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151章杏林燃冬
欧阳修自庆历新政失败后,在外头辗转任官多年,后因母逝返乡服丧。如今终于重回朝堂,看着满朝换了不知多少批的文武百官,思及晨起照镜时镜中人花白的鬓发,他不禁生出白云苍狗,世事无常的感慨。
天子也有很多年没有见到欧阳修了,私下召见时,视线触及欧阳修满头的华发,不禁出言安抚。君臣二人和乐融融,相谈甚欢。
欧阳修的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见了苏衡,在听了苏衡的一席话后,他的松快感戛然而止。
“此言当真?小衡,你莫不是在唬我吧?方才我面见天子,天子对我的态度很是温和。”欧阳修的脸上失了笑容。
“从卦象看,的确如此。您此番入京,恐不太平。不过,最后的结果却是好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您也不必过于忧虑。”苏衡一边说着一边收起收起为欧阳修占卜的铜板。
虽如此说,欧阳修眉间仍旧笼着未散的愁绪。清风见状便自告奋勇道:“欧阳官人,我也会算!不过,我跟我师傅学的是相人之术,还请让我一观您的手相。”
“你也会?”欧阳修挑眉,似是不相信。
“您可别瞧不起人,我师傅都说我有几分天赋的!”清风遭到质疑,不高兴了,气哼哼道。
“好,既如此,那边请清风道长替老夫看看。”欧阳修逗弄了一下圆头圆脑的小道长,心情又恢复了。
苏衡在一旁看得清楚,在心中微微摇头。真坏。
“唔——嗯?哦——嗯嗯!”清风捉着欧阳修的手仔细地研究他的手相,脸上的表情变幻多端,如同天边的云彩,一时一个样,让人琢磨不透。
“嘶——欧阳官人,你此番回京,官途不太顺啊……唉,难,很难。”清风分明没有胡子,却做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用手捊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白胡子。
苏衡:“……”小师弟,戏过了,收一收。
“有小人作祟。欧阳官人您可得当心啊。”清风压低了声音道。
欧阳修一脸菜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他知道有小人作祟又如何?防不胜防啊!这手相看了同没看有什么区别?倒让他平白无故添了一层烦忧。早知便不算了。
欧阳修忧心忡忡地回去了,自那之后,越发谨言慎行,不敢说错半句话,行错半步路。
半个月过去了,无事发生。欧阳修微微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一封奏疏在朝堂上掀起波澜,兴风作浪。
那是一封请求裁汰行事奸险狡诈,贪财好利之内侍的奏疏。在朝中,宦官集团可不是什么小势力。文官们虽然不喜也瞧不起宦官,但在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冒然攻击他们,因为这非但达不成目的,还可能连自己都讨不了好。
现在,这封奏疏的署名是欧阳修。
“……”他没写过!是哪个小人害他!欧阳修就差把大大的“冤”字写在自己脑门上。当然,这些宦官的确可恶又讨厌,不得不承认,这奏疏写的也没错。咳咳!
然而,这封奏疏成功激怒了宦官集团,弹劾欧阳修的折子像雪花片般簌簌而来。
不是,这分明是有小人担心他重新得天子重用,伪造出来坑害他的啊!欧阳修气结,但又没有破局之法,只好每日去苏衡的养生馆推拿泡脚,以排解心中的郁闷。
“欧阳官人,您又抢了范公的白玉牌。”欧阳修来养生馆的次数多了,药侍十六同他熟悉后,都能开他的玩笑了。
“这怎么能叫抢!分明是范公见我心情烦闷,好心借我的。”欧阳修甩着袖子昂首踏入苏氏养生馆的正门,
熟门熟路地往里走去。十六忙偷笑着跟上。
“小师兄,最新消息!欧阳官人被陛下留下来啦。”清风一得了消息就跑去苏宅找苏衡了。
“朝廷不是才决定将他外放到同州任知州吗?”苏衡正在自己专属的药房内琢磨新药。前几日,他收到晏殊来信,信中道他近来病得厉害,已经向朝廷请求回京养病,陛下已经应允,约莫再过月余他便抵京了。这新药正是为晏殊专门研制的,不过具体细节,还要等晏殊进京,见了面诊断过后,才能确定。
“原本朝廷的决定是这样没错,但是临门一脚,被吴充劝住了。欧阳官人最后还是留在京中了,陛下任命他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与宋官人一起编修《唐书》。”清风熟门熟路地寻了把椅子坐下,小腿悬空一晃一晃的。
苏衡想起那日他为欧阳修卜卦算出来的结果——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如今果真应验了。
“小师兄……”清风来苏宅的主要目的其实不是这个,告知苏衡欧阳修地近况只是顺带,他这次眼巴巴地跑来,主要还是因为眼馋苏家后花园心结的杏子,“听师伯说,你家的杏树结果了,果子特别甜,我也想尝尝。”
“那边有药篓子,你拿一个去后院,摘一篓子带走便是。”苏衡又重新低头继续研磨药材。
“小师兄,你能不能陪我去,我一个人去不太方便……”清风常来苏宅玩,苏家上下都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其实他这次来,第一时间就直奔后花园了,但是在快跨进大门的时候,瞥见那杏树底下已经站了三个人。
透过错落的杏枝,清风看清了那三人的模样,竟是苏轸与程家堂兄弟。哪怕隔着好些距离,清风也能感受到那三人之间胶着凝滞的气氛,即将迈出去的脚于是颇识时务地收了回来。随后,清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跑来药房找苏衡了。
“为何不方便?”苏衡果然觉得奇怪。于是,清风便将他在后花园瞥见的情形与苏衡一说,苏衡立时沉了脸色。
“我去看看。”苏衡起身。
此时,苏宅后花园杏树下,三个人之间仍旧僵持不下。
苏轸也不知道事情是如何一步步发展到现在这般尴尬地步的。今日天气晴好,她拿了几张花样子到后花园来,打算在杏林的石桌上就着光线描花样子。结果刚描好一张,程之言来了。
苏轸忙起身,打算招待这位表兄。谁知就是这般不凑巧,一阵清风吹来,将苏轸放在石桌上的几张花样子尽数拂落地上。
程之言先苏轸一步,默默蹲下身去,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纸捡了起来,递给苏轸。
“谢谢表兄。”苏轸伸手打算接过,结果却发现对方手上使了力气,牢牢抓着她的花样子,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
嗯?苏轸疑惑地抬头,正正对上程之言的视线,顿时怔在了原地。
程之言这位表兄,在苏轸的印象中,一直是沉默寡言但又十分稳重可靠的形象。小时候这位表兄总会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她与程之才一同玩耍,像一尊沉默的木雕。只有在她可能磕碰到石头或者快要摔倒的时候,这位表兄的眼里才会掀起几分波澜,急急上前将她护住。
