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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身后是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想来是追兵。郦羽没应声。他此刻被姜慎护着,闻到了一阵清香,不知怎么反而觉得十分安心。

他本来就一阵疲惫,在嗅到那阵香后就渐渐想要闭眼。可闭了没一阵,他又猛地把眼睛给睁开。

原来他当年……他当年也是这么救他出去的!

他这么一路昏昏沉沉地颠着,任由姜慎带着他逃亡。也不知最后骑了多久的马,等他清醒过来时,已是夕阳西下,也带着他逃到了一处陌生的庄子,看起来应该已经到了云京城外。

庄子大门紧闭,于是姜慎先下了马,随后对郦羽伸出手。可就在郦羽刚打算握住他时,男人忽然闷声不响,一头栽倒在地。

等姜慎醒来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郦羽在摇曳灯光下那张焦急的脸。

“小、羽……”

他艰难地想起身,发现身体很沉,低头一看,脑袋也很痛,原来自己已经从上到下都被裹成了粽子。

见他醒来,郦羽立刻凑得很近,姜慎感觉他温热的鼻息扑在自己脸上。

郦羽问:“你现在怎么样?”

“很…痛……”姜慎虚弱地回答道。

“还有哪里痛?”郦羽眼里多了几分愧疚,“我去让蜀王殿下再请大夫过来!”

他艰难地握住郦羽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然后就这样捉着他的手缓缓向自己下腹移动。

“想你想得心痛,还有,这里也痛,摸摸我……”

“啪——!”

郦羽快被气得脸都红了。他一时没防备,要不是自己反应快,手差点就被迫碰了上去。

没想到姜慎被扇了巴掌也怡然自得。他一副安然无恙的样子,笑嘻嘻地坐了起来,刚刚那阵虚弱多半是他装出来的。

不等他骂回去,身后却是小孩子仰头大哭。他来这里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这样来回已经闹了不下十次了。郦羽狠狠推开伸着胳膊就要抱他的姜慎,转身去把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小孩奋力拉开。

“能不能省点心啊你俩?!吵什么吵?”

他拉开的两个小孩身高相貌都一模一样,就连穿着打扮都差不多。实在是难以辨认。

“因为,他又骂我是冒牌货了!我才不是什么冒牌货呢,我在村子里阿羽爹爹每天晚上都哄我睡觉,这家伙肯定是嫉妒了!”

但郦羽知道,只有“怀乐”会这样嚎啕大哭。姜烁别说哭了,他连笑都很少有发自真心的。五岁的小孩,就跟得了面瘫似的成天表情淡漠。

姜烁还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对郦羽道:“父君明鉴,你看看他,他哭得这么难看,哪里有点王府世子的样子?还说自己不是冒牌货呢。”

“哭又怎么了!”怀乐大声辩解,“父王说过,小孩子哭很正常!小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姜烁鄙夷地翻了怀乐一眼,“那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可是肃王世子。”

就是这么短短的时间,郦羽的头都快炸了,“行了别吵了,天色不早,你俩能不能先去睡觉?”

怀乐却摇着头,他一把扑进郦羽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可怜地道:“我好不容易才见到阿羽,我要和阿羽一起睡!阿羽你不知道,你不在,我每天晚上都要哭很久才睡得着。我好想阿羽头发的味道,我最喜欢阿羽了……”

郦羽听了其实心里是很甜的。几个月了,他终于跟这个小家伙重逢了。小家伙在庄子里,见到他扶着姜慎走进来,就忍不住扑过来大哭特哭。

所以他耐着性子,先是抚摸着怀乐的头发,“怀乐乖,父王受了重伤,我还要照顾他,你跟着哥哥乖乖去睡好吗?”

没想到怀乐听了这话却叫得更大声,“什么哥哥!父王和阿羽就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哪来的哥哥!况且我俩什么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他就是哥哥!”

姜烁居然还一脸平静地煽风点火,“说的正是,我也不可能有他这样讨人厌的弟弟。”

“你说什么?”

眼看着两个半大小子又要打了起来。郦羽头皮发麻,他想了一下,随后弯腰握住姜烁的肩头。

“世子殿下,替我把你弟弟带下去,你俩今晚先自己去乖乖睡觉,行吗?我知道世子殿下是肯定能做到的。”

原本面无表情的姜烁,此时不知道怎么突然脸上染了一片绯红,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二话不说,拽着还在乱叫的怀乐的后领,就直接把他给拖走了。

真的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时候,郦羽还掐了一下自己,以防止在做梦。

身旁没有小孩尖锐的声音,郦羽觉得耳根子都清静了不少。他有些疲惫地叹息着。再转身,发现姜慎居然笑盈盈地靠在床上,就跟看戏似的。

他看见他那副嘴脸就火冒三丈。忍不住冲上去又想扇人,姜慎下意识地一躲,巴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虽然不如在昭州替他挡刀的那次,但此番姜慎却伤到了脑袋。会突然倒下也是这个原因,郦羽当时想去扶起他,发现地上一摊血。

要打巴掌的手却按住了肩膀,姜慎就这样又被郦羽按着躺了回去。

“受伤了就不要乱动,免得半天都好不成,以后要瘫一辈子。”

“嘿嘿,你难得会关心我,受伤真好。”

姜慎却趁机抓着他的手,不过这次他就只是把他的手捂在自己胸口,郦羽便也任由着他来了。

半天,二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姜慎先开口。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郦羽摇头道,“想问得太多了,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到处都是疑团的世界。或许这世上原本就有很多解释不通的地方,只是自己以前很无知罢了。

姜慎道:“……首先,那两个孩子我查过了,两个都是有血有肉心脏跳动的。记忆也完全一样,最大的差距就是他们的性格。”

“我看出来了。”

一个喜静,一个好动。一个冷峻得像个成年人,另一个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熊孩子。

姜慎又道:“怀乐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他在我面前时就是这样。有时候很乖,有时候又有些调皮。我知道他在府中会背着我打骂下人。那些人是我那兄长硬塞进府上监视我的,趁我不在时就欺负他年幼。我公务繁忙,偶尔照顾不上他,让他不得不想办法保护自己。老实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郦羽看着他垂头的模样,道:“你知道就好。”

“看你的样子,你应该已经从郦峤那儿知道一切了吧。那么你还记得我以前给你举过‘增生’这个例子吗?”

