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姜烁
沈枫知道一些当今陛下和眼前这位王妃的关系。见郦羽脸色一瞬苍白, 他开始还有些担心,不过郦羽又很快恢复自如。
“……走吧。”
他淡声道。不管先前姜慎说得到底是真是假,经历了如今这一切, 再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了。
“王府在哪?”
整个京城与郦羽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如今街道被封得水泄不通,骑马便成了招摇之举,稍一显眼便成众矢之的。二人徒步在城中走了大半日,寸步难行。
听闻是那位陛下选后三年, 终于定下良人。郦羽想, 大抵是郦峤那边终于胜了。
他这才隐约明白怀乐当初说的那些话是何意…若他祖父确实曾与前太子勾结通敌、意图叛国, 那郦峤作为罪臣之后, 遭人冷眼也算理所应当。
活该。他在心里暗骂道。但骂完又觉得这哪里不对。他祖父为官清廉, 一生鞠躬尽瘁, 前后侍奉了三代帝王。怎可能去通什么敌叛什么国?
沈枫轻轻推了他。
“王妃, 我们到了。”
二人已行至一座宅邸门前。这里与街道那头的喧闹截然不同,位于深巷之中, 格外僻静。
但二人见到大门的状况, 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
因为抬头见那写着“肃王府”三个大字的牌匾上, 挂着白花和白绫。大门半敞着,但门口一个侍卫也没有。
郦羽与沈枫对视一眼, 彼此满眼都是疑惑。还未踏进府中,忽听院内传来一声惊叫。
“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我可是户部侍郎家的顾二小姐!你们胆敢……啊!”
沈枫神色一变,立刻丢下郦羽冲进府中。郦羽紧随其后, 发现府中和他想得果然一样。
整个宅邸墙头门楣处处白绫, 正堂中央停着一口漆黑棺木, 这俨然是在办丧事。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郦羽看见沈枫正把一个被绑成粽子的华服女子从那几个下人手中拉了回来。而一旁的棺材大敞,棺材盖被扔在一旁,看起来那女子方才应该是被活活塞进了棺材里的。
那女子一见沈枫, 立刻死死抓住他,惊慌至极。
“沈侍卫!沈侍卫是我!快救救我!他们刚刚居然想把我关进棺材里一起埋了!”
几个小厮见了沈枫十分惊讶,“沈大人?!您不是跟王爷一同……在康城了吗?”
沈枫环顾四周,道:“我没死,王爷也没死。现在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没死?”几个小厮诧异地交头接耳,“可这是圣上……说康城洪涝,咱们王爷为了赈灾已经……”
此时,郦羽始终站在外头院子里看着这一切,一语不发。当然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分离前,姜慎说过自己没有那么容易死。他也相信他的话。
直到那个姓顾的小姐无意中先瞟见了他。
在发现郦羽后,她整个人顿时僵住,发冠凌乱,神色本就惊恐,这一刻竟像见鬼一般,面色惨白。
“你、你是谁?!你的脸……”
郦羽也不由愣了下。
眼前这女子年不过十五六岁,可眉眼之间,竟与他有几分相像。
沈枫回头,忙向郦羽解释,“王妃莫要误会,此人是户部侍郎顾大人家的二小姐。只是因为长得与王妃有一分像,王爷就多看了她一眼,谁知她便从此死缠烂打,怎么赶都不走。您放心,王爷的心从未动摇过,他心里一直只有您。”
“王妃?什么王妃……”顾小姐还在怔怔地看向郦羽,满脸错愕。
沈枫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王爷此番去康城,没想到意外找到先前沦落在外王妃。康城大水凶险,三人一同行动不便,这才命我先带王妃回京。王爷福大命大,岂会轻易殒命?”
说罢,他看了眼那棺材,里面竟只是放了人的衣冠,随后冷眼转向那些小厮。
“但你们这是何意?要把顾小姐关进棺材里?”
小厮们面面相觑,似欲言又止。顾小姐仍牢牢抓着沈枫,不敢松手。
“那是因为陛下前段时间已经圆了户部侍郎顾大人的心愿,将顾二小姐赐我父王为继室。但如今父王已逝,她自然要以正妃之礼跟着陪葬了。”
一个稚嫩却耳熟的声音响起,为了看清声音主人的容貌,郦羽也不禁跟着走进了堂中,循声望去。
只见堂中立着一身披麻戴孝的小小身影。
郦羽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连看了几眼都不敢信,又忍不住揉了揉眼,那个孩子仍安静地站在原地。
沈枫也不太敢相信,不由得松开了抓住顾小姐的手。而顾小姐见到那孩子更是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个没影。
“……怀乐?”郦羽嗓子发紧,试探着轻声唤他。
没想到那孩子眉头一皱,语气冷淡又不客气。
“你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本世子的小名。”
眼前的孩子的的确确就是姜怀乐没错,还是那对蓝眼睛,雪白得像个瓷娃娃。郦羽这才发现,其实他长得几乎跟姜慎一模一样。
然而比起郦羽的印象中,怀乐的表情和眼神却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稳。好像那不是在药山村那个会撒娇的孩子了。如今的姜怀乐,眼神太沉,语气太稳,站姿也太端正。简直像是被一个成年人的意识占据了孩童的身体。
郦羽心里有点难过,嗓子发涩,“我是阿羽,你不记得我了?”
“我可从未见过你,何谈记得一说?”
“我们曾在药山村、在沈家住了好几个月……你可黏人了,天天缠着我,要我抱你、陪你,都忘了?”
“什么药山村?什么沈家?我从未离开过王府。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怀乐转头看向沈枫,“沈侍卫,你这是带了什么人回来?我父王呢?”
沈枫正要开口,声音却有些迟疑:“世子,他是……”
郦羽此刻忽然明白。
当初姜慎抓着自己,说终于又和他再见面。但他一无所知,毫无回应。
心中只满满剩下绝望二字。
眼睁睁看着怀乐被人抢走时,郦羽一直在想要是自己也对那孩子说过一次喜欢他就好。
如今的姜怀乐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却向着沈枫反问道:“沈侍卫,你刚刚说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你说他是我父王沦落在外的王妃,该不会还要说这个人也是我的母亲吧?”
“世子殿下,确实是这样……”
姜怀乐厉声道。
“来人,把他俩给我赶出去。”
沈枫慌忙护在郦羽先前,“等等,世子殿下!我说的都是真的!”
