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插了一句嘴:“臣翻阅过医书,医书上说……”
“你闭嘴!”贺时序向来有医者的仁心与从容,这还算第一次,张太医看到他这同僚生这么大的气,让他忽而噤若寒蝉。
贺时序逼问他:“你试过吗?如果你没试过,凭什么敢开口说没问题?”
张太医缩了缩脖子,惶恐地说道:“也、也不能这么判定,要是什么药都亲自试,那岂不是很容易有生命危险。”
“呵。”贺时序冷笑一声,泪水猛然涌了出来,他吼道:“给殿下用的药,我全部都自己试过!”
他努力了这么久啊……
他看了这么多书,付出了这么多心力,也曾把自己折腾到生不如死,好不容易成功了。
在他吃下解药,发现自己体内的瘴气之毒已经解了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值得。那时他多开心啊,这么大的人了,跑去见殿下路上还摔了两跤。
可现在都毁了。
他废寝忘食研制药方,他不顾生死试药……
最终全都败给一句“按理来说”。
张太医神色愈发慌张,“那、那现在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就只看现在在场的人的态度,殿下要是救不回来,他的九族都要受他连累。
“什么别的办法?”一道温和中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传来。
其余人或愤怒或悲哀的神色顿时一僵,转瞬化作欣喜若狂来。
他们同时转过身,三两步围到沈明烛的床边。
“殿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明烛,有没有哪里难受?”
沈明烛:“……”
别说,这么多人同时凑得这么近,画面还是略微有些惊悚的。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很好,我在梦里听到鸭子和青蛙吵架,正梦到青蛙吵不过去找兔子出主意就醒了。”
燕驰野想笑,刚扯了扯嘴角,眼泪便滚落下来。
他干脆不装了,用袖子用力抹了抹眼睛,故作凶狠地说:“都什么情况了你还开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
“所以是什么情况了?”沈明烛揉了揉眉心,不动声色掩去眼底的疲惫,仍旧笑得从容:“刚才就听你们在说想办法,出什么事了吗?”
这句话出口,连最为稳重的颜慎也忍不住了,眼泪顷刻就湿了衣襟。
好像一直以来,不论遇到多大的难题,不论发生多严重的变故,沈明烛永远义无反顾。
他一个人,活成了整个世界的退路。
对其他人来说自然是幸事,可沈明烛终究是一个人。
肉体凡胎,会累,会受伤,会命悬一线。
“没有,都很好,江南很好,大齐也很好。”颜慎哽咽着道:“殿下,您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吗?”
沈明烛微怔,他看了一眼周围众人的情状,困惑道:“你们好像很难过,是因为我吗?”
燕长宁与燕驰野也就罢了,其他人是为什么?
萧予辞跪坐在地,微垂着眼,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自嘲道:“殿下,萧予辞没那么蠢,没那么瞎,其实……也没那么狼心狗肺。”
他确实不是个东西,背弃旧主,不识好人心,可要是在知道真相后还能无动于衷,那他未免也太不是东西了。
他甚至有几分委屈。
——你当然可以这样看我,把我当做小人、恶人,还是畜生都没关系,可你怎么可以这样看轻自己?
无数次不爱惜自己,无数次置身险境,对生死无动于衷,难道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重要吗?
该怎么让你相信,你比整个朝堂加起来都要重要。
燕长宁声音轻柔,语气却坚定:“当然,明烛,是因为我们担心你。”
他面上一片强装出来的和煦,拳头却已经紧紧攥在一起,假如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要套着麻袋把沈炳锋打一顿。
“哦。”沈明烛露出一个歉疚的神情,“对不起。”
“不用道歉,为什么要道歉?”燕长宁声音愈发柔和:“会担心,是因为我们在乎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情。”
燕长宁心里压抑着怒气,心想早知如此,当年小妹离世之后,他就该不惜一切带沈明烛去漠北。
大不了想办法让明烛假死,也好过在这深宫之中,被沈炳锋冷待,以至于如此……如此自轻自贱、妄自菲薄。
这话没多大用处,沈明烛又歉然地看向贺时序,“贺太医,浪费你的药啦。”
贺时序哭着摇头,语无伦次:“不、不是,殿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用,我居然没发现解药被动了手脚……”
一想到这药是经他的手递给沈明烛,他便觉得自己也成了帮凶,双手黏腻鲜红,全是沈明烛身上流出来的血。
来不及隐藏,事实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摆到沈明烛面前,沈永和站在一旁,心里惴惴不安,而张太医已经发抖地跪成一团。
沈明烛也有些诧异,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摇了摇头,平静道:“不是的,我没吃解药。”
第37章
“你没吃?”
萧予辞第一个不信, 他低声道:“殿下,您何必再为他们开脱?”
其余人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是了,明烛一向心善, 委屈自己去帮别人的事情从来没少做,尤其是为了沈永和。
沈明烛自腰间悬挂的香囊中取出一粒药来,“喏,我真的没吃。”
萧予辞多看了那香囊几眼,面色复杂地别过脸,似悲似泣。
他注意到了, 殿下从前没有佩香囊的习惯,是在贺时序送来解药后, 殿下腰间才多了这个。
他明明注意到了,可他没有多想。
萧予辞声音涩然:“为什么?”
沈明烛微微笑了笑, 理智地分析:“战事平定, 四方异族吓破了胆,很长时间内都不敢再有异动。天下驰道、通渠已经在修建之中,这将是项持续百年的大工程, 图纸已定, 过程中也许难免有意外, 但我相信你们可以的。”
外患已解,内忧对沈永和而言从来不算难题。
而且沈明烛有种预感,天灾已经彻底过去,明年、后年,这片土地都将风调雨顺。
萧予辞怔怔望着他,眼也不眨,泪水滚滚而下,“所以呢?”
“所以?”沈明烛无奈, 温声道:“你这么聪明,哪里还需要我来说。”
含章宫四周燃着火炉,门窗关得严实。
为了照顾沈明烛这个病人,屋内温度并不低,可萧予辞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他聪明吗?他不聪明,不过是因为早有先例而已。
五年前没看出来,任由他的殿下为避开夺嫡争斗自污声明。
五年后旧事重演,他看出来了,却仍旧无力改变。
沈明烛只要活着,以他的声望,总有些人不会完全忠诚于沈永和。
譬如燕长宁、譬如庆尧、譬如颜慎、譬如他,譬如越来越多的三公九卿,譬如听着沈明烛的事迹参加科举进入官场的新一代栋梁。
一个国家怎么能有两个皇帝呢?纵然他无此心,可这些人一定会将他的命令置于沈永和之上。
而只要他活着,沈永和就永远不可能重用这些人。
将来,沈永和不敢重用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沈明烛又妥协了。
他总是在妥协,妥协得太多,退无可退,便连性命都给了出去。
萧予辞声音颤抖:“您凭什么觉得您不在了,我等就能对陛下死心塌地?”
就不许他们记仇吗?
殿下受了这么多委屈,他们会耿耿于怀才正常不是吗?
