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贺时序依然会定期给沈永和送信。
此时此刻, 沈永和的桌案上摆了两封信件,内容都差不多。
写沈明烛在平淮河道两旁立了八个空白的巨大幡旗,而后天下商人就像是疯了一样给他送钱。
写重整河道的进程一切顺利, 沈明烛研制出了什么“铁龙爪”、“滑轮车”之类的器具,节省了许多人力,照这么这下去,无需一月便能竣工。
写知府、百姓都对他蔚为敬仰尊崇,写他人心所向,写他声名远播。
沈永和能清晰觉察出他与沈明烛之间的差距, 隔着一道冰冷的天堑,轻而易举斩断他全部的骄傲与自尊。
他从未如此直观地认识到他不如沈明烛。
沈永和毕竟是在皇宫里金尊玉贵养大的皇子, 偶有出巡,了解的也是赋税民生, 于商业一道知之甚少。
他对着信件思索了半天, 才想明白为何商人们会为了一个幡旗如此疯狂,然而依旧觉得不可置信。
可沈明烛是写出这个答案的人。
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信手提笔, 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怎么能不叫人望而生畏?
他也被称赞过聪慧。
幼时跟着夫子学习, 他丝毫不敢懒怠, 为了百姓生计,他茶饭不思殚精竭虑。
可那又怎么样?始终不敌沈明烛。
……怎么能不叫人忌惮?
“陛下,两位丞相求见。”
沈永和从一腔粘稠阴暗的思绪中回神,他揉了揉眉心,疲惫道:“宣。”
他在这绞尽脑汁想赢沈明烛,然而沈明烛说不定不必将他放在眼里。
真是令人绝望、也令人厌恶的天赋。
颜慎率先进门,“臣参见陛下。”
萧予辞懒懒散散跟在他身后,像是学着他的动作般俯身扬袖, 一副被胁迫来的漫不经心模样。
萧予辞已经有段时间没单独面见沈永和了,沈永和不再信任倚重他,他知道。
但或许是前段时间情绪波动太大,以至他现在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反正,最多不过一死而已,全都无所谓了。
萧予辞全然不在意自己受到的冷待,陛下交给他的活,他就干着。陛下不给他,他也不去过问,说好听点叫宠辱不惊,说难听点那就得过且过的堕落。
今天来找沈永和是颜慎提议的,他无可无不可,连缘由都懒得过问,只拿自己当个凑数的。
他没想到,颜慎行完礼,第一句话居然是问:“陛下,您和左相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萧予辞一愣。
他抬眼望去,颜慎面容苍老,脊背也已经弯曲,可目光依旧坦荡。
在这一刻,与功名利禄权谋政斗全都无关,仅作为大齐的臣子,不忍看另一忠良蒙尘。
沈永和也有些诧异,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笑道:“右相何出此言?”
颜慎眉眼微垂,“陛下,臣老了。”
他老了,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与世长辞。
他陪不了沈永和多长时间了,他能为大齐做多少事在此刻似乎也成了定数,做一点,就少一点。
可萧予辞不一样,他还能年轻,他与陛下一样风华正茂,他们还能相偕着走很远很远。
颜慎这话说得平淡,然而平平无奇的字眼似乎自带一股苍凉,刺得人心中一酸。
皇帝素来是软硬不吃的,可颜慎不是一般人,到沈永和时,他已辅佐了三代帝王,大半生都为国操劳。
人非草木,沈永和又哪能不动容呢?
“右相多虑了,草原匈奴来势汹汹,边西已有两次冲突,眼看战火将燃,朕心中忧闷,冷落了两位爱卿,是朕的不是。”沈永和笑着说道。
颜慎却没这么简单糊弄,他叹了口气:“陛下,如今这里只你我君臣三人,恕臣斗胆,敢问陛下……您还要猜疑多少人呢?”
您猜疑庆尧,猜疑燕长宁,这无可厚非,他们俩一个是殿下带回来的,一个又与殿下有亲,不敢信也能理解。
您又猜疑贺时序,这也没关系,一个太医,不用也就不用了。
可你现在开始猜疑萧予辞了。
如果您是因为萧予辞曾与殿下有过一段主仆缘分,那满朝的三公九卿一半都曾是太子的支持者,您也要一个接一个猜疑过去吗?
可是陛下啊,萧予辞不是普通的、可以随意替代的臣子,假使他当真有了别的念头,您也该试着收服他,而非放弃他。
您是天子,当有“何人不敢用”的气度。
沈永和神色骤然冰冷,他只提边境的战火,不提江南的水道,就是想避开这个话题。
“右相,你逾越了。”他一幅不愿多谈的模样。
这要换成别的臣子,一定会识相地请罪然后离开,但颜慎要是这么容易放弃,他今天就不会过来。
颜慎寸步不让,他跪倒在地,弯曲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陛下,您是大齐的天子,这一点绝不会改变。接下来的话,臣早就说过,但臣还想再同您说一遍。在臣应承下先帝旨意,收您为弟子那刻起,臣便不执着嫡长宗法了,帝王之位,有德有能者居之。”
“陛下已继任皇位,普天之下便是陛下臣民,臣自当为您效死。”他双目灼灼,语气坚定:“臣如此,其他同僚也定是如此。”
他说得多容易,多轻巧?