姜怀乐却不听他的辩解,“都赶走。我父王已逝,你身为他的侍卫却自己活着回来,还带了个人自称是我过世已久的母妃。我不处置你就已是大发慈悲了,莫非你们也想学那顾小姐进棺材陪葬吗?”
郦羽觉得自己这一天天的就跟做梦似的。
他明明一直活得好好的,不过就是失忆罢了。故人却见了他热泪盈眶,喊着宝贝儿你终于死而复生了!他以为应该在哪个旮旯角里跟着一个身份神秘兮兮的女土匪的小孩,却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还性情大变,那小孩赶他走时的表情要有多可憎就有多可恨。
如此比起来,郦羽还是更喜欢药山村的那个小不点儿。
沈枫夹在中间也左右为难,他只是一个侍卫,姜怀乐——哦,原来他大名叫姜烁。姜烁贵为王府世子,沈枫竟也没办法忤逆这么一个五岁小儿。
这宅邸是姜慎赐给沈枫的私宅,位置倒挺好,门外就是市集。但他几乎没在这里住过,连个下人也没配置。青年忙前忙后了半天,总算给郦羽收拾出了一个可以住的房间。
郦羽坐在椅子上,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却见沈枫扑通一声,给自己跪了下来。
“是我没用!我对不住王妃!明明说了要带您回王府,现在却……”
郦羽艰难地在自己混乱的脑袋里理出头绪,他问:“你们家世子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吗?”
“世子……”沈枫努力回忆着,“好像确实比先前长高了。”
“我说的不是外貌,他一直都是这么一个……讨人厌的小孩?”
药山村见到的那个怎么说也是有几分可爱的。刚刚那个……要郦羽去承认自己竟然生出来了这么一个死小鬼他还不如一头撞墙。
“殿下母妃早逝,他确实比一般孩子早熟……以前就曾苛待下人,王爷也因此责备过他。于是后来,他就学会了在王爷面前装样子。其实王爷也心知肚明,只不过他实在是疼爱世子,所以从不戳穿他。”
郦羽听了不禁扶住额头,“你家王爷是没用啊,连当爹都当不好。”
沈枫不敢反驳。
“阿枫,你别跪了,站起来,我还有件事想仔细问你。”
沈枫这才起身,“王妃请讲。”
郦羽道:“你当初也去过药山村……你见过跟我一起的那孩子吗?”
不想沈枫竟然沉默了好久。
再次开口,他也显得十分犹豫,“……王妃,其实这件事,也是我一直不敢跟您说的。”
“什么意思呢?”
沈枫轻声道:“其实我当时也想知道母亲过得怎么样,所以乔装打扮问过村子里的人。村里人却说,我母亲自从阿松过世后就疯了的,一会说自己儿子回来了,一会又说儿子死了,还说自己有了个孙子。有人说见到过我家确实来了个小孩,但又有人说根本就没什么小孩。还说您……”
他说不下去了,望向托腮陷入思考的郦羽。
郦羽则想起姜慎跟他说过“增生”的事。
姜慎总说他们所处的地方很怪。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吗?但郦羽还理解不了这到底是何意。
首先,他不认为和自己相处了几个月的怀乐是假的。
其次,就算怀乐是个“假”的,那丁老三又怎么解释?他可是真的把人给抢走,也当众承认了这件事。
郦羽想着想着不但丝毫没有结论,反而越想越困。
想不出来不然先睡吧,他相信姜慎能帮他把真正的怀乐带回来。
“王妃。”
沈枫却喊住他。
“你还记得我们在青阳观见面的那次吗?”
“记得,那日是你兄长忌日。说起来,当时怀乐…你家世子就在我旁边。”
郦羽想到怀乐抱着他撒娇,求他抱自己的模样。当时是有些嫌烦……可现在却又忍不住觉得他样子真是惹人疼爱。
“我那日就是带着怀乐一起出门的。我背了他一路,还带他吃了馄饨。馄饨摊老板说……他和我长得很像。后来在道观,那位道长也看见了他。”
沈枫却道:“当时你走后,我还跟了好久……王妃,其实我想说,您当时身边…根本没有一个人,您一直都在自言自语。”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游戏中
入夜后, 郦羽虽然熄了灯,但似乎在床上辗转了一整夜。沈枫便也老老实实坐在他房门口守了一夜。
沈枫当初伴在姜慎身边。姜慎不爱与别人多言,却经常同他闲聊。闲聊时, 王爷都是半句不离王妃的。而且每次都是重复讲那几件事,从他的相貌品性一直讲到爱吃的东西。听得沈枫已经对这些内容倒背如流。其实还没见到郦羽时,他对他的印象就已经很深了。
所以沈枫才赶早就去城东桥口的早点摊。胡辣汤油饼摆上来还是热乎的,可郦羽看到却面露难色。
吃的时候, 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虽然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安静地吃完了。但脸也被呛得通红。
似乎跟姜慎说得完全不一样。
不仅是喜好, 性格也是天壤之别。
姜慎口中的郦羽曾骄纵又张扬。后经历了家中事故, 变得温柔内敛。
如今虽也会有情绪起伏, 但大多时候都淡漠如水。
“我想去打探一下王爷的情况。”
沈枫在皇城司有正职, 按照昨日怀……昨日的姜烁所言,他已经和姜慎一起死在康城了。
见郦羽一直低头沉思什么, 沈枫便道:“王爷当初和我们只是分头行动, 他多半不会有事的。”
“我倒不是担心他……”
“您是在想小世子的事情吗?”