沈明烛咳了两声,他被围在柔软的被子里,显得更加瘦弱,面色苍白,眼神却明亮,他弯了弯眉眼:“所以,我回来了。”
所以他不能死在战场,沈永和下的旨意派他上前线,他要是没回来,其他人难免迁怒。
而既然他回来了……
“说服你们,我还是挺有自信的。”沈明烛又笑,“因为你是萧予辞啊。”
为国为民的萧予辞,心怀苍生的萧予辞。
萧予辞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沈明烛总是知道怎么拿捏他,只消一句话便能让他缴械投降。
这人是故意的,故意用言语把他架得这么高,就算他清楚其中有哄骗的成分,可要他怎么开口回绝对方的期望?
气氛忽然变得格外沉重悲切,沈明烛左看右看,又苦恼地皱眉。
[宿主,我醒啦,你过得怎么样?]系统以为它积攒够能量从休眠中醒来起码也是几十年之后了,但很奇怪,它感觉它现在能量充裕得很,完全不像能量不足刚勉强醒来的样子。
沈明烛早就预感到了系统将要醒来,对此也不意外,但还是欣喜:[我很好,小五,你睡了快一年了。]
他感叹:[好久。]
系统:[???]
系统震惊:[才过去一年吗?不过你这具身体确实看起来没多大变化……等等,不对,为什么我这里会有天道功德啊?]
天道功德这种东西,它也就听过。
要知道它们系统和宿主到小世界做任务,完成后得到的也只是几分气运罢了,更何况它是带着沈明烛偷渡来的。
这个小世界已经走到故事结局,根本没有任务可以接取,它最初想的也只是靠着时间收罗些逸散的细小气运来补充能量。
沈明烛理所当然,[我给的。]
系统再度震惊:[你不是失忆了吗?为什么还知道赠予功德?]
[啊,随便想想就知道了,这个又不难。]沈明烛慢吞吞:[对你有帮助就好,不够再说,我还有很多。]
系统本能地扫描了一下,差点被它宿主身上的功德金光亮瞎了眼睛。
系统:[……宿主,这一年你做了什么?]
沈明烛想了想,认真道:[我听你的话,这里没有鱼塘,我没养鱼,但是有好好种菜。]
是吗?
系统看了看周围一圈眼眶通红目不转睛盯着宿主的人,不由得陷入沉默,半晌才道:[宿主,你谦虚了,你的鱼养得挺好的。]
沈明烛茫然地[啊]了一声,不太能理解。
他着实有点拿他周围这些哭得惨绝人寰的人没有办法,[小五,我想离开这个小世界了,你能带我走吗?]
这下轮到系统[啊]了一声,它这才注意到宿主这具身体生机将要断绝。
小系统出离愤怒了:[宿主,哪个王八羔子欺负你?]
眼看系统一副要把人咬死的凶狠模样,沈明烛忙安抚它:[不是,没有人,是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他才不会故意寻死呢,只不过是认定自己死不了而已。
宿主总是让统心疼,系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只是看着宿主这幅消瘦的模样,就觉得自己的芯片像是泡在了柠檬水里,酸涩中泛着疼。
[宿主,我带你走。]
“殿下!”萧予辞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的不安感,这让他抑制不住叫出声,眼睛一寸不眨地盯着沈明烛。
恳求从瞳孔中弥散出来,蔓延成衣襟上一汪水渍。
是在求什么?是在求谁?
他也不知道。
他想要沈明烛活着。
漫天神佛也好,妖魔鬼怪也罢,他甘愿用这一身血肉献祭,只求他们救救沈明烛。
……救救他的殿下。
沈明烛朝他笑了笑,似乎有几分无奈,“别难过啊,大齐有你们足够了。”
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沈明烛力挽狂澜。
他又看向沈永和,一双眼亮如星辰,“陛下,你会成为很好的皇帝的。”
这宛如托孤与诀别的话语让在场的人一阵心慌,
贺时序虚虚握着他的手腕,一声接一声地喊他:“殿下,殿下,你别睡,你再坚持一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治好你,我一定能,殿下……”
屋外的风雪骤然变大,寒风呼啸,似有鬼悲鸣。
屋内一声惊叫穿破云霄,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两相呼应,便成就了一场最遥遥无期的相聚。
*
沈明烛的死没在朝野中引起动乱,他安排得充分,手书先于他的死息传到江南、传到于阗,传到那些视他如神明的追随者手上。
那些人不知真相,只听沈明烛的话,把这当成世事无常。
只是到底难以释怀。
天下皆白,举城缟素。
沈永和还没来得及下令,消息刚传出,长安城的百姓已经自发地将为过年准备的彩缎都收了起来。
不要小看百姓,沈明烛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他们其实都有目共睹、心知肚明。
又半月,除夕。
沈明烛还在北境时就心心念念回长安过年,可真到过年时,所有人都在,唯独不见沈明烛。
这天一大早下了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不见半点明媚色彩。
莫说与往年比热闹,大街上连行人都寥寥,听不见多少人声,全然没有过年的氛围。
入夜,燕驰野抱了一箱爆竹和焰火,跑到了长安城高高的城墙上点燃。
“噼里啪啦”声响起,天空骤然被点缀得斑斓。
这动静不小,百姓们气势汹汹走出房门,有人还顺手拿了一把砍刀。
殿下才走多久,哪个王八羔子还有心情过年?
出门一看,哦,燕小将军,论关系,殿下得叫他一声表兄。
百姓们:“……”
百姓们迟疑了。
他们推举了一位长者,期期艾艾地同燕驰野交涉:“小将军,你这……那什么,不太好吧?”
燕驰野摆了摆手,“明烛早就想看焰火了,他之前就总念叨着过年。”
他声音低了下来:“趁他还没走远,让他多看看吧。”
老者怔了怔,因这低到几不可闻的一句话,险些再度落下泪来。
他默了半晌,朝燕驰野鞠了一躬,而后拄着拐杖转身下了城墙。
底下的人正困惑怎么才说两句就离开,就见长者老态龙钟,但几步后忽而就带出几分气势,越走越显得年轻。
长者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儿郎们。”
他说得郑重其事,底下的百姓不自觉也屏息凝神。
长者大声喊:“都回家,把家里最好看的灯拿出来,再把焰火爆竹点燃,我们……送殿下一程。”
百姓们齐齐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泪水已先一步流下。
他们用了抹了一把泪水斑驳的脸,也大声回应:“是。”
本就临近过年,又是打了胜战的大喜日子,家家户户都不缺为过年准备的炮竹,现在全都搬了出来。
那卖焰火爆竹的商人也打开了铺子,不卖,谁需要都可以直接取用。
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璀璨焰火,一时间长安城亮如白昼。
少年载誉满身,一朝归去,怎能如此寂然无声?
隆泰四年,这是历史上最奇怪的一个新年。
沿街张灯结彩,天上焰火不绝,放眼望去斑斓夺目,可偏偏人人都穿着素色白衣,像是世间一抹雪。
爆竹声连绵响了一夜,哭声也在长安的每一座屋顶上飘了一宿。
萧府的书房外,小厮也看到了天空中绽放开的烟火,他皱了皱眉,问其他下人:“外面是什么情况?”