沈永和哂笑:“右相是在教朕做事吗?”
他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笑话他无能,嘲讽他身为天子却畏畏缩缩,连用人都束手束脚,可不站在沈明烛对立面,有什么资格批判他不够从容?
难道他生来就是多疑的疯子吗?难道他就没有用人的底气,不知道要收服良臣名将为己用吗?
可他的对手是沈明烛啊。
沈明烛灼灼如曜日,要在他手里夺得臣子的忠诚,哪怕他是天子又如何?
他做不到的。
所以他会焦虑、会不安、会放弃,全都理所当然。
任何人身在他的位置,如他一般感受到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一样会心生绝望。
那是一个人在面对不可匹敌时的自知之明。
自进门以来便一言不发的萧予辞忽而轻微叹了口气,他在颜慎身后跪下。
“陛下,”他语气平淡:“如您所想,臣确实难以拒绝殿下的吩咐,只要他一句话,臣甚至可以为了他去死。”
颜慎猛然回头,怒道:“萧予辞!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沈永和冷冷地望着他:“你现在是在挑衅朕吗?你想死,朕可以成全你。”
萧予辞神情未变,他仿佛没听到两人的话,只略微顿了顿,又平静接上:“所以,陛下,您无需怀疑臣的忠诚。您这皇位是殿下给的,既然他选了您,臣便会永远忠于您。”
他不会背叛沈明烛,所以也永远不会背叛被沈明烛寄予厚望的沈永和。
除非沈明烛改变了主意。
……但那人不会的。
他的殿下菩萨心肠,从来不忍心伤害任何人,也不会忍心让大齐生乱。
萧予辞这话着实有些大不敬了,什么叫“沈永和的皇位是沈明烛给的”?
且不说这话有没有道理,即便事实如此,也不该这样说。
颜慎转身,愤怒下打了萧予辞一巴掌:“你放肆!”
有几分出于保护,有几分也是真的生气。
沈永和也是他的弟子,他哪能看自己的弟子被这么欺负?
萧予辞没躲。
他早就期待一场重罚了,他该死,他该千刀万剐。
他此生有过两位主君,皆对他义重恩深,可他对不起沈明烛,也对不起沈永和。
沈永和轻笑一声,也许是早有了预料,他居然没太过生气,反而还有空思索起萧予辞这话里格外沉重的态度。
“萧予辞,”他问:“皇兄走之前,你去见过他一面,你们说了什么?”
在暗卫传来的消息里,那一次萧予辞哭得万分狼狈。
萧予辞抬眸,“陛下真的想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沈永和问的是哪一次见面?那天代表着真相的淋漓血迹,每一晚都会重复地在他的梦中出现。
他的殿下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啊,他们这些被保护的人,凭什么就能安然无事,在无知中长乐曼福呢?
就该和他一样痛苦,他们才知道,殿下当年为大齐付出了什么。
萧予辞道:“臣可以告诉陛下,但陛下要答应臣,不能让殿下知道。”
殿下如果知道他们得知了真相,知道他们为那段过往愧疚难安,他一定不会开心。
萧予辞可不想沈明烛难过。
“你还与朕谈起要求来了?”沈永和气极反笑,“好,朕答应你,你说吧。”
萧予辞正要开口,忽而踟蹰着没发出声音,“等……”
他闭了闭眼,长长叹息一声:“等战事结束吧,陛下,等过了秋天,臣全都告诉你。”
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为何?”沈永和不知萧予辞在这一刻终究还是对他心软。
他逼问:“朕现在就要知道,这是命令。”
“那陛下可以将臣下狱,试试严刑逼供。”萧予辞说得懒懒散散,不知道的或许还会以为他一心求死。
但求死的人大抵也不会选择这么痛苦的方式。
沈永和再无论如何也是皇帝,哪能经受如此冒犯?他冷笑一声,“朕如你所愿,来人!”
