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该打就打
“是不是有人来过?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
小世子正在往郦羽屋里张望, 身旁的正是白天那个被他勒令换下衣服的小侍,怀里抱了个小枕头,看起来像是特意给小孩定做的。
“没有吧。”郦羽也装模作样地回头看了一眼窗户, “可能是风吧。”
姜烁一脸怀疑,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绕过郦羽擅自进了屋。他在屋里借着投射进来的月光,来回巡视了两遍,还是找不到什么特殊的踪迹, 便干脆往郦羽的床上一倒。
郦羽眉头一紧, 看向那小侍, 小侍便双手把怀里的枕头呈上。
“世子殿下非吵着要来您这, 说是想和您一起……”
无论是哄小孩子吃饭还是睡觉, 都堪称是这世上最难办到的事情之一。小孩若愿意吃或睡还好, 不愿意, 那便是天塌下来也哄不好的。郦羽就有过端着饭碗追着不肯吃饭的怀乐,绕着村里到处跑的经历。想想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耐心。
但现在也没办法, 姜烁已经在他床上七仰八叉了。他从小侍手里接过枕头, 走过去, 把枕头塞到姜烁头下。只好同他挤在一张床上。
“殿下又是何必呢,自己睡一张大床, 不比现在两个人挤在一起舒服得多?”
小孩屁股三把火,说的是小孩子们火气重,身上比大人要热很多。不过说是挤, 但这床可比在药山村的那张大多了。
姜烁没有睡, 而是用着一双在暗中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郦羽。
“我不热。”
“你当然不热, 热的是我。”
“父王教过我,心静自然凉。”
他反倒教起郦羽来。这几日的折腾,郦羽已经很困了, 更不没力气去哄小孩。便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但烫得像火炉一样的小孩一直贴着自己。不过,他倒也就这么一觉睡到第二天,再睁眼,天是大亮,不过床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人是只有一个人,别的东西却不止一个。郦羽坐起来时,恰好无意瞥向窗户的方向。发现窗边站着一只大得出奇的鸟,正歪着鸟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郦羽。
郦羽被吓了一跳。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婢女一直在他屋门口候着,听到他的叫声慌忙敲门进屋。
但她也不能拿那鸟怎么样,“公子,这鸟赶不得,它记仇得很。除了王爷和世子的话谁也不听。惹它不开心了,还会啄人呢。”
倒是跟主子有几分相。郦羽平下心来,也不觉得那鸟看着可怕了。他问婢女:“怀……姜烁呢?”
“殿下在前堂用餐,您要洗漱了再去吗?”
罕见的,如果是姜怀乐,怕是睡到日上三竿都不愿意起。姜烁不但早早起床,甚至连他的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看这有几分凌乱的阵脚,这身衣裳想必也是半夜赶出来的。但尺码可比姜慎当初找人给他定得合身太多了。料子又凉快又轻便,晨风一吹,感觉身体都能飘起来。
他昨夜进府时还是一副下人打扮,今日倒有模有样。王府佣人见了这样一位玉立亭亭的公子,各个都不由得多看几眼。
包括正在埋头苦吃的姜烁,听到动静,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从屋外看到屋内。
然后像个小老头似的摇头晃脑。
“父王眼光不错。”
郦羽却想我跟他有个什么关系。他没理姜烁,而是自顾自地坐在他对面。低头一看,面前摆着的都是他在药山村日思夜想的京城早点。
此刻,其实他还没有已经回京的实感。因为如今的情景,跟他过去两年所幻想的完全不同……但姜烁完全不给他静下来思索的机会。郦羽心情复杂地用了早膳后,姜烁就要他陪自己去学堂。
“……你才五岁,就要去学堂?”
姜烁认真地点点头,“父王临走前嘱咐过了,就算是他不在,让我也一定要好好读书。”
郦羽听了,不免讥讽了一句,“他可真会指派人,他自己小时候就不是个会读书的料,教起自己小孩倒是头头是道的。”
姜烁却道:“因为父王说过,我母妃也是五六岁时就去学堂了。”
很快,一大一小乘上了车。姜烁所读的“金鹿书院”,收了不少像他这样显贵世家子的书塾。说起来还跟他祖父有一些渊源。若郦羽当初没被选为太子伴读,多半也会来此处就学。
姜烁对书院很熟悉了,连自家的车都有专门停靠的地方。郦羽本以为自己得在书院外候着,没想到姜烁让他陪着自己一同进去。
“你跟着我就好,这里是允许书童同行的。”
“……殿下看我这年龄也当不了书童吧?”
“不管,我现在就要你陪。”
不过姜烁所念的书堂,都是一群比他大不了三两岁的黄口小儿。有男有女。说是读书,却是夫子摇头晃脑地带着一群小孩开始人之初性本善。而郦羽这样的“书童”在屋外有专门等候的区域,他独自找了个角落,百般无聊地坐下。默默忍受着其他书童的指指点点。
“你看那个人……”
“看到了,不像是个下人啊,也不知是谁家的郎君……”
“好像是肃王府来的?”
郦羽却在听着这帮孩子用着稚嫩的声音琅琅读书,便不由得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那个时候一切都还很简单,每天只要在学堂上不闯祸,祖父就会对他笑脸相迎……就连姜慎也还不是什么肃王,只是喜欢跟他作对打架的死小孩一个。
但一想起那时候的姜慎,郦羽又觉得心里莫名其妙。怎么就能跟他……整个一上午,郦羽都在这种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又尬到恨不得脚趾抠地的状态中度过。
直到姜烁来找他,表情虽和平时一样,但郦羽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小孩头发又细又软,也不知道剃没剃过胎毛。他掀起小孩的头发,发现他额头肿了个大包。
“你摔倒了吗?”
“嗯。”
姜烁嘴上应着,却把头垂了下去。郦羽发现渐渐地发现他不只是额头,连脸也有点肿。
“自己摔倒的还是有人推的你?”
“……我自己摔的。”
郦羽知道就是小孩子之间看似没事的小打小闹才藏着很大的隐患。就好比他当初跟姜慎,他被姜慎气得跳脚时,是真的想一口咬死他的。
于是很快,郦羽不由分说地拽着姜烁找到那几个躲在树荫下玩的小孩,发现居然有昨日那当众被母亲扇了一巴掌的燕国公世子。
面对郦羽的质问,那小胖子还鄙夷地瞪了郦羽一眼。
“他就是自己摔倒的啊,今天也是,昨天也是。自己摔倒的关我屁事?”