下人出去打听,回来道:“是在给殿下送行。”
他顿了顿,“外面都在说,殿下年岁也不大,应该会喜欢这些。”
小厮愣了片刻,沉沉叹了口气。
他在书房门口放了一个食盒,食盒里装了一碗饺子,到底没有打扰萧予辞。
大人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但他应该只想一个人待着。
倘若有人进到书房,便会发现满地凌乱铺满了一层写满字的纸张,显得有些惊悚。更何况萧予辞一向对文墨书卷极为爱护,本就离奇的画面更多了几分违和。
全是萧予辞为沈明烛写的祭文。
沈明烛死后,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处理了一应丧仪,遵循那人的遗愿,一切从简,守灵的时间也从三十天缩减成了十天。
不能再少了,再少也太委屈殿下了。
浑浑噩噩过了十天,皇宫里的守灵期结束,他却没有放过自己,一回来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也就快饿死的时候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塞两口东西。
“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他写着写着,听到屋外传来一片喧嚣,在那么多的叫喊声、爆竹声里,他却第一时间听到了哭声。
萧予辞忽然哽咽,他捂着脸泣不成声,任由自己无力地跪坐在地。
“殿下,殿下,”他喃喃道:“此生多坎坷,盼望殿下来世顺遂……来世,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沈明烛此生持剑可引天上月,执棋亦胜天半子,活得灿烂夺目,是这世间最浓墨重彩的春意盎然。
可在他如此斐然精彩的短暂人生中,唯独不曾有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第38章
嘉祐二十八年春, 沈永和登基满一年。
年轻的皇帝摆脱了父辈余威的影响,开始在朝堂上有了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这年他刚满二十,改年号为“隆泰”, 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幼时有先帝护着,手把手教他帝王之道。
大了一点有了位历经两朝的文人楷模为师,老师对他也好,几多关怀, 尽心教导,因着老师的声望与态度, 他在朝中慢慢也有了一批支持者。
等到真正开始夺嫡之后,他又遇到了可以一生并肩而行的挚友。
挚友曾是皇兄的人, 可皇兄实在愚蠢, 连这等人物都不加珍惜。
心腹劝他好歹对萧予辞多几分警惕,他笑骂心腹过于小心,萧予辞天生就该是他的人, 不过暂时误入歧途而已。
后来一切都如他所想, 他封了他的挚友为丞相, 他们在朝堂上大展身手,将从前的政治设想全都变为现实,看着大齐逐渐有了盛世的气象。
然而好景不长,七月,淮平三省涝灾,八月,辽西旱,九月平南蝗虫过境, 年收成大减,十二月关中大雪,冻饿至死者不计其数。
沈永和满身骄傲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开始手忙脚乱赈灾,幸好还有一群贤臣良将相辅,才算是磕磕绊绊撑了下来。
因这天灾频发,民怨四起,朝野四处也有了说当今陛下无德的言论。
为了稳定社稷,沈永和开始频繁出巡,以皇室的威望与他身体力行的操劳来稳定人心。
隆泰三年,春三月。
他自年后出巡,一月时间脚步踏遍襄、顺二州七城,亲自下田参与春耕,惩处贪官污吏一十九人,终于决定返程。
眼见长安城近在咫尺,一阵茫茫妖雾袭来,沈永和君臣一行顷刻换了地方。
“这是何地?”沈永和发觉自己来了一处宽敞明亮的大殿之中,那大殿摆了密密麻麻的桌椅,材质看上去普通,不如他的宫殿奢华,然而尽是他闻所未闻的新奇东西。
因着前方有个三尺讲台,他勉强猜出这大概是类似学堂一样的地方。
然而那不用点火也异常明亮的灯,讲台上方奇怪的幕布,还有坐在椅子上装扮怪异的人。
……这是哪?
观这些人一个个衣裳整洁、眼神明亮,一看便知生活富足不愁吃穿,他又是乘雾突然来此,莫非这里是仙界?
仙人们年岁都不大,不仅是看起来年轻,眼神中都还有独属于少年人的天真。
沈永和发现他们似乎都看不到他,彼此相视而笑闲谈玩闹,无人看向他这个衣着打扮都不同异界来客。
“陛下!”
有人叫他。
沈永和转头,见他爱重的、在大齐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臣子都在,就连不曾随他出行的颜慎、江铖也都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不是在宫门处迎接圣驾吗?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
“陛下也在,萧丞相,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稍安勿躁,许是机缘也说不定。”萧予辞道。
沈永和能观察到的地方他也能想到,不管怎么样,这个地方的“土著”看不到他们,无疑是让他多了几分安心。
颜慎也道:“陛下,臣看后面还有几处空椅,不如坐下谈?”
他一向细心,清楚越是这种时候,他们这些领头人越不能慌张,因而只做出从容镇定的模样来。
沈永和没意见,点点头先一步居中坐下:“不必拘泥礼仪,诸位都坐吧。”
按照礼法臣子是不能和皇帝平起平坐的,要不然椅子得矮一点,至少也得靠后些,但在仙界这些椅子全都被固定住,一字排开,挪动不得。
沈永和要不说这句话,其他人就只能站着了。
待他们一番推辞过后总算分两排入坐,周遭突然响起一阵异样的铃声,文武百官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而仙界土著一幅见怪不怪的神色,只是停了闲谈,俱都认真看向讲台,宽敞的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萧予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抵是“上课”了。
有位年纪稍微大些的土著从门口走了进来,站上了讲台。
他两鬓带了些微微的白,像是一抹霜落在发梢,面容和蔼,看上去文质彬彬。
百官们心想,不愧是仙界的“夫子”,果然气度不凡,却不知仙界要学什么。
讲台上的幕布忽然亮了起来,上面闪出一幅精美的画作,如有神迹,百官差点又要惊叫出声,只觉今日所见无不离奇,这里就算不是仙界,大概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们目光中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敬畏与惶恐,纷纷坐正了身子,唯恐漏听只字片语。
那画上又飘出几行字,像是仙人隔空持笔写就,上书:从奉平之治到延熙盛世。
说来也奇怪,虽然这字缺胳膊少腿,但他们就是能看懂。
那土著学生聊天时的音节与用词也奇怪,但他们也莫名都能听懂。
或许就是上天垂怜吧。
不过“奉平”与“延熙”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年号,原来仙界也跟凡间一样?既然能被称为“盛世”,仙界的皇帝定然很了不起。
沈明恒羡慕极了,他暗暗在心里立誓,回去之后一定更加勤政,将来,齐朝后世子孙提起他们,也得称一句“隆泰盛世”。
正想着,那土著夫子已经开口,“嘉祐二十七年,齐宣宗沈永和登基,次年改元隆泰,隆泰四年,改元奉平。”
语调不疾不徐,听上去如沐春风,仿佛自带让人信服的能力。
沈永和:“???”
谁登基?
百官:“???”
谁改元?
慢着,今年哪一年来着?
隆泰三年。
哦莫,原来这堂课讲的是一年后的我们啊!
