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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种 吾九殿 22376 字 1个月前

起先研究员还极力忍耐着,后来就再怎么忍耐也压不住破碎的音节了。

泪水凝在律若的银睫上。

他竭力抓住学长的衣袖袖口,努力要说什么,却被学长弄得连最基本的逻辑思维无法正常运转。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断断续续地指出:“没有人……楼上没人……”

……居然到这个时候才发现。

异种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捏住律若压在玻璃上的手腕,将他的手转过来,细细地亲吻着他的手腕内侧,轻声哄他。只是,在异种一次比一次温柔的哄弄里,律若清瘦的肩骨一次比一次颤得厉害。灯光落在那一小片薄雪上,晕出细汗的碎光。

学长的轻声细哄的语调还是和平常一样温柔,可所有数据,所有频率都打破了一切常规值,反复好多次后,律若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蹙着眉,仰起脸,想要问学长什么。

学长的手指却落在他的颈边,温柔地将他压了下去。

“不要拒绝学长,”耳侧的嗓音沾染着一丝低哑的笑意,“若若,听话。 ”

雪花又落了下来。

六棱花堆在蓝色的冰面,暖黄的灯光,将无法逃离的青年轮廓晕成一幅油画。

——————————

律部长缺席了上午的会议,研究部的成员起先还有点惊讶——毕竟律部长向来比时钟还精准,不过,等某个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丢进星舰旋涡的研究部成员,提醒他们,那位银翼家主也在星舰上,大家就又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虽然律部生得清丽禁欲,但那位银翼家主怎么看不像会放过他。

而且……

“越禁欲清冷,才越让人想欺负啊!”下午休息时间,一研究部姑娘背对休息舱大门危险暴言,“平时做实验那么精准,洁癖,穿白大褂风衣什么的,都要整整齐齐扣到最上面一个纽扣,结果被压在身底下弄脏。基因等级还低,连逃都没办法逃,被搞到理智崩溃,都还只能无力地承受……”

对面一直不住附和的同伴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这不得往死里欺——”修长清瘦的身影倒影在休息舱的金属地面,发言的姑娘话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从金属台上跳下来:“律部好!”

“律部好!”“律部好!”七嘴八舌的问好声充斥整个通往星舰实验室的舱室,一群刚刚还激动万分的姑娘全红着一张脸,死死低头,盯着舱板地面的金属花纹,好像能从上边看出异种细菌构成表来。

星舰虽大,但舰上空间宝贵,每个区域都有每个区域的不同用途,用来充当休息舱的空间很狭窄,像条走廊,左右各有固定的金属台,用来进餐。从休息舱过去,就是实验室大门。

律部长眼睫微垂,和平时一样,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

就在一群姑娘们松口气的时候,律若忽然停下脚步。

“你们说什么,”清冷的律部微微皱起眉,“……欺负?”

“没有没有!我们什么都没说,”一群刚刚私底下怎么黄怎么来的姑娘,真面对律部长那张疏离美丽的脸,个个瞬间脸上爆红。别说复述了,连再站在律部面前都不敢,全火烧头发似的,捂着脸逃出了休息舱。

律若站在瞬间空无一人的休息舱,睫毛迟钝地垂了一下。

他很少和其他人交流,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更有效的选择是应该先喊下一个人,然后再询问。

但人都已经跑没了。

律若只能打开光框,搜索到“欺负”的词语含义包含用语言和行为的欺诈、违背。他垂着睫毛,光标在光屏上闪烁了一会儿,然后,输入问题。页面跳转,浮出答案。

[一会儿]

[辞源释义:诞生于旧纪元的时间词汇,指很短的时间。]

原先的问题被删掉,重新输入:

[一会儿是多久?]

[“一会儿”表示的是一种不确定具体分钟数的时间概念,有可能是几分钟也有可能是一个小时。一般情况下,指的是比较短暂的时间,如果是几个小时以上或者几天就不适用。]*

律若的注意落在最后一段解释上。

如果是几个小时以上,就不适用。

他将昨天晚上的记忆轴调出来,核对从学长说“一会儿就好”的时间开始,到最终结束的时间,确认的确不符合“一会儿”这个概念。核对完这一点后,律若又调出了昨天晚上研究塔的门禁系统记录。

傍晚七点,他们在的研究塔十一层上下的研究员都刷卡离开,返回到太空港了。

核对完所有数据,律若开始计算学长昨天那么做是什么行为。

经过漫长复杂的计算,他艰难地算出了一个结论:

欺负。

学长欺负他。

得出这个结论后,律若的唇紧紧抿在了一起,又密又长的睫毛低低垂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学长不仅骗他,还欺负他。

等异种过来,看到的就是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被欺负了的小机器人独自在冷冷清清的休息室,将一块光屏划来划去。银发垂在颊边,白皙到有些透明的肌肤落着灯影下的眼睫弧度,哪怕没表情看起来也格外委屈。

异种走过去,揽住律若的肩,轻柔地喊了他一声。

律若不理他。

“若若,”异种将他的脸勾过来,在他的唇边亲了亲,柔声哄,“怎么不理我?”

律若将搜索结果,连同研究塔执勤刷卡记录一起调出来:“昨天十层、十二层、十三层都没人。你说谎。”他停了一下,又补了三个字,“你骗我。”然后才是“一会儿”的定义,和异种昨天哄他的话语,最后是没有起伏的四个字:“你欺负我。”

末了,还重复了一遍。

“你欺负我。”

专门重复一遍,还连学长都不愿意喊了。看来是真的委屈紧了。

异种墨蓝的眼眸沁出笑意。

“他”揽住被欺负得很过分,结果也只会干巴巴强调“你欺负我”的小笨蛋,又怜爱又想笑,忍不住低头将他亲了又亲,然后,笑着问:“那要怎么办?”

“学长欺负你了,要怎么办?”

律若不说话了。

他连“拒绝学长”都学得磕磕绊绊,更别提要他自己想这更进一步的问题了。

异种没有让律若在他全然陌生的领域磕磕绊绊行走的打算,等了三四秒,见他想不出来,就俯身,眉眼弯弯地教他:“你要生学长的气,要怪学长,懂吗?”

怎么样才算生学长的气,怎么才算怪学长?