郦羽算是明白了,看这情景并非只是昨日在太皇太后面前的那出矛盾。姜烁这小孩,平日里就口无遮拦,恐怕早就跟这群小孩积怨已久。所以昨日才故意演了那么一出戏。
而姜烁也一脸早就习惯,并且无所谓的样子。他只轻轻扯了扯郦羽的袖子。
“阿羽,我们走吧。这附近有家摊子的冰酪很好吃,父王以前经常买给我,你去买给我好不好?”
郦羽望着他似乎越来越肿的脸。
他弯下腰,抓着姜烁的肩膀,“小殿下,我再跟你确认一句,到底是你自己摔的,还是有人推你的。”
这会儿,姜烁和郦羽对视,却不说话了。那几个小孩见他还不说话,笑得更嚣张。
小胖子尤其神气,“哼!昨日我母亲同我说,你父王都已经死了,你还没有母妃。什么肃王府世子?你现在就是个没人管的,连个靠山都没有。看你以后还得意什么!”
说罢,又叉着腰,对其他几个小孩指手画脚。
“你们都听仔细了,以后没本世子的吩咐,谁都不许跟姜烁玩,知道吗?”
但郦羽就很耐心地等着他。过了许久,那几个小孩见着无趣,打算转身走时。姜烁突然指着人开了口。
“是他们推的……他,还有他和他。”
不只有那燕国公世子,另外俩小孩那一身打扮,看起来也不像是普通世家的小孩。
于是郦羽拽了拽袖子,果断上前依次扇了那仨小孩一人一巴掌。
小孩们大概是懵了,也竟忘记了哭。愣愣地看着郦羽。郦羽扇完人,脸上也没有什么波澜。直到小孩反应过来嚎啕大哭。
但他不管不顾,牵起姜烁的手就要走。
“走吧,小殿下,我们去吃冰酪。”
“啊等等,阿羽,不回来了吗?可是一会儿先生还要教书…父王吩咐我在这里……”
郦羽却道,“在这种破地方有什么好学的,回头我教你。”
不只是什么冰酪,郦羽努力回忆着当初姜慎带着自己去的那些地方,二人花了一下午,把云京城几乎吃了个遍。
此时,姜烁这个看起来过于成熟的小孩才终于有个小孩的样子。玩了一下午,他也不觉得累,脸上一直染着兴奋的红晕。
“父王也这样带我逛过,从早上开始吃到晚上回府,他还把我架在脖子上。好高啊……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父王忙得很,陪我的机会也很少……不过阿羽,你懂得也好多哦。你以后能不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郦羽却反问道:“他们在书院,是不是经常像今天这样欺负你?”
沉默片刻,姜烁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不是这样的,因为父王现在都不来接我回府了……”
不过老实说,对于以后留不留在王府还是个问题。根据沈枫昨晚给出的消息,姜慎已经找到了怀乐的下落。可是……就算真是自己生出来的。又到底哪个是真的?怎么会突然大变活人多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
想到这些郦羽就头痛,还是走一步算一步。真要突然有两个……只要他们都是“人”,好像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觉得自己遇到的离谱之事已经够多了。
不过但他今日难得对姜烁笑了。等二人乘车回府,天色已晚。王府门口另还停着一辆车,姜烁说这不是他府上的。
府里的下人们见了世子归家,却个个态度显得很奇怪。
有个年龄稍大的奴仆凑到姜烁身边。
“小殿下,府里……来了位贵客。”
“贵客?”
姜烁一脸困惑,他或许不太理解贵客的“贵”是什么意思。郦羽却在想,莫不是白日里他打了那几个小孩,小孩家里人找上门来了?郦羽一边想着待会儿要怎么应付,却见正堂端坐着一个紫衣男人。
姜烁一见到他,连忙躬身行礼。
“烁儿见过陛下。”
“跪什么,快起来。”
男人一挥手笑得虚伪极了。
随后,姜忱便牢牢地盯住垂着头的郦羽。
“烁儿,听说你府上的有位下人,今日在书院可是格外护主。莫非就是你旁边的这位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入宫
郦羽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自己确确实实打了那几个小孩一巴掌。可就算如此, 也不至于要闹到姜忱面前,让他这么大一个皇帝摆驾亲临吧?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离谱。几个小孩这巴掌虽挨得不轻不重,但从明面上来说, 郦羽只是姜烁府里的下人。一个下人都猖狂到胆敢打娇生惯养的世家子了。再结合前一天宫宴之事,那问题就比较大了。
不过,姜忱能来倒也不仅是这一个原因……他发问后,见姜烁低着头不说话, 倒也不生气。干脆直接站了起来, 走过去看似和蔼地将小孩拉起身。
“朕本还担心, 你父王过世后会没有人照顾你, 如此想想, 原来是朕多虑了。”
姜烁虽起了身, 但仍旧没有抬头, 他又十分得体地把手向前一拱。
“想不到这件事还惊动了陛下亲临……今日在书院,确实是阿……是我这位随从见我受伤, 只是一时护主心切, 还请陛下莫要责怪他……日后烁儿必然带上重礼亲自登门拜访, 同我那几位堂兄道歉。”
姜忱说:“你才五岁,更何况是他们先惹的你, 你道什么歉?朕还不至于如此是非不分。”
姜烁这才有些迷茫地抬起头。
他从以前起就觉得这位皇帝伯伯虽也称得上是美男子,可笑起来比生气时还要恐怖。更何况有他父王在里面添油加醋,便不自觉更害怕了。此时见他笑容满面, 还对自己凑得那么近。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不由得朝着郦羽的方向退了一步。
姜忱喟然长叹了口气, 又转身坐回堂正中的太师椅上。
他的视线在郦羽和姜烁身上不断地来回瞟着,“朕一直在想,朕那太子妃……当年若没有难产过世, 朕也应该有个像你这样大年龄的孩子了。”
姜烁这才缓过神来,他主动凑到皇帝面前,皇帝便亲切地将他抱起来放在大腿上。
“陛下的……太子妃?”
姜忱点头,又抚摸着小孩的头发。随后又看向郦羽。
“你没见过他,他过世得太早了。或许就是所谓的红颜薄命哪!朕与他竹马青梅,明明是自小相互爱慕,却不能厮守终生……”
放你娘的狗屁!
