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擦肩而过
一夜北风紧,京师汴梁开始飘起纷扬的白雪。
寒冬时节,京师地寒,没有蔬菜供给,因此,早在立冬前五日,便有菜贩子或用车载或用马拉或用骆驼背着一袋袋的冬菜进京,一部分收入西御园,一部分卖与汴京百姓,藏入地窖中,以充一冬食用。
长长的送菜队伍,从城门口这头一直延伸至人眼望不见的远方,车轮碾过泥地的“嘎吱声”,马蹄踢踏声,骆铃叮当声,菜贩们鞭马催驼的呼喝声,一时之间充塞道路,不绝于耳,恍如闹市。
五岳观也采买了不少耐放的菘菜,堆了满满一地窖。
贵生道人和清风望着面前的菘菜豚肉粥,双双叹气。苏衡慢条斯理地喝着味粥,当做没听见。他自然知道师傅他老人家与小师弟清风为何叹气。不就是因为天冷之后,便只能靠窖藏的蔬菜过冬。从立冬至今,已经吃了一月有余的冬菘菜,他们两个早就吃腻味了。
贵生道人和清风唉声叹气地草草吃过朝食,一出食堂,忽然看见负责采买观中食材的道长指挥着人在搬着什么东西。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均露出喜色:进新鲜货了!
走近一看,道长们在搬运的,果然是一筐筐新鲜的柑橘。这应当是今日午食的水果。但清风已经迫不急待地伸手捞了满怀的柑橘,高高兴兴地用袍子兜着,一溜烟跑了。
“清风这个小混蛋!这是午食的柑橘,你一下给我摸去那么多,吃得完么!中午的柑橘没你的份了!”负责采购的瘦高个道长扬声笑骂。
“不行不行,我这里头还有帮师傅和小师兄带的柑橘,又不是我一个人吃!六师兄你不许克扣我的柑橘!”清风回过头抗议。
“咳咳!”贵生道人站在一筐柑橘前,清了清嗓子。
“师伯……”瘦高个道长忙向贵生道人行礼,然后顺着他师伯的视线看到了那筐柑橘,“……”
“呃,那个,师伯,我待会儿便让人送一小筐去您屋里头。”瘦高个道长只好道。
“嗯。”贵生道人满意点头,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记得快些啊。”
“是是是。”瘦高道长连忙应允。
等贵生道人走远了,瘦高道长才叹气道:“唉,刚跑了个小师弟,又来了个讨柑橘的师伯。幸好我早有准备,多买了一筐。”
那厢,清风已经兜着一衣兜的柑橘找到了苏衡。今日乃冬至前夕,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节。苏衡不用去熟药惠民南局坐堂,也没有病人来观中求医,难得清闲,便抱着茯苓儿坐在藏书阁屋檐下,静静地观赏着满园怒放的金梅。
“小师兄,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清风得意地把柑橘往苏衡跟前一摆。
“六师兄采买了绿橘?”苏衡垂眼看了看那外皮发绿的柑橘,“你拿这么多,没被他说?”
“呃!”清风得意的神色一僵。
嗯,看来又被说了。苏衡见状了然。
不得不说,宋人的智慧远超后人的想象。时下的果农已经掌握了嫁接的技术,通过嫁接,连普普通通的柑橘都培育出二三十个品种,不同品种的柑橘成熟期各异,像清风兜着的这些绿橘便是隆冬时节成熟的。
其他比较出名的柑橘品种如早黄橘是立秋时采摘,还有冻橘则是来年春天春寒料峭之时成熟。多亏了果农们的智慧,虽然汴京百姓们在寒冬腊月吃不上新鲜蔬菜,但新鲜的柑橘却是能享用到的。
“小师兄,等吃完这些柑橘,你带我去宣德门前看车象表演好不好?”清风殷勤地替苏衡把柑橘剥好,眼睛扑闪着问道。
果然,他就知道清风不会无事献殷勤。苏衡捏了一瓣柑橘放入嘴里,甜津津的汁水从饱满的橘肉中爆开。
“可以。”快过节了,带小孩儿出去逛逛,让他高兴高兴。
“卖茶嘞,有喷香的七宝擂茶还有暖身的葱茶,通通五文一碗,通通五文一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嘞——”
“刚出锅的香脆馓子,六文一袋,不脆不要钱!”
“客官别急着走啊,本店提供木凳,可以坐着饮汤,若嫌嘴里没滋味儿,来上一碗盐豉汤,好喝又暖胃!”
冬至前夕,宫城正门宣德门前的广场上和御街两边的御廊下,游人如织,热闹非凡。不少小商贩或摆起食摊,或挑着担子叫卖茶汤。
京中惯例,凡皇家重要庆典前,皇家车象仪仗队便会在宣德门前训练,从宣德门沿着长长的御街,一直到外城南薰门,往来试走一遍,为即将到来的盛典做好预演。
等到太庙祭典前,这些车象仪队便会整整齐齐地从大庆殿前的开阔庭院出发,千乘万骑,浩浩荡荡,仪仗威严地驶出宣德门,前往景灵宫太庙。天子要在太庙中夜宿一晚,次日三更便开始盛大的太庙祭祀仪典。
如今,七头大象身上都提前披上了绣花锦缎,背上背着金莲花座,脑袋套着金辔,驭象人头裹交角脚幞头,身穿紫衣,骑于象脖之上,乍眼看去,金灿灿一片,雍容华贵的皇家气息扑面而来。
“小师兄,你快看,大象们准备行礼了!哈哈哈,好好玩啊。”清风拍手笑道。
苏衡抬眼望去,七头大象排成一列,面朝宣德门抬起前腿,面北而拜,长鼻一扬,“昂昂”唱喏,如同人类一般,颇通灵性。唯有最右边一头大象,抬脚慢了几拍,骑在象脖上的驭象人
便执起手中尖刃铜钁,对大象施以惩戒。
“嘶——”清风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瞧着就怪疼的。大象这么可爱,驭象人也忍心下这般狠手。”
“小道长,买小象不?二十文一个。买两个还送一张纸画作添头。”有个卖泥捏小象的小贩挑着两箩筐小象还有好几沓画着大象的纸画,沿街招徕客人。
清风果然被吸引住,扒着小贩的箩筐精挑细选了两个泥捏小象:“我要这两个!”
“好勒,需要包起来不?”小贩笑眯眯问道。
“要!”
