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换作以前看到郦羽哭成这般,姜忱只觉得心里烦躁。但这回望着他那颤抖的肩头,还有几分想安抚他的冲动。
不过姜忱到底忍住了,继续板着脸,“你到底是我东宫的正妃。再怎么,本宫也不至于小气到这种地步。”
“臣…我也知道。”
郦羽忽然话锋一转。
两汪秋水似的眼睛苦苦地看向姜忱。
“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何身份……所以我那日,是想去让姜慎断了念想的。殿下,我早就决心,以后只追随殿下一人。”
从那日起,姜忱便开始日日留在郦羽的院子里用餐。山珍海味摆满一桌,姜忱会一动不动看着他吃到喊实在吃不下了,才自己动筷。
补品也几乎是成箱地往屋里抬。以至于屋子都蓬荜生辉许多。
姜忱曾听说……姜慎经常带郦羽游荡在市井街头到处吃喝玩乐。他对这一举动是十分嗤之以鼻。但见他从面黄肌瘦被喂得白而丰腴,又觉得怎么看怎么舒心。
而后,太子与太子妃日渐形影不离。
这位起初根本不受待见的太子妃在太子殿下面前愈发得宠。不仅直接带着他去了陛下的寿宴,还在太子妃因出身问题被几个后妃暗嘲时不加掩饰护在他面前。
甚至七夕那日,全云京城百姓都见着了。
太子与太子妃当众同游灯市,月下并肩,好一对恩爱佳人。
相比之下,侧君殿下的院子就冷清多了。
郦羽也不知道郦峤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都在捣鼓什么。他去看过几次,但总是那么一大张纸上密密麻麻地爬着一些鬼画符一般的字。他看不懂这些字的含义。
“你问我这个是什么?这个啊…是新的代码。”
“…带…马……”
倒是会念,组合起来是什么就不知道是什么词了。
“我呢,本来想老老实实地通关然后回去。现在看样子不行了,这场‘游戏’这样继续下去,大家都会角色崩坏的。所以就算为了小羽,我也会想办法的。只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还不知道要写到什么时候……”
郦羽还是听不懂他的话,于是转移话题。“我把姜忱……你不生气吗?”他轻声问。
向来坐得笔直的郦峤突然有些大剌剌叉着四肢,向后倒下。他扭头冲郦羽笑道:“我知道小羽有自己的计划,我也有我自己的打算。更何况,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个傻逼。”
“?”
郦羽感觉自己好像一直都看不透这个“哥哥”。
虽然看不懂哥哥,不过目前他倒是看得懂姜忱。十几来个宫人顶着烈阳在他院子里布置着,硬是把这么一个院子布置成了所谓太子妃寝殿。
到处都挂着红,连桌上摆着的灯盏都换成了大红色。郦羽知道这是要干什么,还没入夜,他便一直静静坐在榻上等着接下来的一切。
姜忱进门时,郦羽恰好抬起头冲他恬静地微笑着。
他见他如此乖顺的样子,心底莫名一阵动。
从母亲的弃子,到不受待见的皇子,再到如今……姜忱头一次忽然觉得拘谨起来。
“小羽。”
姜忱忽然这样唤了他一生。
这可能还是姜忱第一次唤他名字。
“以前……本宫确实对你不好。是本宫的错。”
其实他还很多想说的,但有点开不了口,郦羽却笑道:“殿下,你离臣好远,臣什么都听不见。”
他声音轻柔,仿佛一阵暖风拂过。
郦羽的里衣外只着了件单薄的纱衣,整个人像是被笼在一层雾气中,有些不真实。姜忱只觉心头一紧,情不自禁朝他走近。
“小羽,本宫……”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一阵寒意直逼胸膛。
姜忱猛然低头,只见一把细薄的短刃,不知何时已刺入了自己心口之上。握刀的人正是面前温柔如雾的太子妃。
那把刀极薄极利,几乎没有带出多少血迹,郦羽却只是用了很小的力气。他神情宁静,眼眸微垂着看向倒在地上的姜忱。像是怜悯,又像是厌倦。
“……已经死了吗?”
郦羽把一直佩戴在他右手上的那枚金扳指还给郦峤,便立刻躲在他身后,望着地上还在抽搐的太子殿下。
“怎么可能。”
郦峤提了提地上的“尸体”,摇头。
“况且他是主角,就算死了也会被造出来另一个。不过我猜他应该不会有记忆吧。所以小羽,你要逃就趁现在快逃,他说不定很快就会醒了。等你出了宮,就会有人接应你,我也已经帮你和六殿下那边安排好了,我找到了一个不会被‘它’发现的地方。”
郦羽又看了眼刚刚被还回去的扳指。
“那个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戴上了之后……姜忱会突然对我态度这么好了?”
郦峤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尸体上。
他举起自己的手。
“小羽你看,这叫什么?”
“…手?”
“手上有五根什么?”
“手指。”
“这个又是什么?”他又指着那枚金色扳指问道。
“……大概是金子的?”
“对,手、手指、金子。他们组合起来就是这戒指的用途了。这个就叫作金手指。这个戒指里,有我为了通关,在姜忱这里刷了这么多年的好感度,你戴上了它,姜忱自然待你和以前不一样。不过,小羽。 ”
郦峤难得脸上没有那种意味不明的微笑,他表示极其认真地盯着郦羽。
“说到底,还是我不好,假设没有这个玩意,姜忱说不定以前就能与你两情相悦……”
郦羽却在见到地上的尸体后,皱了皱鼻头。
“还是不要了吧……”
他虽然依旧听不懂郦峤在说什么,但郦峤戴上那戒指后,他仿佛看见他一改最近被姜忱冷落后黯淡的模样。
“还有。”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一直说的‘它’……到底是什么?”