律若下意识想要打开星网搜索。

异种也不阻止他。

很快,律若搜出一大堆“要提高自身信心,不受影响”“做好自己,及时调整心理状态,以健康的心理去看待”*等乱七八糟,极其符合社会和谐要求,但毫无实际价值的万金油空洞回答。

正常人都没办法从这种废话一样的车轱辘里找到有价值的建议,更何况是文学鉴赏课经常性得“0”分的律若——那寥寥无几的几次六七分,还是教文学鉴赏课的老师看他认认真真答了一堆于心不忍,给的同情分。

不出意料,对着这堆乱七八糟的回答,律若露出了比面对文学鉴赏更茫然的神色。

异种在他身边,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

不想理学长了。

律若真的不理睬笑个不停的学长了。

他在学长怀里低头搜索怎么生学长的气,怎么怪学长,还认认真真,搜索到的车轱辘结果整理在一起——勤勤恳恳做无用功的笨蛋机器人。异种弯了弯唇角,拖长音,又轻又柔地喊他:“若若。”

律若抬头。

宇宙的星光落在学长的眼睛里,他弯着唇,意有所指:“你再这么可爱,可又要挨欺负了。”

顺着学长意有所指的视线,律若:“……”

他扭头,转身就走。

转身后,背后的学长笑得更厉害了。

律若:“…………”

他停下脚步,打开光框,输入一行指令,一层半透明的冷蓝光门升了起来,将实验室和休息舱隔开。

本来升起一道门就行,但在背后学长的笑声里,律若没忍住,将剩下几道门也全升了起来。

其实升再多道也没意义,“钟柏”手里的权限和他是一样的,律若知道,异种也知道。可小机器人第一次会表现出不高兴,那当然不能真的打开门,将人拎回来欺负。异种靠在墙上,侧首笑着,眉眼带着不自觉的温柔。

他的小机器人会生气了。

“若若,学长等你想好怎么怪我。”异种笑着屈指,叩了叩门。

话出口的瞬间,异种恍惚了一下。

好似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如此欣喜,如此柔软,就像是哪一年的灿烂春光掠过指尖。

他的……小机器人。

——————————

联盟紧急军事会议在商定前往异种母巢最终精英人选名单时,不同势力派出的科研人员也在召开大大小小的会议。

主要是讨论如何屏蔽母巢讯号的干扰。

研究方向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通过波频干扰器,阻碍母巢溢散开的讯号频率,一个是采用律部长提出的生物抑制——利用IRNA类重组合成酶制作阻抑剂。前者用在较大的区域范围,如星舰、会议场等的整体隔离防御,后者则制成注射剂分发下去,参与行动的人员每天定时注射。

两者都只能在异化程度达到46%维持效果。

一旦异化抵达46%,任何抑阻剂和波频干扰器都会失去效力,人体会逐渐出现外表上的异种化现象。然而,异化趋势并不是无止境上增的——当高等基因的个体,异化程度达到一定程度,外在的异化结构如外骨骼、附肢,反而能够被控制,收回到躯干中,短暂维持人类外表——即伪装形态。

这并不意味异化结束,恢复成人类。

恰恰相反,经过试验,能够控制生理异化,恢复人类外表的异种,是种更高层的异种。肢体怪物化的个体会对异化前关系亲密的人出现细微的异常反应——尽管这种细微反应,很快就会被冷血的杀戮天性压制。

但经历过[异化肢体构造]的顶点,能够伪装成人类的异种个体,则完全被异种母巢同化,彻底失去人类情感,变得更冰冷,更残忍。

不过,这只是目前暂时总结出来的异化规律。

还需要更多的样本和观测,以及更多的实验。

滴。

实验室内响起一声清脆的电子音。

律若的个人终端弹出一份日常监测报表——这是生命学派暴露,异种细菌公开后,联盟星际公民每天都必须填写的异化指数测量表。从法律观、情感观、伦理道德观等多个方面,对个人当前的心理状态进行评估。

题量很大,并且限时答题,通过页面颜色和背景音乐施压压力。每个人填写的答案会都与植入的纳米级检测器监测到的思维波动相互验证。通过前后的思维数据的对比,就能对感染体的异化指数进行一个大概范围的评估。

科研人员除了日常监测表外,还要格外填写一份日常研究报告表。

律若填写这些表格的速度很快。

每道测量题出来,填写提交,再到下一道,之间阅读每个时间选项的时间间隔全都一模一样。

很快,日常研究报告表也到了最后末端,弹出了一个被研究员们笑称为“日常废话”的题目:

[是否发现异常样本。]

[否]

点击提交。

律若关掉了日常监测框。

他隐藏了一个特殊的样本数据,却像这是一件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那是他做一切事的前提。

关掉日常监测框后,律若打开了一个由无数复杂编码构成的数据模型。

模型的代号是“ Ε ”。

希腊字母的第五个字母,数学上代表对数的基数。

这个三年没有进展的算法模型,在前段时间重新运转了起来。律若每天进入实验室后,都会将一小段新的数据导入其中,然后像三年前一样,对模型不断修改调整。在新的模型里,遗传编码Ⅱ76113的权重指数被调到了100%。但和三年前不同,律若引入了一个新的指数,用这个新的指数,对模型进行了平衡。

只是两者的平衡律若还没能调节好,每天都要对模型进行新的删改。

将新的数据导入模型后,律若和平时一样,在[样本特性记录]中敲下一段记录。

要关掉[样本特性记录]时,律若停了下来。

过了会,他加了一行备注:

[学长会骗人。]

光屏的荧蓝照着律若白皙的脸,他没什么表情地将备注往上一排长长长的记录从上往下拉,莫名地,显得格外委屈。

于是,又过了会,他把“会”删掉,换成了另一个字。

[学长爱骗人。]

尤其是骗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不懂少量是多少量,一些是多少些的小机器人,会用模糊的时间词啦。

Ε,epsilon ep`silon伊普西龙,对数的基数。

你是他的基数,是他进行一切行为的基础啊,学长。

谁才是真正的笨蛋。

*星号处词源释义和搜索结果来自引擎搜索。

第97章 生气守则

太空城浸没在一片茫茫的白亮。

超巨星的光洒落在舰顶的信号标。

联盟抽调了近一百艘宇宙战舰到第五星系。眼下,这些即将出发前往母巢的战舰,肃穆地停泊在比太阳还大的一号太空港。舰身在恒星光中, 呈现出一种旷古的白色, 如一片停泊在久远码头的船,即将载着人类驶向历史节点。

启航时间定在下午三点。

舰队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准备。

小型转运飞船在太空轨道上行驶,最后一批阻抑剂赶在时限前送达太空港。荷枪实弹的士兵在抵达交接点后, 从转运飞船上跳下来。立刻,各舰队的军需官上前领取阻抑剂。

“舰1033, 配备2709。”

“舰1034,配备2311。”

“舰1071……”

军队秩序井然。

领取异化阻抑剂的军需官一个接一个上前,很快就从押送队手中领走各自舰队的配备药物。眼看领取队列进行了大半,一团爆炸的强光忽然在交接轨道上亮起。紧接着, 太空港的警报系统被触动。