“记得。”

“原本那个姜忱从他第一次被你杀死时就已经彻底死去了。现在的姜忱是这个世界的系统……也就是所谓‘天道’的化身。按照设定,他本该也是个伟光正的主角。但由于我们根本不按照原本设定好的剧情来走,才导致他越来越崩溃,做出了很多极端的事情。”

郦羽思索了一下,“所以他确实不是人对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都不是正经的人类。”

“那什么才叫正常的人类?”

“当然是在我原本世界里的那些。”

郦羽摇着头,“你怎么就确定你原本那个‘世界’是真的?而我们这边是假的?”

他此刻声音低沉,却如同针尖刺着姜慎,“你就没有想过,或许你一直以为的一切才不过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梦?现在你只是梦醒来了,而这边才是真实的。”

姜慎用力摇头,几乎是本能地反驳,“怎么可能?!那边……我有好朋友,有爱我的父母,有不至于每天提心吊胆、安逸的生活,还有……”

话锋戛然而止。

“小羽,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他却把手从姜慎怀里抽了出来,平静地道:“因为我不想自己明明活了二十多年,明明见了那么多生死离合,到最后却被你一句轻描淡写地否定成假的。”

姜慎看见他眼里的疏离,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说错了话,他又立刻从床上坐起,急切地开口。

“小羽,你也好,这个世界也好,我没说都是假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

眼看着郦羽就要走,他慌忙想下床跟着追上去。可突如其来的头疼让他眼前一花,等他恢复视线,郦羽已经不在屋中了。

并给姜慎心里只留下一阵委屈。

他其实也很想给自己一巴掌。然而在他的认知里,这个离谱又荒唐的世界的确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姜慎喃喃自语。

“但……我对你的心都是真的。”

如果可以,他想把他绑回自己的世界。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萝卜开会

姜慎睡了一夜, 反而头疼得厉害。他救郦羽时,脑袋被姜忱的追兵用狠狠钝器砸了一下。庄子里的大夫是那蜀王亲兵队里的军医,到底有些本事。说虽是看上去外伤并不严重, 却也不知道内里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子,让王爷还是静养一段时间为好,

姜慎没穿来前作为一个医生,就是主攻的神经外科。所以他对这种情况也再清楚不过了。换作是在那个遥远的现代, 人有的是大把的医疗检查手段来判断伤者颅内情况。可在当下……他确实也不敢轻举妄动, 即使他很想去找郦羽解释。

不过说起这个, 姜慎其实也是有些生闷气的。他同样不喜欢郦羽的说法。他也不觉得自己曾经待过的世界是自己在做梦。他切切实实记得自己学过的知识, 还有那些先进的科技和文化、思想……比现在要真实太多了。

对比起来, 这边才更像一个荒蛮似的世界。

“唉……”

但不能因为这点意见不同, 就跟郦羽闹别扭不同他说话吧。明明二人是好不容易才又重逢的。服侍好他洗漱皇后, 沈枫见姜慎如此叹了好长的一口气,不禁问他怎么了。

“莫非, 您是还在怪我没有看好王妃吗?”

在发现到处都找不到郦羽的第一时间, 沈枫第一个想的就是自刎谢罪。不过他想了一下, 决定还是先与姜慎汇合,再堂堂正正地当着王爷的面自刎谢罪。

姜慎知道自己这侍卫是一根筋, 连忙说不是。不过说完,又接着来了一声听上去更加无奈的叹息。

“他是我的夫郎,就算我们有不同的意见, 就算他真的错了, 我也觉得是对的。可我昨夜为何一定要同他拌嘴呢?”

姜慎没太期望能从沈枫那里得到什么回答, 所以这些更多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结果不想,沈枫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王爷的意思, 是要委屈自己去迎合王妃吗?”

姜慎一怔,……也没有委屈吧,本王做夫君的,偶尔要懂得谦让,日子才能过得顺。”

“可我觉得,王妃是非常通情达理的温柔之人,王爷既然能把他惹到三天也不来看您一眼,就证明您触碰到他的底线了。”

姜慎对沈枫这番话可谓是大大的无语,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后驳道:“他通情达理?他通情达理我二人会从小吵到大吗?!温柔……”

老实说,即使是与郦羽在云渡山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他也是小脾气不断的。当然这些姜慎都觉得没什么。况且当初的确是自己无能,才让他跟着自己吃苦。

……可自己明明也做了很多。更早的事情就不提了,郦羽刚走时他还不是什么王爷,身边连个奶娘都没有,自己是用羊奶把烁儿喂大的;后来更是为了他挡刀,这次也是为了护他而受的伤。明明先前的信中,他说自己已经记起二人曾经的一切。可他为何还是摆出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他是不是……根本就没喜欢过自己?

这几日,姜慎只要想到这些,就觉得喉咙里跟被塞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甚至一时都不怎么想看到郦羽的脸。今日尤其越想越恼火,他看向趴在桌前握笔写字的姜烁,喊了一声,冲他招了招手。

“烁儿,你去把……把你弟弟给父王叫过来。”

对于这两个孩子他倒是接受得很快。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有着相同的记忆,相同的外貌,权当是当初生了一对双胞胎了。只是二人性格差距非常之大。

目前为了区分二人,便是一个叫烁儿,一个喊乐儿。以后还是要给乐儿起个属于他自己的名字。

姜烁“哦”了一声,放下笔跑去了,可没有一会儿,他又一路小跑着独自回来。

“父王,乐儿说他不想来。”

“……怎么了?”

“他说你惹父君生大气了,所以现在他不想见到父王。等父王何时跟父君和好如初,他再来给父王请安。”

姜慎当即气得快从床上蹦起来。沈枫见他表情近乎抓狂,又很适当地将他给按了回去。

姜慎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骂道:“逆子!逆子啊!他才认识他娘多久啊?现在有了娘就忘了爹了,不知道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给养大的吗?!”

可骂归骂,郦羽还是要去哄的。姜慎垂了几下床板,又咬着牙对姜烁道:“烁儿,为父现在只能依靠你了……”

姜烁见状,却心想幸好自己没告诉父王,最开始让人把郦羽赶出王府这件事。也幸好看起来郦羽和沈枫对此事都不太在意。否则以他父王现在这样的脾气……非扒了自己一层皮不可。

“父王要我去做什么?”