“道玄一个,我一个。”清风抱着两只小泥象,爱不释手。
苏衡耐心地陪着清风看完了车象仪仗队的预演。预演结束后,直到京中勋贵人家纷纷派仆从携金带银,找到掌管仪仗队的官员,各自把七头大象都借回自家府上,好让自家主人就近观看大象表演。
“也不知道借一头大象回家要花多少银子,我也好想骑一骑大象。”清风看着皇亲国戚家的仆从牵象离去,艳羡不已。
“不早了,走吧。”苏衡淡淡道。住持师叔连一架扇车都不舍得买,怎可能同意花这么一大笔银子借一头大象回观中。
“哦!”清风恋恋不舍地又望了离去的大象一眼。
两人走欲离开,苏衡忽然看见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循声看去,是一位面白消瘦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通身气度不凡,虽穿着简朴,不饰金银美玉,但看那衣服的料子,却是软和又保暖的上乘料子。
“主子,外头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您若是着了凉,小的万死难辞其咎!”外头天冷,那男子的仆从却急出了满额头的汗,一边替男子拍背顺气,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道。
那中年男子缓了一会儿,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他摆摆手,温声道:“难得有此机会,我再逛逛。过会儿再回去。”
苏衡此人面露病容,连厚厚的冬日衣袍也掩盖不住他瘦削的身量,可以想见应是身患沉疴,久治不愈。但那人看着宣德门前的游人嬉集的热闹情景,眼神却很明亮。
“小师兄?”清风见苏衡停下不走,疑惑道。
“无事。”苏衡收回视线,继续往城南的方向走去。
苏衡师兄弟两人与那一主一仆擦肩而过。许是苏衡身上的淡淡药香引起了那中年男子的注意,他不由转头循香看去。
“这少年一身清朗道袍,清俊出尘,端是一副好相貌。”中年男子忍不住开口赞道,末了,又想起自己早夭的二子,面上不由现出哀色来,“若是昕儿还活着,恐怕也差不多同这少年身旁的小道士一般大了。”
“主子……”那仆从听中年男子提起早夭的小主子,一时不知所措,想说些什么又怕惹得自家主人更为伤心,因此一张嘴开了又闭,欲言又止,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瞧你那样儿,我知道你们不敢提起这件事。”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瞅着那仆从,“行了,回吧。”
“哎——遵命!”仆从一听自家主子终于肯回去了,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大口气,脸上忙堆起浮夸的笑容,小步跟在中年男子后头,时刻留心着自家主子的情况。
是日深夜。
按照惯例,赵祯要在大庆殿中留宿。浩浩荡荡的车驾仪仗队伍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殿前可容万人的大庭院中。金线刺绣的信幡、龙旗,华贵的金车玉辂,在月色中清晰可辨。宫中禁卫们披坚执锐,全副武装,排列于殿门内外,护卫天子的安全。
庭院两角分别伫立着钟楼与鼓楼,有太史局的官员在楼上测验刻漏,每隔一个时辰,鼓楼便会响起报时的鼓声。听到鼓声,一位身穿绿袍的报时官便会手执牙牌高声奏报时辰。
在京师一整年的节日中,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最看重的不是元旦,而是冬至。到了这一日,哪怕是蜗居陋巷的穷苦人家,就算兜里没钱也要找人借钱,为自己置办一身新衣裳,备好祭品,享祀先祖。
而对于贵为天子的赵祯来说,则是要率领百官前往太庙举行盛大的祭祖仪典。
“咚、咚、咚”,外头的鼓楼又响起鼓声,伴随着从宫外传进来的丝竹歌笑之声。赵祯侧耳细听了一会儿,问身边的内侍:“这是何处在奏乐?”
“回陛下,这声音应是从靠近皇宫东南角的潘楼传来的”,内侍毕恭毕敬地答道。
任守忠恰在这时领着一干小内侍进殿,为赵祯送来盥洗之物。闻言,任守忠笑道:“陛下且听,外间的百姓如此快活,反倒是宫里不闻歌吹鼓乐,倒显得冷冷落落了。”
赵祯却想起白日所见景象,微微一笑:“是么?但是稷臣啊,正是因为宫中冷落,外头百姓才能如此快活。若朕成日耽于歌舞享乐,外间百姓又岂能如此安乐?”
“陛下所言极是。陛下勤政爱民,是天下之幸,百姓之福。”
第102章 第102章樊楼设宴
过了年,很快便是苏衡的十六岁生辰。
因着念佛桥盲僧复明与瓮市子驱鬼这两件事,苏衡名气大涨,京城百姓纷纷慕名而来,为五岳观添了不少香火。住持为了感谢苏衡,便与贵生道人商量,今年想在外头摆酒设宴,为苏衡置办一场隆重些的生辰宴。
然而,这两人在酒楼的选择上却迟迟争执不下。
首先,苏衡的生辰宴要放在正店而非那些小脚店这一点,两人是达成了共识的。酒水由朝廷专营,只有正店被许可从官府购入酒曲,自行酿酒。譬如七十二正店之一的樊楼,就有专门酿酒的酒坊,每年酿的酒能消耗足足五万斤官曲。而脚店只能仰仗正店,从正店大量买酒后二次出售,卖与寻常百姓。
但汴京城中,正店有足足七十二家,要选哪一家正店,贵生道人与住持已经为此争论了半日。
“不如就选在班楼,班楼的酒水不赖,菜肴滋味也上佳,而且价钱在这些正店中亦是最公道的。”住持提议道。
“不成!”贵生道人斩钉截铁地拒绝,“班楼就在瓮市子往北的大街上,这位置不吉利,还是时楼更好。时楼的碧光酒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美酒,班楼的酒水哪里比得过时楼碧光酒!”
“时楼酒水虽好,菜肴味道在七十二正店中只能排个中上,算不得拔尖儿。而且那碧光酒卖八十文一角,观中这么多人,光酒水就是一大笔花销,还是班楼吧。”住持脸上虽是笑眯眯的,但态度却很坚决,不肯退让丝毫。
“选时楼!”贵生道人震声坚持,连长长的银须都抖了抖。
“还是班楼更佳。”住持笑容不变。
“时楼!!!”
“班楼。”
“你个死抠门,不是要谢我徒弟?这就是你的诚意?!”
“非也非也,衡儿又不喜饮酒,为了这碧光酒专程选一个更贵的时楼才显得我没诚意呢。”
清风左看看右瞅瞅,见他们半天也定不下来,捂着耳朵大吼:“师傅师伯,你们别争啦!”
“怎么?你有更好的主意?”住持睨了自个儿徒弟一眼。
“有啊!”清风两眼放光,“京中七十二正店,顶顶好的定是樊楼啊!樊楼的白厨可是全开封厨艺最好的厨子,他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既然要给小师兄办生辰宴,肯定要挑最好的呀!”