郦羽觉得自己从捡回怀乐起就很怪。
他怎么能好巧不巧地捡到姜怀乐呢?就像是有什么人给他安排好的一样。姜慎先前也是这样说的。
“世子的事…您还是等王爷回京了再说吧。”
世子不愿认郦羽, 沈枫也没办法。他原本以为二人父子连心,重逢必然是感天动地的一幕……结果没想到那五岁的孩子直接让人赶了出去。
沈枫说着, 又想起老师们,“对了,如今…也不知陛下是何态度。您这几日最好不要随意外出走动。”
“好。”
嘴上答应, 实际上沈枫前脚刚走, 郦羽后脚便溜溜出来。
京城和他记忆中的差距不大。但沈枫这宅子位于市井, 郦羽在其中绕了多路才来到京城的主干道上。
主干道一路延伸至皇城,郦羽望着皇城,只觉得在天权院当伴读简直仿佛上辈子的事情。
另外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与昨日皇帝大婚的热闹喧嚣不同, 今日的城中冷清得像是一潭死水。
一路走来,郦羽见街边多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摊贩们无精打采,生意萧条。虽说他本不喜热闹,可姜慎喜欢,总爱牵着他满城乱跑
这一路的萧条,一直延续到那座他熟悉的大门前。
郦府的大门破败不堪,门锁早已锈蚀斑驳。门楣上“郦府”二字的牌匾仍在,却覆满蛛网,一层又一层。显然早已久无人至。
但郦府的牌匾还能保留,多半还是因为某人的功劳。
一种本能的、对于家的怀念,促使郦羽绕到了后院。翻过这堵墙,便是自己的书房。也是姜慎当初经常翻过来和他会面的地方。
……其实他对于那段日子还是有零星的记忆,只是再往后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姜慎总是翻得很轻松,但他却要下面挣扎好久。
不过,他也早非昨日之人。这两年随沈姨上山采药,山道险峻远不比这墙低浅。他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搬来一块石头,又借助一旁杏树的枝丫,利落地翻了上去。
庭院里杂草丛生,枝叶繁茂。他眯眼望去,依稀还能看见那张自己常常伏案写字的桌子。
郦羽曾无数次翻越这道墙,来来回回,唯独今日,他第一次坐在墙头上,静静地望着屋内的情形。
他记得,以前常坐在这里。姜慎来了也不言语,只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墙头上,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
最初郦羽每次抬头看到墙头上冒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影,总会被吓得尖叫。不过渐渐地,他也习惯了。
郦羽现在转头一想,自己从幼时起,这位六皇子殿下就一直伴随在他人生之中。
他跳了下去后,拨开杂草,静静地站在破败不堪的书房中。
屋中虽乱,值钱的东西也几乎被搬空,可仔细一看,留下的都是郦羽很熟悉的东西。破烂的典籍、用过的纸笔砚台…他在倒下的柜子后面找到了一个被藏起来的小盒子。
唯独这个小盒子,郦羽几乎没有印象。
盒子很轻巧,看样子里面装的是信。
上了封条,封条上写了娟秀的五个大字。
【郦公子亲启】
但右下角还有几个蚂蚁一样的小字。
【但须三年后再看】
姜慎是从郦羽十六岁不再去宫中起,才频繁地翻他家的院子。也就是说,这里面的东西是姜慎十四岁时写下的。
……说不好奇是假。
撕开封条,打开盒子,里面的纸张已经发黄但字迹还算清晰。
信写得极其不正式,跟最近那封同样从姜慎那里收到的信完全不同。
【郦公子能够打开此盒,就必然一定是高中了。如何?对本殿下的三年科考两年模拟的辅导计划还满意否?
自然,其中还是郦公子功劳最大。本殿下只是略施小计,添点柴火罢了。真正在点燃这片星火的,还是你自己。
但望在我替你陪读两载无私奉献的份上,特此请求郦公子抽空,能够认真读完我完这封信。这次不是策论,也不是律诗,是我真心想对你的话。
我姜慎,年有十四(划掉)十五,今此立誓:两年后无论他是否高中,必亲自上门,十里红妆,以大云国亲王之名义赢取郦二公子为正妻。
天地为证,山海作誓:
此情不渝,此心不改。
愿以余生,长伴汝侧】
但读完后,反面还写一行很奇怪的字。
像是鬼画符一样。有竖,还有横,一个圆圈,乱七八糟地组合在一起。
这是什么字?
看上去虽然难以理解,可又好像很美好。但这些再印入脑中后就变得极为痛苦。
郦羽开始头痛欲裂。
他也本能地觉得自己家最好不要想起那些事,就和姜慎说的那样。
可头疼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信纸从他手里掉了出来,轻飘飘地下落,他扶着额头,双膝跪在地板上。
再睁眼,眼前的郦府只剩刀光剑影和连绵起伏的惨叫。
所有人都不被五花大绑,除了他。祖父被带走之前,眼神失望透顶。
“小羽!枉祖父一直把你当亲生孙子看待……你是个祸害,你为何要像姜忱告密!老夫就不该让你留在郦家!”
郦羽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郦府被抄家的场景!他含着泪,想跟祖父解释,祖父却一挥衣袖,把他甩在身后。郦羽迈着步子要追上去,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
全府上下所有人都忽然破土而出。而抓住他脚踝的竟然是梧枝。姜慎说,梧枝在秋猎那晚为了救他已经死去……那是从小照顾他和他一起长大的人。
梧枝颤抖着手,血不断从他双眼中流出。
“公子…你为何…要害我们……”
“公子…我们在下面…很苦……”
“公子…不如你也…陪我们……”
“我没害过你们!我怎么可能去害你们!去害祖父!我、我是祖父的亲孙子…我就是祖父的亲孙子!”
他尖叫声,四肢胡乱挣扎,束缚却越动越紧。那些人扭曲蠕动着,爬到了他身上。
“公子…最该死的人就是你啊……”
忽然一阵风平浪静,郦羽耳朵里只剩梧枝的那句话。
接着从背后,有两只手手掐上了郦羽脖子。郦羽低头,发现那双手却是自己的。
“小羽…小羽……”
“快松手!小羽!”
“你快把自己给掐死了!”
郦羽打了个激灵,再一闭一睁眼,眼前火光与惨状俱散。
他大口咳嗽半晌,视线才慢慢清晰。待看清将自己唤醒之人,他却如见厉鬼般惊叫出声:
“郦、郦峤?!你怎么会在这!”
他发现自己被郦峤抱在怀中,慌忙推开他向后躲着。
郦峤叹了口气,嘴角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我也姓郦,这里是我家。哥哥出现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郦羽一听这话,只觉更加头痛。
在郦峤面前,他素来得端着些许嫡子的体面,便强撑着坐直了身子。可如今身子一动才发现,不止脖子被掐得疼,浑身上下都仿佛被车碾过般酸痛不堪,冷意如潮水涌上,几乎将他吞没。
郦峤望着他惨白的唇,便爬了过来,伸手贴上他的额头。
“小羽,你在发烧。”
这近一个月的折腾,接踵而来的坏消息,郦羽的心情一天都没好过。身体自然也一天比一天差。
但他躲开郦峤的手,倔强道:“我不要你管。”
目光一落在郦峤这身金玉加身的模样上,他心中更添烦躁。便讥讽道:“当皇后好玩吗?”