老师接着道:“同学们应该知道,齐朝不像别的朝代,有事没事就改年号,一般一个皇帝在位期间只有一个年号,如果改元,那一定是发生了某件大事。”
他故意反问,满脸揶揄:“有没有同学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卢涵林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小心翼翼戳了戳前面沈永和,无师自通了现代学生们上课讲小好的鬼鬼祟祟,他压低声音:“陛下,这里好像不是仙界诶,有没有可能是后世啊?”
坐在沈永和旁边的萧予辞回过头,真诚地问:“卢大人,你为什么要把大家都看出来的事情再问一遍?”
卢涵林:“……”
卢大人被他话里的阴阳怪气气歪了鼻子。
学生们已经嘻嘻哈哈地踊跃作答,“因为隆泰三年将百越偌大国土收入大齐疆域。”
沈永和:“!”
“因为隆泰三年,大齐北击突厥,东征回鹘。”
沈永和:“!!”
“因为隆泰四年,南部小国于阗并入齐朝,大齐正式开始对外拓张版图的第一步。”
沈永和:“!!!”
救命!我好厉害!
百官们也震惊了。
隆泰三年,这不就是今年吗?
他们今年做了这么多事?他们好厉害!
搞了半天,原来奉平就是他们的陛下,那延熙就是陛下的儿子。
聪明的大臣已经开始算自己的年纪了,陛下年轻,但是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还能摸一把盛世的影子。
这时候就很羡慕萧予辞了,他比当今大不了几岁。
百官们在心底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振奋起来,眼巴巴看着夫子,希望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沈永和却觉得有些奇怪。
他固然也为自己未来一年内做出的成就感到兴奋,但到底难免有些惶恐。这样大的天命,这样耀眼的功绩,真是他能在一年内做出来的吗?
而且他了解他自己,即便他真的做到,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太张扬,为了庆祝改年号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他说不定还觉得“隆泰”两个字吉利得不行,死都不改。
所以,他为什么会改年号呢?
刚上大一的学生活泼又闹腾,老师也笑眯眯看着他们,附和着玩笑:“是是,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反正不可能是因为昭文太子逝世。”
沈永和:“???”
他儿子死了?
可是他儿子今年才刚出生啊,他怎么可能这么早立太子?
而且“昭文”这两个字,可不是一个一岁小儿能够担得起的。
老师敲了敲桌子,止住教室内因为这个名字突然激动起来的喧嚣,“知道你们都喜欢昭文太子,沈明烛生平事迹作为必考考点,老师相信你们都很清楚,但是我们今天这堂课的重点是奉平、延熙两朝的文治。”
教室里热火朝天的氛围稍微止了些,但不多。
沈永和听到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学生嘟囔:“没差,反正都和小明有关,我们昭文大帝就是最厉害的!”
说到后面就与有荣焉起来。
沈永和震惊。
沈明烛?大帝?朕的江山被篡了?
不对啊,刚刚不还说只是太子吗?
这都已经足够让他诧异了。
他当然记得沈明烛,不算对手,多少算他继承皇位路途中为数不多的绊脚石。
手下败将,他也不想多说,但沈明烛早就被父皇从宗室中除名,连皇子都不是,更何况太子?
再说了,“昭文”这两个字,他怎么配得上。
“隆泰三年,连通九州的不息大运河最重要的一段——平淮河道开始动工,此后历经三朝,合共百年,先后七任主理官将毕生仕途、心力全都花费在这上面,任群山巍峨连绵,不曾挡住他们的脚步。这是民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一项水利工程,也是人类对自然改造中的一大奇迹,说是与神明比肩,也不为过了。”
“不息大运河竣工之后,淮河、洹河再没泛滥过,河水经由渠道流通九州,将南方甘霖送往北方,至此平息这片土地上南涝北旱的灾害。”
“运河出现之后,水运交通的便利带来经济的空前发展。别的不说,就说平淮河道上的广告位,在当时可是负担了修建运河几乎一半的支出,放到现在也是千金难求。”
老师放了一个视频,展示大运河数百年来的演变。
平淮河道旁写满字的幡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时光飞逝屡变星霜,幡旗成了钢铁制成的巨大招牌,现在又成了闪着光字体流转的不明神器。
老师感叹一声:“据说最小的屏幕都是按秒收费,每一秒至少五位数,是世界闻名的广告位,昭文太子的远见由此可见一斑。”
有官员不由得一声惊呼:“这个想法是废太子提出的?”
一个能经过时间冲刷屹立不倒,经由史书盖章定论的英明决策,哪怕他们并不太能第一时间思考到缘由,依然会为此震惊。
官员说出“废太子”三个字的时候居然很是有些心虚。
老师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接着讲课:“大家都知道,不息大运河的建造图纸是昭文太子提供的,运河的名字也来源于他在图纸上的题字——‘愿我华夏民族亦如此河此水,千秋万代,生生不息’,齐宣宗取其中二字,命名为‘不息’。”
“在运河修建过程中,还发生过一个小故事。当时第一任主理官邱思鸣修河道过盘山,突遭暴雨,途遇塌方,泥石混着雨水滚滚涌下。”
“正是最危急的时候,所有人的性命在此一念之间。邱思鸣突然想起,图纸上记载了附近有个山谷,谷口狭窄而其内宽敞,邱思鸣当机立断带着人往山谷跑。在所有人进入山谷后,一块巨大的山石追在他们身后滚下,恰好堵住了谷口。由是等到了朝廷的救援,一行三十六人,无人伤亡。”
“所有记载都表明沈明烛没有去过盘山,齐宣宗曾经问过他怎么对地形地势这么清楚,沈明烛说是书上看的。”
“这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证明,经由沈明烛之手出来的任何决策、图纸,从来没有出错过。”老师娓娓道来:“所以你们看,别后十一载,他依然守护着他的子民。”
光阴会将一切伤痛盖上一层朦胧滤镜,隔着上千年岁月,当时人不敢触碰的苦厄、不敢回想的绝望,似乎都能坦然提起。
他们可以玩笑地说起沈明烛的早逝,给他起各种奇奇怪怪的绰号,叫他“小明”,戏言他是萧予辞等人难以忘怀的白月光,魅力无限的“明珠公主”……
但许多事情是不能深思的,一旦细想,便是不甘宿命两决绝的沉重,是针刺心头三点血的意难平。
沈永和听到刚刚称沈明烛“昭文大帝”的学生又语气闷闷地低声对同桌说了一句:“他们都不爱他,偏偏就属他心善。”
同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小明死了之后,其他人也没好过,你看那萧予辞一夜白头,心里有没有平衡一点?”
“他们也配和小明比?”
萧予辞没在意这句贬低,他正在思考一个原本时间线里三月后的他才会思考的问题。
——他印象中的沈明烛与实际上的沈明烛判若两人,那么,他是因为什么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谁造成的这一切,目的又是什么?