郦羽忍不住捂着立刻翻江倒海的胃,在心里破口大骂。
自己到底是怎么差点死了,又失忆几年轮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究竟把他害成这样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他心里还是十分有数的。
二人若真是两情相悦……就不会有那些事情了。
姜忱还在大言不惭,仿佛那一切过去真的发生过似的,“当时,我与他初见,他就和你现在一般大,倒没有你这般乖,也没有你这么聪明。他是那太傅府上最受宠的小公子,骄纵得不得了,平日里看谁不顺眼了,想打谁就打谁,想骂谁就骂谁。天不怕地不怕,就算自己做错了也从不道歉。”
除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骂给他听说他不聪明那里,其余的部分说得倒是真的。郦羽虽然如今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可他有个放纵绚烂的幼年时代。他是可以用童年的美好记忆,来治愈自己的那一类人。
“可是,烁儿啊,你知道吗?最后也正是他那份骄纵害了他自己。”
“他把自己害死了吗?”
姜烁问。姜忱摇摇头。
“他自己安然无恙,却把最亲近的人都害死了!朕这个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人很蠢。他不管往哪一站,浑身都是破绽。不管变成什么样,朕都能一眼认出来他!”
姜忱说完,看他的目光更为炽烈烈。当然,郦羽知道姜忱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过倒也不惧。甚至无动于衷。
姜烁却以为这是在含沙射影地敲打他,又慌忙从皇帝身上跳下来,差点跪下。
“陛下!烁儿已经知道错了!烁儿日后一定克己慎行……”
姜忱这会儿没有扶起他,却转了个话题,“你这奴仆叫什么?”
姜烁十分挣扎地看了郦羽一眼,郦羽明了他的意思。他也不愿看这个才五岁、甚至多半是他自己的孩子跪在姜忱身边。
郦羽主动上前行礼,却把姜烁往自己身后揽了揽,道:“回陛下,草民不是什么奴仆,草民叫沈小雨,是王爷的客人,乡里来的。草民不懂规矩,今日犯了错,还请陛下恕罪。陛下若是想打想罚,草民绝无怨言,随意便是。”
姜忱道:“谁说要罚你了?你俩都给朕起身来,赐座。”
郦羽表面故意装作惶恐不安,实则在心里默骂了一句粗口。姜烁到底是小孩,面对这样的大人还是有些害怕的。郦羽摸了把他的手,掌心都是汗涔涔的。
姜忱仔细端详着他,“你看上去好像确实不像个奴仆…那你说你是朕那六弟的客人,从乡里来的。可朕看你倒也不像个乡下人。”
郦羽却毫不掩饰,他微微笑道:“草民如此皮糙肤黑,怎么会不像乡下人呢?而且,想必陛下看到草民的脸时应该就已经明白了,我与世子殿下过世的母妃长得很像。王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安排草民来照顾小世子。”
这回倒是轮到姜烁睁大眼睛了。他不禁抬头盯着郦羽的脸不放,想要把他看得再仔细一点。
姜忱同样面色不改,“那你可知,朕倒是觉得,你与朕过世的太子妃长得更像一些。”
“陛下能这样说,草民荣幸之至。”
或许是绕弯子说了半天,姜忱此刻毫不掩饰。
“朕这六弟如今也不在了。朕看你养眼。你既觉得荣幸,不如跟朕回宫如何?至于烁儿,朕回头在宫里好好挑几个手勤的,会照顾人的嬷嬷送到你府上来。还是说,你更喜欢年轻的?”
而小小的姜烁此时才听明白。
自己这皇帝老伯大晚上地跑到他面前,是跟他抢人来了!
虽说姜烁本来还以为郦羽和那些往他父王身边凑的花花草草是一路货色,不过真正相处了一天后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可……要他现在去认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娘亲,还是需要花极大功夫和时间来接受的。
尽管如此,他也不能看着郦羽就这样被人从自己身边抢走。
姜烁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好啊。”
可他还没来得及发表感言,却听郦羽笑道。
“陛下能看得上草民,那可是草民天大的福份。”
他知道郦羽有什么打算,也记得自家老爹还没死呢……如此就更不能放郦羽走了。否则父王回来了要如何交代?
这个时候,姜烁便不再装那种大人的模样。也不知这变脸速度跟谁学的,他当即就啪嗒啪嗒掉着泪珠子,抓着郦羽的手不肯放。
“我不要,烁儿不要你走……”
“殿下,那宫里的嬷嬷可比我伺候得好多啦。”
“那我也不要,烁儿除了阿羽,谁都不要……”
姜烁这副哭成可怜虫的模样,还令郦羽一瞬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那个还在药山村时缠着自己撒娇的姜怀乐。
于是他蹲下来,把那孩子小小的身体揽入怀中,凑到他耳边动着唇。
“我知道你父王躲起来是要干什么,所以我也想帮他。你不必太担心,我没问题的。”
“可是……”
话毕,郦羽又站起身,认真地对他道:“殿下,您看,我说得是不是很有道理?”