郦峤却只是摇头,“原来你介意的是这个。”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得诡异。
“因为我那不争气的舅舅,我早就失宠了。昨日陛下迎娶的新皇后,并非我。”
“……也没办法,这是‘姜忱线’的必经剧情。等触发完阶段性任务,他就会回心转意。”
他语气认真至极,认真到不像疯话,可说出的,却叫郦羽一个字都听不懂。
“不要看他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他可是这游戏的看板男主喔。”
郦羽怔怔地看着他,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出姜慎的脸。
……若换成姜慎来说这些,好像也并不突兀。
换作平日,他早已怼了回去,但此刻浑身乏力,口干舌燥,只觉得天旋地转,无力再言。
郦峤仍在说,内容却愈发玄乎。
“还好,他没限制我行动,我才能来找你。我一直知道你没死,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在哪。姜慎也一样……我们没料到你竟落到了南楚边境。”
“由于我选的是东云国开局,这局中南楚属于其他玩家的领地,所以一直感应不到你的存在。”
“但现在好啦,只要你回来了,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当初你的人设当初出了bug,一直没有死成,被系统发现。于是系统便姜忱厌恶你与姜慎做恩爱鸳鸯。那批送去云渡山的补品里,他下了毒。至于姜慎那个废物……他还在玩兄弟情深呢,根本没想到他兄长会对答应好让你们活下去的事情反悔。最后还是我救了你噢,小羽,哥哥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他的大婚
郦峤以前吃穿用度都不如他, 哪怕是后来跟他一起进了宫中当伴读,郦羽也觉得他改不了骨子里的卑劣,对他也自然看不上眼。
可如今他一身绣金长衫, 举止投足间都透着生人勿进的雍容,偏偏始终面含微笑,既亲和又温柔。难怪怀乐这才会说,在宫宴上看见了一位很漂亮很漂亮的贵人。
郦羽垂下眼, 看着自己的手, 指节因常年劈柴挑水早已粗糙发硬, 掌心布满老茧。他在药山村做了两年村夫, 日头底下晒得脸色发红, 早没了曾经的细致光洁。
若换作往日, 他大概早就心生妒意, 也许还会觉得不甘。但现在,他竟意外地平静。人各有命, 这样的命他早认了。药山村的苦都熬过来了, 剩下的事也他不想再去计较。
“我发现那件事后, 就去偷偷把毒药给掉了包……”见他沉思,郦峤轻声开口, “换成了一种假死药。姜慎给你下葬那晚,我便趁夜将你从土里挖了出来。药效一过,你就能恢复呼吸。”
话到此时, 本一直盯着郦羽的郦峤忽然把目光挪开。
“我本想把你运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可送你的队伍, 途中遇上了水难……船翻人散, 我找了你很久。渐渐感应也断了,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郦羽倏地抬起眼,没好气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郦峤歪着头,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们是亲兄弟啊。”
“你撒谎。”郦羽却说,“我俩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小时候你总这样对我说。”
郦峤听了神色一僵。
郦羽叹了口气,语气忽地低了下去,“其实后来我都知道,我母亲……是在与父亲成婚前就有了我,后来为了娶她,导致父亲无法和你的母亲在一起。所以他这一生都不曾真正接纳过我母亲,更别说我了。但祖父……祖父明明就知道这些,却一直把我当亲孙子宠。”
于是他或许烧得厉害,浑身都还在痛,有些艰难地爬向郦峤,抓住他的衣袖。
“阿峤,我失忆了,十六岁之后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所以,你告诉我吧,祖父的事,还有…姜慎的事……”
“你见过姜慎了?”郦峤忽然语气变冷,眼中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见过了。”
“那孩子呢?”
“……那孩子……”
他一想起沈枫的话,自己也开始怀疑起到底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怀乐说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不管是幻觉还是做梦,郦羽都不敢相信。
郦峤却又语气平稳道:“我前些日子才在宫中见到世子殿下。自传来他父王的死讯后,他便开始在宫中来回奔波。所以,你还见到了另一个世子殿下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原则,重大NPC角色是不可能无故消失的。你去问你那吧,他是亲历者,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
……郦羽没作声。因为他很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姜慎也好,郦峤也好……别人仿佛洞察一切,只有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郦峤又道:“所以,小羽,即使如此你还是想知道过去吗?”
“想。”郦羽这才直盯盯着郦峤,坚定道。
“我一定要知道,不然我会觉得现在这不是现实而是梦。”
郦峤却冲他一笑,“说不定真的是梦呢?”
郦羽跟着郦峤上了车,车中甚至还镇着冰块,幕帘一放,就隔绝了外面的暑气。
他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而上车后,郦峤也不同他闲聊,直接了当地告诉他——
“太子殿下恢复神志了。”
郦羽还没来得及惊讶,郦峤又继续道:“他装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保命。你听过传言么?当年我们那位太子殿下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而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听说过。”
“那年秋猎,先帝没有亲自射鹿。而说来也怪,自那次归来后,先帝沉迷声色,不久后卧病在床。而晋王权势如日中天,满朝文武皆以为太子之位必归于他。偏这时,这前太子殿下忽然不再装疯卖傻,在朝中广交贤士。表面看他是有皇后母族做靠山,实则早就蓄谋多年。不出俩月,他就和给先帝当了二十多年孝子,才换来如今这一切的晋王打成了平手。”
郦羽吃力地理着被扯乱的思绪。
“所以祖父站到太子殿下身边了是吗?”
“是,你且想想,先帝原本不过一介郡王,那龙椅是如何坐上的?当年他入宫勤王,实际却跪在那位堂叔跟前,用剑逼他立下遗诏。堂叔却道:你若不迎娶金家小姐为后,不立她第一个孩子为太子,这皇位朕便是现在就死,也不会传与你。”
“呃……”
郦羽听到这里,感觉不太对劲。他掰着手指认真数起来。
“先帝…先先帝……是不是年龄差的有点太大?”
郦峤却笑道:“你也是熟读史书之人,古往今来,这种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那然后呢?姜忱赢了是吗?”
“不。”郦峤否定道,“他输了。因为包括祖父在内众多朝中旧臣,本就对我们这位乡下汉出身的先帝皇位来历心中存疑。尤其当姜恂的身世明里暗里爆出之后,他的支持率直线上升。”
“支持率?”
这个词听起来也很像姜慎会说出口的。
说来,他以前倒从未有过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郦峤面前和他面对面说话。
“结果就在这时,出了一件大事。说起来,小羽,这个还跟你有关呢。”
“你别卖关子,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郦峤道:“秋猎那日,你被姜忱一顿羞辱,是不是一个人跑到山里躲了一夜?”