“沈明烛在武功上的建树太过斐然,他单枪匹马赴百越,没有得到来自朝廷上的任何助力,不到一月的班师回朝,在这之前,齐朝对百越这片肥沃的土地觊觎良久,可始终只能望洋兴叹。后来他亲上前线,半年时间解决突厥、回鹘两大外患,在此之前,大齐是被这两个异族压着打的。”
“他这一生参加的战役不多,但每一件拎出来的含金量都不俗,正因如此,很多人都小看了他在文治上的才华。沈明烛逝世后,齐宣宗为他平反,重新复其太子之位,萧予辞、颜慎两位丞相辩才无双,舌战群儒定下‘昭文’谥号。”
老师玩笑道:“天赋这个东西确实让人绝望,对吧?”
学生们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怎么会有人过目不忘又能一触即通啊?
有学生忽然笑起来:“殿下其实也蔫坏蔫坏的,不知道颜慎当着殿下的面夸沈永和聪明的时候,殿下心里在想什么?”
这下场面顿时控制不住了,其他的学生也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像是对上某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学生一言不合就开演,模仿当下流行表情包:“啊?蠢笨?谁啊?我吗?”
“可我怎么觉得,殿下只会谦虚地回:是是是、对对对、有理有理。”
“谦虚什么谦虚,是恶趣味吧?”
“幻视殿下逗燕小将军,我真的会笑死,小将军估计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宁愿自己是聋子都不舍得殿下是哑巴对吧?他真的,最好的兄弟情,活该他有殿下这个好弟弟。”
颜慎尴尬地轻咳一声。
沈永和涨红了脸。
说沈明烛就说沈明烛,扯他干什么?他又不知道沈明烛这么聪明,还有,那燕驰野只是皇兄的表兄,表兄而已!
老师无奈地敲黑板:“好了啊,都说了这堂课的主角是奉平和延熙了,给我们的主角一点尊重好吗?”
待教室内安静下来,老师继续讲课:“沈明烛死于隆泰四年的除夕前夕,年后,齐宣宗改元奉平,同年,册封长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延熙皇帝齐康宗。”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苏千慕再一次踏入长安,将于阗并入大齐。同学们应该都知道,苏千慕曾经对沈明烛承诺过,于阗与大齐将永远守望相助,但她同样也多次表露出对沈永和的仇恨,因此,当初她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我们不得而知。”
“那是她最后一次踏入长安。在她卸任于阗国主之后,她与庆尧开始了征战海域、探索世界的历程,而对这一路上所有的收获,她毫无保留地全部送给了大齐。”
“史学家们普遍认为,这个杀伐果断的海上霸主,让周围各国畏惧不已的女皇陛下,在沈明烛死后,终究还是心软了。”
“沈明烛对苏千慕而言究竟是什么人呢?挚友?恩人?除了鸿钰公主外唯二崇拜的人?或许有那么某一刻,苏千慕在透过沈明烛的时候,在他身上看到了宁愿殉国也不肯逃离、不肯另寻机会推翻齐朝复立荆梁的鸿钰公主。”
老师叹了口气,这堂课上得他心情也怪沉重的,“也许就是这种殚精竭虑谋社稷、粉身碎骨为苍生的特质,才让苏千慕一次又一次退让吧。鸿钰公主教出来的女孩子,在大仁大义、大是大非上总是不欠缺的。”
老师整理了一下情绪,笑道:“至于庆尧将军,这个老师就不用说了吧?昭文太子可是庆尧将军的……”
学生们异口同声:“凤凰!”
老师莞尔,“是,凤凰,看来同学们之前的课程都学得很扎实。”
庆尧曾经是位沉默寡言的将军,后来总是热衷于向任何人说起沈明烛,尤其是喝醉了之后。
他醉了酒,总要拉着妻子的手大哭一场,然后将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一遍遍对他们说起往事。
说他出海一直想找一棵梧桐树。
说他后来看着树一季接一季地疯长,可世间再没有凤凰了。
“总而言之,沈明烛虽死,但他的政策与意志却永远传了下去。如果说奉平一朝时,还受限于国库空虚难以大干一场,那么到了延熙,朝廷已有了充足的积累能将沈明烛的设想一步步变为现实。”
“也难怪你们这些年轻人会说他是‘虚假的昭文太子,真实的昭文大帝’了。”
“所以,”老师眨了眨眼,幽默地说:“这‘奉平’奉的是谁的太平心意,‘延熙’延的又是谁的光明璀璨,大家都清楚了吧?”
“齐康宗沈堂为沈永和独子。很多人只看萧予辞一夜白发、颜慎郁郁寡欢、燕家父子举族搬迁至漠北……感叹他们对沈明烛之死伤怀至深,进而以此攻击沈永和薄情寡义,觉得他明明也算半个凶手,怎么就能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愧悔长哭呢?”
“但其实,身为一个情绪比较内敛的皇帝,沈永和的情绪不会比他们少。老师不是为沈永和辩解,但只看他改了年号,又只有一个孩子,足够能表明沈明烛的死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沈永和能听得出来这个土著夫子满满的偏私。
虽然这夫子尽量说得公正客观,可他身为天子,朝堂上听过多少鬼话连篇,自然分辨得出遣词造句里对沈明烛的敬与爱。
相反,对于他,就只剩下客观了。
直面这种区别对待不是件好受的事情,但沈永和还是认认真真地听,心知很快就要讲到重点。
——以沈明烛的才华,他是怎么死的?
“身为一个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皇帝,只有一个孩子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毕竟他身体又没问题。可不论朝臣怎么上书催促,他就是不肯松口。结合史书,我们不难发现当时沈永和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惶悚不安——沈明烛死于在百越染上的瘴气之毒,可他真的是因为毒发而死的吗?”