“……好吧。”姜烁点点头。
虽然只认识两天,但姜烁已经依依不舍,还是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直到郦羽已经跟着姜忱走了很久,他才回过神。嗅着指尖还残留的一点气味,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也红了。
世子殿下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他从小就没见过亲生母亲,但他想这一定就是别人说的娘亲身上的味道。
其实姜忱和姜慎一母同胞,到底也是个英俊之人,他如今该三十有一,又做了这些年的皇帝摆惯了架子,比起以前当皇子时的小心谨慎,更是显得神仪明秀。换做十几年前,自己早就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但不管他怎么笑,那双眼睛总是冷森森的。
姜忱还让他与自己同车,看上去是很亲和的好陛下。反正只要能接近姜忱身边就有机会。郦羽是这样想,也就忍着恶心跟他同座了。不过一路上都在缅怀自己那死了五年的太子妃。
天色已暗,又放着车帘,郦羽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了宫。
姜忱左思右想,最终亲自给他安排了一个小院子。宫人们对陛下出门一趟就带回来一个人也显得司空见惯了。可当郦羽下了车,才发现那竟然就是当初还是学堂的天权院。只是这里如今除了自己和姜忱,不管是谁都不已经在了。
天权院被从原本充满墨气的书院改成了寝院,又改了个名叫摇光院。
宫人们把他当主子伺候,听从陛下的吩咐,唤他“小君”。郦羽等人都走光了,之后,开始在寝殿里四处看着。
这儿以前是书院的藏书阁。虽然陈列变了,但梁柱还是没变的。他举着灯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姜慎当初刻在柱子上的字。
姜慎连写了四行,一行比一行大。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我喜欢郦小羽
我想带小羽回家
这是他大约十岁左右时发现的。之所以知道时姜慎写的是因为那个人的字从小就实在是奇丑无比。
只是现在看来,姜慎似乎已经放弃了“回家”这个愿望,他和自己小时候已然判若两人。小时候的他被打,被骂,笑着笑着就忍了过去。表面跟郦羽又吵又闹,实际还是最喜欢温和地冲着郦羽笑。可现在的姜慎,苛刻到只是被个杂役偷听了话,就要把人拖下去往死里一顿暴打。
他……不喜欢现在这样的他。
那若是能够想办法让姜慎回到自己原本那个“家”,他还能变回以前的样子么?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怪物
不过, 姜忱的态度很怪,郦羽也不确定他认出了自己。因为除了带他进宫的那日,姜忱便仿佛忘记他似的, 再也没来看过他。
直到十日之后。
几个宫女此时正在服侍郦羽起床洗漱,只听院外一阵好大的动静。郦羽立刻装作慌张的样子,胡乱拿过宫女手中的巾帕擦了擦脸上的水。只一身里衣,便“咚咚”跑到了屋门口。
他连头发也还是湿漉漉的, 将近两个月的疯狂生长, 他那原本短短的头发已经快要长过肩膀了。
而当他抬起头, 发现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姜忱身后还多了个人。
那人起初还是一副困惑的模样, 看到郦羽时恍然大悟。不过再望去时已经十分镇静。
郦峤转头对姜忱笑道:“臣就说陛下如何突然想臣来, 原来陛下是新找了一位小君。”
郦羽看了眼他, “草民给陛下请安, 呃,这位……”
“这位是宸贵君。”随行太监昂着脑袋提醒道。
郦羽故作震惊状, “原来是宸贵君!草民尚昭州, 便听过宸贵君的大名。昭州有一种特产, 唤作夜蚕锦,草民原先就是在一处布庄做工, 今年春上,曾赶制了许多夜蚕锦。听说那些都要进贡给宫中一位贵君的。想不到贵君竟是此等月貌花容”
郦峤知道他是故意说的这些来阴阳怪气,所以根本不理会他, 而是继续有些僵硬地撇着嘴角冲姜忱笑。
“陛下, 且不说您刚与娘娘大婚……您就是要选新人, 也要经过内侍阁选妃的流程。您怎么能如此随意就把人带回了宫?”
“朕是皇帝,谁敢管朕这些?”
“可是……”
“何况,朕有说过要封他什么吗?”
倒确实是这样……不过如此一来, 郦羽就不知道一个大一个皇帝跑跟自己才五岁的侄子抢人是何意义了。
……郦羽不怕被姜忱认出来,倒不如说希望他认出自己。他其实是有一肚子话要质问姜忱的。
郦峤便不再开口了,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皇帝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朕后宫中只有你这么一个男君,所以,朕才拉你过来,你要替朕好好照顾这位沈……”
“沈小雨。”
郦羽立刻接话道。
“不过,你从今日起就不要用贱称了。”
姜忱说罢,就离开院子。兴许是上早朝去了。只留下郦羽和郦峤还在大眼瞪小眼。
“你来干什么?”
姜忱走后,郦峤的眼神冷得多了,他直接把屋里七七八八的宫人都给打发了出去,又把屋门紧紧合上。随后拽着郦羽让他坐下,自己则找了条巾帕给他擦头发。
“我那日把你关起来,不是想害你,是怕你一时冲动做了傻事被姜忱发现!你现在主动跑进宫是什么意思?”
郦峤的话又冷又硬,手里擦拭的动作却是十分的轻柔。
而郦羽过去跟哥哥争了那么些年,此刻倒也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哥哥的伺候。
他淡然道:“是哥哥你实在是没用,你明明在他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他却依旧好好活着。所以就想着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你要做什么?”
“他把郦家害得那么惨,把我,把你,还有……还有姜慎都害得那么惨。我当然要他以死谢罪。”
“不行,他死不了的。”
“一次杀不了,就来两次,三次……我不信他能一直复活下去,”
郦峤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主角啊。小羽,你看过话本吧?你觉得一个话本,假设连主人公都被写死了,话本的内容还能继续下去吗?他若真死了,现在这个世界就会崩溃的。因为他已经和……”
郦羽却只觉得是自己这个哥哥脑筋不太好,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是一个写书的,我把那角儿写死了,再换个人上位替他便是。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一定是主角?”
总之,他说绝对不相信的。
郦峤见他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还想说什么,却被太监在屋外通报的声音打断。
“贵君,皇后娘娘在院外,说是要见小君……”
“她突然来做什么?”郦峤皱起了眉,可此时人已经风风火火地擅自闯了进来。
郦羽听见声响,回头朝门的方向看去。只见那站着一个头顶着一个极其沉重的凤冠、却身材娇小玲珑的少女。少女进来时郦峤正在给弟弟梳头,也不知她误会了什么,尖叫一声,又掉头跑开了。
等她重新回来时,郦羽已经换了件月白色的长袍。
他见过这女人,正是陛下那新娶的皇后。
她那日的妆容很是成熟,故意描得极细极长的眉,殷红的唇妆,脸上更是被胭脂掸得犹如猴子屁股一样。
但卸了妆,郦羽才发现她怎么看怎么都不过十七八岁。
皇后看了眼郦峤,还端着双手放在胸前,干咳了一声。
“我……本宫现在有话对这位新来乍到的小君说,还请宸贵君离开吧。”
郦峤却动也不动,他故意扬起下巴,“陛下特意嘱咐臣,务必要好好照顾小君,娘娘是要小君说什么?不能让臣听?”
两人剑拔弩张,看起来也不是第一天积怨了。郦羽庆幸自己祖父是那么洁身自好,又庆幸自己爹死得早还没来得及嚯嚯。郦府上竟没有一个姨娘小君,不然不知道日子过得要有多吵。
“那自然是有不能被旁人听去的话了。”这位年轻的皇后娘娘也是个直性子,“郦峤,你到底滚不滚?”
他到底是甩着袖子走了,但走前,凑到郦羽耳边说了声哥哥就在屋外守着你。听得郦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郦羽只好对着那皇后娘娘颔首行礼。
“臣见过皇后娘娘。”
少女却捧起他的手,郦羽再抬头一看,发现她脸上竟有了两行热泪。
“你再仔细看看我的脸,看我是谁。”
“……?”
郦羽想了半天,也没办法把人对号入座。皇后也不生气,只是自言自语般喃喃念着。
“也是,郦府出事的时候,我才十岁,表兄认不出我很正常……”
郦羽有些犯了难,不过他打量着少女的眉眼,又思考了很久,才终于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瑞年?”