“陛下!”颜慎深深叩首:“左相为国事烦忧,心神恍惚下方才胡言乱语,请陛下开恩。”
萧予辞仍是从容平静,一副等死的模样。
沈永和看着底下跪着的、他曾经最信重、最喜爱的两位大臣,内心忽而一阵悲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肠断月明红豆蔻。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第23章
“朕现在不想看到你。”
在萧予辞对他心软了一次之后, 沈永和终究也对这位陪着他登上帝位扫清奸佞的重臣生了怜悯之心。
他最终没把萧予辞下狱,只仍带着几分余怒:“滚出去跪着。”
萧予辞无所谓,他平淡地应了声“是”, 而后干脆利落地走出御书房,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甚至没给颜慎求情的机会。
萧予辞撩开衣角,从容跪在路旁。
既没有逃过一劫的欣喜,也没有觉得跪在人来人往宫道上的耻辱。
宫人低眉敛目,步伐轻盈地端着茶点路过, 难免以余光回望几眼。
禁卫军巡逻时目不斜视,路过此地, 多少也会好奇地打量片刻。
他们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天衣无缝,可身为目光中心, 萧予辞能清晰感受到他们注视的动作, 坦白而言,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沈永和登基三年,萧予辞出身低微, 即使有从龙之功, 在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个四品京官。
可他身负皇恩, 连品级高的大人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萧予辞的前半生,最大的挫折大概是曾经投入废太子门下,除此外顺风顺水,养得他清高孤傲。
这是他第一次遭受这样的目光,即使没有恶意,也足够叫人如芒刺背。
可这是他该受的。
萧予辞,记住这时候的感觉,记住殿下便是在这样审视而嘲弄的目光中度过了无数日夜。
记住你所受的苦楚, 不足殿下万一。
半晌后,颜慎也从御书房出来。
他犹带着几分薄怒走到萧予辞身边,想要开口骂他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张了张嘴,最终不过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殿下如今再改邪归正又如何,他不是陛下。
你既在他醉生梦死时背弃过他一次,何必如今又背叛一位明君?
总得选一条走到底啊。
颜慎苦笑:“萧予辞,连我都不再执着宗法,你在迟疑什么?”
这确实对他是很大的打击,圣贤书上的话他坚持了大半辈子,这是唯一一次例外。
“殿下他……我看不清他,他当年可以骄奢淫逸一次,未必不会有第二次。他若不生异心,可为辅臣,与陛下共造大齐盛世,但……不堪为帝。”
萧予辞原本沉默不语,但这句话无疑刺到了他心口上。
骂他狼心狗肺背信弃义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也不该,说殿下一句不是。
萧予辞抬头:“听闻当年先帝欲使右相教三皇子,右相以已为太子师拒绝,先帝责备大人抗旨不尊,罚了二十廷杖,对否?”
颜慎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茫然应道:“是,当年储君已立,先帝有意扶持三皇子,我不愿使国祚不稳,自然拒绝。”
当时哪里是简单地想让他教三皇子读书而已,三皇子母族不算显赫,先帝是想以他的声望做些挽回。
他既然看得出来,理所当然不可能同意。
他被罚了廷杖,养伤的时候听说小太子想出宫看他,他正欣慰,又听说小太子不来了。
因为太子殿下路上看到一个美人,还是个有夫之妇,为将其强抢回宫还打了其夫一顿。
颜慎:“……”
太子殿下才七岁,能是好女色吗?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有奸人教唆,伤没好全就步履蹒跚地请求入宫见太子。而太子先被先帝责骂,又被燕长宁劝导,他身为储君不过抢回一个人接连被反对,心里本就带着气,对颜慎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再之后小太子仿佛是和他们对着干,他们越是说何事不能做,隔天便能听到小太子明知故犯。
他渐渐冷了心,开始思考究竟还要不要为了所谓的“嫡长”二字搭上整个大齐社稷。
又过了几年,先帝旧事重提,颜慎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再次拒绝。
他那时想,就当是给三皇子一个机会吧。
但其实,也许早在他做出决定的这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两个弟子养在一起,一个乖巧懂事好学上进,一个肆意妄为不学无术,颜慎难免越来越偏向三皇子。
失望的情绪逐渐累积,积重难返时,他已然同沈永和一道,共同站在了沈明烛的对立面。
颜慎不解:“为何说起这件事?”
“只是想起右相当年,为守心中之道,棍棒加身亦不改志,有感而发。”萧予辞神色淡淡。
颜慎以为他是在嘲讽,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无需用言语刺我,人在当下总是难分对错的,我只求无愧于心。”
即使重来一次,他也不敢赌沈明烛何时会改邪归正。
“右相多虑,我不过恰好想起,殿下第一次传出不堪造就的名声时,似乎正是在右相受廷杖之后,故而提起。”
其实这还真是个巧合。
燕鸢到底出身高门大户,不缺手腕与眼界,即使对沈明烛谈不上多爱,出于责任也会管好他。
是以沈明烛小时候确实称得上伶俐可爱,哪怕调皮也并不过度,只觉得小儿天性,并不使人生厌。
可惜燕鸢早逝,宫中无人再护着小太子,先帝又一心想毁了他,沈明烛顽劣一面便展现出来。
他是太子,等闲不能出宫,宫里的下人是燕鸢留下,东宫铁桶一片,沈明烛就是上房揭瓦消息也传不出去。
再之后沈明烛长大了,能跑能跳,开始想出宫了。
他不受宠,之前先帝总不同意,这下恩师受伤,他有了一个最理直气壮的理由,便是先帝也不好阻止,结果第一次出去就闯出了祸事。
这时间点虽只是个巧合,但逻辑严密,细思之下就会发觉并无离奇,然而萧予辞忽然提起,仿佛却将其染上了几分不同寻常。
颜慎皱了皱眉:“你有话不妨直说。”
萧予辞低低地轻笑一声,“下官无话可说,不过右相大人,您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右相大人本来是一点没怀疑。
聪明人故弄玄虚总是会比普通人更可信,有些话从萧予辞嘴里和从贺时序嘴里说出来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就比如现在,哪怕理智觉得荒唐,右相大人还是不由自主按照萧予辞的逻辑思考起来。
听萧予辞的意思,莫非沈明烛还是听闻他受罚之后故意装出这么一副难担大任的模样来?
