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茯苓儿还是被哄好了。苏衡亲自下厨,为它做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猫饭,再把猫饭放在它平日进食的地方。默默等了足足两刻钟,苏衡终于看见一只白毛团子别别扭扭地从角落里钻出来了。白毛团子还是很生气,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往猫饭上瞟的小眼神。
“快吃吧。”苏
衡把猫饭往茯苓儿面前推了推。
别扭的白团子终究抵不过美食的诱惑,两步上前,把猫猫头埋进碗盆里吃了起来。
“喵!”茯苓儿吃了一口后,顿了一下,然后埋头狂吃,连尾巴都高兴地竖了起来,来回摇晃。
“不生气了好不好?”苏衡耐心等茯苓儿吃完,轻声问道。
茯苓儿低下头,磨磨爪子,不吭声。
“明天也给你做猫饭。”苏衡补充道。
“!”茯苓儿立刻抬起头,琥珀色的猫瞳紧紧盯着苏衡,像是在确认真伪。
“答应了就握爪。”苏衡伸出一只手。
“喵~”茯苓儿抬起一只爪子,粉粉的肉垫搭在苏衡的手心,向美食屈服了。
一人一猫重归于好。当然,苏衡这次的离开还是带来了一些后遗症。茯苓儿明显比之前还要黏人,一会儿没见到苏衡都要满道观地找人。
但能怎么办呢。自己养的猫,只能任它黏着了。
第96章 第96章梅开二度
夜色渐明,星月隐没,偌大的汴京城笼罩在黎明前的雾气中,似被仙雾祥云缭绕的,恍若天宫。汴京的夜晚,也是极热闹的。自从宵禁放开后,整座汴京城便成了丝竹笙歌不断的不夜城。马行街、潘楼下还有州桥南这三处的夜市尤为热闹。
五更已至,天将破晓。“咚——咚——咚——”,沉沉的鼓声从伫立于汴京各大寺庙内的鼓楼中传出。常言晨钟暮鼓,大宋的汴京城亦不例外。城内设置了多处钟鼓楼,大多位于寺庙内,由寺内僧人白天击钟报时,夜晚敲鼓报时,每一个时辰皆是如此。
若是住在离寺庙稍远的地方也不打紧,就算睡梦沉沉,听不清远处报时的鼓声,到了破晓时分,门外也会响起“嗒嗒嗒嗒”或者“当当当当”的声音,那是寺院的僧人在有韵律地敲击木鱼或者击打铁牌,循门报晓。要赶早市的小贩和赶早朝的大小官员,闻此声便要起了,否则便会误了时辰。
外头的僧人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报着“天——色——晴——明——”,人声与木鱼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
“唔——”杨官人听着已经在他家门外响起的报晓木鱼声,挣扎了片刻,痛苦万分地从床上坐起,然而困倦的睡眼仍旧闭着。
像他这样在牛羊司任职的绿袍小官根本就不用起那么早,要赶早朝的都是那些朝官们。杨官人一向认为,谁拿的俸禄越多谁要担的责任越重也越辛苦。要知道,为什么他们是上司而他只是底下打杂的小官,自然因为上司们更能干,活更多,也更累!如果让他领着现在勉强糊口的微薄俸禄,却要像上司们一样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他肯定撂挑子不干。
那为何现在天才破晓,杨官人便起身了呢?还不是因为他一时不慎,交了个损友!他损友刘官人与他同在牛羊司,职级相同,俸禄相当,但刘官人比他有上进心多了,从来都是头一个到牛羊司衙署的。
连点卯的人都没那么早到衙署,姓刘的去那么早做什么!
杨官人闭眼摸索着提前放在床头的衣物,慢吞吞地穿衣,一边穿一边在心里头恶狠狠地狂骂刘官人。下次再也不与姓刘的打赌了,赌输了竟要为对方买一个月的朝食。今日是他头一次起那么早,就早起一日都要了他的命了。要他早起一个月?死了算了。
杨官人住在曹门附近,宅子自然是租的,他一个小穷官可买不起京城的宅子。他这间屋子是楼店务管理的官屋,虽然旧了点,也不大,但他一个人住也够了。最重要的是,楼店务出租的官屋便宜啊,一个月才五百文!若是寻常房舍,怎么着一个月也得花上一贯的租金。
起得太早,感觉脑子像一团糊糊,杨官人挎着张脸,像梦游似的把自己收拾妥当后便出了门。住在曹门军营里的内诸司官员们也三五成群地出门了。他们之中有掌管宫中车辆调配的辇官,有掌管天子警卫、仪仗及侍从的亲事官,这些人大都住在曹门军营,每日拂晓就要进宫当差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混在内诸司的队伍里,我该不会还在床上做梦吧……”杨官人脚下踩着虚浮的步伐,整个人仍处于没睡醒懵懵的状态,“但人家是要进宫的,我又不进宫……”
嗯?!杨官人陡然清醒了一瞬,对哦,他不进宫,走这边做什么。等过了念佛桥就该各走各的,他们进宫里,而他去牛羊司。
曹门附近有座桥,原本叫小河子桥,后来因内诸司官员进宫当差过桥时,总能在桥上遇见一位盲眼僧人在桥上念佛化缘,便给这座桥起了个“念佛桥”的名字。
“别念了,再念我都要直接睡着了,本来就困……”老和尚的念佛的声音有种独特的韵律,总之特别催人入睡,杨官人耷拉着眼皮,原本清醒了一点的脑子又在念佛声中休眠了。
“施主小心!”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嗯?什么时候又来了个小和尚——嗷!!!!!
念佛桥的栏杆特别低矮,只有装饰功能,根本起不了防护作用。杨官人睡眼沉沉,根本没看清脚下,直接从桥上摔河里去了。
“哎呀,施主,都提醒您让您当心了!”带着朝食来桥上找盲眼僧人的小和尚急得跺脚。
“慧明,我仿佛听见有人落水了?”盲眼僧人虽不能视物,但还是习惯性地望向落水声传来的方向。
“是的师傅,有个官人没看路,掉水里了!”
不幸中的万幸,念佛桥下的河水并不深,只到人膝盖处。杨官人没被淹死,但快要被痛死了。
“我的脚!!!嘶——”杨官人疼得龇牙咧嘴。怎么又是这只脚,前些年才摔折过一次,还是五岳观的苏道长帮他接回来的。他这多灾多难的脚……
叫慧明的小和尚从桥上跑下来,搀着杨官人起了身:“官人,你这身官袍全湿了,继续穿着恐会着凉,您先脱下来,换我这身吧。”
“多谢小师傅。”杨官人三下五除二地把湿水的绿袍子脱了,换上慧明递来的僧袍。
“您这脚走不了路,我帮您雇辆车,送您去附近的医馆吧?”
