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基地内部的高等异种都汇聚向二号塔。
自由军不知道领袖在二号塔安置了什么手段,但这一汇聚趋势,明显地,让内部的清洗降低了很多——不仅是已经异变的异种朝二号塔赶去,被寄生或控制还未完全异化的个体也都暴露了不少的端疑。
这种端疑具体表现在,“他们”不自觉地频频朝二号塔看去。
正常说话,交谈间,这些被控制或寄生的个体,瞳孔会无意识转向二号塔的方向,仿佛那边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他们。
寄生程度越深,异常表现越强。
临近寄生彻底完成,异种思维完全取代人类思维的个体,还会出现不择手段,朝二号塔逼拢的迹象。
根据这几点,自由军很快就将侵入内部的寄生体清洗了出来。
这一场大清洗持续到接近傍晚的时候,而此时,基地城墙外的异种潮进攻也暂时停滞了下去——高等异种具有不下于人类的智慧,这一点反复已经得到了证实。突袭无效的异种在暮色降临时,缓慢地向后撤退。
从金属城墙上看,这一幕极为惊悚:
血色的残阳铺洒大地,大开发时代的工业废墟斜投出种种狰狞怪异的影子,一片片生物机械化的怪物向后隐匿。它们肢体敏捷,比人类更适合这片机器、铁锈、血色并存的文明废墟。快速退去时,就如金属污染的潮水,充满高度统一的秩序感。
整个过程甚至极具宏伟的叙述美感。
哪怕是人类最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异种是宇宙中最恐怖的杀戮军队。
异种潮退去,自由军的士兵也逐渐按班从防御墙上撤下来。
他们一队一队沿着金属梯往下走,边走边交谈。
“老子还以为自己今天这条命要交代在墙头上了呢。早上老子还在塔哨里解手,那破警笛就跟要人命一样响了,老子往外头一瞧,好家伙,差点没直接尿手里——老子他娘的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的怪物!”
“这有什么,”扛枪的金发同伴道,“你去太空前线待个把月,那边的异种才叫多。那些鬼东西,都不需要空气的,直接从宇宙里乌压压推来,随随便便就是上千万上亿的。太空前线杀那些鬼东西,每年都是按亿万算的。”
“你也知道是太空啊!太空里打这玩意那有宇宙舰母跟空舰导弹,恒星级大炮——你他妈调个舰母过来往地面轰一发试试?是要消灭异种还是要把人类灭了!”
“怎么这次会有这么多异种。”
“前段时间不是说,各个星球地面的异种群落,在入侵城市,实现第一阶段的繁殖扩衍后,就会开始出现聚集围攻基地的现象吗?离我们最近的奥斯洛城上个星期沦陷,这次,估计整个奥斯洛城内部繁殖的异种都汇聚到我们这里来了。”
“幸好有信息化火力控制系统。”
“是啊,还好。”
周围人附和道。
议论声里,有人听不顺耳,冷声道:“什么信息不信息系统的,再牛的系统也得亏有那个人在吧。就我们基地这落后两个型号的数据火力系统,你们非不想提那谁,倒也不用在这边睁着眼睛当瞎子硬夸那破烂玩意。”
这话一出,周围的大兵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刘中,你阴阳怪气个什么劲,你小子被联盟那套管制理论给腐化了吧,给那种家伙说好话。”
“什么‘腐化’不‘腐化’,”说话的刘中也冒火了,“实话都不让人说了?信息化系统搁城头多少年,什么时候靠谱过——上次二队的那大头,不刚被什么自动算法往肩膀毙了一枪,半条胳膊都换成铁的了。”
“那也未必就是那个家伙去的,联盟的走狗能有那么好心?”
“不是他,你倒是找出个基地里能搞得定这玩意的家伙出来啊!”
“行了,行了,”领头的班长粗暴地喝了一声,“瞎吵吵什么,赶紧走,不想回营地的,就统统给老子滚出去墙外边吵!”
争执的几个人在班长的喝令下打住话头,彼此瞪视两眼,脸色不善地往营地宿舍走。
走到半路的时候,就看到研究部生物科的人,在回宿舍的必经之地拉起了帐篷,搭了一个临时检测站。
生物科穿着白大褂戴口罩的研究员和医疗兵们抬高声音,让大家排好队,挨个抽血。刚从城墙上下来的士兵互相打听发生了什么。消息灵通的压低声说,打南卫星来的那些家伙都是些早被感染的异种,在基地里待了半个月,靠近过基地饮用水源。高层怀疑水源被污染了,让大家都做个化验。
听说水源有可能被污染,不少原本还觉得没什么事的人,瞬间觉得肚子里跟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爬一样,浑身不自在,纷纷扯着医疗兵问事情严不严重。
医疗兵们正将血样挨个收集进保存箱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去生物科的研究员那里领药片。
——————————
会议室的光线暗淡。
参与会议的自由军高层负责人和军官们神情严肃。
唯一称得上“散漫”的,大概就是律若身边的银翼家主。银翼家主闲散地靠在椅背上,古银尾戒在昏暗中泛光。他专注地把玩自己伴侣的手指,始终懒得朝播放的视频看上那么一眼。
生物科科长打开了第一段拼合过的倍速监控视频。
视频时间是前往X-14实验基地执行任务的第七行动队队员——自由军高层通知他们的朋友,他们在执行任务中受了伤,吸入了生命学派的生物武器。因此不得不转入24小时监护病床治疗。
然而在视频里,这些从X-14基地返回的行动队队员,他们并没有待在病房里,而是待在一间间看守严密的封闭式观察室里。被关押起来的行动队队员,有些神情木然,有些则是不时充满愤怒地朝摄像头大喊“我没有被寄生!放我出去!”