“不是的,有位名为贺时序的太医为了救他,不惜以身试药,早就研制出了解药。所以沈明烛为什么会在有解药的情况下毒发身亡?这个问题要是问卢涵林,他会说是死于自杀,要是问萧予辞,他会说是圣人殉道,但归根结底不过两个字——‘夺嫡’。”
“嘉祐十三年,齐穆宗令颜公为三皇子师,颜慎不肯,被罚了二十廷杖。史学界普遍认为,大概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沈明烛决定不当太子了。他要去赴一条绝路,他要亲手埋葬他自己,连同一身才华与抱负。”
“不当太子不是说说而已,他身边天然有着一批支持者,齐穆宗不会相信。所以他只能循序渐进将属于他的势力推开,以如世人所愿,将继承人的身份平稳过渡到沈永和身上。”
“声色犬马、荒淫无道,金朝九子夺嫡的惨烈没能在齐朝上演,可齐朝的皇权交接凭什么就能没有风波呢?是偏心眼的齐穆宗做得格外好吗?不,夺嫡总是惨烈的,只不过是沈明烛一人全都担负下来了而已。”
老师对这段历史信手拈来,“嘉祐十八年,颜慎同意收三皇子为学生,这年沈明烛十五岁。他在酒楼中大醉一场,靠着窗醉醺醺地往楼下扔银子,笑看百姓争抢。”
“隔天文官上了折子,斥责他醉酒闹事,险些造成踩踏,幸好有江铖维持秩序,否则就得出现伤亡了。皇朝储君为了取乐坐看百姓被踩死,这话说出去可不好听,沈明烛本就不算好的名声更加不堪。”
“一直到奉平六年,那一届的新科状元重新提起这件事,他说他幼年时,如果不是昭文太子扔的银子,或许他父亲就病死在那年冬天,而他大概也就读不了书,只能走街串巷,做个小乞儿。那天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终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反而阴差阳错,救了一位国之栋梁。”
“后来无数文人墨客试图猜想那天沈明烛倚窗凭栏时的心情,亲手放弃皇位,与庸碌骂名为伍,直至众叛亲离,那天的酩酊大醉,他应该也是有些怅然的。然而西风的袍袖中,夕阳的咽喉里,他依然温柔地注意到一朵花的凋零与盛放。”
老师讲得不算清楚,沈明烛的死因以及当时的背景时代分析学生们早已学得滚瓜烂熟,今天的课最多只能算一点补充延伸。
但足够让有幸跨越光阴长河而来,身在局中的沈永和等人拼凑出真相。
原来,是这样啊……
隆泰三年的风裹挟着那一年的腥风血雨吹过他们的发丝,一瞬间,如同脑中炸响一道白光,所有的笑与泪、迟疑与抉择、伤痛与愧悔全都穿过他们这具还很年轻的身体,于是他们感受到了奉平元年的垂垂老矣。
“殿下……”萧予辞不自觉佝偻起来,他视线一片模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哭。
他抬手想要擦一擦眼泪,指尖带起几缕还没变成银白的青黑发丝,让他不由一阵恍惚。
还来得及的。
殿下还活着。
沈永和局促不安,他看着那些学生们黯然的脸庞,纵然知道后世人看不到他们,他还是狼狈地低下头去。
像一个卑劣的小偷。
他知道父皇爱他,父皇说皇位又能者居之,于是他理直气壮。
可他不是有能者,从始至终,他都比不上沈明烛。
只不过是父皇爱他。
沈明烛死后,他总是整夜整夜的失眠,然后便是后悔。
他在想他为什么不肯多相信沈明烛一点?
他的皇兄,在年少时就会因为担心夺嫡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不惜自污以保全社稷,难道现在就会允许大齐生乱吗?
民心所向又如何?朝臣支持又如何?
他为什么不肯相信皇兄能处理好这一切,他为什么非要逼迫皇兄?
沈永和必须承认,他还是很想当皇帝,但皇位与皇兄的命相比,真的就更重要吗?
他被这些念头折磨得痛苦不堪,也只有聚精会神处理朝政时能得片刻安宁。
可最让他无措的是,没有人会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愧悔。
沈明烛已经死了,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皇兄已经死了吗?
沈永和猛然反应过来,现在才是隆泰三年的三月,一切都还没发生。
还来得及。
沈永和泣不成声。
幸好还来得及。
第39章
系统刚到这个小世界就发现不对劲。
小世界之间也是有强弱之分的, 每一个小世界想要往高等级发展、或是在走完剧情演化完成后都得经一场法则试炼,通过了那自然万事大吉、鸡犬升天,可要是渡不过, 就是一整个世界的身死道消。
——天道毁灭,小世界陷入死寂,等待下一场机缘,重新演化。
可按理来说小世界试炼开始的时间都不定,有的上千上万年都不会遇到一场法则试炼,怎么就它这么倒霉, 两次都遇到了试炼恰好开启的小世界?
上一个小世界它能量不足,把人送到之后就陷入休眠, 也没来得及探查。而且毕竟是古代位面,试炼也就是天灾、战争, 但这个小世界可是修仙的!
系统给自己安装的警铃一下子就超大声地响起来了, 它如临大敌:[宿主,我现在就给你换个小世界。]
有了宿主送的天道功德,它现在能量充裕得很。
沈明烛摸了摸眼睛, 感受到眼球好端端地还在眼眶里, 他松了一口气:[没关系, 来都来了。]
他这具新身体是个瞎子。
但还好眼睛还在,要不然只剩下黑黢黢两个眼眶也怪丑的。
[宿主!]系统不乐意。
沈明烛乐观:[说不定换的新世界比这个还糟糕呢?]
系统:[……]
系统居然觉得很有道理,以它宿主的运气,发生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且是他们毕竟是偷渡,短时间内频繁换小世界,容易被主神盯上。
系统苦恼,系统为难,系统看着一点儿不急的宿主决定摆烂。
沈明烛已经摸索着找到椅子坐下, 然后慢吞吞整理原主的记忆了。
他所在的宗门名叫玄清仙宗,为修仙界三大仙门之一。
原主曾是宗主的大弟子,全宗上下,所有弟子都得叫他一声“大师兄”,是修仙界最耀眼的少年天骄之一。
他的父母都是玄清仙宗的长老,一次接受宗门任务探查秘境,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命牌也相继破碎。
宗主与他父母情同手足,怜他幼年失怙,收他为弟子。
宗主公务繁忙,又经常闭关,但对沈明烛的疼爱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加之原主天赋不错,不到二十突破金丹,一时间在修仙界风头无两,玄清仙宗的弟子暗地里都称他为“少宗主”。
原主其实也早就把宗门当成他的囊中之物,但他不会表现出来,只对这传言装出懵懂不知的神色。
偶尔有些相熟的长老打趣他,他也一幅腼腆谦虚模样,连声道“不敢”,说“一切由师尊定夺”。
——他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没吃过苦,想要什么都有人恭恭敬敬递给他,自然可以高高在上当一位矜贵从容的“少宗主”。
他不傻,故而也乐意花点时间演戏,哪怕他心里十分看不上出身卑贱又资质低微的普通弟子,但也不妨碍他演出一幅谦谦君子的温和模样。
本来他演得很成功,玄清仙宗下到弟子,上到长老,提起原主都赞不绝口。
可结果某天,宗主从外面带了个少年回来,说从今往后就是他师弟了。
宗主的弟子之一,和宗主唯一的弟子,这二者分量可不一样。
本来多了个师弟就烦,结果这师弟还是天灵根,天赋比他还好。
原主:“……”
这师弟要不死,他心难安。
原主开始明里暗里针对这小师弟,可这小师弟聪明极了,每次都能躲过他的陷害,还总能反将一军,连带着他的假面都被扯得差不多。
他的玩伴、他的狗腿、不肯追捧他被他打压的人、疼爱他的长老与师尊,一个接一个全都被这新来的小师弟笼络了过去。
对他不再亲厚不说,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冷。
原主狗急跳墙,借切磋之名把小师弟约了出来,比武的时候暗暗掷出两枚毒针。
他修为高,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小师弟居然能越级对战与他打得有来有往,甚至像是早就防着他,毒针刚掷出来就被发现。
而他以为的私下对战,周围居然埋伏着一众长老、弟子观战。
简直像是给他下的局。
人赃并获,他的宗主师尊对他彻底失望,将他逐出师门。
残害同门是大罪,依照宗规,沈明烛被废了修为、根骨,本该赶出玄清仙宗自生自灭,然而看在他父母为宗门捐躯的份上,他们随处找了个山谷,将他丢在里面养着。
仙宗内别的不多,就山多。
养个普通人而已,他们也不缺这点钱。
至于这眼睛……
用刑的弟子与原主有仇,下手重了些。
不过也没人会替原主出头也就是了,瞎了也算大快人心,反正没死就行。
沈明烛眨了眨眼,感觉眼睛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外面应该是白天,阳光照在他眼睛上,他能朦胧感觉一点白光。
可他眼睛似乎见不得光,很快感受到了一阵刺痛,让他不自觉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沈明烛抬手摘下发带,发丝散落,他用发带遮住眼睛,这才止住泪意。
沈明烛满意了,[小五。]
他回想起原主的记忆,有些困惑:[我怎么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好像有点奇怪?]