一束白色的强光自太空港的哨塔射出。

几乎是在爆炸的强光亮起的同一秒, 后面的这一束白光就已经降落到交接轨上。

爆炸的光热被光束压缩, 化为一小捧灰尘,纷纷扬扬落下。

一场筹划已久的袭击就这么泯然消失。

而领取的队列也就在白光降落的时候,停了一下,等那一小艘自爆的交接艇残骸化为太空尘埃后,就又井然有序地上前领取配备药物。

正在代号为“鸢尾”的银翼战舰舰外检查干扰器的约克森远远看着这一幕。

袭击每天都在发生,有些时候是生命学派和前联盟政府的残党,有些时候是混杂在舰队里的异种, 有些则是自由军内部的成员——或者说,应该称之为“前自由军成员”。

自由军在半个月前分裂了。

导火线是自由军领袖律茉在1022号文明紧急军事协议上签署了姓名。

她代表自由军接受在紧急文明状态下, 植入检测器, 24小时无间断监控精神波动和生理波动的临时战争法。

这一项应对异化的紧急协议在自由军内部掀起了轩然大波。

相比习惯于被统治被管控——或者应该说是“麻木”的联盟公民, 自由军成员更自由, 也更注重个体精神的独立和完整。正因为不愤于联盟政府的高压管控,监控政治,他们才加入到这场漫长的反叛和抗争中。

个体平等的自由,精神隐私的自由,不受监管的自由。

律茉在1022号文明紧急军事协议上落笔的瞬间,自由军几个世纪以来的宗旨和牺牲不复存在。

“——最初,他们说是为了生存。

后来,成了常态。”

短短的两句小诗在自由军内部传播。

绝大部分成员在现实存亡面前,选择了接受,但仍有一部人,他们认为这是无法原谅的阴谋与背叛。高层的争吵愈演愈烈。由于律茉以自由军领袖的身份,第一次正式参与联盟官方军事会议,部分高层怀疑她背叛了自由军的纲领,走上了令自由军成为“新政府”“新军方集团”的道路。最终,在“曼达拉系统”重启的第二天,三名自由军高层带领十几名高级军官出走。

基于领袖律茉迅速冷静的行动,这场自由军内部的分裂很快就被压制下来,没有波及到更多的基地,“曼达拉”系统在自由军中也顺利实行。

出走的自由军满怀愤懑地称自己为“流浪集团”,站到了往昔战友的对立面。

不过,这些分裂出去的“流浪集团”,他们的愤慨在“曼达拉重启”和“植入纳米检测器”上,攻击“尖刀行动”也只为了引起注意,发出控告。

真正的麻烦和骚动不是他们。

是阻抑剂。

阻抑剂产能有限,在短暂紧迫的时间内,无法提供给公众,只能集中全力供应给参与“尖刀行动”的人员。但……生命学派和联盟政府毁掉了公民对官方权威的最后一丝信任,许多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在身边的人与自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异化成怪物的恐慌下,前所未有的动乱爆发了。

尽管紧急军事文明会议竭力遏制,但“联盟秘密将阻抑剂提供给上层阶级”“尖刀行动是障眼法”“只有阻抑剂是唯一的活命机会”的谣言还是很快地传播开来。在大恐慌之下,积年以久的不信任爆发出来,许多人开始不计代价地进攻阻抑剂生产基地。

极端组织在恐慌、愚昧和混乱的土壤中滋生,与生命学派的残党暗中勾结,煽动起一次又一次针对尖刀行动远征舰队的恐怖袭击。

面对他们自杀式的干扰行动,

一开始,紧急联盟军事会议还会象征性做出一些反击。

等到时间越来越紧迫,大家连愤怒的余力都没有里,所有人所有集团,全身心投入到决定整个文明生死存亡的“尖刀行动”。就像眼下,约克森远远看到自由军叛党袭击的一幕也升不起其他什么情绪。

约克森最后检查了一遍战舰针对母巢的波频干扰器,便通过打开的星舰进出平台,进入到代号“鸢尾”的银翼战舰内部。

进入星舰后,约克森的脚步忽然一顿。

只见,银翼家主站在鸢尾星舰的一处舷窗前,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太空港。

“他”墨发垂到肩头,俊秀优雅,身姿挺拔。

脸庞半隐在阴影中。

一瞬间,约克森没来由地感到一种悚然的寒意。

约克森顿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明明站在舷窗前的“银翼家主”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却莫名地让他升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仿佛……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人,而是一个……一个比见过的所有异种都更恐怖的怪物!

这丝恐惧和寒意过得极快。

等约克森想要定睛再看的时候,“银翼家主”已经转身离开了。

也就是在“钟柏”的身影消失在舱室门口的时候,约克森才陡然惊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肉已经紧绷到有些酸涩——意识到这点的瞬间,约克森的脸上刷地沁出了冷汗:不!不是这一次才觉得恐怖!

约克森想到了什么。

急忙忙匆匆调出了自己的个人纳米级植入式监控器每日数据记录表。

这种纳米级身体检测器监测的数据非常繁琐非常多,普通士兵根本看不懂,但对约克森这种曾经参与过全数据社会监测系统的研究员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快速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生理监测数据后,约克森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寒栗地发现——

在“银翼家主”回归之后,每一次见到“他”,自己都处于无意识的紧绷状态。

这种紧绷状态,和草原上的兔子在猎食的冷血蛇类出现在周围时的应激状态一模一样。哪怕带来生命威胁的天敌没有出现在视野里,但死亡笼罩的预兆,还是会使得前者处于一种无意识的警觉状态。

更恐怖的是,如果不是这一次的恐惧太过强烈,

约克森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面对“银翼家主”时的异状。

——这是一种生理的保护机制:生理直觉察觉到了恐怖来源于哪里,并下意识地屏蔽掉它,本能地让自己不去发现这份恐惧。因为发现这份恐惧带来的探知,会引发更大的恐怖。如果不是这些天,“曼达拉计划”重启,所有参与尖刀行动的人员,都植入了纳米级检测器,他根本不会发现这件事。

“钟柏”有问题!

从母巢回来的“银翼家主”有问题!

顾不上再多想,约克森立刻抬手,打开终端,要朝律研究长发出汇报。

就在敲下第一个字母的时候,约克森猛地停了下来。

他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既然他面对“银翼家主”会处于下意识的紧绷状态,其他人也很有可能存在类似的情况。他们自己在回避恐怖的生物本能下,没有发现“银翼家主”身上恐怖的异常,但基于植入纳米级检测器24小时收集数据建立起来的“异化指数监测系统”,却不可能没有捕捉到这一特殊现象!

但到目前为止,

监测系统始终没有触发过对“钟柏”的警报。

为什么?