此事是不久前郦羽从姜慎口中得知的。郦羽点点头。
“他当时还想要杀我,他在跟一群人…好像是西戎人……”
“当时与西戎人私通,又想追杀你的不是姜忱,当然这是后话。总之,有人偷了京城的舆图,还做了标记,送给了西戎人,让那些胡蛮子把炸药先埋在京城。冬至那日,炸药爆炸,大火烧了两天两夜,京城死伤无数。气得本就龙体欠佳的陛下因此气得口舌歪斜,连话都说不清……”
他说着,忽然紧紧抓住郦羽的手腕。
“而当时就是你,供出此事乃是太子和以太傅郦融为首的旧臣所密谋。因为事后调查,那爆炸的宅邸正是太子的私藏军库。”
“我……”
又来了,又在说这件事。
“我平日里素来对朝中党争就不感兴趣,为何还要去告密害祖父!”
他想把手抽回来,郦峤却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换做别人也想这样反问你,‘郦羽!你忘恩负义!不配为人!’但哥哥不一样,我是全知全能的主人公,我知道到底是何原因。小羽,我说过这一切都是在游戏之中,你或许对游戏这个词无法产生概念。那么这样说,‘话本’——你能听懂吗?”
郦峤这才放开郦羽,可郦羽还怔怔愣在原处,已经忘记要收回手这件事。
郦峤的脸上浮现出怜爱地神情,缓缓抚摸着他的手:“这个世界就像在做梦一样,你,姜忱,姜慎,在这个世界里,你们都是话本中的角色。可你的性格出了很大的问题,你本应该是那个处处为难我,给我使坏,陷害我、甚至要杀死我这个主人公的恶毒弟弟。但小羽……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拼尽全力去想办法,你也从来都没想过真的要害过我。”
“……所以,‘它’就来了。”
郦峤始终没有说出那个“它”究竟是什么,马车却已缓缓停下。郦羽神色恍惚,随着这位庶兄下了车。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门。
守门的侍卫见了郦峤,立刻恭敬行礼,道了声“宸贵君”。却又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了郦羽。
“这里便是东宫大门,也是你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小羽,你想进去看吗?只要一踏进大门,你就能想起来……”
他话还没落音,郦羽就已经跨过门栏。
郦峤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轻轻触碰了郦羽的肩膀。
就在被郦峤触碰的一瞬,什么东西汹涌而至,猛然闯入郦羽的脑海。
他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郦府。
然而此时的郦府外张灯结彩,红绸自屋檐垂落。但郦府前段日子才被抄家的官兵洗劫一空,如今大部分的摆件都是仓促准备的。郦羽的屋子除了床和一张桌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原来这是他和姜忱的大婚之日。他想,他小时候就一直盯着姜忱那温润如玉的身影,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脸上有什么东西痒痒的,结果伸手,却发现是止不住的泪。
为他梳妆的婢女看着面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他又在哭,拿着香粉动作粗鲁地往他脸上抹。
“您今日就是太子妃,明日就是凤后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我不做太子妃…我不嫁……”郦羽想起来一人,迫切地问道:“姜慎呢?六殿下呢?他不是已经从西戎回来了吗?他怎么还不来找我?”
婢女却像看傻子一样翻了他一眼。此事,屋外负责婚仪的太监扯着嗓子喊了声吉时已到,三四个婢女便强行把他拉了起来。
“我不嫁!我不嫁姜忱那个疯子,放开我!姜慎、姜慎!”
他被婢女们拖到了前厅,差点狼狈地摔在地上,被人伸手扶了一把。结果发现扶自己的是另一个身着红衣喜服之人。
看到郦峤他更加恼火。
“滚开!不许碰我!”
他怒气冲冲,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郦峤。结果发现,郦府大喜之日,这前厅竟是一片死气沉沉。
转而顺着那阵莫名的阴风看向堂中。才发现,堂中正座空无一人。而他祖父郦峤的灵牌正赫然摆在正中!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祈福?欺负
他看见灵牌中飘出祖父的身影, 立刻抖着双腿跪下。
但祖父什么都没说,只望着他长叹口气,一挥手, 如同一阵烟似的飘走了。
正月十八,郦家的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出了门。
郦羽在前,郦峤在后。但他乘坐的喜轿显然比郦峤那边布置简陋许多。这是姜忱故意安排的。
他实在是不想上轿,还左顾右盼, 妄想能有人能从街头那边纵马而来, 把他强行拉上马, 带着他逃走就像以前那样。
站了一会儿, 根本没有人来。只有身后的喜婆不停地催促。
“太子妃啊, 你别再揭你那盖头了。要是再磨蹭, 耽误了吉时, 太子殿下怪罪下来有你好受的。”
他最后看了眼郦府,只好上了轿, 放下轿帘。前几日刚下过雪, 喜轿内更是破破烂烂。不说别的装点, 连个暖炉也没有配。
郦羽身上的喜服只是单薄两件,头上只有顶款式简朴金冠。跟着他抱着胳膊在轿子中缩了一路。
下轿后, 喜婆又拽着他的衣袖,催着稀里糊涂的他顺着喜摊的方向往前走着。可直到他快要走到那东宫的大门,身后的鞭炮和贺喜声才噼里啪啦喧嚣起来。
不是为了他庆贺的, 他当然也不期望、不稀罕。郦羽在礼堂站了很久, 在郦峤到场后, 才随着仪官的声音,一拜,二拜, 再拜。
他盖着盖头,又什么都看不见,拜得他晕头转向。只感觉最后被领走时,周围一阵很大的骚动,然后是什么人被拖下去的生硬,最后连自己怎么被领进新房的也不知道。
他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好在,这太子府还是烤着火的。郦羽冻僵得手指这才渐渐能够舒展。
当然,根本没有人来掀他的盖头。
屋外隐约传来哄笑声。他想那个方向大概是郦峤的院子。郦峤从姜忱还是晋王时就开始做他的幕僚,二人形影不离。相识的友人也很多。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倒觉得自己这样冷冷清清的才好。
虽然郦羽从以前起就发现自己偶尔会有身体不受控制,做出一些自己不想去做之事的情况。但他实在想不通出现这种情况的缘由,也不敢想,不敢往心里去。
那日,他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想趁夜无人时,跟祖父主动提姜慎的事。却发现祖父房中站了个陌生的身影。
“殿下,老臣知道您为了先帝,忍辱负重多年,可如今……”
之后他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操控着他的身体。他默默转身离开,连夜找上姜忱,向他说出祖父与太子私藏军械一事情……接着郦府全家都被下了狱。于是祖父请求与姜忱见了一面,然后岣嵝着身躯,在他面前下了跪。
郦羽回忆到此处便不忍再继续想了。他发现自己手里不自觉捏着什么,低头一看,那是姜慎编给他的手串。
他从郦家什么都带不出,至于这手串能够藏在袖子里。手串这些日子被他盘出了油光,即使只是粗木,摸上去也润了许多。只是那小丑狗的脸快被他磨平了。
小丑狗只会让他想到某人的脸,可一想,一颗豆大泪珠就啪的一下,打在他手上。
并且肩膀也渐渐开始抽动。直到他听到开门的动静,才连忙把脸擦了又擦。
人还未到,郦羽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有人粗暴地扯下他的盖头,往日里总是端着一副贤德稳重模样的姜忱,此刻竟喝得烂醉如泥,几乎站不稳。
郦羽红着眼,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姜忱低声道:“你祖父虽曾有恩于我。但勾结先太子谋反这种罪名,我帮不了,只能说他是自寻死路。”
说罢,他一挥手,宫人毕恭毕敬地呈上茶盘,盘子上放着一对描金着鸳鸯的红瓷杯。
“快喝。”
姜忱那满嘴酒气直扑郦羽脸上,熏得他差点要吐。自此,他对这个人一直以来的一切感官彻底破碎。
郦羽仍然一动也不动。
于是姜忱向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宫人立即上前,一人抓着郦羽的手,另一人掰着他的嘴,最终把那杯合卺酒给他强行灌了下去。
姜忱冷眼望着郦羽,“你不是从小就吵着要嫁给本殿吗?怎么现在又这副德行?对了,你知道刚刚在前堂上,谁来看你了吗?”
