫然。
燕驰野抿着唇,漠北的风如刀刃划过他的脸颊,他半睁着眼,于漫天黄沙中找寻那道深深刻入记忆中的身影。
溃散的敌军往四周奔逃,硝烟弥漫,时不时有闪着冷光的箭自头顶飞过。
燕驰野逆着人流而上。
他脑海中只翻来覆去盘旋着一个念头:
明烛来了,明烛在敌军之中,明烛有危险。
明烛有危险。
他要往前,到明烛身边去。
死也要去到明烛身边。
*
沈明烛始终在军队的最前方。
正因为他永远身先士卒,所以正面作战也好、暗夜驰行也罢,他的军队都无一人动摇。
“冲上去”这三个字看起来简单,可很多时候,所谓领兵打仗,只要能做到这三个字便足够了不起。
乌勒斡逃跑已久,他转身,很快又绝望看到了沈明烛追上来的身影。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他怒吼一声,握着大刀,驱马转身迎战。
草原的民族在马上长大,他身为部落之主,身手自然不凡。
大刀砍下,马蹄萧萧,激起三层黄沙。
于黄沙落地之前,长枪如破晓旭日,掠过一道盈盈虹光。沈明烛轻叹了一口气,血色的风吹过他的眼,雾蒙蒙的,像是仙人垂泪,点滴之间全是悲悯。
可他的动作没有迟疑,长□□出,依旧苍茫如游龙。
“沈明烛,你欺人太甚!”两三回合后,在沈明烛攻势下逐渐不支的乌勒斡在绝望中彻底崩溃。
回鹘之败亡已成定局,难以挽回了。
他双眸赤红,不顾身上中枪愤然往前。
他死归死,但在那之前,他要沈明烛给回鹘陪葬!
本来,这对沈明烛而言轻而易举便能避开,然而他正要有所动作,忽然从心口漫开一丝强烈的刺痛,牵动他四肢发软。
瘴气之毒又毒发了。
他强忍着疼痛后撤一步,只动作微微有些停滞。
在这一瞬间的迟疑中,乌勒斡的重刀划过他的肩膀。
倘若沈明烛动作再慢些,这刀将从他肩头劈下,带走他一只手。
沈明烛不慌不忙,躲开这一刀后又是一□□出。
这一枪穿透乌勒斡的脖颈,回鹘之主就此殒命。
做完这一切,沈明烛才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一吐便再也抑制不了,像是浑身血液自心口涌上喉咙,他从弯腰到半蹲,于血色遍野的战场中央吐得昏天黑地。
只不过吐出来的全是血。
乌勒斡的尸体躺在他脚步,其他人慑于他的勇猛,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然而见他似乎身有痼疾,抱着乘他病要他命的想法,有人试探性地朝他砍了一刀。
沈明烛头脑有些昏沉,可战斗的本能还在。
他吐着血,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把剑,只是挥手的功夫,便有一大好头颅落地。
然后他吐着吐着,发现自己……
好像也习惯了。
有些人天然就是人群的中心。
于是当燕长宁艰难逆着人流闯入战场中心,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被血染红银白盔甲的血人。
会是他吗?
他一时不敢相认。
燕长宁有近六年不曾见过沈明烛了。
分别时沈明烛虽然已经及冠,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难掩孩童气,幼稚、叛逆、暴戾,硬生生破坏了那份翩翩相貌。
这个在战场中央闲庭信步、无人能挡他一剑、所向披靡的小将军,会是记忆中那个不善武的外甥吗?
燕长宁的脚步多了几分近乡情怯的踟蹰。
另一边的后方也冲出来一个大汉,见到时不时偏头吐一口血的沈明烛显然吃了一惊,紧张地大喊道:“元帅,元帅你是不是受伤了?我掩护你撤退。”
受伤?
燕长宁悚然一惊,正待往前,忽而有人从他身边飞跃而过,像是一阵风。
风中传来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像他那眼里完全看不见父亲的不孝儿子。
“明烛!明烛我来了!”
第33章
两军汇合, 主帅又一副不要命的姿态,将士们自然颇受鼓舞。
战斗结束,沈明烛习惯性挽了一个剑花而后收剑在后, 接着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佩剑。
但他失忆了,所以其实也不记得他的佩剑长什么样,印象中似乎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珍宝。
总不会是这个工艺粗糙的凡铁。
沈明烛嫌弃地看了一眼剑上淋漓的血,随手丢到一旁。
反正这些战利品,之后会有人去收捡的。
沈明烛摘下头盔,朝燕长宁、燕驰野颔首致礼, 微微而笑:“好久不见,舅舅。”
他笑意更甚, 揶揄道:“燕小将军。”
“明烛!”燕驰野神情严肃,接过头盔重新按在他头顶上:“现在还没回到城里, 万一有流箭怎么办?”