姜慎失去时间,已经不知何为光亮了。
姜忱把他关在此处,就是为了让他最好能自己死在狱中,免得自己背负骂名。只要想到这个,不管身体有多极限,姜慎都要忍耐下来。
咣啦——
直到某时某刻,门被拉开后,忽然有好几个人走了进来。
这些人蒙着面,体态一致,身高也一致。以至于——让人觉得好像是多胞胎一般的伪人感。
他们一语不发,将他套了头,就这样给带走了。车上摇摇晃晃,姜慎如今很虚弱。他虽然想问这些大汉是要送自己去砍头还是沉湖,不过连说这种话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他被抬起,又像垃圾袋一样丢在地上。
头套被拆下,许久不曾见到的阳光刺痛了姜慎的双眼。他睁不开眼睛,只感觉有一双冰凉凉的手轻轻敷在自己脸上。
那人好像有些抱不动他,便一点一点地把他挪动着。随后他嗅到一股安心的味道,很像是被太阳晒过后的杯子。
“……小羽?”
不知过了多久,姜慎才睁眼。他讶异地看着一身粗布衣裳打扮的郦羽挽着袖子,一手举着快有他半个手臂那么长的刀,正准备料理菜板上的……
一堆野菜。
“你看,我说过,这次换我来救你了。”
没有人会拿那么长的刀去切野菜,姜慎觉得太奇怪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郦羽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哥哥郦峤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你是说你哥哥…那家伙也是穿来的?”
“什么穿?”
姜慎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而且他还有那种外挂啊…莫非这是主角才有的待遇?不可能啊,照理说,我这种出身长相的才是主角才对……”
郦羽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哥哥说,我们两个人只要一直在这个地方就很安全,不会被‘它’发现。虽然哪里都去不了……但是阿慎,我们以后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天道
郦峤时不时就会让人送一些物资, 顺便警告二人不能踏出他们藏身的云渡山半步。
云渡山虽离京城不远,但与世隔绝,连鸟鸣虫啼都格外清晰。因此, 虽然哪里都不能去,不过他们的日子过得不算差。
而在忍受了近一个月郦羽那可怕的厨艺后,姜慎终于能够双脚沾地了。郦羽这才发现,这位尊贵的六皇子殿下也不知哪学来的, 竟然从洗衣做饭到修缮茅屋, 乃至种菜养鸡, 几乎样样精通。
菜吃完了就去地里摘, 鸡舍里养着的小动物品种也越来越多。郦羽还有一只叫阿花的母鸡当宠物。阿花又乖又软, 最喜欢跳到郦羽的膝盖上用脑袋顶他的掌心。
这原本是姜慎那匹马的名字。他说自己骑着马回京时, 姜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放箭, 射中了阿花的头颅。姜慎却说,这是他那年在秋猎上出风头的报应。
渐渐能够自给自足后, 郦羽觉得这种山间生活也是能过得有滋有味的。甚至比过去那种养尊处优的状态来得更为舒坦。
最重要的是有他看着舒坦的人在身边。
姜慎却笑道:“那是, 事都让我一个人做完了。你又何尝不是在继续当你的郦公子呢?”
郦羽挑着眉, “你就说你做不做吧?”
他连忙举起一只手,“做!我姜慎…我姜恕, 今得郦公子所救。此番恩情,只愿此生为郦公子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出生入死!……白头偕老。”
他告诉郦羽姜恕是他本来的名字。
很快,夏去冬至, 他们的“云渡小屋”。在这样遥远古代的夜晚, 除了亲来亲去之外, 也没有其他娱乐方式了。而冬夜的星空又是何其浩瀚。二人便坐在敞亮的院子里,贴在一起仰头望着星。
姜慎说,万幸的是这里的星空和他的家乡是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他还是有可能回去的。
他又轻轻捏了把郦羽的脸。
“三星高照, 新年来到。我的小羽又要长一岁喽。”
他这样一提醒,郦羽才想起自己当时竟不知不觉年已弱冠。若是祖父还在……冠礼,宴请百家……一定一样都少不了。
说罢,姜慎又开始摸着自己下巴,“二十岁……多好的年龄啊,放在以后早了些,放在现在嘛……什么时候都不早。刚好给本殿下当夫郎。”
姜慎是做好了讨打的准备才说这种话的。虽说……二人是亲也亲过了,摸…也摸过了。不过郦羽总说看见他的脸就会想起他小时候被自己揍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以至于关系也仅止步于此。
不过能得一巴掌也好的。眼瞅着要过年。所以郦峤还给他们送了酒。姜慎贪了两杯,脑袋有些晕乎乎,他觉得自己挨一巴掌说不定能清醒点。
那巴掌却迟迟没有扇过来。等姜慎转头去看时,发现郦羽一动不动。
为了观星,院中没有点灯。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姜慎已经恍然大悟,他直接伸手摸了摸郦羽的耳尖。
是烫的。若是有光,想必已经透红到连耳朵上的毛细血管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半月后,二人就在院中设了个简易的台子,拜了天地。
“……你们本来可以在那厮守一辈子。”
郦峤垂眼望着跪坐在地上背对着的郦羽。
“直到你和他有了孩子。”
郦羽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腹部。
但目前是空的。
平平坦坦,也不像是能装下什么的样子。
“你刺了姜忱一刀时,我趁机毁了他一部分记忆。导致他完全想不起来你的存在。但要是再多了那孩子,‘它’肯定会被重新激活。‘它’会想办法彻底杀掉你,按照剧情,你早就应该死了才对。”
郦峤缓缓叹了口气。
“我去提醒过你,孩子是意外,所以姜慎也极其反对。可你却坚持要让那孩子被生下来……其实我不太懂,小孩子原来是那么恐怖的东西吗?那时你已经完全没有以前郦府二公子的模样了。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了。姜忱发现了你们,但这次他也变了。他把你们接回了宫,以礼相待,就像一个真正的好哥哥那样。最后……”
“姜忱为什么没有死?”
始终一语不发的郦羽突然开口。
郦峤说:“他死不了,他是主角,有‘它’的保护……”
郦羽又问:“那‘它’到底是什么?”
“……‘它’是规则,是秩序,是天道……或者说,它是系……”
郦羽却再次打断了郦峤的话。
“如果多杀几次呢?让姜忱多死几次呢?”