但随时间流逝,他们中的一些人,毫无征兆地,异化成了怪物。那些大喊大叫,充满被背叛的愤怒感的行动队队员也在其中——他们到异变发生前一刻,都还坚定地相信自己没有被寄生种注射过任何东西。
监控视频播放完毕,
画面定格在最后一个异变者混杂异种的狰狞、人类的茫然、恐惧与不敢置信的脸上。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
生物科科长调出了第二段视频。
视频画面是一个封闭的监闭室。
手脚被限制住的实验者惊恐地盯着画面上方。
画面上方,缓缓伸下来一只机械手臂,泛冷光的机械手中夹着一团东西。看起来像黑糊糊的石油,却又垂着一条反射寒光的细长骨尾——那是一只寄生种。刚刚从孵卵皿腹部破体而出,尚未来得及寻找寄生体。
机械手松开了。
寄生种如抱脸虫般张开顶部的肉质金属,精准地扑到活人身上。紧跟着,那条长长的,锋利的骨尾就扎进了人的脊椎。先前恐惧到尖叫的活人,在被骨尾刺中的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行动,只触电似的,站在原地。
寄生种紧紧吸附在实验者身上,打远处看,就像一块黏在衣服上的金属假水。
但这团金属假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后,它整个儿钻进了活人的身体里。
等到它完全钻进去后,“实验者”停止了触电般的颤抖,呆板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实验者”向前走了一步,就像实验开始前一般,惊恐地叫了起来。
生物科科长暂停视频,将画面定格在寄生种钻进人体的一幕。
“寄生种在母体发育完毕后,通过吸收母体获取初期自由行动,寻找寄宿体的能力,”生物科科长道,“等到寻找到寄生体,它们的尾针会分泌出麻痹神经的毒素,随后钻进人体,将自身的细胞分散,随血液循环,进入到寄生者的身体每一部分,污染并同化寄生体的所有细胞,从粒子层面进行生物重组。在这一转化的阶段,被寄生者会失去被寄生过程的记忆,保留一段时间的正常人类行为——这是我们熟悉的寄生种寄生方式。”
“那比起来,还是被钻进喉咙往胃里产卵恶心一点……”一位军官嘟哝了一声。
旁边的军官朝他翻了白眼,意思是“少看点旧纪元的影视吧你”。
台上的生物科科长严谨地:“异形系列电影虽然只是旧纪元的虚构电影,但通过辅助管将卵产进人类胃里的异种在异种族群里确实存在。异种硬甲目下的三十六个低等族群就有类似的繁衍特征。在长期蚕食人类前线的过程中,由于宇宙真空环境温度较低,它们选择将卵产在俘虏的人类体内。不过,相比电影里的异形,这三十六种异种更接近于一种宇宙蝗虫,只是普通蝗虫将卵产在干旱温暖的土地里,而硬甲目异种将卵产在人体内部,并且一次能产下上千颗卵。正因为,硬甲目异种的产卵数目是寄生种的三到五倍,我们认为,双方不属于一个大目……”
后勤部部长不得不打断他:“好了,谢谢您,列夫基尼亚同志。但我们现在真的不需要知道有哪些异种是通过辅助管往人的胃里产卵,更不需要探讨寄生种和硬甲目异种的生物差异。劳烦您继续本次会议的议题。”
“好吧。”
生物科科长列夫基尼亚遗憾地耸肩。
“总之,以前出现异化,我们可以发现,异化个体都是被寄生种寄生过——或者被高等寄生种控制过的。”
“但是——”
生物科长列夫基尼亚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
“在最近半个月,异化频率不断增加,甚至,就连从未接触过寄生种的同志也出现了异化现象。”他说到这里,会议室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没什么神色变化,显然早已经知道了这个被严密封锁,防止恐慌的消息。
然而,生物科科长接下来说的话,还是让他们脸色齐齐一变。
“经过对所有血样进行反复对比,我们确认,人类已经被全部寄生。任何人都有可能变成异种。”
这个消息超出了原先的预想,一位军官沉声问:“什么意思?”
“请看这组血样图。”
生物科科长一伸手,光屏的画面变了,一连串放大无数被的血液样本出现在众人面前。生物科科长将样本逐一划过,一开始,众人还看不出来有什么具体差别,但随着一组组血样往上移动,众人的脸色就逐渐难看了起来。
黑点。
随时间推移,血液样本里逐渐出现了一些细小的黑点。
画面里,研究部明显已经用上最高倍数的生物显微镜,才捕捉到这些细小的黑点——它们无限逼近粒子层面,已经人类科技的边沿。这些越来越密集的黑点,分布在人类的血液里,就像……就像血液里有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
一时间,会议室里呼吸变得无比沉重。
鸦雀无声。
许多人头皮发麻地看着自己的血管,只觉得里边流动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无数密密麻麻的虫子。
“嗨,轻松点,伙计们,”生物科科长努力和缓气氛,“还不至于非常严重。”
后勤部部长抽了抽嘴角,指了指投影出来的血液样本。
“你都跟我们说,我们身体里全他妈都是虫子了,还他妈说什么不至于非常严重。”
“不是虫子,”生物科科长纠正,“虫子与微生物在生物学上不是同一个分类。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些东西在病理学上到底应该怎么分类,只能先猜测是种类似异种寄生细菌的存在。而人体本来就寄生有自身细胞十倍以上的细菌,理论上来说,只是单纯多一点儿乱七八糟的细菌,也不会到非常致命的地步。”
“那是理论!”后勤部部长简直要被这神经病搞疯,“理论上你还能徒手捏核炸弹呢!”
生物科科长还想说什么。
律茉敲了敲桌面。
生物科科长只能遗憾地放弃就“寄生菌”问题的深入讨论,一点屏幕,调出了另外的一段视频。
正是第三阶段战争正式爆发,母巢发射孢囊雨,孢囊雨通过大气层进入人类星球的画面。
画面上,孢囊雨在经过大气层的时候,外表层与空气摩擦融化,融化后蒸腾的血雾,将天空晕染成了一片令人不舒服的血红色。
这种血红,在星球的天空持续了很多天,直到雨水将其冲刷干净。
“母巢对联盟第三阶段的进攻,不仅仅是寄生种。”生物科科长说,“我们认为,之前的那场孢囊雨,除了携裹寄生种外,还携裹了一种从母巢而来超出我们现有观测水平的微小细菌——这些东西扩散在大气层里,需要和灰尘凝结在一起,才能借助雨水进入星球的循环层。因此,在异变初期,没有出现非寄生异化现象。但随着正常的天气变幻,这些细菌越来越多地落到星球地表,随之进入人体内部,从而引发了‘非接触性异变’——帮助我们确认这一点的是生命学派的X-14的基地。他们将携带母巢样本的星舰搞回了银河星,导致整个森得亚雨林的水系受到前所未有的污染——现在那里的动物都变成了异种。”
“异种细菌本身不算特别致命,但配合母巢传来的特殊声波,就会产生‘无预兆异变’。”
会议室里的自由军负责人和军官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连日来的困惑得到了解答,但是真相的揭露并没有让人轻松下来,相反,更加沉重的阴云笼罩在了所有人头上。
距离孢囊雨降临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
按照这个速度推算,除去某些完全干旱,连地下水系都没有沙漠地带,其余区域的人类,都已经遭到了污染——全部人类都遭到了污染,都遭到了寄生,难道他们能杀掉所有人类不成?
会议室沉默了片刻。
一位军官紧皱眉头,问:“我们有没有办法辨认谁会异变,谁不会异变?每天抽血观察吗?”
“不行,”生物科科长摇头,“异种因子在血液内具有流动性,抽取样本观测分析,无法准确判断异变。”
陆续又有几个人提出了不同的办法,都一一遭到了否定。
“就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有人焦躁起来,火药味直冲会议室的角落而去,质疑道,“不是号称什么跨世纪天才,连异种细菌扩散都没发现?现在还连个像样的检测办法也拿不出来?”
台上的生物科科长顿时皱起眉。
他刚要出言反驳,会议室里就响起一片猛然起身的座椅带翻声。
——原先呛声的那位自由军负责人不正常地涨红了脸,两眼上翻。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手指越缩越紧,眼看就要自己将自己活活掐死。
“你做什么?!”
一名名自由军军官抽出枪,指向会议室的后方。
银翼家主直到此刻才将视线从他的伴侣指尖移开——在此之前,他一直专心地玩着律若的手指,仿佛能玩到末日降临,人类灭亡。
“我做什么?”
银翼的掌权者略映灯光的黑眸,泛出一点泠泠的蓝意。
自由军的负责人双脚在地上死命乱蹬,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响,旁边的人抢步过去,却死活掰不开负责人扼紧自己咽喉的手指。
“诸位好像没认清一件事,”异种轻柔地,“这是我的律先生,不是你们的雇佣。”
第87章 他回来了
军官们脸上的肌肉紧绷, 眼里满是无法遏制的恐惧——在银翼家主说话的一瞬间,他们的手,自手腕以上, 齐齐失去了控制。失去控制的手, 以一个违反人体力学的角度,一点点转过来,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向他们自己。
骨头反角度扭转发出不详的细响。
军官们咬紧牙关, 铆足劲跟自己的手做斗争。
银翼家主十指相交,搁于桌上, 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温和轻缓的态度。
“我讨厌有人将枪对准他。”他说。
咔嚓!