不下战场不得脱盔甲, 这是军规。
沈明烛眨了眨眼,“我不能例外吗?”
这话问的,军令如山, 谁都不能违背!
燕驰野正色, 正要开口, 后脑勺忽然被人打了一掌,他受力往前一个踉跄,回过头恼怒地看向动手者。
燕长宁手都没收回,皱着眉教训他:“头盔重,明恒不想戴就不戴,你逼他做什么?”
燕驰野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这能是他素来蹈距循彟的父亲能说出口的话。
他幼时淘气未守军规,燕长宁可是二话不说让人压他下去打了二十军棍以儆效尤的。
燕驰野看了看燕长宁, 又看了看沈明烛,眼神控诉:“这不公平!”
沈明烛温文尔雅又理直气壮:“舅舅疼我。”
燕长宁没听过这样直白表露感情的用词,骤然红了脸。
他轻咳一声,目光飘移,却猛然触及沈明烛肩膀上怪异的血色。
他征战多年,这血是从身上流出来的还是敌人沾上的,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你受伤了?”燕长宁紧张地拉住沈明烛完好的右手,“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叫军医。”
燕驰野也顾不得在意自己是不是遭受了区别对待了,他急得绕着沈明烛打转:“怎么会受伤呢?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想说冲那么前面做什么,反正这是沈永和的江山。
但他憋了回去,只偏过头,催促沈明烛上马。
自见面以来,这还是沈明烛第一次受伤,连带着主将也着急万分:“元帅,你先和燕将军回去吧,收拾战场这点小事我盯着就行。”
沈明烛一向事必躬亲、事无巨细,收尾也不是简单的活,何况这是大战彻底结束,突厥、回鹘主力皆亡,多的是要处理的事宜。
他试探问:“如果我说这是小伤,你们信吗?”
“沈明烛!”燕长宁不舍得对沈明烛大声,但燕驰野忍不了:“小你个头啊,回去!”
他强行攥着马的缰绳,生拉硬拽地带他回营。
等回到帐篷后,边动作强硬却又不乏温柔地脱去他的盔甲,于是便露出了已有半边被血染红的里衣来。
燕驰野倒吸一口凉气。
军医知道前线在作战,早就做好了准备,这种刀枪创伤对他而言司空见惯,熟练地为沈明烛上完药而后包扎。
然而他看了看沈明烛的脸色,出于医者的直觉,总觉得不对劲。
军医犹豫片刻,还是请示道:“元帅,可否容我为您把一下脉?”
燕驰野强行拉过沈明烛的手,豪迈道:“把!”
沈明烛手腕微动,使了个巧劲收回手,他笑了笑,慢吞吞道:“没这个必要。”
燕驰野面色一怔。
燕长宁呼吸微滞。
本来他们还并不怎么担心,但沈明烛收回手这个行为怎么看怎么诡异。
“为什么不让军医把脉?”燕驰野固执地去抓他的手,“不行,必须让军医看看。”
这下燕长宁也站在燕驰野这边,他温声哄道:“殿下,不能讳疾忌医。”
“不要,我才是元帅。”沈明烛把手背在身后,理所当然道:“兵马大元帅总领全国军事,你们也得听我的。”
燕驰野简直被他气笑:“你这时候摆谱了是不是?沈明烛,别说你是元帅,你就是皇帝,也是我弟!”
这话有些不敬,军医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燕驰野“噌”地一下拔出剑,含怒问:“你让不让军医看诊?你要不让,我死在你面前!”
他委实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法子虽然卑鄙,但一定有用。
能威胁到沈明烛的只有天下苍生,而他恰巧,是苍生之一。
沈明烛:“……”
沈明烛软了声调:“别生气嘛,我知道自己最近总是熬夜忙碌,有些心神耗损,但这就是小问题,休息一下就好了。如果让军医把脉,他一定会给我开苦药,我不想喝。”
燕驰野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坚持道:“你让军医看看!”
沈明烛伸出手:“看看看,我让他看就是了,你把剑收起来。”
军医小心觑了一眼燕小将军,又看了一眼燕大将军,不知自己分明只想尽医者之仁心,怎么演变出了以命相逼的局面。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搭上沈明烛的手腕。
军医:“???”