郦峤想了想,“……一直不断重复违规行为,说不定会崩溃。”
于是自那之后郦羽再也没有开过口。
郦峤在离开院时,吩咐侍卫把门看紧,不能让郦羽离开半步。
但隔日,郦羽还是轻轻松松地从快有他两个那么高的宫墙上翻了出来。他打晕了给自己送餐的宫女,换上了宫女的衣裙。
昔年他曾在宫中生活多年,对这座森严冷肃的皇宫早已烂熟于心。包括但不限于……哪里有破墙,哪里又有能钻的狗洞,禁卫军的换班时辰。他都还了然于胸。
即使他莫名因为郦峤那一掌恢复记忆,他也还是没有自己已经即将三十岁的实感。看着这些熟悉的宫墙,郦羽觉得自己的魂魄一定还停留在十六岁。
悄然出宫门虽并非难事,但他并未朝外宫逃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宫门,眼底暗沉如墨,随即转身,往皇宫深处而行。
该做的事他还是必须去做的。
此时宫道空寂,偶有宫人匆匆而过,无人留意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宫女。郦羽神色沉着,气息收敛如常,一直垂着头,小步伛偻。
但他走着走着,忽听前方一阵骚动。一抬头,发觉那玉光门前竟停了四五辆贵车。
郦羽昨夜就知道,适逢陛下新婚第三日,太皇太后要召见新凤后的母族亲家,陛下便在寿安宫中设宴款待。通往各司玉光门今日也无比热闹。
……不过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不仅有宫人,还有些贵人们的车。前方堵得滴水不漏,后方也有一队人接近。郦羽若此时贸然返回,则会显得更奇怪。
他只好继续朝前走着。
偏偏守卫们刚到了换岗时辰,一个个精神抖擞。郦羽虽弯腰垂头,但把他扔在一众行色匆匆、谨小慎微的宫人之间,还是显得分外突兀。
“站住!”
低喝声自前方而来。
郦羽脚下动作一顿,随即极快地恢复了自然。他没有立刻逃跑,而是微微垂头,佯装恭顺地停下脚步。
几名禁卫军迅速围拢过来。
为首军士眯起眼,仔细打量着他,冷声问道:“你是哪个院的人?腰牌呢?”
郦羽没有抬头,声音平稳柔顺,从腰上取下腰牌双手呈上:“大人,奴婢是凝芳殿中之人,这是奴婢的腰牌,还请大人过目”
当然腰牌也是从宫女身上顺来的。可为首的军士却眉心一挑,看都不看他腰牌一眼。
“太皇太后特意嘱咐过,今日不要让宸贵君近她的眼。你要是想回你主子那去,还是从玉华门那边绕路吧。”
凝芳殿是郦峤所住之地,很显然,他入宫后过得一点都不好。
其原因并不难猜,同时也是郦羽当时不能明白姜忱为何只喜欢郦峤的点。
自己这个哥哥虽空有美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若嫁进皇室,他根本无法为姜忱诞下皇嗣。
一生都在宫中的老太后恐怕最看重的就是这个,自然而然也就不待见他了。
而军士望着眼前这个小宫女,心里也有几分怀疑。
这人站姿太过笔挺,反应也太过沉着了。普通宫人面对盘问,早该打起颤来。
可眼前这人,看似低眉顺眼之下,却有着隐隐的锐利。
“你,把头抬起来。”
郦羽也乖乖地抬起了头。
他不仅换了衣服,还乔装打扮了一番。那间自己曾住过的院子,不知为何,一切不但还保持着婚房的模样……桌上的香粉口脂也一应俱全。
几个军士们看到了他的脸,竟有些面面相觑。郦羽被盯得久了,于是适时地脸红了起来。
“大人,奴婢……”
“……行了,你就从玉光门走吧。”
郦羽垂首应声,故作慌张地离开了那里。
过了玉光门,便是通往各宫的路口。郦羽还是得想办法混进姜忱的寝殿。
以及,还要思考能有什么拿来当武器……
为此,他不得不暂时找了个墙角先躲起来。
姜忱这个点若是今日不上朝,肯定不是书房就是寝宫。然而白天动手太明显了,他得到晚上。事情了结后,他还得想办法逃出去。
他的怀乐还在外面等他。
郦羽总是思考时就会难以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因此他没注意到身旁不知何时停下的轿辇。
从轿辇上跳下来一个矮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在干什么?那日想认我不成,如今打算进宫招摇撞骗么?”
郦羽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他惊喜地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的小孩却是那个姜烁。
他便不想再看他一眼。
“拟定计划。”
“什么计划?”
“杀掉皇帝的计划。”
郦羽淡淡道。
姜烁愣了一瞬,随后他居然笑了。
他听到这种话,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真和沈枫说得那样。而一想到眼前这个相貌声音完全一样的“姜烁”可能是个假的,郦羽就有些恶心。
他本不打算再理这小孩,就在要走时,小孩却一把抓住了他。
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笑。
“要不要我来帮你?”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狗的儿子也只能是狗……
他的乐儿虽是有些娇嗔, 也不怎么服管,但那张到底属于孩童的脸上,总不会出现这种堪称扭曲的表情。这让他更加坚信了, 眼前这个小孩不过是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冒牌货罢了。
郦羽很是无奈,他没就姜烁所言进行回答,而是说:“世子殿下,先前是我认错人了, 我道歉, 还劳烦您今日高抬贵手, 放我一马行吗?”
“本世子这是好心想帮你。”臭屁劲倒是一模一样。
“但是你长着一副看起来会帮倒忙的样子。”
姜烁不说话了, 不过脸上的笑容依旧还在。
郦羽叹了口气, 这回他弯下腰, 俯身轻轻抓住小孩那纤幼的肩头, “世子殿下听我一句劝,您现在就该吃就吃, 该睡就睡, 该玩泥巴的时候就去玩泥巴, 不要妄想掺和到这些不该掺和的事。否则哪一天眼睛一闭再一睁,长大了, 七八九十个兄弟姐妹突然变了脸,转头要拿刀来砍你。便是连做梦都做不安稳。”
“我本就是独子,父王如今又已亡故, 何来兄弟姐妹?”