会议室的一角,一名军官的手肘猛地90°角反向弯折。
手肘桡骨、尺骨和上肱骨的衔接处,爆出一连串鸡翅骨头被拧断的声音。那名军官闷哼一声, 顿时半跪在地, 满头大汗地紧紧, 他的两条胳膊全都跟扭麻花一样挂在身边——就在刚刚,他站在会议室的角落,企图用另一只没被控制的手抽出另一把配枪,瞄准律若来威胁钟柏放人。
两把枪掉到地面,滑出一段距离。
“我想,我必须感谢你们。”银翼家主轻声说。
“他”的语调很是温文尔雅,提及“感谢”两个字的时候, 甚至还称得上有那么点儿真心实意。
“毕竟——”银翼家主停了一下。
他偏了偏头,墨发顺白玉般的脸颊垂落。
“毕竟, 要不是你们, ”银翼家主柔和地说, “我还不知道……我的律先生, 在我走后,是被这样对待呢。”
灯光下,银翼家主的瞳孔颜色变得极其幽深。
一股寒意蹬时蹿上所有人的脊梁。
那一瞬间,自由军的负责人和军官们只感觉,黑暗中像是有一条阴冷的蛇,睁开了它冷血的竖瞳。寒毒的视线伴随银翼家主称得上优雅有礼的腔调,扫过所有人的灵魂。
会议室里,其他自由军负责人的脸色无法控制,全变了。
他们知道银翼家主的军事编号是“001”。
但钟家向来行事隐秘,历任家主服兵役的时间不长,又都是在对抗异种的宇宙前线,很少涉及联盟内部的军事行动。联盟内的叛党基本没跟他打过交道,直到这一次,才真正意识到联盟军事编号“001”的人类个体精英代表到底意味了什么——
诡异的基因天赋,无法预测的控制手段。
自由军的军官都拥有不下B级的基因天赋,精神能量都不算太低。
与精神有关的基因天赋不少,类似“催眠”控制的,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然而,银翼家主开启基因天赋的瞬间,在场的自由军军官,竟然没有一个能够察觉到控制降临的端倪!
这还是在他们都已经知道银翼家主的能力方向,做了预防的情况下。
当然,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们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恐怕已经将这位人类的精英个体巅峰代表彻头彻底得罪了——因为那位银发的研究员。
是的,就只为了这个。
——————————
当年的银翼家主对银发研究员的宠爱,保护,那是有目共睹——联盟的学术伦理检查会只不过趁他受伤,强行带走了律若进行封闭庭审。事后从庭长到旁听员,全都接到了银翼的法律传单。
那些穿黑衣服,戴银袖扣的律师,彬彬有礼地挨个上门。
结果,却跟鬣狗一样,把那次会议从上到下所有参与人员的骨头全嚼了稀碎,赔款赔得倾家荡产。
就连军方的科学顾问,声名赫赫的斯坦福森教授,在那次庭审过后,也立刻被揪出了一连串学术造假,临床违禁的学术丑闻。
连带引发了一连串研究院因成员频繁收取高额贿赂,学术腐败引发公众指责而不得不进行的大清洗。
最后就连军方都不得不搁置原本作为“全数据系统研发二号人选”的斯坦福森教授。
他被打发到最偏远艰苦的星球“流放”。
直到几年银翼家主“身亡”,才被重新调了回来。
如果是在三年前,忌惮于银翼的实力与其暧昧的立场——和所有财团一样,银翼游走与政府和叛党之间——那么,自由军对律若的态度,至少会维持表面的“体面”。毕竟,银翼家主对他的银发情人的重视程度众所周知。
然而,银翼的“家主”已经死亡接近三年。
很多人都默认银翼家主死亡,他带给银发研究员的庇护、威慑,和顾忌,立刻随之烟消云散。
可问题就在这里——
银翼家主没有死,他回来了。
他回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所有人明白: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旁人什么态度,律若都是他唯一的珍宝。
——————————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沉如冰。
银翼家主的手搁在桌面。
古银的尾戒反射淡淡的亚光银。
“他”神态悠闲,俊秀文雅的脸上,薄薄的唇,还微微勾着,比常人更薄一些的唇,就像刚涂抹过鲜血一样,神秘地猩红着。灯光照上去,莫名让人心生寒意——就好像坐在那儿的,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哥特小说里优雅华美的邪恶生物。
自由军的军官们还在竭尽全力,跟自己不听控制的手较劲。
负责人们脸色僵硬,先前的那个忘了摆正态度的蠢货已经没了声息。不过,没人顾忌得上他。一方面是一个普通基地的负责人根本无法自由军与银翼的合作相提并论,另一方面则是人类的第六感——动物的本能,让他们潜意识捕捉到了致命的危险。
唯一可以缓和气氛的律若低着头,划动个人终端的光屏,不知道在看什么。
能和银翼家主谈判的领袖,略微皱着眉,没有开口。
僵滞里,生物科科长左看看,右看看。
又右看看,左看看。
最后下定决心开口——
“博罗科同志,我必须纠正一件事。”
生物科科长开口的瞬间,对他了解最多的后勤部部长眼皮子猛地一跳。
他们的这位生物科科长遗传了旧纪元某些西伯利亚系的基因——伏尔加含量过高的那种。神经向来比别人粗上那么一大截,脑回路也向来比别人离谱。
——直白点说,就是这家伙永远读不懂空气。
“列夫基尼亚同志,我们不需要……”后勤部部长试图抢先开口。
这种时候,这家伙可千万不要干什么火上浇油的事了啊!
后勤部部长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生物科科长已经以一种堪称“大无畏”的粗神经,用他那遗传自西伯利亚的弹舌语速,在凝重的气氛里,严肃地对地板上已经不吱声了的某博罗科同志进行了他认为“非常非常严肃”的科学宣讲——
“……博罗科同志!”生物科科长敲着投影出来的血样样本图像,“我必须纠正一下你还有其他部分同志的某些严重错误的科学观——哪怕异种细菌是在第三阶段的第一天就开始传播,这也不意味着,人类的科学家就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它的存在!
“这是严重的‘盲目科学主义’错误!
“盲目相信科学能够,且必须监测到人类生活环境中发生的一切。
“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错误,科学只有在现象出现之后,才能对它进行研究,并且争取和时间赛跑,在各种恶性现象扩大到无法遏制之前,找到解决它的办法。任何对科学或者科学工作者的夸大或夸小都是极其盲目,也极其不理智的!
“就像本次的异种细菌入侵,它就像人类历史上的无数次瘟疫一样,在最初,再优秀卓越的科学家,也很难预言并捕捉到它的爆发,只有等它达到一定规模,表现出一定征兆,才能被研究……”
生物科科长的小弹舌音气势汹汹,噼里啪啦。
后勤部部长绝望地一把捂住了脸。
——见鬼!在这种时候,谁会关心你的盲目不盲目科学精神啊喂!
“如果是异种细菌扩散,从爆发开始捕捉,有47%的概率在一周内察觉。”
后勤部部长把脸捂得更深了。
——竟然还真的有人关心科学。
银翼家主都快为了他家学弟把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毙了,这个关头,竟然还有人接生物科科长这个神经病的话!这是研究部哪个——
等等!
后勤部部长猛地抬起头。
这声音好像是……
后勤部部长和其他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会议室后方。
律若就坐在会议室后方。
他正在滑动从研究部直接拷贝过来的血液样本数据。
——研究部那群“投敌”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将研究部的数据库权限偷偷对他开放了。
众人争吵讨论怎么判断谁会异变谁不会异变的时候,律若直接进入自由军的研究数据库,将研究部数据库里的血液数据拷贝了一份过来。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翻看,听到生物科科长的话,他客观地评价了一句。
“您的意思是全数据系统?”