总之,是一位能给人十足安全感的好表兄。久而久之,只要有这位表兄在,苏轸便能放开了去嬉笑玩闹,因为她知道,身后一定会有人护着。
但等她再大一些,这位表兄却毅然决然北上参军去了。苏轸当时还为此伤心了一阵,但时间一长,她也就释然了。
再见面时,已过了好几年。那时狄青被调任眉州防御使,程之言身为狄青的左膀右臂,自然也跟随狄青一家回了眉州。军旅生涯令这位表兄越发刚毅内敛,似一杆浴血重生的红缨长枪,肩宽背挺,眉目沉俊,扑面而来的男儿气概还让苏轸微微红了脸。当时,她还在心里暗暗猜测,也不知大表兄会找一位什么样的表嫂。像表兄这样的,一定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苏轸从来没有想过,这位表兄喜欢的人,竟会是她自己。毕竟,他们之间相差足足十岁,且那时又有程之才围在她身边献殷勤,所以她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程之言在眉州待了不到两年,又因狄青升官调任他处的缘故,跟随长官离开了青神。又过了数年之久,两人才在京城重逢。
苏轸拉着魏溪在外游玩时,程之言只要没有军务在身,总会跟在她们身后,默默守候,一如当年,从未变过。苏轸一直以为程之言对她是表兄对表妹的关心,如今才知,原来不是。
该如何形容程之言的眼神呢?炙热而滚烫,隐忍又深情,如同火山深处翻涌的岩浆,仿佛下一秒便能从火山口喷涌而出,看得苏轸心头一悸。这是苏轸第一次看见程之言对她露出这种眼神。
殊不知,在很多年前,程之言就已经在苏轸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用这种眼神默默注视了她很多很多次。但每次,程之言都在苏轸转头望来时,垂眸敛目,将那份感情强行封藏,不露一丝痕迹。
他比她大十岁之多,自幼父母双亡,又身无长物,如何配得上她。她值得更好的,惟有世间最好的男子才配得上她。
但自从堂弟程之才进京后,程之言便忍无可忍了。听说程之才几乎日日都去苏宅纠缠苏轸,他便将这位堂弟约了出来,狠狠揍了一顿。程家是什么火坑,他这位堂弟竟还想把表妹往火坑里推。
虽然他也姓程,但他真的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姓氏。他的母亲因他而亡,父亲因此悲痛过度,不久也追随母亲而去。而他那位好叔叔,程濬,一开始还装装样样子,正式继承程家家财后,便露出了真面目。若不是舅母郭氏与苏家的庇护,恐怕他根本活不到成年。
“表妹。”程之言眼神炙热,他头一次试图对心爱的女子表露心迹。苏轸年已二十,他那日凑了程之才一顿过后,从魏溪处隐约打听出苏轸打算一辈子不嫁人,孤老终身的意思。他便想,他是否可以试一试。
“我心悦你,但你不必为此感到有负担。喜欢你是我的事,只是,你可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从此守着你,护着你。我知你不愿离开苏家,我父母双亡,姑父姑母于我而言,更像我的家人。若你同意,我便入赘你家。如此一来,外头的流言蜚语自会不攻而破,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留在苏家。”
苏轸闻言,心头霎时涌起万般复杂的情绪,如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你……”
还不待苏轸作出什么反应,两人之间难以言说的氛围却被步入杏林的第三人打断了。
“程!之!言!你可真行啊!!!”
两人循声看去,来人却是程之才。他的脸色忽青忽白,极其难看,显然听见了方才那番话。
第152章 第152章情窦初开
苏衡抵达杏林时,看见的便是程之才苍白着一张脸,用哀求的眼神恳切地望着苏轸。
“轸儿妹妹,你别信他的鬼话!堂堂男儿,若非被逼到绝路,有谁
会放下全部尊严入赘女方家庭。但凡有点骨气的儿郎都做不出来这种事。程之言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哄你罢了!你千万别信他!”
“表兄所言是真是假,很难分辨吗?”苏衡脸色微沉地走过来,冷淡的眼神轻飘飘地掠过程之才。
程之才心中当然清楚,程之言所言句句出自真心,所以他才会这般惶恐,生怕苏轸点头答应。如今被苏衡一句道破,不由憋红了脸。
“兄长。”苏轸面对程家堂兄弟二人,正心乱如麻,见自家兄长出现,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立时朝苏衡的方向靠去。
“我有事同轸儿商量,不便招待二位,请回吧。”苏衡干脆利落地下了逐客令。苏轸早已及笄,与两位年长的表兄待在一处算个什么事。外头如今已经因为程之才的缘故,隐约起了些流言蜚语,为了苏轸的闺誉着想,看来以后要吩咐采莲时刻留心,不可再让程之才逮着机会与苏轸独处才行。
程之言想说的话早已尽数说完,闻言脸色不变,直接抬手行礼道别。
惟有程之才不甘就此离去,他看着苏轸娇媚却冷淡的侧脸,禁不住出言埋怨道:“轸儿妹妹,我不明白。之前你我同在眉州时,我们分明那般要好。自从你去了京城,一切就变了。我扪心自问,我并未做错过什么。可如今你为何对我这般疏远淡漠?”
“表弟慎言。幼时之事,不过兄妹嬉闹。表弟往后可莫要再似这般胡言乱语。”苏衡皱紧眉头,近乎冷漠地对程之才道。
“……是。”程之才咬咬牙,不甘不愿地走了。
程家堂兄弟走后,苏宅的后花园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苏轸的贝齿轻轻咬着朱唇,窥着苏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阿兄……方才大表兄说的话,你都听到啦?”
“嗯。”苏衡静静地看着苏轸,微微点头。
“那——阿兄你是怎么想的?”苏轸眨巴着眼睛问道。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怎么反倒问我?”苏衡好笑道。
“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啊……”苏轸沮丧地垂下头,心中很是迷茫。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苏衡宽慰道。
不过,程之才这个狗皮膏药,是时候要解决掉了。苏衡脸色沉了下来,眼中冰寒一片。
数日后,苏轸郑重其事地把最亲近的家人聚到一处,宣布了她的决定。
“我想好了,我要招大表兄为婿!”少女的宣言掷地有声。
“啊?阿姐,大表兄人虽好,但他年纪也太大了吧?他可是老了你十岁!”苏轼第一个跳出来反对,随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阿姐方才说的是招婿而不是嫁人,“等等!大表兄愿意入赘咱家?!”