“……我只是打个比方。”
郦羽迫不及待只想把这臭屁加倍的小鬼甩得远远的, 实在难得和他对峙。
于是他想要转身就走, 只是没走两步,姜烁又不知怎么已经背着手拦在他面前。
“你确定不要我帮忙吗?你总要混进宫吧?今日守备这么严,仅靠冒充他人去撒谎恐怕不行哦?”
“……”
姜烁唤来了自己的小侍, 让郦羽换上了小侍的衣服。
小侍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不确定是男孩还是哥儿。虽正值盛夏,但被迫扒得光着膀子,仍抱着胳膊瑟瑟发抖。不知怎么的,郦羽觉得他长得还有几分像梧枝。
“殿下、殿下,可这样奴就没得穿了呀……”
姜烁眯着眼睛朝他一瞥。
“叫什么叫,你不随我进宫便是,滚回车上候着吧。”
“可殿下,奴总不能就这样光着走吧……”然后可怜巴巴地望向姜烁。
“那穿我的吧。”
就在此时,已经换好小侍衣服的郦羽从墙后探出了身子。那小侍虽身量比他稍稍小了一些,不过好歹勉强塞得下。
他走到姜烁身边,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小侍怀里。然后乖乖地垂着头,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看起来确实真像那么一回事。
姜烁望着他,还像是很满意似的点点头。
然后冷冷地望着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侍。
可小侍却看着那套衣裙一动不动。
他哭丧着脸,“殿下,这、这是宫女们穿的……我、我不穿。”
“这位……”说到一半,姜烁像是不知该怎么称呼郦羽,所以还愣了一瞬,“……他能穿,你凭什么不能穿?”
接着,姜烁又发出了那种不符合孩童般的叹息,并把那小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父王的眼光真烂,我都说了要好看一些的来伺候,净挑来这种歪瓜裂枣来伺候我……走吧。”
说罢,他还主动拉住郦羽的手,径直往轿辇的方向去。
只一句话,又被抛在身后,那小侍看起来几乎要哭了。但看他咬唇忍耐的样子,想必类似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
郦羽心想能把你养成这样,才是你那个烂爹真正烂的地方。他果断甩开姜烁的手,默不作声地帮小侍把衣服穿戴整齐。
从小为奴的人是不习惯别人来帮自己穿衣,他还几欲挣扎着要走,都被郦羽强硬地拉了过来。
郦羽面含歉意,拍了拍他肩膀,“算我借你的,你回马车上,等我出来,好吗?”
小小的世子在轿辇上把腰背都挺得笔直。
他望着身边随行的郦羽,忍不住嘟囔道:“一个下人,对他那么好干什么?等他实在没办法了,自然会老老实实地穿上的。”
郦羽反道:“一个下人,殿下又故意刁难他做什么?你刁难他,他可不敢与你作对,只会转头来恨我。”
姜烁不说话了。走着走着,郦羽看了眼他平静的侧脸。
“你父王刚过世,你好像都不怎么伤心。”
“伤心他又不会回来。”姜烁的声音这回似乎低了一些,“况且,他死才好。他死了,整个王府就都是我的东西,本世子就是新的肃王。”
……就某意义上来说,能把孩子养成这副德行也挺成功的。
紧跟着,姜烁突然问他道:“你认识我父王?”
郦羽点头,“认识。而且很抱歉或许要让你失望了,你父王应该没有死。”
“我知道啊。”
“……你知道?”
郦羽那天可是见他连棺材都准备好了。
“因为父王死在康城的消息就是他让我传出去的。”
“姜慎想干什么?”
“不知道,或许想得跟你现在要做的一样吧。总之,如果父王成功,那本世子就是太子了。”
虽然口气不一样,但郦羽感觉自己绝对听过类似的话。
“所以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姜烁问。
郦羽想了想。
“就是认识的关系吧。”
“可你已经和他睡过了。”
郦羽差点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
他巴不得揍这死小鬼一顿,忍着一肚子火道:“你才五岁,知道这些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谁家的父母都在一起行夫妻之事,不然哪来的小孩子呢?”
他扭头盯着郦羽看。
“况且,我闻得到。你身上到处都是父王的味道。”
……龙生龙凤生凤,那么狗的儿子也只能是狗。郦羽在心里愤愤地忍耐着。
他却又缠了上来。
“对了,你叫什么?”
“……殿下就叫我阿羽吧。”
“阿羽喜欢我父王吗?”
郦羽想了想,“不喜欢,你问这个干嘛?”
他脸上出现失望的神色。
“我本来还在想,如果阿羽喜欢父王,我或许可以破例允许你当父王的王妃。可惜了。”
如果郦羽没记错的话,这位太皇太后今应年有八十,是先帝之前那位的嫡母。她虽自己没有过子嗣,不过倒是能把其他旁支的孩子当成自己孩子来看,先帝更是奉她为亲母。
郦羽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曾见过她一面,只觉得是个和蔼的老太太。当时老太太见他生得冰雪可爱,就要把他指给当年还不是傻子的太子姜恂当太子妃。吓得当时的郦羽哭得震天动地。
但如今看来,她想必就是为了今日能长居寿安宫,稍微动动嘴皮子就能让身边这样围着诸多王公贵族,才对那位乡下出身的先帝如此之好吧。
郦羽随着姜烁一进殿门,就见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半倚在榻上,身边跪坐着六七个年轻男女陪着她说话。而至于姜烁这个小人精,在进殿后,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太奶奶!”
孩童的声音本就稚嫩,他还故意掐着嗓子,娇嫩嫩地扯了一声。
郦羽简单扫了一眼,发现太皇太后身边那几个人都十分眼熟,立刻把头垂得更低,躲进了一众随从之中。
姜烁这回终于有个小朋友的样子,像只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地冲过去。离谱的是,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把原本跪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小胖子一脚踢开,自己扑进太皇太后的怀里。
那小胖子小眼睛厚嘴唇,脸上的肉快堆在一起。那一看就是那以前坐在天权院后排,燕国公世子家的。郦羽记得他爹就是个胖子,因为在学堂上管不住嘴,导致时常课上着上着就能闻到一股子烧鸡味。导致先生最后干脆把他放在最后一排。
与他一比,才五岁就长胳膊长腿,又生得眉目清秀的姜烁简直像个仙童下凡。
老太太见了曾孙立刻眉开眼笑。
“哎哟!瞧这是谁呀?这是谁家的小宝在叫奶奶呀?”