这么简单的数据,就连不是专攻生物的他,在发现自己的不正常后,检查自己的检测数据都能发现,为什么监测系统始终没触发过警报?

……整个联盟,只有一个人有能力拦截警报。

现在的“异化指数监测系统”是那个人编写的。

所有成员的日常监测数据,由系统筛选过后,异常数据也都会交由他再过一遍。

更加深的恐惧和冰冷钻进了约克森的骨头缝里。

他意识到了什么,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调出自由军领袖律茉的界面。但还没等他将消息的第一个字母打出来,强电流就已经穿过他的身体。

约克森直挺挺地向前倒去。

一声闷响。

约克森背后的星舰舱室金属隔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两只机械手臂伸了出来,一只机械手臂上电流发射的余光很快散去。被系统控制的机械手臂将陷入昏迷的约克森抓住,拖进舱室。

——————————

律若关掉一个编码层面板。

他低头继续处理研究室传来的数据。

星系与星系之间距离遥远,舰队想要快速完成航行,进行进攻,就需要借助跳跃点进行空间穿梭。执行“尖刀行动”的远征舰队启程的时间必须格外精准。因此研究部没日没夜地在研究塔测量母巢波能低峰点,还有各个跳跃点周围能量风暴数据。

时间点与航线出现如果偏差,轻则拖延时间,错过最后的机会,重则遇上宇宙风暴,全舰覆没。

在人类联盟的光脑管控中心被炸毁后,有能力实时计算这么庞大的数据的,就只剩下律若一个人。

因此,启程的时间,还有航行预计路线,都需要律若做最后的核对确认。

如果他不通过,就必须立刻更改。

律若核准了启程时间点还有进入各个跳跃点的时间,又对部分护翼舰的航线做出了一些更改,然后将更正的数据传回去。

在他完成这些的时候,个人终端收到了一条信息。

[想好了吗?]

律若抬头。

实验室外边,学长靠在银色金属墙上,隔着还没取消的光门,轻轻微笑。一杯腾着些许热气的温牛奶握在他冷白清贵的手指间。

律若低下头,敲打光键。

光门外。

异种的终端在半空中弹出一个光框。

看到律若发过来的文件,异种压不住的笑意就从眸光里溢了出来。“他”抬手,将指节盖在唇角,压住笑意,过了会,才点开小机器人花了两天整理出来的生气守则——密密麻麻的一张表格。

左侧是长长长长的生气项目和生气措施。

右侧是长长长长的生气指数计算公式。

严谨无比地综合星网各种数据,排列各种“说谎”“欺负”情境的等级计量指数和递增指数——还细分到不同说谎时间间隔的影响因子系数。以此为基础,认真无比地建立了各个项目对应的“生气指数”模型与公式。

指节分明的手往下拉,密密麻麻的表格数据,精确到分钟秒。

小机器人真的好努力了。

只是……

学长说谎量级1级,不理学长三分一十二秒。

学长说谎量级2级,不理学长七分二十二秒。

学长说谎量级3级,不理学长……

异种压着唇角,忍住笑意,打字:

[生气项目过于单一,-10分。]

[生气情景照搬硬抄,-10分。]

[生气惩罚措施力度过轻,-10分。]

[生气量值计算过于宽松,-10分。]

起初,异种批改得还算一本正经,勉强还有点“科学依据”,后面干脆就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了。

[生气得过分可爱,-10分。]

[生气得让人想欺负,-10分。]

“他”眼皮不眨,一口气将小机器人的分数扣了个干干净净。

十几条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发过去,光门后的实验室里,律若白皙清冷的脸上银色的睫毛越垂越低,月季花瓣似的唇越抿越紧。

异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发过去一条。

[被欺负还这么可爱,再扣十分。]

修如玉竹的手指在光屏上敲了几下。

[总分-60,不及格。]

墨发垂在脸侧,挺拔俊秀的银翼家主慢悠悠发过去两条信息:

[宝贝开门。]

[重修。]

第98章 小心眼

律若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他今天在白大褂里围了条雾灰蓝的羊毛格围巾。

半张脸埋在围巾里, 围巾边沿的细小绒线,茸茸地衬着白玉瓷似的脸颊。钴蓝色的宝石耳钉在羊绒里反光。

清冷又秀丽。

就算实验室的研究员在,也不会发现眼下的律部长和平时有哪里不一样。唯独异种瞧得出来, 他不大高兴的时候, 就会不自觉地将两把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垂得低低的,月季花似的唇也抿着。

十几条扣分消息下来,律若确实有点委屈了。

——那是他实打实算了两天的成果。

整个星际关于情侣关系的数据和资料, 能查到,都整理进模型了。运算了上千万条搜索结果, 整合了一百多个星系的样本数据,区分了所有年龄段的影响系数,才整合出一份可靠的指数模型和公式。

结果,学长将分数扣成了负数。

门开后,

律若闷不吭声, 转身就走。

就差将“不想理人”几个字写脸上了。

异种觉得好笑, 抬手捏住他的后颈,将人一把逮回来。

后颈被捏住,律若低垂的眼睫终于抬了起来。

“模型是根据斯坎特系数……”

后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了回去。

清冽的气息落了下来,冷粉的唇被轻而易举地撬开,细致又深入地扫过舌尖、舌面、上颚,暧柔又强势地卷住, 纠缠……律若精致的喉骨微微滚动了一下,异种修长笔直的手指牢牢控制住他的后颈, 迫使他仰着头。

律若颈后被他手指按住的地方有些凉, 舌根却被卷缠得又热又胀。

显示器的数据折线曲折延伸, 异种的吻也越来越深, 越来越过分。

律若无法控制地打喉咙里发出细小的音节。

又清又含糊。

像一小块儿被反复研弄的冰。

异种慢条斯理将他勉强发出的音节卷住,含在舌尖细细品尝。律若向后退了一步,后腰靠到了冰冷的实验台。异种一手控制着他的脸,另一只手将勾着的温牛奶搁在实验桌面,腾出空来,顺着他清瘦的腰线往下滑。

紧接着一用力,就将人抱了起来。

放到实验桌上。

律若又哑又短促地“唔”了一声,伸手按在桌面,才没被他亲得向后仰去。

直将人玩到水光溢出,眼雾蒙蒙,异种才不急不缓地退了出来。

律若被他亲得呼吸紊乱,无意识地抓住了他后背的衣服,跟小孩总会习惯性抓住最信任的人的衣角一样。近在咫尺的银眸虹膜上蒙着一层水汽,精致的脸庞被光照得格外冷白皮。

乍一看冷冷清清,细一看,又呆又乖。

怎么看怎么招人。

异种双手分开,按着实验桌面,将又呆又乖的小机器人困在自己和显示屏中间,低头抵住他的额头:“扣你分,还委屈。”

“嗯?”