系统:[???]
[就是,好像有些太快了。]沈明烛努力解释。
原主确实不是好人,但除了最后那件残害小师弟的事情,此前不过是嫉妒心起的争风吃醋,还全都未遂。
有错,也该罚,但不该罚得那么重。
而以宗主、长老们从小看着沈明烛长大的情分,也不该那么快就对他失望才是。
系统不太理解,但它无条件相信宿主。
不是任务者,本来没有权限查看剧情的系统偷偷翻进后台。连偷渡都做了,虱子多了不痒,不差这点小事。
[哦,]系统明白了,[宿主,这个小世界有人重生了。]
它没把剧情发给沈明烛,真要东窗事发那也是它一个统的错,与宿主无关。
沈明烛[啊]了一声,皱眉问:[我上辈子,把他们害得很惨吗?]
系统:[……]
系统对宿主入戏的速度与程度感到无话可说。
它忍无可忍:[是很惨,但又不是你干的,你愧疚个什么劲!]
沈明烛唯唯诺诺。
前世之事已了,修仙界的故事精彩纷呈,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无人顾得上一个早就退场的废人。
安排外门弟子定期给他送些生活补给,任由他自生自灭也就罢了,除此之外,多投入一分注意力都算给他优待。
可以看出,系统确实是按“吃喝不愁”关键词筛选过的身份。
沈明烛也乐得清闲,并愉快地决定继续他的种田养鱼大业。
……就是这眼睛有点不太方便,他还不习惯当个盲人。
元婴之后,修士的每一次突破都是一场脱胎换骨,借着这机会断肢再生都不是难题,只可惜这具身体经脉俱废,难以修行。
问题不大,修不了灵力,他还能修魂力。
沈明烛盘膝坐好,微阖双眸,刹那间于这小屋上空,引动一小小气旋。
系统对此接受良好。
它家宿主很早就开始自创功法了,虽然失忆,但只不过是再创立一遍而已,对它宿主而言轻而易举。
果然,不愧是它005,眼光就是好。
*
沈明烛睁开眼睛时已经过去了三天。
发带依然遮住眼睛,眼前一片漆黑,然而灵魂之力漫出,他也算“看”到了周围场景。
仙门内灵气充裕,草木葳蕤,适逢春日,桃花满枝。
山谷内唯他所居一竹屋,每月月初会有人送来补给,除此外再无旁人踏足,于是便有许多鸟儿、彩蝶在此安家,也算是另一种热闹。
沈明烛挽起袖子,打了水,开始收拾屋子。他还从角落里翻出一把扫帚来,也不知这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原主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又是个行动不便的瞎子,这屋子久无人打扫,挑剔的沈明烛拒绝接受这种生活环境。
他勤勤恳恳地忙上忙下,借着灵魂能力的扫描,连缝隙里的灰尘都不肯放过。
等竹屋焕然一新,沈明烛将袖子放下,掸了掸衣角的灰尘,苦着脸道:[小五,我是不是要学做饭了?]
筑基以上才能辟谷,他现在毫无修为,是得像凡人一样一日三餐。
不过玄清仙宗自然是不可能给他安排人做饭的,以往也就是每月给他送一瓶辟谷丹。
一瓶十粒,一粒可保三天不用进食。
最开始的时候,接受任务的外门弟子还担心这位“少宗主”东山再起,毕竟宗主疼爱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心软,故而还兢兢业业准时送补给送了一段时间。
可一年又一年,现如今距离沈明烛被扔到这个山谷里已经过了十年,十年来无人问津,足够他们失去耐心。
十年时间,也许还不够高阶修士一场闭关,但对于凡人以及修为不高的外门弟子来说,十年已经是很漫长一段光阴。
他们终于确信沈明烛被放弃了,进而为当初自己的小心翼翼却做了无用功而感到愤怒。
倒是不敢把沈明烛饿死,但每个月的补给总是不能准时不说,还时常缺斤少两。
系统:[……]
系统沉默,半晌,真诚道:[宿主,我劝你不要。]
它亲爱的宿主无所不能,但厨艺例外。
第40章
沈明烛将最后一颗辟谷丸塞到嘴里。
现在已经过了送补给的时间, 但这个月的补给还没送。从前原主总是忍着饿,四五天才吃一粒辟谷丸,现在沈明烛不想挨饿。
不确定外门弟子什么时候才会给他送补给, 沈明烛决定另寻出路。
沈明烛在屋内翻翻拣拣,居然真被他找出了一个小竹篓。他背着竹篓,打算上山打猎,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种子。
这里的土这么好,他觉得他又可以了。
宗门内无人居住的山,说明灵气并不浓郁, 即便偶有人来,也是想找妖兽试炼, 或是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天材地宝。
以至于这里的小动物亲人得很,沈明烛刚上山就打到了一只野鸡和一只兔子。
还有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沈明烛:“……?”
他这是什么运气哦。
那人似乎在逃难, 体力不支半跪于地, 听到轻浅的脚步声后又咬着牙起身。
单手握剑,身形摇摇欲坠,眼神凌厉。
方青阳站定之后才看到来人眼上蒙了白布, 且孱弱得很, 周身丝毫灵气也无。
在人才济济的三大仙宗之一, 不知道出现一个瞎子和一个普通人,究竟哪个更奇怪。
方青阳一怔,震惊下失声道:“是你?”
声名赫赫的玄清仙宗大师兄,未满二十突破金丹的天之骄子,方青阳也曾有幸在宗门大会上看到过他意气风发的傲然身影。
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昔日年轻一辈的领袖如今修为尽废,落魄如尘泥。
修仙界永远有传奇,永远不缺天才, 无人关注黯然退场的败者。
而他只留下一段不光彩的骂名,任由他人谈笑评说。
虽然知道沈明烛不是什么好人,但看到他双目失明、憔悴孱弱的模样,方青阳还是不合时宜升起几分怜悯。
方青阳冷声威胁:“不许对任何人说起。”
他虚弱得站不住,拿剑当拐杖,仗着沈明烛看不见,一瘸一拐走到山路旁边,将自己扔进草丛里。
身上滚了一堆草汁,勉强盖住血腥味,他疼得眼前一黑,却还是不敢松懈,小心收敛起气息。
他已经尽力,接下来能不能活着,就看命了。
莫名其妙被威胁了一句的沈明烛茫然地看着方青阳当着他的面用草叶把自己盖起来,心想这人还真不把他当外人。
沈明烛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管了,保不齐他们俩上辈子有仇。
只他刚走出一步,后方忽然风声呼啸,有人伸出手,抓住他遮住眼睛垂落在后脑勺的发带。
那人神色傲慢,“瞎子,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受重伤的人?”