红丝水晶脍、荔枝腰子、江鱼兜子、紫苏煎鱼、鹅鸭排蒸、莲花鸭签、葱泼兔、煎鹌子、群仙羹……清风光是想想樊楼的菜色就垂涎欲滴,忍不住苍蝇搓手。他长这么大,也就去过一次樊楼,还是因为他生了病,师傅为了哄他喝药,才咬牙承诺等病好了带他去樊楼大吃一顿。那滋味,他至今难忘。可惜师傅小气,从那以后,再也没带他去过。
贵生道人怒容一收,抚着银须乐呵呵道:“你师傅要是舍得将你小师兄的生辰宴定在樊楼,我自然无意见。”
住持却维持不住笑容,黑着脸一边用拂尘抽打清风这孽徒一边道:“谁不知道樊楼酒菜均为上上乘,京师
七十二正店之首,自是极好。但你当咱们观是界身巷的那些卖金卖银的富贵地儿,动不动就有成千上万钱进账?观中这么多人,在樊楼设宴,我看你是想把你师傅我吃垮!”
清风躲闪不及,被拂尘抽得“啊哟”一声大叫,连忙跳开,委委屈屈道:“师傅!您好歹听我说完啊!”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住持没好气道。
“道玄他师傅帮过樊楼的樊店主一个大忙,那樊店主承诺,若道玄他师傅本人去樊楼饮酒用饭,只收成本价,不赚他的钱。若是他师傅的朋友来,凭着他师傅的信物,也能享有优惠。只花去普通酒楼的钱,却能在樊楼设宴,多划算啊。师傅您说是吧?”清风得意地哼哼。
“若是这般,倒是可行……”住持沉吟道。
最后,住持拗不过清风,还是将苏衡的生辰宴定在了樊楼。
沿着马行街往北走,东西两边各有一条巷子,分别是小货行巷与大货行巷。小货行巷的路口处,便是贵生道人心心念念地时楼,他馋时楼的碧光酒不是一日两日了。而穿过大货行巷,便是赫赫有名的樊楼了。
“听说樊楼以前叫做白矾楼,因为在楼下有官商贩卖白矾,所以得名。后来卖白矾的商贾搬到别处去了,再叫白矾楼也不合适,又因为店主姓樊,就改名樊楼了”,清风走在苏衡身旁,在他耳边兴奋地叽叽喳喳,“小师兄你看,樊楼一共有六座搂呢,据说最多可以容纳上千人在这里饮酒。”
苏衡抬眼望去,樊楼不愧是京师第一楼,整个建筑呈现环五抱一的布局,五座次楼面朝主楼而立,飞虹似的廊桥一架,沟通六座楼宇。每座楼宇都有三层高,每层均设有单独的房间,门上悬挂珠帘,人进人出时,珠帘轻荡,宝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蓬、莱、阁,就是这里了。”珠帘上方是一块以丝绸为底,用金线刺绣的匾额,金灿灿的“蓬莱阁”三个字映着廊上的灯烛,金碧辉煌,晃人眼目。
清风打头,掀起珠帘就拉着苏衡往房里走。五岳观的道长们鱼贯而入,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
热腾腾的丰盛菜肴被盛在昂贵的金盏银碟中,由店内小二们托着送上来。有美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梳着高高的发髻,提着银制酒壶入内,打算给客人们换茶斟酒。贵生道人摆摆手把她给打发了。
“喝酒还是自斟自饮才有滋味。”贵生道人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了一口,咂咂嘴道。
满满一桌生辰宴,酒水菜色均为上上乘,几乎每个人都吃饱喝足,抚着吃撑的肚皮醉醺醺地或瘫或趴,等着酒劲散去。
惟有苏衡和清风滴酒不沾,还保持着清醒。
蓬莱阁位于樊楼的西楼,在最高的第三层。苏衡走近窗边,向外眺望,发现竟能清晰地看见不远处皇宫内的殿宇亭台还有在其间走动的宫人。
这可是一个极大的隐患。苏衡蹙眉。若是有歹人登楼远眺,专程来窥探帝踪,岂不是很危险。
“小师兄,你在看什么?”清风揉着圆滚滚地肚子,探头过来,“听说樊楼会在上元夜时,于每一处瓦陇里面放一盏莲花灯,从外头看去,整座樊楼灯火通明,格外明亮。我看看现在有没有莲花灯——哦,没有了。好吧,看来元宵节一过,那些花灯就被撤掉了。”
“肚子疼?”
苏衡往清风那滚圆的肚子上落去一眼。
清风可怜兮兮道:“……吃太多,撑着了。”
“……下楼走走,消食。”苏衡无奈道。
“嗯嗯!”清风用力点头。
苏衡带着清风穿过廊桥,来到主楼,又顺着木梯下至一层。主楼的一层不设包厢,宽阔的大堂内摆着数十套桌椅,樊楼的散客们一般都是在此饮酒。
家在周边街坊的闲汉们无所事事,时不时便会到大堂内走走逛逛,看见有富家子弟来此喝酒,便会来桌前作揖请安,接一些有钱客人们使唤的杂活。苏衡方才经过一桌围坐饮酒,高谈阔论的华服青年,其中一位把想带来给好友们一观的画扇落在家中了,便花了些许铜板,打发一位闲汉去他家中通知家中仆从将画扇取来。
大堂内各色各样的人都有,除了食客与闲汉,还有卖艺的歌女与卖药、卖水果之类的小商贩穿梭其中。若是在后世,这些来与酒楼抢生意的小商贩,定然要被赶走的。东京的酒楼店主倒是胸襟宽广,毫不在意。苏衡暗道。
“哎哎哎——那个卖蜜饯的,你给每桌都送了试吃的蜜饯,怎么偏偏把我这桌给漏了。回来回来!”有一位灰袍青年扬声叫了起来。
那卖蜜饯的似不想搭理他,但耐不住那青年不依不饶,脸皮极厚地叫唤个不停。卖蜜饯的小贩无法,只好折回来,给灰袍青年送了一小碟蜜饯。
“这才对嘛……”那青年长着双精明的狐狸眼,伸手就摸了一块蜜饯扔嘴里,嚼了嚼,点评道,“不够甜,糖放少了,下次多放些糖,不要不舍得用料!”
卖蜜饯的背过身翻了个白眼,跟逃离瘟神似地摇着头远离了灰袍青年所在的位置。
“啧!怎么跑了,我还没说完呢。现在的人呐,真是没耐心。”青年说着又往嘴里扔了一块蜜饯。
“仇防御,你见好就收吧。人家这些试吃可都是要收钱的,你每次吃了都不给钱,他们见了你不绕道走就算不错了。”坐在灰袍青年后面的一桌食客认得他,笑嘻嘻道。
“他们没征得同意就擅自先把东西分到各个桌上,让人试吃或试用,临走了才问人要钱,这不是强买强卖吗?就这点子试吃,还好意思收钱?”灰袍青年也就是仇防御哼道。
“人家放在桌上,你想花钱,也可以不吃啊。”
“为什么不吃?都放在我桌上了,就是我的,浪费粮食可不是个习惯。”仇防御说着翘起了二郎腿。
“哇,我第一次见识到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清风忍不住出声感叹,一个不注意,声音大了点,被仇防御还有那桌食客听到了。
“小道长,这家伙不是厚颜无耻,是爱财如命,让他掏钱那就是割他的肉!”