杨官人连忙道:“多谢。只是,可否把我送去城南的五岳观?”
“啊?”慧明闻言一愣。
“五岳观的苏道长医术一流,我这左脚前些年也摔伤过一次,就是他帮我治好的。”杨官人解释道。
“哦哦,好。”慧明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机械地点头。
另一边,桥上的盲眼老和尚已经有条不紊地用完了徒弟送来的朝食,擦擦嘴角,开口道:“既如此,慧明你雇辆车来,我们陪这位官人走一趟五岳观。”
“是,师傅。”
城南五岳观。
今日朝食是笋丝馒头、菜粥与煎鱼。苏衡仍旧与贵生道人、清风还有住持坐在一桌。四人坐在惯常的座位上,用着各自的早饭。茯苓儿黏糊糊地团在苏衡脚边,专心致志地享用着它的专属猫饭,小舌头一伸一收,吃得津津有味。
清风与中太一宫的小道士约好了今早在柳荫道头一个棵柳树下见面,因此这顿朝食吃得是心不在焉,着急忙慌。
“我吃好啦!师傅师伯还有小师兄,我出门啦!
“清风搁下碗筷,风一样地溜了。
从五岳观往东到走,有一条五里许的柳荫道,柳荫道两边分别坐落着中太一宫和佑神观。清风最近在中太一宫交到了个新朋友,昨儿已经和人约好了今早一块踢蹴鞠。
住持无奈的摇摇头:“还是这般不稳重。”
贵生道人灌了一口菜粥,嘴欠道:“没办法,毕竟像我徒儿这样的好苗子万中无一,清风虽然跳脱爱闹了些,但人还是很机灵的。”
“……吃你的吧。”住持没好气道。
苏衡默默咬了一口笋丝馒头,不欲插话。
“师傅师傅!”清风又风一样跑回来,大声道,“外头有三个和尚找上门来了!一个老的,一个小的,还有一个断了腿的!”
住持愕然:“什么?”
“那断了腿的说要找小师兄!不会是来寻仇的吧?小师兄,你厉害呀,你把和尚的腿打折了?”清风惊道。
“胡说什么!”贵生道人抢过住持的拂尘直接抽过去,“敢瞎编排你小师兄,胆子肥了!”
“应是来求医的。师傅,那我先过去了。”苏衡放下还未吃完的朝食。
“去吧。”
茯苓儿警觉地昂起猫猫头,见苏衡要走,下意识地抬脚想要跟上,被陶盆绊了一下,想起还没吃完香香的猫饭,连忙埋头一顿狂扫,把盆里的食物舔干净后,“嗖”地一下缀了上去。
“我能跟着一起去吗?”跟着清风一块来的小道士生得唇红齿白,俏生生问道。
“能啊,为什么不能!我小师兄医人从不藏私!”苏衡还没回答,清风就大咧咧地替人答应了。
“……”住持说的没错,清风的确还不够稳重。病人的病情是他的隐私,若无病人允许,除了郎中与协助郎中治病的药童,无关之人是不能在旁围观的。
“需病人首肯。”苏衡补充道。
“哦……”那小道士是中太一宫最受宠的小师弟,大家对他百依百顺,他还从来没被人拒绝过。听到苏衡的话,他顿时有些不高兴,脸上不由也带出一些情绪来。
“走啦走啦!”清风一向大咧咧,压根没注意到小伙伴的情绪变化,拉着他兴冲冲地往会客的地方走去。
“咦?怎么是你?”清风当时只注意到他们身上穿的僧袍,没留意他们的模样。如今走近一瞧,这哪里是什么断腿和尚,分明就是那牛羊司的杨官人!
清风嘴快地脱口而出:“杨官人,你怎么又把腿摔伤了?难不成你是爱上喝童子——”
“你快闭嘴!”杨官人连忙喝止道,“你还好意思说,上次的帐我还没同你算呢!”
闻言,清风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明明已经用这个借口把我小师兄骗去你们牛羊司,免费替你医好了足足九只小羔羊!这件事已经翻篇了!”
“既然翻篇了你还提?”杨官人朝清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清风气得跳脚。
“安静。”苏衡适时出声,打断了这两个人的争吵,“杨官人,你的脚还治吗?”
“治治治!”杨官人忙不迭地点头,夸道,“苏道长不愧是熟药惠民南局的首席,一眼就看出来我伤的是脚不是腿。”
“……”这算哪门子夸奖,他又不瞎,自然能看出来。苏衡微微无语。
第97章 第97章念佛盲僧
杨官人的脚伤并不难治,苏衡为他正骨并包扎固定好受伤的左踝骨后,仍旧为他开了上次的正骨紫金丹。
“具体服用方法杨官人可还记得吗?”苏衡问道。
“记得记得!”哪能不记得,印象太深刻了!当初说要和童子尿一起服用,他每次服药前得花上老长的的时间哄着自己把药服了。杨官人一回想起来就要替自己洒一把辛酸泪。
“清风,这药有何特殊之处吗?我方才听见你说‘童子’,童子什么?”中太一宫来的小道士皱眉道。搞什么,神神秘秘的。
清风“噗嗤”一笑:“这个嘛……”
“不许说!”杨官人恼羞成怒,“敢说出去你就完了!”
这两个人为何凑在一块就总能闹起来,就不该让他们共处一室。苏衡头痛扶额。
既然杨官人精神头这般足,脚伤也无大碍了,苏衡便道:“杨官人,您的脚我已经处理好了,您先回家修养修养。送您来的车夫可还在外头候着?”
“我雇的驴车只管去不管回,原想着医脚可能花上许多时间,没想到道长您这般迅速就提杨官人治好了。早知我就与那车夫说要包来回了,还能便宜些呢。”慧明懊恼道。
“无事,也不过便宜个几文。多谢两位师傅送我来此。”杨官人向盲眼和尚和慧明行礼致谢,便在五岳观道长们的搀扶下离开了。
慧明原想扶着他师傅跟在杨官人后头离开,却听苏衡道:“这位大师,您这眼盲之症,可要一治?”