“嗯。他说愿意。而且,入赘这个提议是他最先提出来的。”苏轸托腮道。
“这……”苏轼与苏辙对了个眼色。之前可没看出来,大表兄竟然对阿姐情根深种至如此地步。
程氏与苏洵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苏衡却在这时开口了:“阿父,阿娘,还有一事我要告诉您二位。”
“阿兄,你难道也有心上人打算娶亲?!”苏轼还没消化完他阿姐抛出来的重磅消息,见苏衡表情严肃,难免想歪,顿时有些表现过激。
“……”苏衡沉默地看着苏轼。
苏轼缩了缩脖子,挠着头打哈哈道:“呃,原来不是啊……啊哈哈哈哈,是我想多了。”
苏衡无奈摇头,不再看他,转而对苏洵与程氏正色道:“阿父,阿娘,轸儿体质特殊,生来便子嗣艰难。若有孕,极有可能难产,即便成功诞下孩子,生育对母体的损伤也要比寻常女子严重数倍。”
“什么?!”程氏反应最大,心情激荡之下险些把手中帕子给扯坏。
“阿娘,这样也挺好的。”苏轸无所谓地说。
“你方才说要招婿,那言哥儿他知道此事吗?”程氏担心女儿成亲之后因生育困难遭人嫌弃。婚姻之事,冷暖自知。哪怕是赘婿,就算面儿上不好说什么,私下待轸儿是真心还是假意,那便不好说了。言哥儿那孩子也算她看着长大的,人品德行没得说,但是,世间男子有谁会不在意子嗣的呢?
苏轸闻言低头,小声道:“大表兄知道。”
“他怎么说?”程氏追问。
“他说……他不介意,让我放心。”苏轸脸上微微一红。
“说谁不会说……男子的嘴,骗人的鬼。”苏轼在旁嘀嘀咕咕。
“表弟也知道了。”苏衡突然出言道。
程之才对苏轸的感情与纠缠,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苏衡此言一出,桌上众人顿时一阵沉默。最后,还是程氏问道:“那才哥儿对此怎么想?”
“阿娘,二表兄已经许久没来了,您没发现吗?”提起程之才,苏轸脸上的红晕立时褪去。
为何不来了,答案不言而喻。
苏洵板着脸冷哼一声:“以后,不必再提此人。”
有了程之才的对比,倒显得程之言更为真诚。最重要的是,苏轸自己愿意。因此,苏洵最终还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七日后,苏轸与程之言两人正式定亲,待明年择良辰吉日完婚。
七月初七,魏溪的生辰,同时也是狄家为她举行及笄礼的大日子。
苏轸早早同魏氏商量好了,由她来替魏溪梳妆。
魏溪看着镜中的女子,繁复而隆重的妆容险些让她认不出她自己。毋庸置疑的是,这套妆容是好看的,甚至是令人惊艳的。镜中人眉如远山,睫若飞蝶,细长的眼线将她原本有些稚气的杏眸修饰得多了几分妩媚,眼波流转间,尽显女儿家的娇柔。
魏溪平日里常常素面朝天,不饰粉黛,一身窄袖胡服或是飒爽骑装,衬得她更像是眉清目秀的小郎君而非娇娇俏俏的小娘子。尤其是她舞起那根长鞭时,更添几分帅气与凌厉,连苏轸见了都挪不开眼。
因此,这一套与她平日风格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的妆容一上脸,魏溪便觉得自己的脸看着陌生又熟悉,很不适应。不过,魏溪也只是纠结了一会儿就不去想这件事了,她现在的心思更多放在别处。
“苏姐姐,你喜欢程哥哥吗?”程之言是狄青的得力下属,苏家与狄家又好得如同一家,苏轸与程之言定亲的消息自然瞒不过魏溪。
“怎么突然想到要问我这个?”苏轸挑眉一笑,“不喜欢的话,我还会同他定亲马?”
“我就是好奇……程哥哥比苏姐姐你大了这么多,你是怎么确认你对程哥哥的喜欢是女子对男子的喜欢,而不是妹妹对哥哥的孺慕呢?”魏溪眨巴着杏眼问道。
苏轸闻言,立刻明白魏溪问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她阿兄不也比溪儿妹妹大了六岁么?于是,苏轸眼珠子一转,笑容更为灿烂,如同试图诱拐小鸡崽的黄鼠狼:“这个问题很简单。你就想一想,你想不想和他牵手、拥抱、甚至——亲吻。”
魏溪在苏轸意有所指的目光下“腾”地红了脸。和,和衡哥哥牵手、拥抱,还有,还有亲吻?
光是想一想,魏溪便觉得脸红心跳,羞得险些把脸埋进衣袖里,幸好苏轸眼疾手快地阻止了她,否则这一脸精致的妆容就全部花掉了。
魏溪的及笄礼并未大操大办,狄家只邀请了往来最为密切的几家人,苏家自然在其中。
不仅如此,魏溪笄礼所用地发簪玉料,还是苏衡托人费了大力气才寻摸到的极品和田玉。狄家请了全京城最好的琢玉匠,令他用这块极品玉石静心雕琢出一根巧夺天工的莲花缠枝白玉簪。
“衡哥哥。”笄礼结束,魏溪提着华丽而繁复的裙子,艰难地试图挪到苏衡身边。
苏衡注视着眼前挽起乌头戴上发笄的少女,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站那别动,我过去。”
魏溪俏脸微红,像熟透的海棠果,散发着甜美惹人的气息:“我还是更习惯简单些的衣服,这套裙子太隆重了,走路都不方便。”
“今日是你的及笄礼,自然要盛装打扮。”苏衡走到魏溪跟前,垂下眼眸,“终于肯见我了?”