“人各有志,出处异趣。我就喜欢钱财,那又怎么了?”仇防御满不在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好像有点道理……”清风摸摸下巴。
“回去了。”苏衡淡声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爱财不可耻,但爱占便宜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再继续待下去,小师弟的三观都要被带歪了。
“哦!”清风连忙跟上。
然而,苏衡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他又遇见了这位仇防御。
第103章 第103章独角莲硬膏
汴京城中,不止酒楼无数,还有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茶坊。每间茶坊都有各自的卖点,用以招徕茶客。
比如俞七郎茶坊,以出众的点茶手艺闻名,比如郭四郎茶坊,茶百戏最为绝妙。再如尖嘴蹴球茶坊,这间茶坊就比较特别了,不是以茶道取胜,而是以茶客们可以一边品茶一边观看蹴鞠表演而出名。还有那清乐茶坊,专门请了琴师为茶客们抚琴佐茶,茗香悠悠,琴音清越,颇得文人墨客们的好评。
但最出名的还得是八仙茶坊。八仙茶坊在满京茶坊中的地位,就如同樊楼在七十二正店中的地位。这八仙茶坊得独特之处,就在于茶坊中有八位色艺俱佳的舞伎。美人倾城,舞动京华,红袖如云,摇荡心目。
这八位舞伎中,又以领舞的黄莺娘舞姿最为动人,一曲惊鸿舞,不知惊艳了多少茶客。不少公子王孙,五陵年少,为了争看黄莺娘一舞,竞相以高价买下八仙茶坊中价格最昂贵的八仙茶。一壶八仙茶,要价八十两,比时楼的碧光酒贵上百倍之多。这卖的可不是茶,而是八位舞伎的歌舞。
不过,这八仙茶坊近来却出了一件大事。八仙之首黄莺娘竟离奇失踪,那茶坊坊主对此也讳莫如深。只是八仙
子缺了一位,坊主又找不到人顶上,如今的八仙茶坊便只剩下七仙子了。领舞的舞伎换成了与黄莺娘最为交好的赵师师。
众茶客虽然深为惋惜,但渐渐地,发现赵师师的舞姿也很不错,而且容色似乎也比之前明艳许多,倒是也担得起新任领舞之名,便也作罢了。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茶客们的喜爱不过是一场浮华幻梦,梦一醒,现实的泡沫便碎了。
阳春二月,东风剪裁出新绿细柳。柳影婆娑间,一架驴车从一处僻静无人知的暗巷中驶出,缓缓向城南而去。哪怕有厚厚的车帘遮挡外界的视线,车中人仍戴着遮挡容颜的帷帽,似乎生怕被人窥见自己的面容。
驴车行至城南,在一座道观正门前停下。车中人掀开车帘,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望了眼那门上的匾额:“五、岳、观,就是这里,多谢。”
“这位娘子,您可是来上香的?”守门人问。
“我找苏神医。不知应往何处走?”帷帽下响起一道悦耳的声音,婉转如莺啼。
苏衡今日接诊了一位特殊的病人。这位病人面部被滚烫的白蜡烫伤,现今已然愈合,只是脸上却因此留下了难看的疤痕。
“苏神医,您可否帮我祛了脸上这疤,恢复我原本的模样?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来人恳切地祈求道。
苏衡端详了一下女子脸上的烫伤,沉思不语。这是受火伤愈后,余毒未尽,阻遏肌肤,使得血瘀在面部凝聚,产生了凸出皮肤的瘢痕疙瘩。若只是单纯地祛疤,倒是容易,但是若想一丝余痕也无,恢复烫伤前的平滑,却是涉及美容方面的知识了。
“我可以为你制一款祛疤的独角莲硬膏,你用时将膏贴烘软了再敷贴于面部瘢痕处。连续敷贴至凸出面部的瘢痕消散后,再来复诊。”苏衡最终道。
“好!多谢苏神医!”女子眼中又燃起了希望,“不知这药膏需要多少时日能制好?我住的地方……不便令人知道,到时我亲自来取。”
独角莲硬膏需要用到十九种药材,其中还包括生穿山甲、刺猬皮等动物药材,观中药房并无存货,恐怕要去外头搜寻采买。苏衡也拿不准需要多长时日才能将药材备齐,便道:“成膏时间难以预估,主要是材料较为复杂,需要花时间凑齐。不如这样,若是药膏制好了,我让人在本观门前第一棵柳树上系一根红绸,见了红绸,便可以来取药了。”
“好。”女子轻轻点头,系上面纱,戴上帷帽,匆匆离去。
等那女子走远了,好奇心快要爆炸的清风连忙扑进药房:“小师兄小师兄,那娘子是不是来找你医脸的?她的脸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比如——被毁容了?”
苏衡眸色一凝,冷声道:“不是吩咐了你不能偷看偷听,这是病人的隐私。”
“我没偷看也没偷听!”清风大呼冤枉,“我猜到的!小师兄你两耳不闻窗外事,都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坊间又传了什么八卦?”苏衡头也不抬,在药柜里找着制作独角莲硬膏需要用到的药材。独角莲、白芷、皂角刺、防己……
清风大声道:“八仙茶坊鼎鼎有名的舞伎黄莺娘离奇失踪了,现在八仙茶坊都变成七仙茶坊了。外头的人都在传,黄莺娘很可能是被人毁容了!我一看那娘子走路的姿势就知道她是个会舞的,再加上她又是系面纱又是戴帷帽,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我就想到黄莺娘了。”
苏衡正在为连翘称重,闻言停下手头动作,抬眼道:“还有此事?”
“是啊,所以说,小师兄你方才真是冤枉我了!”清风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表示自己真的很生气。
“错怪你了,我道歉。想要什么补偿?”苏衡一看便知清风生气是假,讨要好处是真,但刚才他没问清楚情况就先入为主地责备清风,的确做得不妥,因此也有心弥补。
“嘿嘿~”清风得逞一笑,“我想吃小师兄你亲手做的八宝鸭!”
“可以。”苏衡答应了。
“好耶!”清风欢呼。
“你可见过黄莺娘?”苏衡问。
“没有”,清风摇摇头,“不过我知道黄莺娘左眼尾有颗胭脂红的小痣,那些茶客们都说那是什么‘胭脂美人痣’。”
苏衡眼神一闪,方才那女子左眼角的确有颗红痣。还真这么巧?