生物科科长顿时恍然大悟。
“全数控系统有天幕监控系统,天幕系统的悬浮位置,基本处于大气层的位置。”
“全数据系统有部分空气颗粒检测扫描系统,用来判断大气层的变化——不够完善,但在政府六大主城区设施相对完备。”律若说,他的银发垂在肩头,水银色的虹膜在灯光下呈现出高精尖仿生机械的冷感,“通过采集六大主城区的云层颗粒数据样本,在1到4天内,会触发1级大气微尘异变警告。”
“怪不得您当初设计全数控系统的时候要设计循环数据模型!”生物科科长一拍大腿,“只有循环数据模型,才能将微生物含量的变化,对地面生命的影响汇总起来,监控微生物群落的变化和良恶影响——绝啊!!!”
生物科科长语气满满都是惊叹。
后勤部部长抽了抽嘴角。
喂喂喂,说好的,不能犯‘盲目科学主义’错误呢!!说好的,不能夸大科学或科学工作者呢!
律部长一开口,你的科学研究原则就全他妈的丢了吧?!
后勤部部长深刻怀疑:
只要是律若,就算他开口说自己能“全知全能”,刚刚还慷锵有力说科学家不是神,不能预测到一切事情的发生发展的生物科科长,也会立刻斩钉截铁地说——
是的!没错!您就是神!!!
研究部这帮家伙的原则就是,对偶像大神没有原则!
淦!!
律若客观地指证了一句后,便低头继续看血样数据。
生物科科长还在滔滔不绝地向会议室其他人解释他的全数据系统的牛逼之处:“……全数控系统的设计原理,是通过细微的系数,计算小样本对大环境的影响,通过综合联系追寻自然与人文社会动态。数据是不会说谎的,如果全数控系统完备,哪怕一开始不知道增多的微小颗粒是什么,但只要后续的异常异变增多,两个异常参数就会被算法联系在一起,我们就能够在第三阶段战争爆发初期,就发现母巢隐藏在孢囊雨后的东西——这就是律部长当初提出星际时代各个大类的科学必须回归‘知识大一统’的原因。”
会议室里的人被他对偶像全是感情,没有技巧的吹捧洗了一脸。
全都有些麻木。
他们真的没几个想听银翼财团的科学家到底有多么多么牛逼……
银翼家主嗤笑一声。
正在竭力和被控制的手对抗的军官们只觉得手上的诡异力量一松。
下一刻,他们踉踉跄跄向后一退,恢复了正常。
异种懒洋洋地将手搁到律若的椅背上,细长冷白的手指垂在“他”的恋人肩头,挑起一缕银发绕在好看的指节间。
“他”的视线扫过滔滔不绝的生物科科长。
然后,略微一偏。
瞥过了自由军军官们和负责人们。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听,全给他认真听他家小学弟有多牛逼。
自由军众人:………………
他们只能捏着鼻子听生物科科长在上边激情吹捧前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
生物科科长以唠叨和跑题著称。
每次开会,每次都会因为歪楼被人忍无可忍地打断。这还是第一回 不受干扰地“解说”——没错,这家伙自己每次都还认为自己是在进行很重要很严肃的解说呢。而这次吹嘘科学偶像正是刚好撞到了他的强项。
继承伏尔加过多的基因的生物科科长完全读不懂同伴的难堪和尴尬。
他还以为是这次自己的解说,得到了大家的赞同,在自由军军官和负责人们生不如死的凝视下,越说越起劲——讲到律若律部长各种研究成果的绝顶精妙之处,他甚至还一个人噼里啪啦鼓起掌。
自由军其他成员:“……”
异种漫不经心扫了他们一眼。
他们被迫也噼里啪啦鼓起掌。
异种欣赏了一会这些人类蝼蚁憋屈又不得不为律若鼓掌的神色,略微侧首,去看律若正在做什么。
律若正翻今天送来的新的血样样本数据。
他发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眉微不可觉地蹙了蹙。
这时,将会议室里的自由军众人洗礼了一遍的生物科科长将狂热的崇拜视线投向他:“我记得全数据系统构思理念,是律部长在大学一年级提出来的——作为诺比顿高等学院的学年研究。在下有幸拜读过律部长当时的开题报告,这份报告击碎了对律部长的许多偏见中最顽固的一个——说律部长文学能力不及格的,统统都是谣言!统统都是污蔑!
啊。
律若抬起头,迟疑地回忆自己的文学鉴赏课成绩。
0……0……12……7……
文学能力……污蔑?
讲台上的,生物科科长已经激情洋溢地诵读出律若当时进行研究申请时提交的开题报告:
“……科技不是人与机械之间的对立,算法不是冰冷的数据。我们将用程序引领生命,将对合理中的不合理的进行重构。科学与算法将构成社会的骨架,时代将进入最高的运转。这不是淘汰,这是前进。”
这段报告确实写得好,配合生物科科长慷慨激昂的朗诵,会议室内的不少自由军下意识坐正了些。
律若白皙冷淡的脸上却罕见地出现一丝错愕。
身边的学长低低地笑了起来。
律若张了张口,被学长笑着将食指按在了他的唇,不让他打断生物科科长的诵读。
那不是他写的。
是钟柏帮他润色的。
学长笑着把他大段的数据说明给划掉了——全划掉了。一句不剩。
他觉得他原本的论文报告更精准一点……
律若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却莫名透出点儿委屈。
身边的学长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一笑,眉眼里的戾气就消散得干干净净,隐约透出了当年帮学弟修改论文开题时的忍俊不禁。“不谢我,还抱怨,嗯?”异种侧身过去,亲昵地捏了捏律若的耳垂,“小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
律学弟的论文开题报告的目的意义部分,就是那种%@#!35r4^$@#一堆他认为非常简单,但连教授们也会“???”的公式算法。
——没什么比数据更说明研究的意义。律若。
学长批改:不合格,打回去重写。
学弟:……
面无表情,但委屈.jpg
(于是最后还是学长帮学弟写了)
第88章 小脾气
异种没察觉自己亲昵的谴责自然地脱口而出。
“他”的手搭在律若削薄清丽的肩头, 等待律若的反应。
被学长捏了下耳垂,还得了个“小坏蛋”的谴责,律若脸上没什么表情, 纤长细密的银睫却低低垂了下去, 两片薄薄的唇也抿得更紧了。两弯浅浅的睫影落在灯光下落到白皙光洁的肌肤上,透出些许不愿意理人的感觉。
被欺负的小机器人也会不想理人了。
异种略微带蓝的黑眸沁出笑意。
“若若?”他含着笑喊。
律若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异种忍不住将额头抵在律若的银发上,低低直笑。笑意的震动, 透过他贴靠在律若肩头的胸腔传导进衣衫里,无比清晰。一边笑, 一边还压着音量,逗律若再应他一声。律若计算了一下再应再被笑的概率。
得出毋庸置疑的100%后,他便不肯再开口了。
结果,
异种伏在他肩头, 笑得更厉害了。
不想理学长了……律若抿住唇, 低下头, 没什么表情地将光屏划来划去。
异种低低笑着,修长冷白的手指一伸一勾,勾起了律若的下颌。在律若银睫抬起,灯光落进他水银珠似的眼眸的一刻,银翼的家主笑着亲上他的唇角。灯光照过年轻的家主俊秀的眉眼,坠进带笑的眼眸,璀璨如同宇宙星辰。
会议室讲台上, 生物科科长慷慨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啪嗒一声。
他手里的光屏投影控制器直接掉到了地上。
东西掉落的声音远不止这一道——那些刚好端起茶水的负责人,手里的杯子全掉到桌面了。
他们傻了似的地看着会议室后方, 几乎丧失了思考和反应的能力。
银翼家主好似没察觉自己做了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好像只是单纯地觉得他的恋人很可爱, 便将一贯冷冰冰, 犹如仿生机器人的银发研究员美丽的脸勾了起来, 自然地亲了上去。