“衡哥哥这是什么话,我没有不肯见你呀。”魏溪小眼神乱飞,似乎很像转移话题。
“躲了我大半年,还说没有。”苏衡轻声道。
魏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中绞弄着宽大的衣袖,难得露出一副小女儿情态。
“肚子饿不饿?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玫瑰五花糕,吃不吃?”苏衡见魏溪实在害羞,便顺着她的心思提起别的话头。
“吃!”魏溪立刻顾不上羞涩,小脑袋“嗖”地一下抬起,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的,里头清清楚楚地写着“想吃”二字。
“那走吧。”苏衡带着魏溪往他放食盒的方向走去,魏溪果断地像个小尾巴似的缀上去。
然而,及笄礼的裙子还是太繁复沉重了,魏溪根本穿不习惯,一不留神便踩到了自己的裙摆,一个不稳就要往前跌倒。
“哎呀!”魏溪情急之下伸手,从苏衡身后环住了他的腰,整个上半身都贴到了苏衡的背上,清浅的药香瞬间将魏溪整个人都包裹住。
苏衡被撞得一个闷哼,疼痛感褪去后,后背清晰地传来少女身体的触感。独属于魏溪少女的馨香似扑闪的蝶,在他的鼻尖缭绕不去,有意无意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可有撞疼?”苏衡微微晃了晃神,察觉到身后的魏溪似乎被撞傻了,一动不动的,很快回过神来,关切问道。
魏溪下意识地摇摇头,随即想到苏衡看不见,忙出声道:“没有,不疼。”
“那还不起来?”苏衡无奈道。
“哦哦!”魏溪连忙扒拉着苏衡,借力起了身。衡哥哥的身材真好……魏溪小脸通黄地开始胡思乱想,眼神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苏衡一看便知魏溪神游天外去了,只好隔着衣袖抓起她的手腕,将人牵着带到了食盒跟前。
盒盖一打开,玫瑰五花糕富
有层次感的甜香便唤回了魏溪飘远的神思。
“好吃!”魏溪双手捧着花糕,“啊呜”三口一个,吃得嘴角都是糕屑。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苏衡极为自然地抬手就帮魏溪把嘴角的糕屑擦掉了。
温热的手指触碰嘴角,药香转瞬即逝。魏溪啃花糕的动作一顿,“啪嗒”一声,含在嘴里的半块花糕掉了下来,糕屑四散。
“衡哥哥,你,你——”魏溪倏地捂住嘴角,胭脂色从脖子蔓延而上,一直攀到了耳根。
苏衡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明知故问:“嗯?怎么了?”
魏溪见苏衡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不由得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大惊小怪,“你”了半天,最后还是道:“没什么。”伸手拿起一块花糕,吃得更凶了。
可恶!衡哥哥到底在干嘛!不知道小娘子的脸不能随便碰的吗?!
魏溪“凶巴巴”地啃完了一食盒的花糕,一张小脸都被吃成了花脸。她从衣袖里扒拉出自己的帕子,就打算不管不顾地用力把糕屑全部擦掉。
“你这样擦,妆都要花了。”苏衡抬手从魏溪手里抽走了她的帕子,动作轻柔地为她一点点擦掉脸上的糕屑。
魏溪感觉自己的脸热得能煎熟鸡子。
“衡哥哥”,魏溪忍无可忍地夺回帕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53章 第153章晏殊进京
“驾——”
马踏黄叶,乌蹄生风,扰得落叶不得安生,重新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魏溪身穿一袭红色骑装,策马扬鞭,奔赴开封郊外。
马上的小娘子柳眉紧蹙,不点而丹的朱唇微微抿起,似有怒容。
魏溪现在不高兴,很不高兴。昨日及笄礼,她连番逼问,可苏衡就是不肯直接告诉她答案。她看着苏衡那张冰雕玉琢似的清俊脸庞,想说句重话又说不出口,最后只好轻轻将对方饶过。
但是——
“驾——”魏溪扬声,身下爱驹颇通人性,四蹄交替,跑得更快了。
但是衡哥哥还是很可恶!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吗?不就是回答一句喜欢不喜欢,有这么难吗?!
少女策马奔驰,兀自在马背上想着心事。全然不知,她一身红衣驱马过街,红衣猎猎,明烈似火的模样,入了一位过路少年郎的眼,在人家心头掀起名为一眼惊艳的浪花。
红衣少女策马远去后,那少年郎仍旧怔怔地愣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但那少年郎身后跟随的老仆却十分清楚,自家小主人定是还在想着方才那位眼眸明亮,顾盼若飞的小娘子。
老仆仰头望了望天色,又看了看少年郎的神色,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出言提醒道:“彦哥儿,时候不早了,我们还得继续赶路呢。若是等到天黑还未赶到京城,城门一落锁,我们就得在外露宿了。”
那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现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多谢忠叔提醒,我方才走神了。”
一主一仆继续赶路去了。
魏溪策马到了郊外,用马鞭轻轻拍拍爱驹的屁股,让它自行去河边饮水休憩,自己则寻了片开阔的草地,开始练习鞭法。
这套鞭法杀伤力极强,且身法变幻莫测,狄家的小型演武场根本无法施展开。但偏偏魏溪一不高兴就喜欢练这套鞭法,因此只能跑到京城郊外的开阔地界来舞鞭。
如今正值初秋,这片草地上还生长着好几株野桂花,金色的小花藏匿在墨绿而边缘带刺的桂叶间,原以为似这般便安全了。谁知却有人挥着长鞭,虎虎生风,鞭风掠过,桂枝乱颤,金色小花簌簌落了一地,浓烈的桂香骤然爆发,牢牢缠上了害它们坠落草地的“罪魁祸首”。
一套鞭法打完,魏溪收起鞭子,鼻尖微动,皱眉道:“好香,这也太香了。”语罢,似是被桂香刺激到,魏溪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可恶,连你也欺负我!”魏溪扬鞭就要给这些胆大包天的野桂花们一个教训,但手刚抬起,又缓缓放下了。
“算了,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不该拿你们泄愤的。”魏溪对着几株野桂花喃喃自语。
初秋的清风拂过,微凉,吹得魏溪清明了不少。她突然记起那次醉酒事件。那日,衡哥哥分明对她许了诺。衡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了,轻易不许诺的,但是一旦他许了诺,那就一定会做到。
而且,衡哥哥他并不惧怕外人的眼光与非议,从不做违心之举。哪怕是天下最为尊贵的皇帝陛下,不遵医嘱,偷食冰沙,衡哥哥不也是照说不误吗?
魏溪越琢磨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眼睛越来越亮,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便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拇指与食指放在嘴边,魏溪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把在水边溜达的爱驹唤过来,雄赳赳气昂昂地翻身上马,缰绳一拉,往回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韩忠彦抵达皇建院街的苏氏养生馆时,已过了养生馆的营业时间。若是往日,药侍们早就给大门落锁了。但凑巧的是,今日正好有位特殊的客人,苏衡正在馆内接待他。因此,养生馆的大门是虚掩的。今日轮值的药侍是十六,他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劳驾,我找苏馆主。”韩忠彦见苏氏养生馆尚未闭馆,心下一喜,连忙上前道。
“你是——”十六看着这位客人十分眼生,并不是养生馆的常客。
“在下韩忠彦,家父与苏馆主有旧,我此番进京,家父命我替他捎带此信给苏馆主。”韩忠彦从怀里取出一封封口的书信。
来人姓韩,生父又与馆主有旧……十六很快便反应过来:“您是韩官人的长子吧?韩衙内请随我来,我们馆主就在里头,正在给一位客人艾灸呢。”
韩忠彦正是韩琦的长子,今年不过十八岁,还未及冠。
韩琦自庆历新政失败后,便被调离开封,在外辗转多年,如今身在并州,任武康军节度使。韩忠彦一直随侍韩琦左右。但地方的州学县学到底不如京师的国子监,考虑到长子也十八了,韩琦便放心地命他前往京城求学。
韩忠彦早就听说过苏衡的名字,毕竟他阿父成日挂在嘴边。而且,还总是嫌弃他不如这位苏馆主稳重聪慧。好在韩忠彦的性子随了他阿娘,不喜与人争斗,谦和低调,有时甚至会显得有些怯懦。
“小衡啊,多亏有你。我这出了一身汗,倒感觉身子没有平日那么沉重了,想必今晚能有个好眠。”韩忠彦跟着十六到了针灸堂,隐约能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晏爷爷,这个安眠枕给您,里头放了安神助眠的药材,您晚上用它睡觉,能舒服些。”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说道。韩忠彦听在耳中,猜测这年轻声音的主人应当就是那位苏馆主。
“好,那我便收下了。明日我要进宫给陛下讲经,后日我再来。”
苏衡正打算送晏殊出门,便看见十六带着一位年轻郎君候在门外,正要询问,便听晏殊道:
“这不是韩琦家的大郎么?你何时进京的?”