最后一个单音,带了点情意未散的磁性。

律若还是觉得学长扣的分不公平。

可又难得敏锐地计算出,这时候要是反驳,又要挨欺负。

昨天被欺负,后腰的酸痛到现在都隐隐未消……再笨的机器人也会趋利避害。不过,他虽然闷不吭声,但白净的脸颊被光照着,被亲得水色嫣红的唇都快成直线了——以前每次认认真真写的论文申请报告被学长直接打回去,他就这表情。

不说话,不理人。

异种捏了捏他的后颈,呼吸洒在他耳边:“不服气?”

小机器人不肯吱声。

还挺倔的。

异种低低笑了一声。

“他”膝盖向上一抬,直接挤进律若白大褂的下摆,轻而易举就迫使律若分开。

重心突然变化,本来半坐半靠就不太稳的律若上半身控制不住向后栽。异种单手捞住他,手掌紧贴白大褂下薄薄的一截腰线,另一只手清瘦矜贵的手指一绕,一扯,就将律若的围巾被抽走了。

“死心眼。”

异种尾音轻轻上扬。

“他”骨节清瘦的手指绕住律若的领口,一勾一挑,纽扣就被解开了。

“一级欺负,不理我一个小时三十分钟?”

异种将人逮在实验台面,慢条斯理地解他的纽扣。研究员们眼中禁欲冰冷的律部长整整齐齐扣到最上边一个纽扣的白大褂风衣被解开,散落在冷冰冰的金属桌面。

实验室的仪器表盘的折线起起伏伏,冷阴极辉光照着年轻家主前俯时劲瘦有力的腰身。

律若抓着学长的西装袖口,察觉事情不对,试图强调:“1级欺负不理一个小时三十分钟。”

“嗯,”异种低笑,“你可以不理我。”

律若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些。

在极近的距离下,那双银色的眼瞳显得格外不知所措。

仿佛学长的做法超出了他的固定逻辑。

——不理学长就是他能想到的最严重的生气惩罚了。

他没想过学长会绕过守则的惩罚措施欺负他。

但从逻辑上讲又确实没什么问题……守则规定的只是他不理学长的时间,对学长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实质的限定。

异种单手按在律若脸颊边,手腕清瘦有力,腕上的银色终端被灯光晃出一弧摇曳的亮银。

“他”不紧不慢,让某个笨蛋小机器人切身感受到“生气守则”的漏洞。

律若揪着学长的衣角,企图弄清楚自己编写的算法到底是哪里弄错了。

“……模型……公式。”

食指温柔地封在他唇上。

“嘘,不理我呢,”异种的声音含着忍俊不禁,“别说话。”

别说话。

三个字和前天的记忆重合。

这回,律若不用磕磕绊绊地算半天,一下就得出了结论:

学长又在欺负他。

“这么耐心教你,该不该谢我?”异种覆了上来,“他”一手撑在桌面,一手细致地分开律若的手指,将他细瘦的手指扣在掌心,压在桌面。然后温温热热地含住律若的耳朵,逗道,“怎么谢我呢,律同学。”

学长在捉弄他。

查了两天的资料到底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在被学长一边欺负,一边索要谢礼的时候,“捉弄”两个字很快就从律若新吸收学习的算法库里蹦了出来。

学生时代,诺比顿公学,学长的独立公寓。

排满复古落地红木书架的私人书房,要看的书,总是“碰巧”被学长先一步拿到。学长靠在书架上,白衬衫几乎融到天光里,清贵的指尖搭着书脊问他是不是要这本。

等他点头。

学长就一边将书“让”给他,一边含笑提醒他,要说谢谢。

确定关系后,学长单手解他的纽扣,单手撑在床面,低头看他:要收集数据吗,律学弟。

……

“怎么谢我呢,律同学。”学长的手指压着腕骨,时间轴的那么多次记忆一下检索出来了。

声线里的细微笑意提取核对。

律若后知后觉地确定一件事。

这么多年,学长不仅会欺负他,还会捉弄他。

而且不止一次。

确定这件事后,律若攥着学长衣角的手指一下攥紧了。

明明被关在实验室抽取骨髓液提取样本,被再多人谩骂、诋毁,也始终从来没有过任何波动的小机器人,一下遇到了无法理解的程序故障。那又鼓又胀的算法故障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揪紧了学长的衣角,有三个小时……

不,六个小时不想理学长了。

不理学长还不够。

习以为常的生活算法乱成了一团,律若磕磕绊绊地整理那些乱糟糟的数据,竭力要把它们重新整合好。

错乱的数据算法归位后,

出现了一小块儿无法理解的空白。

这种空白,就像计算机的程序编码,运行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找不到合适的算法,也找不到正确的数据,于是原本好端端的程序出现了大面积的崩塌。

第一次遇到这种无法理解,也无法忽略的空白,是在三年前。

学长忽然不要他了的时候。

律若花了好久,才学会从衣柜里找出的学长的大衣,盖在身上。

他不知道眼下这一小块儿空白是代什么。

他只是习惯性地,将它连同那些另外的,三年里不断遇到的,大大小小的空白归档到一块——那些空白,有的经过数以亿万计的计算,已经磕磕绊绊,找到了答案,有的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

他将它们全记下来了。

他一直在艰难地计算着,虽然计算得很慢很慢。

只是这一次,学长没有让他独自艰难地寻找答案。

“小笨蛋。”

异种温柔地将银发的研究员揽在怀里,轻轻地吻他的眼睛。

要被哄的,小笨蛋。

·

就算是一无所感的笨机器人,也是要哄的。

第99章 史诗远征

下午, 临近三点。

超巨星照亮了整座太空港。

一艘艘比小行星还巨大的宇宙战舰在恒星光下,泛出刺目的强芒。

律若更正过的数据传回第五星系的指挥部,全体通过。

远征行动正式进入最后的倒计时。

两点五十分。

第五星系中心处, 人类文明生存军事议会。

会议场内一片寂静, 所有争吵全部消失了,所有平衡与纠纷,在这剩下的最后十分钟都变得不再重要。所有能做的, 都已经做了。不管是政客还是军官,在这最后的十分钟里, 都只能静静地凝视会议场中心的远程投影。

椭圆形的、银白色的环状太空港悬浮在半空。

上百艘战舰静静停息在宇宙的轨道上,它们组成的轨迹,宛若一个壮美无匹的机械表盘。

这个冷峻、森然的机械表盘,正在为全人类倒计时。

两点五十六分。

两点五十七分。

两点五十八分。

两点五十九分。

倒计时六十秒, 第一束刺目的光束在一艘星舰舰塔上亮起。

电子天堂“机械要塞”准备启程。

倒计时五十九秒, 第二束启航灯亮起。

自由军“诺亚飞舟”准备启程。

接着是第五星系第一军区“黎明号角”, 第六星系第二军区“探索远征”……一道道检索完毕,进入预备加速状态的信号束从太空港发出,光束跨越几万亿个光年,穿过一整个浩大星系,通过亚原粒子通讯波频传回到了人类文明存亡军事议会的会场上。