“太奶奶,呜呜,太奶奶……”
但姜烁扑进老太太怀里,却是止不住地大哭起来。这一哭,整个寿安殿内的人都静下来看着他。
“太奶奶,父王不在了,乐儿以后怎么办呀?乐儿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现在更是没有了父亲。那以后……大家岂不是都来欺负乐儿了!呜呜……太奶奶,乐儿好害怕啊……”
太皇太后见状,哀叹一声,她轻轻拍着姜烁的后背。
“哀家听说了你父王的事情,你父王……唉,你是个命苦的孩子。”
姜烁恰得时宜,像小猫似的把头往老太太怀里拱了拱。
“太祖母,乐儿现在虽然很想父王,可看到太祖母就没那么难过了。太祖母疼乐儿,乐儿长大后也要对太祖母好……”
郦羽不知怎么,听他这样说时心中忽然一片狼藉。
住在药山村时,在那张梆硬的床上。也有一个小孩子这样总是把头蒙进他怀里。
“我喜欢阿羽。”
小孩闪着一双大眼睛,用幼嫩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
“阿羽对我好,所以我喜欢阿羽。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对阿羽好。”
想到那孩子的事情,郦羽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吃饱饭?他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郦羽花了很久才平复内心,但当他抬头时,发现老太太身边不知怎的,简直快要打起来了。
姜烁不知怎么也摔在了地上,而且摔得更厉害。老太太的榻下有三层台阶。姜烁应该是正从那三级台阶滚了下去,如今正用手捂着脸号啕大哭。几个宫女忙手忙脚地想把他拉起来,他却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而另一边是方才被他一脚踹倒在地的燕国公世子。
那燕国公世子却满脸错愕,望着自己胖嘟嘟的两只手不知所措。
太皇太后朝那小世子喝了一声。
“睿儿,你突然推弟弟做什么?!”
世子忙道:“太奶奶!我、我没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
“胡说!乐儿方才一直在哀家这好好的,分明是你过来突然拉了他一把又把他推下去的!”
“那也是他先踢了我的!”世子辩解道。
“我没有踢你!”姜烁却大声哭着反驳道。
刚刚摔了个狗四脚朝天的燕国公世子大概是不乐意了。谁在家不是掌上明珠般得被疼着的?更何况他的祖母也是在老太太面前长大的郡主,据说情同母女。看到姜烁嚣张到竟当众踢了自己一脚,气得想都没想就要上前打姜烁。
却不知怎么,姜烁居然能从台阶上摔下去。
据姜烁说,皇帝还没有子嗣,所以先帝嫡系的孙辈目前就只有他一个,他才能在老太太面前如此得宠。
郦羽却明白了一切。
以他这段时间对他的了解,还有当时沈枫所述。这小鬼多半是自己摔下去的。
但他也不觉得那老太太是真的疼他。这台阶对大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小孩子就说不定了。也不知道姜烁摔倒了哪里。可这老太太见姜烁一直在哭,还是依旧靠在榻上,没有半分想动的样子。
几个宫女急得团团转,姜烁哭声还越来越大。于是他看了殿内的状况,便低着头,小步朝哭泣的姜烁走去。
他把那孩子轻轻抱了起来,轻声道了一句。
“殿下,殿下别哭了。”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其实父子如出一辙
姜烁的哭虽是假哭, 但他却是真真切切正在大颗大颗掉着泪。并且哭声堪称震天撼地。整个寿安殿中,就仿佛只剩下了他的哭声。
他本来是打算就这样一直闹下去,闹到皇帝来, 再让所有人都难堪。直接搅黄这场宫宴。上一次进宫还是不久前的端午。姜烁根本不想来,可老太太非要见他。
燕国公家那个胖子直接带着七八个跟班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还讽他是没娘也没爹管的小孤儿。姜烁当时忍了下来。他不想给还远在外奔波的爹爹添乱。
但不想郦羽在此时上前,还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其实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并未自称过是他父王的王妃, 并且看上去似乎对这件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甚至连提起他父王的次数都少之又少姜烁碰到过很多要赶着给自己当娘的, 开口闭口不是“我与你父王如何如何”, 就是“你父王当年待我如何如何”。
唯独这个阿羽的人, 那日初见, 他却只是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并且说来也怪。
当他温热的手隔着布料触碰到自己时, 姜烁渐渐便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
当然郦羽就想得很简单了。
小孩子磕了碰了,或是摔倒弄疼了什么地方都很正常。在药山村时, 怀乐之好一哭, 就是来十个沈姨一齐拿着糖去哄也哄不好。只有他上前, 怀乐一见到郦羽,他就仿佛忘了哭是什么。
……哪怕知道很可能不是同一个小孩, 方才在见到姜烁哭时,郦羽已经身体率先反应走过去了。
“殿下,伤着哪了吗?”郦羽把姜烁来回仔细查看, 最终倒只发现手掌被蹭破了皮。
“屁股…屁股也疼……”确实是摔得痛, 姜烁老老实实地配合着他演戏。
郦羽哄道:“殿下乖, 别哭了,屁股肉多,摔几下也没事的。”
也不知怎么, 原本确实已经不再哭,但听到郦羽这么哄自己时姜烁便忍不住,反而扑进他怀里哭得更狠。
“呜呜…我想父王…呜呜……”
那老太太见状倒又怜惜起来,连忙挥手让姜烁上前。
“来!乐儿别哭,快来太祖母这儿。”
按照姜烁自己的计划,此时他必须过去当这个乖孙子。然后今日宫宴他就能一直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免得又被那些世家子公家子见他父王不在就跑过来欺负。不过他此刻被郦羽抱在怀中,也不知怎么的都不想离开他。
郦羽却松手,还轻轻推了他一把。随后转身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
姜烁有些依依不舍。
此时,燕国公世子那位母亲这才反应过来。她慌慌张张提着裙角,从一众女眷中跑了出来。
“睿儿,快去和小殿下道歉!”