不太对劲?
军医站直了身体,重新搭上脉搏。
军医:“!!!”
非常不对劲!
这个脉象,好像是中毒啊。
军医差点要惊叫出声,然而一抬头,对上沈明烛意味深长的眼神,叫喊声顿时堵在喉咙。
燕长宁皱了皱眉:“先生,明烛的身体怎么了?”
“是啊,”沈明烛拖长了语调,藏着只有军医才能察觉到的威胁:“我、怎、么、了?”
军医:“……”
军医支支吾吾:“元帅心神耗损有些严重了,得吃五天……不,三天的药。”
燕长宁隐约察觉到沈明烛和军医间的眼神勾当,他显然误会了,好笑道:“五天就五天,不妨事,明烛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沈明烛故意露出不开心的神色。
军医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不知道沈明烛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他一个小小的军医,可不敢得罪风头正盛的兵马大元帅。
而且这事情想想就很恐怖啊,谁能给元帅下毒?谁又能让元帅知道自己中毒了闭口不言甚至帮忙隐藏?元帅可是当今天子的皇兄啊!
燕驰野见状彻底放心,他把剑收好,对军医道:“劳烦先生开药,如果有缺的尽管告诉我,我去准备。”
军医迫不及待俯身告退:“是。”
回去开些温补的药好了,这毒他没见过,也分辨不出来,但开补药总没错。
嗯,开些好入口的。
军医走后,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们一家人。
燕驰野表情无奈:“明烛,你吓死我了。”
沈明烛瞪了他一眼:“你才气死我了。”
燕驰野也不恼,他“嘿嘿”一笑,“我担心嘛,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对了,听说你身上的瘴气之毒已经解了,确定没事了吗?”
“听谁说的?”
“萧予辞,他给我和父亲写信来着。”
沈明烛慢吞吞“哦”了一声,偏过头,随口道:“解了解了。”
有点敷衍,但此刻谁都没察觉出来。
“殿下,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燕长宁拉了燕驰野一把,望向沈明烛的眼满是关心与担忧:“我们就在旁边,你有事,记得让人来喊我们。”
燕驰野正色:“对不起,明烛,我不该用自己的安危生死来威胁你。”
这是件很卑劣、很卑劣的事情。
他举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没有下次!”
“这可是你说的。”沈明烛冁然而笑:“我当真了,不许有下次。”
燕驰野连连点头,走之前,他好奇地转头问:“要是我还有下次呢?”
沈明烛认认真真:“我会生气!”
我大概仍旧会为此妥协,可我不会原谅你。
燕驰野失笑:“好没重量的威胁。”
*
在燕长宁忙着收尾,东境主将忙着给朝廷写文书汇报战果的时候,沈明烛收到了一封江南寄来的信。
写信的人是苏千慕,祝贺他打了胜战。
这信从大齐最南边接壤的于阗而来,即使八百里加急到漠北,至少也要十天,但就是准时在战争结束后到了沈明烛的手上。
这说明,在战争最焦灼的时候,或许一切还未明确前,苏千慕已经预料到了沈明烛此刻的胜利。
所以她专程写了这封信。
信中还夹了一段庆尧的近况。
于阗是小国,苏千慕的智谋加上庆尧在带兵上的独到天赋,别说败绩,甚至没遇到称得上棘手的局面。
庆尧作为苏千慕最为倚仗的将军,再也不会出现怀才不遇的情况。
于阗虽小,容他正好。锦绣长安膏腴之地,放眼望去,却无他出头之日。
庆尧在信中劝沈明烛,大不了便一起来于阗,总比在大齐时要过得好。
彼时尚在交战,于阗还不能算是他们的领地,但就像苏千慕坚信沈明烛一定会胜利一样,他同样也已将于阗看做囊中之物。
庆尧甚至在想,假如殿下来了于阗,要当于阗之主,那他就向苏姑娘宣战。
假如殿下不喜欢于阗,那他就去更远的地方,翻过高山、乘船出海,总能为凤凰找到一棵梧桐树。
沈明烛写回信的时候叹了好几回气。
以庆尧的才能,不论先遇上沈永和还是苏千慕,大概都能颇受重视。
偏偏是遇见了他,差点搭上一生。
他无奈地笑了笑,回信拒绝了庆尧的提议。
为自己而活就很好,跟着苏千慕做青史留名的大事也很好。
庆尧可以预见的璀璨人生中,不必再增加一个添乱的“沈明烛”。
第34章
天地间落了第一场雪的时候, 沈明烛就催促着大军返程了。
他出发的时候时值盛夏,回程时已风雪载途。
沈明烛说现在回去正好可以让大家赶得上新年,一天三顿地烦燕长宁。
燕驰野没好气道:“别催了别催了, 这就出发还不行吗!”