这应该是郦羽的母亲、杜家的小表妹,比郦羽小八岁,母亲身体还好时,还经常带着郦羽去姨母家玩。其实郦羽对她的印象更多还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
郦羽的记忆总算靠谱了一回,杜瑞年瞧他认出了自己,立刻热泪盈眶。
“那天宫宴上我就认出你来了!果然是表兄!可表兄,你不是……死了吗?我、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来救我出去的对不对?”
“……啊?”
郦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此时,小皇后已经哭得稀里哗啦,连脸上的妆都花了。
她拼命摇着郦羽央求道:“表哥,你救救我吧!我快受不了姜忱那个疯子了!”
二人坐下,杜瑞年也不管脸哭成了什么丑样,趴在桌子上继续痛哭流涕了一阵。过了好久,似是平复了心情,这把自己入宫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首先我们这位陛下……他根本不喜欢女人!”
这点郦羽倒是早就察觉到了。十日来,郦羽虽然不能四处乱逛,但前前后后打听了不少事情。姜忱这个皇位来得和他爹一样不清不白,在郦羽这个“太子妃”死后,也拿他当借口拒绝再娶。宫里这些年除了郦峤,倒是只进了两个侍君。
“他是被大臣们逼得没办法了,才开始选秀的。结果选来选去选了我……我知道,我肯定是因为和表兄长得有几分相似,他才故意选我的。而我那时和华将军府上的长公子情投意合,都已经有婚约了!可一道圣旨,我爹娘又没办法,我闹了一阵后也想开了。当皇后就当皇后吧,反正都是要嫁人,跟谁过日子不是过……”
且不说郦羽觉得她长得跟自己根本没有共同点可言……他皱了皱眉,劝道:“年儿,你不能这么想啊。别人替你选的和你自己选的能一样吗?”
“反正我就是已经认命了,不认命,也没有办法……我整日习礼,就是为了日后能做一个好皇后。可、可这几日……我发现陛下…他,他是个怪物!”
“怪物?”
杜瑞年说这话时肩膀都在颤抖,似乎在害怕什么。
她努力平复了许久,才颤颤巍巍道:“ 我入宫后,听见了不少传言。所以不用侍寝……我自然是松了口气的。可是内侍阁那边却还是催得紧。我想着,到底明面上要说得过去,所以那晚,我还做了点心,给陛下送去……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这件事跟陛下谈开。毕竟他在那之前都是很温和的。
不承想,陛下的寝宫竟诡异得很,门口一个侍卫也没有,连宫灯都灭了。门却开了一条缝,那门缝中有些黑色的雾漏了出来。我也不知怎么,就跟被勾了魂似的,推门进去了。结果……”
杜瑞年说到此时,突然脸色骤白。郦羽看她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浮起极大的恐惧。
“我撞见陛下竟然自己掏出了自己的心!血淋淋的…还在跳呢……不对,那玩意儿怎么可能说人的心?它有眼睛,好多的眼睛,上面还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东西,很像马车的车轮。那颗‘心’还在说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吓坏了,弄出了声响,陛下就回头来看我。可他眼睛空洞洞的,竟是什么都没有!我那时就明白了,他是妖魔鬼怪!他根本不是人!”
说罢,杜瑞年站了起来,又一次紧紧抓住郦羽的手。
“我早就听闻表兄你已经死了……而且你当年死得很蹊跷。你既能死而复生,一定是神通广大的仙人对不对?!表兄,你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一辈子在那种怪物身边!”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冤孽
姜忱到底是不是妖魔鬼怪他不知道, 自己能“死而复生”又是不是神仙他也不知道。不过他倒是很确定,自己这辈子遇到的大多是一群神人。
自从那日过来他院子里哭哭啼啼一番后,杜瑞年几乎天天都要往他这里跑, 问郦羽何时才能救她出宫,接着又开始跟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变成怪物的姜忱是如何恐怖,最后再三嘱咐郦羽帮她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一个人。
总之, 她是个有些喜欢一惊一乍的姑娘。郦羽也没想到自己会摊上了这么一个烦人的表妹皇后。他不知道她在姜忱面前是什么样子, 但自己若是姜忱, 多半也不喜欢这样性子的妻子。
好在, 他现在很有哄小孩的经验。但每次一通好说歹说, 前脚刚把皇后娘娘哄走, 后脚又总会跟着来那么一位贵君。
郦峤来的目的说起来其实和郦羽差不多, 同样是想方设法劝郦羽离开。但郦羽现在逮到了机会能伴在姜忱身边,如何会愿意轻易离开。
不过, 杜瑞年的话让他联想到了郦峤之前说过那些神乎其神的发言。某日, 便忍不住把皇后娘娘看到的事情说给他听。
结果郦峤听到并不惊讶。
“我早就看到过了, 大概是从他第一次死掉的时候开始。”
“……所以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正蹲在地上给他套袜子的郦峤抬头看了一眼,却道:“形容起来有些复杂, 自他死过一次后,他就已经不是原来的姜忱了。”
郦羽道:“你这样跟我说得不明不白我觉得也很复杂。”
兄长似乎是想要弥补过去几年没有尽到照顾郦羽的责任,所以对他很好, 早晚都会过来看他。杜瑞年神经兮兮的, 所以宫中也只有郦峤能陪他说上话了。
郦羽总想, 如果郦峤以前不是总对他爱理不理的,而是像现在这样,自己可能会很喜欢哥哥。
“你记不记得我很久以前跟你说过‘游戏’的事情?”
“游戏……是用来玩的那个吧?”
“差不多吧。”但话到一半, 郦峤仿佛又卡了壳,“……算了,我还是用话本来跟你举例。比方说,话本是人创作出来的一种东西,话本里的热恩也好,事也好,一切都是虚构的。而这个世界就跟话本差不多。”
郦羽一愣,他对“世界”这个词其实也没有什么概念,小的时候他几乎没离开过皇宫,长大一点又几乎没离开过京城。再来一睁眼,又离开不来那桥头镇药山村。他所谓的世界,总是这样很狭小的感觉。
但他仍旧努力去理解郦峤话中的意思,思考很久后,才道:“你是想说,我周围的一切也都是假的对吗?”
而不等郦峤回答,郦羽却在摸了摸自己的心后,对他摇头。
“可我还好好活着,我怎么可能是假的?”
郦峤却冲他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知道小羽不是假的,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重点。”
郦羽坐在床沿,很难得乖巧地听着郦峤说着话。
“话本里人的性格,说出口的话,会去做的事,甚至生老病死……一切东西都是写作者虚构的,一切都掌握在写作者手里。作者创造了这样一个世界。但万一有这么个角色,他突然不听写作者的话了,写作者写他往东,写出来他却是往西;写作者需要他去杀人,他却反而要救人;写作者要他去死,他却拼命想要活下来。如果发生这种事,那么这个话本会怎么样?”