“瞎了眼还能治?”第一个惊讶叫出声的竟是那中太一宫的小道士。
“大师您应当不是天生目盲吧?”苏衡问。
盲眼和尚点点头,心中隐约生出一丝希望:“果真能治?”
“还劳您与我细说您这眼盲之症,是从何时开始的,因何失明。”苏衡言及此处,顿了下,又问,“大师可介意我师弟与他友人在此旁观?若有不便——”
盲眼和尚摆摆手:“无事,贫僧这病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之处。”
清风听了眼睛一亮,立刻欢欢喜喜地拉着小伙伴留下来了。中太一宫的小道士有些不高兴地撇撇嘴,不过也没说什么。
“前年,我在某次化缘时不慎跌倒,伤及头部,伤愈后视物便开始模糊,有时能看一成二,还时不时头痛发作。我也看过不少郎中,但只缓解了我这头痛的毛病,眼睛的毛病一直不见好,渐渐地,我视物越来越吃力,同睁眼瞎也没什么区别了。因为视力大损,我这些年便只在小河子桥附近化缘,不敢走远了。”盲眼和尚将自己的病情缓缓道来。
“小河子桥……”中太一宫的小道士闻言觉得十分耳熟,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哦——我知道了!是念佛桥吧?原来你就是那个在念佛桥上化缘的瞎眼老t——”
清风眼瞅着小伙伴那“秃”字到了嘴边,就要脱口而出,连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朝慧明还有他师傅尴尬笑笑:“原来,原来大师就是那位在桥上念佛化缘,还因此成为咱们汴京一景的高僧啊,失敬失敬。”
“……”苏衡冷声道,“出去。”
“是是是,小师兄我们这就出去,不打扰你给大师治眼睛。”清风把小伙伴往胳膊下一夹,速速遁走。
等两人出去了,苏衡方道:“大师可否睁眼,让我看看您的眼睛?”
盲眼和尚依言睁眼。
苏衡细细看去,盲眼和尚的眼睛从外观上看并无异常,亦无损伤,瞳子黑白分明,不见浑浊。
“劳烦大师把手放在脉枕上,我替您把一下脉。”苏衡又道。
“好。”盲眼和尚在慧明的帮助下把手放准了地方。
苏衡替盲眼和尚把过脉,徐徐道:“您这是因为之前那次跌倒,外伤经络,瘀血停留导致的失明。我为您针刺治疗,舒筋活络,活血化瘀,待经络疏通,瘀血化去,您便能正常视物了。”
“真的?那太好了!”慧明喜道。
“若果真如此,贫僧感激不尽。有劳道长施针。”盲眼僧人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号。
见盲眼和尚愿意接受针刺疗法,苏衡便打开了针灸袋,取出六根长度合适的银针,以平刺法将头两根银针刺入盲眼和尚左右眼眶外侧凹陷处,针入半寸。这两个地方是瞳子髎穴,横对瞳孔,主治目翳、青盲与头痛。
将银针留在瞳子髎穴处,苏衡又取出第三根银针,刺向位于眉梢的丝竹空穴。瞳子髎穴是足少阳经腧穴,丝竹空穴是手少阳三焦经腧穴,这两处穴位相配合,能够疏通局部经筋气血。最后三根银针分别刺入两个风池穴与合谷穴,前者祛风明目,后者行气活血。
“还要留针一会儿才能取下,烦请大师稍后片刻,我去去便回。”苏衡解释道。
“好。”盲眼和尚十分配合。
茯苓儿原本窝在苏衡座位下,见苏衡要走,忙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跟上。苏衡无奈道:“我就只出去一会儿。”
茯苓儿睁着琥珀色的猫曈,眼巴巴望着他:“喵~~~”声音娇得不行。
好吧。苏衡俯下身,把白团子抱起。茯苓儿乖乖窝在苏衡怀里,跟着他一同出了会客室。没走几步,苏衡就发现了在廊下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什么的清风与那中太一宫的小道士。
“我又没想骂他,眼瞎和眼盲不是一个意思吗?我只是实话实话,哪里错了?!”中太一宫的小道士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都顾不上这样会弄脏他最喜欢的一件金线织锦道袍。他生得白净,怒意一上头,薄红飞上两颊,衬得一张小脸愈发明艳。
“小祖宗,方才要不是我制止住你,你都要叫人老秃头了,就这你还说没想骂人?”清风一向直来直去,有啥说啥,压根不会像中太一宫里的道长们那样对小道士百依百顺,哄着劝着宠着捧着,纵得他一身坏脾气。
“师傅平日里也是这么叫那些个和尚的,我说顺嘴了嘛……”小道士被清风噎了一下,底气不足地回嘴道,“那,那我说他眼瞎总不是骂人的话吧?!”
“怎么不是?”清风给他打比方,“你好好地走在路上,有人撞了你,你是会骂他眼瞎不看路,还是会骂他眼盲不看路?”
“这!”小道士说不过清风,气得哼哼,“总之我说不过你!”
“你本来就没理,当然说不过我。”清风还挺得意。
“哼!”小道士跳起来,踩了清风一脚,扭头就跑,“我讨厌你,再也不跟你玩了!”
“哦。”清风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这小祖宗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不用等到第二日,最多半日,这小祖宗又会觉得中太一宫的师兄们什么话都顺着他说,没意思,跑出来找他玩了。
“清风。”苏衡等那小道士跑远了才唤道。
“小师兄,怎么啦?”清风立刻小跑过来。
“那小道士是何人?”苏衡问。
“哦,小师兄你问道玄呀,他是中太一宫宫主的关门弟子,因为年纪最小,地位又高,他们宫里的道长们都捧着他,所以被惯得脾气大了些。不过他其实是个好孩子,方才在里头他其实不是有意的。主要是他那师傅平日里就很讨厌和尚,成天骂人家‘老秃头’。他听得多了,方才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清风替他的小伙伴解释道。
“嗯。”苏衡摸摸茯苓儿柔顺的白毛,点头表示知道了,“进来吧。”
“好!”
苏衡为盲眼和尚取了针,问盲眼和尚感觉如何。
盲眼和尚睁开眼,视力似乎恢复了一些,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了:“苏道长,您脚边那一大团白色的东西是?”