“小师兄,那娘子左眼尾有痣吗?她是不是就是黄莺娘啊?”清风的好奇心又蠢蠢欲动。
苏衡瞥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哦……”清风失望地垂头。
苏衡花了七日才将熬制独角莲硬膏的药材凑齐,又花了两日制膏,这才让清风把红绸系出去。
黄莺娘心急,脸上的瘢痕一日不去,她心里就一日不舒服。更何况,还有被人背叛的怒火日日燃烧,越烧越旺。因此,她花钱雇了人,日日留意五岳观门前的垂柳,交代他务必一见到红绸挂出来就通知自己。
等了近十日,终于拿到了苏神医亲手制成的独角莲硬膏。黄莺娘迫不及待地把那膏贴烘软,按照苏衡的吩咐,敷贴在面部烫伤处。
“不愧是苏神医,不过三日我脸上的瘢痕便消了大半。若是按照这般速度,再过几日我便能恢复原来的模样了。”黄莺娘抚着脸,对着镜中的自己勾起了嘴角。
然而,事与愿违。独角莲硬膏只在最开始的时候,成效最为显著。等到凸出皮肤的瘢痕消散后,原本有瘢痕的地方,皮肤颜色比别处要深一些。黄莺娘又坚持敷贴了几日独角莲硬膏,脸上的残痕颜色浅了些,但若是细看,那部分皮肤与别处皮肤还是能看出差别。
黄莺娘忙又去五岳观找苏衡复诊。苏衡头一次感觉到棘手。要想全然无疤,恐怕要研制出祛疤美容的新药才行。但是黄莺娘恐怕等不及。于是,自从苏衡出师后,他头一次找贵生道人求助。
“病人不满意疗效,想要彻底祛疤恢复如初?”贵生道人详细问了问黄莺娘的情况,“原来是位舞伎,也难怪。既如此,为师便向你推荐一人。此人最为擅长处理此类情况,对养颜美容之道钻研颇深,你且去寻他帮忙。若我没记错,他在城西草场巷街开了药铺,你去他铺中找他便是。”
“多谢师父。”
防御,武官官衔,常被授予郎中。位于城西的仇防御药铺便是一位姓仇的郎中开的。
仇防御单名一个复字,医术并不差,尤其擅长医治皮肤类疾病,在城西一带也算小有名气。若不是因为他死要钱,是个十足的财迷,也许他在城西百姓中的口碑还能更好一些。
此人爱财到什么程度呢?当初樊楼整饰一新后重新开业,开业前两日,当日最先消费的前十位客人,每人会收到一面店主赠送的金旗。仇防御为了这面金旗,连着两日直接睡在在大货行巷。樊楼门一开,他就冲去抢小金旗。
小金旗好歹还值不少钱,这也就罢了。但是,这位仇防御还做过一件事。他在过桥时掉了一枚铜板。桥下水急,当时还是深秋,河水冰凉。寻常人见只是一文钱,一般掉了就掉了,也不会跳河里捡回来。再说了,也不一定能找回来。但是仇防御他不!哪怕一文钱也是他的宝贝。最后,他在冰冷的河水里找了半个时辰,把自己都冻得快没知觉了,这才把那一枚铜板找回来。
仇防御就是这样一位要钱不要命的人。
苏衡找到仇防御药铺时,铺主仇防御正好在和一位浓妆舞伎说话。
这舞伎是来找仇防御买冰肌雪肤膏的,这种药膏满京城只有仇防御药铺有卖,若是坚持涂抹,能使肌肤更为白皙滑嫩。只是仇防御心黑,一盒巴掌大的冰肌雪肤膏竟然要卖二百两银子。要知道,一盒药膏只能用七日。若是想靠这冰肌雪肤膏养出一身欺霜赛雪的凝脂美肤,少说也得花上千两银子。
“仇防御,我上次来找您买冰肌雪肤膏,不是才一百两银子一盒吗?怎么突然涨价涨得这般厉害?”那舞伎按下怒气,挤出一道
笑容。
“制作冰肌雪肤膏的药材价格涨了,我也没办法。”仇防御耸肩摊手道。
什么药材涨价直接翻一番,骗鬼呢!这死要钱的定是知道她如今成了领舞,每日得到茶客打赏的银子多了,他便把冰肌雪肤膏的价格往上提了。舞伎在心内暗骂仇防御黑心肠,面上仍要笑着与他讨价还价。
她舞姿并不比黄莺娘差,但那姓黄的当初就是凭着一身雪肤红裙,比她更为明艳勾人,这才成了领舞。如今那姓黄的容貌被毁,无颜留在八仙茶坊,她赵师师总算混出了头。
“二百两银子一盒,不二价。”仇防御板起脸,已经开始不耐烦,“你要是不买,有的是勋贵人家的娘子抢着买。”
“劳驾,请问仇复,仇郎中可在?”苏衡恰在此时步入药铺中。
“我就是。”仇防御循声看去,乐了,“原来是那日在樊楼遇见的道长啊。有何贵干?”
苏衡:“……”师傅推荐的人怎么是他。
第104章 第104章范氏兄弟
赵师师最后还是咬牙花了两百两银子买了一盒冰肌雪肤膏,愤愤地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等赵师师离开后,仇防御将苏衡请入内室。
“原来苏道长是贵生道长的亲传弟子,贵生道长他老人家近来可好?”仇防御一边架炉烧水烹茶,一边问道。
“师傅他胃口不错,今早还用了两大碗麦粥。”苏衡回道。
“贵生道长还是这么爱吃。”仇防御笑眯眯道,似乎与贵生道人颇为熟稔。
“仇郎中,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寒暄点到为止,苏衡不欲多谈,从怀中取出独角莲硬膏,直接进入正题。
“我最近接诊了一位病人,她的面部被热蜡烫伤后留下了疤。我为她开了独角莲硬膏,消瘀血散火毒。如今她脸上的瘢痕已祛,但是曾经留疤的部分颜色与平滑度都与其他部分的肌肤不同,细看仍能看出区别。师傅说您在养颜美容之道钻研颇深,不知可有良法改进一下这个药膏?”
仇防御一听是和美肤有关的,立刻来了兴趣。有一段时间,他曾沉迷祛疤药膏,遍寻医书古籍,搜集了不少祛疤膏方。苏衡说的这个独角莲硬膏他却没有听说过:“这药膏的方子可否给我看看?”
苏衡早有准备,依言取出一纸膏方。
仇防御仔细看了上面的药材配比,一拍大腿道:“我记起来了,我之前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一个膏方,与你这个很是相似,那方中有一味药,加了那味药后,就比你这个独角莲硬膏多了一个生肌的功效。你等等,我去找找。”
仇防御翻箱倒柜地扒拉出一本封面已发黄残破的旧书,翻到其中一页:“就是这个,你看看。”
“如果往独角莲硬膏的配方中添加这一味药,那其余药材的配比也要相应调整一下……”苏衡看着仇防御找处的方子,一边凝眉思索一边开始调整膏方配比,“连翘的用量要减少三分之一,生穿山甲要去掉……”
仇防御颇为惊奇地发现苏衡对药材性能了如指掌,并且在药材配伍上有惊人的敏锐度和领悟力。贵生道长收的这个徒弟可真是了不得啊……
“仇郎中,您看看如果这个方子如果这样改,是否可行?”苏衡放下毛笔,问道。
仇防御接过苏衡修改过的膏方看了看,赞赏地眯起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苏道长,你要不要考虑来我铺中做事?我每个月给你开这个数!”