哈,这就是有些好笑了,他图什么呢?
他装出一副贪图享乐难当大任的纨绔模样,不在乎先帝的责骂,忍受着燕家失望的眼神和世人的白眼与嘲笑,冒着丢弃太子之位的风险,难道就图他颜慎之后不会再因收徒一事被罚?
怎么可能?谁会这么傻?
……可萧予辞也不会这么傻。
萧予辞既然有底气说出如此可笑的话语,就说明他至少掌握了一些证据。
颜慎不得已想得更深了一些。
假设沈明烛那一切都是伪装,那如果这人当初没有伪装,会发生什么事呢?
太子无过,他不会收三皇子为学生,不会给三皇子机会。多次违逆上意,他大概会被先帝厌弃,运气好还能回乡养老,运气差点也许会死在官场。
皇威浩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帝要为难一个人太过简单了,轻轻松松就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如此,其他的忠直之臣想来也是如此。
先帝一心要立三皇子,铲除他们文官之后,就是燕长宁等武将。
大齐惨烈的夺嫡纷争似乎可以窥见一角血色,偏偏沈明烛不堪造就,如同一块烂泥,恰好补住这一口缭绕黑雾的空缺。
难道这就是沈明烛的目的?
为此搭上了储君之位,搭上自己的名誉,搭上后半生的冷眼与抑郁不得志,他怎么会这么傻?
颜慎张了张嘴,他想问殿下为什么不告诉他,然而话还未出口,他已然脸色惨白地想到了原因。
当然不能告诉他,他了解自己,如果沈明烛对他说他不想当太子,劝他以大局为重辅助三皇子,他一定不愿。
即使最后妥协,可“对一个人忠诚”与“听某人的命令对一个人忠诚”是不一样的,尤其其中那“一个人”还是人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颜慎想起方才在御书房里,萧予辞对陛下说——“既然他选了您,臣便会永远忠于您”,原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沈明烛告诉了他,那昔日的他就是如今的萧予辞。
有这样的明珠宝玉在前,要他怎么甘心侍奉当今陛下?
颜慎喉咙干涩,“你什么意思?”
他声音嘶哑,仍抱着几分期待:“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隐隐期待这事是假的,否则,沈明烛这些年过得该有多苦啊。
他对三皇子寄予厚望,开始将更多心思放在三皇子身上的时候,在一旁状似无所事事不耐烦的小太子能看得出来吗?
如果看出来了,他会难过吗?会遗憾吗?
沈明烛那年才七岁,怎么就已经为自己本该无限广阔的未来写好了结局呢?
萧予辞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失态,仍语气平淡:“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分明知道……你知道……”颜慎蹲下身按着他的肩膀,双目发红。
“右相大人,”萧予辞平静地打断了他的问话,“下官还在领罚,恕不能远送。”
心知现在从萧予辞这里是得不到答案了,这里到底还在宫中,颜慎不欲闹出太大的动静。
此刻他思绪混混沌沌,却潜意识里认定这一切不能让沈永和知道,起码现在不能让陛下知道。
他咬着牙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右相,”萧予辞叫住他,“右相不如先去查查,那位被殿下强抢进东宫的民女,现在如何了。”
他没有转身,目不斜视,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第24章
毕竟是御书房门口, 萧予辞和颜慎的动静当然瞒不过沈永和。
颜慎刚走,一刻钟后,他们两人的对话就一清二楚地呈在沈永和的案头之上, 连说话时的语气都尽力被描述得清楚。
半个时辰之后,那个民女的资料也出现在了沈永和案头。
那女子确实生了一副好相貌,到了可婚嫁之龄,四方求娶。
嫁给当时的夫君却不是因为郎有情妾有意,不过是因为这男子给出的聘礼最高而已,家里人便欢天喜地将她送了出去。
少年慕艾的年纪, 女子对成亲也怀了几分憧憬,满心期待能与夫君相爱至白首。
可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愿, 在那男子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之后,她便从此死心。
女子一旦嫁人, 合离是很艰难的, 好似她的命运已经可以望到底,总归不是什么能让人开心的事。
然而意外发生,她被沈明烛抢了回去。
沈明烛肆意妄为, 但燕长宁一身正气, 怎会对此置若罔闻?