“咳、咳咳!”
郦羽被那杯酒呛得直喘,说不出话。但听到姜忱的后半句话时,他的眼睛倏然睁大。
姜忱讥讽般笑着:“怎么了?以前话那么多,现在变哑巴了?”
说罢,他扔了酒杯,“你放心,就算喝了这合卺酒,你我二人也算不了什么。本殿下自会遵守与太傅定下的诺言,护你周全,让你这辈子就在这院子里安然无恙地孤独终老。”
整个皇宫内时常有人偷偷议论。东宫这位新晋太子正妃虽不是哑巴,但已经与哑巴无异了。
太子倒台后,姜忱动作极快。不出几个月,新太子党便势如破竹,权势扶摇直上,几乎只等那位久病不起的君王数尽最后的日子,江山便要易主。
可权力越盛,政务也愈加繁重。连日奔波之下,姜忱疲惫至极。是以这日一回宫,这位太子殿下便径直去了侧君院。
他的新婚侧君正端坐在案前,眉头微蹙,似在凝神思索。姜忱原本带着笑走近,一眼却瞥见案上摊开的舆图,笑意瞬间凝固。
“你好端端地,看舆图做什么?”
郦峤闻声,却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臣一直在想,虽说此次是六皇子平定西乱,但赫州布防依旧空虚。殿下,臣以为……”
“这都不是你能插手的事吧?”姜忱立刻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郦峤这才抬起头,神情微微一怔,“啊,可是臣……”
自成婚后,姜忱便发现这个昔日温顺体贴的宠君似乎变了。比起以前的风花雪月,问得更多的反而是政事。这让姜忱心里十分不悦。
“你一介后妃,安分守己便罢。管这么多,是想上天不成?”
“……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僭越了。”
郦峤不怒反笑。
他顺手拿起案旁的裁纸刀,径直将那张舆图划得支离破碎。随后唤来宫人,命人拿把一桌的碎纸拿去烧了。
郦峤眼神温和,唇角微扬。
“臣这般处置,不知殿下可满意。”
他行事温顺得无可挑剔,笑容中更无半点怨气,可不知为何,姜忱却只觉心头烦躁得紧。他绷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郦峤立在他身后,依旧笑着,恭恭敬敬地向他颔首行礼。
于是太子殿下换了一身华服,照例在外花天酒地,直到夜色沉沉才回宫。
宫人小心搀着醉醺醺的他往内殿走。
“殿下,今夜去侧君那边吗?”
“……算了,不去。”
宫人应了一声。姜忱却忽然皱眉,鼻尖轻动,似是闻到了什么。
“哪来的檀香?是谁敢在宫里烧香拜佛?不知道本宫最讨厌这个味道吗?”
宫人迟疑片刻,低声道:“回殿下,是……太子妃的院子里。”
祖父过世已有百天。郦羽本想在院里为他点灯,顺便……还为至今生死不明的姜慎祈福。可宫人们推三阻四,连几盏灯油都支应不得。
因有着姜忱的命令,这东宫之内谁都不待见他。
但是他们却给他拿来了这些价值不菲的檀香。郦羽没深想原因。入夜后,他便亲手点好插进香炉里。
檀香袅袅,郦羽嗅到这味道内心瞬间平静。他披着薄衫跪在地上,眉眼低垂,指尖合拢虔诚。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脚步声忽至,郦羽开始还以为是那位照顾他起居的嬷嬷,他轻叹了口气。
“我会按时去乖乖睡觉的,还请嬷嬷不要管我了。”
身后人却没有出声。郦羽正觉得奇怪,这才睁眼回头,却讶异地发现是满脸阴沉的姜忱站在他身后。
姜忱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和那炉檀香,半晌没出声。
最后他只是低低笑了一声,眼底却冷意未退:“你倒还记得烧香祈福。可惜,活人领不了你的情,死人的福,也求不来。”
郦羽垂眸,不再望他。神情未动,只低声道:“就算求不来,我也得求。我总要做点什么。”
屋外夜风轻掠,姜慎原本醉意浓浓,此刻却像被那缕檀香熏醒了些。
他望着郦羽,仿佛要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可郦羽那双眼里,如今除了淡淡的倦意与沉静,再无他熟悉的情绪。也没有恳求,没有委屈。
他这副样子,反而让姜忱心中无端烦躁。于是走了过去,一把拂开香炉。香炉应声落地,碎得稀巴烂。
“你装什么装?你郦家怎么沦落至此的,自己心里没个数吗?当时哭着跑来我面前,说你祖父和太子密谋谋反,求我来救你。如今不认账?”
郦羽看了看破碎的香炉,什么都没说,依旧跪着爬过去,将香炉的碎片一点点拾起。
姜忱见了更是火冒三丈,他嗤笑了一声:“再说了,若不是你祖父擅权结党,为先太子出谋划策,他又怎敢动那步棋?”