没过多久,姜烁出现在了庄子的另一处院子。一个月前的某个夏夜,父王突然派人把他接来了云渡山山脚的这处山庄。而姜烁对此处甚是熟悉。以往每年春时,父王都要带他过来住上一段时间。山上更有一处小院,说是父王与过世的母亲曾住过的地方。

……父王总是给他介绍那院子里父君用过的东西,梳子,筷子,父君穿过的衣物,鞋……一切都始终保持着原状。姜烁从记事起,就开始靠着那些想象父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千想万想,怎么也没想到,父君竟然……

姜烁来到那院时,里面似乎在大吵特吵。

郦羽脑袋也快被吵炸了。他现在甚至怀念起了在姜忱眼皮子底下装模作样时的清静。来到这山庄的第二天,他总算弄清楚这群打算造反的皇室子的计划。

原来自己与姜慎在昭州分别后,他便立即去寻那个有怀乐消息的土匪寨子,闯进去看,那山大王果然就是失踪已久的三皇女姜慈。怀乐也正是恰巧被她救了下来,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郦羽当初虽然确实受了一些折磨。不过一切都过去后,他也不觉得姜慈是好心办坏事。若不是因为怀乐被抢走,他多半不会与姜慎重逢,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京。

而姜慎在与自己这位有共同敌人的三皇姐碰面后,二人便达成了合作关系。可昭州水灾后,姜慎手上没有多少亲兵,仅靠姜慈养的那些土匪也没多少兵力。

二人思来想去,便把目光转向了昭州旁边的蜀州。

怀乐很喜欢自己这个总是满脸笑意的五皇叔,听他讲蜀州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便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郦羽,希望郦羽有一天能带自己去。

而面对与郦羽的重逢,又在知道郦羽竟是他亲爹这件事后,怀乐这几日每天都缠着郦羽,一刻都不肯离开他。虽然再见到他,郦羽也很高兴。但连续日夜照顾小孩还是让他有些心累。

不过郦羽有更在意的事情。

……成年后和小时候外貌性格差距极大的人,郦羽见过很多。

但像姜思这般、从一个纤细白皙的柔弱少年突然变成皮肤黢黑膀大腰圆的魁梧汉子,郦羽还是第一次见到!

五殿下向他问好时他甚至都不敢认。

“弟妹有所不知,蜀州虽离京城甚远,但生活安逸。我被二皇兄贬到蜀州后闲来无事,就想捡起自己以前喜欢的东西。蜀州的蜀锦可谓是天下名物,我本想拜一名织造大师为师,不小心拜错了人……”

姜思唯一没变的是他那有些腼腆的性格,但郦羽觉得一个看起来能一拳打晕一头牛的魁梧汉子人前埋头害羞的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

以及,除此之外……

还有两个一见面就吵的人。

杜瑞年始终都想从宫中逃离,所以那天在殿上的混乱中,她跟着姜慈一起跑了出来还能理解。

……但她身边的郦峤又是怎么回事?

二人已经吵了两天了,内容基本是郦峤在奉劝杜瑞年回去继续做她的皇后。

但向来在郦羽面前哭哭啼啼的杜瑞年面对郦峤时却双手叉腰,一脸凶神恶煞。

“回去?本宫好不容易逃出来,本宫自由了!凭什么还要回那个鬼地方?”

郦峤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娘娘,您别闹了,这天下从来可没有过皇后跟着自己夫君弟妹们一起造反的道理。”

“皇后不行,皇帝的宠妃就行了吗?!”

“我不一样,我是小羽的哥哥,我们兄弟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是他去哪我就要跟到哪儿。但娘娘别忘了,您这样不管不顾地从宫里偷跑出来,国丈和国丈夫人还在陛下手中呢。”

杜瑞年愣了愣,这才咬住下唇低头不说话。她其实到底不过十几岁小女孩,可能是一想到父母亲心里难过,撇嘴看起来快要哭了。

姜思在一旁便拍了下她的肩,轻声安慰道:“皇嫂莫急,臣弟已派人去想办法寻个机会,将国丈和夫人接出来……”

没想到杜瑞年却不领情,给蜀王殿下甩了个脸色,捂着脸就跑出去了。姜思一脸疑惑。

“我刚刚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而一直在一旁看戏的姜慈吐着葡萄皮,却突然笑出了声。她虽失去了一只眼睛,可依旧容貌秀美。只是大剌剌地叉着腿,浑身上下一股匪气,已然没有做皇女时矜贵的样子。

姜慈咧着嘴,“五弟,我听说你在蜀中可是位贤王,两袖清风一心为民,你六弟弟孩子都会跳起来骂人了,你还至今未娶。三姐倒是佩服你。可你再不懂也该知道,这嫂嫂的肩膀怎能随意触碰呢?”

姜思挠了挠头。

“我没想那么多……”

姜慈继续揶揄道:“哎呀,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变,以前在宫中那些小宫女都最喜欢五殿下呢。真希望某些小鬼能听姑姑一句劝,学学他皇叔,暴脾气收敛一点,不要仗着自己有个当王爷的爹护着就骄纵跋扈。”

这么明显的含沙射影连五岁小孩都听懂了,怀乐叫了起来,“你说什么呢!乐儿脾气可好了!乐儿是全天下最听话最乖巧的孩子!父王就是愿意护我又怎么了!而且本世子不但有父王,还有阿羽爹爹疼我呢!”

郦羽也不知道一个大人怎么能跟五岁小孩见识。反正当他第一天看到这个情况,就猜出来姜慈已经不是第一天跟怀乐吵了。

姜慎造的这庄子面积并不大,所以近来几天,总是这几个人在这般萝卜开会。郦羽听得烦,揉起了太阳穴。不知怎么的,这帮萝卜偏总是围在自己身边。

他趁着怀乐和姜慈吵架时打算偷偷避开,却一转身,撞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把他吓了一跳。才发现那是差点被他撞倒的姜烁。

“你怎么一声不吭的?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姜烁不去看他,抿了抿嘴,“……父王不能下床,但想让你过去,他要和你道歉。”

郦羽沉默片刻,摇头道:“不用了,我回去后想了很久,他也没有说错啊。你告诉他,我没有在生气。”

“那你去跟父王说话,父王很想你。”

郦羽又是长叹一口气,他蹲下身,轻轻握住姜烁的肩膀,“烁儿,其实……我其实是很想跟他谈一谈的,但那些话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和他分开太久了,虽然现在我的记忆确实已经恢复,但…以前的那些感情却好像暂时回不来了。”

“你是不想要我和父王了吗?”姜烁冷不丁地问。

“也不是…不要,我现在需要时间……”

姜烁又问,“那怀乐为什么就能一直跟着你?”