原来,晏殊与韩忠彦却是认识的。晏殊当年官居高位,如今的朝臣们有不少都曾是他的门生或是由他引荐栽培的。韩琦便是被晏殊引荐的人才之一。
“回晏伯伯,晚辈今日刚到京城。”韩忠彦连忙恭恭敬敬地向晏殊行礼。原来晏伯伯也回京了,只是他看起来满脸病色,看来阿父之前听到的消息是真的。晏伯伯的确身患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你阿父呢?没同你一起?”晏殊问道。
“阿父在相州任职,无暇入京,只命我入京求学。”韩忠彦老实答道。
“那你来养生馆,想必是有要事要找小衡了?”晏殊闻言笑道。
“是。”韩忠彦顺势掏出韩琦写给苏衡的信递过去,“苏馆主,这是我阿父给你的信。”
苏衡伸手接过。
“既如此,那你们两个小辈好好聊,老夫便先回去了。”晏殊拄着拐杖慢悠悠地离去。
他年纪大了,可没法像小年轻一般熬夜,早早便要睡下了。此番回京,是陛下体恤。他如今只需要每五日入宫觐见天子,为天子讲经,清闲得很。明日又轮到他为天子讲经了,今晚恐怕还要比往日更早入睡才行。这人呐,年纪一大,精神头便不足,不养精蓄锐,很快便会感到疲惫。
晏殊离开了,韩忠彦也将信送到了苏衡手中,他眼巴巴地看着苏衡,一时无话,还有点小尴尬。
韩家忠心耿耿的老仆忠叔倒是急得很,恨不得替自家小主人同人寒暄攀交情。临行前,阿郎特意交代过,说这位苏馆主医术了得,且交游极广,让小主人多同这位苏馆主打好交道。如今见了面,怎么跟木头似的一句话也不会说了,真真急死人。
“苏馆主,既然信已送到,那我便——”韩忠彦话音未落,就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衡哥哥,我有话要问你!”来人正是魏溪,她还穿着那身红色的骑装,手执长鞭,明烈动人。
“是你!”韩忠彦脱口而出。
嗯?魏溪这才注意到苏衡这里还有旁人,瞧着是个十七八的郎君,文弱清秀,脾气很好的样子。但是——
“你是谁呀?你认得我?”魏溪歪歪头。
韩忠彦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紧张地一双手都无处安放。他磕磕绊绊道:“我,我在京郊曾见过你。你当时,当时策马扬鞭与我家马车擦肩而过,穿的,穿的就是这身衣裳。”
所以说了半天,这人其实就只见过她一面。魏溪“哦”了一声,觉得这人有些奇奇怪怪的。
韩忠彦的情态却尽数落入苏衡眼中。魏溪不懂,苏衡身为男子,还能看不明白?
苏衡黑玉色地眼睛里闪过一丝暗芒,沉声道:“信我已收到,有劳韩衙内。外间天色已晚,恕苏某不便相送了。”
“……苏馆主,告辞。”韩忠彦想知道魏溪的芳名,但是直接开口询问又显得十分唐突,加上苏衡与魏溪明显是熟识,他更不方便问了。左思右想,韩忠彦只好遗憾地告辞。
他见过的女子大多娇柔腼腆,从未见过似魏溪这般明烈率真的少女,一身红衣策马扬鞭的模样,仿佛直接烙印在他心头。少女身上有着他所不具备的东西,像山溪间吹拂的山风,清新,灵动,让人眼前一亮,也令他——怦然心动。
下次,下次一定要问到她的名字,韩忠彦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彦哥儿啊,阿郎临行前不是交代过,让你与那苏馆主打好关系吗?你怎么送了信便走,还盯着方才那位小娘子看个不停,太失礼了。”忠叔跟在韩忠彦身后苦口婆心地唠唠叨叨,但韩忠彦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没听入耳,只胡乱地点了几下头。
等韩忠彦两人彻底离开,苏衡这才收回视线,看向魏溪:“你今日去郊外骑马了?”
“嗯!”魏溪点点头,轻哼,“因为我今日不太高兴!”
“那今晚来苏宅用饭。莲姨昨日买了一篮子板栗,我给你做板栗烧鸡?”苏衡诱惑道。
“!”魏溪下意识地就要点头,但旋即反应过来不对劲,“衡哥哥,你又转移话题!”
这次反应倒挺快。苏衡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好吧。你为何不高兴?”苏衡顺着魏溪的意往下问。
魏溪这才满意地扬起下巴,开始絮絮叨叨地控诉起苏衡昨日撩她又不肯解释原因的事情:“你昨日真的很过分……”
苏衡用眼神示意十六锁好苏氏养生馆的大门,不动声色地引着魏溪往苏宅地方向走去。他耐心地听着魏溪在身旁絮絮叨叨,时不时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虽然安安已经及笄,但还是太小了。再等等吧。苏衡看着身旁的少女,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柔和。
黄昏的夕阳是暖融融的金橘色,照在两人身上,将两人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154章 第154章珍珠鹿茸汤
“阿兄,我们走吧!”今日是国子监的旬休,苏轼难得回趟家,正好赶上苏、狄两家相约一同逛州桥夜市,于是爱热闹的苏轼干脆把他在国子监新结交的一位朋友也带了来。
“……你怎么把韩家大郎也拉过来了?”苏衡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苏轼旁边的韩忠彦,额角微微抽动。
“韩兄说他好些年没回京城,都快忘了州桥夜市是何番热闹。正好今日旬休,我便邀他一同逛逛。”苏轼大咧咧道。
“苏馆主。”韩忠彦有礼有节地向苏衡行了礼,随即似不经意地向苏轼求助,“苏兄,那边几位,我该如何称呼?”