这个吻很短暂。
清隽的掌权者带着笑意的唇,在银发研究员的唇角亲昵地碰了一下,便分开了。
既不亵渎,也不轻佻。
全是不需要言语也快满溢出来的柔情。
——他是真的喜欢他。
这个念头同时划过了所有人的脑海。
自由军的军官和负责人们都听说过银翼家主对最年轻的科学天才的宠爱。但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将这份“爱”当做了大人物对情人的宠爱——也不是没有高官富豪能将一两个情人宠上天。
可等到亲眼目睹这一幕,亲眼目睹那位年轻的家主眉眼间有若星辰闪耀的温柔,他们就意识到两者的区别了——
银翼的家主喜欢律若。
不是掌权者豢养情人,不是上位者宠爱掌中物。是真的喜欢,喜欢到骨子里去了。
——————
短短一刹那,会议室不知道掉了多少根笔,摔了多少个杯子,傻了多少人。
银翼家主亲了律若一口,就将他放开了。
律若的领口被他弄得有些皱。
知道这个小机器人有点强迫症,刚把人逗了一顿的银翼家主,低头给他理起领口。
直到这个时候,会议室里的人才逐渐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后,看到的,就又是银翼家主给律若整理领口的一幕。
“钟柏”手指的指节很长,骨节分明,修如玉竹,清雅矜贵,却不会让人觉得文弱。更像旧纪元里被雪白袖口黑常服包裹的西西里教父们,生来就带着不动声色的权势感。他细致地将律若领口的褶痕抚平,完全不在意自己刚刚的举动给多少人带来了冲击。
而向来冷淡的律部长在他的手指拂过领口的时候,习惯性地抬了下头。
神情和平时没什么差别。
依旧是清清冷冷,像个精致的高级仿生机器人。
只是无论是刚刚任由银翼家主勾起脸庞亲吻,还是现在习惯性让银翼家主照顾,都透出了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机器人还是那个机器人……却好像,一下子从冰冷令人畏惧的人形AI,变成了依赖人类主人的机器人。
“好了。”
等银翼家主手移开后,律若就低头,继续看自己的光屏。而银翼家主虽然帮他整理好了领口,却没有将手收回去,而是搭在他肩上,垂指绕住他上衣口袋的浅银色纽扣玩……这整理和没整理有什么区别?
会议室里的自由军高层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着。
气氛比一开始松缓了许多。
银翼的家主褪去“死而复生”的神秘诡异,是个会笑着亲吻恋人的人。冷冰冰执行军事任务的律部长,是个恋人手指抵上下颌时,会顺从抬起头的安静伴侣。这个发现,莫名让一开始的排斥和戒备减轻了很多。
只是,松缓下来的同时,很多人都有些不自在。
在此之前,对律若的冷漠和排斥的态度也好,下意识没有顾忌的言语冒犯也罢。究其根源,除了对“财团”“联盟政府”的厌恶和对立,更深层也更隐晦的原因,则是他们很难将“律若”当做自己的同类——他更像一台机器、一台光脑、一段程序,而不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活人。
谁会在意对一台光脑,一个人工系统说话的语气?
你再怎么粗鲁地冲一台光脑大吼大叫,甚至搬起石头去砸它虚拟的屏幕,等你输入指令,提出问题,它还是会照常运转,计算分析。不会因为你态度好就计算得更快,也不会因为你态度差就计算得更慢。
一台光脑……一个机器,如此而已。
谁会在意一台光脑,一个AI,被厌恶后会不会受伤呢?
然而今天,一直以来,被他们当做冷冰冰金属机器的人,忽然被发现,他似乎也是一个会被温柔喜欢的人。
“他也是被人小心爱着的”。
意识到这点后,
自由军的军官和负责人们无意识地躲避彼此的视线。
除了研究部外,自由军高层以前没几个把那个人当“同类”看待过——哪怕有些人克制住自己保持了应有的礼仪,同他说话的语气,和同“人类”交谈的语气,也始终存在着细微的差异。再礼貌,都掩盖不了那种肆无忌惮,毫不在意自己的语气会不会让对方不适的高傲和群体孤立。就像对待一个和自己不是同一个物种的无生命物体……一个机器而已,哪里需要被尊重呢?一个机器而已,哪里需要考虑他的感受呢?
人类对待异类的残忍、冷酷、暴力,程度之恐怖,简直就像“良知”这种东西,从未在人类文明中存在过一样。
可当这个“异类”再次变成他们的“同类”后,道德的负担就回来了。
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一样的东西。
古怪的氛围里,唯一完全没有受到这种怪异的影响,大概就是台上的生物科科长。
毕竟,他一脸“天崩地裂”。
活像——
——活像亲眼目睹自己恨不得供起来的神被亵渎了。
后勤部部长评价。
如果生物科科长能够听见后勤部部长的评价,他一定会用力点头,没错,就是这样——在研究部的人眼里,能够单秒同时运算上万混沌模型数据组的律若律部长,早已经脱离了人类的界限,迈步进了奥林匹克的神殿。他智慧、美丽、冷静、理性、无私、(得亏这个评价没有外传出去,不然绝大多数自由军成员要被恶心兼肉麻吐了),是研究部心目中的“科学之神”。可惜这个信仰刚刚建立没多久,就遭到了残酷的打击——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必须面对神明被他人占有的惨烈现实。
嗯……如果再仔细想想,银翼家主将律部长独占了那么多年,该亵渎的,不该亵渎的肯定都做过了。
后勤部部长不知道自己的同伴思维如此发达,别人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他直接脑补出了#神被凄惨亵渎的一百种方法#,只看着他的神情从“天崩地裂”到“如丧考妣”,最后到“微臣无能,罪该万死”的凄凄惨惨,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家伙的脑子有病程度,怎么还能再上一层楼的?
笃、笃。
微妙的气氛里,会议室长桌另一头的律茉屈指敲了敲桌面。
“新近一批的血液样本化验将在6个小时内出来。”律茉淡淡地说,整个会议室里,她是唯一一个对刚刚发生的一幕,没有任何反应的人。
她始终漠然地看着,不管律若是受到排斥,还是受到爱护,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目前,基本可以确定,上个月以来的异种潮异动与异种细菌的入侵有关,”律茉说,“人类感染异种细菌后,母巢需要用一段的时间,才能利用特殊的波频催化人体内的异种细菌,污染基因,完成异化。”
律茉点了一下终端。
会议室正中间,升起一个半幽暗的立柱。
众人的注意转移到立柱上。
立柱内出现了自由军各个基地,包括其他财团各个基地的卫星立体俯瞰图。从太空卫星传回的影响来看,70%的人类文明生存点周围,都出现了大量的异种汇聚的迹象。会议室里的军官们下意识坐直了身。
他们是军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自由军主基地刚刚经历过的异种围城,并不是一个偶然,而是序幕。
新的进攻大潮,很快就将袭来。
“主基地是母巢选择的一号攻击目标,”律茉切换不同的基地场景,从卫星图上看,其他基地周围的异种还没形成大潮的包围圈,“我们受到的进攻比其他地点提前了,但接下来的,其他基地陆续会受到进攻。母巢不会让人类喘息太久。”
一幅幅卫星图不断闪过,高空俯瞰,汇聚的异种潮就像星球表面深色的真菌菌落。
它们在不断扩散,并溢出腐蚀星球的孢子。
人们嗅到了这些青紫色“菌落”中携带的死亡气息,沉寂里,有人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办法检测吗?”