郦羽想了想,“假设他是个重要人物,这话本的内容不就乱套了吗?”
“说得对,所以小羽就是话本里那个不听话的小配角。”
郦峤温和地笑道。
“……可我。”郦羽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人生,“可我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啊。”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什么都没做过。按照原本的设定,你应该是个又坏又蠢,很有野心,为了得到姜忱不择手段,处处跟我作对最后惨死的恶毒配角。”
“……”
郦羽说不出话,主要是他现在想象不到自己为了得到姜忱能怎么个不择手段。那也太没品位了。
郦峤又道:“我想,导致你变化这么大的原因,也许是受到了姜恕的影响。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和我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郦峤说的是姜慎那个“本来的名字”。
“……你以前就认识他?”
“他跟我不太一样,是被意外卷进这个世界中的。不过我们以前关系就很糟糕啦。”
郦羽很少听见郦峤提起姜慎,想不到他们竟然以前就认识。这事不知怎的,让郦羽突然感觉一阵烦躁。
“我来这里时,就有个声音对我说,我必须攻略掉主角才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这件事我跟你说过,这个主角就是姜忱。不过现在……因为你当时刺了他一刀,发生了不可逆转的错误。毕竟话本主人公死掉了就不能维持下去了。所以‘系统’——你理解成话本的写作者就好了,写作者那时不得不又创造出了一个‘姜忱’。而为了防止再次出现失误,它选择附身在了现在这个姜忱身上。”
见郦羽一脸像是脑子快要坏掉的样子,郦峤便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
“我只是拿话本来举个例子,你听不懂也没关系。”
不过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听懂,“所以你才会一直说,不能杀掉姜忱,他死了的话所有一切都会坏掉。”
“正是如此。他要是死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要消失了。我,你,姜慎,包括……你的孩子。”
郦羽听完,有些烦躁地咬起了指甲,陷入了很久的沉默。自从他进了药山村干起农活后,就一直留不起来指甲。如今在宫中一顿娇生惯养,十指终于这才渐渐恢复成以前柔嫩的样子。
过了一阵,他道:“那要怎么才能让他死?”
……郦峤感觉自己大费口舌讲了半天都白讲了。
“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我说了,他死不了的。真正早该死去的人是你才对,你不要再做出那些离谱的事情了。否则你会有危险的。”
“但是他把我……”郦羽顿了顿,看着兄长如今的模样,“把我们害成这样,他总要受到惩罚啊。”
“系统就是这个世界的神,是天道,人要怎么抗衡天道呢?”
结果郦羽却突然大声说:“什么狗屁天道?他毁我家,害我命,逼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这种天道,我才不认呢!”
郦峤说不出话了,半天后,他突然长叹一口气。
“……你有时候跟姜恕还挺像的。”
“?”
“他和你说过类似的话。”
“……”
“他是不是根本没死?”
郦羽虽然没说话,不过郦峤已经看出他眼里的意思。
“我就说,他那么个人精,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就死了。你们是不是想做同一件事?”
既被郦峤猜去了大半,郦羽也不隐瞒了。不过他也不清楚姜慎有什么计划。
如今他已入宫五十多天了。虽仍旧还是有些炎热的,不过已经能嗅得到桂花那幽幽的香气。
因为是主动进宫的,即使不能在宫中乱逛,但郦羽倒没有觉得有被囚禁的感觉。姜忱说是怕他无聊,给他送来了一只异瞳猫,说是胡人进贡来的。
很小的时候,他也养过一只小猫,皮毛是花色的,所以叫阿花。阿花是只母猫,她很漂亮,也很温顺,摸起来十分柔软。郦羽每晚都要抱着它睡觉。但那猫有一天不知怎么了,突然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祖父便令人把那猫逮住,活活乱棍打死了。事后听下人说,阿花是因为正怀着小猫宝宝,而郦羽那天伸手想要摸她的肚子。
事后,郦羽还哭着怨祖父,只是咬了自己一口,为何就要将阿花打死?祖父却说:畜生就是畜生,今日敢咬你一口,改日就敢扑你喉咙。除得早,才不至于惹祸。
郦羽听不明白祖父的话。明明就是自己的错,是郦羽去摸了她的肚子,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才咬了过来。
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倒霉都是应了当时的冤孽。
但这只异瞳猫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毛,他也不能再起名叫阿花了。
而且毕竟是姜忱送来的,所以他最后勉为其难地给猫起了这个叫杂种。杂种是只公猫,可能是到了年龄,最近总喜欢跳到树梢上,遥望着远方的世界。
这日,他依旧在院子里逗杂种玩。郦羽拿着一根宫人找来的狗尾巴草,想把它哄下来。
“别看了,这皇宫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你上哪找小母猫呢?”
郦羽想,杂种已经在树上待着思考猫生整整一天了,再不下来自己可能就要爬树去抓它。杂种突然看到了什么,喵呜叫了一声,三两下飞快地从树上跳了下来,溜进了草丛里。
郦羽还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发现杂种刚刚待过的地方,不知何时停着一只体型比它还要大的海东青。
这是肃王府的那一只!
郦羽连忙看向身后,发现宫人们正在院口俩俩一起嗑着瓜子。他脾气好,对这些宫人们也没什么要求。于是连忙走了过去。海东青悄无声息地扑扇着翅膀,在他胳膊上停下。
郦羽发现它嘴里叼着什么。他有点不想去喷,大鸟却不管不顾,把沾满自己口水的纸条吐了出来,又自顾自地飞走了。
郦羽嫌弃地捡起地上的纸条,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看了起来。第一行就是“小羽亲启”几个字,他便知道这信是谁写的。
【许久不见,夫君日夜思念,早已迫不及待想与你重逢。我知你如今身陷宫中,必定孤苦难耐。也知那疯子姜忱擒你,是意在逼我交出兵权就范。可怀乐却言道,你欲于宫中为我设法引路,夫君闻之,痛心疾首!为何至今仍不能护你周全!