苏衡颇为无语地看着仇防御一脸肉痛地比了“五”字,果断拒绝:“……不了。”
“我这已经是很高的工钱了!一个月足足五贯呐!”仇防御原本还想把工钱压一压的,但一想到如果苏衡愿意来他药铺中,为他研制美容膏方,能给他带来多少银两,又默默说服自己多加了一根手指。
“看来这个膏方可行。”苏衡从仇防御的态度中看出这一点,折好新改的药方,收入怀中,“多谢相助。”
“哎,等等!你别急着走啊,如果不想来我这儿也行,我花钱请你与我一起改良几道方子,行不行?价钱好商量!当然,也不能太贵啊!”见苏衡要走,仇防御连忙挽留。
“仇郎中帮我改良了独角莲硬膏,作为报答,我也可以为你改良一道方子。”苏衡允诺道。
还有这等好事?仇防御大喜,再次确认道:“不收钱吧?”
“……不收。”事实上,若不是方才来的时候看见仇防御卖天价药膏,苏衡或许会答应帮他免费改良多几道方子。
回到五岳观后,苏衡按照新的方子,制作出了新的一批独角莲硬膏。黄莺娘感激不尽地把新制药膏带回去日日敷贴,不过几日,脸上的皮肤果真恢复了原来的白皙柔嫩。
“哼,赵师师,我当你是好姐妹,你却心存嫉恨害我毁容。占了我的位子得意了这些时日,如今也该换回来了!”黄莺娘对着铜镜中肤如凝脂的美人,甜甜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八仙茶坊又出了件大事。前任领舞黄莺娘又回来了!黄莺娘不仅盛妆回来了,还当着众茶客的面,扇了新领舞赵师师一巴掌,把赵师师半边脸都扇肿了。
爱听八卦的清风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一回到观中就跑去药房找苏衡哼哼:“小师兄,你之前医治的那位戴帷帽的娘子,果然就是黄莺娘吧!”
“嗯。”苏衡放下手中的信件,板着脸道,“第几次了?又不敲门。《道德经》抄三遍。”
“啊?”清风脸上得意的笑容一僵,“我就是急着来见你,一时忘了嘛。小师兄,三遍太多了,之前不是只罚抄一遍的吗?我就和之前一样只抄一遍好不好?”
“不行。”苏衡似笑非笑地看他,“多抄两遍才能长记性。”
清风发出一阵哀嚎,正打算拉着苏衡的衣袖撒撒娇,凑近一看,发现桌上的信件,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好奇问道:“小师兄,这是谁的信啊?”
“范兄的,过几日他要带着他二弟与三弟进京了,约我五日后在遇仙楼一聚。”京中春闱即将开始,范仲淹的次子范纯仁此番进京,就是为了参加礼部试的。自从去年在邓州见过一面后,苏衡与范纯祐兄弟也有近一年未见了。范氏兄弟三人此番进京,几人正好借此机会叙叙旧。
范纯仁师从大儒胡瑗与孙复,学问文章极好,此次春闱,想来是势在必得。
五日后,苏衡如约前往遇仙楼,清风死缠烂打地跟着同去。
遇仙楼也在外城城南,离五岳观近得很,步行即可到达,连驴车也用不上。不过,在出门时,苏衡又遇见了仇防御。
“苏道长,你就答应与我一同研制美颜药方吧,我再加半贯钱,如何?”苏衡答应帮仇防御改良的药方早已完成,仇防御相当满意,甚至因此开始锲而不舍地怂恿苏衡和他一起研制美颜药方,制作各类美颜产品好高价卖给那些贵妇人。可惜,苏衡一直不为所动。
“仇郎中,你请回吧。我还有事,就不留你入内用茶了。”苏衡平静地拒绝道。
“行,你先忙,我下次再来。”仇防御仍不死心。
“小师兄,你为什么不答应呀?这对你又没有坏处,还能挣不少银子呢。”等走了一段路,看不见仇防御的身影了,清风才小声问苏衡。
“他太贪财。”没什么特殊原因,苏衡只是单纯地不太喜欢仇防御。对方不仅贪财,还爱占小便宜。他并不想与这样的人合作。
范纯祐在遇仙楼订了一个房间,方便几人闲话叙旧。清风跟在苏衡后头,乖乖向范氏三兄弟行礼问安。
“阿衡,一年未见,你又长高了许多。”范纯祐上下打量了一番苏衡,忍不住赞道,“越发俊逸了,你来的路上没被小娘子们扔香帕么?”
“范兄。”苏衡板起脸。
“好好好,我不说了。”范纯祐不再调侃苏衡,转而问起另一件他关心的事情,“听说你被开封百姓们‘道观神医’,不仅能使盲者复明,还能以
医退鬼,此事可当真?”
“……这谣言怎么还传到杭州去了。”苏衡默然片刻,无语道。
今岁正月,范仲淹就从邓州移知杭州。范纯祐三兄弟进京,范夫人为了照顾未满三岁的幼子,与丈夫一同留在杭州。
“岂止是杭州,陈州一带也知道了。阿父带着我们去杭州赴任的路上,经过陈州,便去拜会了晏相公。此事还是阿父从晏相公处得知的。”范纯仁才二十出头,意气风发,一身青布襕衫也遮盖不住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与锐气。
晏相公,晏殊?苏衡默然。富弼如今在京师任参知政事,官居副相,对京中市井流言自是一清二楚。定是富弼写信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岳父。
“说起来,原来王介甫与阿衡你也是熟识的。几日前他带着他的长子王雱来杭州拜访阿父,阿父说起这则传闻,我们这才得知原来你与介甫早在几年前便认识了。”范纯祐说罢,抿了一口银杯中的清茶。在座的五人都不好酒,范纯祐便吩咐店小二只把上好茶水呈上来,醇酒之类就不必上了。只是京中酒楼崇尚豪奢,一应器皿非金即银,用银杯饮茶,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早知就将聚会的地点选在茶坊了,来酒楼不饮酒只饮茶,方才点菜时那店小二都多看了他好几眼。啧,当时只想着这遇仙楼离阿衡所在的五岳观近,没考虑到这一点,失策失策。范纯祐暗道。
“介甫兄可还好?我听说,去年年中,他长女因不耐暑热,不幸夭折。”苏衡沉声道。
范纯祐微微叹气,摇头道:“不太好。我看他还未彻底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年不过三十,头上竟已生了几根华发。”
饭桌上一时陷入沉默。苏衡暗暗想着等回去了给王安石寄些疏肝解郁的丸剂。
“对了,阿衡,你之前不是在信中说,打算在宫城附近寻一处宅子,用来开医馆吗?我此番进京,在替二弟租房子时顺道托人打听了一下。如今宫城附近共有三处符合你需求的宅子出租。你几时有空,我叫上牙保一起去看看那几处宅子。”范纯祐为了缓和气氛,连忙提起别的话题。
“多谢范兄。我明日要去熟药惠民南局坐堂,后日如何?”苏衡忙与范纯祐约时间。托了那两个传言的福,他如今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气。苏衡便打算把开医馆的事情提上日程。
许是万事开头难。医馆还没开起来,在医馆选址上苏衡就遇到了件麻烦事。
第105章 第105章医馆选址
范纯祐说的内城三处待租的铺子,分别位于马行街往北的金紫医官药铺一条街、大相国寺南以及离宫城最近的皇建院街。
“马行街北的铺子就在卖口齿咽喉药的山水李家旁边。此街往前直到旧封丘门,两边全是金紫医官开的药铺,京中勋贵人家若是要看病买药,多数会来此。若是将医馆开在这里,那些贵价药也不愁没有销路。”范纯祐为苏衡介绍道。
苏衡点头,看向牙保:“租金多少?”