那是一号宇宙基地全体舰队发来的信息:

——尖刀行动正式启动。

舰队进入征程。

讯号传回的那一刻,位于星系中心的超巨星轨道上,巨大如天体的恒星挡板随轨道移动。

恒星戴森球挡板开始遮蔽超巨星的光线。

一分钟倒计时结束, 强烈的光亮淹没了第五星系边沿的太空港,

梦幻般的幽蓝能量光在预定轨道上亮起, 推动第一艘星舰如上帝之翼般驶过太空城。

上百艘战舰紧随着启动。

巨大的、边沿泛出冷光的阴影覆盖过太空港, 每一座战舰的影子都在亚速轨道上倾斜移动, 如旧纪元黄昏时分皇家广场上的古老巨钟。每一艘战舰, 都是钟面上的一根分秒针,每一根,都在指向人类最后的生存时间。

人类文明进入豪赌的征程。

在它们背后,

恒星挡板进入预定位置。

整个星系最大的超巨星开始闪烁。

燃烧的天体表面在这一刻,多了一串远望可见的黑色阴影,整齐如一排精准的计算机符号。

以超巨星做电台发出宇宙摩斯密码。

人类对远征舰队的讯号做出了回应——

恒星为你们闪耀!

————

恒星闪烁,幽蓝的宇宙,浩渺的星系正在不断向后退去。一百多艘战舰,载着上万名奔赴使命的远征者,迎向在宇宙维度朝人类不断逼近的异种文明。一粒粒或美丽或静寂的星球,不断出现在透明的舷窗外。

星光越过舷窗落到律若的银发上。

各项档案纸张散落一地。

律若躺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学长从背后拥着他。雪白的实验室大褂在宇宙光中晕出浅蓝深紫亮银的梦幻色彩,那些色彩在衣褶上起起伏伏。

律若侧着脸,瞳孔印出白玛星的余光。

他呆呆地看着一颗又一颗星星从舷窗外划过。

他已经三年没乘坐过飞舟了。在学长走后,他成了联盟最重要的核心人物。相比把他放到各个位置进行短时间内没办法获取利益的科学研究,联盟更希望他老老实实在一颗星球上待着,最好连庄园都别回,24小时处于监控之下。

“-0.017”

又一颗学长十九岁带他来时看过的星球掠过瞳孔,律若小小声地说,银色的虹膜倒映天体的弧光。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呆。

没头没尾的。

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第五星系星云角度比十九岁那年,学长带他来这里看宇宙波光时,旋倾了-0.017°-

0.017°。

他只靠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就计算出了这个其他科学家需要动用各种天文设备的数据。

只是这个数据有什么用,为什么会下意识计算这个,他都一概不知。就像计算机系统经过重大故障后,再度运行时,总会间歇性地蹦出几个不在算法和程序内的错误数据……为什么会无意识计算这个?

律若弄不清楚。

尽管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但他已经故障很久了。

律若声音太轻,又单独只有一个数据。

异种以为他是又和平时一样,闷头在他自己的数据世界里计算什么实验结果。

就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搂得更紧一些。

在星舰起航,驶向茫茫太空的时候,异种始终紧紧抓着律若的手指,将他的指骨牢牢扣在掌心。一直到战舰彻底起航,推进器加速朝向跳跃点方向前进,异种紧绷的神色才终于松缓了一些。

已经要进入跳跃点区域。

没办法回航了。

这些天,错乱记忆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越来越多零散的无序画面,就像消磁碟片的雪花片段一样,反反复复模糊出现。

到底是要把律若留在联盟,还是带在身边的犹豫和挣扎越来越剧烈——带来的牛奶里掺杂了安眠药,而直到银翼战舰起航前一分钟,都还有一艘离开星舰的悬浮飞舟在战舰的离舷舱出口等候。

可小机器人就在它怀里。

又笨又乖,还生闷气。

还要哄。

于是到最后一刻,到底还是冷血猎食者的贪婪占据了上风。

异种偏执卑劣地将人扣押在怀里,甚至对那艘等待在离舰口的悬浮飞舟都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敌意。

好像那不是它自己安排的,而是来和它争抢的。

它紧紧抱着律若,抱得那么紧,就像生怕一松手,他就掉到太空里去了。

直到星舰彻底起航,进入跳跃准备状态,异种紧紧扣着律若的手指才松开了些。它摸了摸律若的腕骨,后手指一收,一声清脆的“咔嚓”细响。一枚冰冷的金属手环被它扣在律若手上。

律若转头。

舷窗外,天体苍苍茫茫,星光浮过异种清贵的眉间。律若紧紧地盯着“他”,视线一瞬不瞬。异种对上他银色的虹膜,低声问他怎么了。

他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只能抬手,紧紧抓住学长的衬衫。

异种以为他在粘人,笑着低头环住他。

“生气还抱我,再扣十分。”

异种嗓音亲昵,带点儿逗弄。

律若没说话,只将学长后背的衬衫攥得更紧。

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异种摸了摸给律若戴上的金属手环,又亲亲他的头发……这小机器人生闷气都要粘人。

这怎么留得下来?

太空港已经远去成了看不见的光点,星舰内的智能系统发出了还有两个小时抵达跳跃点的提醒。

跳跃点在系统扫描图上出现在星舰的正前方。

星舰推进器开始变速。

将舰体功率调整到与跳跃点能量同调。

与此同时,敌对目标出现的警报也在各艘星舰内部冰冷地响起。

尖刀行动里,远征舰队必须从第五星系边沿到第四星系,再从已经沦陷的四个星系中间穿插而过,如尖刀般撕开异种虫潮的阻碍。计划流程非常紧密,但在异变每日增长的情况下,再如何紧迫再如何保密,都无法对母巢封锁消息。

人类争分夺秒征调星舰,生产阻抑剂,启动跳跃站,正在第四星系推进的死亡红光——虫潮也同步加快了吞噬前行的节奏。

双方都在争抢最后的时间。

第一艘远征星舰抵达跳跃点。

异种虫潮吞噬尽第四星系星系的最后一片行星带。

密密麻麻的虫潮出现在第五星系与第四星系之间陨石带,在那一瞬间,整片宇宙的星光骤然黯淡。

移动行星一般的阿比莫斯异种虫舰介于肉质与金属之间的虫壳发出狰狞的血红光芒。紧接着,虫舰左右两侧,昆虫触足般的舱口就打开了,接着,数不清的灰白虫卵如高压水枪一般喷射了出来。

虫卵附着到陨石上立刻破裂,从里边爬出大大小小,能在太空中只有活动的高等异虫。

虫潮朝跳跃点和星系战线涌了过来,无形的恐怖波频在这一刻陡然拔升。

这种比无线电波更高更尖锐的生物波频直接穿过金属,引起星舰内部的金属啸鸣。

不同星舰,不同显示屏上,各项曲线折线瞬间剧烈攀升。

“干扰数值176!”