“因为他先前和我一起吃了很多苦,我们也已经相处了很久了。”

“可是我也很想你。”

他突然伸出胳膊抱紧郦羽。

“我也想跟你说话,更想看你和父王和好。我原先以为自己没有娘亲,父王却说,就算没有娘亲,他也可以把我照顾得很好,可我心里,还是很想要娘亲。然而现在……娘亲明明就已经回来了,却看上去一点都不想要我,也不来跟我说话。我…我很难过。”

郦羽感觉脖颈处湿湿的,就知道他哭了出来,慌忙轻轻拍着姜烁的背。他正打算安慰烁儿,却感觉到身后一道锐利的视线。

不等郦羽回头,怀乐已经气冲冲地跑过来。他直接把姜烁从郦羽身边拉开,又狠狠地推倒在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别再装了!你就是要把阿羽爹爹从我身边抢走对吧!”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昏暗的谷底

两个孩子吵得厉害, 虽然几乎都是怀乐单方面的吵,姜烁只是偶尔一句“我不是”“我没有”。吵到最后,两个人一人一边拉着他的胳膊往不同的方向拽。

郦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也不知道怎么劝。但他知道自己再这样被拉下去胳膊非得被拽脱臼不可。

“够了!”他喊了一声,“你俩能不能消停一点?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怀乐气鼓鼓道:“那好,阿羽,你就说说看, 你到底是选我, 还是选他?”

郦羽莫名其妙, “我干嘛要选来选去的?”

“因为父王说你是我们的爹爹呀。”

郦羽还是没能明白小孩在说什么。

姜烁轻声道:“他的意思是, 小孩有两个, 但父君却只有一个。所以父君必须在我们当中选一个当自己的孩子。”

郦羽自然越听越困惑, “……我先抛开其他无关紧要的不谈, 就算你们真的有两个,天下父母多子的情况多了去了。你们父王的父王还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呢?凭什么就不能有两个?”

“——因为他是冒牌货啊。”

两个孩子突然相互指着对方道。

反应过来, 还是怀乐先炸了毛, “你干嘛指我?明明你就是冒牌货!”

姜烁小小地叹息了一声, “我才想说你,我一直都待在王府从未离开过。府上所有下人都可以做证。反倒是你……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听说你是在上元节上被人抓走了?真是蠢到家了,父王和父君怎么可能有你这么蠢的小孩。”

“你!”怀乐被他气得一梗,不过, 很快脸上又浮现出一种得意的笑, “……哼, 是啊,你一直都待在王府嘛。可阿羽是最先认识我的,我跟他在一起待了好久好久呢。他给我穿衣, 喂饭,还抱过我,背过我,带我逛集市,教我读书写字,还每天晚上都会哄我睡觉。你才认识他几天?你在他面前算个什么?”

姜烁这才不说话了,把头埋得更深。很快,他整个耳朵都变得通红的。这回,他只是望了郦羽很久很久,最后掉头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虽然小孩子吵吵闹闹很正常,而郦羽觉得怀乐这话说得有点过分。这二人是完全没有想过把对方当作兄弟来看的。

不过,他也能理解,一直以来自己都是作为唯一的王府子嗣。结果忽然有一天,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跟自己完全一样的人,还跟自己争着抢着……就好像自己这么多年也同样无法接受当初突然来到郦府的郦峤那般。

而这种只在神鬼话本中才会出现的事情,两个孩子没有害怕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对…依照郦峤和姜慎所说,现在好像真的在话本里……

想了半天,郦羽自己也差点被绕了进去。总之,不管是怀乐还是姜烁,他都无法去偏袒任何一方。或者说,两个都想要护着。怀乐自然不用说,姜烁……虽然最开始和姜烁有些误会,但那几日相处下来后,郦羽发现他其实也是一个相当乖巧的孩子。

姜慎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他听到别院闹哄哄的声音,可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稍微一动就头疼得要命。不久后,看见姜烁又默默地独自回来,坐回屋子里那把唯一的椅子上。

“……你阿爹呢?我不是让你把他叫过来吗?”

小孩却道:“父王死心吧,父君他不会来的。”

姜慎听得一头雾水。

“怎么就不会来了?”

虽然二人那天实际吵得很严重,不过姜慎相信只要相互把话说开再好好道歉,郦羽一定可以理解并原谅自己。

“‘我其实是很想跟他谈一谈的,但那些话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和他分开太久了,虽然现在记忆确实已经恢复,但以前的那些感情却好像暂时回不来了’——这些是父君的原话。”

姜烁竟把郦羽所说的一字不漏地记下,又用平淡的声音复述了出来。

“简而言之,就是父君对父王已经没有感情了,所以还请父王就死了这份心吧。”

没有感情?

姜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与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我们那么多年,同生共死,怎么会没有感情?先前我谅他无故失忆,不敢对他有什么妄想。可如今他也说他已经恢复记忆了!怎…怎会……怎能说没有感情了?”

姜慎忍着剧痛的头挣扎要从床上下来。姜烁看着他此般模样,不禁放下笔匆忙解释。

“父王……您别生气,父君可能是对您还在气头上,所以才说这种话的。”

姜慎趴在床沿边,红着眼眶摇摇头,“烁儿,我没有生你阿爹的气。我了解他。其实几个月前在昭州与他重逢时,我就发现他变了不少。小羽以前从不会藏着掖着,无论是高兴还是难过的事,他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现在他会藏心事了,只要他觉得无关紧要的,就一个字都不会提出来。其实,我不希望看到他变成现在这样……可但凡他开口了,那件事必然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且非常重要的。”

“父王莫急,烁儿这就帮您再去……”

可姜烁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他那趴在床沿的父王忽然一头朝地上栽了下去。

“父王!父王!您怎么了?来人啊——”

平时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姜烁此时站在一旁,第一次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他身旁的怀乐更是哭得稀里哗啦。

“父王…呜……求求父王您醒醒……您不要死…乐儿以后会听您话的……”

大夫看了诊后,深深叹了口气。随后转身对着同样一脸焦急的姜思拱手行礼。

“殿下,如今肃王殿下这情况……恐怕难办哪。”

还不等姜思说话,郦羽慌忙上前。

“他早上,昨日,前日,还都好好的呢!就是脑袋受了点伤,流了点血,那点血也早就止住了啊。只要血止住了,再好好休养不就没事了吗?怎么会突然醒不过来?”

面对他连珠炮似的提问,大夫先是又叹了口气,旋即说道:“王妃殿下有所不知,咱们军中行伍,最忌头颅受创。人此处为最是脆弱,外伤或许轻浅,内里却难以查明。往往初时看着无碍,神志也清醒。可一旦潜藏之伤发作,便会性命垂危,措手不及者,不知凡几啊。所以我才嘱咐肃王殿下务必要好好静养。他先前是否有什么奇怪的举措?”