“师傅,您能看见了?”慧明喜出望外,没想到苏道长才为师傅行了一次针,师傅的眼疾就已大为改善。
“是我的猫。”苏衡说着,垂眸看了眼黏人的小猫咪。
“喵?”茯苓儿眼神无辜地歪头。
“大师的眼疾若想痊愈,还需每日行针一次,直至彻底复明。”收回视线,苏衡叮嘱道。
“好,明白!我明日便带师傅来复诊。多谢苏道长!”慧明对苏衡感激不尽。
从这日起,苏衡以平补平泻之法,每日为盲眼和尚行针一次。针三次后,盲眼和尚的头痛已不再发作,已能看清近处的事物,针治半月,视力彻底恢复正常。
拂晓时辰,报晓的木鱼声准时响起,住在曹门军营的内诸司官员们纷纷披衣起身,一番洗漱后三三两两地出了军营,手里还捧着热乎的早点,多是些胡饼、包子之类。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日日如此,他们都习惯了。
行至念佛桥,众人忽觉有些不对劲,总觉得今日好像少了些什么。
“那念佛化缘的盲僧怎地不见了?”有人反应了过来。
“对啊,日日过桥都能听见他在此念经。今日骤然安静了,便觉浑身难受。”另一人感叹道。
“他不能视物,别是出了什么事吧?”有一心善的官员忧心道。
“瞧那头!那边那个敲着木鱼报晓的老和尚,不就是念佛桥的盲僧吗?他复明了?!”有人眼尖地发现了正在曹门附近敲木鱼的盲僧。不对,现在也不应该叫人盲僧了,老和尚眼睛已经好了,不瞎了!
“瞎子还能复明?这可真是件奇事!”
“就是啊。”
“也不知他这眼睛是如何好的?是有了什么奇遇还是遇着了什么神医。”
众官议论纷纷,难得有件新鲜事,大家都很是新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其中便有一位有心人,暗暗记下了。
第98章 第98章前太医丞
住在曹门军营的内诸司官员中,有一位姓江的辇官,专门负责宫中车辇,职务不大野心却不小,时时留心交好内侍省与入内内侍省的内侍们,以图往上谋权谋利。
内侍省与入内内侍省是号称前后省,均为天子的近侍机构,管理宫内事务,由宦官担任。光从名字上看,入内内侍省就要比内侍省,更接近天子,而实际上亦是如此。
这位江辇官获知念佛桥盲僧复明的奇事后,暗暗留心,一下值便特地去打听了一番。这一打听可不得了,原来那盲僧竟是五岳观的一位道长治好的。那道长年纪也不大,才十五岁,医术却十分了得,还是坐镇熟药惠民南局的首席医官。
次日,江辇官进宫后,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入内内侍省一位与他有些交情的小内侍。那小内侍转头又告诉了他师傅。这下可不得了。这小内侍的师傅在宫中可不是无名小角,乃是入内内侍省的副都知任守忠,颇得天子宠信的权宦。
“此事当真?”任守忠长着一张很是讨喜的脸,面皮白净,面相伶俐,逢人三分笑,从不见他与人红过脸。
“江辇官就住在念佛桥附近,日日进宫必经此桥,此事乃他亲眼所见。徒儿还找了好些也住在曹门军营的人打听过了,的确属实。”小内侍笃定道。
“嗯,知道了,先下去吧。”任守忠神色不变,小内侍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闻言只好称“喏”离去。
“五岳观,苏衡。”任守忠低声自语,左手大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食指,陷入了沉思。
六月的开封热得跟蒸笼似的,开封百姓或往河边柳下,或往郊外浓荫处纳凉避暑,枕着柳树的剪影一睡便是一下午。
有钱的大户人家在家中修建了风亭水榭,四周摆上冰盘,桌上满是金盏银碟,浮瓜沉李。吃着冰水浸过的瓜果,吹着扇车送来的习习凉风,不知暑热为何物,怎一个惬意了得。
“师傅,咱们观就不能买一架扇车吗?好热啊——热死了热死了!”清风敞着道袍,在凉席上摊成一个大字饼,嘴上有气无力地哀嚎。
“心静自然凉。”住持笑眯眯
道,“观内这么多殿宇屋舍,一架扇车根本不够,到时放你屋里还是放你师兄屋里?不患寡而患不均,要么大家都有,要么大家都没有。”
“啊——”清风感觉自己快要被热得灵魂出窍了,不管不顾地说,“人家中太一宫都有,就咱们观没有,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买一架放在院子里,大家都去院中纳凉吹风不就得了。你就是抠门儿!”
住持笑容不变:“你这般大方,购置扇车的费用不如从你每个月的月钱里扣。”
清风怒而坐起,气得笑了:“师傅,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响!”
苏衡端着冰镇樱桃进屋时,就看见清风对他师傅大逆不道地翻了个白眼,不由道:“这又是怎么了?”
“师傅他抠门,不愿意买扇车就算了,还打起我每个月那一点子月钱的主意!”清风气哼哼地告状。
扇车啊……苏衡回忆了一下,那就是一种由水力驱动,带动扇叶旋转送风的水风扇。这种扇车的风力远远比不上后世的电风扇,聊胜于无罢了。最主要的是,造一架扇车价格不菲,寻常人家是用不起的。
“观中上百口人,花费甚巨,你也要体谅一下师叔的难处。”苏衡劝道。
“还是衡儿懂事。”住持已经不知第多少次羡慕贵生道人,怎么他就没这好运道,能收一个像衡儿这样天资过人又沉稳懂事的好徒弟呢?徒弟比徒弟真是气死师傅……
“哦……”清风怏怏地又蔫了回去,嘴里犹在嘀嘀咕咕,“道玄的房里就有一架扇车,我还不如去中太一宫找道玄玩,还能蹭一蹭他的扇车。这三伏天要热死道士了!”
“樱桃吃不吃?”苏衡淡声道。
“吃!”清风一个鲤鱼打挺地从凉席上蹦起来,“小师兄你拿了冰镇樱桃过来怎么不早说啊!”
住持眯眼笑道:“你满心满眼都是扇车,小小樱桃哪里入得了你的眼。”
“师傅,你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阴阳怪气这个词还是清风某次从他小师兄那里学会的,他觉得特别贴切,对付一些说话怪里怪气的人,比如他师傅,特别好用。
“孽徒……”住持拉平了嘴角。
清风掏掏耳朵,只当没听见他师傅骂他。
“蔗浆、奶酪,选一个。”苏衡把冰镇过的蔗浆与奶酪分别装在两个碗里。
“都要!”清风一手抄起一个碗,往樱桃上浇蔗浆与奶酪,“要多多的!”