“那殿下呢?”郦羽忽然抬眼,语气虽仍旧平淡,“太子倒台不过一月,您又是怎么对待您那些弟弟妹妹的?这一盘棋,您不也是早想好的吗?……但我知败者为寇,所以并无多理。只恳请殿下现在不要来打扰我。”
“……打扰你?”
姜忱脸色一变,眼神骤然冷厉,他一把将郦羽从地上拽起,捏住他的脸。
“你现在在这东宫之中,你是本宫的太子妃,本宫就是打你骂你辱你,你都没资格拒绝。”
郦羽不但没有挣扎,甚至只是皱了下眉头,“是,殿下教训的是,臣不敢。”
他这才发现,郦家这对兄弟其实骨子里很像。
那郦峤看似温顺,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变成一把软刀子。至于郦羽……现在更像是那一潭死水。
偏就是这样一潭死水,却一眼望去清澈见底,让人忍不住搅浑。于是姜忱把郦羽向后一推,冲着门外大喊一声。
“尚荣,尚荣呢?本宫与太子妃成婚已有数月,至今尚未圆房。快去,给本宫把引鸾香取来点上!”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想要带到坟墓里去
自郦羽入东宫以来, 姜忱便从未踏足过这座偏僻冷清的小院,更未曾留意过,这里的地上连毯子都没有。
他随手将郦羽从冰冷的地面上拎起, 像拎着什么物件,又半推半拖地丢到床上。
宫人们动作很快,香炉,夜灯, 浴桶…一个接着一个被抬了进来。
姜忱舒展着手臂, 正准备由人伺候着沐浴更衣, 目光不经意掠过, 却见郦羽自被扔上床后便一动不动, 只睁着一双深邃的杏眼, 死死盯着自己。
他这样毫无反应, 反倒令姜忱心头无名火起。
“……你笑什么?”
姜忱蓦地皱眉,他看见郦羽还向上扬着嘴角, 这不像是他现在该有的反应。
于是郦羽用胳膊撑着身体, 半倚在床上, 他笑道:“臣方才在想,竟以前未曾细看, 殿下与六殿下,生得真是极其相像。不愧是亲兄弟。”
这句本该让自己火冒三丈的话,姜忱却在听了后反而冷静了几分。他刚准备开口, 宫人忽然弯着腰凑了过来。
“殿下, 侧君他……”
话还没说完, 郦峤已经迈着大步,不顾宫人阻拦擅自闯了进来。
他先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坐在床上垂着头,默默整理衣领的郦羽。随后转头又对姜忱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微笑。
“殿下, 您这是在做什么?”
姜忱自然有一肚子话要反驳,但不知怎的,对上郦峤那张笑盈盈的脸,头痛欲裂,甚至一瞬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峤儿,我……”
郦峤转身吩咐宫人,“殿下醉了,你们快扶他去歇息吧。”
眼看着一头雾水的姜忱被人送走后,郦峤像是微微松了口气。他立刻去把那惹人厌的引鸾香给灭了。却见此时郦羽的脸已经被染得绯红一片。
“小羽……”
郦峤忙上前,拉起被子轻轻将人裹住。
“你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郦羽摇了摇头。
以往即便他关心,郦羽也只冷着脸,将他一把推开。可今夜,郦羽却破天荒地任由他动作,安安静静地被他裹进被窝。
“哥。”
甚至还一声轻唤,声音软绵绵的。听得郦峤为之一愣。
“哥,他是不是还活着?”
郦峤知道他在说谁,没有作声。
“哥。”郦羽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姜慎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知道自己是穿越了,但自己肯定不是主角。因为他从来都没办法操控身边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死亡。从小的时候,他就试图用死亡来回到原来的世界。
可无论怎么下狠手,都没有成功过。
此刻,是他最想活下去的时候,却是奄奄一息地被拴着双腿,困在天牢里。
前世还存有的知识告诉他,若再这样长久这样被束缚下去,他极可能死于横纹肌溶解导致的急性肾衰。
可他咬牙也要坚持下去。
临行前,郦羽就像小猫一样,把头钻进他胸口呜咽个不停。
“你要快点回来。”
“是。”
“不能死。”
“唉,我怎么可能死呢?我要是能死早就死透了。”
郦羽最后抹了把眼睛,抬起脸望着他。
“我还没吃过城西那家挂炉烤鸭。”
“……回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给你买,成吗?”
结果万万没想到,明明从赫州凯旋,却在回京后被自己亲兄长以和西戎勾结之名关了起来。
从小被母爱拒之门外的人长大了真可怕……姜慎通过自己这副身体还残存的记忆,可以得知兄弟二人小时候的过往。
疯子一样的女人把那好不容易逃回母亲身边的小皇子压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紧紧掐着脖子,让他去死。而直到听见一旁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哭,女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松开手,转身去把那哭泣的孩子抱在怀里哄着。
听着滴滴水声,姜慎在暗中叹了口气。
如今姜忱的太子之位越坐越稳,陛下的身体也越来越孱弱。也就渐渐没有人再来管他。
姜忱不知道到底是念着兄弟“情谊”,还是想给自己留个贤名。总之是给他这个弟弟留了条性命。或者等他铲除一切异己后,就能把自己给放了……正这样想时,姜慎忽然听到牢门传来动静。
这里整日昏天暗地,也不知道时辰,姜慎还以为是送那些泔水一样的吃食来的牢头。
烛火摇曳,来者却摘下帷帽,露出一张他意想不到的脸。
上一次见到郦羽……准确说,连面都没碰上。那时郦羽还戴着盖头,姜忱故意让人将他从牢里拖出,逼着他眼睁睁看着,亲眼看见心仪之人与自己亲生兄长拜堂成亲的场景。
……
“……小羽?你怎么来了?”
姜慎讶异极了,不过在看到郦羽身后之人时他立刻明白了。
他向那人微微颔首示意,可那人却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不领情。
他咂了咂舌,想不到跟大舅哥套近乎还挺难的……。
他这才仔细端详起郦羽,好在他看上去没怎么变,只是脸清瘦了一些。他却在看到姜慎的一瞬扑进他怀中。
“你怎么变了这么多?”