他查清了女子的身世, 问过她的想法后帮她与丈夫合离,而后为了补偿,从她所愿带她去了北境。
有燕家的保护,女子纵是孤身一人也无人敢欺。她就在北境的边陲小城里支起小摊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比在锦绣长安要舒心得多。
你要问她恨不恨沈明烛强抢了她,致她的人生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沈永和几乎可以猜到她的回答。
——庆幸都还来不及。
那是她荒芜贫瘠的生命里,拔地而起的常青大树。
这件事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这世道对女子多有苛责, 天下女子,不说十之八九,起码半数是不幸的。
因此沈明烛路上遇到不幸之一,似乎也并不离奇。
后来回宫之后,他因为这件事屡受诘难,本就烦不胜烦。
七岁也好不了女色,最初的新奇过后,他也失了兴致,见燕长宁来要人,没多犹豫就给了。
所以倘若真要论及那女子的恩人,那也该是燕长宁,否则不过是本就不幸的人生中又多一劫难而已。
但假如先行将沈明烛代入忍辱负重、有莫大苦衷、实际上是普天之下第一大好人的身份,这件事就怎么看怎么蹊跷啊。
莫非沈明烛是看出那女子饱受丈夫拳脚折磨,为了保护她才将其抢走,甚至有先见之明地预料到燕长宁一定会上门要人,以此为女子筹谋好了未来?
好像……也说得过去?
可既然是做好事,他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
“公子,你站到岸上去,别让这泥污了你的衣裳。”河道里的民工放开嗓子朝他呼喊,脸上带着笑,亲昵的态度掩饰不住。
沈明烛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挪动,“不妨事,我看看距离对不对。”
平淮河道上热火朝天,一片如火如荼之势。
河道淤泥泥泞难行,此刻河岸上支起一个由竹竿、木头组装的庞然大物,齿轮严丝合缝,看上去精细又潦草。
工人们将清出来的淤泥放在一个巨大的托盘上,托盘盛满便向河岸上滑动,只需少许人转动轴轮,就能挪动这些沉重粘稠的污泥。
这是沈明烛画的图纸,他管这叫“力学”,其余人也不懂,但反正沈明烛还未做过无用功,他们在一旁闭着眼睛夸就行了。
在一旁说着“看距离”的沈明烛飞快在心里计算了一遍,而后将袖子挽起,在找准的位置上挖出一个小坑。
他将一个药包一样的东西放进坑里,而后从腰间取出火柴,点燃引线,朝周围喊道:“都退远一点,捂住耳朵。”
他后退的速度不紧不慢,但捂耳朵的动作却十分迅速,叫人忍俊不禁。
虽说是清理河道,但也不完全按照前朝所留。
大齐已经有了火药,但威力都不算大,用不到战事上,沈明烛略微改进了一下,便可用于开凿。
因威力不算可怖,故而也没引起太大的风波。
但声音却挺响的。
远处翻看医书的贺时序被惊动,他抬眼,见沈明烛不知何时就被其余人护在了身后。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低头继续看书,只方舒展开的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非他偷懒,实他心知他做不了多少事情。
他从小也算是养尊处优,肩不能提手不能抗,非要帮忙也会添乱。
又不像沈明烛有一堆奇思妙想,数算又好,轻而易举能找到适合用力的薄弱点。
大抵离那里远些就是最大的帮忙了,不过他不放心沈明烛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故而还是每天跟着来到河道附近。
周围人是在沈明烛说完那句“退远些”凑过来的,不自觉就将他挡在了身后。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火药炸响的那一刻,他们保护的意味有多么明显。
哪怕其实谁都清楚,沈明烛不需要保护。可是真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本能是超越理智的。
“公子,日头大起来了,你到树下去吧,别晒伤了。”
“就是,剩下的事情我们能干。”
“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吗,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子,你去喝点水,有事吩咐我们就行了。”
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沈明烛哭笑不得,拗不过他们被推搡着上了河岸,他举手投降:“我旁观,我旁观。”
沈明烛能在此地有这么高的声望,知府余梁、各位富商以及顾央等人全都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顾央。
一人之力微薄,可顾央却有着二十多个弟弟妹妹,并且这数量还在不断增多。
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往往是市井小巷,而平津城所有的小巷,就没有顾央说不上话的。
他的弟弟妹妹们遍布各行各业,爱好最独特的一个弟弟已经混成丐帮二把手,还说自己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成为帮主,而后打造平津城第一大帮派。
顾央:“……”
随他去吧。
百姓对长安来的疑似王爷的大人物本就好奇,随口打听下,居然真被他们打听到了几分消息,且都是清一色的好话。于是乎还未见面,他们已经对沈明烛有着先入为主的好感。
再之后各家各户被征召去当了徭役,毫不客气地说,这段时间几乎是他们几年来过得最好的日子。
每天都能吃饱,工作也不算累,工钱还多。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他们还是隐蔽期待着这次服徭役能够永远不要结束。
“先生,先生!”
只有顾央和那群孩子会叫他先生。
沈明烛回过头,果然见到一个粉衣小姑娘蹦蹦跳跳而来,他微微笑了笑:“小桃。”
“先生。”小桃拿出一个荷包:“刚刚在路上,有个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明烛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谢谢小桃。”
他手指白皙修长,沾了点灰泥就显眼得很。
小桃皱了皱眉,小大人般“教训”他:“先生,你是做大事的,这种粗活不该你来干。”
沈明烛逗她:“我不干,你来顶上?”