姜烁擦了擦眼睛,摇头道:“父王一直无恙,夜并无异状。不过……”

姜烁忽地望向了郦羽,“他出事前,很伤心。”

大夫一拍大腿,叹道:“哎呀,那就对了,受此等伤之人,最忌情绪不稳。老夫这便先去给殿下开几副药调理一二,如若服下后仍无起色,只怕还得另请高人诊治。”

送走了大夫,不等一直在哭得怀乐放声哀号,一旁的姜慈却啧了一声。

“这混账东西搞什么?关键时刻掉链子?姜忱那贱人命还吊着,我就指着他起兵杀回皇宫呢!不过我记得他说过,北二营还有八千精兵是他驯的私兵吧?他的兵符呢?如今他不省人事,不如赶紧把兵符交给我。”

说着,姜慈突然就在屋里翻箱倒柜起来,一侧的沈枫见状连忙上前制止。

“王爷只是受伤未醒,又不是……兵符如何能交给你?还请三殿下莫要乘人之危。”

“他醒不醒是他的事,我可不能给姜忱那贱人喘息的机会!否则他发现此处,你,你,你还有你们!全都要被他杀了!”

姜思上前劝道:“三姐,这种时候你就别闹了……”

谁料他话未说哇俺,被姜慈一把狠推。姜慈咬牙切齿,“你现在又装个什么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惜派兵掺和此事,就是为了等我们跟姜忱争得鱼死网破时收你那渔翁之利是吧?

姜思神情无奈,低声道:”三姐,我对皇位素来无意……”

“无意?”姜慈讥讽般冷哼一声,“当年姜忱为了皇位,对自己的手足几乎赶尽杀绝。唯独你偏偏安然无恙,还封了蜀王。蜀地看似偏远,此处实则资源富饶,最是宜私养亲兵。你意欲何为,明眼人一猜便知!五弟啊五弟,你自以为装了这么些年,真当我们都是瞎子么?”

姜思眼里闪过异样的光,他张着嘴,似乎准备说什么。不过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姜慈那番话几乎是跟他撕破脸了。

而郦峤见状,便又像不嫌事儿大似的掺和了进去,“三殿下,您这种时候就不要再误会五殿下。那次若不是五殿下出的主意,让你们装成南楚使臣,恐怕还伤不到姜忱分毫呢。”

“你还敢说话?!老娘早就想一刀砍了你了!跟姜忱那个贱人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贱货能是个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跑回去跟姜忱报信?你怎么有脸在这儿说话的?”

如果是平时……郦羽虽然头疼,可他是很愿意在一旁漠不关心地看戏的。然而此时他望了望床上不省人事的姜慎,不禁万般无奈地叹息起来。

“……出去。”

他先是声音过小,外加怀乐又在不停地放声大哭,所以没人听到他的话。

“全部都给我出去!”

谁也没想到,向来极少开口的郦羽会爆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而沈枫眼力见极好,见状立刻赶起了人。片刻后,屋里就只剩他和床上躺着的姜慎,连两个孩子都被沈枫带了下去。

郦羽已经在姜慎身边寸步不离七天了。

最开始只是默默地坐着,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突然就很想对他说说话。从当初一醒来发现自己在人贩子手中开始,一直说到最后和姜慎重逢。还讲了很多与怀乐在一起生活的事。

郦羽给姜慎一点点喂完了药,放下碗,看着他那张因为无法进食而一点点消瘦下去的脸,突然想起来什么。

“噢……说到那两个孩子。他俩最近突然不吵架了。烁儿那孩子,虽然什么都不肯说,可最近都不怎么搭理了……是我那天说的话伤到他的心了吗?”

片刻,郦羽又道。

“……是不是也伤到你了?”

他垂下眼帘,尽管没有旁人能听到,依旧一字一句地斟酌着,“但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确实……想不起来对你的感觉了。”

“可我想即便如此,只要……只要你能醒过来的话,我就愿意再试一次。实在不行,我们可以重新来过,从头开始认识。只要你能……”

郦羽以为已将心中话说得十分恳切。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大汗淋漓

眼看着转眼到了九月, 连两个孩子都在早上被冷到不想不下床,人也没有先前那么闹腾了。可姜慎却依旧丝毫不见醒。

不过郦峤安慰郦羽,“放心吧, 我以前就说过,云渡山这个地方很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姜忱好像没办法感知到这边,他大概率也想不起来我们会躲在这里,所以我们在这躲多久都行。”

按照他们本来的计划, 劫走出郦羽后, 姜慎要装作护驾前往宫中, 并趁着姜忱重伤休养时慢慢控制宫中的局势。再由蜀王殿下和三殿下带兵外侵, 最后外呼内应, 一举拿下皇帝。

而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有姜慎在。

并且现在……

因为姜慎突然发生意外, 不但计划被迫停滞, 另外两位殿下有了不同的意见。

他们生来就是这样的身份,都想要争皇位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每次都非要来郦羽面前大吵一番, 让他觉得很烦。

“小羽, 你评评看, 一个从小只会玩针弄线的绣花枕头居然妄想当皇帝,是不是天大的笑话?”

“三姐姐, 我没想过当皇帝……”

“没想过?没想过你在蜀州养了那么多私兵做什么?不知道你用什么话术哄好了姜忱跟阿慎这两个傻子,可骗不了我分毫。”

“都说了我没……”

时间一长,郦羽也渐渐能做到耳根清净了。况且二人吵时, 好几次都看见姜慎紧闭的眼睛动了下睫毛, 还有些醒过来的迹象。大夫也说在他耳边常说话刺激他, 对恢复也大有帮助。

“小羽,你不饿吗?午时都快过去了,你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

伴随着那两人的争吵, 郦峤安顿好姜烁和怀乐去午睡后,便来到郦羽身边。

自从郦羽分不开身后,那两个孩子都几乎交给了郦峤来照顾。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位兄长实在是一位笑面虎……在他面前,两个小孩只能宛如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我不太饿了,况且阿慎待会还要喝药。”

庄子里是有下人的,但郦羽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郦峤冷冷地望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心想他若是知道郦羽还能这般照顾他,恐怕能高兴得蹦起来。

“我帮你看着他,你去歇息好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小羽……”

不知何时,身后的争吵已经没有了。郦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姜慎不断起伏的胸膛,郦峤则一直看着弟弟的侧脸。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郦羽突然开口问。

“你们以前待过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郦峤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下。

“嗯……其实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啦。表面看似很安逸,实际上还是狗屎一样的烂人与狗屎一样的社会,杀人放火拐卖人口,饥荒瘟疫战争……什么烂事都有。唯一的好处就是乐子越来越多吧。比方说,我们现在身处的游戏世界原本就是供人消遣的。”

“供人消遣?”郦羽有些不解。

“日子安逸过头了,人就很想要寻求刺激。”

“那你还想回去吗?”