眼看着两小碗蔗浆与奶酪一下子就被清风倒去小半碗,苏衡抬眼,淡淡道:“牙不想要了?”
“要的要的!”清风见好就收,捧着一碗甜滋滋凉丝丝的樱桃美美地开始享用起来。有了这碗冰镇樱桃,清风登时把扇车抛在了脑后,甚至觉得,便是宫中避暑消夏,也不过如此了。
只能说,清风没进过宫,所知有限。宫中避暑之法,岂是一碗冰镇樱桃可比。
譬如此时,宫中专供天子消夏的殿宇内,早早摆好了数十架金盆。盆内堆冰积雪,如一座座迷你小冰山,冒出的丝丝凉气很快铺满整座宫殿。明明外头烈日悬空,暑热袭人,殿内却冷气不散,有如凉秋。殿外花园内还栽种了朱瑾、玉桂等香花无数,扇车一转,凉风送爽,满殿花香。
“今日的例冰可都赐出去了?”赵祯温声问道。
“回陛下,都已赐下了。”任守忠敛眉低目,毕恭毕敬地应道。朝廷惯例,三伏日给群臣赐冰,以示天家体恤臣下。如今的官家仁厚,不仅在三伏日赐冰,入夏之后每隔五日便要赐冰一次。朝臣无不感激。
“嗯。”赵祯闻言颔首,刚想拿起手边杯盏饮茶,喉中便突然涌起一阵不适感,他不由蹙起眉心,以巾帕掩唇,低咳了几声。任守忠见状,连忙上前替天子抚背顺气。
赵祯年方不惑,仍在壮年,性情温和宽厚,朝臣无不称颂其为仁善之君。只是,赵祯身体一直不太康健,面色苍白无血色,这些年一直被病痛缠绵,总不见好。前几日,在大朝会上,赵祯险些当着百官的面晕倒,吓坏了一干内侍。宫中圣人与贵妃娘娘也为此忧心不已。
“陛下,可要传太医?”任守忠嗓音尖细,轻声问道。
赵祯摆摆手,缓了过来:“不必。老毛病了,太医丞也不是没来看过,总是让朕少思少虑,静心调养,说得倒轻巧,难不成朕还能把国事仍在一旁不管不问么?”
“国事自是重要,但陛下也要多保重龙体才是。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可都仰仗着陛下您啊。”任守忠一边说着,一边替赵祯换了一盏新的密云龙井。
“陛下,臣近来听说了一件奇事”,任守忠觑着天子的神色,徐徐说道,“曹门附近有座小河子桥,因内诸司的官员经次此桥时,常能见到一盲僧念经化缘,便给那桥去了个诨名叫‘念佛桥’。然而前些日子,那盲僧却突然复明了。”
“哦?”赵祯抬眼,来了兴趣,“继续说。”
“是”,任守忠眼里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喜色,“臣听说,那盲僧复明多亏了五岳观的一位道士。那道士年方十五,几年前便得了如今在邓州安养的范大人的长子推荐,坐镇熟药惠民南局。不仅如此,当年我大宋与西夏打仗时,这位苏道士与他师傅亦曾在边关一带游医,医活军士无数。”
“京城中竟还有此沧海遗珠?既然这位苏道士医术医德均无瑕疵,朝中怎无人将其举荐入宫任金紫医官?”赵祯奇道。
“回禀陛下,那苏道士年岁尚小,并未达到朝中任官的最低年龄,若真要授其为金紫医官,定然需要官家您破格亲批。朝臣岂敢因一位小小郎中,便劳烦到御前。”任守忠顿了下,似犹豫道,“况且,这苏道长的师傅,身份有些不同寻常。”
“这苏道士的师傅是何人?”
“他师傅道号‘贵生道人’,俗家名为,唐、慎、微。”任守忠一字一顿道。查清苏衡这位师傅的身份花了他不少功夫,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的收获却是让人喜出望外。谁能想到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小道士,背后竟能牵扯出那一位来。
“竟是他!”赵祯哑然半晌,缓缓道,“唐太医现居何处?”
“回陛下,前太医丞唐慎微如今就在城南五岳观。”任守忠恭谨地道。
“宣——”赵祯话音一止,神色几度变幻,最终还是垂手道,“罢了。暂且让那老家伙再逍遥些时日。这事——你要守口如瓶,切不可对人言。”
“是。”任守忠又将头低了几分。
“卖冰嘞——卖冰嘞——降价出售,先到先得——”
转眼六月将尽,暑气渐散,卖冰人推着板车走街串巷地吆喝卖冰,想要赶在立秋到来之前,把冰窖里储存的冰块全部卖掉。
“卖冰的,等一等!”有人听见叫卖声急匆匆跑来,“你这一车冰多少钱?我全要了!”
还没等卖冰人喜出望外地报价,那人又道:“你手里还有更多的冰吗?无论多少,我包圆了!”
“!”是大主顾!卖冰人喜得直搓手。
“可否帮我送去瓮市子第四扇门的门口?”
“啊?”卖冰人的喜色凝固在脸上。
第99章 第99章瓮市闹鬼
“送,送去哪,哪里?”卖冰人抖着唇不死心地确认道。
“瓮市子。”来人不厌其烦,咬字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您要是非得让我送去那儿,那这冰我宁愿砸自个儿手里也不卖了!”卖冰人态度坚决地道。
这一番对话就发生在五岳观东门不远处。清风正好从中太一宫那头溜达回来,看见卖冰人在与另一个人争执,便好奇地走过去听了听。
这一听就不得了。原来瓮市子一带近来居然闹鬼!那买冰人的家就在瓮市子附近,他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一个法子,竟想用大量的冰块镇宅驱鬼。卖冰人自然也听说了瓮市子闹鬼的事情,打死不肯把冰运过去那里。
清风吃惊地张大了嘴。京城居然还发生了这种事!他要去告诉小师兄!