小桃郑重其事地点头:“我来,先生你别动手。”
贺时序不知何时已经收好了医书,小孩子的声音清越,他站得不算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小桃二话不说就要往河床里跳,沈明烛连忙伸手地拦她,注意到这一幕的百姓俱都笑起来。
而他像是游离这份热闹之外,突觉一阵伤悲。
平津城没人舍得沈明烛干半点苦活。
这里不如长安繁华,如小桃这样年纪的孩子也算是半个劳动力,在他们眼里,下地也好、清理淤泥也好,都不算什么。
可即便如此,即便在他们看来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即便算不上脏活累活,也没人愿意让沈明烛动手。
他们不太能理解凤凰的骄矜与挑剔,却仍心甘情愿种下一棵梧桐。
沈明烛是很好养活的凤凰,从来不肯好好待在梧桐树上,但平津城的百姓才不管那么多,别的世家公子有的待遇,沈明烛也得要有。
可被如珠似宝护着的沈明烛,在那个一步一景的长安,在雕栏玉砌的皇宫,却吃遍了在平津城里没吃过的苦。
含章宫五年,他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平津城里,无人知他们捧在手心上的小凤凰,也曾坠入熙熙攘攘的凡尘,沾了一身尘土。
沈明烛好不容易才劝下了一心要替他干活的小桃,抹了抹额头上急出来的薄汗,心想以后这种玩笑还是少开为好。
他拆开小桃给他的荷包,里面是一封短短的信。
信上寥寥几语,约他“傍晚时分,岿阳湖上泛舟,不见不散”,没有落款。
沈明烛看了看天色,觉得现在时间也差不多,整了整衣袖,欣欣然准备去赴约。
贺时序忙收回思绪,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殿下,要回去了吗?”
“不是,”沈明烛将荷包与信递给他,认认真真道:“有人约我见面,贺太医,你先回去吧。”
贺时序看完皱了皱眉,语气担忧:“殿下真要去?”
有点像对沈明烛心存爱慕的女子?可还是有些蹊跷,贺时序不敢放心。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不去的话,万一她一直等怎么办?不成不成,我还是去见见她吧。”
“那我跟着殿下!或者……或者我们向知府借点人手?”
“不,我一个人去。”
沈明烛语带笑意:“我想,我知道这份信是谁写的。”
正是江南好风景。
一别数月,故人可好?
第25章
“许久不见, 殿下,别来无恙。”
“苏姑娘,又见面了。”沈明烛笑了笑, 声音温和。
“冒昧请殿下前来,还望见谅。”苏千慕乘舟而来,于水面上向沈明烛盈盈一礼。
小舟不大,除了苏千慕,只有一个撑船的船夫。
沈明烛毫无介怀地上了小船,小船于是又悠悠荡荡驶向湖心。
这下, 除非有人能躲在湖里,否则不会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聊天。
苏千慕直入正题:“当初宫门外, 如无殿下,苏某恐已成枯骨。殿下帮过我一次, 如今可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
沈明烛好脾气道:“姑娘请讲。”
半分犹豫、推诿也无。
苏千慕一愣, 因他这份干脆默了片刻,却没立刻提出请求,“殿下为何这样帮我?”
她自问有几分姿色, 但沈明烛不是会被美色所诱的人, 而除此之外, 她还有什么可以回报给这人的利益?
“一定需要理由吗?”沈明烛眨了眨眼,笑意温和,“这世上有情有义又有勇有谋的人本就不多,有缘遇见,有力相助,也算我的荣幸。”
苏千慕定定地看了看他。
沈明烛微微带笑,眼中仿佛有一个世纪的春秋纷繁,偏偏再看, 只见星河璀璨。
他立在船头,礼貌地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衣角。
衣角上有淡淡的污泥,可是他站在那儿,便是最不染纤尘的洁白。
来之前,苏千慕想了数十种话术,全都无用武之地,她本应该开心,然后忽然有了几分踟蹰。
苏千慕浅浅叹了口气,拿出了准备好的情报文书。
“北境匈奴两次入侵,先后犯涿渚、滁观,燕大将军镇守国门,现两军僵持于随山一带。而东边回鹘也虎视眈眈,东大营全军戒严,于泰屿七次拦下异族悍匪,眼看大战将起。”
“中央的指令下发,各地州郡纷纷戒严,以防藩王生乱。飞虎卫回防长安,护佑中枢……殿下,风雨欲来之势已成,大齐眼看就要乱了。”
沈明烛草草翻阅完,将文书递了回去,语气笃定:“不会乱起来的。”
就好像边境火星四逸,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江南百姓却可毫无所觉,依然乐呵呵等待着平淮河道竣工、淮河水灌溉良田的那日。
最多不过虚惊一场罢了。
苏千慕不置可否,只略微带了点提醒的意味:“殿下先前不知道这件事。”
越是身居高位,对时局的变动感受就越是明显,可沈明烛毫无所知。
这显然不正常,哪怕燕长宁燕驰野的消息被拦了下来,余梁也会告诉沈明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江南与长安远隔千里,即使沈永和下了密旨不许余梁外传,余梁也很难瞒得住沈明烛。
甚至压根不会隐瞒。
所以如果沈明烛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只能说明,余梁也是被隐瞒的一个。
巍巍金殿上文臣们唇色作戟,于无硝烟处决定了大齐这艘巨轮前进的方向。
载着指示的文书百里加急从长安驶向四方,令所至,四方无不宾从。
唯独落下了江南。
诚然,江南无驻兵、无藩王,离边境也远,不至于沦陷或是突生乱事,但这不是将其摒弃在外的理由。
沈明烛浅浅叹了口气,“其实我能猜到。”
说与不说对他影响不大,只可惜那位本该前途无量的知府,因他被隔离在权利之外。
是他对不起余梁。
“他怀疑你、忌惮你,你当早做准备……”苏千慕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沈明烛的神色,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反正,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明烛笑了笑,“姑娘还没说,需要我做什么?”