虽然被母亲按着头,但那小胖子明显不服气。
“我不道歉!我根本没推他,我只是碰了他一下,刚刚是姜烁自己摔倒的!”
燕国公去年方才过世,而这位新晋的燕国公夫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郦羽混在宫人之中,方才还听说她出身不太好。显然在处理这等事务上没什么经验。
眼见劝说无用,太皇太后的脸也越来越冷,她慌乱之下,竟打了自己儿子一巴掌。
打完,她在太皇太后面前伏身下跪。
“只、只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还望太皇太后和小殿下莫要怪罪……”
半垂着头的郦羽偷偷看着这一切,他注意到躲在老太太怀中的姜烁露出不似孩童的笑。
郦羽小时候也有同龄小孩明目张胆地笑话他没娘,还笑话他爹只疼郦峤那个私生子。小孩子在自己还没做出什么本事之前,等级制度是通过大人的身份,有没有大人重视,以及大人们的重视程度来判断的。
要想在孩子们中间站稳脚跟,要么搬出厉害大人给自己撑腰,要么就是想办法让自己变强,然后毫不客气地揍回去。郦羽自己就是后者。
燕国公夫人若是只道歉,或许还能留点颜面。但她却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了自己的儿子。
想必那孩子以后在世家子中都抬不起头了。
而姜烁却在这种时候当了太皇太后的乖孙。郦羽若是他,此时他也会笑的。
打也打了,跪也跪了,太皇太后摸了把姜烁湿漉漉的小脸。
“好啦,乖宝,不哭了,吃不吃点心呀,太祖母这儿还有点心呢……”
还巧,就在这进退维谷的时候,皇帝来了。
还没看到姜忱,郦羽就不由自主地捏起手指。
他本来也不想去看,但听到那句“陛下”时,还是没忍住偷偷抬了头。
今日虽已不是大婚,但年轻的帝王仍一身吉色,只不过少了几件袍子,显得利落了许多。而他身侧则跟着一位模样秀丽可爱的美人,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
二人离得很近,看起来关系不错。
不看还好,一看郦羽就突然记不得以前的姜忱是什么样子的了。
而瞧着那位新凤后光鲜亮丽的模样,只让他想起昨日的郦峤……他不能理解郦峤说的“游戏”,或是“天道”都是些什么,又说自己这样也没关系之类的。但他发现哥哥虽然一直都在对他笑,可是笑得很寂寞。
……都是这个人的错。
都是他害的。
郦羽知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姜烁有太皇太后身边的宫人伺候,也不需要自己上前。他就这么静候到宫宴快结束,氛围也缓和了许多,姜烁才老太太手里解放出来。
他装了一中午好孙子,脸都有点笑僵了。终于能自己单独坐下,郦羽见状,立刻上前。
“饿死我了……”
姜烁往那一瘫,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小碟烧鹅。
“那老太太吃斋念佛,桌上只有糕点和几盘菜叶子……你愣着干什么?我要吃那个”
小孩皱着眉。
“啊?”
“还不快伺候本殿下用餐。”
……怀乐也不喜欢自己动手吃饭,他通常还只要郦羽喂。偏偏那时候沈姨很宠他,郦羽不想动,沈姨那快要杀人的眼神便瞪了过来。沈姨不在他便懒得管那小孩,不吃就拉倒。但眼下情况特殊,郦羽只能咬牙忍了。
小孩慢条斯理地边吃着剔了骨的烧鸭。
“我刚帮你看过,且不说你现在没有什么能动手的工具,他身边还有一个长期伪装成宫人的绝顶高手护着,你先不要轻举妄动。”
“我没那么蠢。”郦羽又把上面飘着像是冬瓜一样的汤端到他嘴边。
“但你看你刚刚的样子,恨不得一刀就把我那二皇叔给捅了。”
郦羽没有直接回应他,而是突然反问:“你真的是小孩吗?”
“是啊。”
“几岁?”
“五岁。”
“我看你身体里住了个五十岁的老头还差不多。”
“那倒不至于,我是货真价实的五岁小儿,只是想得比一般人多一点罢了。”
郦羽忽然有些琢磨起姜慎所说的“增生”之事。但他觉得比起什么增生,眼前的姜烁和他所认识的姜怀乐更像是分裂成了两个极端。
一个是正常且正经的五岁孩童;至于另一个……
“别发呆了,他来了。”
郦羽尚未弄清“他”是谁,便见皇帝陛下已经独身一人,步履闲散地踱至姜烁面前。
“乐儿,这几日你过得还好吗?”
姜烁正吃得满嘴流油,连唇角都来不及擦,便一头伏倒在地,行了个极尽恭顺的大礼。
“启禀陛下,乐儿……其实过得并不好。不过,有陛下垂怜,哪怕不好,也得强撑着好起来。”
“起来吧。”皇帝伸手虚扶,“以后见朕不必再行此大礼。你父亲是朕的亲弟弟,朕自当待你如己出。只是可惜了,他走得太早,又太突然……”
郦羽在旁冷眼旁观,心中暗道:要不是姜慎命硬,只怕你巴不得他更早死几岁。那温润和煦的嗓音,表面听来与记忆中无异,可如今他已恢复大半记忆,只觉那声音愈发虚伪空洞,叫人作呕。
正当姜忱感慨不已时,忽地瞥见姜烁身侧站着的郦羽,眼中闪过一抹狐疑。
“你身边这位侍从,朕怎从未见过?是你父王留下的人?”
听了这话,郦羽也不退避,他反而直接抬头,坦然迎视。
皇帝目光在他面上一停,果然神情一变,怔住了。
姜烁那双大眼睛在两人之间灵动地转了几圈。他脑袋也转得很快,立刻心思一动,接口道:
“回陛下,这位是父王早年买下的小侍。当时父王说,他与我亡母容貌有几分相似,便特意将他收在身边,又派来伺候我。”
“……确实像,太像了。”姜忱喃喃念道。
其实一般人来说,是没办法一眼认出郦羽的。他的变化很大。没有以前那么白了,下巴尖了,眼神更是变了。
但最终皇帝什么都没说就走了。郦羽其实巴不得他现在能把自己要走,带在身边,以好下手。姜烁这个小人精却仿佛能读心似的。
“别想了,就算他现在找我把你要走,我也不可能给的。”
“为何?”