长安那地方有什么好?哪里比得上漠北自由。
沈明烛满意了,“其实在漠北过年也可以,但是总得把这些兵带回去,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燕驰野眼睛一亮:“一言为定!明年来漠北过年,后年我们可以去江南,你在那里是不是也有熟人?”
反正燕家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 去哪里不是去。
沈明烛失笑:“你们知道得还挺多。”
连江南的事情都清楚。
一阵冷风猛地袭来,卷起帐篷一角, 沈明烛打了个喷嚏。
燕驰野神色担忧:“明烛,你着凉了吗?”
他忙把被卷起来的帐篷归拢好, “怎么觉得你最近看上去脸色好糟糕。”
“是吗?”沈明烛不动声色放下袖子, 拢住越来越消瘦的身形,坦然道:“可能是这年累着了,一闲下来就容易生病。”
燕驰野一怔。
这话实在太有说服力, 沈明烛这一年就没闲过。
春天在宫门救人, 而后征战百越。
夏天赴江南督建河道, 亲力亲为,再接着便上了前线,战争打完时已经由夏入冬。
没有一件简单的事,燕驰野只要想想都觉得震撼。
人是有可能被累死的,一时间所有英年早逝的人物在燕驰野脑海中飘过。
他吓得不行:“回长安!现在就回!”
长安没什么好,至少适合修养。
*
沈永和近来心情不错,是文武百官可以察觉到的振奋。
这也可以理解,南征于阗, 东拒回鹘,北击突厥,这些事情单独拎出来都足够在史册上大书特书,更何况这些壮举全都在他治下实现。
放眼历史长河,他的功绩也足以排入帝王前十。
所以他当然可以兴奋,他也应该兴奋。
如果不是这全部的事情都与沈明烛有关,如果不是沈明烛有一个算得上尴尬的身份,沈永和的帝王生涯将不会有任何缺陷。
但世界上毕竟没有如果,这其中到底多了一个叫人如鲠在喉的沈明烛。
是以沈永和此刻的开怀就显得十分奇怪。
“江南的收成能够保住,全赖皇兄督建的平淮河道,他又打了一场这么漂亮的战役,扬我大齐声威,诸位爱卿,你们觉得该如何赏赐?”沈永和满脸兴致勃勃,昭示他并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故意布陷阱。
朝臣们面面相觑。
有人试探道:“不如,将殿下之名重新载入皇室宗谱序齿?”
当今陛下都叫了他这么多句“皇兄”,也不差这一个流程了。
沈永和高兴道:“准!朕的几位皇弟全都按例领了王位俸禄,皇兄自然也不能例外,礼部拟个封号上来,至于封地……江南富庶,又与皇兄有缘,就从江南选吧!”
这个待遇可谓丰厚至极,历朝历代,就没有拿号称“粮仓”的江南做封地的。
朝臣一时哗然,对视时皆难掩诧异神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予辞觉得不对劲,连颜慎都有些不安。
萧予辞思忖片刻,出列道:“陛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只在战时设置,如今战事已了,陛下可有决断?”
“自然是给皇兄留着。”沈永和不假思索,笑容满面:“以皇兄立下的功劳,朕还得苦恼该如何赏赐,这要是还把兵马大元帅收回,那朕成什么人了?”
萧予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向来擅于识人,更何况与沈永和并肩相处过那么长时间,早就能分辨出这人的情绪变化。
沈永和虽然语气带笑,说的话也像是揶揄打趣,似乎与从前并无二致,但他还是发现了对方刻意遮掩下、只针对他的排斥与冷淡。
可是这说不通。
沈永和为什么突然不再忌惮沈明烛了?难道是他想通了选择退出,放弃与沈明烛相争?
可如果是这样,那他萧予辞作为沈明烛的麾下重臣,这人也该信任他才是,哪怕是看在沈明烛的面子上。
除非沈永和有了必胜的把握,自负沈明烛不会再成为对手。
那他这位敌将心腹,自然也得被一起清算。
可沈明烛怎么可能会输呢?沈永和哪来的这种把握?