“苏道长,这间铺子地段好,租金呢,自然要贵些。一个月二十贯。若是能一次性付清一年的租金,能减一个月的月租,还是很划算的。”牙保咧着牙花笑道。
范纯祐觑一眼苏衡的神色,发现他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恶,便对那牙保道:“我们再看看第二家,等三处铺子都看过了,再决定租哪间。”
“是。”牙保连忙应下,给山水李家药铺旁的这间铺子上了锁,领着苏衡二人去往下一家。
从马行街往西,穿过坊市,便到了宫城底下的皇建院街。这条街与禁中只有一墙之隔,是真真正正的“天子脚下”。不少政事堂的相公们都在此租赁屋宅,方便上朝。此街离皇亲国戚们的府邸也近得很,能在这条街上开铺子的,不是宰相家的姻亲,便是贵戚们的故旧。
若说光顾马行街北医馆一条街的人极富,那么帮衬皇建院街商铺的人大多极贵。这一富一贵,铺租只高不低。牙保报出五十贯一月的租金,就连范纯祐听了也咋舌。
“这最后一处呢,就在大相国寺南边,靠近青鱼市,再往南,就是汴河了。”牙保一边说着一边用铜钥匙打开第三处铺子的大门,“不过呢,道长您之前说的是想租宫城附近的铺子,此处离宫城已经有好些距离了,严格来说,并不算宫城附近。不过这个铺子地段也是不错的,最主要的是周边景致好。”
这处铺子的南汴依河,北邻大相国寺,往西是横跨汴河的州桥,往东直走出了旧宋门便是御花园宜春苑,周边景致岂止不错。
“阿衡,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供万姓交易。若将医馆开在大相国寺附近,定然不愁无人上门。只是来此交易的大多还是平头百姓,若是药价太贵,恐怕他们无力承担。”范纯祐分析道。
“嗯。”苏衡赞同地点头。范纯祐所言不错。来这里做交易的小老百姓,买东西最看重的是性价比,若物美价廉,那自然最好。不过,他是打算开一家面向高官贵戚的高端医馆,或者说,养生馆。
若要买廉价药,开封城中已有五所熟药惠民局,苏衡自己每三日便会去惠民南局坐堂半日。诊金收得也不贵,几乎就是意思意思,不收什么钱,否则便不叫“惠民”,叫“宰客”了。
若想把远在眉山的家人接来京城定居,光靠熟药惠民局那点微薄的诊金是难以实现的。前段时间苏衡收了徐大做药侍,把盲人按摩之法尽数教给徐大后,苏衡反而因此得了灵感,打算开一家养生医馆,专做权贵们的生意。京中权贵大多都有“富贵病”,也舍得为自己花钱,拿这些油光水滑的“肥羊”开宰再合适不过了。
“还是选马行街那家吧。”苏衡最后决定道,“只是铺租可否多宽限几日?”
牙保面色有些为难:“这……我也做不了主。我得回去问问屋主。”
谁知,这一等便是半个月。
三月初,牙保终于面含愧色地登门。苏衡这才得知原来马行街那间铺子,铺主同时委托了两位牙保,还因此生了事端。
原来,就在苏衡去看铺子的次日,另一位牙保领着一位金紫医官上门了。那医官对那铺子很是满意,当即决定要租下来。领苏衡看铺子的牙保发现铺主竟私下又委托了其他牙保,顿时大怒。几人一番争执,来回扯皮了半个月,最后还是被那位豪横的金紫医官以预付整年租金的条件拿下了那间铺子。
“此事小人实在对不住您。”牙保叹气道。
“铺主不守信,非你之过。既然马行街那间铺子不行,那只能从其他两间里头选了。”苏衡微微皱眉,一间离宫城太远,一间离宫城倒是近得很,只是那铺租实在太贵,已经超出他目前手头的预算了。
“苏道长,这边是小人要说的第二件事了”,牙保苦着脸道,“大相国寺南的那间铺子租不成了。那铺主家中生了变故,他因急着用钱,改了主意,现在正打算直接卖掉那间铺子。”
皇建院街那间月租五万钱的铺子他都租不起几个月,更何况是要买下一间铺子。虽然不报希望,但苏衡还是多问了一句那铺主的报价。
“铺主急着卖,所以价钱其实还是比较实惠的,只要八百贯。”牙保比了个”
八“字。
“……”八十贯还能考虑考虑,八百贯,他去哪儿筹这么多钱。
“皇建院街那处铺子,铺租可还能降一些?”苏衡蹙眉问道。
牙保面露难色,但思及马行街那处铺子被人抢租一事,还是咬咬牙应了下来:“小人尽力一试!”。
家住瓮市子第四扇门的杨七郎凭借自身手艺,应聘上了王楼的帮厨,如今跟着王楼的大师傅王厨子学做面食点心。
王楼最出名的便是王厨子的拿手菜——山洞梅花包子。皮包馅大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那薄如蝉翼的包子皮里头还包裹着满满的汤汁,一口咬破包子皮,鲜美滚烫的汤汁便溢了出来。嘬一口能鲜掉人舌头的汤汁,再连皮带馅儿地将小巧玲珑的梅花包子吞吃入腹,那滋味,让人吃过一次便再也忘不了。汴京城中多少老饕去王楼就是为了这一口山洞梅花包子。
杨七郎拜王厨子为师,鞍前马后地伺候师傅伺候了大半年,最近王厨子终于松口原意教杨七郎做山洞梅花包子。杨七郎悟性高,又肯下苦功夫,如今也能做出像模像样的山洞梅花包子了。若非味觉敏锐,舌头刁钻的老饕,普通人是尝不出来杨七郎做的与他师傅做的有什么区别的。
去年杨七郎身中摄魂香而不自知,幸好被苏衡及时发现,并为他医治。杨七郎虽然为人吝啬,号称一毛不拔铁公鸡,但却是知恩图报之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大半年来,他隔三岔五便往五岳观送他自己做的糕饼点心。虽不值当多少钱,但也是一片心意,加上贵生道人和清风都很爱吃杨七郎做的点心,苏衡也就收下了。
这日,杨七郎提着自己新做的山洞梅花包子来到五岳观,与看门人问了个好后,熟门熟路地往苏衡常待的药房走去。还没走到药房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两个声音都很熟悉。
“苏道长,我新学了山洞梅花包子,带了些给你尝尝。咦?仇防御,你也在啊。”杨七郎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发现正在与苏衡说话的竟是他认识的人。
“杨七郎?”仇防御见了来人也很是惊讶,“你这个铁公鸡居然还舍得给别人送点心?日头打西边升起了!”