腊梅园内,苏衡正在用草扎的逗猫棒陪茯苓儿玩耍。茯苓儿饶有兴致地伸出爪子,努力去勾那晃来晃去的草叶子。
“小师兄,我方才在外头听得一个消息!”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腊梅园,人未至而声先闻。苏衡不用抬眼都知道来人定然是清风。
“何事?”苏衡手上不停,茯苓儿也全当清风不在,满心满眼都是眼前晃悠的草叶子。
清风大事小事都当新鲜事,有事没事便咋咋呼呼一番,苏衡都已经习惯了。
“瓮市子一带闹鬼,附近百
姓如今人心惶惶,都在找和尚道士到自家屋宅驱鬼。有个人听信了一位京外和尚的话,要买一车的冰回去镇宅呢!“清风
苏衡动作一顿,逗猫棒停在了半空中,茯苓儿瞅准时机一个猛猫扑草,将那扑腾了半天的草叶子一举拿下。
“闹鬼?”苏衡蹙眉。
瓮市子是开封府处决死刑犯的地方,在那里死的人多了,阴气森森的。别说晚上,就连白日里行人也是绕着瓮市子走,轻易不靠近那一带,生怕沾上什么晦气或脏东西。但也正因如此,瓮市子一带的房价与租金都比别处便宜,有不少不知情的外乡人或者胆大钱少的京中百姓在那一带居住。
“是啊,就是从四天前开始,住在瓮市子一带的人晚上开始连番做噩梦,时常半夜惊醒,听见有鬼夜哭。听说那鬼哭得可凄惨了,呜呜咽咽的,直到五更才停歇。更惨的是,那一带的人开始走霉运,白日里好端端走在路上也能摔个狗啃屎,走在桥上必然栽河里。还有个厨子,瓮市子闹鬼之前,刀工了得从没出过错,自从闹鬼之后,他下刀都不稳了,昨日竟自己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伤了。”清风说着“嘶”了一口气,仿佛被刀子割伤的是他自己一般。
“驱鬼结果如何?”苏衡又问。
“住在那一带的人要么穷要么抠,哪有钱请京中的名僧名道,找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和尚道士,瞎弄了一回,完全不顶用。”清风撇撇嘴,旋即兴致勃勃地怂恿苏衡,“小师兄,不如我们一道捉鬼去吧!”
“官府不管?”苏衡不为所动。
清风顿时蔫了下去:“管啊,事情越闹越大了,开封府自是要管的。可能这几天官府便会有所行动了吧。”
“嗯。”苏衡表情淡淡。既如此,想必事态很快便会平息。
次日,开封府便派人前去瓮市子调查了情况,发现确有此事。听了下属禀告的情况后,开封府尹也疑心是那一带阴气太重所致,便请了一笔款项,用于请名僧道士举办驱鬼安魂仪式。
最后,这驱鬼安魂的活计落在了中太一宫宫主头上。
那中太一宫的宫主也不推辞,只是提了一个要求:既请了他,便不许再请和尚诵经度亡。
“这是自然。一事不烦二主,中太一宫的规矩我们是知道的。那便有劳您后日来瓮市子一趟了。”开封府来的官员拱手道。
“嗯。”
待来人一走,道玄就从屏风后探出头来,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方才那人和师傅的对话他都偷听到了。要去瓮市子捉鬼哎!一定好玩,他也要去,把清风也叫上陪他!
道玄袖袍一甩,小跑着溜出中太一宫,找清风去了。
除了处决死刑犯时会有不少人前来观刑,瓮市子一带还是头一回这般热闹。
驱鬼安魂仪式需要的法坛香案,灯烛纸钱,香炉花瓶,绣金幢幡等等一应物品都已准备齐全。钟鼓奏响,法铃声起,中太一宫的宫主身着大红织金道袍,手持桃木驱邪剑,率领中太一宫的道长们正式开始驱鬼仪式。
道玄年纪尚小,不用上场。他的师兄们原想让他待在中太一宫玩耍,不必来瓮市子跑着一趟,但道玄闹着要跟来,他的师兄们也只好依他,还特别贴心地给他安排了视野最好的观看位置。
现在,这个据说视野最好的观看位置上站了三个人:道玄,清风还有苏衡。
道玄眉头一皱,手下一使劲,把清风拉到一旁,小声抱怨:“你怎么把你师兄也喊过来了?我就请了你一个!”
清风苦着脸解释道:“我师傅不让我来,要不是我把我小师兄搬出来当借口,说是小师兄想来观摩观摩,我师傅他压根不放我出门!”
“这样……”道玄快速扫了眼神色淡淡地苏衡,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行吧。”
“你干嘛老是对我小师兄甩脸色呀?我小师兄就是瞧着冷了点,其实他人很好的,还很厉害!”清风絮叨道。
“我师兄们最好!我师傅最厉害!”道玄油盐不进,拒绝听苏衡的好话。
“好吧”,清风耸耸肩,“仪式开始了,咱们快回去吧。”
清风和道玄刚回到位置上,苏衡便交代清风:“你就站在这里观摩中太一宫道长们的驱鬼安魂仪式,莫要随意走动。我先离开一下。”
“啊?”清风忍不住问,“小师兄,你要去哪?”
“这一带闹鬼一事可能另有蹊跷。我想去那处宅子看看。”苏衡淡声道。
清风眼睛一亮,立刻道:“我也要去!道玄,你也一起呀。”
于是,苏衡只好领着身后缀着的两个小尾巴,往瓮市子第四扇门走去。
“有什么好去的,不是说好来一起来看我师傅师兄他们驱鬼吗?”道玄被清风拉着,脚下虽然跟在苏衡身后,嘴里仍然嘀嘀咕咕地小声道。
“那你要回去吗?”清风反问。
道玄一噎,瞪了清风一眼,别别扭扭道:“来,来都来了。还回去做什么。”
苏衡敲了敲门,很快有人应声出来开门。这间屋宅的主人是一位三十岁上下,胡子拉碴的男子,面容疲惫,双目无光,还有重重的黑眼圈。苏衡目光落下,看见他左手食指上还包着细麻绷带。
“原来是你啊!”清风大声道。他认得这个人,这个男子就是那日想要买一车冰回去镇宅的人。见他左手还受伤了,清风暗道,该不会——他还是那个把自己手切伤的倒霉厨子吧?
“几位道长所为何事?”黑眼圈男子似是记得疲倦,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清风和道玄闻言立即看向苏衡。他们是跟着来的,他们也很好奇苏衡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位郎君,您屋内有股浓郁的香料味,若我没猜错,这种香料若是久闻,会扰人心神,甚至使人产生幻觉。不知可否借此香料一观?”苏衡嗅觉灵敏,方才就从法坛香烛的香味中闻到混杂在其中的一丝异味。搜寻之下,苏衡发现这股奇异的香味正是从瓮市子第四扇门处散发出来的。
“什么?!”清风与那黑眼圈男子同时惊叫出声。
道玄无语:“人家屋主吃惊我能理解,你鬼叫什么?”