沈永和还在继续慷慨激昂:“皇兄已班师回朝,不日到长安,朕打算效仿太宗皇帝,出城十里相迎。”
“谨遵命。”百官俯首。
萧予辞跟随人群一同弯腰,余光却审视地望向沈永和,像是要透过那垂下来的冕旒看到天子神情下暗含的真意。
然而终究没有收获。
……罢了,殿下快回来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倒殿下的。
想到沈明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不用多久他们就能再次见面,萧予辞便难以克制地露出一个笑容。
*
燕长宁答应过先帝,终身不复踏入长安,但皇权社会,不都还是皇帝一句话说了算吗?
哪怕是看在沈明烛的面子上,沈永和都不会再阻止燕家回来。
燕长宁打过很多次胜战,但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震撼。
沿途所有城池都收到了消息,在他们路过时准备了最隆重的接待。
万人空巷,掷果盈车。
少女自阁楼上扔下一束养在温室里的花,砸到将士们的头上与怀中,零落满身花瓣。
抬头望去,女郎合羞而走,街道两旁热烈依旧。
将军出则可以定山河,大齐有将军,想来必可保千秋万代。
沈明烛之名,又一次传遍天下。
“这样的声望,”临近长安,燕长宁对燕驰野说:“殿下以后的日子,定然会好过许多,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民心所向是把双刃剑,固然会引起当权者的忌惮,但也是一块天然的免死金牌。
沈明烛的名声传得这样广,受他恩惠的人这样多,沈永和要杀他,也得考虑考虑会不会引起百姓的不满。
燕驰野点点头,憧憬地说:“等这个冬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周围再没有国家可以威胁大齐,战事已彻底了了,明烛往后也能轻松一点。
不当皇帝也很好,这世界这么大,他以后还能带明烛出海玩儿。
听说海外有别的国家,打下来,送给明烛当礼物。
这时谁都以为黎明前最黑暗的光阴已经过去,未来的时光必定明媚而璀璨。
越是靠近长安便越繁华,越繁华的城池花样越多,都演变到给他们送美人了,燕驰野不堪其扰。
问过沈明烛后,他们决定加快些速度,抄近路回去。
饶是如此,军队的行进速度比起出征时依然算不上快。
于是慢慢悠悠的,在某个飘着细雪的清晨,他们遇到了果真出城十里迎接的皇帝与文武百官。
燕长宁与燕驰野听到斥候回禀时吃了一惊,但不论他们对先帝、对当今陛下心里有没有怨言,一个“君臣”的名分压下来,面上总还是要装一装的。
燕长宁道:“叫上江铖,我们一起去前面拜见圣驾。”
燕驰野应了一声,吩咐人把江铖喊来,又问:“要叫明烛吗?”
燕长宁犹豫片刻,“不了,明烛最近看起来很累,让他好好休息吧。”
江铖来得很快,沉默地朝燕长宁行了一个军礼,便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燕家父子防他防得严,同在军中这么久,他见到沈明烛的机会寥寥可数,至多也就远远看上一眼,甚至没机会说上一句话。
他见现场没有沈明烛,又思及前两天路过时听到的咳嗽声,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燕长宁瞥了他一眼,也懒得过多理会。
他必须承认,他不喜欢江铖。
燕长宁一向严于律己,认为一军主帅不该由喜好做事,但江铖负皇命而来,他也知道江铖是个用兵大才,却一次也没重用过他。
三人驱马上前拜见。
沈永和没看出他们和江铖之间的疏离与防备,亲自上前将他们扶起,笑道:“三位将军辛苦了,大齐有你们,是大齐的福气,不过怎么不见皇兄?”
燕长宁忙跪地请罪:“陛下容禀,殿下前几日染了风寒,臣怕给陛下过了病气,便自作主张,不曾通知殿下,还请陛下恕罪。”
“风寒?严重吗?皇兄如今在哪儿?”沈永和连连追问,眼神都透露出担忧来。
燕长宁有些疑惑,踟蹰片刻,才如实答到:“殿下的马车在后面……”
话还没说完,沈永和便提步朝他所指的路走去,不忘朝左右吩咐:“叫太医过来。”
沈明烛是温文从容的,也是热烈的。
他身手极好,马术也不差,沈永和见过他像无所不能的天神一样突然出现的样子,也见过他策马风流骄傲如凤凰的模样,唯独没见过他独自一人待在马车里,无声无息。
沈明烛是仰之弥高、巍峨入云的山岳,是大厦将倾的擎天巨柱。
在脚步匆促去马车见沈明烛的路上,沈永和忽然觉得后悔。
但这一切,大概来不及了。
自己选择的路,无论未来如何,终究得自己走完。
第35章
马车檐角下挂着的流苏在风中晃晃悠悠, 因着有沈永和在场,燕驰野没再直呼沈明烛的名字。
他小声唤:“殿下,殿下?”