然请你宽怀,无论前路几多荆棘,夫君不日必会尽快将你接回。如今孩子(两个)也俱在我身侧,安然无恙,望你能够心安
全天下最怜小羽之人】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造反有理
郦羽拿着那封信, 上下扫视了一番,觉得这封信哪哪都是问题,怎么看怎么别扭。而且还实在不知从何开始骂起。
不过信是绝对不能留的。就是这么站在原地看了一回, 原本还在闲聊的宫人们已经似乎察觉到不对劲,时不时朝着他的方向瞟着。他仔细叠好后塞进了衣襟中,等入了夜,就将信放在灯下烧成灰烬。
隔日临近中午时, 姜忱就派人来接他, 说要带他去参加宫宴。
据说是宾客是南楚派来接应九公主的使臣。中秋过后, 九公主就要为远嫁而启程了。不知道姜忱后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最近不哭也不闹, 宫人们觉得那院子都静得有些可怕。
郦羽懒得管事, 他在宫中的吃穿用度几乎都是郦峤一手操办。而说到这个, 他其实很感谢兄长还记得自己的喜好,完全是按照他以前在太傅府的喜好与习惯来添置的。
他接了令, 便开始想自己挑什么衣服。可不一会儿, 又有端着托盘的宫人带着陛下口谕进了院子。
“陛下说, 请小君务必换上这套随行。”
郦羽不禁嘴角一抽,这让他恢复了一些不太舒服的记忆。况且他原本还想看看, 能不能往衣服里藏一些东西……再次接下圣令后,又有四五个宫女跟着进了屋,把郦羽团团围了起来。
他只好张开胳膊, 假装自己是个人偶, 任由宫人们伺候摆弄。
黛绿色的外袍上有着用金线绣着凤鸾。这身礼服的规格, 已经远远超过小君或是侍君身份的范围了。
或许换作以前当公子时的郦羽他见到会很喜欢。但如今两年粗活重活干下来,郦羽现在还是更喜欢窄袖便服。他已经不太习惯有这么多沉重的布料和饰品压在身上的感觉了。
宫人们一件又一件给他套上礼服,梳头的宫女又十分手巧, 竟能将他那半长不长的头发盘起来戴上玉冠。而这身打扮就犹如枷锁,现在连单独行走也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他便在宫人的陪伴下走出了院子,坐上了轿辇。
一阵凉爽的风轻轻吹拂过,让那桂花气味更为浓郁,郦羽喜欢这只闻暗香、不见其身的花中君子。而且,一想到终于能近姜忱的身,说不定能一刀捅死他,他的心情就变得非常愉悦。
而看着身侧围绕着这么多尊他为主的宫人,以及一身盛装的自己。郦羽又回想起明明春分时节,他还在药山村过着那种非打即骂连下人都不如的日子,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轿辇带着他来到了紫霞殿,这是皇帝审朝的前殿。所以这还是郦羽第一次来到此殿。不过他的身份无法走正门,而是由宫人搀着,从侧门进来。
看样子南楚的使臣还未到,姜忱倒是已经坐在正座,还是那身明黄龙炮,由人伺候着饮起酒来。
右侧端坐着杜瑞年,不过她离姜忱有相当一段距离。紧挨着的左席却空着,看起来是为他留的。
果不其然,姜忱见到他眉开眼笑,并招了招手。
“过来,坐到朕身边。”
郦羽看了眼抿着嘴的皇后表妹,他深深垂下头,双手向前一拱。
“陛下,臣不敢,这恐怕不合规矩……”
姜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朕让你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过来。”
虽说郦羽等的就是这一刻,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以免露了馅。于是一副欲迎还拒的样子,挨着姜忱坐了下来。
姜忱将一只手直接放在他腿上。
“近日事务繁忙,有些疏忽了你,朕送你的那只猫儿可还乖巧?”
郦羽忍不住瞥了座下一眼,从姜忱的这个位置往下看,还真是一切都一览无余。他要是做久了皇帝,恐怕也得那样用鼻孔看人。
但奇怪的是,郦羽发现应该算是主角的姜恬居然不在。
“回陛下,它乖得很。多亏了有这猫儿陪,臣在宫中也算是得了趣。”
“朕听说,你还给它取了个名字?你取了什么?”
“……回陛下,臣见这猫儿通体好似白玉,所以就给它取了玉奴这个名字。”
姜忱“嗯”了一声,脸上还是那种意味不明的笑。不过他也没说什么,拍了拍他的大腿,随后举起酒杯。郦羽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为他斟满了酒。
一杯下肚,他才笑道:“猫儿不像狗那么听话,大多性情乖张,为奴,才好驯养。皇后,你说是吧?”
杜瑞年看起来似乎是一刻都不想在姜忱身边待下去,正眼巴巴地看着郦羽。突然被点到,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也没听刚刚姜忱和郦羽说了什么,啊了半天,才点头道:“是、是,陛下说得都对。”
“可惜,猫儿再怎么样它终究是畜生,是畜生就有千种万种办法可以驯。然而要是驯人那就难了。”
“那有什么难?陛下是皇帝,天下谁人敢不听您的话?哈哈……”
还没哈哈笑完,发现姜忱和郦羽都盯着自己,杜瑞年赶紧把脖子缩了回去。
郦羽怀疑自己这个表妹是不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又或者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姜忱是故意选了个脑筋不太好的人当皇帝的。后者可能性更大点。
此后,杜瑞年便完全闭上了嘴,只有郦羽在一旁应着姜忱的话。没等一会,那位总管公公便弯腰凑到姜忱身边。
“陛下,南楚使臣已到宫中,在殿外候着呢。”
“让他们进来。”
随着这位公公掐着尖锐嗓子一声吼,三位南楚使臣便已持节入殿。虽说这几十年早就被同化得厉害,不过桥头镇本就是南楚的领地,郦羽看到他们那身打扮还有几分亲切。
几位使臣先向皇帝躬身行礼,为首的看起来年岁有些大了。而剩下左右两边的二位一个个头很高,另一个相比之下个头又十分矮小。郦羽不知怎么觉得他们看起来怪怪的。
姜忱先给三人赐了上座,随后赐酒。因是中秋宴,所以多了几只肥美的螃蟹,但还要为姜忱斟酒。郦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螃蟹却不能伸手。然后在心里把姜忱骂上个百八十遍。
酒过三巡后,姜忱才开口。
“诸位此次远道而来,朕心甚慰。只是这九公主迎亲之事……贵国那位郡王应当亲自前来才对。”
礼节上来说,他一个郡王,确实要亲自前来迎亲。不过郦羽也多少了解一些南楚的情况。九公主这位未来的夫君虽然只封了郡王,却因如今先帝的长公主垂帘听政,地位非同一般,以后更说不准会不会被母亲扶持上位……而那位长公主虽已年过六旬,但做事雷厉风行,年轻时带兵上阵,给大云吃了不少苦头。在南楚可是被人奉为青阳公主投胎转世的存在。
……这样说起来,那长公主其实也算是姜忱和姜慎的姨母。就是怀乐的姨祖母了。所以万一碰着面,自己还得叫一声……郦羽想着想着忍不住皱起了眉,觉得十分的离谱。
侍臣却不卑不亢,他立刻施身起礼,“启禀陛下,郡王殿下深感大云之恩,惜他腿脚不便,走不了这么远路。微臣乃陛下的亲叔父,因而派微臣前来迎接九公主。殿下自会在边境设宴相应,恭迎九公主千里莅驾。”
这也是姜恬怎么都不肯嫁的重要原因。
传闻,这位小郡王年龄不大,比姜恬还小上三岁。但性情乖戾,仗着有母亲撑腰简直无恶不作,甚至还敢当众顶撞皇帝。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自幼就是个跛子。
话刚落音,百官便低声议论。姜忱神情未动,终于摆正了身体,把手从郦羽腿上拿开。
“他既未至,今日便请诸位使臣先赴驿馆暂歇。朕已命礼部为诸位接风洗尘,数日后,再议出嫁事宜。”
使臣却回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与郡王殿下特意有言,九公主需九月九迎,既应名对日,亦寓意地久天长。若过此期,恐错吉兆啊。”
姜忱微微眯着眼睛,语气依旧不疾不徐,“地久天长,倒是句好话。只是朕的皇妹出阁需花时间备齐国礼,不能因你南楚一声催促便匆匆出嫁吧。”
那位侍臣看起来是做惯了外交官,当然知道这是姜忱是例行的故意刁难。他正欲开口,身边那个矮个子的却忽然蹦了起来。
“”忍不了了!叽叽歪歪啰哩八嗦地酸什么!”