谈及来意,苏千慕正色:“我欲往南,向殿下借三千兵马。”
沈明烛恍然:“姑娘意在于阗?”
于阗是南边与大齐接壤的小国,与来势汹汹的匈奴、回鹘相比,素来不被放在眼里。
“草原遭疫病,中原亦有灾,上苍要降祸人族,于阗如何能独善其身?于阗国力衰微,可活不下去的时候,一样会破釜沉舟。而大齐腹背受敌,兵力皆被牵制,许是腾不出手来解决。”
苏千慕道:“我先下手灭了于阗,大齐至少不必再忧心南边,双赢,这不好吗?”
她要划土而治。
大齐没有能容得下她的地方,她就为自己再挣来一块土地。
这话在任何一个朝臣听来都会觉得悖逆,合该被打为反贼,天下共诛之。
沈明烛已有预料,倒不曾惊诧,他温和地问:“苏姑娘,你已经决定了吗?”
苏千慕淡笑道:“莫非殿下觉得,我还能做大齐的子民不成?”
“为何不可?”
“因为我不甘心。”
她是华夏的孩子,却不代表她承认自己是齐人。
公主死后,她与大齐不两立。
沈明烛低低叹气:“何至于此啊……”
“蒙殿下之恩,我不祸乱大齐朝纲,但也仅此而已,若沈永和栽倒我手上,我还要杀他!”苏千慕情绪陡然多了几分起伏,她不自觉提高音量,双目灼灼:“殿下,你只说这次,你帮不帮我?”
沈明烛吐出一口气,“帮。”
他笑了笑,又道:“苏姑娘,这是荆梁皇室与大齐皇室之间的仇恨,不要蔓延到国家与百姓之间,好吗?”
语气诚恳又温和。
苏千慕目光一颤,她自觉从未看轻沈明烛,但仿佛与这个人多相处一秒,她的敬佩便要更多一分。
沈明烛若是之后对她说出这句话她尚且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神震颤,可他们现在谈的是国家与战争,是足以影响世界时局变革的大事。
为何在这样宏大的话题下,沈明烛还能如此迅速地想到黎民百姓呢?
苏千慕想起很久以前,鸿钰公主曾失望地对她说,荆梁的皇子中无一可造之材。
她那时劝慰公主,若是长成的不行那便再从小教一个就是,公主亲自教,总不会长歪的。
她清晰记得公主叹了口气,对她说:“千慕,帝王不是教出来的。”
公主,原来帝王之心,真的是天生的啊。
苏千慕复杂地看了沈明烛一眼,微微别过脸,勉强保持冷静:“这是自然。”
他若不出现,人间或许还能教养出好皇帝,以为圣明君主。
可这样的人一旦现世,便知何为天生帝王、千古一帝,从前人间种种,都为瓦砾,不能与玉石相较。
仿若无意,苏千慕淡淡道:“倘若大齐后世能出一个你这样的皇帝,我带于阗投一次又如何?”
沈明烛左顾右盼,假装接收不到她的暗示,“天色要暗了,苏姑娘,我得回去吃饭了。”
苏千慕看了他一眼,轻轻抬了抬手。
船夫收到指示,撑着船向岸边驶去。
“殿下,”苏千慕突然开口:“还请殿下不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只有一言相告。”
她悄然换了个自称,语气谦卑许多,带着些试探与小心翼翼。
沈明烛抬眼,目光和煦:“请讲。”
苏千慕道:“不论是谁相约,殿下都不该一个人来。”
至少暗处也该带几个侍卫。
沈明烛闻言便笑:“你还会害我不成?”