“想啊。”郦峤点点头,“老实说,那边虽然烂,却也是从古至今的人类先驱牺牲了无数次换来的文明社会。而这边则是一个被反向创造出来的并不健全的设计。其实是没有可比性的。”

郦峤的话还是那么令人一头雾水,不过郦羽大致明白了。

就好像现在看大云的前朝,会觉得前朝的习俗十分野蛮一样。

“你问这些干什么?”郦峤道。

郦羽:“就是突然想问问……那兄长更喜欢哪?”

“……当然还是那里啦,我是在那边出生的。那里有我真正的父母朋友,是我真正的家啊。”

话说完,郦峤想起什么,又立刻改口。

“当然小羽也很好。如果可以,要是能把你绑起来带回去就皆大欢喜了。”

“可惜我只是一堆数据。”

郦羽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过了好久,郦峤却也不出声。他才发现郦峤正一脸惊讶地瞪着自己。

“……小羽?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

郦羽也不是很明白,刚刚那句话就仿佛一行被写好的字似的,直接浮现在他眼前。他只是照着念出来罢了。

郦峤大致了解过一些缘由,知道姜慎出事的那天晚上二人是为何才吵了一架,所以现在才突然这样问自己觉得哪边的世界比较好。虽然他讨厌姜慎,但是不想见到郦羽现在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对了小羽,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吧?”

郦羽道:“云渡山山下,怎么了?”

“这山上有你和阿慎当年的爱之小屋噢,你不去看看吗?我听烁儿说,他还把当年的东西都保留着,时常让人去打理呢。说不定对你恢复记忆有帮助。”

“……?”

郦羽觉得郦峤那个什么“爱”什么的说法令他十分难堪……忍不住皱起眉。果断拒绝了三次说不想去之后,郦峤才总算放起了劝说。

不过,几日后。

“我要出一趟门,傍晚就会回来,你们两个乖乖地替我看好你们父王,有时就去叫舅舅,可以吗?”

怀乐拍了拍胸口,“放心吧,虽然父王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闻起来臭臭的,但因为是阿羽爹爹交给我的任务,所以乐儿不嫌弃他!”

“父王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去洗澡。”一旁姜烁一脸无奈,“况且父君每天都有给他擦身翻身,不会臭啦……”

郦羽觉得自己应该比他更无话可说才是。

“烁儿,这种事不用直接说出来也可以……”

云渡山并不高,他们当初躲藏后来又被软禁的屋子就在半山腰。姜慎还命人修了路,不出一个时辰,郦羽便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

……不止修了路,连小屋也有明显修葺过的痕迹。小屋被一圈篱笆围绕着。正值初秋,所以看起来有些荒芜。不过通过篱笆上缠绕的藤蔓可知,这里的夏春一定十分养眼。是个悠闲安逸的好住处。

郦羽在院前站了很久,恍惚间,他突然也出现了自己和姜慎亲昵地在院子里相互搂着,又不知道说着什么耳语的幻觉。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迈开步子向屋中走去。

一进屋后,他便愣了一会儿。

这屋里的一切陈设,都令他既陌生又熟悉。

小屋也不大,甚至不如他在药山村时的那间土屋。不过小小的住所五脏俱全,床桌,衣柜,还有一个浴桶,连竹筒切成的杯子上都还刻着他的名字。

他还注意到,墙角放着的摇床。

只能睡得下婴儿的摇床,一看就是为谁准备的。

摇床床头上还挂着一个能够转动的床铃,上面有一些用花布缝制的动物玩偶。

然而这些家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做得并不精致。多半不是出自木匠师傅之手。

他恍然大悟。躲在这种地方自然不可能去买什么物件,屋中的一切都是姜慎亲手做的。

不知怎么的,在看到那个摇床时,明明心中也不觉得很难过,却有什么东西顺着郦羽的脸落下来。

或许是姜慎出事后,这边便没人打理,摆设上有一层薄薄的浮尘。郦羽站了一会,便开始找起工具,默默打扫了起来,还把那有些受潮的被褥抱去院子里晒了一番。

他很久都没做过扫除了。不过在药山村时,唯独扫除这项活儿不用沈姨去催促他。他很喜欢把屋子刚被打扫洁净时的样子。

等一切都完成,郦羽重新铺好床,躺在松软的床铺上静静地看向窗外。

将近三年。

他竟在这里住了那么久……怎么就这么简单地忘了呢?

虽然看到这屋中的一切,心里是有所触动,不过仍旧没有太大的感觉。

因为做扫除所以有些疲惫,郦羽渐渐合上了眼。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喊他。

“小羽、小羽!醒醒!”

睁眼,居然是姜慎在他面前。郦羽刚想问他怎么突然醒了,是不是身体恢复了,头还痛不痛。姜慎却焦急地唤着他,仿佛他才是出事的那个。

“小羽,你现在别睡!你撑住,千万不能睡!我现在就下山,去给你找大夫!”

郦羽张开嘴,声音却很虚弱。身体到处都如撕裂般疼着。可开口之后,说出的话与他在脑海中设想的大相径庭。

“不要…大夫……你…别走……”

郦羽立刻明白自己这是在做梦。除此之外,耳边还隐约有婴儿的哇哇啼哭。

他却道:“我好不起来了…你别走…你去哄哄小宝好不好…小宝在哭呢……”

“怎么会好不起来?”姜慎忽然怒吼,“我去求皇兄,去给皇兄下跪认错,让他放过我们。再去给你请御医,御医肯定有办法看好你的!”

他摇摇头,缓缓伸手想抓住姜慎,可手还完未抬稳。突然感觉胸口骤然一紧,像是拼尽全力重重地咳嗽几下后,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猛然涌了上来。

他歪过头,血和泪一起沾湿了枕头。

“小羽!”

姜慎许再也看不下去,替他擦干净了脸。然后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边,眼神很慌张,说的话却十分坚定。

“小羽,你一定要撑住,不能睡,我现在就去请御医救你!你等我回来!”