生物科科长摇摇头:“目前暂时……”
“有。”
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说话的人是律若。他已经看完了所有样本和数据。他看了律茉一眼,说出了一个词:
“曼达拉。”
这个词出现时,会议室陷入了死寂,自由军成员看律若的视线,仿佛他从一个有血有肉的同类,再次变成了金属构成的机器异类。
异种捕捉到了气氛的变化。
“他”缓缓侧过头,眉眼间的温柔褪去,瞳孔溢出极深的寒意。
律若却没察觉这种改变,他调出一份数据和档案,让自由军成员看目前现有的植入式微型检测器的储存量,和第三阶段战争爆发后,人类现存的工业生产能力,精准地计算:“如果放弃这两个城市,调回17基地,可以从罗比特工业区抢救回曼达拉计划的生产线……”
他的话没有说完。
异种扣住了他的手腕。
————
“砰”一声重响。
仿佛哪层的门被重重甩上的巨响吓醒了大楼里的所有人。
楼上楼下的自由军成员,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关门的动静大得活像要把整栋楼拆了一样。而且,听这声音,好像……
“好像是领袖他们开会的会议室?”一位文员迟疑地说。
淡蓝的烟雾在会议室里弥漫。
灯光被震灭了,军官们和负责人们在黑暗里不安地坐着,谁也没去开灯。昏暗里,律茉平静地靠在椅背上,漠然地侧首凝视窗外。
会议室后方空了两个座位。
————
异种带着律若往外走。“他”高而颀长的身影将律若笼罩,脸上没有一丝温和,薄冷的唇唇线笔直,现出令人悚然的戾气。冷白有力的手扣在律若的肩头,微冷的手指在律若转头时,将他的脸推回去。
律若被学长突然带离会议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略微垂着睫,跟学长往外走。
他太安静,也太听话。
手指下,青年肩骨单薄,异种停住了脚步。
“他”一言不发,脱下银灰色的西装外套,给律若披上,罩好。律若站在“他”面前,异种给他拢衣领时,清晰看见他细长微屈的银睫。
律若的银发垂在耳边,他站在原地等“学长”给自己披外套的样子,和以前在学院的银杏树下没有任何差别。异种的手指顿了顿,给他掖衣领的动作轻缓了几分。
“学长。”律若低声。
异种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戾气压在眼底。
“嗯。”“他”低哑地应了律若一声,“怎么……”异种细微地停了一下,“怎么还帮他们?”
律若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对你态度那么差,怎么还会去帮他们?”异种竭力收敛怒意,不让它们落到律若身上,“想做实验,想研究,也可以先不理他们——是他们该求你,你不答应,他们最后也要求你研究。怎么……”怎么任人欺负?
最后几个字,被异种咬在齿尖,又利又疼。
律若花了一会儿功夫,好像还是没能弄懂它的意思。
“……给你留的东西,已经不用怕他们。”异种尽量不让戾气沁进声音里,低哑地问,“怎么被人用那样的视线看着,还不知道保护自己,任由他们欺负?”
“你没教。”
异种的话忽然消失在咽喉里。
律若站在原地,他眼睫低低的,仿佛做错什么似的。反复确认后,才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你没教。”
细密的疼痛一下淹没了异种。
没教。
是的……没教……没教过他要哪怕对研究感兴趣,也不要任由人欺负。因为样本在的时候,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就没人敢这么欺负他。
异种几乎没有比这更痛恨的样本的时刻。
——你沁透了他的生活,你将他护得无微不至,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舍下他,让他独自面对整个冰冷恶意的世界,任由他在冷漠,排斥、暴力与谩辱中孤零零地活?
怎么舍得?
第89章 依赖
学长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律若好像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可他又不知道也不想回答其他的了。他就像遇到死角的机器人。明明算法里有回航的路线,却因为自己无法理解的程序故障而固执地停留在那里。
他低垂下眼睫, 站在原地, 唇瓣抿合,
过了一会,他又低低地:“你没教。”
这是小机器人, 第一次,这么迷茫又固执地跟学长重复一件事。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学长说这个。
他只是……
只是想告诉学长。
律若怔怔地看着学长的肩膀。他的脸被走廊冷白的灯光笼罩在一层薄薄光雾里, 细密的睫毛下,是水晶珠似的眼睛,空茫的瞳孔明明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一双眼睛, 更能令人难过得哭出来。
异种被他的瞳孔刺痛。
样本怎么会觉得他不爱“他”呢?
他明明一直站在无声的世界, 竭力地想说些什么。
“若若。”异种俯身。
站在原地的律若抬眼, 下一刻,被“他”被拥进怀里,脸旁落进“他”的衣领间,落进“他”如远山冬雪般的气息里。“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穿过律若的银发,轻轻地梳理,低声重复:“是学长错了。”
“他”紧紧地抱着律若。
律若抬手,慢慢抓住了异种的衣角。
他将自己的脸庞, 靠在了学长肩头。
异种低头,拨开他的银发, 亲了亲他的额头, 然后一弯腰, 将他横抱在怀里, 抱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
灯光洒在他和它身上。
律若的银发自异种的臂弯垂落,如一线银河。
他安安静静地待在异种的怀里,任由它带自己去任何地方。
就像十一岁那年,年少的钟柏解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学弟身上。他弯腰,将银发的学弟抱起来,带他穿过了烟雾缭绕,光影迷离的权欲地。
他将他带回家了。
————————
会议室的灯重新亮了起来。
军官们和负责人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都多了一叠厚重的档案复印件。其中一份档案被抽了出来,放在最上边,档案的题头是“E37曼达拉计划实行报告”。如果往下翻,则可以看到另外几份与它相关的报告,题头分别是“E21教育管控与动态思想监察研究报告”“E23植入式纳米级检测器与思想监控构建设想”E57特级‘曼达拉’泄密事件紧急处理”“E67‘曼达拉’计划重启报告”。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相对与普通民众,在野党和叛党势力,对“曼达拉”这个词,并不陌生。
上个世纪末,联盟政府内部的各地武力反叛行动越来越密集,自由军也是在这个时候达到活跃高峰期。联盟政府为了扼住自由军的潜伏和各种独立思想的出现,秘密对政府基层部门的工作人员——即容易遭到独立和自由人士潜伏的群体,以及掌握知识却未达到统治阶层——即有同情叛党和下等公民可能的知识分子,展开了一项秘密行动。
联盟政府假借“接种疫苗”,借助各大管控医疗组织,对这些标记为“高危”群体的人员,植入了纳米级监控器。
行动代号“曼达拉”。
代号与人类大脑记忆体的一个生理图式有关——人类大脑的记忆体,存在一种外圆内“十”字的图案结构,即“曼达拉”结构。科学家在星际时代,破译出这个图式与人体思维的关系。通过植入式纳米级监控器,实时读取曼达拉体和其他人体生理数据,监控个体的情感倾向,犯罪倾向,成为可能。
“曼达拉”计划实行前期,自由军和其他很多叛党遭到了惨重的打击。
大量按在联盟内部的潜伏成员,被连根拔起,而这些深入敌腹的成员,他们的亲朋好友,帮助过他们的人,也会很快地消失在大众的视野——其中包括许多同情自由运动,对下等公民具有怜悯倾向的公众人物。
联盟内部的自由运动遭到前所未有的惨重打击。
自由军怀疑联盟采取了什么手段,提高了监控等级,但因为“曼达拉”行动的存在,所有试图窃取机密的成员,和被策反的联盟人士,都很快地折损。
直到新元1011年,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自由军终于找到了联盟政府对公民是想进行监控的部分证据,引发了新元1011年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公民冲击联盟大厦运动,逼迫当时的执政派系下台。
新派系上台后,公布了新的法案,“植入式纳米级生物检测器”就此被列入《联盟人民自然权利公约》里,禁止除重病医学治疗之外使用,废除此前“曼达拉”行动取得的思维监控成果,并赋予学术伦理与道德监察会以监控权。
——当年律若被伦理监带走,进行第十四次封闭庭审的理由,就是怀疑他非法使用植入式检测器。
军官与负责人一个接一个放下档案。
“都看完了吧。”律茉淡淡问。
与会者沉默地点头。
“这个建议有可行性吗?”律茉转问生物科科长。
生物科科长计算了一下,谨慎地:“理论上,有。”
律茉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根据我们的观测,为了掩盖异变,不让被感染体发现自身的变化,异种细菌和母巢,会对感染体的思维进行同化,”生物科科长严谨地选择用词,“如果采用植入式纳米级检测器,对所有人进行实时思维波动检查,是能检测出即将‘异变’,思维出现异化的成员。”
“精准吗?”律茉问。
“需要进行一定的样本比照,但掌握后,是精准的。”生物科科长回答。
“制造植入式纳米级监控器的工业线和材料够吗?”