韩忠彦目光所落之处正是狄谘夫妇、狄咏还有魏溪。
苏轼不觉有异,很是热情地为自己这位新朋友介绍道:“这位是狄枢密家的长子,狄谘,你唤他狄大哥便是。站他旁边的是他夫人。这位是狄咏,狄枢密次子。最后这位……”
“不是急着要走?”苏衡突然出言打断了苏轼的话,“再耽搁下去,等到了夜市上,你念叨了快半个月的旋炙猪皮肉又被卖光了。”
“!!!”苏轼立刻把所有东西都抛在脑后,满心满眼都是他馋了许久的旋炙猪皮肉,“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出发!”
只差一点儿便能知道那少女的名讳了。韩忠彦暗暗扼腕,惋惜不已。罢了,待会儿再寻别的机会吧。
苏衡将韩忠彦的微表情尽收眼底,脸色沉了沉。这个韩大郎,生得文质彬彬,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背地里的小心思竟这般多。再看一旁傻乐,眼神亮晶晶,嘴里还在小声念叨着“旋炙猪皮肉”的苏轼,苏衡闭了闭眼。
州桥夜市顾名思义,是以州桥作为起始点,自州桥往南一路走去,街边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全是卖吃食的小商小贩。无论是量大管饱的水饭、熝肉、干脯还是爽口开胃鸡皮、腰肾、鸡碎等小零嘴儿,每份价钱都不贵,十五个铜板儿就能买上一大份。爱吃甜食的还能买到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等香甜可口的果子类吃食。
等天气转寒,州桥夜市上还会出现些新鲜热乎的烤炙类肉食,比如盘兔、野鸭肉、煎夹子、猪脏等等。馋得苏轼垂涎欲滴的旋炙猪皮肉也属于冷天才会出现的吃食。
州桥夜市的终点是龙津桥,在桥边有小贩售卖须脑子肉,年年月月,风雨无阻。夜市上的小贩们从太阳落山便开始摆摊,直至三更才收摊散去。
苏衡等人从外城出发,却是颠倒了过来,先抵达州桥夜市的终点,龙津桥,然后再一路往北,直至州桥。苏轼心心念念的旋炙猪皮肉就在须脑子肉的摊位隔壁。已抵达夜市,苏轼便迫不及待地去那食摊前排队了。
同苏轼一道排队等着热乎吃食的大多是外城的居民,若是再往北到了汴河一带,那么逛夜市的便以在这一带仓场干活的百姓或是乘船抵京的客商居多。
汴河身为“漕运四渠”中
最重要的漕运线,流贯整座开封城,地位远在惠民、金水与广济另外三条漕运渠之上。东南六路的物资全部都要通过汴河,方可抵达京师。货船顺着汴水驶至州桥码头,停船靠岸,卸货装仓,因此,仓场也建于汴河一带,方便货物集散。
有水有船,有货有人。豪华的商船、繁忙的码头、成山的货物、熙攘的客商,一切一切都汇聚成东京汴河一带的烟火气,使得汴河沿岸成为全城最繁荣的地段。
州桥夜市之所以这么喧闹,亦是因为如此。
“阿兄,你要尝尝吗?这猪皮肉刚刚烤好,正热乎着呢。”苏轼欢欢喜喜地捧着一小袋旋炙猪皮肉凑了过来。
苏衡摇头道:“你同卯君还有溪儿分了吃吧。”
同苏轼一般是个小馋猫的魏溪老早就凑过来,眼巴巴地等着了,闻言忙道:“我要吃我要吃!”
溪儿?韩忠彦眼神一闪,原来她的名字里含有“溪”字,果真很适合她。狄家大郎与二郎都是单名一个字,照此推算,她的闺名应当是——狄溪?
旋炙猪皮肉十文一小份,十五文一大份。苏轼买了十五文的,但是三人分食,很快便将那一袋猪皮肉分吃殆尽。
魏溪意犹未尽:“这么快就没了,我还能再吃……”
“狄小娘子喜欢,不如再买一份?”韩忠彦总算寻着机会与魏溪搭话。
韩忠彦此言一出,不光是狄家人,连苏轼也眼神怪异地朝他看过来。
“怎,怎么了?”韩忠彦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不明所以,变得有些慌乱。
魏溪大大方方地道:“我不姓狄,我姓魏,随我阿娘姓。”
韩忠彦连忙致歉,同时心下松了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他还以为大家突然全部朝他看过来,是看穿了他心里头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呢。
事实上,韩忠彦并未猜错。
魏氏原本就相中了苏衡,狄青也对苏衡这位准女婿很是满意。狄咏更不必说,自家妹妹若是能嫁给自家好友,他包放心的。可惜魏溪一直不开窍,狄家人也不好表露太过。毕竟他们是要嫁女又不是招赘,哪有女方迫不及待地上男方家提亲的。
好在自那福康公主出现后,魏溪终于开始生了危机意识,眼见就要开窍了。那次醉酒事件,苏衡亦给出了承诺,这让狄家人终于安心不少。魏溪及笄后,两人的感情更是开始逐渐升温,苏、狄两家的人已经默认彼此将来定是要成为亲家的。
没成想,突然出现一个不明状况的愣头青韩忠彦,跑到魏溪跟前献殷勤。柳氏与狄咏都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哈哈,阿衡,让你同说我溪儿还小,要慢慢来。看看,有别的小子跑来掺一脚了吧?哈哈哈哈,我们家溪儿可是很受欢迎的,你这家伙还不加快动作把她娶回家。别到时候溪儿同别的混小子跑了,到时看你怎么办!】狄咏冲苏衡挤眉弄眼。苏衡甚至能直接从那双眼睛里读到狄咏的调侃。
苏衡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旋即又对上笑得一脸诡异的柳氏。
苏衡:“……”
狄谘一向寡言稳重,他虽然也看出来韩忠彦的心思,但面上却不显。可苏衡观察细致,很快捕捉到狄谘眼里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
得,狄家人全员都在看好戏。看来他们对苏衡迟迟未上门提亲一事多多少少有些不满了。思及此处,苏衡抿了抿唇。
好在苏衡还有苏轸这个贴心的妹妹。苏轸见那韩忠彦老是缠在魏溪身边,偏偏魏溪还神经大条地毫无察觉,连忙凑过去,挽住魏溪的胳膊:“溪儿妹妹,咱们到那边逛逛。”
“嗯,好!”魏溪乖乖地跟着苏轸走了。
苏轸不动声色地把魏溪往苏衡身边带,将那韩忠彦远远地隔开。
【怎么样,阿兄,还得我出马吧?】苏轸朝苏衡飘去一个得意的小眼神,讨赏的意味十分明显。
【做得好。】苏衡回以肯定的目光。
一行人从龙津头桥逛至州桥尾,最后在州桥之上静静地观赏了一番汴京名景——州桥明月后,兴尽返程。
在夜市后半程,苏轸与苏辙配合默契,严防死守,韩忠彦完全找不到一丝对魏溪献殷勤的机会,只好憾然离去。
等回了苏宅,苏轸立刻拉下嘴角,吊起眉梢,两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质问苏轼:“二弟,你怎么回事?咱们家与狄家一同游玩,你拉个外人过来瞎凑什么热闹?”