“我也闻到了这个香味啊!我方才还想着这味道怪好闻的,觉得有点上瘾呢,结果小师兄说这香有毒,那我也闻了,我不会有事吧?”清风说完,紧张地捂住口鼻,开始憋气。
“……久闻方会致幻。”苏衡面无表情地说。
“呼——”清风放下手,大口呼吸,“吓死我了。”
那黑眼圈男子却趁着这会儿功夫,折回屋里,把一大包香料取了出来,紧紧张张道:“这位道长,那种香料全在这里头了。劳烦你看看!”
苏衡用手取了一小撮香料,细观其形态、颜色,又用指头捻了捻,眼神冷了下来:“不错,正是我所知道的摄魂香。”
“摄魂香?听起来就好吓人,真的能摄人魂魄吗?”清风惊道。
道玄的眼里也露出惊异的神色。
“不能。”
清风与那黑眼圈男子刚松了口气,又听苏衡道:“但使用久了会使人迷失神志甚至一直沉浸在幻觉中,无法苏醒,如同被摄取魂魄的行尸走肉,因此得名‘摄魂香’。”
黑眼圈男子陡然一惊,手下一松,包裹香料的布包坠落地上,香料散落一地:“那怎么办?!还能治吗?”
“可方便让我为您把一下脉?”苏衡问。
“方便方便!”黑眼圈男子慌忙把苏衡三人请进屋内。
“幸而发现不算晚,我为您开一个安神养心的方子,请您按方抓药服用,三日后请到城南五岳观复诊。”苏衡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写下药方。
“您这香料是从何处购得?”苏衡沉声问道。
“是从一个胡商手里买来的。他说这
是他们那边独有的香料,若是买得多,还有优惠。我觉着这香料闻着确实挺香,还有点让人上瘾,加上价格不贵,我就买了。“黑眼圈男子后悔不迭,“夏日天热,瓮市子这一带因为死的罪囚多,天一热那味儿就有点难闻,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人每逢天热都会大量购入香料燃香祛味。谁能想到这香料还能出问题!早知我就不贪便宜了!”
“剩下的这些香料您先收起来放好。那位卖您香料的胡商相貌特征也请您仔细回想一下。兹事体大,我们会报给官府,届时若有官吏找您问话,还请据实回答。”苏衡神情凝重地叮嘱道。
“是是是!”黑眼圈男子已经把苏衡当成了救命稻草与主心骨,闻言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等苏衡领着清风和道玄走出黑眼圈男子的屋宅时,中太一宫道长们的驱鬼安魂仪式也到了尾声。法铃的余音中,烧成灰烬的符纸被风卷携着盘旋而上,消散在瓮市子阴沉沉的天空中。
“小师兄,您是怀疑那胡商有意卖摄魂香害人吗?”三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清风忍不住小声问道。
“那恐怕不是胡商。”苏衡眸底一片冰寒。
“啊?”清风愣愣地抬起眼。
“是西夏人。”苏衡冷声道。
第100章 第100章道观神医
“摄魂香是用一种西夏独有的药草制成的。这种药草遇火则燃,燃烧时会散发出浓烈的异香,西夏牧民大多用来它驱赶叮咬牛羊的蚊虫。后来,西夏一位擅长制毒的毒医发现了这种药草的致幻作用,以其为主原料,通过特殊的炮制手法,激发并增强了它的致幻作用,制出了摄魂香。”苏衡凝眉沉声道。
清风一边听着一边慢慢张大了嘴巴。
“所以瓮市子一带闹鬼是假,有西夏人捣鬼是真。”道玄若有所思,“但为何大家产生的幻觉都是有鬼夜哭?”
“因为这个。”苏衡停下脚步,平视前方。
前头赫然是一处狭窄的风口,若是疾风穿过,便会发出“呜呜”的风声,如泣如诉。
“怪不得……”道玄喃喃自语。正是这风声诱发并放大了附近百姓内心的恐惧,所谓冤魂未散,化鬼夜哭其实是人心作祟。
方才那男子的症状应是最严重的。他日日熏染摄魂香,以致神不守舍,夜不能寐,到了白日自然神思不属,精神恍惚。住在他附近的居民或多或少也沾染了摄魂香,受其所扰。
思及此处,苏衡开口道:“清风,等回到观中,你记得将今日之事告知住持。这道安神汤方你拿好,让负责采买药材的师兄照方多备些方中药材。这几日,恐怕会有不少瓮市子居民来观中求医。”
“是,小师兄。”清风连忙应下。
将城中可能混入西夏细作私卖摄魂香害民一事上报给官府后,苏衡便带着清风回了五岳观。道玄则跟着他的师傅与师兄们回了中太一宫。
在回去的路上,道玄分外沉默。他师傅见了,忙关切道:“乖徒儿,这是怎么了?瞧着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道玄抬眸看了他师傅一眼,又低下头,郁闷道:“我没事。”摄魂香的事还是先不告诉师傅了。虽然官府一旦开始查案,师傅定然也会知道,但还是让他老人家再高兴一会儿吧。
唉,师傅师兄们费了那么多力气搞这个驱鬼安魂仪式,原来瓮市子根本没鬼!都是人在搞鬼!这不是瞎忙一趟吗……
道玄踢了提路边的小石子,不情不愿地承认:清风这位小师兄,还,还是有点厉害的。
苏衡岂止是“有点”厉害。那黑眼圈男子按照苏衡的吩咐,连着喝了三日的安神汤,精气神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他左邻右舍见了,免不了要来问。这一问,得知真相的瓮市子众人差点没把他骂个半死。
“好啊,杨七郎,原来是你这个家伙贪便宜惹的祸!你买的这香料差点把大家伙儿害死!”众人义愤填膺,撸起袖子抄起家伙就打算把黑眼圈男子也就是杨七郎暴揍一顿。
“等等等等!先别打!”杨七郎连忙为自己辩解道,“这也不能全怪我呀,要怪只能怪那该死的胡商!是他存了歹心卖摄魂香害人!”
“理是这么个理,但现在那胡商找不着了,我们现在气得手痒,先把你打一顿出气!你若是不贪小便宜,咱们也不会遭这罪。打他!”众人又举起扫帚棍棒之类打人的家伙。
“我有法子解了这个摄魂香!”杨七郎急得跳起来,“五岳观有位苏道长,他给我开了三剂安神汤,我喝完就大好了。方才正打算去城南五岳观找他复诊呢,你们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赶紧跟我一块儿去找苏道长救命吧!”