“干扰数值329!”

“干扰数值1781!”

“干扰数值7936!”

“……”

在飙升的刺目数值里,

第五星系最外沿的行星带,接二连三,亮了起来。

这些反常璀璨的行星分布在星系的边缘。从整个漆黑幽蓝的宇宙帷幕上看,就像夜晚沙滩上,一道绵延的薄弱海线。光芒亮起的瞬间,一枚枚夺目的能量光球从不同的行星,不同的战争岗哨射出,拖着长长的尾巴,砸向无穷无尽的异种潮。

“第五军区已就绪!”

“第四军区已就绪!”

“——一区二区,集中全部火力!”

一道道简洁有力的军事讯号在各个亮起的外沿行星上迅速传输。

能量炮轰炸的强光,照亮了驻扎在这些前沿行星上的部队。人类剩下的所有军事武装,在这个半个月内,全部汇聚到了这里,虫潮拉响进攻号角的时候,这些部队同时开启了不计代价的阻击。

通讯信号还在不断地传递。

“zl跳跃点准备完毕!”

“zr跳跃点准备完毕!”

“坐标锁定完毕!”

单向跳跃场启动,宇宙中多出了六个巨大的魔幻的旋涡,就像上个纪元里那个叫做梵高的疯子绘画的星空。在行星部队的炮火掩护下,一百多艘远征星舰加速器全速启动,如同一枚枚彗星般,落进急旋的旋涡。

跳跃开启的能量场淹没了所有星舰。

……………………

二倍曲率穿梭、三倍曲率穿梭、四倍曲率穿梭……整个第五星系的高质能量都被征调到了这一次穿越上,为此近半个星系进入“大寂静”的断能世界。在如此高昂的付出之下,跳跃场的曲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与以往所有的穿梭都不一样,这一次跳跃,所有人都清楚,在跳跃的终点等待的,不是熟悉的基地,而是恐怖的异类文明。

恒星、行星、陨石、星云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

舷窗之外,只有一片扭曲的旋光。幽邃的颜色给人无与伦比的梦幻之感的同时,也给人以无与伦比的恐怖。

舰队正在前行,文明已被抛至身后。

长达六个小时星际跳跃接近尾声。

在急速穿梭的出口,士兵们看到了越来越强的光。

冰冷尖锐的敌袭预警在所有星舰内部响起。

“——警告!”

“能量威胁等级评估:7。”

“防御光罩已启动,随携空间弹群解锁,进入发射倒计时:5、4、3……1!”

作者有话要说:

被小学弟粘着的3.5:把人留下来个屁,这不得贴身24小时揣怀里

第100章 暴露

能量炮在星舰护罩上炸开, 激出刺目的火光。

约克森一头撞在冰冷的舱板上,从强制昏迷中醒了过来。他一手捂着疼得嗡嗡作响的脑袋,一手条件反射就去抽腰间的能量枪。舱室持续性地震动, 一个堆靠在舱壁的替换零件砸到了约克森身上。

刚抽出来的能量枪掉到地上。

约克森骂声“操”, 伸手抓住舱房墙壁上的金属管道稳定平衡。

摸到冰冷金属的瞬间,约克森猛地想起什么。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下意识抬手要打开终端。等疯狂按了几次终端, 始终漆黑一片的屏幕当头给约克森泼了一盆冷水——“能量威胁等级上升!光束集群已发射!警告!警告!防护罩即将饱和,请舰员做好二级应战的准备!”机械化的星舰播报在舱房中不住回响, 提醒约克森眼下舰队正处于交火状态。

如果不是舰队遇到什么变故,那么就是舰队已经按照原定计划,成功突破封锁线,穿越跳跃点, 进入到母巢巢区, 眼下正与母巢巢区周围的护卫虫交战。

根据“银翼家主”提供的母巢信息, 异种族群的社会结构非常特殊。

庞大的异种族群是一个以母巢为大脑的“半蜂巢”结构。

之所以说是半蜂巢结构,是因为母巢是最重要的卵房和大脑。所有高等胚卵都从这里孕育、分化,负责守卫工作的护卫虫群并不被允许直接登上母巢。它们利用粘性物质和宇宙陨石,在母巢肉星附近建立了“侧巢带”。

只要舰队群能够穿过“侧巢带”,直接降落到母巢上,远征队需要面对的,就只是母巢内部较为分散的高等个体。

而“银翼家主”已经确认,

母巢虽然能够直接指挥整个庞大的异种种族,通过特殊讯号, 控制异种个体, 但其本身的自我意识非常有限——如果不借助巢区内部的高等“近卫”, 母巢根本就不能捕捉到哪些个体侵入巢区。

相对于庞大恐怖的异种族群, 作为核心的母巢本身反倒没有那么强的杀伤性。

各类军事专家、异种生物学家反复推演,判断这个计划整体风险度极高,但并非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如果提供母巢重要信息的“银翼家主”本身就是一只异种、一只骗过所有检测器的高等异种呢?!

那这个计划,就不是人类最后的生机!

而是葬送人类生机的陷阱!

星舰还在持续不断受到攻击,舰内所有的非固定物不断震动。除此之外,怪异嘈杂的波频,穿透能量罩和金属板充斥满整个空间,让人的大脑神经陷入濒临错乱的燥狂状态。

巨大的恐惧和焦虑让约克森手都在发抖。他狠狠咬了下舌头,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寻找离开舱室的办法——至少!也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告知其他舰队的成员。

他抬手,冲舱门一连开了六七枪。

能量光束落到金属舱板上,将金属溶出一个小洞。然而整体舱门纹丝不动。

约克森顿时泄气地骂了声粗话。

舰队成员配备的随身枪能够激发出极高温度的能量束,但星舰内部的舱门基本都是平移铆合舱门,这种为了近战配备的能量枪根本就拿它没办法。

约克森四下搜寻,试图寻找传递消息的工具。这个舱房应该是星舰中间夹层的储存仓,用来存放星舰进行长途宇宙飞行需要的替换部件,除了一堆编号整齐的冰冷金属零件外,什么都没有。并且向上向下都是厚重的钢板,就算约克森用力捶、砸,在上边行走的人也听不见。

“警告!警告!舰体受到撞击!”