过了半晌, 才有一支苍白瘦削的手拂开马车帘幕,露出一双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迷糊的眼来,“啊,已经到了么?”
燕长宁心头掠过几分疑惑。
习武之人向来耳聪目明,比常人更警惕几分,燕驰野喊了这么多声, 怎么沈明烛才反应过来?
难道明烛的病怎么严重吗?
可是军医不是说,只是轻微的风寒而已吗?
沈永和心里也“咯噔”一下。
燕长宁、燕驰野几人朝夕相处不觉得, 但现在的沈明烛与他记忆里还没出长安的身影相比,实在要瘦了许多。
大抵是漠北贫瘠, 战场伤身, 没关系,他是天子,他有足够的富贵和良药, 可以让他的皇兄万寿无疆。
“已经到长安地界了, 离进城还有最后十里地。”沈永和站在马车下, 仰头看他的兄长。
沈明烛才注意到周围的人有些多了,他疑惑问:“陛下?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坐在马车上让沈永和站着有点不给皇帝面子,正要动弹,沈永和伸手拦了他一把:“外面风大,你穿着单薄,在车里就好。”
他顿了顿,又答:“朕带百官出城,来迎皇兄。”
天子的动向总是最为受关注的, 他往沈明烛这边来,其他人自然得跟上。
于是百官们便也都听到了这句话,一时心中忽然颇为复杂。
一年前,也是他们这群人,在宫门口迎接沈永和。
那天沈明烛形单影只,掌心的血洒了一地,无一人关心。在他被押解入狱时,也无一人为他仗义执言。
他们只围簇在毫发无损的沈永和身边,担心他受惊。
任由这份强烈的对比倒映在沈明烛眼底,像是赤裸而狰狞地要他认清现实,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至多有几分感慨,后来世事几多变化,于深夜梦中惊醒,才觉自己果真该死。
太医奉命而来,恭恭敬敬朝沈明烛行礼:“殿下,臣为您诊脉。”
沈明烛轻咳一声:“怎么突然要给我诊脉?军医已经看过啦,我没事。”
沈永和不假思索:“军中随行的医师医术怎么会比得上太医?得让太医看过,朕才能放心。”
因着沈明烛生病,军医是跟在沈明烛马车旁边的,他听到这句质疑他医术的话也不恼,反而还怜悯地看了那太医一眼。
当庸医就当庸医吧,只要不再面对之前那种死亡选择,怎么说他都行。
太医可不像军医那样好欺负,而且都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没太多隐瞒的必要了。
沈明烛叹了口气,到底是伸出了手。
张太医的手指搭上了沈明烛的手腕,下一秒,他忽然震惊地抬起头,帽子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幅度动作有些歪斜。
周围的人也因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燕驰野忙追问:“怎么了?你诊出什么来了?”
张太医未答,他咽了口唾沫,站直身子,重新按上了沈明烛手腕上跳动的脉搏。
脉象紊乱、节律不齐、时起时伏、忽有忽无……
这怎么看都是瘴气之毒的症状啊!
还是毒入心脉,救不了的那种。
可是这不可能,殿下的毒应该早就解了才对,当初贺时序研制解药,他也是帮忙的其中一人,他确定这药是有用的。
后来他奉陛下之命,是在药丸上做了一些手脚,可这绝不会影响药效!
在这寒冬腊月,太医的额上忽然渗出一大片冷汗,他控制不住地发抖,手脚一片冰凉。
傻子都能看出这有大问题。
“明烛到底怎么了?”燕驰野扯着他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提起来,面色有些狰狞可怖,冲他大声道:“说话!”
沈明烛不知太医的心虚,只以为他现在的惊恐是担心治不好要陪葬,温声安抚他:“没关系,据实说就是。表兄,将太医放开。”
燕驰野松开手,张太医就像没有骨头一样滑到了地上。
他也不起身,就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将自己缩成一团,颤声道:“臣、臣万死,臣才疏学浅,臣……”
心中不安的何止只有燕驰野,萧予辞眼神一瞬不移,等着太医的答复。
沈永和也因为恐慌有些烦躁:“让你说你就说,朕在这里,莫非你还想欺君不成?”
张太医怎么敢说?
如果真是因为他的药导致沈明烛没有解毒,导致他性命垂危,他死不足惜,陛下怎么办?