“韩兄他父母不在身边,只他一人与韩家老仆暂居京中。我瞧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又听得他说多年未逛过京中夜市,我便邀请了他。这也没什么吧?”苏轼不服气地为自己辩解,“再说了,阿兄与韩官人关系极好,他长子进京求学,又与我在同一个学舍,我多照顾照顾不是人之常情吗?”
苏轸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个蠢弟弟没意识到关键,轻轻白了苏轼一眼,没好气道:“你没看出来你那个同窗好友对溪儿有意?”
“啊?”苏轼还真不知道,闻言瞪大了眼睛,惊疑不定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苏轸轻哼一声,“溪儿妹妹这般可爱,我若是男子我都要去提亲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不帮着阿兄挡潜在情敌也就算了,还主动带回来一个,我都懒得再说你!”
苏轼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看向苏衡:“阿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不知道韩兄还存了这等心思……不过,阿兄,你打算何时去狄家提亲呀?
“是啊,阿兄,你再拖下去,还不知有什么变数呢。”在这件事上苏轸与苏轼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溪儿还小,才十五岁。”苏衡体验了一把被弟弟妹妹们催婚的感觉,心情略复杂。
“十五怎么了,溪儿都及笄了。”苏轸表示不能理解。
在大宋,女子十来岁及笄便嫁人的确常见得很,不像后世,十八岁才算成年,女性年满二十方能结婚。所以,苏衡无法向弟弟妹妹们解释缘由。
《黄帝内经》有言,女子“二七而天葵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也就是说女子大约十四岁便来葵水,拥有生孕的能力。但是此时女子的身体发育得其实还未完全。要等到二十一岁,方能肾气平均,到了二十八岁,才是“筋骨坚,发长极,身体盛壮”。因此,苏衡总觉得魏溪年纪未到,并不想过早与她成亲。
试想,成亲之后,他若是碰了魏溪,又怕损伤她的身体,就算他能忍住不碰她,也不可能拖个几年拖到魏溪二十了才同她圆房。届时,就算苏、狄两家不对他二人施加生子的压力,魏溪自己恐怕都会胡思乱想。
还是再等等吧,至少,等到明岁苏轸与程之言成亲再说。
“慧明师傅,劳驾给我两份九仙王道糕。”
“好,请稍等。”
“我要三瓶长生固本酒!”
“这位客人,不好意思,本坊长生固本酒是限量供应,每人限购一瓶。”
“怎么又限购啊!像之前一样采用预售制不行吗?”
“长生固本酒酿造工艺繁复,无法大量供应,还望客人见谅。”
“唉,行吧,那就来一瓶长生固本酒,一份九仙王道糕。”
“好嘞,请您稍候。”
大相国寺南的苏氏养生馆,又迎来了一波抢购热潮。起因就是苏馆主不知听了何人的建议,推出了一系列具有延年益寿功效的药膳。延年益寿,谁不想要?这一系列药膳简直比美容养颜系列药糕更受欢迎,无论男女,全都抢疯了。
慧明一人根本忙活不过来,最后还是清风支了一招,把五岳观厨房的几位师兄喊来帮忙。于是,便出现了现在这般僧道和谐的奇观。
清风原本还喊了他的小伙伴道玄过来帮忙,当然,说是帮忙,实则是来蹭吃蹭喝的。
“事先说好,我只吃你们观内师兄做的药糕,那秃头和尚做的我可不吃!”道玄双臂交叉,摆出一副抗拒的姿态。
道玄的师傅是中太一宫
的宫主,一向最恶和尚,开口“秃驴”闭口“贼秃”。道玄在他师傅的耳濡目染之下,肯称呼慧明为“秃头和尚”,自觉已经很给清风面子了。
“慧明师傅做的九仙王道糕滋味明明更好,你真是不懂欣赏。”清风抓起两块九仙王道糕,一左一右各咬一口,快活得摇头晃脑。
“哼”,道玄冷哼一声,眼珠子咕噜一转,转头就冲人告状,“九师兄,清风说你做的九仙王道糕不如慧明师傅做的好吃——唔!”
清风连忙把右手抓着的药糕三两口塞进嘴里,然后捂住道玄的嘴,艰难将药糕囫囵咽下肚后,这才有空斥道:“瞎说什么呢!还学会告状了。我带你来吃好吃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道玄两手用力扒拉,将自己的嘴巴从清风的手中解救出来,辩解道:“明明是你自己说的,我只不过复述了一遍。”
清风收回手,气哼哼道:“我小师兄现在还在皇建院街的药膳堂,他说了等今日客人散场后我可以去他那讨吃的。原本还想带你同去,既然这样,我还是自己去吧。”
“!!!不行!”
“师傅,八宝糯米饭已经蒸好了。”
“火腿片已切好。”
“鹿茸粉没了,再去磨一些过来。”
“是!”