后勤部部长计算了一下:“关键的记忆金属存量不够,但如果按照他说到,舍弃可诺曼和特瓦,调回17基地的成员,从罗比特工业区抢救出联盟的曼达拉计划生产链。监控器的数量不是问题。”问题是……
“罗比特工业区现在能攻下吗?”律茉没有理后勤部部长欲言又止的神情,转问左手边的军官们。
军官们沉默地点头。
“那么,联络部通知17基地放弃收复城市,”律茉言语简洁,灯光照在她身上,她冰冷锋利,“27军,31军,做好镇压抗议的准备。”
“镇压”两个字落下时,会议室的人们,顿时嗅到了一抹即将到来的血腥气。
律茉似乎没有察觉他们的复杂,冷淡地站起身,修身的军装在灯光下泛出寒意:“所有人,立刻执行。”
“领袖,”终于,有人忍不住,“可是这样……”
“报告领袖!”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会议室的大门就被人猛地推开了,联络部的通讯员满头是汗:“出事了!联盟那边……那边……”
律茉似乎预感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厉声喝问:“那边怎么了?”
然而不需要通讯员汇报,下一刻,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终端,全都急促地响了起来。
一条面对全星际的紧急通告,被推送到所有人的终端上。
————————————
重症监护房里。
律若陷在蓬松的枕头里睡着,银灰的西装外套隔着被子,盖在他身上。异种坐在他床边,低垂着头看他。律若还没有完全从多次洗血带来的虚弱里恢复过来,白天指挥战争又消耗了太多精力。
异种抱着他,走过走廊时,他直接在它怀里睡着了。
异种便将他带回了医疗室。
“银翼家主”不打算回监闭室,自由军也没人敢将这位在二号塔独自应对了高等异种的财团家主请回去。既然他没有直接将律部长带走,也就只能任由他丝毫不将自由军放在眼里地在基地里行走。
医疗室的护士和医生们见病人的伴侣来了,也十分识趣地都离开了。
空间被留给他们两个。
律若个人终端的提示音响起来的时候,异种的眉头皱了皱,“他”伸手,关掉了提示音。然后将律若的个人终端摘了下来。
星际的个人终端都绑定个人身份,除非终端主人自己把其他人的指纹录入,将使用权限分给他人。否则就算终端被摘下,不使用骇客手段破解,也无法使用。
但异种的手指划过律若终端的屏幕时,一声清脆的电子音,终端解锁了。
——律若的终端依旧留着样本的指纹。
那个“他”依旧有权限访问他的一切。
异种微微低着头,墨发垂在脸边,冷荧的光屏照亮“他”的脸。“他”翻开消息,查看是什么事紧迫到要在这个时候通知律若。看清光屏上的通知后,异种眉眼间沁出杀气,“他”冰冷地删掉通知,将终端放回律若手边,起身就要出去。
刚一站起身,落在病床床单边的衣角就被抓住了。
似乎察觉到“他”的气息要离开。
律若在沉眠中无意识地抓住了异种的衣角。
他不想学长再走。
第90章 钟柏现身
上亿万个光屏, 同时投影出深蓝的幕布。
新闻发布主持后端坐着一位女士。
淡棕长发,窄框眼镜,身穿浅色西装, 容貌秀丽, 气质知性而举止得体。
在女士身前左手边,摆放着一个透明板的身份标牌:人类联盟生命探索与维护协会,第三十五任学派理事长, 明茉。她的声音通过战后紧急通讯恢复系统传递到所有星网终端上,是经典的发言人语调——
“……生命学派建立于新元703年, 以追逐生命为原则。其学派理事会经过34次更换革命。在本次异种文明入侵中,生命学派遭受人类叛徒的重大打击,损失73%以上的研究基地。尽管如此,生命学派依旧坚定地履行维护联盟安全的责任, 对抗击异种和守护战后人类续存作出对文明不可忽视的努力和贡献。很荣幸, 能够接任这样一个以维护人类生存为己任的组织。”
“——狗屎!”
自由军基地里, 无数人同时发出咒骂。
如果他们手头上有东西,肯定全光屏上砸过去了。
联盟的星网在第三阶段战争后,陷入了持续性的混乱和失控。自由军、财团、联盟政府余部都竭尽全力地争夺对星网的控制权,只是联盟政府显著地占据上风——不论什么时候,“官方”总拥有天然的舆论优势。
自由军里骂声如潮。
骂声影响不到新任生命学派理事长对联盟所有星系的发言。
自由军高层脸色铁青地看着精心设计过的发布会场上,在战争爆发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学派内部取得晋升的新任生命学派理事长继续发言:
“经过对第三阶段战争的溯回和调查, 生命学派必须沉重地向所有星球所有文明谢罪——在前任理事会会长的疏忽管理之下,生命学派所属4921个Ⅰ实验基地之一, 出现基地研究长严重亵渎职权, 私自进行非法实验现象——生命学派前任理事长任职期间协会内部出现如此重大过失, 瑟林诺理事长现已引咎辞职。其过失行为, 间接导致第三阶段异种战役的全面崩溃。经理事会与元老会联合商议,对我学派成员瑟林诺·德雷判处无期徒刑。现公布X-14基地对联盟造成的重大过错——”
“X-14基地私自令人类与异种进行结合,逾越人类科学与道德底线,制造出了异种与人类基因混杂的实验体。”
“该实验体为——
“前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现反人类通缉罪犯,律若!”
——————
自由军高层的会议室气氛比其他地方更加怪异,也更加紧绷。生命学派召开的发布会光学投影位于会议室中间,深蓝的背景上,现任生命学派理事长明茉正和一群穿深黑西装的战后联盟政府代表一起起立,鞠躬致歉。
会议室雅雀无声。
空气像充斥满无形的冷金属和铁锈的味道。就连最读不懂空气的生物科科长,都惊愕得说不出半句话。
负责人们的神色保持得比较好,竭力维持镇定。
军官们却无法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到会议室最上首的领袖身上。
律若与律茉的关系,在自由军高层不算什么秘密。
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律若的另一半基因,竟然来自异种!他竟然是货真价实的怪物,一个基因混杂的人类,一个人类里的怪胎。
死寂里,一位军官率先按压不住心中的惊骇,站起身,惨白着脸,颤声问上首的律茉:“领袖……他……他真的?”