一声尖厉的女音在殿中炸响,仔细一看,那矮个子的竟是个女子,随后人影一闪,女子的已经猛然拔出匕首,直扑龙座。姜忱的近侍虽然反应很快,立刻拔出佩剑,却不想那女子纵身一跃,整个人高高挑起,已如一道黑风逼近御阶。
“姜忱,你个没长鸡毛的贱人!你害我父君,杀我弟弟,今日本公主就要取你这条贱命!”
女子蒙着眼罩,似乎只有一只眼睛。然而当郦羽定睛看她的脸,发现她竟是当年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后来却不知怎么销声匿迹的三公主姜慈!
说着,她手起刀落,那匕首随着她眸中的灼灼恨意,直指着姜忱的咽喉。
郦羽虽被吓了一跳,不过刀子不是冲着他来的,所以并不慌张。但还是不得不装成一副惊恐的样子尖叫起来,缩进姜忱怀里闭上眼睛。
“陛下!不要啊!”
不过匕首却迟迟未能落下。
郦羽抬头,发现姜忱脸上仍旧挂着那股淡然的笑意,他甚至没有起身,仅仅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挥。空气就仿佛骤然凝滞。
方才还杀意四起的姜慈猛然炖煮,整个人仿佛被无形之力牢牢钉在半空中。她瞪大了双眼,像是被掐住脖子一样脸颊青紫,喉咙发出难听的窒息声。
看到她,姜忱也不意外,“朕倒是早就料到你应该还活着,不过这么多年了,朕还以为你不敢回来了呢。说吧姜慈,当年是谁救走的你?”
“呃…呃……”
看起来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勒住了姜慈的脖子,姜慈恨恨地看向自己的二哥,说不出话来。然而,当她目光扫到郦羽时,倏然瞪大了眼睛。
“你……是……”
她惊讶的原因不仅是因为看见了郦羽。
一直缩在姜忱怀中的郦羽,不知何时已默默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然后起身猛然朝着姜忱的心脏刺了进去。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真的假不了
郦羽没有任何犹豫, 他力气不小,所以动作也丝毫不拖泥带水。锋利的匕首刺穿皇帝的胸腔后,他甚至还用力往里面推了几下, 直到只剩那刀柄露在外。
而他在此时,过去的记忆总算终于完全恢复。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杀姜忱了,上一次没能成功,这一次……
所以郦羽有些忐忑, 他松开刀柄, 缓缓离身后退了几步。姜慈也感觉先前的束缚没了, 掉在地上, 捂着喉咙拼命咳嗽。随后, 整个大殿到处都是惨叫。
“刺客!有刺客!护驾、快来人护驾!”
而被他一刀刺进心脏的姜忱最后才反应过来, 先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前, 随后抬起头,直勾勾盯着郦羽。
……可哪里需要什么护驾, 那双眼睛甚至分明还在笑!
“小羽, 枉朕还对你这么好。”
皇帝的胸前正血流如注, 可诡异的是,他的声音居然听不出任何感情起伏。就仿佛那把匕首并不存在。
“唉。”
姜忱像是嫌麻烦似的长叹了口气。
随后他握住刀柄, 很轻松地就把匕首拔了出来,可怖的伤口不仅不再继续流血,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愈合起来。
“小羽, 朕其实是真的不想见你死。可你怎么总不听话呢?”
郦羽看着发生的一切, 不禁愣在原地, 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做梦。
原来兄长说得是对的,杜家表妹的害怕也不是无凭无据的。眼前这个……真的不是人!
他傻了眼,姜忱拔了匕首, 却没有丢掉,握着那匕首慢慢向郦羽靠近。郦羽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可现在,他的双脚就像脚底被粘住一样动弹不得。
此时姜慈好不容易从窒息中缓过来,可她压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另一头的杜瑞年惊恐地大喊了一声。
“表兄,快逃啊!”
她这一声,才总算把郦羽的意识拉回现实。可为时已晚,脸上挂着瘆人微笑的姜忱已经高高地举起匕首。
郦羽依旧无法移动,他有点明白姜慈方才是什么个情况。就像被人控制住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忱用着那把匕首朝着自己……
突然,“——嗖”的一声!
“小羽!快蹲下!”
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喊着他,郦羽还是没动静,勉强站起来的姜慈先反应过来,朝着郦羽把他扑倒在地。
郦羽倒下前,感觉有个什么又重又沉的东西从远处被投掷了过来。等到姜慈快速扶着他起身时,他看见那竟是一柄几乎比他还要高的长枪。长枪贯穿了姜忱的身体,把他牢牢地钉在地上。
郦羽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马上颠簸着,有人用双臂将他紧紧护在怀中。他抬头一看,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下巴,还有那人随风乱飞的银发,而那头银发似乎还粘着雪。
“……姜慎?”
男人狠狠甩了一马鞭。
“本殿下又救了你一回,你不肯唤我声夫君也就罢了,居然还对本殿下直呼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