这药是陛下让他下的,这事也见不得人,如果让人误会是陛下故意放任殿下毒发身亡,他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张太医瑟瑟发抖。
沈明烛叹了口气,“别逼他了,我们回去再说吧,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你清楚?你故意瞒我们?”燕驰野眼眶通红:“是你不让军医告诉我们的,是不是?”
沈明烛最见不得人哭了,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他松开手,帘幕滑落,重新将马车罩得严严实实。
沈明烛的声音隔着帷幕传了出来,闷闷的,像是请求:“表兄,先回去吧,回去我告诉你。”
“好,回去,先回去……”沈永和深吸一口气,扬声吩咐:“回宫!”
他们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像是在护送。
燕长宁从周围把军医拉了出来,眉眼凌厉,是毫不掩饰的威胁:“明烛让你瞒着什么?想清楚了,你不敢得罪明烛,难道就敢得罪我吗?”
军医:“……”
我他妈敢得罪谁啊!
对不起了元帅,故意隐瞒身体状况是你不对,反正都得死,我总得选择一个更适合医者的死法。
军医看看了悄无声息的马车,将心一横,正要说话,忽闻萧予辞声音带颤:“是毒,对吗?”
军医诧异,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臣学艺不精,只能看出殿下中了毒,却难以分辨是何种毒药。”
还能是什么毒?
还能有什么毒!
萧予辞忽然朗声大笑,笑得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笑得故人生死两茫茫,魂销肠断,不见从前少年郎。
浓烈的怅惘与悲伤顺着这苍凉的笑声萦绕在天地之间,让人听着便几欲落泪。
旁人还未从这短短的一问一答中反应过来,听见这笑声,忽然便鼻头一酸,泪水盈满眼眶。
萧予辞猛地转身,顺势拔出燕驰野腰间佩的长剑,长剑出鞘,铮鸣作响,剑尖直指沈永和。
一个文官,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矫健居然让燕驰野都有些措手不及。
“萧予辞,你想做什么?把剑放下!”
“护驾!”
“萧予辞,你大胆!”
文武百官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怕他伤了沈永和,不敢轻举妄动,只在周围七嘴八舌或辱骂或劝诫。
萧予辞全然不顾。
写字的手拿着铁剑也一样稳,萧予辞紧紧盯着沈永和,问他:“是你干的吗?”
他何其聪明,见沈明烛抱恙就猜到解药有问题,而凶手除了沈永和还能有谁呢?
“……朕不知道,朕没想害皇兄。”沈永和心里也有些慌张,面上还保持着镇定神色。
他也不确定是否是他让人下的药导致沈明烛没有顺利解毒,可他到底是天子,天子之威不容冒犯。
沈永和被剑指着,但丝毫不显弱势,“萧予辞,你现在放下兵器,朕可以不追究你的冒犯。”
剑指皇帝是大罪,如果沈永和不作表示,萧予辞必死无疑。
帝相二人剑拔弩张,百官们不知缘由,但萧予辞做得这样过分,其实也不需要知道缘由。
纵然陛下有错,为人臣子,面刺也好、上书谏言也好,都算尽了职责,如何能以利刃相胁?
百官们出离愤怒,纷纷出言指责。
而距离他们最近最能阻止这一切的燕驰野站在原地,红着眼满脸固执。
他也不喜欢萧予辞,可在这种时候,不做表态,本就代表一种支持。
燕长宁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出言阻止。他自问无愧大齐,可他戎马倥惚一生,到头来连唯一的外甥都保护不了。
明烛何辜?这天底下,明烛是最不该受苦的人。
“都住嘴,能不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现在殿下的身体最要紧,萧予辞,把你手里的剑还给燕小将军!”
颜慎打断这幅对峙的场景,他言辞尖利,连对皇帝都不客气:“还嫌情况不够乱吗?满朝公卿在这种地方闹起来像什么样子?是要演一出笑话给天下人看吗?回宫!”