机械紧促的系统播报在舰内响起。

整艘星舰剧烈震动,舱房内原先堆放整齐的备用部件在刺耳的金属声中,被震得从这边砸到那边。约克森被重重甩到另一边的舱壁,撞到一根金属管。在他抓住舱壁管道的时候,前边储存仓舱门在轰鸣声出现了一个凹陷。

凹陷接二连三出现。

没等约克森想明白怎么回事,舱门已经被砸开了。

一只手臂伸了进来,抓住约克森的肩膀,将他扯了出去。

又一声轰隆巨响。

星舰似乎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白热化战斗,防护罩能量饱和破碎的震动和受到攻击的震动混杂在一起,整艘战舰都在震颤。舰体的部分管道和路线出现了故障,闪烁的电火花里,约克森看清了将自己拖出来的人。

一个不敢置信的名字脱口而出:

“柳轻轻!”

—————

基本上所有战舰的防护罩都已经破碎。

与远征舰队作战的,不仅仅是数以兆万计的护卫虫潮,还有生命学派和联盟叛逃政府的战舰。联盟没能完全将后两者剿灭干净,发布会败露后,部分生命学派和叛逃政府的武力不计代价逃走了。

远征舰队从跳跃点出来,立刻就迎上了叛逃者的炮火。

借助异种潮的掩护,生命学派和叛逃政府的舰队朝人类舰队发起猛烈阻击。

巨如恒星的暗红母巢悬浮在这片辽阔无垠的宇宙中心。

在母巢周围,环绕着一颗颗由灰白和暗红物质形成的“护卫侧巢”,远远看去,就像密集的行星带。只是如果放大这些“行星”的天体,就会发现,它的表面充斥满那种蠕动物资和叫人毛骨悚然的窟窿,护卫母巢的异虫潮源源不断从里边涌出,潮水一般涌向闯入这里的星舰。

从第五星系起航的战舰每艘都搭载了充足的能源和最新最先进的防护罩,但这没有什么用,这一百艘舰队面对的是足以在一个小时内推平一个初级星系的虫潮。防护罩只维持了不到五分钟就破碎了。

远征舰队在制定行动预案时就推演到这个结果。

没有犹豫与恐惧的时间。

也没有理睬战舰舰身受到的撞击和损毁。

远征舰队排列成尖刀状的队伍阵列,一穿过跳跃点,阵列前方的战舰立刻朝前方倾泻出最大量级的空间集群弹,一发射完毕,立马向上拔升,等待武器系统的热能缓冲期过去的同时,为后方的友舰让出发射空间。整支舰队以轮流更换,清扫空间的作战阵列,不计代价地向前推进。

几乎每艘战舰都承受了堪称致命的损耗。

能源续存量、舰体稳定值、武器热能平衡度……全都在飞速下跌。

战斗同时发生在舰外和舰内。

防护罩破碎后,密密麻麻的护卫虫群一下扑落到星舰舰体上。这些恐怖的宇宙虫族飞速地啃食战舰的护卫甲。坚硬厚重的金属甲板很快就被它们啃出一个一个坑坑洼洼的洞,一只只狰狞恐怖的护卫虫群从洞口钻进战舰里,对舰上的人类展开屠杀。

银翼星舰上,银翼的机械护卫兵承担了一部分守卫工作,驻扎的战舰士兵数量只有其他战舰的一半。

路线的电火光,子弹和能量束的蓝光不断交织在一起。

护卫虫群具备高腐蚀性的血液泼溅在战舰的舱板舱壁上,战舰内的空间充斥满奇异的腥臭和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子移动声。虫群朝舰上的主控室和武器储存室移动,企图毁掉这两个会对母巢带来危险的地方。

舰上的士兵不计代价地对它们进行阻拦。

激烈的战斗圈越缩越紧,逐渐逼近主控室。

已经隐约能够听到的战斗声响对主控室内的律若没有什么影响。

他迅速输入一项项指令。

热缓就绪的武器发射系统在前面的战舰让出空间的第一秒,就精准发射。密集的空间弹群没等被上一艘战舰撕开的虫潮闭合,就再度将缝隙撕开。最后一枚炮火发射,银翼星舰毫不停留,直接向上拔升,为后面的战舰让出前推空间。

这一次,等待热缓就绪的时间里,律若没有对战舰的整体系统进行弥补,而是快速地朝其他的舰队发出一道道指令,同时调出战舰的投放舱,开始进行设置。

就在他将投放设置完毕时,个人终端的屏幕弹出了一条消息。

消息是舰队进入跳跃点前发来的,扭曲的空间和波频阻碍了信息的接收,一直到这时候,才加载完毕。

和消息同时弹出的,还有一个一直在系统后台运行的通知数据。

律若扫了一眼屏幕。

消息和通知数据的光在昏暗中短暂地掠过了他的虹膜,下一秒,整个主控室就剧烈地颤动了起来。

律若站立处的舱板猛地向上凸起,紧接着,一对泛着狰狞寒光的镰刀状附肢刺破了金属。

咔嚓。

两声极快极脆的裂响。

破舱而出的镰刀状附肢被直接切断。

腥稠的血溅到异种冰冷俊美的脸上,“他”一手握着近战军刀,一手将律若扣在怀里。抽刀回来的瞬间,“他”没有回头,反手一刀直接朝背后的舱壁扎去。极高的速度之下,军刀直接没进高密度的金属舱板。

金属舱板连同隐藏在舱板后的一只母巢护卫一起,被异种手中的军刀自下而上切开。

尖锐的警鸣由远及近。

那是安置在战舰内部的波频干扰器被护卫虫群摧毁的警报。

用来干扰母巢波频的仪器被摧毁的瞬间,整个星舰内部的人员,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冲击——恐怖的嗡鸣伴随许许多多意义不明的信号同时冲进脑海,强烈的眩晕、恶心混杂暴虐和冰冷一起涌现。

闪烁的刺白灯光中,

异种清贵俊秀的人类面容急速闪现出银色的金属。

穿过跳跃点后,母巢的讯号一下子拔升到前所未有的强度。用来干扰母巢讯号的波频器一被摧毁,伪装形态顿时濒临崩解。

在异种条件反射抬手要蒙住律若眼睛的时候,主控室的顶部舱板被撕开了。

一只体型庞大、行动敏捷的母巢护卫闪电般扑了出来。

——不是普通的护卫虫群。

是直属母巢的高等异虫。

电光石火之间,

异种的手臂被银色的金属液体覆盖,冰冷狰狞的外骨骼在灯光下闪出寒光,迎向正面袭来的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