“你是我父王的人吧?我可不敢替他做决定。虽然你不喜欢我父王,可等他回来见你不在,知道是我弄没有的,我会被他打屁股的。”
“……我也不是不喜欢你父王……”
“那就是喜欢咯?”
郦羽想了想,耐心向他解释。
“我确实与你父王……有些过往,但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即便是现在要我与他……我们也只能试着看能不能重新开始。”
他顿了顿。
“……而且我也不是任何人的人。你也好他也好,姜忱也好。我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谁也不能替我做决定。”
姜烁沉默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是在能保障你安全的前提之下啊。我说了,在父王回来之前,不能让你有什么万一。至于现在……”
“我也没想到只是那老太太吃个饭而已,居然要喊这么多人陪。”
“这还不是新妇刚进门,能催的就催一催。”
“小殿下懂得还真多。”
“这还用说嘛,不信你看,那边是不是已经催起来了?”
郦羽顺着姜烁所指望去,果然见太皇太后拉着新皇后的手,在她耳边说着什么。
少女的脸红了又红,羞了又羞地摇摇头,随后看向自己的夫君,那位云国之主。
姜忱却没有看他,郦羽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当他望过去时,还恰好与他对视。
郦羽心里想了想,干脆直接冲那人歪头笑了笑。
这位年轻的皇后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底。
第50章 第五十章 联姻
席间, 姜忱只是时不时往他这边瞟上几眼,倒也没再来找过郦羽。郦羽却在姜烁身边伺候了他半天。
小孩年纪不大,要求却很多。郦羽在山沟里这么些年, 已经很久没见过如此丰盛的山珍海味了。他倒一直对宫宴指指点点。
姜烁凑近郦羽道:“你总看陛下做什么?该不会是想留在宫中吧?我父王常说,陛下口味跟寻常人略有不同。所以这宫里的御厨还比不上我们王府的厨子……”
郦羽憋了半天,才总算沉住气,“……我是在思考要怎么才好。”
“哦……这个, 你也不能急于一时, 皇帝要是那么好动的话早就该死了。我看啊, 还是下次……”
正在此时, 殿外忽然一阵骚动。门口的宫人们还来不及拦, 只见一个衣冠凌乱的少女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皇兄、皇兄、皇兄!”
郦羽仔细地看, 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 长得已是非常貌美,她边跑边喊, 身后还跟着几个慌慌张张的宫人, 似乎想把她拉回去。而她一路跑到姜忱面前, 扑通一声立刻伏倒在地。
“皇兄!我不想嫁,我不要嫁到南楚!您发发慈悲, 别把我嫁过去……”
姜忱原本的脸色虽说不上太好,总还算得上平和。但一见那少女这副模样,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你们怎么守人的?朕不是命你们一刻不离地看紧她的吗?”
宫人吓得哆哆嗦嗦, “陛、陛下饶命!是九公主她在宫中到处乱砸乱摔, 还吵着要见您……”
郦羽这才认出, 这少女竟然是九公主姜恬。他这段时间一直见到的这些故人,其实都与自己记忆中没有特别大的差距。唯独这位小公主,明明记忆中还是当初那副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 现在却已经长成这般亭亭玉立。他这才对自己失去的十年有了那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姜恬重重地磕了个头,又转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恬儿也求您了,您就帮我向皇兄说几句吧!恬儿不想嫁到南楚那样的蛮夷之地!”
太皇太后却皱着眉,甚至也没让她起身,“这门亲事当初问过你的意见,是你亲口答应的。你现在如何又突然反悔了呢?”
“我从来都没答应过!都是因为六皇兄那个贱……”
少女挂着泪珠,秀美的脸突然变得极其扭曲。她环顾四周,在发现姜烁之后,目光死死盯在了他的身上。
“……你爹怎么惹到她了?”郦羽小声问。
小孩闭起眼睛,却没有说话。
姜恬此时自个儿起身,背站得笔直,“皇祖母,皇兄,在恬儿看来,南楚联亲这事,可有人比我适合多了!如今烁儿无父无母,正缺人照顾呢。那南楚的小郡王,按照辈分来说还是烁儿的表兄。他又是个双儿,把他送去南楚岂不是好事一桩?”
太皇太后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气得手抖,“你、你胡闹!烁儿现在才五岁……”
“五岁又怎么了?难道他以后不会长大成人了?”
“可你如何能这样想?咱们姜氏,何时有过把才五岁的宗室子女送去联亲的先例?你这些年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小被你皇兄宠坏了!”
姜恬却理直气壮反驳道:“怎么没有?七姐姐是怎么死的,你们全都忘了吗!七姐姐死的时候也只有九岁!”
那位七公主,正是十五年前为了平定南楚动乱而被迫送去的和亲公主姜怡。南楚人觉得先帝带走了他们最敬爱的皇女,也就是姜忱和姜慎的母亲,所以也要大云送皇女过来。
当时的姜怡才九岁,与姜慎同龄。虽然只有九岁,但能送去的也只有她了。
因为一起上过学堂,郦羽对她还尚有几分印象。她母亲位分很低,又是夹在中间出生的孩子。和当时的姜慎一样,是那对恶魔一样的双胞胎姐弟重点欺负的对象。郦羽觉得人倒是很娴静,她不敢单独和外人说话,总躲在姜慎身后偷偷看郦羽。
不想没多久就出了嫁,郦羽再听到她的消息已是她的死讯。
……尽管如此,包括郦羽在内,大部分人对于姜恬能有这般震撼人心的发言还是瞠目结舌。郦羽想起来以前姜慎自己就曾说过,他说这些姜氏宗族子弟都多多少少都有点遗传性精神疾病。郦羽问什么是遗传,精神疾病又是什么。花了很长时间解释了一通后,见郦羽还说不太明白,姜慎便指了指自己的头,郦羽这才懂他的意思。
不过当事人的姜烁倒是稳如泰山,既没哭也没闹。只睁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姜恬。
而此时,姜忱才终于开口,“够了,姜恬,你的婚事乃国策所定,岂容得你妄言反悔?南楚使者不日便到云京,你休得再执迷不悟。给朕把九公主带下去,都给朕看仔细了,不许她再踏出宫半步!”