说罢,姜慎放下他,临走前看了眼摇床里哭得声音都哑了的婴儿,他也轻轻叫了声“别走”,可那人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屋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那婴儿哭得难受,无论如何都想起身去看看。翻了个身,四肢却一点都使不上力。让他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

然而孩子的哭声再次被无限放大,他艰难地爬起来,向摇床伸出手,可摇床离自己渐渐远去。

巨大的绝望笼罩在了他的心头。郦羽惊叫了一声,再次猛地睁眼,发现姜慎已经在床边坐着,笑着看自己。

他立刻坐起来,环顾四周。

“……小宝呢?小宝在哪?他怎么现在不哭了?”

“小宝?”姜慎愣了一下,“噢,你说的是怀乐还是烁儿?他俩在山下庄子里呢,这个点应该已经睡了吧。”

郦羽这才发现天色已晚,自己不知为何大汗淋漓,所以一阵秋风而过,让他还不禁打了个寒战。

姜慎见状,立刻把他揽入怀中。

“冷吗?”

男人的胸膛结实又温暖,郦羽点点头。

就这样过了一阵,郦羽才从方才那噩梦中完全清醒,他察觉到现状有什么不一样的,立马推开姜慎。

“等一下,你不是应该……”

“呃……”

姜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其实我几天前就醒了,但你那个样子太温柔了。我还想多体会几天……便让他们替我保密……下午听到你要来小屋,我也跟着过来找你了。怎么样?这儿还不错是吧?”

郦羽把手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他们?除你以外都有哪些?”

“……全、全部吧……”

“已经几天了?”

“一、一周了……”

姜慎看着郦羽瞪红的双眼,早就接受了被一顿暴打的命运,他闭上眼,熟悉的巴掌却没落下。那双手贴上他的脸,细细地抚摸着。接着有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唇。

……………

现在的郦羽和姜慎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他不怎么爱出声。好几次姜慎都很确定自己失手弄疼了他,他却只是皱着眉,让他动作再快一点。

所以,虽然确实酣畅淋漓,但几番下来,姜慎有些吃不消。趴在床上像是濒死挣扎的鱼大口大口喘息。

“小羽,你、你夫君我、我躺了那么多天,这才大病初愈……体力实在是有点……你能不能体谅一下夫君呢……”

这会儿郦羽却真真正正一巴掌扇在他后背上。

“行不行?不行我现在就走。”

姜慎心里叫苦不迭,转头却笑脸相迎。

“啊!别走!行!在你面前怎么能不行呢!”

第60章 第六十章 假的真不了

体谅是微乎其微的, 只不过从上下改为了下上。但就是在这么一点微乎其微之中,姜慎也感觉到了郦羽对待自己的态度与过去有些不同,不禁热泪盈眶。

他十分卖力, 先是从地升天,再是从天堕地。他还紧紧盯着直到彼此接触的地方,那绵密的白色泡沫,不禁让姜慎想到自己前世去看过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总之, 如此那般一番交流之后。姜慎还屁颠屁颠地跑去支了火烧了水。二人一齐坐在那澡桶之中洗去疲惫。

姜慎想要让自己不要忘记郦羽。所以他经常来这儿住上一夜, 有时还会带烁儿来。小屋设施一应俱全。而当初澡桶造得够大, 因为就是特意为了能一次容得下两人这种小情致而做的。

他这就更开心了, 他还以为郦羽会直截了当地拒绝, 没想到就算点了灯, 脸甚至都不带红一下。只是如此坦诚, 好像也有些失了味……然而他不敢奢想太多。等他再钻进去,水便争先恐后地往外渗。

隔着飘荡的氤氲雾气, 姜慎仔细观察起郦羽来。因为不接触日光, 他的身体比脸更为白皙, 小巧的肩头和锁骨如玉雕般精致,隐隐露着一半。只是……比他记忆里多了几道碍眼的伤疤。他的脸被热气蒸得嫣红, 连投过来的眼神都是湿濡而暧昧的。姜慎不禁一时看出了神。

郦羽却皱起了眉,他背过了身去。

“你看我干什么?搓啊。”

姜慎被训了一番,很老实地“哦”了一声。能伺候郦羽他很开心, 二人以前在这就是这样的。

先前郦羽是穿着衣服的, 今夜又无月光, 所以姜慎还真的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情况。后背的伤比前胸明显多了,多半都是用皮鞭,或者藤条抽出来的。

……郦羽对这几年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他也不想知道郦羽都经历了什么。但是更恨郦峤了。那个疯子弄走郦羽是想干什么?若郦羽当初不是半途落水,他是不是就会这样被他藏起来?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郦羽了?

虽然知道多想已经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徒增烦恼,但姜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脑筋。

就在他想得走神时,郦羽突然开口。

“你老实交代,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姜慎被问得猝不及防,他还以为这事已经翻开新篇章了,立刻紧张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前、前几天呢。”

郦羽厉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什么时候醒的?”

“呃……”

……他总不能说自己其实第二天就醒了然后一直装到现在了吧?但郦羽回过了头,一副几乎用眼神就能把他杀死的样子。姜慎吞吐了半天,硬是没有憋出来半个字。

郦羽却哼了一声,语气很是冷嘲热讽,“这些天我就说哪里不对劲,刚刚越想越奇怪。除了睡觉,我一刻都没离开过你床边。可每天都在喂吃喂喝喂药,就算昏迷之人,正常的排泄应该也是有的。难怪你方才如此力不从心,每天从早憋到晚,竟没把你憋死。”

姜慎倒想辩解自己是有帮手,每次负责专门把郦羽支开,好让自己如厕……但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面对郦羽的白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装傻充愣。

“啊哈、哈哈……”

不过郦羽今日也有点奇怪,他就只是发出几声闷哼,其他什么都没说。过了一阵,才又开口。

“我还一直想问你,你那头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发根也不见黑,看上去感觉还以为你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

“噢,这个。”姜慎把湿漉漉的额发向后撩了上去,居然还一脸自豪,“你当年……走了之后,我实在是痛心,就一直抱着你的尸首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照镜子时,就变成这样。嗯,就是所谓‘一夜愁白了头’吧!不过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想办法把它染黑。”

“……不用,反正现在也看习惯了。”

郦羽小声嘟囔。

此时如果姜慎把他的脸摆正,就会看见他控制不住般扑簌簌地掉着眼泪。不过他不是为了姜慎难过,是为自己莫名其妙失去的五年而难过。末了,二人洗完后都觉得浑身燥热,便一起裹着袍子在院子里坐着你一句我一句闲聊。

“……你跟阿枫那个兄弟是怎么拜堂的?”