律茉没回答。
她径直地站起身,座椅在地面拉出刺耳的声音。
灯光照亮她杀伐果断的脸。
“一二区,立刻启动基地自控系统!三区,控制武器库,有人冲击武器库,立刻枪毙。四区,带上研究部,前往重症监护房,拦截暴力冲击!通讯部,立刻联系其他星球基地,通知他们,异种菌体扩散,生命学派与母巢联盟!”律茉声音里寒气凌厉,“其余全体负责人,和我一起下去!”
其他负责人还没从“律若竟然是异种的”,就从律茉充满血腥气和铁血的命令中意识到了,眼下最大的危机不是在意生命学派公布的事情是真是假,而是——
基地!
——————
紧急通告传播的范围,不止联盟政府控制领域。
所有还能连上星网的地方,所有终端都受到了通告,也都看到了生命学派召开的发布会。自由军基地研究部,研究员们刚刚结束最后一批上万份的血样检测,汇聚到研究员公共食堂休息。收到星网通告的时候,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点开了发布会连接。当生命学派现任理事长的话落下后,食堂大厅里的约克森手一松,取食托盘哐当一下掉到了地上。他跟其他研究员一样,全都瞪大了眼,大脑一片空白地盯着光屏。
……律若。
……异种与人类基因混杂的实验体……该实验体为律若……
约克森耳边轰轰作响。
——那是我犯下最大的错误。第三阶段战争尚未爆发之前,律茉坐在那间屏蔽信号的会面室里,精致而不施粉黛的脸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戴着一张白色的石膏面具,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情绪。
——他永远不可能,也永远不会,理解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同情。
他是文明的异种。
异种……异种与人类基因混杂的实验体……该实验体为前联盟军事裁决部部长,现反人类通缉罪犯,律若。
怪异又恐怖的死寂里,约克森转身,冲向自由军高层召开会议的地方。
他的脚步刚冲出研究部的食堂大门,就被基地外边的巨大声浪骇住了:一双双高举枪支的手在夜幕的基地灯下攘动,震耳欲聋的口号打破了夜晚的静谧,狂怒的质问和怀疑的暴怒充斥满士兵的脸庞。基地军官和负责人的安全护卫队挡在会议大楼前,竭尽全力地拉起隔离带,高声呐喊,让众人冷静。
“冷静!异种!我们抗击到现在,就是让一个异种来指挥我们!!!”
“他竟然是她孩子!!”
“领袖欺骗了我们!”
“她知道他就是异种!!!”
暴怒和冲突的火焰味在空气中激荡,随时即将引发成一场史无前例的基地哗变。但很快,有人高声喊:
“——不要吵!冷静!生命学派的话不可信,等领袖他们解释!”
“领袖呢!让领袖出来!”
人丛骚动着向前挤,后续赶到的士兵挤不进会议大楼前这么一小片广场,混乱与嘈杂里,就听得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去医疗部!那个家伙在医疗部!”“去医疗部!”……“去医疗部!”新提出来的口号几乎是立刻就传遍了基地,整个基地的夜空都被震动了起来。
哗变的士兵潮以及后续赶到的士兵,又开始朝医疗部的方向分流涌去。
四周传来两声巨响。
基地四角的巨型探照灯亮了起来,刺目的白色光柱转动,扫过整个广场。约克森猛地倒吸了一口寒气,入目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和一杠杠高举的枪械——刚刚结束防御战的士兵,几乎全汇聚到了会议大楼外的空地,并且还有更多自由军士兵源源不断地从各个基地内部营地方向赶来。恐怖的喧哗和攘动里,不断响起比较冷静和清醒的班长、排长和营长竭力控制手下士兵的高喊。
“不准开枪——谁都不准开枪!”
“让领袖出来讲话!”
“不要开枪——”
但这点高喊根本压不住四面八方愤怒的浪潮,甚至因为巨型探照灯的开启,暴怒的浪潮再次达到了一个高峰。就在这流血的第一颗子弹随时出膛的恐怖时刻,忽然有人提高嗓音,声嘶力竭地呐喊:
“冷静——看发布会——”
“全都冷静!”
“快看发布会——出事了!!!!”
紧随约克森冲到研究部食堂门口,又被哗变的士兵狂潮推进回来的研究部成员在这声嘶力竭的呐喊中,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头去看终端。
也就是这么一低头的功夫,他们猛地瞪大眼,脸上出现骇然的神色。
快速赶到会议室大楼门口的律茉和负责人们同样猛地停下了脚步,个个神色骤变。刺耳的尖叫在夜幕下响了起来,甚至突破了怒潮的声浪,让后者骤然停了下来。
尖叫是从所有还没关掉直播的人的终端光屏里传来的。
更准确一点地说,是从生命学派的发布会上爆发出的。
———————
“咔嚓!咔嚓!”
血液泼溅到生命学派布置简洁威严的发布会现场,发布会台下受邀参与的财团代表、战后新闻记者,尖叫着四散而逃。一名跑得慢的金发女主持被一位刚刚同新任生命学派理事长一起鞠躬致歉的战后联盟政府代表连脖颈带肩膀地把脑袋撕了下来。
从起身,到突然异变,只在一瞬之间。
坐在前排的发布会参与者,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就被突然暴露出异种身份的“联盟政府官员”撕成了碎块。
暗黑色的金属骨尾将发布会现场的长桌扫成碎片,3D光学投影清晰地拍摄下异变的联盟官员恐怖的外骨骼头颅。先前随同明茉出示律若基因报告档案和X-14基地追溯档案,指控律若反人类身份的生命学派研究员惊慌失措地从口袋中掏出药瓶,拼命灌下。
不知名的药瓶与药品散落一地。
满脸惊惶如同看到什么失控场面的生命学派研究员一个接一个,不受控制地异化成怪物。
“关掉!关掉!”
明茉扭头冲傻愣住的宣传部高官大吼。
宣传部高官如梦初醒,按着耳麦要冲导播室大喊,大喊没两声,他的胸腹被一名生命学派成员狰狞的骨尾直接撕裂。内脏和鲜血滚落的瞬间,发布会的直播戛然而止。预备在发布会场所外,应对所有针对发布会的武力行动的特遣士兵蜂拥而入,冲会场内的异种进行扫射。
砰砰两声枪响。
“怎么回事!不是确定进化度在46%以下吗?谁挑选的人!”明茉踹开扑向自己的“手下”,知性的脸庞被怒火扭曲,“蠢货!!!!!哪个蠢货干的!”
“理事长!”生命学派副基地长颤声打断了她,“星网……星网上……”
明茉猛地抬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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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块大小不同光屏同时亮起,就像刚刚生命学派利用联盟政府权限召开面向全联盟全星系的发布会一样。光屏的边沿,在夜空和探照灯光束里,泛出高科技的冷蓝。
“晚上好。”一个冷淡得体的声音响起。
自由军基地的暴怒和怒潮被突然扼制,在那个声音传出的瞬间,无形的压迫感和控制力通过光屏传导到联盟各个星球各个角落。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光屏之上。
那人十指交叉,容貌俊秀,墨蓝的眼眸带些许冷意。
“晚上好,诸位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