“嗯?我哪有变?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姜慎被困了将近四个月,从冬入春,如今快要夏天了。为了逼他承认和叶安山串通西戎叛国,姜忱没少让人用刑。原本俊秀丰盈的脸凹了下去,脸上全是血污,四肢只剩得皮包骨。唯独剩那双眼睛还在暗中闪亮着。
郦羽眼圈发红,颤着指尖小心触摸他的脸。
“……骗子,你不是让我等你回来吗?”他忽然骂了一句,很快又骂起自己,“……我也是骗子。”
姜慎使不上什么力气,勉强抬起手臂,把人笨拙地搂进怀里。
他哄道:“哎,我死不了的,你留着命,管好你自己就行。我跟你说,我这次去那个大西北,一路上碰到好多好吃的。啧啧,那儿的烤肉串可比你先前念叨的那个什么挂炉烤鸭好吃多了等什么时候我从这里出去了,我就带你去那边……”
但就在他喋喋不休时,郦羽突然打断了他,十分坚定道:“阿慎,你放心,你肯定能出去的。你以前帮了我那么多次,所以这次换我来想办法救你。”
“你?算了你别瞎折腾了,我怕回头你惹到姜忱,非但没救成我,反而让他一生气转头把我给砍了……”
郦羽还想说什么,此时原本只是半开的天牢大门忽然又被完全拉开,刺眼的光亮从外传来。只见那位太子殿下怒气冲冲赶了过来,见到守在门口的郦峤后,不由分说地一巴掌将他扇倒在地。
太子殿下冲着他的宠君目露凶光,怒道:“郦峤,你好大的胆子!谁许你带他来这里的?!”
说完,姜忱又冲进去把郦羽从姜慎身边强行拉开,随后将他拦腰扛起。
郦羽被迫松开了姜慎,可他眼神却很坚定。
“你记得啊,我刚刚说的!你记得!我肯定会做到的!”
郦羽原本还能在东宫之内行走,但自那天起,他便被彻底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
春去夏至。直到知了在院外的树上惨烈地嘶叫着。
郦羽的院子依旧是冷冷清清,除了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宫女之外,几乎没有人踏足此地。
他去偷见姜慎这件事也不知怎么,在宫人中传开了来。而照顾他的宫女春江年纪有些大了,嘴巴就变得很碎,时不时总会多嘴那么几句。
“您身为太子妃,却这般不检点,还跑去天牢那种地方跟殿下的亲弟弟私会。奴婢看您呀,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唉,奴婢也是运气不好,以为进了东宫,指不定以后能服侍未来凤后凤君呢,谁知道跟了您这样的……”
郦羽比起最开始时,倒显得平和了很多。他沉住气,任由那宫女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继续练着自己的字。
“春江,我渴了,奉茶。”他头也不抬道。
“嘁……明明没那个命,公子脾气倒是不小……”
宫女哼了一声,不出一会儿,把托盘重重地摔在他面前。
郦羽只看了眼那冒着的热气,没说话。宫女站在一边,却歪着嘴角讥讽起来。
“您不是要喝茶吗?怎么不喝啊?”
这样的大热天,屋里也没有镇冰块,但郦羽的额头上却连一滴汗都没有。他小小地叹了口气,放下笔。随后端起茶盏。
只是滚烫的开水,连茶叶都没有。这些东西都是内务府分发的,姜忱再怎么苛刻,也不至于连茶也给他送。
郦羽望着那趾高气扬的宫女,忽然把那茶水浇在自己手背上。
白嫩的肌肤很快被烫得红肿起来,但郦羽甚至没叫一声。就在宫女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不知其解时,郦羽已经抓着茶壶,把那一整壶滚烫的开水从她头顶淋了下来。
姜忱回府时,恰好路过那院子。只见衣衫凌乱的郦羽冲出来扑进他怀中。
白日里,姜忱在堂上已被姚易那老头激得一肚子怒气。自从前太傅郦融一案后,朝中清流一派便唯姚易马首是瞻。而这位老头,从他年少在学堂求学时起,便对他诸多不顺……如今又逢盛夏酷暑,暑气与怒气齐头并进,叫人更觉烦躁难耐。
偏在此时,院中又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他本来是想把眼前这个疯子一样的人一把推开的。
郦羽却抬起一张哭得楚楚可怜的脸,紧紧抱住他的腰。
“殿下,殿下、请殿下救救臣……”
“……怎么了?”
姜忱反手扣住郦羽的肩膀,声音已不自觉软了几分。
郦羽卷起袖子,露出一片被热水烫得红肿的手臂,眼眶湿润,语气可怜至极:“臣不过想让春江奉一盏茶,她却端来滚烫开水逼臣饮下。臣不肯,她便以沸水相烫!殿下,臣知自己不得殿下青睐,殿下要如何羞辱臣,臣都不敢怨半分……可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婢女也如此欺凌臣,臣……臣不如一死了之!”
话音未落,郦羽猛地挣开他,朝一旁的墙头直撞而去。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金手指
郦羽半靠在床上, 受伤的额头和胳膊被仔细包扎了起来。太医处理完毕后,收起药箱,转身对着身后一脸焦灼的姜忱拱手行礼。
“殿下不必忧心, 太子妃这伤并无大碍。只是……”
姜忱最讨厌这种话到一半卖关子的老狐狸,望着昏睡中的郦羽,突然惊觉他仿佛比几个月前还要瘦。
薄薄的毯子就好像盖在一副骨架上。
“太子妃气血亏虚甚重,多半是长久饮食不继所致。无碍, 臣可给开些药调理, 不过尽量还是以食补为主, 方为上策。”
难怪他会一副软绵无气力的样子……也多亏了他这样, 方才突然撞墙时才好歹没把自个儿脑袋撞个大洞。但姜忱只让人禁郦羽的足, 也根本没有在其他地方苛待他。更没有听过他有什么绝食的传言。
但当姜忱再次环顾郦羽的屋子, 发现比上一次进来时还要寒碜时, 他便明白了。
等太医走后,姜忱阴沉着脸来到院子, 当即对着那跪在地上求饶的宫女心口踹了一脚。
“把她给弄走。”
不久后, 血肉模糊的尸体被从东宫后门拖了出去。等姜忱回到屋中, 郦羽已经半睁起眼,同样也正看着他。
一见到姜忱, 郦羽忽然激动着要坐起。新唤来的宫女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姜忱却连忙上前,亲手将他扶回去重新躺好。
“你是傻的么?”
姜忱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郦府小公子看似聪慧, 却偏偏该正常的部分又和常人不一样。做出来的那些糗事却总让人一愣一愣的。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不太想搭理他的原因。
“本宫方才让人去查了, 那贱婢这几个月来一直私扣着你的吃穿用度, 全从她房里搜出了来。这种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郦羽别过脸,他没说话, 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因为是殿下把臣关在这里……臣知道殿下一直都在生臣的气。臣不敢再惹怒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