“不早说!快走快走!”众人扔了打人的家伙,连声催促道。
开封府循着杨七郎提供的胡商线索,顺藤摸瓜,竟抓到了窝藏在一处无忧洞中的三名西夏细作。开封府尹连忙将此事上报给天子与政事堂的相公们。
“京中沟渠深广,纵横贯通,不知藏了多少亡命之徒。那些个贼人自以为藏进了地下沟渠,便能躲避官兵的追捕,还给自己藏身的沟渠起了名,号为‘无忧洞’。自欺欺人,可笑至极。”政事堂内,文彦博看了开封府尹递来的折子,嗤笑道。
“此番瓮市子闹鬼一事,果然是有人在背后弄鬼。开封府尹还专门拨了银两请中太一宫的道士们去作法驱鬼,真是浪费朝廷资财。”有人悄悄给开封府尹上眼药。
“这倒无碍。瓮市子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开封府尹请人作法不过是为了安民心。”富弼缓缓道。
“……是。”那人见富弼似有不悦之色,连忙低头附和。
等其余人散去,各忙各的事情,富弼这才低声对文彦博道:“宽夫,我听说,瓮市子摄魂香一事,最初其实是小衡发现的。”
文彦博点头:“的确如此。”
“到底是怎么回事?瓮市子在外城西边,五岳观在城南,这两个地方八竿子打不着,小衡无缘无故怎么会去那里?”富弼皱眉道。
“瓮市子的确在城西,可中太一宫就在五岳观正西啊。”文彦博提醒道,“多半是中太一宫的道士中有小衡认识的人,邀请他去瓮市子观法。”
与此同时,崇政殿内,天子也在垂问瓮市子一事:“此事怎么又与苏衡有关?”
任守忠细着嗓子答道:“中太一宫宫主的小徒弟道玄与五岳观住持的小徒弟清风交好。开封府尹将驱鬼安魂法会交由中太一宫承办,那道玄邀请清风前去观法,苏衡不放心他师弟,跟着同去,也在情理之中。”
“摄魂香为西夏秘香,连宫中太医都不一定知道的事情,他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赵祯说完,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是了,他是唐太医的高徒,有什么不知道的。”
“陛下,这苏衡曾随前太医丞唐慎微在西北军中游医,想来也见识过不少西夏人的毒烟毒草。”任守忠笑道。
“也是。”赵祯沉吟道。
任守忠窥天子神色,小心地道:“不过,近来市坊中有一传闻愈传愈烈。说是五岳观有位十五岁的神医,能令盲人复明,能使恶鬼噤声。百姓们都纷纷前往五岳观一探究竟。”
赵祯闻言,哑然失笑:“这传言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只是未免与事实相差甚远。”
“百姓们皆有猎奇之心,一些好事者往里头添油加醋,传着传着便成如此了。“任守忠低眉敛目道。
“他师傅当年亦是如此。不过是医活了一位假死的老妪,传着传着就变成唐太医能‘活死人,肉白骨’了。”赵祯摇头轻笑,“有时盛名反而是一种负担。朕倒要看看,唐太医这位亲传弟子,要怎么应对。”
还能怎么应对,来看热闹的求捉鬼的,全被五岳观的道长们凭三寸不烂之舌,或哄着或忽悠着去给观中五岳圣帝与十山真君上香去了。多谢这些传闻,五岳观近来香火大盛,道长们走在路上都能乐出声。
只有少数真心来求医的,才会被带到苏衡跟前。这其中又有不少是得了青盲或夜盲症的,苏衡逐一对症下药,把人治好了。这些人视力恢复后,逢人便说五岳观苏神医妙手回春,果真能使盲者复明。于是谣言非但没有止住,反而越传越像真的了。
惟有一位从城北慕名而来的徐姓盲者,是天生眼盲,药石无医。苏衡亦束手无策。
那徐大郎听说苏衡也无法治好他这双眼睛,顿时万念俱灰,失魂落魄地拄着盲杖离开,行至五岳观后门的观桥,听着桥下潺潺水流,心念一动,便想投河自尽。
幸好那会儿清风正和道玄在河边垂钓,看见有人“扑通”落水,连忙回观中搬了救兵,把徐大郎救了上来。徐大郎穿着湿衣,呆愣了半晌,忽然号啕大哭,将满肚子的伤心事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原来,徐大郎少年丧父,家中惟有一位老母,也于几日前驾鹤仙去。徐大郎原有两个弟弟,但因嫌弃长兄眼瞎无能,待在家中既不能干活又要人伺候,早早提出分家,与徐大郎已经十多年未联系了。
徐大郎目不能视,老母一去,他便了无牵挂。听说五岳观苏神医能使盲人复明,他抱着最后的希望,从城北拄着盲杖,一点点摸索着,费尽千辛万苦才找来五岳观。结果,连苏神医也说他的眼睛无药可医。
“我又瞎又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不该救我!”徐大郎哭得伤心。
清风听了,第一个哭了起来,哭得涕泗横流,哭得比徐大郎本人还要伤心:“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太惨了!”
“哎呀你哭什么!搞得我,搞得我也想哭了!”道玄皱着眉头吸鼻子。
苏衡听着眼前哭声一片,欲言又止。茯苓儿被这群人的一个比一个大的哭声吓到了,扒拉着苏衡的袍角求抱抱。苏衡俯身轻柔地把白团子抱起,揉了揉圆滚滚的猫猫头,出言道:“停,别哭了。”
“嗝儿——”清风打了个哭嗝儿。
“徐大郎,你虽双目失明,但也并非废人。我看你力气挺大,你若愿意,可以留在观中,做我的药侍。”苏衡缓声道。
“啊?我?”徐大郎指了指自己,茫然道,“我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肯学。”苏衡道。
“我愿意!”徐大郎破涕而笑,喜不自禁,“多谢苏道长!”
清风悄咪咪挪到苏衡身边,凑在他耳边小声问道:“小师兄,徐大郎眼睛看不见,你打算怎么教他,教什么呀?”
苏衡想起之前为庞籍推拿到手酸的经历,一字一顿道:“按、摩。”
“啊?”清风瞪圆眼睛,“这也行?”
有什么不行。后世满大街都能看见盲人按摩。苏衡手上为茯苓儿顺着毛,心里默默道。