沈明烛:“???”
他叹了口气,将发带扯回来,转过身诚恳道:“有没有可能,瞎子是看不到的?”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句蠢话,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
都怪这人神色从容不疾不徐,动作也不见仓皇笨拙,让他下意识忽略了对方眼上的白布。
“你一个没有修为的瞎子,怎么可能拜入玄清仙宗门下?”他怒喝一声:“大胆!居然敢混入仙宗!说,你有什么目的?”
他显然知道一个废人没有混进来的能力,当宗门的阵法是摆设吗?只不过是故意找个借口找茬而已。
修行一途多艰险,门下弟子出门试炼身死道消都不奇怪,受伤更是常态,玄清仙宗财大气粗,还不至于冷酷无情到把这些无缘仙途的弟子赶出去。
是以这人在外门看到一个灵力微弱的瞎子也不奇怪,也不怕惹到不该惹的人。
宗门内弟子也许各有各的背景,但被扔在了外门的废人,早就是被放弃的存在了。
他狰狞着脸色,一拳挥出,远处草木忽然晃动了一下,在这瞬间泄露出了一道不稳的呼吸声。
有人躲在那里——方青阳!
伍禄通拳风刹时变了方向,从沈明烛肩旁擦过,调转身形往草丛边走去。
小瞎子什么时候教训都来得及,但方青阳跟个泥鳅似的贼能跑,能杀还是得早点杀。
否则,要是真被方青阳逃了,死的就是他和他背后的人了!
伍禄通手指拂过储物戒,手中便出现一柄铁剑,长剑挥下,剑气开路,斩断将方青阳隐藏起来的枝桠。
方青阳在地上狼狈滚了两圈,仍被剑气波及,咳嗽着呕出一口血。
“方青阳,你挺能跑啊。”伍禄通冷笑一声,状似可惜:“以你的修为,明年定能入内门,何必急在一时?年轻人,到底还是得学会低头与忍耐的。”
“是吗?但我看你忍耐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外门弟子,看来长老他老人家心里也没记着你这个走狗的付出。”方青阳用剑支撑着半跪在地,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却艰难,然而他握紧了剑,嘴上也不肯软弱。
这话果然激怒了伍禄通,他大怒着举起剑,“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一秒,剑悬在半空,再不得寸进。
又多活了一段时间的方青阳心下一松,立刻便抬眼去看。
——伍禄通手腕被另一支白皙清瘦的手掌抓着,因用力而泛起青筋,却始终挣不开束缚。
伍禄通神色骇然,他回过头,见沈明烛朝他微微而笑。
“你……你不是废人?”他方才的嚣张如风行云散,日出冰消,转瞬变得惴惴不安。
“我没说我是啊。”沈明烛声音温和:“依玄清仙宗门规,残害同门是大罪,念你行凶未遂,现在去刑堂自首,还来得及。”
伍禄通“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跪得干脆果决:“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长老,请长老饶恕弟子这一回。”
剑落在地上,他的手还举得高高的,任由沈明烛捏着,讨好地不做挣扎,神情谄媚。
一个废人可抓不住他盛怒下的出手,而最可怕的是,这么近的距离,他居然还是感受不到任何的灵力波动!
傻子才会相信这人没有灵力,只能说对方实力太高,高到他察觉不到。
沈明烛:“……”
他无奈地松开手,后退一步,“不用跪我,真要跪也是跪受害者。你立心魔誓,发誓不会把我透露出去,并且会去刑堂自首,我就放你离开。”
伍禄通眼神动了动,神色愈发可怜:“长老,我若是去了刑堂,一定会死的,求您大人有大量,饶弟子一条活路。”
作为宗门底层摸爬滚打的人精,一句话工夫足够他摸清沈明烛的性格,就是个心地善良的滥好人。
他最喜欢滥好人了。
不过这句不能把他透露出去的要求有些奇怪,难不成对方不是长老?
伍禄通将手藏在身后握成拳,悄然覆盖上一层灵力。
不论如何,心魔誓是绝对不能发的,他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太多,进了刑堂一定没命活着出来,而他背后那位荣长老可不会保他。
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
因着视角,方青阳先一步察觉了伍禄通的动作,他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小心!”
虽然他自以为的大吼其实声音也很微弱。
在此危急关头,他居然撑着长剑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就要冲过去把伍禄通推开。
他是知道的,沈明烛现在就是个彻底的普通人,而他虽然身受重伤,好歹有灵力护体,说不定还比沈明烛抗揍些。
伍禄通一跃而起,掌间蓝光闪烁朝着沈明烛劈去,方青阳根本来不及将其拦下。
正惶惶之际,却见沈明烛仍不闪不避,从容不迫,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不想绝望,倒像是……可惜?
沈明烛确实觉得可惜,“我好不容易才能看见的。”
花了三天呢。
这次对敌,灵魂之力耗尽,又要过一段没有光明的日子了。
似有一座巨山压下,伍禄通尖叫一声从半空被摔倒了地上,周身牵引的灵力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开。
伍禄通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从未见过如果神鬼莫测的术法!
“我真的不想杀人,”沈明烛神色歉疚,“但你确实太过分了,又不肯去刑堂自首,还不肯发誓。”
沈明烛叹了口气:“我暂时,还不想被人上门寻仇。”
他连上辈子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好歹先过一段种菜养鱼的日子。
一阵风吹过,树上徐徐落下一枚绿叶。
那绿叶本自风中飘飘荡荡,落入伍禄通三尺时,忽然一顿,像是每一寸锯齿都舒展,转眼间凌厉如铁刃。
那绿叶轻飘飘从颈间划过,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线,伍禄通惊叫求饶声顿时一止,而后不甘地闭上了眼睛,脸上犹带着仇恨与惊恐。
沈明烛扬了扬衣袖,经年枯叶自草丛深处翻滚而起,混杂着泥沙,将那人盖了起来。
“会念往生咒吗?”沈明烛问。
因伍禄通的死正松了一口气并觉得十分开怀的方青阳:“???”
还往生咒,他恨不得让那人魂飞魄散。
从前不知道,这位曾经的“少宗主”杀人这么有仪式感的吗?
方青阳站不稳,他腿一软坐到地上,喘着粗气摇了摇头:“我不会。”
沈明烛失望极了。
见这人并非是做戏,仿佛真心实意觉得不忍,方青阳还是劝了几句:“他不是什么好人,死了才叫大快人心。”
沈明烛又叹了口气:“或许吧。”
仍不见开怀。
方青阳觉得沈明烛奇怪得很,这人实在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心软到不像修士,可方才下手的时候又极为果决。
像是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生命的流逝叫他觉得沉重,可对正义的坚守又高于他自身的感受。
杀人不能让他开心,可该出剑的时候,他也不会犹豫。
方青阳很想问,这么活着难道不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