于是郦羽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说了出来,姜慎听了捏紧拳头,但很快又缓缓松开,故意很委屈地转脸垂头。

“我都没有和你真正拜过堂……”

郦羽此时偏就不说话,姜慎真是被他气得牙痒痒。可又拿他没办法。

“那,现在有两个孩子到底怎么办?”郦羽又问,“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姜慎却毫不在意,“这有什么奇怪的,就当那时候生下来的是对双胞胎呗。虽然我确实是有一个兄长……不过你也知道他,所以我小时候还是挺羡慕姜慈和姜恩那两人的。况且他们两个都很可爱。我打算给怀乐另起一个‘煊’字,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虽然现在的年龄还不怎么省心,不过两个都很可爱,这个倒是真的。只要他们以后都能平安健康就好。

而郦羽以前对此事向来不怎么感兴趣,虽然有隐隐约约的记忆。但昨日“初”尝后大惊失色,没想到原来真的能看到仙人。这才一直拉着姜慎不肯放手。可隔日,他就感受到了一时纵欲的恶果。因为昨夜回屋后,姜慎没忍住,抱着他的脸嘬了一口。这一亲又是一阵翻云覆雨不知何时才睡去。结果现在他简直快要死了,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姜慎倒是看上去还不错,还没从他身上起开,故意慢慢地动,并在他耳边磨磨蹭蹭地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他便让他滚。他却嬉皮笑脸地顶了两下,又道你能把我挤出去我就滚。郦羽知道这贱人是个流氓,但没想过他能这么不要脸。越挤只会夹得越紧,如何能挤得出去?

等郦羽由姜慎背着下山时,已经临近中午了。姜慎说,等一切都结束了,他好好准备一番,还要带着郦羽来到这里住一段时间。郦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暂时地,已经不想再看到那床和那浴桶了。

这天如此,本应是很美好的一天。郦羽还在姜慎背上时,却发现了庄子的不对劲。

庄子浓烟四起,郦羽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姜慎本来还在就昨晚交流一事跟他讨论二人的默契度有些下降的问题,也在看到庄子情况时及时闭上嘴。

二人匆匆忙忙赶到庄子,大门敞着,为了防蔽耳目,蜀王殿下的私兵并不在此处,郦峤又信誓旦旦地保证由于自己动了手脚,姜忱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所以庄子只驻派了三五个精兵。

那几个精兵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如今却在庄子门口东倒西歪,其中三个都被抹了脖子,多半是已经没命了。郦羽想到两个孩子,看都没看一眼从尸体跨了过去。

“怀乐!烁儿!”

他边跑边焦急地大喊,可是无人应他。姜慎从士兵尸体上捡起一把剑,也追了上来。

连找了三四间屋子,可除了庄子那几个受伤的下人之外什么人都没有。而这些人却十分怪异。要么就跟见到鬼似的极度害怕,要么就是想要攻击郦羽。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小厮,见到郦羽,竟先是哇哇乱叫,随即伸出双手死死掐住他脖子。

姜慎从背后将人一剑砍了,连忙拉起郦羽把他在怀里。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郦羽摇头说没事,“怀乐和烁儿呢?!我找不到他们了!”

姜慎想让郦羽不要着急,可他自己也是头皮发麻。他正欲让郦羽安心不要紧张,突然听到庄子某处传来一阵惨叫。

那声音尖锐,不是女人就是小孩。郦羽立马挣脱了他怀抱,朝外冲了过去。

等他跑到那间偏屋,看见那人正提着一把大刀红着眼在屋里朝着空气到处挥砍。

“滚开!都滚开!不许你们伤害父君和恩恩!”

郦羽走得急,自己险些也被波及。他定睛一看那披头散发犹如恶鬼一般的人,才发现竟然是姜慈。

“三殿下?”

听到郦羽的声音,姜慈才缓缓放下刀,郦羽发现她娟秀的脸上满是泪痕,身上还有血迹。

“恩恩?”

女人慌忙扔下刀,上前紧紧抱住他。

“恩恩!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姐姐在这,姐姐会护着你的……”

“三殿下,是我,你醒醒。我是小羽。”

“……小羽?”

姜慈抬起脸,郦羽替她擦了擦眼睛。她很茫然地环顾四周。

“那恩恩呢?我父君呢?”

郦羽知道姜恩当初是因为犯事被姜忱勒令关了起来。最后莫名其妙死在了自己寝宫,连带着的还有他原本受先帝恩宠多年的父君。听说死状极其惨烈,连头颅也不知去向。同样下落不明的还有当时带兵在外的皇女殿下。

此时,姜慈才突然缓过神。她渐渐松开郦羽。这一幕恰巧被赶来的姜慎看见,姜慎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莫名其妙,把郦羽警惕地护在身后。

“姜慈,你这是干嘛?”

姜慈却又如往常那样劈头盖脸地骂了下来。

“你俩去哪鬼混了?!”

确实是鬼混了一晚……郦羽和姜慎都不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反驳。

郦羽却想着姜烁和怀乐,“孩子呢?其他人呢?”

姜慈气冲冲道:“我就说不要让郦峤那个贱人跟过来。他早上不知道怎么突然开始发疯。先是砍了我,随后又跑去砍沈枫。他一个久居后宫的侍君,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和他花了好大工夫才把他抓住。我说不如直接杀了他,姜思说要等你们回来!他被关了一阵,然后庄子里的人就不知怎么跟他一样发起疯来,那家伙便趁乱跑了。”

“那怀乐跟烁儿呢?”

“我、我不知道!刚刚就跟做噩梦一样!”

姜慈有些烦躁地抱着自己脑袋,拼命摇头。

就在此时,郦羽听到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阿羽爹爹?父王?”

郦羽赶忙回头,果然见怀乐站在自己身后。

“怀乐!”

他激动得刚想跑过去,怀乐已经扑了过来,抱着他呜呜地哭着。

“阿羽爹爹!你终于回来了!乐儿刚刚好害怕……”

郦羽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刚想开口安慰。一旁的姜慎突然神色一变。

“小羽!你快躲开!”

他的动作比声音还要快,话刚落音,郦羽就已经被姜慎拉了过去。却只见姜慎毫不留情,一脚把那孩子踹出了门外。

郦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切,反应过来后冲姜慎怒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倒想问他是个什么东西!”

“呜呜……阿羽……我明明…最喜欢……阿羽了……你为什么……要打我?”

郦羽突然听到,摔在地上的“怀乐”发出一种噼里啪啦的声音。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看着他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