药膳堂的后厨内,苏衡带着一众厨子忙得热火朝天。今日是药膳堂推出新菜品的第一日,客人们自然好奇新菜式,几乎每桌都点了新菜——八宝糯米饭与珍珠鹿茸汤。
这两道药膳与药膳坊的药糕与药酒一样,都属于延年益寿药膳系列,只不过,比药膳坊的要难做多了。
八宝糯米饭或许还好些,珍珠鹿茸汤可就费功夫了,光是备菜就能花上老半天。鹿茸要耐心研磨成末,火腿切成纸一般的薄片,油菜也要切片焯熟备用。精心挑选的上好野鸡,肉质紧实,拿去小火慢炖,炖出鲜美鸡汤。再选一只野鸡,拔毛去骨,与豚肉一同剁成混合肉泥,加入蛋清、料酒、盐还有鸡汤搅拌均匀,最后再加入鹿茸粉,这便是鹿茸肉泥。到了这一步,备菜才算备完。
烹饪的过程则对火候极为讲究。鸡汤上锅煮至沸腾后,立即用调羹将鹿茸肉泥团成珍珠状圆球,下入鸡汤中,待珍珠丸烹至将熟未熟之时,放入提前准备好的火腿片、油菜,再加入少许食盐调味,等鸡汤再次沸腾,淋上香油,一锅珍珠鹿茸汤可算做好了。
一碗碗小山一般的八宝糯米饭从后厨端出,一锅锅珍珠鹿茸汤的鲜味席卷整个药膳堂。有客人步入大堂,一进门就闻到这股霸道而浓烈的鲜味,通体舒畅,馋虫骚动。一问之下,得知今日推出新菜式,忙不迭地要求点这两道药膳。
“晏相公,今日能尝此八宝糯米饭,却是托了您的福啊。”天字二号包厢内,晏殊被簇拥着坐在主位上,其余席上之人无一不是朝中肱骨。
“是啊是啊,听闻这位苏馆主与晏相公关系极好,原本苏氏养生馆只有三枚白玉牌,晏相公一回京,那苏馆主便请了琢玉匠雕刻了第四枚白玉牌。这可是天大的面子,之前庞相公与文相公为这白玉牌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两人都没得手,倒是晏相公您一回来,就得了一块。”
这人马屁拍得好,直接拍到晏殊心坎上。晏殊心中得意得很,面上却要端着,做出一副荣辱不惊,云淡风轻的模样来:“非也非也,老夫哪有这般大的面子。不过是小衡心善又体贴,知道我这个糟老头子没几日好活了,于心不忍,这才给了我一块白玉牌。”
“晏相公此言差矣。我可是听说了,这苏氏养生馆之所以推出这一系列延年益寿的药膳,全都是因为晏相公您一句话呢。”有人道。
“可不是么,我也听说了。”其余众人纷纷附和。
就在这时,药膳堂的跑堂们鱼贯而入,将天子二号包厢点的菜式一一呈上桌。
“八宝糯米饭,请慢用。”
“珍珠鹿茸汤,请慢用。”
“地仙煎,请慢用。”
“……”
等最后一道药膳上了桌,随侍一旁的一位药侍这才逐一为包厢的客人们介绍起菜品:“这道八宝糯米饭,久食可以健运脾胃,养生延年。所谓八宝,指的是茨实、山药、莲子、茯苓、党参、白术、薏苡仁和白扁豆。”
晏殊头一个举勺尝了一口,点头道:“嗯,甜的。看来里头还加了冰糖调味。”
“正是。喜欢甜口的客人可千万不要错过我们这道八宝糯米饭。”药侍微笑着附和道,“这一道珍珠鹿茸汤也是今日才推出的新品。具有壮元阳,强筋骨,养气滋补,补虚益寿的功效。里头用了……”
药侍介绍了一番菜品,便准备离去。晏殊却叫住他,问道:“你们馆主何时有空?我这些朋友们都想见他一见。”
“晏相公,实在抱歉。今日因额外加了十个预约号,客人比较多,馆主正在后厨忙着呢,恐怕一时半会无法得闲。”药侍躬身致歉。
“既如此,那便罢了。”晏殊也不强求。
“怎么便罢了呢?哎哟,晏公您可是不知,我们想见苏馆主一面比见陛下一面都难。您有白玉牌随时都能进苏氏养生馆,我们这些人可就要苦兮兮地排队预约取号了。”众人开玩笑似的起哄道。
“少来!老夫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你们不就是想着等见了小衡,好央他给你们开个后门,改日好去苏氏养生馆享受推拿么?去去去,老夫可不帮你们做这事。”
众人闻言,只好佯作告饶,又逗得晏殊喜笑颜开。
最终,等这一包厢的人都把满桌的药膳扫空了,苏衡依旧不得闲过来同他们见上一面。众人只好憾然离去。
晏殊却心情美得很,在回去的路上还哼着小曲儿。原因无他,苏衡遣药侍悄悄往晏殊的马车上放了五瓶长生固本酒。晏殊一脚刚踩上上马石,便从守着车子的马夫口中听说了此事。掀帘入座,果然在车厢角落发现了那五瓶包装精美的药酒。
“小衡果然是个好孩子。”晏殊捻须而笑。
苏氏养生馆的延年益寿药膳在冬日掀起了一波热潮。等京城众人对这些药膳的狂热劲头减退后,新的一年伴着爆竹响亮的声音隆重登场。
苏、狄两家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节,随后便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苏轸与程之言二人的婚事了。
程之言虽然出身青神程家,但他却对程濬等人深恶痛绝。他要成亲一事自然不可能遣人千里迢迢地送信回青神,通知程濬与潘素素等人。但程濬最终还是得知了这一消息。是程之才写信告知的。
据说,程濬与潘素素得知此事后,大骂程之才无用,连自己的表妹都哄不住。他们可都打听到了,那苏明允生了个好儿子,在京城做了大生意,开的什么养生馆在京中出了名,连宫里的达官贵人都时常出入他家铺子呢。程之才要是去了苏轸,苏衡又是个宠妹妹的,那嫁妆能少吗?!想想都知道,那必然是十里红妆,破天富贵!
若非如此,他们怎么可能给程之才一大笔盘缠,让他进京求学。京城那物价贵得惊人,但想着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他们还是忍痛掏了这笔钱。原本以为,程之才与苏轸青梅竹马,将那苏轸娶回程家来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没成想程之才这般不中用!白瞎他们的银子了!
远在青神的程濬夫妇如何愤懑,程之言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现在整个人都陷入紧张与焦虑之中。越是临近成亲的日子,他越是坐卧不安。
就连魏溪都看不下去,劝道:“程哥哥,你紧张什么呀?苏姐姐人很好的,你入赘了苏姐姐家,一定会很幸福的!”
“噗嗤”,狄咏听了自家小妹不伦不类的劝说,笑得直不起身,“哈哈哈哈哈哈哈,溪儿,你在说些什么啊……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二哥,你笑什么呀?我说的话很好笑吗?”魏溪不高兴地嘟起嘴。
“溪儿你不懂。人呢,越是在乎对方,就越小心翼翼。成亲前啊,就越担心会有什么变数。你程大哥暗恋你苏姐姐不知多少年了,如今眼看着就要拨云见日,修成正果,他自然紧张得不得了。”狄咏笑够了,这才扶着腰直起身道。
“是这样吗?”魏溪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狄咏见自家妹妹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便拿她来举例道:“你想想看,如果后日是你与你衡哥哥成亲,你不紧张吗?”
魏溪下意识地点头:“紧张。”
“!!!”头点下去了魏溪才反应过来,霎时间小脸爆红,从腰间抽出长鞭,追着狄咏就要给她这个既可恶又爱调侃人的二哥来几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