简直就是闹剧,郦羽想。今日宫宴之上有不少外姓女眷,明天这出热闹恐怕就会传遍云京各家各户了。
二人离了宴席,坐上了马车,郦羽才问。
“所以你父王到底惹了姜恬什么?你是她亲侄子,她都不顾你才五岁,就要把你往火坑里推?”
谁知姜烁却叹了口气,感觉像是端了很久的架子终于放了下来。
“因为南楚想要的本来就是我,是父王从中周旋了很久,才让我不至于被送走。”
郦羽想了想。
“因为你祖母的关系?”
“嗯。”
这肃王世子的马车果然坐起来非同一般,只是那位本应坐在郦羽位置上的小侍被姜烁赶了下去,不得不顶着大太阳一路跟着。郦羽拨开车帘,正好对上他有些怨愤的眼神。
姜烁让郦羽帮他把有些厚重的正服脱掉,郦羽这才发现他嘴唇苍白,额上很多汗。
小孩看上去一脸疲态。郦羽知道演戏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情,便由得他靠在自己身上。
“阿羽,你说,我父王何时才能回来……”
“我在康城时遇到了他。”
小孩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
“真的?父王还好吗?!”
“生龙活虎着呢。”
他这才安心似的,把眼睛轻轻闭上。但过了一阵,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坐直。
“那你那天…跟我说什么村子的事……你是真的见到了我吗?”
郦羽道:“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不过如今跟小殿下相处了一天,现在倒是觉得你们应该不是同一个小孩了,只有脸倒是一模一样……”
“那人是何模样?”
郦羽看了姜烁一眼,道:“我说不好,他不如你乖,也不如你聪明,但是比你可爱。至少看起来比你更像个小孩。”
“可、可爱……”
姜烁好像受了什么很大的打击似的。
于是郦羽忙安慰道:“小殿下莫要难过,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也不必勉强,您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哪里好了?”
“你至少比你那总是咋咋呼呼的父王更像个大人。”
“……我不想这么快就当大人。”他却扁着嘴。
郦羽道,“那就别坐得这么板正,先试着撒娇如何?”
“怎么撒娇?”
“殿下白日对太祖母不是挺会的?”
“那是逢场作戏,那不一样。”
不过,郦羽觉得奇怪的是,姜烁对这世上不知怎么还有另一个自己这件事似乎显得不是那么惊讶。
姜烁这会儿沉默了一阵。
“其实,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从上元节那日父王突然离开后,我就经常做梦。”
“什么梦?”
“我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屋子,但屋子里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像仙子一样的人。不管我如何撒娇撒痴,还是任性耍小脾气,他都不生我气。虽然他不太爱笑,可他笑起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我觉得那应该是我的娘亲。”
郦羽把姜烁送回府上,本想就此离开。但小孩却拉着他不肯松手。
“你穿了我府上小侍的衣服,就是我的小侍了,为何还要走?”
这简直是强词夺理。虽说按照原本的计划,郦羽确实是要来这肃王府的。
姜烁又道:“况且,你的目的不是什么都没完成吗?吗?只有跟着我,你才能再次进宫。”
郦羽看得出来,这小孩虽只有五岁,但平时在府上都是说一不二的。下人们见到他都不敢抬起头来。他一回家便像是重新重做,又端起了架子,动着嘴皮子便把底下的人指挥得团团转。
“都给我把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这里以后就是沈公子的院子。沈公子是我父王的贵客,以后整个王府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要听公子的吩咐,明白吗?”
这和郦羽从怀乐那儿听到的有些出入……怀乐说,他因为年纪小,所以下人们就经常偷懒。惹祸了,还不给他饭吃。
晚上,姜烁又命人去准备了几碟精致的小菜。郦羽却是真的饿了。他从昨天开始被郦峤关了一夜,早上虽给他送了餐,但还没吃两口自己就跑了……说到郦峤,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我肃王府的厨子,比宫中的御厨手艺好很多吧?”
郦羽摇着头,“我又没吃过宫宴,我怎么知道。”
不过那炒笋片吃了几口,味道确实熟悉。
“父王说过,咱们家的这位是他千挑万选才找到的。说是味道最像以前我母妃府上的厨子。”
“……”
王府可比先前那知州府还要舒服得多了。郦羽很久都没有睡到过这么软的被褥。夏夜闷热,但这卧房前后通透,躺下便有一阵凉爽的小风袭来。
没一会儿,郦羽知道那习习凉风是从何而来。
沈侍卫又不走正门,而郦羽是开着窗睡的。所以他一翻身,就看到床边趴着一张人脸。
“您可让我好找,这两日您都去了哪里?看起来……好像世子殿下已经接受了您。”
郦羽一边披上外衫,一边按揉着自己有些刺痛的脑袋。
他便把自己遇到郦峤和进宫一事都告诉了他。但沈枫却在听到郦峤开始就脸色微变。
“殿下,王爷这会儿不在,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王爷已经来信,说他正在往京城赶来。”
沈枫顿了顿,似是犹豫片刻。
“还有殿下,至于那位……容我多嘴几句,他虽是您兄长,但您最好还是别太相信他的话比较好。”
郦峤虽然惹人厌,不过他从小到大倒不是个爱撒谎之人。郦羽刚想问沈枫为什么,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于是沈枫立刻道:“您如今既已在王府,我也就暂时放心了。我要离开京城几日去接应王爷。但最近京城的确不太平。还请您……”
沈枫话没说完,门再次被人重重地敲了又敲。
“阿羽,你睡了吗?”
是姜烁的声音,郦羽应了一声。等再扭头看向窗外时,沈枫已经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