苏千慕却很严肃,“这与你信不信我、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沈明烛无所谓:“我又不是千金之子。”
苏千慕还要再说话,船已经靠了岸。
沈明烛跳下船,回身笑道:“姑娘尽可一路向南,行至于阗,自会有人接应。”
沈永和忌惮他,不可能让他有机会指挥大齐的兵马。
沈明烛没说他要怎么做,苏千慕也没怀疑他是否有这个能力。
“殿下,”在沈明烛转身后,苏千慕再一次叫住他。
她下了船,船夫跟着她身后,像个沉默的侍卫。
苏千慕微微一笑:“殿下如果不介意,我当一回殿下的护卫。”
是不是千金之子,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
贺时序在余梁府上有一个专门的药房。
他被沈明烛拒绝跟随后回来,就开始闷闷不乐地煎药。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过,晕晕乎乎撞上了窗棂。
房间内氤氲着浓厚的苦涩药味,连身为医师的贺时序都有些受不了。
他偏过头轻咳了两声,心想要是沈明烛在场一定又要皱眉了。
待到药稍微凉了些,他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药效起作用还需要一点时间,贺时序将窗户全部打开散散药味,又准备好了纸笔。
而后右手搭上左手脉搏,凝神感受这副药方是否有作用。
贺时序每天都会为沈明烛把脉。
他曾给过沈明烛一颗丹药,说能保三年不毒发,可依这人的折腾程度来看,一年都有些勉强。
世人用“油尽灯枯”形容濒死之态,因为人是禁不起苦熬的。
沈明烛操劳的事情太多了,倘若人是一根蜡烛,他在昼夜不止地燃烧。
贺时序想,他必须尽早研制出瘴毒的解药。
这世上他能找到的身中瘴毒还不死的人就两个,一个是沈明烛,一个是他。
沈明烛是他无论如何、是他即便死上千次百次、是他哪怕堕入地狱也要救的人,所以用他自己来试药实属理所当然。
一刻钟后,贺时序脸色苍白地俯身,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连忙在旁边的药箱里拿出银针,往手臂上扎了两针,而后摇摇晃晃地往后栽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6章
第十二副药方, 又失败了。
贺时序刚睁开眼睛便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四肢还有些酸疼发软,勉强支撑地坐起来,打算先收拾昏迷前留下的残局, 而后便听到身边传来极其惊悚的一句话。
“醒了?”
语气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却叫他毛骨悚然。
贺时序僵硬地扭过脖子,小心翼翼挤出一个带着讨好的笑容:“殿下。”
沈明烛坐在椅子上,不疾不徐翻看着他写的之前十一次的药效记录。
——也叫《十一次失败的试药经历》。
沈明烛将本子合上,冲他微微一笑, “解释解释?”
贺时序噤若寒蝉。
也不知怎的,沈明烛语气明明并不严厉, 与从前别无二致,却叫他两股战战, 连疲软的身体都恢复了几分力气, 只想夺门而逃。
他跟在沈明烛身边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人生气。
贺时序讷讷道:“殿下,每个医师都这样, 学针灸的时候, 也是现在自己身上扎针的,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惊扰到殿下,是臣的不是。”
越说越理直气壮。
“哦?正常?”沈明烛淡淡笑了笑,目光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他,“你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也叫正常?”
贺时序唯唯诺诺:“嗯……怎么不是呢?”
沈明烛不理会他的强词夺理,随手将记录的本子往桌上一丢,不算重的力道, 贺时序却没忍住抖了抖。
沈明烛道:“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是吩咐的语气。
贺时序强词夺理:“殿下,臣也中了瘴毒,您不能不让臣为自己解毒吧?”
沈明烛懒得听他的狡辩,“贺时序,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他站起身,“我会让余知府把这间药房锁上,今后,你跟着我。”
“殿下!”贺时序着急下红了眼眶,他跪倒在地,大声质问:“凭什么!您凭什么命令臣?”
他一边对沈明烛用敬语,一边自称“臣”,跪在地上还问“凭什么”。
沈明烛觉得好笑,“凭我是沈明烛,够不够?”
他说:“贺时序,你心里清楚你是为什么用自己试药,我也清楚。”
*
京城的指令对江南瞒得严实,江南事却每隔三天准时送往长安。
江南最近只有一件大事,送信的人显然也很清楚沈永和想看什么,于是三日一次的奏报写得详细,放眼望去全是沈明烛。
写他为了扶别人结果自己没站稳摔到泥里,百姓笑成一团,不多时家住在附近的老人闻声而来,硬扯着他回家里梳洗。
写他去看河道时河水沾湿衣襟,拿了一颗糖哄小桃替他喝姜汤,小桃转头就向附近的百姓告状,喜获两颗糖,沈明烛垂头丧气喝姜汤。
全都是细微琐碎的小事,写信的人平铺直叙,看信的沈永和会心一笑。
然而那笑意短暂,像是一阵风忽然从骨缝间吹过,渗出森寒冷意。
他打了个寒颤。
皇兄,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陛下,二位丞相与六部尚书求见。”
“宣。”
大齐的形势不太乐观。
文明的发展是残酷的,在他们休养生息,为了恢复民生四处赈灾的时候,草原上也诞生了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雄主。
新上任的王统一了匈奴各大部落,在他的治理下,本就善战的民族实力愈发强劲。
原本两族的矛盾还有缓和时间,不会这么突然爆发,可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似乎活下去只剩下掠夺资源这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