他是帝师,唯有他有这样的底气和声望连皇帝一起教训。
萧予辞听懂了颜慎的提醒,他们外面声音这么多,以殿下的性子,他若有余力,一定会出来阻止。
可马车无声无息,连帘幕都不曾飘动。
殿下现在不太好,或许已经昏迷了。
颜丞相说得对,没有什么比殿下更重要,当务之急是带殿下回宫。
宫中有最好的医者,有最好的药材,殿下无数次逢凶化吉,这次也一定能遇难成祥。
萧予辞惨然一笑,颓然松开手,长剑落地,荡起一束飞溅雪花。
连萧予辞都妥协了,其他官员自然更不敢违抗难得表露出怒气的颜丞相,当下唯唯诺诺地催促返程。
马蹄萧萧,宫规挡不住它,径直闯入宫门,停在了含章宫前。
第36章
贺时序在太医署内来回踱步。
他知道今天是殿下班师回朝回到长安的日子, 陛下不曾点他随行,不知情况,难免心中难安。
殿下素来不会照顾自己, 忙起来便不记时间,战场又危险……
正忧心忡忡地想着,忽然有个内侍急匆匆跑来,未站稳便气喘吁吁道:“贺太医,陛下、陛下召你觐见,在含章宫……”
他话还没说话, 贺时序已经一把抓起医药箱跑了出去。
含章宫……
怎么会是含章宫!
沈明烛昏过去了,萧予辞一朝被蛇咬, 坚持不肯让沈永和把沈明烛带到太和殿。
天子居所条件再好,但架不住那是个贼窝。
沈永和懒得与他纠缠, 于是他遣散了文武百官, 只带了从边境回来的燕家父子、江铖,与颜慎、萧予辞等与沈明烛关系较为密切的人去了含章宫。
他当然不想带他们,但这些人要是与他撕破脸皮, 饶是他也得费一番心力处理, 而他现在确实没心情处理这些。
让人去请太医的时候, 沈永和想起了贺时序。
贺时序年轻,医术不算顶尖,他也很久没用他了,但论起瘴气之毒,大概没人比贺时序研究得更深。
贺时序刚到含章宫,看到躺在床上瘦削了许多、闭着眼睛生死不明的沈明烛时,手脚都发软。
他像是看不到周围还有沈永和等人,踉跄着扑到床边, 颤抖着去摸沈明烛的手腕。
就这么一个已经刻入骨髓的动作,他好几次扑了个空,刚跪直又跌倒,双手也完全失了力气,抬起又滑落。
而在他指尖终于搭上沈明烛的脉搏之后,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贺时序神情恍惚,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没用?为什么毒没解?为什么……”
像是中了邪,只会翻来覆去重复这两三句话。
在他来之前,其他人还抱有希望,想着纵然棘手了一点,但有贺时序研制出解药的成例在前,至少性命总该是无虞的。
可贺时序表现得太过夸张了,一幅天塌下来的模样。
天怎么可能会塌呢?
燕驰野性子急,他大步向前,按住贺时序的肩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快给明烛诊治,需要什么药?现在就去写方子煎药啊!”
燕驰野下手没有轻重,贺时序衣服下肩膀已经青紫了一块,然而他像是失去了知觉,神情依旧恍惚。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低低的,如同呢喃:“没用了,现在什么药都没用了……”
他的小殿下,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说什么?”燕驰野勃然大怒,他重重踹了贺时序一脚:“你这个庸医,你胡说八道!”
燕长宁忍无可忍:“燕驰野!”
贺时序受力下后背撞上床沿,他闷哼一声,因着疼痛总算从绝望中找回几分理智。
他又挣扎着跪起来,伸手去摸沈明烛的手腕,声音哽咽:“我明明、我明明制成了解药的,为什么会没有用?”
沈永和苍白着脸,在这瞬间,强烈的心虚与悔意侵占了他全部心绪,如同一场海啸,呼啸着蔓延至四肢百骸。
真的是他吗?
是他害死了皇兄吗?
可他没想的,他真的没想……
“你做了什么?”沈永和抬头,见萧予辞祈求地望着他,声音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像是从九幽地狱回荡而来。
萧予辞重重跪地,像是要将膝盖连同自尊一同砸碎,他卑微地问:“陛下,你做了什么?你动的手脚,一定会有办法,对不对?你救救他,你放过殿下,要臣做什么都可以……”
“不,不是我,我没有……”沈永和再也掩不住仓皇神色,语气哽咽,“朕是让人在解药上洒了一层药粉,这药粉只会让人心智渐渐受损,皇兄太聪明了,朕只是想他不要这么聪明,但朕问过的,这药粉按理来说不会影响药效。”
他没想让沈明烛死,他只想可以毫无负担地去信任、宠爱、珍惜他的皇兄。他知道这样对不起沈明烛,可他愿意往后千百倍去弥补。
就算有朝一日他的皇兄心智如同三岁稚儿,有他护着,谁敢嘲笑皇兄半句?
他可以让皇兄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他将倾其一切对他好,让他永远无忧无虑。
“什么叫‘按理来说’?”贺时序抬起头,双目赤红到骇人,“没有经过试验,谁敢妄下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