“要你管!”杨七郎似乎与仇防御颇为熟稔,毫不客气地就翻了个白眼。
“得,既然阿衡有客人,那我就不多留了。阿衡,你可别忘了我的生肌真珠散。现在就等着你确定珍珠粉的剂量了。等我们这个生肌真珠散推出来,全京城里娘子夫人们还不得乖乖掏银子抢着买。你可千万要上点心!”仇防御心心念念着他的发财大计,临走前还不忘提醒。
“知道了。”苏衡无奈道。
“苏道长,原来你与仇防御这家伙认识啊。我方才听你们交谈,似乎在一起研制什么珍珠什么散的。苏道长,你可要多留个心眼,这家伙特别会占人便宜,尤其在银钱上要慎之又慎,可别被他坑了。”杨七郎大声地说起仇防御的坏话,毫不心虚。
“仇兄的确嗜钱如命,虽然在小事上爱占人便宜,在大事上却是有原则的。”苏衡解释道。这一点他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仇防御的药铺里那些贵价药不是卖给富商就是卖给权贵,对普通百姓,药材标价还是正常的。最重要的是,苏衡有次遇见仇防御免费为穷人看病,却对当时想加钱插队的一位富商置之不理。苏衡因为此事,对仇防御大为改观,之后便松口答应了与他一起研制美容产品。
“是吗?”杨七郎将信将疑,仍然对仇防御怨念不已,“他那药铺就开在城西,离我家近,我刚搬去城西那会儿不了解情况,进他家药铺买药,被他坑了我足足三百文!”
“你这家伙买个药材还挑三拣四,把我品质最好的山参挑走,还想让我白饶你二两人参须子,做什么青天白日梦!你那三百文是人参须子的钱,谁坑你了!”仇防御走到五岳观门口想起一事,去而复返,正好听见杨七郎在说他坏话,气得直接推门而入,和杨七郎当面对质。
“呵呵,你那二两人参须子都快干成人参碎碎了!你还好意思收我三百文!你个黑心肝的!”杨七郎怒而起身,指着仇防御的鼻子骂道。
两人直接在苏衡的药房里叉腰对骂起来。
“……”苏衡提起杨七郎带来的食盒,默默起身出去。先把这盒山洞梅花包子给师傅和清风送过去,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至于药房里头那两个,等他们吵累了再说吧。
一个铁公鸡一个死要钱,半斤八两。
第106章 第106章生肌真珠散
生肌真珠散研制成功了。这款散剂既可内服,排湿祛毒,又可外敷,美白润肤。
仇防御喜得眯起一双狐狸眼:“生肌真珠散的制作成本远低于我的冰肌雪肤膏,而且美白效果也更胜一筹,这下我们要赚翻了!”
“你打算怎么定价?”苏衡问。
“嘿嘿”,仇防御发出一阵奸笑,“我已经订购了三款材质与样式都不同的盒子,届时根据盒子的档次,分三种价格出售。最低档的青瓷盒,一盒卖三两银子,中档的银盒,一盒售价三十两银子,最高档的金盒,一盒卖——”
苏衡见仇防御伸出一根手指,猜测道:“一千两?这定价太过了。”
仇防御摇摇手指:“不,是一百两。”
苏衡微微惊讶。如果他没记错,当初那冰肌雪肤膏仇防御可是卖二百两一盒。这是——转性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仇防御不满地看向苏衡,旋即想起来之前他高价卖冰肌雪肤膏给八仙茶坊赵师师一事,顿时叫冤起来,“你该不会是想起那个赵师师了吧?她那个是特例。对这种坏心肠的人还客气什么?自然是往死里宰了!”
“什么赵师师?”苏衡蹙眉。
“……就是你那日来找我,在我铺中见到的那个舞伎。”仇防御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赵师师与黄莺娘的事全京城都传开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苏衡点头。毕竟他有一个吃瓜前线的小师弟,清风一得知此事转头就告诉他了。“但我没从未见过赵师师,不知其长相。”
“八仙茶坊这么出名,多少京外人专程进京,就是为了去八仙茶坊一睹惊鸿舞。你倒好,明明就在京中,却不曾去过一次八仙茶坊。”仇防御摇头,“你说你,不是待在五岳观,就是待在熟药惠民南局,偶尔出去一趟也是因为你小师弟。你在京中交游这般少,看来要推销生肌真珠散还得靠我。”
苏衡不欲争辩,只垂下长睫,捧起茶盏饮了一口清茶,淡声道:“嗯。”
汴京城刮起了一股美颜热潮。这股热潮最先是从朝中高官们的夫人中兴起的。起因是富弼富相公家的夫人晏氏办了一场赏荷宴。
富夫人出身晏家,为晏相公的嫡长女。家境优渥自不必多言。晏相公一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不着金玉字眼,全无字面堆砌,道尽富贵清丽气象,衬得那些堆金砌玉的词作更显庸俗。若非雍容闲雅的士大夫,穷儿家岂能有此景致?
晏相公看女婿的眼光也是极好,将爱女嫁给了青年才俊的富弼。富弼如今已经官居副相,离位极人臣只差一步之遥。京中女子,谁人不羡慕晏氏的好福气。
不过,到底是岁月不饶人。晏氏虽看重保养,但毕竟年已四十,不复青春,不仅眼角出现了细纹,连年轻时引以为傲的一身雪肤,也渐渐失了光泽,暗沉下来。晏氏年轻时常举办赏花宴,邀请交好的夫人们一同宴乐说笑,上了年纪后自觉精力不足,赏花宴也不怎么办了。
这次晏氏时隔多年举办赏荷宴,京中贵夫人们自然纷纷应约前来,竟无一人缺席。
“富夫人,好些时间不见,怎么变化这般大了?我们差点没敢认。”
众人一见晏氏纷纷吃了一惊,这状态哪里像四十的女子,没准儿说是二十出头也有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